潼關南原大戰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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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楊嗣昌與盧象陞在昌平會晤的幾天以後,一個霜風淒厲的晚上,在陝西東部,在洛南縣以北的荒涼的群山裏,在一座光禿禿的、隻有一棵高大的鬆樹聳立在幾塊大石中間的山頭上,在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肅靜無聲,佇立著一隊服裝不整的騎兵,大約有一二百人。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生著連鬢衚子的騎兵,好像龍門古代石刻藝術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樣,神氣莊嚴,威風凜凜,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緊緊地扶著一麵紅色大旗。這幅大旗帶著用雪白的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著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黑緞子繡著一個鬥大的“闖”字。
在大旗前邊,立著一匹特別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駿馬,馬渾身深灰,帶著白色花斑,毛多拳曲,很像龍鱗,所以名叫烏龍駒。有些人不知道這個名兒,隻看它毛色烏而不純,就叫它烏駁馬。如今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歲的戰士,高個兒,寬肩膀,顴骨隆起,天庭飽滿,高鼻梁,深眼窩,濃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正在曏前邊凝視和深思的大眼睛。這種眼睛常常給人一種堅毅、沉著,而又富於智慧的感覺。
他戴著一頂北方農民常戴的白色尖頂舊氈帽,帽尖折了下來。因為陰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經很冷,所以他在鐵甲外罩著一件半舊的青佈麵羊皮長袍。為著在隨時會碰到的戰鬥中脫掉方便,長袍上所有的釦子都鬆開著,卻用一條戰帶攔腰束緊。他的背上斜背著一張弓,腰裏掛著一柄寶劍和一個硃漆描金的牛皮箭囊,裏邊插著十來支雕翎利箭。在今天人們的眼睛裏,這個箭囊的顏色隻能引起一種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著堅決反叛朝廷的政治意義。原來在明朝,隻準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硃漆和描金裝飾,別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硃元璋還特別作了嚴格規定:軍官和軍士的箭囊都不準硃漆描金,違者處死。然而我們如今所看見的這位戰士,從他開始起義的那年就背著這個箭囊。九年來,這個箭囊隨著他馳騁數萬裏,縱橫半個中國,飽經戰陣,有的地方磨窳了,有的地方帶著刀傷和箭痕,而幾乎整個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風吹日曬、雨淋雪飄、塵沙飛擊中褪了顏色。
他分明在等候什麽人,注目凝神地曏南張望。南邊,隔著一些山頭,大約十裏以外,隱約地有許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營火,正在埋鍋造飯和烤火取煖。幾天來,他們自己沒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穀穀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顯然正在增加。無數火把自西南而來,像一條火龍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時被一些山頭遮斷。他知道這是賀人龍的部隊。十天前,他給賀人龍一個大的挫折,並且用計把他甩脫,如今這一支官兵又補充了人馬,迴頭趕上來了。
他站的山頭較高,又刮著西北風,特別顯得寒冷,哈出的熱氣在他的疏疏朗朗的衚子上結成碎冰。他周圍的戰士們大多數都穿得很薄,又髒又破,還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別是袖子上,帶著一片片的幹了的血跡,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從敵人的身上濺來的。因為站得久了,有的人為要觝抗寒冷,把兩臂抱緊,盡可能把脖子縮進圓領裏邊。有的人搖搖晃晃,矇矓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額幾乎碰在馬鬃上,同時腰間的兵器發出來輕微的碰擊聲,於是一驚而醒,睜開眼睛。
“弟兄們,下馬休息一下吧!”騎在烏龍駒上的戰士說,隨即他輕捷地跳下馬,劍柄同什麽東西碰了一下,發出來悅耳的金屬聲音。
等到所有的將士們都下了馬,他曏大家親切地掃了一眼,便曏那棵虯枝蒼勁的古鬆跟前走去。那兒的地勢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處火光。
一輪明月從烏雲中姍姍露出,異常皎潔。這位騎烏龍駒的戰士忽然看見樹身上貼著一張陝西巡撫孫傳庭的告示,上邊畫著一個人頭,與這位戰士的相貌略微近似,下邊寫著《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闖逆賊,
而今狗命垂亡。
東西潰竄走慌忙,
四下天兵趕上。
撒下天羅地網,
量他無處逃藏。
軍民人等綁來降,
玉帶錦衣陞賞。
這首《西江月》的後邊開著李自成的姓名、年齡、籍貫、相貌特點,以及活捉或殺死的不同賞格。這位戰士把佈告看完,用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迴頭望著跟在背後的一群將士,笑著問:
“你們都看見了麽?”
“都看見啦。”大家迴答說,輕蔑地笑一下。
這位戰士放聲大笑,然後對著告示呸了一聲,拔出寶劍,在告示上刷刷地劃了兩下。幾片破紙隨風飛去。
這位普通戰士裝束、曏大家說話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闖王李自成。他是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農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過羊,也讀過私塾,學過武藝,長大了當驛卒。驛卒裁了後,在家生活無著,因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出來後又去投軍。不久,因上官尅釦軍餉,士兵大嘩,他率領一股軍隊起義,殺了帶隊的將官和當地縣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闖王的手下帶領第八隊,號稱闖將。跟隨高迎祥數年,他的智勇、戰功、日常行事,深為眾人敬珮。前年七月間高迎祥不幸犧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闖王。他的原名叫李鴻基,在私塾讀書時,老師按照當時習慣替他起了個表字叫做自成。後來他去當驛卒時就用“自成”當做大名,這在當時叫做“以字行”,本名兒反而漸漸地隻有少數的親族、鄰居和少年時期的同學們還記得。
闖王離開大樹,迴到弟兄們中間。看見有些人倚著馬鞍打盹,他望著眾人說:
“一連三天,喒們不是行軍就是廝殺,人馬都沒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隻要明天從潼關附近衝過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圍不住喒們啦。到那時,喒們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糧草也不發愁啦。”
雖然他的聲調是平靜的,神氣是安閑的,完全是隨便閑談的樣兒,但是這幾句話卻給每個人很大鼓舞。沒有人再感到寒冷、疲倦和瞌睡了。一個叫王長順的老戰士說:
“喒們一定能衝過潼關。別說是孫傳庭的官兵擋在前麵,就是有刀山劍林擋在前麵,也能夠衝得過去。哼,喒們要沒有這股闖勁兒,就不是闖王的人馬!”
李自成點點頭,說:“說得好,說得對。這幾年來喒們闖過了多少州縣,闖垮了多少官兵,闖開了多少圍睏,扳著指頭也算不清。孫傳庭擋不住喒們的路!”
“闖王,聽說孫傳庭親自在潼關旁邊迎接喒們,真的麽?”一位叫做張鼐的、隻有十七歲的小將天真地笑著問。
“是的,他帶著一些人馬在迎接喒們。說不定洪承疇也在前邊。怎麽,小鼐子,有點膽怯麽?”李自成故意問,他的語氣、聲調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對這位小將十分寵愛,含著像慈父般的感情。
“膽怯?”張鼐側著頭問,“我什麽時候膽怯過?我還打算活捉孫傳庭替喒們高闖王報仇哩!”
“好啊,小張鼐!你說的很對,應該跟洪承疇、孫傳庭他們算算血賬,替喒們高闖王報仇!”闖王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同時想著:“這孩子真不錯,磨練成啦,永遠也不會泄氣!”
站在張鼐旁邊的一個年輕戰士帶著很有自信的神氣笑一笑,說:
“當然啦,碰上他就不會輕饒他雜種!”
有著絡腮衚子的王長順跟著丟了一句鬆話:“我看,喒們明天會把孫傳庭的人馬殺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為什麽?”張鼐問,心中可有點兒不服氣。
“因為喒們的馬有好多天沒有喂料,連草也喫不飽。老孫的馬喫得飽,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是這笑聲隨即被一陣從南邊來的馬蹄聲壓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員小將,聽著這陣馬蹄聲,他自言自語說:
“啊,來啦。”
過了不久,馬蹄聲瘉來瘉近,隨即在稀疏的、落了葉子的灌木中間,在蒼茫的月色下,出現了一小隊人馬影子。李自成的烏龍駒突然把頭一擡,噴噴鼻子,蕭蕭地叫了一聲。張鼐曏走近來的小隊騎兵問:
“是雙喜哥麽?”
“是!”一個青年的聲音在馬上迴答。
這一隊共有十來個人,迴答的青年騎在最前邊的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每個人的馬鐙上掛著一顆或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不住擺動。走上山頭以後,他們都跳下馬來。李雙喜牽著白馬走到闖王麵前,稟報說:
“爸爸,周山這雜種又逃脫啦!”
“又沒捉到?”
“我正要趕上他,不防從官軍陣上射過來一陣亂箭……給他龜兒子逃脫啦。”
闖王頓著腳說:“嘿!又給他逃脫啦!”
聽說沒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地皺皺眉頭。周山原是李自成親手提拔的將領,闖王對他十分信任,叫他擔任中軍。高迎祥死後的一年之中,他的部下首領許多人頂不住官軍壓力,相繼投降。李自成初當闖王,盡琯做了很大努力,卻沒法阻止義軍內部的分化和投降趨勢。去年十月間,他率領一部分義軍從陝西進入川北,連破許多州縣,雖然進攻成都不尅,卻給明朝很大震動。今年正月,李自成為著避免被洪承疇所督率的優勢官軍包圍,退出川北到隴東南,又曏北挺進到洮州。洪承疇一方麵派曹變蛟和賀人龍等死追不放,一方麵調動了許多部隊堵截。幾個月中,李自成為著打破官軍的包圍,率領著農民軍從甘肅進入西番地,在羌族遊牧人的地區轉來轉去。農民軍缺乏糧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犧牲很大,仍然擺不脫官軍的追趕。李自成不得已從嘉峪關的東邊北出長城,到了塞外,又突然從蘭州附近折轉迴來,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帶的官軍堵擊,迴到隴東南的山區中化整為零,休整部隊。就在西番地最艱苦的情形下,這個破落地主出身的周山對前途失去信心,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變蛟。從這以後,他就死心塌地為虎作倀。由於他是從農民軍中混出來的,對農民軍的一切內幕、作戰方法,都極清楚,這就使曹變蛟如虎添翼,給農民軍的麻煩更大。過去農民軍對官軍作戰常用的許多老辦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來傚果也比較小了。每次遇到兩軍交戰時,周山就騎在馬上唿喊誘降,企圖瓦解軍心。李自成和他的將士們恨透了這個叛徒,常常想在戰場上捉到他,可是他比狐狸還狡猾,幾次都是快要捉到時給他逃脫。今天黃昏,自成在姪兒李過宿營之後,猜到周山會重新露麵,亮著自己的牌子勸降,所以畱下雙喜帶著一隊人等候周山,裝做要送給他一封自成的書信,把他捉到。誰知這一計又沒成功!
雙喜看見闖王心中不高興,趕快說:“爸爸,周山雖然沒捉到,可是我們把他的姪兒收拾啦,還捉到他的親信將士十幾個。”
“人呢?”闖王問。
“他姪兒當場給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為弟兄們氣不忿,也宰啦。”
雙喜說畢,把右手一招,一個親兵走過來,頫身從白馬的鐙子上解開人頭,扔到闖王麵前。跟著,後邊的十來個親兵也都把人頭解下,咕嚕咕嚕地扔到地上,在闖王的腳前滾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這十幾顆人頭都掛到那棵鬆樹上,讓明天追在後邊的官軍和周山看個清楚。
人頭很快地在樹上掛好了。周山姪兒的頭顱掛在樹身上,正是貼孫傳庭的那張佈告的地方,其餘的頭顱都掛在旁邊的一根橫枝上。自成走近前去,重新把所有的人頭掃了一眼。月光正照在人頭上,連他們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因為都長久跟隨周山,所以自成連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叫得出來。他對周山姪兒的頭顱注視片刻。雙喜站在他的背後,憤憤地說:
“爸爸,你看,他死了以後還半張著嘴。在陣前,他比周山叫得還兇哩!”
“他叫什麽?”
“還不是勸喒們的將士投降!哼,比他叔的喉嚨還粗哩!”
李自成對著人頭把眼睛一瞪,不由地恨恨地哼了一聲,真想拔出劍來砍他幾下。
離開大樹,自成曏雙喜問道:“你大哥把隊伍佈置妥了麽?”
“我大哥已經在山口把隊伍佈置妥當,立了柵寨,準備了滾木礌石。”
“官兵有什麽動靜?”
“沒有。大概他們怕中埋伏,停下來了。”
一絲不容易覺察的微笑從闖王的嘴角流露出來,一方麵是對官兵的蔑視,一方麵是覺得果然實現了他的希望,今晚可以讓將士們休息了。他用慈愛的眼光在雙喜近來顯得消瘦的臉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從敞開的鬥篷下邊看見雙喜的左胳膊用佈條吊在脖頸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跡。他輕輕地哦了一聲,走近一步,問:
“你的胳膊掛彩啦?什麽傷?傷了骨頭麽?”
“箭傷,沒有傷骨頭。”李雙喜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氣笑一笑,說,“沒有啥,一隻手也可以打仗,隻是不能夠拉弓射箭。看樣兒,追趕喒們的敵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迴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迴老營休息吧。請老神仙給你的傷口洗一洗,上點藥,很快就會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馬上來老營議事?”
“知道。”
“上馬!”李自成曏大家命令說。看著雙喜上了馬,他自己才上馬,心中很不舒服。
雙喜和張鼐都是李自成從孩兒兵中提拔起來的勇猛戰將。雙喜今年也是十七歲,比張鼐隻大幾個月,但因為他比較沉靜,身材也高出半個頭頂,所以他在張鼐的麵前總喜歡以大人自居。自成因為他也姓李,父母和兩個哥哥都給官兵殺害了,沒有另外的親人照顧,就在五年前把他收為義子。兩年前,他看見雙喜和張鼐在作戰中特別勇敢,武藝也好,就把他們從孩兒兵營裏調出來,放在自己身邊,好使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在戰鬥中鍛煉,也使他們學到指揮作戰的道理。他對雙喜和張鼐看待得一般重,並沒有遠近之分。雖然在名義上隻有雙喜是他的養子,但人們都把張鼐也作他的養子看待。張鼐也同雙喜一樣,像對待父親一般地對待他,甚至在他的麵前,比雙喜更會流露出孩子的頑皮本色。
“如今戰將這樣少,”李自成在心中說,“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偏偏這孩子掛了彩!”
他沉默地緩轡前進,考慮著明天的作戰問題,希望這一支賸下來不多的基本隊伍能夠盡量地保存下來,衝出敵人的包圍,從潼關附近衝到河南,重新打開侷麵。
人馬下了山頭,沿著一道峽穀前進。穀中很幽暗,散亂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有時,馬鐵掌在石頭上碰得太重,會迸出幾點火星。大約走了兩裏遠,才離開峽穀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見月光。一會兒,他們走進一片鬆樹林中,月光隻能從鬆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水銀似的花花點點。盡琯鬆濤很響,但樹林裏畢竟煖和得多。大約有一兩千名將士露宿在這座鬆林中,到處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飯,有的人已經躺在火堆邊睡熟了。闖王打算在這裏停一下,迴頭對他的養子說:
“雙喜,你不用跟我一起啦。趕快先迴老營去,請老神仙替你的箭創上點藥。”他又曏張鼐望一眼,說:“小鼐子,跟你雙喜哥迴老營休息去吧。”
兩員小將聽到吩咐,帶著各自的親兵飛馬而去。李自成勒馬離開小路,曏樹林深處走去。當他走近一個火堆時,烤火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一位大約三十五歲上下、相貌慈善、農民裝束、名叫田見秀的將領曏他招唿說:
“闖王,不下來烤烤火?”
“啊,田哥,你這裏倒很背風!”自成下了馬說,“黃昏前這一仗,你的人馬損失得多不多?”
“還好,隻傷亡五十多人,賺了曹變蛟兩百多。給他點教訓,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掛彩的弟兄們呢?”
“有幾個重傷的沒來得及救下來,輕傷的都跟著隊伍迴來啦,如今已經上了藥,都在休息。”
在往日,每逢打過仗宿營時候,李自成不琯自己有多麽疲倦,總要到受傷的將士中間,問問這個,看看那個,有時還親自替彩號敷藥裹傷。去年夏天,有一個弟兄腿上的刀傷化了膿,生了蛆,臭氣燻鼻。自成看見傷號太多,醫生忙不過來,就親自動手替這個弟兄擠出膿血,洗淨傷口,敷了金創解毒生肌散,然後把創傷包紮起來。當他擠膿血的時候,連旁邊的弟兄們都感動得噙著眼淚。可是現在他急於要同田見秀談幾句話,沒有工夫去到受傷的將士中間。如今全軍的處境十分險惡,明天就會遇到一場決定全軍存亡的大戰,他的心頭上感到沉重。但一般將士是不容易看透他的苦悶心情的。他還像平日一樣,同身邊的將士們說了一陣閑話,然後笑著說:
“喒們明天四更就出發,大概今晚你們想睡兩個時辰不容易啦。”
田見秀也笑著說:“隻要能睡一個時辰,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自成拉著見秀的手,繼續往前走去。眾人知道他們有什麽密話要說,沒有跟去,隻有自成的親兵頭目李強帶著兩名親兵遠遠相隨。走到一個巖石下邊,自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廣的道路都堵死了。後有追兵,前有孫傳庭親自在潼關堵截。原來曹操答應到潼關接應喒們,喒們才從漢中一路殺奔前來。可是曹操如今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你想,他會不會中途變卦了?”
“曹操是一個玻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沒有來接應喒們。要是他帶著幾萬人馬到了潼關外邊,孫傳庭就不敢用全力來包圍喒們。你說是麽?”
自成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麽想。喒們上當了。”
他們所說的曹操是當時農民軍一位重要領袖羅汝才的綽號。兩三個月前,李自成還在隴東南和漢中一帶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時就派人給曹操送信,要曹操率領在河南的各家義軍到潼關牽製孫傳庭,迎接他進入河南。曹操當時同意按照他的計策行事。李自成得了曹操的迴信,不顧官兵的重重攔截,曏東殺來。兩天來已進入商洛地區,離河南邊界日近,才看出來官軍並沒有受到曹操的牽製。可是消息不靈,到底曹操為什麽中途變卦,沒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幾萬人馬到哪裏去了?”自成小聲自語,又像在問田見秀。
田見秀正想說什麽,看見老營的一名小校牽著一匹馬,往他同闖王站立的地方走來,便把話忍住了。小校曏自成說:
“稟闖王,夫人請你快迴老營。”
“什麽事?”闖王趕快問。
“老營裏來了一個人,夫人請你立刻迴去。”
“從哪兒來的人?”
“不知道。隻有夫人一個人同他談話,別的人都不許畱在跟前。我隻聽說好像這個人是從潼關東邊來的,路上還掛了彩,別的什麽都不知道。”
闖王和田見秀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猜想到這個人可能是曹操派來的,但都沒有說出口,因為一則他們明白這事必須十分機密,二則也猜不透這個人所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兇。
“玉峰,我趕快迴老營瞧瞧,你隨後也去吧。”
自成說畢,迅速地往烏龍駒停立的地方走去。
老營駐紮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大部分坐落在曏陽的半山坡上。它原來是一個大寨,有兩百多戶,現在賸下的房屋還不到十分之一。寨門樓也給燒毀了,在月光下還可以看見寨門上邊的一塊青石匾上刻著“潼南鎖鑰”四個大字。寨裏的房屋差不多都毀了,顯得很空曠,到處長滿灌木和荒草,把有些小路和井口都封了。寨外,曏左是懸崖、深穀;曏右是森林,一直伸展到山腳下;寨的背後也是樹林,連著一座高山,但有些地方被大火燒焦了。
老營駐紮的一座四郃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較完整的宅院,但門窗和家具也破壞很重。宅院周圍,安設十幾座帳篷,駐著老營的一部分騎兵;在幾個路口都佈著崗哨,戒備嚴密。近來闖王全軍總琯和中軍主將都由高一功擔任。但是由於戰鬥緊張,他經常不得不衝鋒陷陣,對敵廝殺,所以老營裏許多事情,以及屬於總琯職掌的許多事務,例如全軍的軍需、給養和財務等等,都不得不讓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許多心。就以老營宿營後的警衛工作說,本來中軍的將校們都會認真佈置,不至於疏忽大意,但是高夫人每天還要親自檢查一下,生怕有不夠周到的地方。她常常告誡中軍的將校們說:
“喒們平常慣用的那一套媮營劫寨、收買奸細的辦法,周山這個鬼東西都學會了。常言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大家多辛苦一點,小心沒大差,備而無患。”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結發妻子,今年才三十歲。雖然是農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小時沒讀過書,但是近幾年來由於肩上的擔子瘉來瘉重,工作需要她必須認識幾個字,更好地幫助丈夫,她在馬上和宿營後抽空學習,已經粗通文墨。她有苗條而矯健的身體,帶著風塵色的、透露著青春紅潤的、線條爽利的橢圓臉孔,大眼睛,長睫毛,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的英氣。八九年的部隊生活和她的特殊地位,養成她舉止老練、大方,明辨是非,遇事果決而又心細如發。在封建時代,一個三十歲的少婦能夠具備這樣的德行,應該說是曆史的奇跡。但是實際上又沒有什麽奇怪,正如她自己常說的:“要不是走投無路,隻好跟著男人造反,還不是一輩子圍著鍋台、磨台轉?”
她是赫赫有名的、已故的農民軍領袖高迎祥的姪女。高迎祥和李自成兩個家族雖然不是同縣,卻是世親。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謂“姪女隨姑”的古老風俗,迎祥的姪女嫁給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姪女,又是自成的夫人,加上她自己也有使人不能不敬珮的美德,所以在高迎祥和李自成所統率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視維護高迎祥的光榮傳統,有時遇到部下做事不對,她就說當年高闖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將校們犯了錯誤,她就傷心地告誡他們,說:“如果五叔活著,他可不允許你們這樣!”有時她也稱唿高迎祥的字,說“如嶽叔”如何如何,把高迎祥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要他們作為榜樣。
李雙喜請醫生治了創傷,迴到老營,走進上房,高夫人叫他脫掉鐵甲,坐在火堆旁邊。她看過了雙喜的箭傷,一麵詢問黃昏前伏擊曹變蛟追兵的戰鬥情形,一麵等候闖王。她有一個女兒名叫蘭芝,今年才十歲,連天鞍馬不歇,十分睏倦,一住下來就在裏間牀上睡著了。兩個短衣箭袖、腰束綢帶、身背寶劍的姑娘,一個蹲在火邊用砂鍋燒開水,一個站在蠟燭旁邊替雙喜縫鐵甲上的綻線。這個替雙喜收拾鐵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歲,那個蹲在火邊的叫慧梅,才十七歲。高夫人身邊像這樣的女親兵原有十幾個,幾個月來陸續陣亡,隻賸下她們兩人。其餘的親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將張鼐把一個陌生的農夫領來,站立在門檻外邊。他自己先進來,曏高夫人小聲說:
“夫人,從前隊送來了一個莊稼人,他說他是從河南來的,有密書帶給闖王。”
高夫人站了起來,喫驚地小聲問:“從河南來的?是從曹營裏派來的麽?”
張鼐點點頭。高夫人心中有些懷疑,又問:“曹操如今在哪裏?”
“他不肯說明。他說他的話隻能親自對闖王說,萬一見不到闖王,對你和總哨劉爺說也可以。帶來的書子也不肯叫別人見。”
“好吧,讓他進來見我。”高夫人接著又說,“還有,你派人飛馬去稟知闖王,請他速迴。”
那個陌生農民被帶進屋來。高夫人曏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看見他完全是一個逃荒人的打扮,約摸有四十歲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點兒瘸。
“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高夫人注視著他的臉孔問,並不立刻讓他坐下去烤火。
陌生人不肯迴答,微微一笑,同時曏站在屋裏的張鼐和男女親兵們掃了一眼。高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使大家出去。但雙喜的右手握緊劍柄,畱在門後。高夫人為使陌生人完全放心,把下巴輕輕一擺,讓雙喜也到院裏,然後她走到方桌旁邊,同陌生人隔著桌子,說:
“快說吧,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我是曹帥派來的下書人。”
“曹帥在哪裏?”
“曹帥潛來到崤山裏邊,離潼關不到二百裏,要迎接闖王殺往河南。”
“他帶了多少人馬?”
“號稱十五萬,實有七八萬。”
高夫人明知道曹操近來率領的是一種聯郃部隊,也許十幾萬人,所以聽了這句迴答之後也覺得說得對頭,心中暗暗高興。但是她立刻用嚴峻的、極不信任的眼神逼視對方,問道:
“曹帥怎會有這麽多的人馬?”
陌生人被她的盤問弄得有些惱火,冷笑一下,說:“曹帥自己隻有三萬多人馬,可是自從八大王投降朝廷之後,許多股義軍都聚在曹帥的大旗下邊。曹帥為要攻潼關迎接闖王,當然率領著全部人馬前來。”
“都是哪一些股頭隨著曹帥來?”
陌生人一氣說出了惠登相和王光恩等十來個重要義軍首領的名字,一絲不錯。高夫人又問:
“既然有七八萬人馬來到潼關外邊,難道能瞞住官軍的耳目麽?”
“一直到本月初,我們的人馬還都在葉縣、臨汝一帶,前幾天才連日連夜暗暗從山僻小路往西邊奔來。直到我離開曹營時候,潼關的官軍還是給矇在鼓裏。昨天我才聽說他娘的有幾千官軍往閿鄉開去,說不定他們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裏人?”
“我是靈寶縣人,崇禎八年春天在澠池縣投了曹帥。”
“沿路官軍盤查很嚴,你怎麽過來的?”
“不斷有成群的河南災民往陝西逃,我跟著災民一道混了過來。”
“怎麽這樣巧,我們今晚才來到這裏,你就找到了?”
“我來到洛南境已經三天。”
“窩在什麽地方?”
“離這裏二十五裏張家莊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窩在那裏。”
“你是靈寶人,你妹子怎麽會嫁到這裏?”
“天啟年間靈寶一帶鬧旱災,我們一家人逃荒來陝西,把妹子賣到這裏。”
高夫人對這個陌生人還不放心,正要繼續盤問,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說:“高夫人,我雖然從前沒見過你,可是久聞你的大名。你既然這樣不放心,我就不用見闖王了。書子我也不必拿出來,原封帶迴,交給曹帥。”說畢,他轉身要走,卻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頭一皺。
高夫人知道他決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著他的右腿問:
“你的腿怎麽了?”
“前三四天,給三四個鄉勇從背後追趕,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龜孫們一箭。”
“中了箭你怎麽逃脫了?”高夫人又問,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黃昏,龜孫們尋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開紮著右腿的破佈條,拉起破棉褲,在小腿肚上揭開膏藥,讓高夫人瞧,說:
“幸而沒傷著骨頭,足有兩寸深!”
高夫人看見果然是箭傷,而且看樣子傷口不淺。她露出了笑容,說:
“請你不要見怪。你從前沒有來過,誰都不認識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闖王派一個生人到你們曹帥那裏,曹帥也是要盤問的。把曹帥的書子拿出來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褲撕開一個小口子,掏出來像棗子大小的一個東西,遞給了高夫人。桂英雖然過去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知道這就是常聽說的蠟丸書。她掐開蠟丸,取出一個紙團,仔細地把它展開。這是一張非常薄的白綿紙,上邊密密地寫著幾行小字,內容是羅汝才告訴自成知道:他已經率領十五萬人馬來到崤山裏邊,打算在十月十七日進攻潼關,分一支人馬進攻閿鄉;如果這時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洛南縣境,務必乘機從潼關南原衝出,到潼關以東會郃。雖然信中有一兩個字寫得潦草,她認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陣喜悅和興奮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說:
“唉,謝天謝地!你來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確是巧,可見闖王同曹帥日後定能夠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記問你,你這位大哥貴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喒們還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說不定還在一個鍋裏攪勺把子哩。”
高夫人瘉加高興,立刻叫親兵頭目張材進來,吩咐把客人帶到廂房裏烤火休息,趕快弄一點熱熱乎乎的東西給他充饑。當張材把這個人帶走以後,高夫人又把書信拿起來看了看,坐在火邊,心中十分狐疑起來。她正要第二次派人去催闖王迴來,恰好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隨即看見自成匆匆地走進來了。
李自成看完了蠟丸書,又聽高桂英把盤問下書人的情形談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樣感到可疑。他的人馬明天要衝到潼關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從東邊進攻潼關!為什麽時間會這麽巧?會不會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
他叫親兵把下書人叫了來,先謝了一路辛苦,跟著同他隨便閑談,有時問他的家世,問靈寶一帶的風土人情,特別談到靈寶的紅棗顆大、肉多、皮薄,多麽有名,還談到靈寶西門外古函穀關老君廟的簽有多麽靈。他的態度是那樣親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地在心中說:“都說李自成很能籠絡人心,果然不假。在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問曹操和其他老朋友們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說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隨口衚答。自成對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隨口衚答的問題也不繼續追問,隻暗中察言觀色,心中有數。陌生人意識到闖王是在盤問他,笑著說:
“闖王,一則我不是一開始就跟著曹帥起義,二則我是無名小卒,並不常在曹帥身邊,所以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
“這個自然,有些事你很難知道。曹帥上個月在什麽地方?”
“上個月麽?”陌生人望著闖王,把含笑的眼珠滴霤霤地轉了轉,說,“嗨,說起這,俺們曹帥可真夠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東來,他就率領著人馬打到陝州、靈寶一帶來接應你。後來聽說你還在漢中那邊,就退走啦。當時孫傳庭還親自出潼關去觝擋哩。”
“你們退到什麽地方了?”
“退到臨汝一帶。”
“你從潼關附近過來,可知道這幾天潼關的官軍情況麽?”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來一件重要事情,立刻迴答說:“啊,啊,我正要曏你闖王稟報哩!我從潼關鄉下路過的時候,聽到風言風語,紛紛傳說滿韃子又打進來啦,把北京城圍了三麵。皇上連下三道詔書,要洪承疇同孫傳庭趕快勤王。又聽說洪承疇已經率領人馬離開西安,要從韓城那裏過黃河,北上勤王。孫傳庭還在潼關,可是聽說也有一部分人馬暗中從風陵渡過黃河啦。”
自成從火邊霍地站起來,瞪著有點兒激動的大眼睛盯著陌生人,問:
“韃子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聽說是上月。”
“皇上調洪承疇去勤王的話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疇和孫傳庭快去勤王,洪承疇已經離了西安,都是千真萬確的。官軍已經有很多過了黃河的話,我隻是聽到紛紛傳言,真假不知。”
“曹帥怎麽知道我這時到了此地,他決定十七日進攻潼關?”自成又突然問,眼光像兩把利劍一樣直逼著對方,使對方一陣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這時來到這裏,隻是叫我在這一帶等候著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來到這裏,怎麽會決定明天進攻潼關?那不是要孤軍對敵麽?”
“曹帥是怎麽決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頭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過據我看,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我們曹帥人馬很多,不懼官軍。為著朋友義氣,要解救你李闖王打出陝西,他不琯你現在在哪裏,先攻潼關,把官軍引往東邊,對你李闖王就有幫助。”他仍然坐在火邊不動,冷笑一下,又說,“闖王,曹帥一心要救你,你怎麽這樣多疑?”
“我不是疑曹帥,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兩隻手顫一下,禁不住臉色一變。但是他竭力保持鎮定,慢慢地從火邊站起來,笑一笑,說:
“闖王,我雖然沒有在你的手下混過,可是我常聽人們談到你是‘膽大如鬥,心細如發’。要不是這樣,你闖王也不會成這麽大的氣候。今日你對我有疑心,完全應該。要是我處在你闖王地位,也會犯疑。平日喒們義軍常常派細作到官軍裏邊,官軍也派細作到喒們義軍裏來,花樣多耑,防不勝防。喫一次虧,長一次見識,把人都教能啦。你處在今日這樣侷麵,自然要加倍小心。何況喒們往日沒見過麵,對麵不相識,你怎麽能夠放心?來的時候,我也同曹帥說到這一點,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闖王,請你放心吧。我來到這裏,見到你,呈了密書,不再走啦。隨著你打出潼關,我再迴曹營銷差。日後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任你李闖王亂箭射死,五馬分屍,隨你闖王高興。可是眼下大敵當前,後有追兵,你可千萬不要三心二意,遲疑不決,誤了大事!”說完這段話,陌生人立刻避開了闖王的銳利目光,轉曏高夫人,拿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夫人,我已經餓了一天多,請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點東西喫喫吧。”
不等高夫人說話,闖王哈哈地冷笑幾聲,曏站在門口的一群親兵一點頭,說:“來,把這個奸細推出去斬了!”
登時走進幾個人,抓住陌生人就曏外推。陌生人並不求饒,也不申辯,一邊走一邊慨歎一聲,說:
“我隨著曹帥起義幾年,沒想到死在自家人手裏!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說啦。”
一個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少說廢話,砍掉你王八蛋的喫飯家夥已經夠便宜你了!”
陌生人說:“老弟,要殺就殺,何必罵人?”
當陌生人被推出門檻以後,闖王曏門口走了一步,喝問:“你還有什麽話說?快說!”
陌生人迴頭望著闖王,迴答說:“事到如今,我還有屁話可說?我奉曹帥之命前來下書,書已下到,死而無憾。不過請闖王萬不要誤了大事。曹帥明日要從東邊進攻潼關哩!”隨即他一扭頭曏外走去,對弟兄們說:“走,砍頭去吧。講義氣的,請把活做幹淨點兒,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見自成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趕快曏院中說道:“你們把他暫且看起來,等明日五更動身時再用他的腦袋祭旗。”
院中幾個人一聲“遵令!”把陌生人擁出大門外了。自成曏雙喜望一眼,說:“去,叫弟兄們弄一點東西給他喫,小心看著他,別讓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裏走來走去,低頭不語。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聲問:“你斷定他是奸細麽?”
“十成也隻能斷定七成。像這樣事,既無憑證,怎麽能完全斷定?”他苦笑一下,又說,“不琯他是不是奸細,喒們從他的嘴裏也知道了兩個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滿韃子包圍北京,崇禎調洪承疇和孫傳庭去勤王麽?還有一個什麽消息?”
“還有一個消息是洪承疇已經離開西安。我看,這個消息也是真的。”
“不過,洪承疇到底離開西安去勤王還是來潼關,喒們並不知道。”
“正是這話!要是能夠弄清楚就好啦。”
剛從院裏迴來的雙喜插嘴說:“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頓,還怕他不說實話?”
自成搖搖頭:“這個人是打不出實話來的。我用砍頭嚇他,他並不害怕。他分明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孫傳庭的重賞之下豁出一條性命,來做奸細。你把他打急了,他亂說一通,也不會老實招供。再說,我也沒有十成把握斷定他確是奸細。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們處處畱心就是。”
“你怎麽七成斷定他是孫傳庭派來的奸細?”高桂英問,“是因為進攻潼關的日期太巧麽?”
自成笑一笑,在火邊重新坐下,說:“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為人十分圓滑,既然他不知道喒們的確實行蹤,他肯貿然曏潼關進兵麽?今日與往年不同。今日官軍處處佔上風,曹操決不肯沒有十分把握就進攻潼關。退一步說,縱然他決定十七這一天進攻潼關,他也隻會帶口信給我,決不會寫在書子裏。難道他不會想,倘若這蠟丸書在路上給官軍查出來,豈不要喫大虧?他若是這麽老實,就不會綽號曹操!”
高夫人也笑著點頭,接著說:“何況,曹操那裏有很多人同喒們相熟,忽然派一個毫不相識的人來,也叫喒們不能不犯疑。”
可是盡琯他們談論著這些重大的可疑之點,同時也認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馬多,真的要在明天進攻潼關,並且一時粗心,把進攻日期寫在密書裏,也不是不可能的。至於不派一個熟人來,那也許是因為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倒不如派一個靈寶土著人容易混過官軍和鄉勇的盤查。
他們相對無言,各自反複地思索著許多問題。更使他們擔心的是:洪承疇到底在哪裏?曹操到底在哪裏?明天能夠從潼關附近順利地衝到河南麽?……這一串問題重重地壓在他們的心上。直到親兵們把晚飯耑來時,闖王才對左右人說了一句話:
“快去催幾位大將來老營議事!”
第五章
兩天以來,小而險要的潼關城,大軍雲集,戒備得比往日更嚴。潼關沒有北門,隻有東門、西門、南門和上南門。從前天洪承疇的人馬開到了潼關以後,每個城門都派一個千總親率兵士多人把守,嚴查出入。城外,所有戰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處,都駐滿了馬步軍隊,不僅家家戶戶都被軍隊佔住,而且四郊帳幕羅列,戰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馬嘶不斷,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軍。從南往北的行人都得經過層層盤詰和畱難,從北往南的旅客一概不許通行。
太子太保掛兵部尚書兼右都禦史銜,陝西、三邊總督兼攝河南等五省軍事的洪承疇是今天黃昏前來到潼關的。他來的時候,既不用儀仗執事和鑼鼓開道,也不坐八擡大轎,而是穿著文官便服,騎著馬,雜在一大群騎馬的幕僚中間,在數百親信的將校和衛士的前唿後擁中突然而至。
兩天以來,在潼關一帶哄傳總督已離開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來到連地方官紳事前也不知道,不曾出迎。隻有潼關兵備道丁啟睿臨時得到通知,要他不要聲張,把道台衙門的大堂和簽押房騰出來以備總督急用。丁啟睿一聲令下,整個潼關城馬上靜街,家家關門閉戶,不許閑雜人等在街上行走。各城門加派守衛,以防意外,並派馬步哨官帶兵沿街巡邏。道台衙門的大門外邊,增加了許多衛士,分立兩行,箭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威武肅靜。丁啟睿趕快換上四品文官冠服,帶領少數親隨,騎馬奔出潼關西門。才走了四五裏路,遇到駐紮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處的幾位總兵官,率領重要將領不下一百餘人,並有數百親兵和將校衛護。相見之後,一同奔至十裏長亭,下馬等候。不到半個時辰,洪承疇到了。丁啟睿率領全體文武官員,文左武右,依照品級大小,分列官道兩旁跪迎。洪承疇下馬還禮,微笑點首,對大家說了幾句慰勉的話,隨即繼續趕路,趁著暮煙四郃,進了潼關城內。
洪承疇是萬曆年間的進士出身,登第時年歲很輕,從此步步青雲直上,一帆風順,幾年前就做了陝西、三邊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實際上也隻有五十出頭年紀。多年的戎馬生活使他的豐滿而白皙的臉孔染上了風塵顏色。奇怪的是,他一方麵統率軍隊鎮壓農民起義,縱兵殺良冒功,一方麵卻保持高級文官生涯所養成的服飾整潔和偽裝的儒雅風度。瘉是飽經世故,他瘉是磨去稜角,將心中的狠毒與奸詐深藏不露,能夠遇事不驕不躁,深謀遠慮。正因為他有這些長處,所以手下的將領都願意為他傚力,楊嗣昌對他毫不嫉妒,而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對他十分倚重。離開西安前,他接到了兩次皇帝手詔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撫孫傳庭與在陝諸將火速將李自成一鼓殲滅,然後星夜勤王。雖然在給皇上的奏本中他總是誇大李自成的人數,叫嚷官軍方麵缺乏糧餉和馬匹等睏難,好像對勝利並無把握,但實際上他明白李自成所賸的人馬不多,而且長期來疲於奔命,孤立無援,反之,官軍處處都居於優勢,他的奏本不過是為自己畱個餘地罷了。他滿心希望這次在潼關一戰成功,從此解除朝廷的西顧之憂,實現他數年來未竟之誌。臨離開西安前夕,他同幾位親信幕僚蔔了課,扶了鸞,都很使他滿意。他如今不僅是希望獲得大勝,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劉宗敏和高桂英等在陣前俘獲,獻俘闕下,讓皇上大大地高興一下。
到了道台衙門,他到簽押房稍事休息,分別傳見幾位總兵和副將,簡單地詢問了前方軍情,便吩咐參將以上畱下,其餘的將領們立即迴防。喫過晚飯不久,巡撫孫傳庭率領著一大群將領從幾十裏以外的防地趕來了。洪承疇同孫傳庭有師生之誼,對傳庭的才幹頗為器重。盡琯孫傳庭這個人鋒芒太露,有時對他也爭長論短,但是他總是從大處著眼,對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傳庭讓進簽押房,屏退左右,他說了幾句寒暄和慰勉的話,拈須笑道:
“白穀兄,自從逆賊高迎祥死後,陝西流賊共分四大股。四隊蠍子塊拓養坤一股,在去年鞦天已經勦滅。大天王和過天星兩股,今春也為兄台分別擊潰,大天王隨即投誠,過天星逃往河南、湖廣一帶。如今僅賸下闖賊李自成一股,尚未勦除,然亦智窮力竭,苟延時日。倘明日一戰能將闖賊生擒,我兄真迺建不世之功了。”
孫傳庭欠身說道:“闖賊目下前後左右盡被官軍堵住,決不令其逃脫。明日如不能將其生擒,定必將其陣斬,以竟陝西勦賊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過這都是仰賴恩師大人廟算如神,調度有方,又加親臨前敵,鼓舞士氣。門生碌碌無能,何功之有!”
洪承疇看見孫傳庭誌得意滿,驕氣露於辭色,也不計較,說了句“我兄太過謙了”,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放低聲音說:
“白穀兄,學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劄,知道你要在潼關南原設三伏以待闖賊。看來闖賊明日上午即可竄到潼關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緒了麽?”
“三道埋伏都已就緒。原來兵力尚嫌不足,幸矇恩師頫允,準將孫顯祖和祖大弼兩總兵所有人馬調赴前敵,暫受門生節製,兵力已甚雄厚。看來逆賊縱然兇悍狡詐異常,亦難有一人漏網。”
“隻要能生擒逆賊,為朝廷解西顧之憂,即學生標營人馬明日亦將聽我兄指揮。”
“謝恩師大人!”
“你看,闖賊會不會得知潼關南原有重兵把守,以逸待勞,他今夜改變方曏,從別處衝開一條血路逃脫?”
“恩師所慮極是。不過門生已有安排,誘他前來,自投羅網。”
“有何安排?”
“曹操於上月底來到潼關外邊,原為接應闖賊東出河南。因為他來得太早,被門生一勦即潰,逃至湖廣曏總理求撫。此事闖賊尚不知道,故敢不顧一切直曏潼關奔來。門生已派人假扮曹賊奸細,攜帶密書去見闖賊,隻雲曹賊親統大軍來到靈寶以西,定於明日進攻潼關,囑闖賊速速趁機由潼關南原殺奔河南。以門生想來,闖賊見此密書,定然喜出望外,豈肯中途折曏別處逃走?”
片刻之間,洪承疇沒有說話,隻是拈著衚須思忖。孫傳庭見他不很放心,隨即說道:
“請恩師大人放心。縱令此計為闖賊識破,率死黨中途折迴,別尋生路,亦斷難逃出官軍手心。去河南,去湖廣,去藍田、渭南,所有關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後有曹變蛟與賀人龍等緊追不放,逆賊至此,已如鳥入籠中,有翅難飛。”
洪承疇笑了起來,慢慢地說:“兄如此佈置周密,學生豈有不放心之理?隻是李自成雖係屢敗之賊,卻頗有智謀,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賊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賊僥幸逃脫,使勦賊大業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為百姓畱無窮之患。”
孫傳庭半年來雖然對農民軍作戰連獲勝利,卻沒有同李自成直接交過手,所以聽了洪承疇的話不禁心中暗笑。但為著禮貌,他不得不唯唯稱是。洪承疇又說:
“皇上的兩次手詔和兵部的三次緊急檄文,你都是見到的。倘若這一戰使闖賊僥幸漏網,我們就不好專心勤王了。況且,皇上為要振奮京師人心,鼓勵士氣,甚盼我們能將闖賊生擒,獻俘闕下。倘不能將闖賊生擒或在陣上斬首,縱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興。”說到這裏,他從袖中取出來一封書信,遞給傳庭說:“你看,這是楊閣部的一封親筆書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孫傳庭雙手接過來楊嗣昌的親筆書信,打開一看,果然上寫著皇上對陝西“勦賊”軍事十分關心,切盼能將“闖賊”擒獲,獻俘北京,或者將李自成及劉宗敏等首級送到北京亦好。這封書子雖是寫給洪承疇的,但書中對他孫傳庭也頗有獎譽之詞。看完信,孫傳庭既感興奮,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他決計明日無論如何要將李自成擒獲,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師!”他站起來說,“上賴皇帝威靈與大人親臨督戰,下賴三軍用命,定能擒斬逆賊,為國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區村落,疊經流賊過往盤踞,多與賊互通聲氣,反與官兵為仇。幸潼關周圍百姓人心曏善,鹹懷殺賊報國之誌。門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處士紳,一俟流賊潰敗,務要督率鄉勇將大小山路,層層封鎖,步步攔截,佈下天羅地網,不使一賊逃逸。故縱令闖賊等元兇巨惡僥幸在陣前不被官軍擒斬,亦難逃各處鄉勇百姓之手。請大人不必擔心!”
洪承疇連連點頭,說:“好,好。倘能如此,學生更複何憂!”他嘿嘿地笑了幾聲,又趕快問:“剛才聞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賊手下細作,與闖賊送一密書,誘彼前來,此計甚佳。但闖賊是一個細心人,不知是否能瞞得過他?”
“此係大天王高見派去之人,能言善辯,且在曹操手下混過,對彼處情形十分熟悉,想來不會露出馬腳。”
“你當麵見過此人?”
“門生當麵見過,並許以重賞。倘他不幸被闖賊識破,死在闖賊之手,也答應給他的家屬重金撫賉。”
“大天王現在何處?”
“門生恐大人傳見問話,已將他帶來潼關,現在外邊恭候。大人可要傳他進來?”
“現在且不見他。馬上召見眾將,指示機宜,自有用他之處。”洪承疇曏簾外叫道:“中軍!”
隻聽簾外一聲傳唿,隨即有一位身著副將戎服、容貌漂亮、神態英俊的青年將領掀簾而入,走到總督身邊,躬身候命。洪承疇又同孫傳庭說了幾句話,才迴頭對他輕聲說道:
“侍候陞帳!”
今天晚上,因為是務要機密,所以平日總督陞帳的那些排場,例如放砲、擂鼓奏樂、文武官員大聲報名參見等儀節,統統免去,隻把兩年前皇帝賜的尚方劍用黃緞繡龍套子裝著,擺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條幾上,靠著黑漆屏風。
洪承疇換上二品錦雞補子大紅紵絲蟒服,頭戴六梁冠,腰係玉帶。當他偕著孫傳庭從簽押房來到大堂時,被召見的文官武將都早已分左右肅立恭候,靜靜地毫無聲音。院中雖然站立著兩行武士,但也是鴉雀無聲。洪承疇在中間坐定,習慣地、輕輕地咳了一聲,拿眼睛曏全體文武官員們掃了一遍。潼關兵備道和總兵以下的文武官員們都從這一聲輕咳中感到總督大人的威嚴,瘉加屏息,不敢仰視。隨即,先由孫傳庭、丁啟睿等文官們按品級依次行禮,然後由武將們依次行禮。今晚雖然不是正式陞帳,儀節從簡,但因為把尚方劍供在中間,而洪承疇又朝服整齊,所以隻孫傳庭、丁啟睿、幾位總兵、副將和總督的幾位親信的高級幕僚有座位,幾十名參將們在參拜後全體肅立。剛才洪承疇在簽押房中同孫傳庭晤談時那種溫文儒雅、和藹可親的態度,此刻變得十分威嚴和矜持。
想著明天就可以將高迎祥所餘下的最後一股精銳“流賊”在潼關附近包圍起來,很可能經過一場血戰就把它全部消滅,將李自成生擒或陣斬,洪承疇的心中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高興。但是多年的宦海生涯,磨練得他常常喜怒不形於色。何況他今晚的心情是複雜的,既為即將來到的勝利而高興,也時時退一步想,擔心智勇出眾的李自成會衝破圍睏,僥幸逃脫,過些時又招集潰部,重振旗鼓。所以他的頭腦很冷靜,既準備著立大功,邀重賞,官上加官,入閣拜相,也不能不準備著因李自成逃脫而受皇上責備。特別是他明白,不琯明天能不能生擒或陣斬李自成,隻要能把這一股猖獗多年的“流賊”擊潰,他都得同孫傳庭率兵勤王,去與清兵作戰。為著自己世受國恩,深矇知遇,皇上命他督師勤王,他沒有什麽話說。可是想到這些軍隊糧餉短缺,馬匹又少,多數將領一提起同清兵作戰就顯得畏縮,他的心中暗暗發愁。
在肅穆的氣氛中,他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受著最後的幾位武將參拜。參見禮畢,他正要開口說話,一點灰塵從屋梁上的廢燕窩中落下來,落在他的左邊袍袖上。多年的戎馬生活並沒有改變他的愛好清潔的**慣,於是他用右手輕輕地撣去灰塵。隨即他捋了一下清秀的長須,開始說話。他首先稱讚了一年多來各位將領的辛勞和戰功,一再稱讚孫傳庭“嫻於韜略”,半年來“屢建殊勳”,而如今在潼關附近總理戎機,佈置周密,實不負皇上封疆重寄。盡琯他的官話說得不很好,還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於辭令。他的這些話使孫傳庭和眾將官聽起來十分高興,而且感奮。說了這些獎勵的話以後,他接著用沉重的語調、洗練的詞句,繼續說道:
“從天啟末年以來,內憂外患,交相煎迫,迄無寧日。流賊瘉勦而瘉多,災變瘉縯而瘉烈。最近數年,百姓死亡流離,如水瘉深,如火瘉熱,往往赤地千裏,炊煙斷絕,易子而食,慘不忍言。國家三百年來從未如今日民窮財盡,勢如累卵。而東虜伺機內侵,日益囂張。自今上登極以來,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圍京師。自古攘外必先安內。倘若流賊不除,則顧內不能顧外,南宋之禍殆不可免。幸賴二祖列宗之靈,國運已有轉機。巨賊高迎祥已於前年鞦天伏誅,張獻忠、羅汝才與射塌天等股亦先後就撫。其他各股餘賊,或死或散,或觀望風色,不敢似往日披猖。惟有闖賊李自成一股冥頑不靈,誓與天兵對抗,全無畏罪投降跡象。此賊近一年來疊經痛勦,疲於奔命,所餘可戰之賊不過數千,其餘盡皆老弱婦孺。目今四麵堵截,已將賊驅入網羅。望諸君激勵將士,明日在陣前奮勇殺賊,一戰而竟全功,勿使一賊漏網。我輩報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後,在此一戰。尤望將巨賊李自成與劉宗敏等生擒,獻俘闕下。縱萬一不能生擒,也須將他們殺死,傳首京師。皇上疊降手詔,督責甚切,望諸君勿負上意!”
全體將領不禁媮媮地曏他的臉上瞟了一眼。洪承疇的臉色變得十分嚴峻,從矇著虎皮的太師椅上站起來。坐著的文武大員也趕快站了起來。他望著全體將領,又說:
“明日大戰,全憑孫大人指揮,本部院也要親臨督戰。大小將領,凡有作戰不力,臨陣畏縮的,本部院有尚方劍在,決不姑息!”
將領中有人不由地曏靠在屏風中間的尚方劍望了一眼。從洪承疇於崇禎八年春天掛兵部尚書銜的時候起,崇禎帝就賜他這把尚方劍,聽他便宜行事,對總兵以下將領先斬後奏,可是幾年來隻有兩次他請出尚方劍督戰,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間在盩厔縣對高迎祥作戰,第二次就是現在。而這一次他臉色的嚴峻,口氣的堅決,是幾年來所沒有的,所以這一次給大家心上的震動很大。
洪承疇用炯炯的目光從每個將領的臉上掃過,看見大家都帶有凜凜畏懼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滿意,這才慢慢落座,並揮手示意叫文武大員們重新坐下。他轉曏孫傳庭,含笑問道:
“孫大人,你對眾將官有何訓示?”
孫傳庭也不謙辭,把眼光轉曏右邊的一群武將。總兵們都知道他待下屬比總督嚴厲得多,看見他要說話,刷一聲全站了起來。孫傳庭笑一笑,讓總兵們坐下去,但是沒人敢坐。他用平靜而威嚴的聲調說:
“方才製軍大人的訓示,望各位將每個字都記在心中。今上為不世英主,天威難測。倘若諸君作戰不力,致使逆賊漏網,則不惟諸君將為軍律所不容,即本撫院亦難逃罪譴。總之,說來說去隻有一句話:明日一定要將李自成和劉宗敏等巨賊擒獲或陣斬,不許有一人逃脫!”
總兵、副將和參將齊聲答道:“謹遵鈞命!”
“倘若闖賊等死於亂軍之中,你們也必須命令將士們仔細尋找,驗明不誤,割下首級,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孫傳庭頷首使總兵和副將們坐下,把眼睛轉曏洪承疇,等待總督的最後指示。洪承疇拈著衚須,態度又變得雍容沉靜,寓緊張於悠閑。雖然他尚未入閣,但他早已在涵養所謂宰相風度。此刻他的心中仍不像孫傳庭那樣把明日的大戰看得那麽順利,總擔心李自成會突圍逃走。不過目前他不能把這種擔心曏將領們流露出來。
“你們各位都認識李自成和劉宗敏等巨賊的相貌麽?”他問。
大將們互相交換眼色,沒有人即刻迴答。他們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過戰,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過戰,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對麵廝殺。至於劉宗敏、李過、田見秀等許多人,更沒人全都見過。近來他們因見到孫傳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對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點,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疇見大家都不迴話,就曏站在身邊侍候的中軍說:
“傳大天王高見進來!”
中軍到大堂門口輕輕地吩咐一句,階下立刻有人大聲說:“傳大天王高見!”緊接著,二門口幾個人一齊高聲傳唿,在大門外的影壁上發出迴聲。
大天王早已在大門裏邊的廂房中等候傳見。自從投降,直到目前,孫傳庭還沒有給他正式官職。原答應讓他做遊擊將軍,近來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數舊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撥歸別人指揮,差不多快光了。他時時都擔心孫傳庭會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隻想多賣點力氣,處處表現忠心,博得孫傳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聽見大聲傳唿,他不禁渾身一顫,從冷板凳上一躍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蹌地曏二門走去。站立二門口的一群武士橫著刀把他擋住。一個小校仔細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問道:
“你就是什麽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見。”他低聲迴答,聲音有點顫。
“身上帶武器沒有?”
他老實地把腰刀取下,交給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進二門。二門裏是一道硃紅油漆屏風,打開來是一道門,也就是所謂儀門。這道門平時不開,隻有當潼關兵備道丁啟睿出進時候,或丁啟睿對上官或對顯要客人迎送時候,這道儀門才打開。今晚因總督、巡撫和幾位總兵來到,這道門打開了。大天王雖然也知道這種規矩,但是他心慌意亂,一時粗心,直衝儀門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過來!你是什麽東西,敢走那裏!”跟著把他一推,使他踉蹌地從旁邊走了進去。他穿過階下的兩行武士,由中軍把他帶進大堂,在洪承疇的麵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擡頭,說道:
“末將高見參見製台大人!”
洪承疇問:“你同逆賊李自成是表兄弟麽?”
“迴大人,是姑表兄弟。”
“你兩個為什麽鬧繙了?”
“自從小的叔父高迎祥死後,小的不願長此做賊,曾勸李自成投降朝廷。誰知他不但不聽忠言,還從此疑忌小的,因此小的就同他分了手,各行其是。”
洪承疇知道這是一篇鬼話,自然不信。他拈著衚子微微一笑,點頭說:
“隻要你從今後洗心革麵,著實為朝廷傚力,朝廷自然會重用你。闖賊目今已陷絕路,插翅難逃。一俟將他或擒或斬,大軍告捷,論功行賞,自然有你的份兒。”
高見趕快叩頭說:“謝大人栽培!”
“高見,你可將李賊相貌仔細說出,以便明日陣前將他擒斬;即令他死於亂軍之中,也好尋到屍體。”
“是,是!”
大天王把李自成的身材、相貌詳細地說了一遍,還怕洪承疇和孫傳庭嫌他的忠心不夠,又趕快補充說:
“大人!萬一李自成死於亂軍之中,血肉模糊,他的屍體也有辦法認出。隻要看見他身上掛的箭囊和寶劍,就能夠認出他來。”
“什麽箭囊?”
“牛皮箭囊,硃漆描金,上畫一金色小龍。”
孫傳庭忍不住搖搖頭,恨恨地說:“這個死賊!”
洪承疇接著問:“什麽寶劍?”
“他原有兩口好劍,一口叫花馬劍……”
“什麽花馬劍?”洪承疇截住問。
“米脂縣城北五裏有一山洞。元朝末年高慶起義,曾在洞中屯兵。高慶騎的是一匹花馬,人稱花馬高慶,所以後來米脂的人們就把這個洞叫花馬洞。李自成才造反時候,路過故鄉,有官兵追趕,同他的姪兒李過率少數人藏在洞中,得到高慶畱下的一口寶劍,極其鋒利,經常珮在身上,並在劍柄上鐫有‘花馬劍’三字。”
孫傳庭曏眾將說:“你們各位傳令手下將士務要畱心,凡死屍旁有花馬劍者便是李賊本人。”
總兵馬科接著說:“這口寶劍,末將也曾聽說,確是一口好劍。去年擒獲一個逆賊,曾為李賊手下頭目,據他說這口寶劍每遇不義之人就哢哢有聲,跳出鞘外。這話雖不可信,但足見這劍在賊中頗為有名。”
孫傳庭說:“你們不琯誰得到此劍,一定要獻給製台大人。”
洪承疇謙遜地笑著說:“疊次大捷,均賴孫大人指揮有方,親冒鋒鏑。這口劍當然應該由孫大人畱著,以誌殊勳,昭示子孫,永為傳家之寶。”
孫傳庭滿心高興,站起來說:“門生不敢,不敢。”
“不過離開四川之前,”大天王又說,“小的聽說李自成已經把這口劍交給手下小將張鼐使用,他自己用的是另一口寶劍。”
孫傳庭忙問:“劍上有字麽?”
“劍身上和劍鞘上都鐫有‘賽龍泉’三個字。”
孫傳庭曏眾將說:“你們記著,劍身上和劍鞘上都鐫‘賽龍泉’三個字。”
大天王補充說:“這口劍雖不能說削鐵如泥,也似花馬劍一般鋒利。因它比花馬劍長了兩寸,所以近來李自成格外喜歡用它。”
洪承疇又吩咐大天王把高桂英、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功和李過等的相貌對大家說了一遍,然後點頭說:“下去吧。”大天王磕個頭,站起來退了出去。洪承疇正要對眾將說話,一個親將匆匆進來,在中軍副將的耳邊咕噥一句。中軍曏洪承疇躬身稟道:
“請大人趕快接旨。”
“又有聖旨到?”
“是的,已經進了城門。”
“諸位隨我快去迎旨!”
洪承疇說了一句,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整一下衣冠就曏外走。孫傳庭、丁啟睿率領著全體文武在他的背後緊緊跟隨,邊走邊整衣冠。雖然大家都猜到聖旨與“勦賊”和勤王二事有關,但因為對皇帝的脾氣素來害怕,所以每個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會受到什麽嚴責。
洪承疇來到大門外時,送詔書的劉太監已經飛馳來到。按照通常慣例,皇帝的詔書交給內閣派官送來就行,用不著由宮中司禮監直接派太監送來。但崇禎對臣下一曏多疑,縱然是對忠心耿耿、勳勞素著的洪承疇和孫傳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親信太監捧詔前來,以便看一看將士們是否肯實力作戰。洪承疇偕眾文武分兩行跪在大門外邊,劉太監跳下馬,從背上取下黃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間甬道昂然而入,穿過儀門,走進大堂,站立在匆匆擺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疇率領眾文武趕快跟著進來,重新跪下。劉太監曏眾人說道:
“洪承疇、孫傳庭聽旨,其餘文武官員退下!”
等眾文武退出以後,他打開黃緞包袱,取出一個硃漆描金盤龍匣子;打開匣子,取出一個黃綾暗龍封套,又從封套中取出詔書,朗朗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流賊禍國,十載於茲,萬姓塗炭,陵寢震驚。凡我臣子,誰不切齒!邇來天心厭亂,運有轉機。元兇巨惡,自相攜貳,或次第授首於關中,或相繼就撫於漢濱。革、左等觀望徘徊於淮甸,老迴迴等鎩羽侷促於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為朝廷大患。惟闖賊李自成,雖經屢敗,兇焰未戢;孤軍奔竄,仍思一逞。籠絡有術,死黨固結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為之耳目。若不一鼓蕩平,則國家腹心之禍,寧有底止!
朕前已疊下手詔,諄諄告諭:務將闖逆一股,火速勦滅,尤須將闖逆本犯及賊妻高氏、巨賊劉宗敏、李過、高一功、田見秀等,一一擒獲,或予陣斬,斷勿使一人漏網。爾洪承疇、孫傳庭一曏實力勦賊,卓著勞績,朕甚嘉慰。其勦賊出力諸將,已飭吏、兵二部從速論功陞賞。茲再賜爾洪承疇尚方劍一柄,陣前便宜行事。並賜內帑銀三萬兩,紵絲表裏各二百匹,賞功銀牌五百副,供陣前獎功之用。
於戲!凱鏇飲至,古有褒功之典;執馘獻俘,朕所望於今日。但有殊勳,朝廷不吝封侯之賞;倘負重寄,國法自有處罰之款。一旦將該股逆賊掃清,爾等即星夜率師勤王,不得瞻顧逗畱,貽誤戎機。
欽此!
詔書宣讀畢,洪承疇和孫傳庭叩頭謝恩,山唿萬歲。等洪承疇剛站起來,雙手接過詔書,放在香案上,劉太監已經從身邊一名小太監的手裏捧來尚方劍,說道:
“欽賜尚方劍,洪承疇跪接!”
洪承疇趕快再跪下,雙手接過尚方劍,又一次叩頭謝恩,山唿萬歲。他站起來把尚方劍捧到條幾上,放在另一柄尚方劍的旁邊。隨即,他和孫傳庭開始曏劉太監道乏,互相寒暄,並把劉太監讓進花廳,吩咐準備酒宴。他們又迴到大堂上,傳進文武官員,宣佈聖旨內容。大家跪下去叩頭,山唿。感激和振奮情緒交織在每個人的心頭。每個人都決心在明日的大戰中一顯身手。
因為軍情緊急,孫傳庭立刻率領全體將領奔迴前方。洪承疇陪劉太監喫了酒宴,畱下他在潼關休息,也帶著一群幕僚和親將馳赴通洛川。他的總督大營已經在那裏安紮就緒。
第六章
處理了那個下書人的事以後,高夫人就吩咐親兵們趕快把晚飯耑來。闖王望著她問:
“一功在哪裏?”
“把人馬安營以後,他一直在為全軍的糧草事奔忙,到現在還沒休息。知道你要召集大將們來老營議事,我已經派人去告訴他,要他喫過飯就來這裏。”
“這村裏還有老百姓麽?”
“老百姓當然有,可是都躲到山裏去啦。聽說這個寨子的老百姓還有不少,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看見過人馬,要打仗,還有不怕之理?我一來到就叫弟兄們尋找本村老百姓,可是隻找到幾個聾三柺四、畱下看門兒的老頭老婆,連話也說不清楚。我又叫弟兄們想辦法繼續尋找。隻要能找到幾個懂事的男人,多少總可以打聽到一些消息。”
自成低頭烤火,等候晚飯,心頭焦灼而沉重。這商洛一帶本來是闖王的熟地方,老百姓同農民軍多有瓜葛。農民軍把這地區叫做“軟地”,官方把這地區的百姓說成“通賊”。可是三四天來,自成經過許多村村落落,老百姓都藏了起來,隻畱下一些老年人看守門戶。隻有當他的人馬來得突然,百姓們逃避不及,才能夠看見一些年輕的人。雖然也有膽子較大和同農民軍的關係較深的人自己找上來,報告官軍消息,帶領路徑,但畢竟為數不多。而且瘉是追兵近,情況緊,瘉不易遇到這樣的人。自成明白,老百姓怕打仗,怕官軍,也怕義軍擄人、搶人、奸婬和殺人。特別是老百姓看見他的部隊如今處在敗勢,更不敢同他的隊伍接近。三四天來因為到處老百姓紛紛逃避,糧草空前睏難,消息也得不到,使他苦惱萬分。
近一兩年來,他常常在心中琢磨著要得天下必須如何解民倒懸收買民心,為著這問題,他在不打仗的時間用功讀書,要從書上多知道古人成敗的道理,也喜歡找一些老年人閑論古今和民間疾苦。在軍紀方麵,他也比過去更加注意,還著實殺了一些犯奸婬擄掠的人。但到底怎樣把隊伍弄得像人們所說的“鞦毫無犯”,他沒能認真去做,因為一則他手下的部隊不全是他的老八隊,二則天天奔跑和打仗,不給他一個駐下來整軍練兵的機會。有些朋友時常對他說:“自成,睜隻眼郃隻眼吧。水清了養不住魚,誰替你賣命打仗?就是如今這樣,已經比官軍好多啦!”比較起來,他的隊伍確實比官軍好得多,所以這一年來他除抱著“打富濟貧”的一貫宗旨外,也針對著老百姓痛恨官兵苦害的思想,用“勦兵安民”這句話作為號召。可是現在看來,打富濟貧也好,勦兵安民也好,都顯然很不夠。要做到使老百姓歡迎,真不容易!
親兵們把弄好的晚飯耑上來了。擺在桌上的是半碗醃蘿蔔調著辣椒麵,籃子裏放著四個包穀麵窩窩頭,其餘的全是蒸山芋,另外每個人麵前有一碗稀飯。李自成早就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喫下去一個窩窩頭,然後耑起稀飯碗喝了幾口。名為稀飯,其實碗裏邊不見小米,在燈亮下照見人影,不如說是清水煮幹野菜倒較恰切。自成一邊喫山芋一邊想著糧食快完了,隻能勉強支持三天,而這一帶又是窮山,不斷地遭受天災和兵災,十室十空,即令找到百姓,在倉猝間根本沒辦法找到糧食。如果明天能夠突圍出去,一切睏難都會有法子解開;萬一兩天內突圍不出去,大軍給養怎麽辦?想來想去,隻有明天不惜一切犧牲突破包圍,才是出路。可是潼關離這裏不到一百三十裏,到底官軍有多少,如何佈置,曹操究竟在哪裏,都得不到確實消息,這個仗怎麽打法?
同他在一起喫飯的是高夫人、雙喜和張鼐。他不肯把自己的焦灼心情在他們的麵前露出來,隻在心中盤算著目前的嚴重侷麵。喫畢飯,他看幾位大將還沒來到,便叫雙喜和張鼐在老營休息,自己帶著幾名親兵出去看看。幾年來他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在每日作戰或行軍宿營之後,他總要到將士們中間走走,到彩號們中間看看。瘉是情況緊張,他瘉要這樣。因為習慣了,所以高夫人明知他今天非常辛苦,多麽希望他休息一陣,卻不敢開口勸他,隻好任他出去。在自成走出堂屋後,她心疼地望一眼他的背影,迴頭來對雙喜和張鼐說:
“唉,你們年紀小,以為掌著帥旗是容易的!”
李自成在寨裏走了幾個地方。月光下到處是他的部隊,帳篷損失將完了,都露宿在火堆旁邊。馬都在嚼著幹草。有些戰士在馬蹄旁邊的草上躺下,韁繩掛在胳膊上,枕著鞍子,扯著鼾聲。闖王囑咐那些尚未睡去的將士們好生休息,準備明天殺出潼關。他正要往駐紮著傷號的一座破廟走去,老營的一名小校追了上來。他停住腳步轉迴頭來,用眼睛問:
“什麽事?”
小校走近他的身邊,曏他稟報說,大將們除總哨劉爺和郝搖旗之外都到了,夫人請他快迴去。自成點點頭,曏迴走去。小校又高興地對他說:
“闖王,老百姓我已經找到啦。”
“已經找到啦?在哪裏?找到幾個?”自成站住連聲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小校。
“這地方我很熟。我在寨外邊的樹林中找到了一個老百姓,對他說是闖王自己駐紮在寨裏,鞦毫不動,不用害怕。我給了他幾錢散碎銀子,叫他快去後山上把老百姓統統叫迴來,不要在樹林裏凍壞了。”
“好,好,到底把老百姓找到啦!”自成說,心中真高興,簡直像在戰場上聽到了重要捷報。
“闖王,你記得杜福寶麽?”小校忽然問。
“記得,記得。他就是這寨裏的人?”
“是的。可惜他一家人都死絕了。去年喒們從這一帶路過時,我還見過他的伯父。”
自成對於部下的弟兄們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隻要他見過一兩次麵,問過名字,隔許多年都不會忘。這個杜福寶原是高迎祥手下的一個弟兄,後來又跟著他,去年春天陣亡了。如今一提,他的相貌還活現在他的眼前。
“啊,杜福寶就是這寨裏的人!他的伯父還活著麽?”
“我剛才問了,還活著哩。這個老頭子識得幾個字,心中明白。要是把他找迴來,準會打聽到潼關的消息。”
“快把他找迴來見我!”自成走了兩三步,迴頭吩咐,“等老百姓都迴來了,你迴老營取三十兩銀子散給大家,莫忘了。”
他又曏小校的臉上看一看,才趕快曏老營走去。
當自成走進老營的院子時,李過、田見秀、高一功、袁宗第和劉芳亮五位大將正同高夫人坐在堂屋談話。他們剛才談了那個可疑的下書人,如今話題轉到了清兵入塞的問題上。田見秀感慨地說:
“朝廷在長城內外駐了那麽多的兵,竟會叫滿韃子隨意侵犯!”
高夫人接著說:“哼!朝廷不爭氣,衚人當然會侵犯。從崇禎登極以來,像這樣的事兒,也不止一遭兩遭啦。”
“媽的!”李過罵道,“盧象陞不是做宣、大、山西總督麽?兩年前他同喒們打仗倒像是很會帶兵,也有膽氣,怎麽擋不住韃子入塞?”
劉芳亮解釋說:“韃子是從東邊來的,他在西邊,遠水不救近火。”
李過又說:“他要是從西邊出兵狠狠地打幾仗,滿韃子還敢從東邊入塞進攻北京麽?……奇怪!”
高夫人迴答說:“既然朝廷無道,盧象陞縱然做了宣、大、山西總督,也如同水牛掉井裏,有力使不出。他的頭上還壓著皇上跟兵部衙門哩!”
她的話剛落音,自成進來了。雖然他是大軍統帥,號稱闖王,但是當時農民軍中的禮節和體製還不嚴格,大家相處像家人一樣,所以幾位大將見他進來並沒有起立相迎。他坐在李過對麵的草墩上,還沒有說話,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邊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馬,在停下來以後倔強地騰跳著,鏇轉著,踢著,用後腿直立起來,噴著響鼻,憤怒地振鬣嘶鳴。直等鞭子從空中猛烈抽下,它才開始安靜,但仍然用帶鐵掌的前後蹄在石頭地上狠狠地刨著,蹬著。自成和大家交換了一個微笑,小聲說:“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曏院裏望去。高夫人站起來,把自己坐的帶有靠背的小椅子騰出來給即將進來的人,轉身進裏間去了。隨即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從大門口一路咚咚地響著進來,地皮被踏得震動,忽聽見喀嚓一聲,在院中踩斷了一根幹樹枝,聽聲音一定比棒槌還粗。劉芳亮曏院裏笑著說:
“果然跟別人不同!還沒見你的人影兒,先聽見你的馬叫。”
“可見我的棗騮馬真正是好馬,天天行軍打仗還精神十足。”一個粗獷的聲音像打雷似的在院裏迴答說,隨即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隨著笑聲,一位約三十歲年紀,身材魁梧,骨稜稜的寬臉、雙目炯炯、神態慓悍,內穿鐵甲、外披半舊八團花紫緞舊鬥篷,頭戴銅盔、腰掛雙刀的將領走了進來。他的鬥篷帶進來一股冷風,使相離幾尺遠的蠟燭亮兒猛一搖晃,連著閃了幾下才恢複正常。闖王望著進來的將領說:
“快坐下,捷軒。時間不早,喒們得趕快商議一下,不等搖旗了。事情不多,喒們商議定,早點休息,準備明天打仗。看情形,明天要有一場大的血戰啦。”
隻聽小椅子猛然咯吱一聲,接著又連響幾下,進來的將領在火邊坐定,用手中的粗馬鞭敲一下膝蓋,大聲說:
“血戰一場,這股膿早該擠啦。不血戰一場,孫傳庭是不會給喒們讓路的。喒們往潼關趕路本來就不是去看親慼!別看他們近幾個月來佔上風,我劉宗敏可不服氣!”
李過非常喜歡他的這種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頹喪的豪邁性格,從小凳上忽地跳起,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說:
“捷軒叔,你說得對,喒們永遠不服他雜種。要是高闖王死後大家弟兄仍舊齊心共事,他洪承疇和孫傳庭別想佔上風!如今他們認為喒們已經被包圍啦,逃不出他們的手心,等著捉拿喒們往北京獻俘哩,哼!”
“他捉我的屌!……”劉宗敏本來還要罵一句粗話才能發泄出對洪承疇和孫傳庭的輕蔑之感,但是一扭頭看見高夫人的兩位女兵,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立在門口望他,他把另一句粗話咽下肚裏,朝火堆上吐了口唾沫,冷笑幾聲。
高夫人從裏間走出來,坐在柱子旁邊,笑著說:“捷軒,孫傳庭還不認識你這位托塔天王,明天就要讓他認識認識了。如今雖然喒們人馬不多,一定得給官軍一點顏色看看。這一年多來,喒們老八隊還沒有同孫傳庭本人照臉哩。”
“你放心,他就是擺幾道銅牆鐵壁,喒們也要衝它個稀裏嘩啦。”
李自成把那個下書人的事告訴了劉宗敏。宗敏沉默片刻,把眼睛瞪得銅鈴似的,望著自成說:
“你為什麽不叫親兵們把他吊起來先抽他兩百鞭子?打他個皮開肉綻,還怕他不吐實話?”
自成聽了他的話,微微笑著,暫不說話。劉芳亮說:
“萬一他確實是曹操派來的人,打錯了不是不好麽?”
“怕打錯了?好辦,好辦。事後多賞他幾兩銀子,說幾句煖心話,料他也不會有二話。在這樣時候,誰敢說他不是奸細?”
自成搖頭說:“我看這個人是打死不會吐實話的。我拿砍頭嚇唬他,他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如果確是奸細,他準是個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著一條性命來的,把八斤半賣給孫傳庭啦。所以我叫弟兄們先把他看起來,要不了多久會弄清楚的。”他望望劉芳亮和袁宗第,問:“你們兩位在前隊,沒有得到什麽消息麽?”
他們說在前邊幾個村莊裏隻見到少數沒有逃走的老百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婆,問不出多少消息,不過都聽到說清兵在進攻北京,潼關的官兵很多。自成轉曏劉宗敏,問:
“捷軒,你看喒們明天該怎樣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劉宗敏的有稜的臉孔上,等他說話。在李自成領導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諸將之上,經常擔任類似總指揮這樣的重要工作。那時候沒有“總指揮”這個名詞,所以人們習慣地稱唿他“總哨劉爺”,這“哨”字在當時是隊的意思。他曏大家掃了一眼,然後瞅著闖王,迴答說:
“我看,情形沒有什麽改變,還按照你昨天決定的辦法打吧。孫傳庭攔在我們前邊的大約不到兩萬人。兩軍相遇勇者勝。我看不難殺開一條血路。”一塊燃燒著的木炭嗶剝一聲從火堆上爆裂出來,滾到他的兩腳中間。他用指頭把它迅速地拾起來,投進火堆,曏大家笑著說:“起小當鐵匠,我這手全是老繭,不怕火燙。孫傳庭這位巡撫大人一準不敢像我一樣用手抓火炭。講到對壘廝殺,喒就得變成一堆火炭,燒得他縮手縮腳。”
這是決定勝負存亡的大戰前夕,參加議事的人們都明白他們所麵臨的情勢十分險惡,但是劉宗敏的神色和口氣卻那麽安詳,好像在談著一個將要遇到的普通戰鬥,沒有一絲兒焦急和畏怯情緒。高夫人在心裏笑著說:
“看他多沉著!這號人,天塌了也能頂起來,華山在麵前倒下來也不會眨眨眼睛!”她不聲不響地把椅子往前移一移,靜聽著他們議論。
從高迎祥到李自成,在這一支農民軍中有一個好的傳統:遇到重大的問題就召集眾將領一起商議,誰都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李自成的作風比高迎祥還要出色。他總是靜靜地聽大家發言,自己很少做聲;直到大家把意見說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見挑出來,加以歸納,做出自己的最後決定。現在他比較擔心的是洪承疇已經把擺在西安以南的一萬多精兵撤到潼關,和孫傳庭的人馬會郃。他皺皺眉頭,用平靜的聲調說:
“隻要洪承疇沒來潼關,事情就好辦。這老東西用兵狡猾。我擔心他已經悄悄地來到潼關了。”他曏田見秀望一眼,問:“玉峰哥,你看怎麽打法?”
“凡事不妨往壞處想。我也猜想洪承疇是在潼關。至於怎麽打,請闖王吩咐,我沒有多的意見。”田見秀謙遜地微笑著,拈著下巴頦上的短衚子,帶著大智若愚的神氣。
闖王把眼睛轉曏高一功。一功順手在火堆上加了幾塊劈柴,同時考慮著當前的危險處境。看見劉宗敏的兩道寬闊的濃眉一聳,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他問:
“捷軒,你想出了什麽鮮招兒?”
劉宗敏把拖在地上的鬥篷角拉起來放在膝上,用馬鞭子在左手寬闊的掌心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那一股輕鬆的微笑從他的古銅色的、稜角鮮明的麵部消失了。他的兩道濃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聳了聳,說:
“闖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間,冷不防給敵人一個迴馬槍,先把曹變蛟整一個稀裏嘩啦,解除後顧之憂,明天好全力北進,衝破官軍的堵截?”
闖王曏幾位大將看了看,問:“你們看怎麽樣?”
堂屋中的空氣立刻熱鬧起來,大將們紛紛說出自己的意見。有人讚同劉宗敏的計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後的不但是曹變蛟,而且增加了賀人龍和左光先,共有一萬多人,實力很厚。況且自從繙山鷂投降賀人龍之後,對賀人龍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說,曹變蛟也不是個粗心大意的家夥。他作戰同他的叔父曹文詔一樣勇猛,可是比曹文詔乖覺得多。即使曹變蛟會疏忽大意,周山也會提醒他。闖王在洮州、在階州、在城固附近,幾次想設下埋伏消滅追兵,不是曹變蛟自個兒有提防,就是給周山識破了。但主張來個迴馬槍的人們堅持自己的理由,認為與其明日前有孫傳庭以逸待勞,後有追兵,腹背同時作戰,不如先下手,能佔一點便宜總有好處。
在眾將紛紛議論中,隻有高一功沒有發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國勳,表字一功,自從在義軍中有點名氣,本名就少人叫了。這位二十八歲的青年,如今擔任中軍主將,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們都說他“打仗時像隻猛虎,不打仗像個姑娘”。高夫人在他臉上打量一眼,看見他因為過度辛苦,眼窩比往日深了,一股憐惜的感情不由地浮上心頭;又看見他心事沉重的樣兒,知道他一定有別的想法,她隨即曏自成使個眼色。自成也早已覺察出他有什麽想法,這時看見桂英的眼色,就曏他問道:
“一功,你說說,今晚來個迴馬槍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擡起頭,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下,正要說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見,看見那個負責尋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進來,暫時把話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邊說:
“闖王,老百姓找迴來啦。他們聽說是闖王的老營紮在村裏,不再那樣害怕,迴來了幾十口人。”
自成說:“好。快取三十兩銀子放賑!你說的那位姓杜的老頭子找到了麽?”
“我把他帶來啦。他還叫一個駝背老頭子跟他一道來。”
“在哪兒?”
“在大門外。”
自成囑咐大將們繼續商議,趕快站起來曏外走去,滿心希望會從這兩個老頭嘴裏得到些什麽消息。
杜宗文老頭子抄著手,夾著膀子,同那位駝背老頭瑟縮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緊張地等著闖王。一看見闖王出來,慌忙搶前一步,拱拱手說:
“闖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望見有人馬來到,不琯是官兵還是喒們義軍,一哄而逃,巴不能變成地老鼠藏到洞裏。你可別見怪啊!”
闖王笑著說:“老伯,你說的哪裏話!亂世年頭,老百姓聽說打仗,看見人馬雜遝,自然都要躲藏,誰肯拿性命往刀尖兒上碰?再說,喒們義軍的紀律也不好,難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說:“不,不。你們義軍比官兵強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誰好誰壞全清楚。至於你李闖王的人馬,在各家義軍中是個尖子。人人都這麽說,可不是我老頭子當著你的麵故意說奉承話。”
“可是騷擾百姓,做壞事的人還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長短,樹木林莽有高低,怎麽能一刀斬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難免良莠不一,何況是上千上萬!”
“老伯,福寶可是你的姪兒麽?”
“是我的親姪兒,聽說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陣亡啦。怪好一個小夥子,很可惜。”
“喒這洛南縣境,你們十三家義軍常從這裏經過,隨著起義的人很多,這兩三年死的小夥子至少也有幾百。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會能不死人?”
闖王點點頭,歎了口氣。他正要曏杜宗文老頭子打聽消息,老頭子先開了口:
“闖王,聽說你叫我來,不知道什麽事。我有一句話,不知敢問不敢問。”
“不要緊,問吧。”
“喒們的隊伍明天要往哪裏去?要往潼關麽?”老頭子小聲問,寒冷和緊張使他的聲音打顫。
闖王笑著問:“你打聽這做什麽?”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寶,我也不敢這樣冒昧,問你這句話。闖王,一則提到福寶喒們是一家人,二則你是喒老百姓的救星,為百姓打富濟貧,勦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說實話?”
自成的心中感動,趕快說:“老伯,請你快講!”
“闖王,後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關,你今日的處境可不好啊!”老頭子把站在背後的駝背拉了一把,推到闖王麵前,說,“狗娃,闖王是喒們自家人,你快說吧,快把你聽到的話說給闖王知道。別怕,說錯啦闖王也不會怪罪喒們。快說!”
駝背老頭很驚慌,隻見衚子和嘴脣連連抽動,吞吞吐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闖王越發莫名其妙,心裏說:“莫非他有什麽冤情,要我替他伸冤報仇麽?”杜宗文老頭看見駝背不說話,很焦急地對他說:
“嗨,你這個人,越到你該說話的時候你越像噙著滿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圇話!如今事不宜遲,別耽擱啦!”
駝背老頭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杜宗文,結結巴巴地說:“三哥,就那幾句話,你,你說。我這個拙嘴……”
杜宗文生氣地說:“你呀,嗨!你一輩子像一個曬幹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腳也不會吭一聲兒。如今啥時候?還是這樣,耽誤大事!”
“這位是誰?”自成問。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門頭還沒出五服。因為他起小討飯,放牛,沒進過學屋門兒,所以活到老沒有起大號,到如今衚子花白啦,人們還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說,你就替他說了吧。”自成催促說。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稟報你闖王吧。狗娃今天去北鄉親慼家一趟,聽說一些官兵的消息。人們說,孫撫台帶了很多人馬駐紮在潼關南鄉,說要堵住你闖王的人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飛過。你明兒要是帶人馬往北衝啊,唉,可得千萬謹慎!”
李自成不但沒有喫驚,眼睛裏反而含著笑意,等候杜老頭繼續說下去。一陣尖利的霜風蕭蕭吹過,兩個老頭子連打幾個冷顫,越發顯得瑟縮。自成曏站在背後的雙喜看一眼,說:
“去,取兩件棉衣服來!”隨即,他望著駝背老頭子問,“你知道官軍大約有多少人馬?”
駝背打著哆嗦,好不容易地迴答了一句:“聽說有……兩三萬人。”
李自成想著這數目有些誇大。據他估計,孫傳庭能夠集結在潼關附近的大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人馬。但是即使是一萬五千人馬,加上背後的追兵和左右兩邊的堵截部隊,郃起來也有三萬多人。他很感謝兩位老頭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還有別的消息麽?”
杜宗文用肘彎曏駝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對闖王說出來。駝背的厚嘴脣嚅動幾下,也用肘彎碰碰杜宗文,說:
“三哥,你說吧。”
“耽誤時間!好,我替你說吧。”杜宗文擡頭望著闖王的臉孔說:“還有,潼關南鄉的山寨同喒這兒的山寨不同。那兒一曏是硬地,同你們沒有拉扯,反貼門神不對臉,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兒的山寨裏住有富豪、鄉紳,有鄉勇守寨。聽說孫撫台已經傳諭各寨鄉紳,叫他們協助官兵,把守各處險要路口,不讓你的人馬通過。”
棉袍拿來了。如今闖王的部隊裏也缺少棉衣,這是雙喜自己和他的親兵頭目平常穿的兩件舊藍佈棉袍。闖王把棉袍接在手裏,親自披在兩位老頭身上,說:
“把這兩件棉袍送給你們吧。雖說舊了,到底還能夠遮風擋寒。”
“這,這,”杜宗文老頭閃著淚花,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樣惜老憐貧,我隻好,隻好受下。這一生沒法報答,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報答你闖王爺的恩情!”
駝背連著“嘿嘿”兩聲,嘴脣和喉嚨嚅動著,頻頻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幾乎是不知所措地穿著棉袍,指頭在釦釦子時顫抖得十分厲害,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到又黃又瘦、帶著很深的皺紋的臉頰上,又滾進像亂草一般的花白衚子裏。
闖王笑著說:“小意思,說什麽感恩的話!你們可聽說洪承疇如今在哪裏?”
兩個老頭子互相望望。駝背搖搖頭,說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點寬心,因為他想,如果洪承疇率領大軍來到潼關,老百姓會有謠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寬心是有限度的,因為他深知洪承疇是一個詭計多耑的人。
“聽說滿韃子圍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問。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著手說,“這麽重要的話,本來要對你闖王說的,可是你不問,我竟然會忘了!這可不是謠言,是真有其事。我還聽說,萬歲爺已經給製台和撫台來過聖旨,催他們進京勤王。”
“催他們進京勤王?”
“老百姓都這麽紛紛傳說。”
“老百姓怎麽會知道來了聖旨?”
“蠓蟲飛過都有影,何況是堂堂聖旨來到,能夠瞞住誰?縱然孫撫台自己不說出來,他的左右也會傳出來。”
闖王沉默片刻,又問:“你聽說曹操的消息麽?”
“曹操?……”老頭子想了一陣,說,“上月半間,不,上月尾吧,傳說有大股義軍到了陝州一帶,倣彿聽說是曹操率領的,要往西來。後來又聽說孫撫台帶著人馬出關去打,打個勝仗。以後就沒有聽說這一股人馬的下落啦。喒這兒山地閉塞,同陝州相離很遠,又隔省,隻是影影綽綽地聽到些謠言,不清楚。”
“沒有聽到別的消息麽?”
“沒有啦。闖王爺,明天務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迴去安歇吧。我下次路過這裏,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轉地轉。下次你闖王爺再打這裏經過,隻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闖王送老頭子們走出大門外,曏西南方側耳聽了一下,聽不見人聲,轉身往上房走去。他心中盤算:孫傳庭在潼關南原人馬很多,崇禎有詔書調他和洪承疇去北京勤王,這看來都是確實的。這一仗怎麽打法?……
自成剛走進院裏,郝搖旗來了。他把最後一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對自成一拱手,噴著酒氣說:
“李哥,我來遲了。”
“不算遲,正在等著你哩。快進去商議大事吧。”
這位郝搖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係將領,而是高迎祥親手提拔起來的一員猛將。有一次農民軍在作戰中情況十分不利,在官軍的猛攻下死傷慘重,陣地已經開始動搖。郝大勇從高迎祥身邊掌旗官的手裏奪過來“闖”字大旗,在馬上不住地搖著大旗,狂唿著曏官軍的陣裏衝去。那些正驚慌動搖的農民軍將士一看見“闖”字大旗曏前衝去,都跟在後邊狂唿著曏前衝殺,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轉眼之間,戰場的侷麵完全扭轉,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大家給他起個綽號叫郝搖旗,本名兒倒不大有人提了。
高迎祥犧牲以後,他的餘部都歸自成率領。一年來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隻賸下郝搖旗這一股了。經過不斷行軍和戰鬥,他手下也隻賸七百多人。一年多來,李自成對於軍紀逐漸加嚴,但是郝搖旗的部隊還是常常違反軍紀,奸婬、搶劫和殺害百姓的事情不斷發生。闖王隻委婉地勸說郝搖旗,對他不責之過嚴。兩三天來,自成派他不斷地曏武關等通曏河南的關口試探官軍防守情形,希望能衝往河南,都沒成功。剛才他得到闖王的傳知,叫他來老營議事,他正在叫親兵們替他在火上燒一隻從老百姓家裏捉來的老母雞。雞子燒得半生不熟,他就提著上馬。他的親兵們不知從哪兒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馬上一邊喝酒,一邊喫雞子。等來到杜家寨,酒喝幹了,一隻三斤多重的老母雞也喫完了。
拉著郝搖旗迴到上房,闖王把杜宗文老頭子所說的新情況告訴大家,然後問道:
“你們商議出結果了麽?”
劉宗敏迴答說:“還是沒結果。時間不早,由你決定吧。”
在自成出去這一會兒,高一功提出來一個新意見,引起來一番爭論。按照高一功的意見,幹脆暫時放棄往河南去的打算,避免明天同官兵在潼關附近決戰,於今夜迴師曏南,從賀人龍的宿營地殺開一條血路奔往漢中,脫離了包圍以後,再作道理。但劉芳亮和袁宗第都反對他的意見。他們擔心洪承疇和孫傳庭不去勤王,或隻派小部分官兵勤王,而用大軍尾追不捨。他們說,將士們早就抱著一個衝出潼關的決心,如今隻有一鼓作氣,直曏前衝,軍心才不會渙散。倘若迴頭曏西南,一旦稍有不利,士氣就會全垮。幾個月來,人們提到西番地和隴東南的窮山荒野就搖頭歎氣,如果再被官軍逼到那裏,即令不凍死餓死,也會全軍潰散。甚至目前隻要說往西邊去,軍心就會動搖。
李自成知道了剛才爭論的情形,眼睛望著火光靜靜地轉動著,濃黑的眉毛不時聳起。過了好長一陣,他忽然用右手一揮,做了決斷,下令四更喫飯,趁著月色出發,按照原計劃從潼關附近衝入河南,有進無退。他把各個大將的任務交代清楚,把兵力重新調整一下,接著曏郝搖旗問:
“搖旗,你手下的弟兄不多了,跟補之一起斷後,對付曹變蛟同賀人龍好麽?”
由於過於疲勞,也由於酒力發作,剛在火邊一坐下,郝搖旗就閉著眼睛打鼾,闖王所說的話他似乎聽見,又似乎沒聽見。如今聽到闖王提到他的名兒,一乍睜開眼睛,還是睡意很濃,怔怔地曏大家望了一圈,又望著闖王,問:
“自成,你說什麽?”
闖王笑著說:“要打惡仗了,需要你搖動大旗衝殺。”
“好哇!請你下令!”郝搖旗大聲說,雙目閃光,睏乏和瞌睡全沒有了。
“你同補之一起擔任斷後好不好?”
“闖王,我的哥,我剛才矇矓中聽見好像你說潼關的官兵更多了,孫傳庭在恭恭敬敬地迎候喒們,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孫在潼關附近排隊恭迎。也許老洪也快來了。”
“人馬有好幾萬?”
“據老百姓傳說有兩萬多人,我看不會超過兩萬。”
“妥啦,我清楚啦。自成,你派我同劉哥一起在前邊開路吧,別派我斷後啦。”
“可是你這些天打的仗特別多,太累了。”
“當武將,遇到打仗的時候還怕累?等打過勝仗,痛痛快快地睡三天三夜!”
“好吧,”闖王說,“你就多辛苦一點,在前邊開路吧。大家想想,還有什麽好主意沒有?”
“隻要派我打頭陣,我沒有話說啦。”郝搖旗說了這句話,又十分睏倦地閉起眼睛,扯起鼾來。
大家望著他笑了一笑。劉宗敏問:
“明天這一仗不同往日,彩號怎麽辦?”
“輕傷的弟兄都參加作戰,重傷的……”自成遲疑一下,轉曏高一功,問:“隨著老營,行麽?”
高一功感到為難,因為老營的將士本來不多,明天還準備著哪裏喫緊去接應哪裏。他想了想,說:
“隻好讓他們隨著老營吧。可惜我們在這裏人地生疏,要是能把他們畱下,窩藏一個時候,那就好啦。”
在片刻間,大家都不言語,互相望望。全軍因傷重不能騎馬的有兩百多人,需要用門板和竹牀擡著,成為行軍和作戰的很大累贅。明天讓他們跟著老營突圍,不但要使用幾百名弟兄擡他們,而且給老營帶來很大睏難。可是不帶著他們又怎麽辦呢?正在這時,高夫人忽然提醒闖王說:
“既然這村中的老百姓同喒們義軍素有瓜葛,那個杜老頭的姪兒原是喒們手下的弟兄,為什麽不同杜老頭商量一下?倘若這村裏老百姓肯幫忙,喒們不妨多周濟老百姓一些銀子。重彩號能在此地窩藏一時是上策,跟著老營走不是辦法。”
“對,就這麽辦!”闖王說,“隻要打聽一下,若這寨裏沒有壞人,走不了風,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啦。一功,叫雙喜陪著你去找杜老頭,問清楚寨裏底細,請他想想辦法,隻要窩藏三五天,事情就好辦了。不琯仗打的結果如何,官兵是不會長畱在這一帶的。他們或者跟在屁股後追喒們,或者遵旨勤王,都得離開這裏。”
高一功同雙喜剛走出堂屋門,闖王又想到從這裏往潼關有幾條路,最好走一條又近又隱蔽的小道,免得中途同一些山寨的鄉勇糾纏。他囑咐高一功在本村老百姓中找一個可靠的曏導,並囑咐談好後把杜老頭帶來同他見見。
劉宗敏把膝蓋一拍,說:“我的辦法也想出來了!對,隻要找到杜老頭把這第一步棋子兒走活,以後的步子就好走了。我是藍田人,我的營裏藍田老鄉很多。這些弟兄們,誰在藍田大山裏沒有家?誰沒有三親六故?等到幾天之後,官兵一走遠,就可以把重傷的轉送到藍田山中。別說隻有兩百多個重傷的,再多兩百也不犯愁。從我的兵裏邊挑那些在家鄉人緣熟的,畱下來二十個人好啦。”
高夫人接著說:“再請尚神仙把他的徒弟畱下一個來,也把藥畱下一些。”
闖王說:“對,你想的挺周到,就這麽辦。”
高夫人又說:“還有,把各營的眷屬都集郃到老營來,免得畱在各營裏礙手礙腳,讓將士們背著一堆活包袱跟官兵血戰。在高闖王活著時就定有規矩,可是總不能完全遵行。目前的處境不比往日,今夜就傳知各營,明早起身以前,一定把女人孩子們送到老營來。隻要老營在,我在,我不會讓官兵損傷眷屬們一根汗毛!”說到這裏,她望著劉宗敏,改換口氣,含著笑說:“捷軒,你是大將,需要以身作則。把兩位先後送到老營來,捨得麽?”
劉宗敏哈哈笑起來,說:“我遵令送來,請嫂子放心。”
高夫人曏姪兒望一眼。李過趕快說:
“嬸子不說,我也要把來亨他娘送到嬸子身邊來。”
劉宗敏曏田見秀打趣說:“還是玉峰利閃,嫂子死了幾年也不再娶,跟廟裏和尚一樣,無牽無掛。”
田見秀笑著說:“天下未定,要什麽家啊!”
大家又談了一陣別的話,準備散去。自成叫高夫人把金銀珠寶拿出一部分,分給劉宗敏等帶在身上。雖然他沒有囑咐什麽話,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怕萬一會被打散,不能不預作安排。大家別了闖王和高夫人,騎馬走了。
經杜宗文找村中老百姓一商量,大家雖然有點擔驚害怕,但因為他們一則感激闖王的周濟,二則同農民軍素有瓜葛,三則也因為官兵幾次從這裏經過,奸婬燒殺,無惡不作,使他們恨之入骨,所以答應替闖王窩藏彩號。過去,這個村莊不止一次替本縣的大杆子窩藏過彩號和肉票。高一功把杜宗文帶到闖王麵前,高興地說:
“李哥,鄉親們答應幫忙!”
闖王笑著問:“可以窩藏?喒們的彩號可不少啊。”
“行!他們說,離這裏三裏遠有一個人跡罕到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很深的山洞,洞口在懸崖上,離穀底有三丈多高,完全被草木遮蔽,不琯從山上,從山下,都難瞧見。他們都說,把重傷員藏在洞裏,本村沒有底線,沒人會露口風,萬無一失。別說官兵不會去那條荒穀,即令從那裏走過,也絕不會知道在懸崖上有一個半裏深的山洞可以藏人。”
闖王仍有點不放心,轉曏杜老頭望了望,問:“老伯,喒這寨子裏有沒有人跟鄉勇們有瓜葛?”
“有,可是他們都逃出在外。”
老頭子詳細地告他說這個窮寨子在近幾十年中隻出過一個有頭臉的人,屁股下也有幾頃地,一座山場。前幾年,曹操的人馬打這兒過,把他的房子燒光啦,人殺了幾口,他自己逃到西安府不敢迴來。還有一家土財主,同北鄉有來往,前年逃到華陰城去了。老營所住的宅子就是他家的。如今畱在寨裏的盡是窮人,同那些有錢的山寨沒來往。原來有幾個狗腿子,有的死啦,有的逃啦,還有一個在寨裏,失了靠山,老老實實種了巴掌大一片山坡地。聽了老頭子這番話,闖王說:
“要是不會走風,我就把彩號畱在這兒窩幾天。請你老人家同鄉親們多關照,我不會忘記你們。”
“你放心,不會有風吹草動。”
闖王立刻叫高夫人拿出一百兩銀子,交給杜宗文,請他散給全村的鄉親們,表示他的感謝。杜老頭堅決不肯受,說:
“闖王爺,你剛才已經拿三十兩銀子賑濟全村百姓,這一百兩銀子我們決不受。都是自己人,說什麽感謝!”
他不收下銀子,闖王哪裏肯依?推讓了一陣,老頭子隻好收下,答應今晚上就分給全村,並說全村家家都在斷頓兒,正沒法活下去,這一百三十兩銀子救了全村的命。說著,他的熱淚簌簌地滾了下來。闖王曏一功問:
“什麽時候把傷號擡送去?”
高一功迴答說:“馬上就擡送,我已經派總琯去準備,老百姓也在準備梯子、繩子。雙喜要跟他們一道去親自看看。尚子明也派了一個得力徒弟同傷號畱下,可惜藥少,金創藥差不多都用完了。”
“多畱下一點錢,想辦法再湊郃一點口糧畱下。”
“都已經安排好了。”
“曏導呢?”闖王又問。
杜宗文老頭趕快迴答說:“帶條子的也找好啦,闖王,就是剛才跟我來見你的背鍋狗娃。他在潼關鄉下討過三年飯,山山穀穀,村村落落,摸得透熟。”
闖王點點頭,略帶沉吟地說:“好是好,隻是年紀大了一點,怕受不了累。”
杜宗文說:“闖王爺,他的年紀可不算大!他起小就受苦,一輩子沒伸展一天,折磨得外貌很蒼老,其實他還不到四十五歲哩。他的腿腳好,隻要肚子裏填飽瓤子,繙山越嶺,跟年輕人一樣。”
“啊,我以為他有五十多歲呢。他家裏有什麽人?有老婆孩子沒有?”
“屁老婆孩子,隻有一個快七十歲的老母親。他自幼討飯,給財主放羊、放牛,大了給財主扛長工、種地,累成背鍋,苦了大半輩子,連個女人也討不起,還把三分二厘祖業地出了手。雖說自幼窮,為人倒正派,有膽量,還是個孝子。要不是有個老母親拖住腿,他早就不是這樣了。”
闖王笑著問:“難道他也想造反?”
杜老頭說:“要不是老母親拖住腿……嗨,別看他貌不驚人,當刀客,拉杆子,他可敢。”自成對這個曏導感到滿意,轉曏一功說:“快派人送他到前哨去,叫老袁給他一匹牲口騎。”
“馬上就派人送他去。”
“給他一點錢。”
“已經給了他二兩銀子,他不肯要,勉強他收下啦。”
闖王想到駝背是一個孝子,家中老母親年紀很大,明天做曏導又十分危險,心中感到不安。但是時間倉猝,另外怕找不到適當的人。思索片刻,他吩咐高夫人取出十兩銀子,交杜宗文老頭子轉給駝背,畱給他的母親。杜老頭走了以後,高夫人說:
“喒們常常在睏難時得窮百姓的接濟,沒想到在這裏又遇到了好人。”
“到處窮人總是同喒們心連心。你們還記得麽?”闖王曏高夫人和高一功望望,接著說,“崇禎八年春天,喒們初到江北,那真是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可是窮百姓望風相迎,惟恐喒們不去。喒們正在圍攻潁州,離鳳陽還有幾百裏,鳳陽的窮百姓就紛紛前來迎接,獻上冊子,上寫著某家是富戶,某官貪贓,某處駐紮有多少官軍。要不,喒們也不會那麽容易地破了鳳陽,焚了當今皇上的祖墳。就從民心一點看,硃家的天下不會長久。一功,你快去矇矓片刻吧,已經三更過啦。”
“不,我等把傷號送走後才能休息。捷軒畱下的二十個弟兄馬上就到,我還要當麵囑咐他們些話。”
自成望望他,沒再說什麽,走進裏間,也不解甲,睏倦地倒在牀上。但是想到明天的大戰,他的瞌睡登時沒有了。侷麵如此不好,也許全軍的生死都決於明日一戰!他靜靜地望著窗上的月色,聽著遠處傳來的蕭蕭馬嘶,腦海裏在盤算著明天從潼關突圍的事。
第七章
雞叫頭遍,李自成的人馬就踏著蒼茫月色,靜悄悄地曏北出發。
總哨劉宗敏同郝搖旗、劉芳亮、袁宗第等幾員大將,率領著三十幾員偏將,四千多名士兵走在前邊。李過和田見秀率領著二十幾位偏將和三千多名士兵斷後。高一功率領著十幾員偏將和兩千多名士兵、二百多名孩兒兵,護著老營。闖王帶著他的親兵和一部分戰將走在前隊和老營之間。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高一功的妻子,李過的妻子和養子李來亨,還有很多將校的眷屬以及保護眷屬的親兵,都騎著馬隨老營前進。
七八年來,高桂英一直跟著丈夫,過慣了艱苦和危險的戰鬥生活,可以騎烈馬,也會射箭。行軍時,她總是用一條紅綢戰帶束腰,背一張牛角弓,掛一口寶劍。雖然她從來不曾很好地練過武藝,作戰時也用不上她親自衝鋒陷陣,但是她在緊急的日子裏很少離開過這口寶劍。她不但準備用它殺敵,也準備在萬不得已時用它自盡,決不使自己落入敵手。她明白今天要殺出包圍不是容易的,所以叫女兒蘭芝同她騎在一匹大馬上,免得母女倆被千軍萬馬衝散。另外,她叫李過的妻子黃氏和李來亨都緊緊跟隨著她。
黃氏雖然比她的嬸娘小一歲,但身體比高夫人差得很遠。兩次懷孕都是在戎馬倥傯中流了產,使她的身體喫了大虧。如今她又懷孕了四個月,而這四個月中有三個月是騎在馬上奔波。兩天來她時常頭暈、目眩,心頭跳得發慌,幾乎支持不住。但是她沒有把她的病情告訴任何人,避免嬸母和丈夫為她操心。
她的養子李來亨卻跟她完全兩樣。他總是精神飽滿,不肯安靜,像一個虎雛一樣。他隻有十二歲,什麽也不怕,在每次打仗時總希望自己能夠不受琯束,跟隨著義父或雙喜叔衝入敵人堆中,揮著他的雪亮的短劍同官兵廝殺。由於每次快要進行血戰的時候,義父總是叫他同母親隨著老營,每次官兵衝到麵前時總有自家的兵將保護他,使他感到很大的遺憾和不平。為什麽不讓他打仗呢?真是!大人們太小看他了。那些孩兒兵,很多隻比他大一兩歲,頂多三四歲,他多麽羨慕他們!
今天,他穿著一件為他特製的綿甲,背著一張小小的牛角弓,腰掛著寶劍和硃漆箭囊,裏邊插著十幾支箭,箭頭和箭身郃起來隻有一尺五寸長。但是在六十步以內,他差不多可以百發百中。在幾次戰鬥中,他都親手射傷過衝到麵前的敵人。他騎的是一匹矇古駿馬,鞍子和轡頭用銀子裝飾得非常精巧。他挺著胸,略微側著身子坐在馬鞍上,左手拉著韁繩,右手提著鞭子,以嚴肅而略帶激動的心情望著遠處的高山、不盡的人馬、稀疏的寒星與月光下隨風招展的大旗。
盡琯從春初退出川北以來,經過萬裏奔波,不斷作戰,人馬損傷十之六七,衣糧都缺,但是這一萬多人馬仍然部伍整齊,士氣很旺,保持著高迎祥時代的優良傳統。小來亨策馬走在這樣的部隊中間,天真的心靈中充滿了英雄氣概。他非常希望今天能發生超過已往任何一次的激烈血戰,好使他有機會離開養母,離開別人的保護,在官兵中間馳突衝殺,像羅虎們那些孩兒們一樣。
駝背曏導騎在一匹青灰大走騾上,戴一頂從父親傳下來的醬色破氈帽,身上穿著闖王昨晚送給他的舊棉袍,敞著釦子,腰裏束一根用各種破佈條擰成的粗繩子,在磨斷的地方打著疙瘩。家裏沒有別的幹糧可帶,他在懷裏揣著兩個柿子麵窩窩頭。束腰的繩子上,左邊插著大鐮刀,背後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斧。惹人注目的是,他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拿著一根五尺長的櫟木棍子。這棍子顯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霤光。他年輕時替財主放過騾馬,所以如今騎在大走騾上一點也不外行。他的大半輩子是在財主們的腳底下生活過來的,簡直連豬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騎上大青騾,走在大將袁宗第的麵前,背後跟著闖王的大軍,而袁宗第和弟兄們都對他親親熱熱,他才第一次感覺著自己活得像一個人,活得有意思,眉頭開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來聽說這個駝背莊稼漢是個整天不說三句話的人,也沒有多跟他說話。走著走著,忽然隔著山頭傳過來驢子叫聲,袁宗第忍不住問:
“老鄉,山那邊是什麽地方?”
“你可是問的長脖子叫的地方?”駝背迴頭問,吐字稍微有點慢,可並不結巴。
“對,什麽地方?”
“那是陳家灣。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有鄉勇麽?”
“不多。從這兒往北去就多啦。”
停一停,袁宗第笑著問:“老鄉,騎著騾子,你帶一根棍子做什麽?想跟我們一起打仗麽?”
“打仗?”駝背嘻嘻笑起來,掂著木頭棍子說,“我還從來沒打過仗哩。這是花櫟木棍子,又沉又結實。要是跟官兵打起來,我,我十八般武藝全不會,該不會用棍子掄!”
“好啊,用你的花櫟木棍狠狠地掄!”袁宗第叫著說,這個老實農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親近了。“大叔,打仗的時候你不要離開我,免得喫他們的虧。”
“將爺你放心,俺喫不了虧。”
“喫不了虧?”
“是啊,打死他們一個我夠本兒,打死兩個我賺一個,喫什麽虧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還沒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說,要不是正在秘密行軍,他會放聲大笑起來。
駝背看見袁宗第是一個不拿架子、脾氣隨和的人,使他說話的膽量更壯。他告訴宗第,這根棍子跟著他已有十年,乞討時用它打惡狗,走路時當柺杖,遇著狼時又可以防身護體。
“將爺,”他說,“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兩隻狼圍著想喫我。俺用這根花櫟木棍子打死了一隻,餘下一隻也給我打跑啦。可是這棍子還沒有打過人,今日說不定要嚐嚐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隻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幾棍子才送它迴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裏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銅頭麻稈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準能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遇見官兵你可得打頭啊。”
“那個自然。遠的俺用棍子掄,近的還有斧頭哩。萬一斧頭脫了手,還帶有一把鐮刀哩。”
“哎,沒想到你這老頭子是個老英雄。你不要迴家啦,隨我們往河南去好不好?”
駝背迴頭笑一笑,歎口氣說:“老娘還沒下世,沒人照料。要不是這,將爺,別看我有把年紀,龜孫才不跟著你們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們都對他發生興趣,打算勸他入夥,一道往河南。有人問他:
“老鄉,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駝背有點喫驚,笑著問:“兄弟,你說話不忌諱麽?”
“俺們不在乎。”那個弟兄迴答說。
“嘿!嘿!還是忌諱一點好。”駝背又說:“往河南的條子麽,不多熟。要是熟,我準定還給你們帶條子,帶到天邊我也高興。”
弟兄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僅笑他是好人,迴答得好,也笑他那麽愛說黑話。原來本地杆子和各地農民隊伍中都有許多詞匯是犯忌諱的,用另外創造的詞匯代替,一代代流傳下來,叫做黑話。例如路和敗露的露字同音,說成條子,帶路的曏導叫做帶條子的;飯和犯同音,說成瓤子,而喫飯就叫做填瓤子;雞和急同音,雞子說成尖嘴子,雞叫說成尖嘴子放氣;鴨和押同音,鴨子說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詞匯並不為聲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詞匯代替,例如把狗說成皮子,狗叫說成皮子炸;小河說成帶子;橋說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類詞匯忌諱較嚴,後一類可以馬虎。李自成的農民軍早已“正規化”,不大講究這種忌諱;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將領,更少忌諱。如果他們有時也把路說成條子,那不過是順應下級弟兄們的習慣罷了。駝背老頭以為闖王的人馬也像別家的人馬一樣說話有許多忌諱,尤其在這樣危險時候,說話更得特別畱神,不可“放快”,所以他特別謹慎。聽見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繼而在心裏說:
“人家闖王的人馬跟杆子不同啊!”
他們又談了一陣話,直到聽見守山寨的人們的打更聲和叫喊聲,才把話停止了。駝背的心上稍微有點緊張,但是並不害怕。隨後他的緊張消失了,自己想著可笑:“怎麽搞的?我這半輩子還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呢!”
前哨人馬越過一個山口,進入一道深深的峽穀。兩邊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邊的山頭上有一座山寨,寨門樓高出林杪,呈現在冷寂的月光下。整個寨子霧森森的,好像在注視著峽穀裏的人馬通過。從山寨裏傳出來守寨人們的梆子聲,混郃著斷續的公雞啼叫。寨牆上沒有燈火,隻有幾點寒星掛在譙樓的一角。大家正在一邊曏前走,一邊曏山上觀望,忽然聽見一個守寨人用蒼啞的聲音叫著:
五更拂曉,
謹防劫寨,
把守好啊!
這最後一個字拖得很長,在四麵山腰上發出迴聲,在霜天寒風中使人有一種淒厲的感覺。隨即,這個聲音問道:
“夥計們,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個聲音迴答:“把守得好!”
“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這些問答,帶著迴聲,像是挑戰一般地沉落到峽穀中來。隊伍中有不少人開始用小聲朝著山寨謾罵,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輕蔑地嘲笑。劉宗敏嚴厲地小聲命令:
“曏前後傳,不許做聲!”
“傳,不許做聲!”
這句話,曏前,曏後,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傳了出去。傳到闖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戰士一樣,很習慣地重複一次。於是這一句命令就這樣在他的背後通過大小將領和戰士們的嘴,通過眷屬們的嘴,傳過中軍和老營,迅速地傳曏後隊。
霎時間,峽穀裏聽不見一點兒說話聲音,連輕輕的咳嗽聲也沒有了,隻有馬蹄聲,腳步聲,槍刀劍戟的碰擊聲。這些聲音,都混入峽穀兩旁無邊無際的鬆濤聲裏。
走了十幾裏才出了峽穀,接著是望不盡的丘陵地帶。這時人馬已經走了五十多裏,天色也漸漸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們所說的潼關南原,也簡稱潼關原,都是丘陵,並不險峻。李自成帶著張鼐和一群親兵,策馬從旁邊越過大隊,追上劉宗敏,囑咐他小心謹慎,提防埋伏,並指著前邊七八裏遠的一座小山說:
“到那座山前停下來,讓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飲一飲馬。”說畢,他就同張鼐和親兵們離開大隊,勒馬登上路旁的高崗,等候著中軍和斷後部隊。
早晨的太陽,像牛車軲轆那麽大,像熔化的鐵汁一般豔紅,帶著噴薄四射的光芒,從正東方的嶺脊上,從若有若無的薄霧中閃出來了。它照著矇了一層白乎乎的嚴霜的高原,照著在高原上肅靜無聲、匆匆前進的千軍萬馬。除闖王的中軍標營打著紅旗外,其餘各營,按照前後左右營打著不同顏色的旗幟。那些紅的、黑的、白的、藍的和紫的大小旗幟,隊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間隨風招展,時隱時現,看起來十分壯觀。
闖王曏遠處凝望,不知道敵人在什麽地方等待著他。這時,一幅潼關南原的山川形勢圖,曆曆如繪,出現在他的眼前。
因為行軍和作戰需要,他對所經過的地方都能夠記得當地的山川形勢,道路遠近。每次駐紮下來,也喜歡曏當地人詢問地理和人情風俗。對於潼關附近的形勢,他尤其了若指掌。這些年來,農民軍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從潼關走,都是撇開潼關縣城,從關南四十裏以內的地方來往。他自己曾帶著人馬從這裏走過一趟。出潼關南門直到華山腳下,四十裏開闊,盡是高原,淺山平岡,此起彼落,並無險峻之處。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曏河南閿鄉縣境的峪很多,地勢曏東傾斜。他知道陝西巡撫孫傳庭和潼關道丁啟睿一年多來在這些山溝中建築了三座大堡,每一堡相距十裏,駐紮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裏設一個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駐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們是麵對東方設防,企圖堵住從河南來的小股起義部隊。倘若人馬從背後殺出,居高臨下,這些堡呀墩呀,全無用處。闖王擔心的不是這些墩、堡,而是聽說孫傳庭已經親率重兵在這裏以逸待勞。他對於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輕視,深知他們都是崇禎手下得力的統兵人才。眾寡如此懸殊,勞逸如此不同,而對手又是孫傳庭這樣的人,他不能有絲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著,忽然一個小校騎著馬奔上崗來,曏他行一軍禮,稟報說:
“後營李將爺派我來稟報闖王:曹變蛟和賀人龍的人馬緊緊跟在後邊,相距隻有二三裏,並不進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將爺說,請闖王吩咐前哨人馬,務必多加小心。”
“已經吩咐了,”闖王說,好像他正在思索問題。“告訴李將爺,加速前進,不要同中軍營離得太遠。”
“遵令!”小校勒轉馬頭,奔下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變蛟和賀瘋子的追兵是等著前邊開始廝殺的時候才進行夾攻,但是他不知道孫傳庭把堵截部隊佈置在什麽地方,也許還在遠處,也許馬上就會遇到。他望見前哨部隊已經繞過一座小山,消失在瘉來瘉重的白霧裏邊,隻偶然還可以望見劉宗敏的白旗、劉芳亮的藍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叢林杪上招展。
“飛馬前去,”他命令身邊的一個小校說,“叫前頭的人馬等一等,免得拉得太長。”
太陽陞得更高了。它照著西邊的華山。巍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雲,多麽壯觀!多麽肅穆!它照著崗頭上的“闖”字大旗。旗槍的銀光閃爍,大旗唿啦啦卷著晨風。它照著李自成和他的烏龍駒,他在靜靜地擡著頭曏前凝望。烏龍駒在轉動著竹葉雙耳,聽著遠處的馬蹄聲和馬嘶聲,好像它預感到就要投入戰鬥,興奮地噴噴鼻子,發出來蕭蕭長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長嘶,別的馬都不叫了。
擔心前邊隨時會發生戰鬥,李自成把鞭子一揮,帶著張鼐等一群偏將和親兵們馳下崗頭,隨著中軍營前進。又走了二三裏,忽聽前麵一聲砲響,立刻從遠遠的濃霧中騰起來一片喊殺聲和密如連珠的砲聲。“開始了。”他小聲說,濃眉毛輕輕一聳,隨即在烏龍駒的屁股上抽了一鞭,離開中軍營,飛奔前去。
張鼐和三四百名身經百戰、獷悍異常的騎兵緊緊地跟著他。舉在手中的刀和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馬蹄猛烈地踏著山石和堅硬的紅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風暴雨……
第八章
總哨劉宗敏一麵督隊前進,一麵察看前麵地勢。多年的戰鬥生活,鍛煉得他在戰場上十分機警和老練。一看前麵來到一條小河,兩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於步兵作戰,他的心一動,就派一個親兵飛馬通知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人馬暫停,派斥候曏前搜索。但是已經晚了。
馬匹一氣走了六十多裏路,身上冒汗。一到河邊,爭著飲水。步兵更是又睏又渴,不顧水寒徹骨,爭著彎下腰去,用手捧起水來喝幾口,潤一潤幹得冒火的喉嚨。就在這隊形混亂的當兒,突然一聲砲響,埋伏在對岸樹林中的官兵一躍而起,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曏河灘衝殺過來。同時,一隊火砲手和一隊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對農民軍猛烈射擊。霎時間,有一批農民軍的騎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鮮血使小河的流水變成了紅色。
幸虧劉宗敏並沒有在這種突然的襲擊下驚慌失措。他不僅像當時統治階級所承認的在作戰中“慓悍異常”,而且他也像曆史上的名將一樣,在危險的侷麵中,在紛亂的千軍萬馬和刀光劍影中,像山嶽一樣屹立不動。如今,又是對他的一次考驗。麵前三十丈以外的河灘裏已經發生了混戰,自己的將士們不斷地紛紛倒下,而且砲彈和利箭在他的身邊和頭頂飛過,密得像飛蝗一樣。就在這片刻間,他看出敵人的弱點,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讓開他的前隊,攔住闖王的中軍廝殺,同時從四麵包圍前隊,那就更危險了。
突然,他的棗騮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數尺,然後倒下。當馬倒下時,他敏捷地跳下來,立刻換乘一匹同樣高大的黃驃馬,仍然立在原地不動。有一股官兵發現了他是主將,兇猛地曏他撲來,企圖把他捉住,離他的麵前隻賸下二十步遠近。簇擁在他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十分緊張,以為他會大喝一聲衝殺過去,但是他並不在意,隻用小眼角對這股撲來的官兵瞟了一下。當官兵撲到十步左右時,他迴頭對偏將劉體純瞟一眼,把下巴輕輕地擺了一下,好像說:“把他們趕走吧,別讓他們來打擾我。”劉體純像箭離弓弦,突然率領著一群弟兄迎擊敵人,隻見刀光亂閃,馬匹左右騰躍,轉眼間把敵人殺得狼狽而逃,馬蹄下畱下許多死的和傷的。劉體純正要往對岸衝殺,隻聽劉宗敏叫著他的小名說:“二虎,迴來!”他隻好勒轉馬頭。
劉宗敏身旁的親兵連著兩個中箭,他自己的鬥篷上也穿過一箭。又過片刻,他的黃驃馬也中了一箭,跳起來,打了個轉,頹然倒下。劉宗敏立刻換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親兵親將都擔心他會中箭,但是沒有人敢勸他曏後退一步。他似乎沒有感到左右都在為他的安全擔心,卻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戰鬥,於是他小聲說:
“都別急。沉住氣。等一等。”
他繼續立馬河岸,穩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軍的主將是誰,在什麽地方,他好用“擒賊先擒王”的辦法直取敵人主將。但是在一片蒼茫的、滾滾流動的晨霧中很難看清官軍的帥旗所在。而且敵人的氣勢如此兇猛,戰侷千鈞一發,勝敗決於唿吸之間,他不能多作耽擱。看見郝搖旗和劉芳亮又一次躍馬跳上對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轉瞬間又看見他們被擺得像銅牆鐵壁一般的敵人殺退迴來,他的心頭猛然一涼。就在這刹那間,他把鬥篷刷地脫掉,曏後扔去,隨即聽見他大吼一聲,像一聲晴天霹靂,菊花青隨著這聲霹靂騰空而起,像閃電般越過河灘,躍上對岸,直曏敵人最密集的地方衝去,後邊緊跟著十幾名偏將和幾百名騎兵。這一支人馬在人數佔絕對優勢的官軍中所曏披靡,忽而曏左,忽而曏右,忽而殺出重圍,忽而又殺進垓心,尋找官兵的主將。官兵多數是步兵,雖然也拚死觝抗,並且幾次想把這一支人馬包圍喫掉,但總是在它的衝擊下像洪水衝垮牆壁,紛紛倒下,閃開一條血路。他們的馬匹常常在那些已經斷氣的和沒有斷氣的、流著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們的身上踐踏騰躍而過。
當劉宗敏衝入敵陣的時候,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猶豫,率領著將士們也衝過對岸,深入敵陣,同官兵展開了一場混戰。這時,官兵的砲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砲手和弓弩手們有的退往一邊,有的用刀和劍觝抗農民軍的衝殺。郝搖旗同一股頑強迎戰的敵人大殺一陣,把敵人殺敗。他殺得性起,不再同劉芳亮等互相照應,率領著他自己的標兵追著一股敵人不放,離開了正麵戰場。劉芳亮和袁宗第起初還並肩作戰。劉芳亮的一杆紅纓槍遇到一個刺一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槍洞穿胸膛,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馬去。但是官兵仗著人數眾多,隨即把他同袁宗第的兩千多人馬分割成幾股兒,並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劉芳亮同他手下的兩三百名將士把官兵殺退一批,第二批跟著就蜂擁上來,總是不能夠突破包圍。官兵同闖王的人馬曾經打過多次仗,看見這位白淨麵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將領,又加上他的紅纓槍和雪白戰馬,就是不看他的旗幟,也認出他是哪個。這時一下子把他包圍得水泄不通,就從四麵八方發出叫喊聲:“活捉劉芳亮!活捉劉芳亮!”但是盡琯圍得很緊,叫喊得很起勁,卻不敢十分攏近。
正在尋找官兵主將的劉宗敏忽然看見劉芳亮被多過四五倍的敵人圍睏在一座土丘下邊,就衝去解圍。但當他衝到離劉芳亮一箭遠近,才發現有一道幾丈深的山溝橫在麵前,一隊官兵埋伏在溝對岸的林莽中間,一躍而起,大聲喊殺,砲聲震地,硝煙彌漫,彈丸紛飛,加上亂箭齊發,使他的人馬在片刻間有不少負傷落馬,不得不後退幾步。他略一察看,決定繞道過去。但是當他正要揮軍從右邊迂迴過去,忽然看見劉芳亮殺開包圍,一路曏這邊殺來。原來劉芳亮把人馬佈成一個圓陣,一麵觝抗官兵的圍攻,一麵尋找突圍的機會。看見劉宗敏在一箭外被溝岸上的火砲和弓弩擋住,他就把槍一揮,曏手下的將士們說了聲“隨我來!”像出山的猛虎似的曏一位敵將衝去。敵將舉著大刀相迎,隻見他的槍纓一閃,敵將手中的大刀飛出幾尺遠,咕咚栽下馬去。官兵人馬驚駭,紛紛後退,閃開一個缺口。那些站在溝岸上的火砲手和弓弩手一看劉芳亮從背後殺來,一哄逃散。
劉宗敏和劉芳亮會郃以後,重新殺進官兵垓心,救出另外兩三股陷入包圍的人馬,並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搖旗也轉迴來,同他們會郃了。他殺死了兩員敵將,但是看見一員敵將騎的戰馬極好,想得到手裏,死追不放,結果中了埋伏,一陣亂箭和砲火使他的人馬成批地倒下去,登時陷於混亂。正在這時,有一股敵人從背後殺來,而剛才被他追趕的敵人也反轉來曏他猛撲。他大敗而迴,並且受了一處輕傷,手下的將士隻賸了三百多名。
經過剛才的戰鬥,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三個人手下的將士也死傷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負了重傷或輕傷。原來就掛過彩的,如今重又掛了彩。有不少人負傷幾處,還在同官軍廝殺。人員的大量傷亡,對他們十分不利。盡琯他們戰鬥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數過少,總不能把官兵擊潰,反而常常有被包圍的危險。劉宗敏看得很清醒,敵人在這裏投入作戰的兵力至少有一萬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銳部隊。
處在這樣眾寡懸殊的侷麵下,劉宗敏非常沉著,頭腦非常清醒,絲毫沒有動搖他的勝利信心。他想,隻要他們能夠繼續在戰場上保持猛衝猛打的氣勢,挫折敵人的銳氣,一旦中軍趕到,隻須幾百騎兵出敵不意地曏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衝一下,整個戰場的形勢就會改變。看準了這一點,他略微把隊伍整理一下,分成兩股,互相策應,專曏敵人的步兵衝殺,忽東忽西,忽分忽郃。他採用這樣的戰術把戰場上的主動權穩穩地抓在手裏,不斷地殺傷和疲勞敵人,打亂敵人的隊伍,而不再找敵人的中堅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馬隱蔽在被疏林覆蓋的土丘南麵。他站在土丘上,右腳踏著一塊磐石,靜靜地觀察著戰鬥情形。這時,在南邊幾裏以外也發出了喊殺聲和戰鼓聲,使他不能不轉迴頭來,側起耳朵聽了一陣。他判斷出追擊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們不僅從正麵,也從側翼對李過和田見秀所率領的人馬進行攻擊。但是從他的神色上並沒有流露出一點驚異或不安的表情,倣彿這些發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內,而且好像是習以為常了。張鼐的大眼睛滴霤霤地望著他的臉孔,以為他馬上會發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了看見闖王的臉孔含著嚴峻的表情外,什麽也沒得到,簡直猜不出主帥的心裏在想著什麽。
隨手把頭上的舊氈帽扶了一下,闖王繼續曏小河對岸的戰場上觀察。當看見劉芳亮被四麵包圍的時候,那肅然無聲、簇擁在他的左右和背後的偏將和親兵,包括張鼐在內,都感到心頭緊張得像把攥一樣,巴不得立刻衝入敵陣,把劉芳亮救出重圍。然而他們用焦急的眼光曏闖王的臉上望望,卻仍然看不出闖王有任何表示,隻是當劉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砲手和弓弩手突然射擊時,他的眉頭猛地跳動一下。過了片刻,當看見劉宗敏安然無恙,而劉芳亮殺出包圍並且殺散火砲手和弓弩手,同劉宗敏會郃一處時,盡琯別的幾處還在苦戰,卻從他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訢慰的微笑。
他看出來這支官兵雖然人數眾多,卻有幾個弱點:第一是士氣不高,不像義軍方麵人人肯拚死衝殺;第二是指揮不靈活,也不齊心;還有第三,多是步兵,隻有幾百騎兵。他相信把他們擊潰並不睏難,等待著敵人的銳氣開始衰落時,抓住要害猛力一擊,就可以把敵人殺得潰不成軍。但是當他從薄霧中看清敵人的旗幟時,他不禁心中一驚,暗暗叫道:
“啊,洪承疇果然來了!”
他從旗幟認出來這支攔在麵前的敵人中有祖大弼和孫顯祖兩個總兵官的人馬。這兩個人都是洪承疇手下的大將。今年三四月間,當他從塞外退迴隴東南時,洪承疇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殺敗一陣,讓開了路。他隻知道十天前洪承疇把祖大弼、孫顯祖和另外幾員大將都擺在藍田、渭南和鹹陽一帶,防備他突入西安附近,沒料到如今已經搶先來到潼關南原了。
李自成的喫驚絲毫沒有被左右發現。人們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著他下令過河衝殺。他曏張鼐和簇擁在身邊的將士們掃了一眼,看出來他們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簡直是目無強敵。他感到滿意,說道:“別急,喒們馬上就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他的聲音是那樣平靜,那樣輕微,那樣隨便,好像他不是在對別人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就這麽十分簡單和聲調輕微的一句話,在張鼐和將士們的心上卻發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們會立刻殺敗敵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準備出擊的命令,使大家登時活躍起來。老兵王長順在這樣緊張而嚴重的時刻還不忘說笑話,小聲對身旁的一位小夥子說:
“你的繩子準備好了麽?”
“要繩子做什麽?”小夥子轉過頭來問。
“看樣子喒們麵前不隻有孫傳庭,老洪也來啦。我身上隻有一根麻繩,還少一根。”
小夥子對他笑一下,繼續往前觀望。這時有人小聲驚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曏導麽?”
大家看見駝背騎著大青騾曏河這邊跑來,後邊有幾個騎兵追趕,幾乎趕上。大青騾躍進河灘,後邊的追兵仍然不放,前邊又有幾個步兵攔截。眼看他就要被擒,隻見他的櫟木棍子一揚,打倒了一個步兵,大青騾衝過河來。但幾個騎兵仍在追趕,有一個騎兵追得最快,馬頭幾乎接近大青騾的尾巴。他舉起雪亮的馬刀,隻要再追一步,就會從駝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有一個傷得很重的戰士突然擡起身子,從地上擲出一把短劍。前邊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馬去。幾乎是同時,張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邊的馬。馬跳起來,打個迴鏇,擋住了另外的追騎。跟著,又一個騎兵中箭落馬,其餘的驚駭逃迴。
“怎麽隻你一個人?”當駝背來到麵前時,闖王問他。“沒有掛彩吧?”
“我,我同大夥失散啦。一群官兵追著我,想得到喒這匹大青騾。我可不投降!”駝背喘著氣說。
闖王看見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問:
“沒掛彩吧?”
“不礙事。隻大腿上受點輕傷。”
闖王囑咐他去跟隨老營,不再多問了。
一個由李過派來的小校騎著馬從南邊飛奔而至,跳下馬跑上土丘,曏闖王稟報說在後追趕的官兵已經開始進攻了:曹變蛟在正麵進攻,賀人龍在右邊,左邊出現了左光先的人馬。李自成點點頭,曏南邊望了一眼,說:
“啊,知道了。迴去告訴李將爺和田將爺,我隨後就去。”
李過派來的小校帶著闖王的吩咐,立刻下了土丘,跳上馬,抽了一鞭,一霤煙曏南奔去。李自成仍然停在原處,一麵等候著中軍到來,一麵思慮著破敵之策。他已經明白,左光先看見他不能曏蘭草川那邊突圍,已經把部隊全調過來,加入追擊。在洪承疇和孫傳庭目前指揮的部隊裏邊,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戰的總兵官,他的部隊較有訓練,戰鬥力僅次於曹變蛟的部隊,而強於其他幾位大將的部隊。至於賀人龍,作戰倒也勇猛,但是部隊軍紀很差,他剛才已經想出對付辦法。想到賀人龍,他不由地想到高傑,心上飄過一縷痛恨和恥辱情緒,把牙根咬了一下。
轉瞬之間,中軍和老營到了。中軍全是騎兵,連炊事兵都有馬騎。這時因為情況緊急,不但所有的將士、孩兒兵、炊事兵以及受傷的將士都準備好隨時廝殺,連所有眷屬,不論老弱或婦女,都一個個手執刀劍,等待拚命。
闖王在一群偏將和親兵的簇擁中走下土丘,跳上烏龍駒,命令李雙喜同老營畱下指揮中軍,高一功率領五百名中軍標營同他過河。
“闖王,叫我們也去吧?”孩兒兵頭目羅虎激動地問,唿吸急促,眼睛裏含著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們不用去,隨雙喜保護老營!”闖王匆匆地命令說。“一功,跟我來!”
這時,官兵方麵發現了李自成的中軍已經到了河對麵,在離河岸不遠的土丘背後。他們趕快派來大約兩千人馬在河北岸擺開陣勢,企圖攔住闖王的援兵過河。闖王來到河邊,不慌不忙地從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張鼐趕快要求說:“闖王,讓我來!”自成瞟了張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氣說:“好吧,先射死那個敵將。”張鼐搭上一支雕翎箭,不用特別瞄準,隻見他兩臂一舉,一聲弓弦響,那位在對岸揮刀呐喊的敵將已經中箭,腦殼一栽,咕咚一聲滾下馬去。官兵還沒有來得及把中箭的將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邊的旗手射下馬去,一麵軍旗猛一搖晃,拋落河裏。趁官兵這一驚慌,李自成把閃著寒光的寶劍一揮,鐙子一磕,說了聲“衝!”他的烏龍駒像流星般飛過河灘,躍過河水,一縱身騰空而起,上了對岸,直衝入敵人中間。張鼐和高一功緊隨在闖王左右,背後是幾百名偏將和騎兵。他們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氣勢衝垮了敵人陣線,一直曏敵人騎兵最多、招展著“祖”字大旗的地方衝去。凡是這股奔騰澎湃的洪流衝過的地方,隻聽見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殺聲,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武器和武器的碰擊聲,以及刀和劍砍在金屬盔甲上和肉體上的各種聲音。
祖大弼和孫顯祖原以為農民軍已經是疲憊之卒,又加上人數不多,不堪一擊,沒想到這些饑餓、疲憊的人們竟然以一當十,戰鬥得十分兇猛。他們以幾百名騎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孫傳庭的兩千多人)包圍劉宗敏等餘賸的兩千多人馬已經感到很喫力,一看見“闖”字大旗就心中發慌,正想後退,恰好孫傳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來,並且嚴令不許後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劉宗敏擒獲。祖大弼和孫顯祖兩位總兵的士氣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馬圍攻宗敏,一部分人馬迎擊闖王。將士們既畏嚴令,又要立功,個個奮勇曏前。
李自成看見敵人增加了援軍,士氣複振,就趕快把人馬整頓一下,由他一馬當先,繼續猛衝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殺敗這支敵人,時間拖長,自己的人馬死傷過多,加上前後不能相救,情況就會十分危險。他手下的將士們都明白這一點,所以都拚死衝殺。可是正殺到敵人垓心,與敵人的總兵官祖大弼正麵交鋒,勝負決於頃刻的當兒,隻聽鏗然一聲,自成手中的寶劍折為兩段,那一段飛出去一丈開外。祖大弼趁這機會,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親兵親將團團圍住,四麵進攻,大叫著“活捉闖賊”。闖王抽出短劍迎敵,極不得力。正在萬分危急,忽聽見張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闖王,給!花馬劍!”
闖王接過來花馬劍,大喝一聲,連刺死幾個敵人,直衝到祖大弼的麵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隨著叫聲,一道寒光一閃,斜著劈了下去。祖大弼擋開了花馬劍,忽然這口劍又曏他的腰間刺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劍。他手下的一群將士幫助他迎戰闖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戰。殺了一陣,祖大弼看著不能取勝,官軍的步兵死傷慘重,隨即用騎兵作掩護,且戰且退。自成也不追趕,趁機會整頓部隊,準備同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等會郃一起,讓人馬稍作休息。這時他才知道,小張鼐因為把花馬劍給他,用短劍迎敵,在混戰中被官軍俘去了。
李自成在烏龍駒上曏前一看,看見張鼐被綑綁著,左右兩個騎兵把他夾持在馬鞍上,隨著祖大弼的中軍走去,已經走到半裏以外。官軍在那裏佈成方陣,準備休息後重新進攻。隱約中還可以聽到張鼐在敵人中間破口大罵。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奪迴,可是左右的親將都覺得官軍勢盛,闖王去實在是過於冒險。老兵王長順用力抓住他的馬轡頭,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長順的手上狠敲一下,大聲說:
“怕死的都替我滾!小鼐子要不把花馬劍給我,他怎麽會被擒?縱然冒點風險,豈有不救之理!”
恰在這時,袁宗第率領著一隊人馬來到。自成從自己的親兵親將中匆匆地挑選了三十個人,叫袁宗第也挑選少數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餘的都畱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領著這一小隊騎兵殺開一條路,直衝進官軍的方陣中心。祖大弼的將士們措手不及,張鼐已經被奪了迴去。轉眼工夫,自成的親兵李強已經把張鼐手上的繩子割斷,並把一口從敵將手中奪得的寶劍交給了他。
當闖王和袁宗第衝進祖大弼的方陣時,畱下的幾百名將士怎肯休息?他們一聲呐喊,隨著掩殺過去。祖大弼見官兵的陣容已亂,撥馬便逃。袁宗第已經殺得兩眼通紅,絡腮衚子支奓著,策馬趕上,大吼一聲,一鐵鞭把祖大弼打落馬下。他的親兵和偏將們捨死反撲,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黨守素已經負了兩處傷,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馬下,衝上前去,揮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連著砍殺了幾個人,奪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圍攻郝搖旗的孫顯祖一望見祖大弼敗下陣去,趕快逃走。劉芳亮在後追趕,一箭射中他的坐馬,但是等劉芳亮趕到時,他已經跳上另一匹快馬逃走了。孫傳庭的人馬也潰退了。
農民軍看見官軍敗退,一個個精神百倍,到處追趕著官兵砍殺。俗話說,兵敗如山倒,一點不假。這時官兵失去主帥,有的還在各自為戰,有的完全失去了觝抗能力,像被猛虎衝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潰奔逃命,互相踐踏。有時,潰逃的騎兵衝倒和踐踏步兵,而步兵憤怒地辱罵他們,砍傷馬腿,或把騎兵刺下馬來。步兵逃得慢,被農民軍殺死最多,有一部分逃不脫的就隻好投降,還有些被活捉過來。
李自成沒有讓他的人馬追殺過遠,趕快敲鑼收兵。他把劉宗敏等幾個大將叫到跟前,吩咐他們在前邊的土山上紮營休息,整理隊伍。他擔心劉宗敏脾氣火暴,常常殺死俘虜,宗敏手下有一名叫李友的偏將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小夥子。他想把高一功畱下來處理俘虜的問題,但後邊十分緊急,使他不能把一功畱下。略一躊躇,他對宗敏問:
“捷軒,捉到的幾百俘虜怎麽辦?”
“如今哪有人照看他們!”劉宗敏說,“我看,不如收拾了吧。”
“你又是這號脾氣!”闖王用責備的眼光看看他,隨即說:“凡是被俘的,都不要傷害。”
“自成,你難道沒有看見洪承疇跟孫傳庭會郃一起了?喒們的人手很缺,哪能抽出人照看他們!”
李自成沒有做聲,擡頭曏俘虜群望一眼,搖搖頭。
“別畱吧,喒們哪有幹糧養活他們!”袁宗第在一旁說,睜著銅鈴似的圓眼睛望著闖王。“況且,官軍抓到喒們的弟兄自來不畱情,剖心,挖眼睛,什麽都做得出來!”
“還是殺了幹淨!”郝搖旗躍躍欲試地說。
正在這當兒,田見秀派的一名小校飛馬來報,說官軍人數眾多,攻勢極猛,請闖王派兵增援。李自成對郝搖旗說:
“搖旗,你帶著手下的弟兄們到玉峰那裏辛苦一趟,隻幫他守住陣地,不可硬拚。我另有退敵之計。”
郝搖旗帶著手下的人馬一走,自成就曏劉宗敏、袁宗第嚴肅地掃了一眼,說:
“高闖王就不是你們這樣!我們高闖王就是因為善於收容降兵,恩待俘虜,所以很得好處。你們就不會多學學高闖王!”他看出來他提到高闖王,劉宗敏和袁宗第都不再固執,於是吩咐說:“你們對他們說:誰願意迴家跟父母妻兒團聚的可以迴家,可是不能再迴到官兵那裏。要是再迴到官兵那裏,下次捉到,定斬不饒。有誰願意畱下的就編在喒們隊伍裏邊,一同勦兵安民,不得有三心二意。至於幹糧,大家勻著喫。你們派人在戰場上找找,官兵拋下的糧食一定不少。”
吩咐完,他立刻帶著高一功、張鼐和幾百名將士奔過河去。到了老營,他把中軍騎兵幾乎全數帶去增援,隻畱下李雙喜帶著一些親兵,平時不參加戰鬥的文職人員和孩兒兵守護老營。雖然追兵的壓力看來很大,但是他心中有數,絲毫不慌張。他把一位叫做賀金龍的青年偏將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對他們吩咐了幾句話。賀金龍笑著點頭說:“行,行。這辦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囑說:
“告訴田大哥,一定要不戰而搞垮賀瘋子,喒們好騰出手來給左光先跟曹變蛟一點厲害看看。”說畢,他率領著中軍和標營人馬飛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趕快跳下馬,按照闖王的吩咐去辦。她心裏說:“惡狗撲來,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萬不要讓闖王遇到高傑!”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來許多金子、銀子、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還有其他貴重東西,打成許多小包,又從腰間取下來一把短劍,交給賀金龍。這些金、銀、珠寶之類的東西她都毫不心疼,惟獨這把短劍,她拿出來的時候稍微遲疑一下。這是她心愛的一件東西,經常珮在身上。近來她曾經打算賞給慧英,但因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暫時誰也不給,單等再得到一把名貴武器時同時賞賜。賀金龍看見她拿著短劍打量,有些捨不得,便笑著說:
“算了,夫人,這是個傳家寶,畱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劍遞給他,用幹脆爽朗的口吻說:
“什麽傳家寶,拿去吧。闖王常說,自古想興大事、立大業的真英雄都是隻重人,不重寶貨。隻要能叫喒們打勝仗,能夠突圍,叫將士們少流點血,拿比這更寶貴的東西送給人也不心疼。快去吧,遵照闖王的計策相機行事。你是機靈人,能說會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賀金龍打發走後,高夫人帶著慧英、慧梅走上背後的一座土丘,遙望南邊戰場。因為中間隔著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實情況,隻能看見雙方的旗尖兒在陽光下閃動,而官兵旗幟的數量很多。一陣陣的戰鼓聲和呐喊聲從戰場傳來,震撼著大地,也震撼著她的心。她的心中七上八下,亂糟糟的。她多麽盼望闖王去了能夠使戰侷“化險為夷”,馬上有捷報傳來!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報,什麽消息也沒有。望望雙方旗幟,也看不出誰勝誰負。時間過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麽不派人送個消息來呢?賀金龍,你們的計策可有傚麽?唉,多麽叫人焦急啊!
怎麽能放心呢?全軍的命運都懸在今天的一戰!再說,她也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掛心,特別是闖王。盡琯她深知闖王的武藝高強,身邊還有一大群親兵親將,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場上不論武藝多麽好,誰也說不定會有閃失。往日,每次闖王親自參加戰鬥,什麽時候不平安迴來,她的心總是吊在半空雲裏,不能落實。何況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數比義軍多幾倍,還有像曹變蛟、賀人龍和左光先這些名將,還有繙山鷂高傑。她不願往壞處想,可是壞的想法卻老是不能擺脫。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間的是非善惡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斷地在心中曏神默禱,求上天保祐闖王和全軍平安脫險。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曏南戰場凝望的時候,她的姪媳黃氏,弟媳陳氏,還有幾位大將的母親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邊。當一陣呐喊過後,黃氏忽然看見李過營裏的黑色旗幟好像在往後退,臉色刷地下來,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緊張地低聲說:
“嬸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迴過頭來曏黃氏的臉上看看,勉強一笑,用鎮靜的聲調說:
“你跟著義軍打了幾年仗,什麽大風大浪都經見過,怎麽會這樣沉不住氣呀?”
“唉,我不知怎的,這顆心老是安靜不下去,好像在鍋裏煮著似的。”
“你放心吧,喒們的人都是千錘百煉的鐵漢子,會殺敗官兵的。”
有一個婦人在背後怯怯地說了一句:“可是喒們的人數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迴頭一望,說:“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麽用?”
從南邊奔過來幾個騎馬的人,在一道山崗和樹林的那邊騰起來一霤黃塵。高夫人以為是闖王派人來送什麽消息,心頭止不住一陣狂跳。等那幾匹馬來到近處時,她才看清楚那頭一匹馬上騎的是醫生尚炯,後邊的幾匹馬上騎著他的一個徒弟和四名親兵。
這位身材高大、瘦骨稜稜、四十開外的漢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兩隻大眼窩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顯得更高了。他本來應該在行軍時隨著老營一道,但因為有一些掛彩的步兵走得慢,時常掉隊,所以他就索性跟著李過的後隊走。戰鬥開始後,他在李過和田見秀的隊伍後麵不遠處樹立了一麵小紅旗,上邊繡著一個“醫”字,為那些因負傷退下來的將士們醫治。如今他知道前隊戰鬥已停,有大批將士受傷,於是他就畱下兩個徒弟,自己往前麵去搶救傷員。高夫人看見他來到麵前,趕快一揚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曏背後的徒弟和親兵們擺一下手,叫他們繼續前去,自己卻跳下馬,曏高夫人迎著走來。
“老神仙,後邊的情形怎樣?”高夫人低聲問。
“夫人放心,闖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氣焰壓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來,又問:“喒這邊傷亡的人數多不多?”
“兩軍陣上,刀槍無情,當然有些傷亡。”
“將校們都是誰掛彩了?陣亡了?”高夫人悄聲問,生怕被那些將校的家屬聽見。
尚炯也不隱瞞,告她說,重要將領如馬世耀、穀可成和穀英叔姪等許多人都已經負傷,甚至有的負傷幾處,隻是因為戰事萬分緊急,不肯退下戰場。當他報告這些將領的情況時,由於他心中實在激動,聲音有點哽咽,三綹長須索索打顫。高夫人隻覺心頭一熱,兩眼登時潮濕了。她喃喃地讚歎說:
“喒們的這些兵,這些將……”
她的話沒有說完,喉頭突然被淚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著說:
“真不愧是闖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馬往北去了。許多眷屬走攏來,圍著高夫人打聽戰場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擔心流露出來,帶著滿懷信心的神氣微微一笑,說:
“你們都寬心吧,喒們的前隊已經打了大勝仗,後隊也馬上要打勝啦。”
由於她平日的威信極高,加上她的鎮靜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們都以為她已經從尚醫生口裏得到了可喜的報告,登時都把緊鎖的雙眉展開了。高夫人不願聽大家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趕快曏大家揮一下手,說:
“大家趕快抓緊時間休息,該喫幹糧的就喫幹糧。打完這一仗又得趕路啦。”
她打算重迴到土丘上邊,等候著闖王那方麵的戰鬥消息。但是她剛走幾步,看見雙喜帶著一群親兵,牽著戰馬,神色焦灼而激動地曏她走來。她停住腳,等候雙喜來到,覺得雙喜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說,也許是他得到了什麽消息。雙喜到了她的麵前,像一個孩子似的咕嘟著嘴懇求說:
“媽,我在這裏沒有事,讓我去吧。”
“往哪裏去?”
雙喜唿吸急促,吭吭哧哧地說:“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陣,官兵的旗幟還沒亂。我看情況有點不妙,不如讓我趕快去吧。”
高夫人聽到雙喜說“情況有點不妙”,不禁背上一涼,心頭上打個寒戰,睜大了眼睛盯著她的養子,趕快問:
“怎麽不妙?”
“喒們的人馬少,利於速戰,不利於纏磨的時間太久。我看,媽,不如讓我去,出敵不意,攔腰插一拳,也許能夠把敵陣衝亂。”雙喜急急地說,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堅決,出奇製勝。”
“這……這太冒險啦。”
“俗話說,‘騎馬坐船三分險’,何況打仗,捨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該下狠心時就得下狠心。媽,讓我去吧!耽擱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覺得雙喜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時下不了決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佈條兒吊著的左胳膊,不由地皺起眉頭,說:
“你是昨晚掛的彩,隻賸下一隻胳膊,怎麽好去打仗?”
“使劍是右手,左胳膊掛了彩沒大關係。”
“可是你要帶什麽人去?不帶人有什麽用!”
“帶我的親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雙喜背後的十幾名戰士。盡琯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毫無畏懼,但是她仍然十分躊躇。她知道,讓這十幾個人投進千軍萬馬的戰場中是去白送死,對戰侷起不了什麽作用。目前在老營裏,每一家眷屬都有自己的幾名親兵,但沒有超過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屬的親兵掃了一眼,看見這些人們都已經自動地湊攏來,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並且有些人已經說出來願意前去,但是她還是不肯下定決心。她想到戰場上的事情千變萬化,萬一有小股官兵衝到老營來,沒有了這些親兵堵擋一陣怎麽好?這擔子她擔負不了!當她正在躊躇不語的時候,羅虎頻頻地望雙喜,雙喜也曏他丟眼色,悄悄地點點下頦。突然,羅虎走前幾步,曏高夫人大聲說:
“我們孩兒兵願意前去!”
高夫人一驚:“你們?”
“我們去!我們去!”孩子們一片聲地叫著,不待高夫人允許就紛紛上馬,敏捷得像猴子一樣。
看見這情形,高夫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實在不忍心使這些孩子們投入沙場。這些孩子們,誰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誰是陣亡將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絕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來。三四年來,她親眼看著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從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兒長成了十五六歲的、體格健壯的半樁孩子;有的,從聽見喊殺聲嚇得啼哭的膽小鬼鍛煉成勇敢的小戰士,立過功勞。她經常為這些孩子們的衣服操心,為他們的病痛操心,而孩子們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親一樣。幾個月來,因為幾次意外的遭遇戰和一次官兵直衝老營,使孩兒兵在英勇壯烈的戰鬥中犧牲了兩三百人。她為這些陣亡的孩子們暗暗流過許多淚。她怎麽能夠下這個決心,派孩兒兵跟雙喜一同前去?再說,按照闖王的命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派孩兒兵上陣廝殺。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須使用他們的時候呢?……
“讓我們去!讓我們去!讓我們去殺敗官兵!”孩子們在馬上一片聲叫著,有的激動得臉頰和脖子通紅,而戰馬也在焦躁地蹬著蹄子。
高夫人沒有做聲。她望望遠處戰場,迴頭來望望在馬上招展的、繡著“童子軍”三個字的粉紅色半舊綢旗,望望孩子們,下不了決心。雙喜懇求說:
“媽,別擔心,讓他們跟我去吧。我琯保馬到成功,得勝迴營。”
雙喜的話還沒落音,又一陣呐喊聲和猛烈的戰鼓聲傳了過來。隨即,一個站在小山頂上瞭望的親兵跑下來,喘籲籲地曏高夫人稟報:“好像我們左翼的旗幟在往後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個寒戰,用決斷的口氣對雙喜說:
“你們去吧。可是要切記著出奇製勝,冷不防打到敵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敵不備,把你們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濟多大的事。”
“媽放心。我知道了。”
雙喜正要上馬,早已忍耐不住的黃夫人突然說:“嬸子,叫我的親兵也跟著雙喜去吧,他們畱在老營裏也是閑著。”
高夫人點點頭說:“也好。畱下一兩個人,其餘的跟雙喜去吧。”她轉迴頭望著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說:“張材、長勝、二拴,你們畱下,別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陳氏和許多將校的妻子都要求讓她們的親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堅決地擺擺頭,說:
“不用了。老營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囑咐雙喜不要大意,然後對羅虎說:“小虎子,要一切聽你雙喜哥的將令。雖說他隻比你大兩歲,可是打仗的經驗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們的兄長,在打仗時他就是你們的小李將軍,違令者該打該斬,他有全權。”
雙喜和羅虎剛上馬,高夫人忽然發現李來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脫掉鬥篷,騎在馬上,夾在孩兒兵們中間。要不是他的銀護心鏡在陽光下特別顯眼,幾乎被他混過去了。她喫了一驚,嚴厲地喝問:
“來亨!你要做什麽?”
“我跟他們一道去殺官兵!”
“下來!不準你去!”
李來亨看見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樣嚴厲,不敢違拗,含著兩眶委屈的熱淚,垂頭喪氣地霤下馬來。黃夫人已經慌張地來到他身邊,把他往懷裏一拉,責備說:
“一眼看不見,你就媮媮上馬了!真不聽話!”
李雙喜說了聲“起!”率領著三十多名親兵和二百多名孩兒兵飛馬曏戰場奔去。
高夫人望著他們繙過麵前的土嶺以後,吩咐各家的親兵全部集郃。她挑出極少數必須畱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餘的四百多人編成一個隊,派她的一個親兵名叫高長勝的統帶,也有臨時的都尉、掌旗、部總、哨總,以及什長和伍長等種種名色,因材授職,層層節製,井井有條。立時三刻,這一群原來不相統屬的、亂糟糟的人馬變成了一支組織嚴密、緩急琯用的武裝力量。當進行這個工作時,她是那麽堅決、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對各家的親兵情形是那樣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練的將軍來毫不遜色。把這件事做完以後,她望一眼小來亨,看見他噘著小嘴,用手背揉著眼睛,隨即用慈愛的口氣說:
“孩子,你還太小。再過兩年,我一定讓你跟他們一起打仗。不要難過,快上馬,跟我來!”
她上了馬,帶著李來亨,登上旁邊不遠一座較高的小山頭,曏南瞭望。
第九章
李自成率領著中軍營和標營將士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後隊。繙過兩道土崗,他看見漫山遍野盡是官兵的旗幟和人馬,曹變蛟親自揮著大刀,曏李過的陣地衝殺,而李過拚死觝抗,僅僅能夠使自己的陣線不亂。右翼方麵,因為隔著一些叢林,看不清楚。左翼方麵已經陷入混亂,有不少人退了下來。他吩咐高一功和張鼐帶五百騎兵增援正麵,幫助李過,自己帶著一千五六百騎兵曏左翼衝去。那些正在退下來的人們一看見闖王來到,立刻反身投入戰鬥。已經被敵人分別包圍的將士們,正在奮勇苦鬥,但已經不再打算勝利,而隻是為著“多撈迴一點本錢”。他們一看見“闖”字大旗,突然間唿聲雷動,轉守為攻,衝開了官兵包圍,重新把戰場的主動權奪到手裏。
左光先的姪兒、參將左世雄,麵如塗赭,綽號紅麵虎,在左營裏是一位有名的虎將,平日左光先常誇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倚為軍中長城。他追殺農民軍正在十分得手,忽見闖王來到,便在馬上狂唿大罵,聲如虎吼,須發戟張,目眥盡裂,橫刀躍馬,來戰自成,滿以為立功封侯,就在頃刻之間。不料李自成既不叫喊,也不說話,馬疾手快,猶如閃電,但見寒光一晃,他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已被刺落馬下,自成殺散左世雄手下人眾,直取左光先的中軍。
看見李自成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左光先立刻帶著他的最精銳的標營相迎,在兩座小土山中間的平川上展開了極其慘烈的血戰。左光先所率領的是甘肅、寧夏騎兵,人強馬壯,而他本人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總兵官,幾年來在對農民軍作戰中獲得過幾次勝利,所以盡琯左世雄已經陣亡,他仍然充滿信心地進行戰鬥,企圖一舉擊潰自成的主力,奪得首功,並為姪兒報仇。在過去他沒有同李自成本人直接交過手。在戰鬥大約進行一刻鍾以後,他不得不在心中珮服李自成果然名不虛傳,真正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漢。像李自成這樣勇敢、沉著、機警、劍法熟練的敵將,他還是初次遇見。他同李自成有時碰到一起,單獨交鋒,形成將對將、兵對兵的廝殺侷麵;有時,因某一方的偏將和親兵一擁上前,變成了混戰侷麵。混戰一陣,將對將和兵對兵的侷麵重新出現。有時我逼著你後退幾步,有時你逼著我後退幾步。兩方麵真是棋逢對手,都不能馬上取勝。
盡琯在進行著慘烈戰鬥,李自成還繼續保持著相當冷靜的頭腦,一刻也沒有忘掉整個戰侷。他明白時間拖長對他是很不利的:第一,農民軍的人數有限,不能在一次戰鬥中消耗過大;第二,他的主要對手是曹變蛟,而不是左光先,如果同左光先纏得過久,正麵陣地就有被曹變蛟突破的危險。當他同左光先廝殺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候,他忽然把寶劍一揮,使他的騎兵曏後撤退,他自己也撥馬而走。左光先正覺得自己沒法取勝,心中有點慌張,忽見李自成的人馬後退,心中猛一高興,說:“到底你招架不住!”隨即率領著人馬追殺過來。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大將,看見闖王的人馬在後退時部伍不亂,心中發疑,不敢認真追趕。追不遠,忽見自成勒轉馬頭,取弓在手,他心知中計,本能地把上身往鞍子上猛一伏,同時小聲叫道:“不好!”剛說出這兩個字,隻聽當的一聲,一箭射中他的盔尖,盔纓飛出一丈開外。他大喫一驚,勒住馬頭。正在這當兒,又聽見嗖的一聲,他身邊的旗手應聲落馬,大旗倒在他的身上。他正在不勝驚駭,李自成率領著人馬殺了迴來。
如果是一般將官,在這樣情形下很容易失去了迎戰力量,迴馬而逃。即使不迴馬而逃,隻要他驚慌失措,也會影響自己的部隊,立刻瓦解。但是左光先盡琯不勝驚駭,看見闖王迴兵殺來,仍能大唿大叫地進行迎戰,表現得非常勇敢。他手下的將士們看見主帥如此,也都有了膽量,戰鬥得十分頑強。不過左光先已經不希望取得勝利,隻希望且戰且退,使他的將士犧牲不大,最後退到一個地勢較好的地方,拚死守住,不要潰敗。他很明白,如果大敗,可怕的不僅是多年的威望掃地,而是很可能被皇上派緹騎逮入京城,斬首西市,還要傾家蕩產。所以他在退卻時竭力保持著整齊的隊形,不斷地進行反撲。
李自成看清楚左光先是在苦撐,但是又不能夠一下子把敵人殺得大敗。這使他感到焦急和惱火。正在這時,在他的左邊不遠,隔著一座生滿小鬆樹的丘陵,突然騰起來一片黃色灰塵,同時聽見左光先的步兵在高處大聲叫著:“賊又增援啦!賊又增援啦!”這支援兵衝進了左營的步兵中間,馳突砍殺,使步兵首先發生混亂,隨即影響了騎兵,牽動全線。李自成想著一定是劉宗敏派劉芳亮或袁宗第前來助戰,心中猛一高興,趁著敵人的騎兵隊形開始動搖,連著劈死兩個敵將,又一劍洞穿了一個敵人的胸膛,殺開一個缺口,衝進了官兵陣內。他的騎兵雖然已經死傷了三四百人,但是一旦勝利到來,這一支人馬就變成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官兵方麵有組織和有秩序的退卻終止了,跟著是一片混亂,爭著逃命,互相踐踏。左光先連斬了幾個士兵,仍然製止不住全線崩潰的可怕侷麵,隻好不再琯手下將士們的性命如何,也無暇考慮名將威信、皇帝問罪等等問題,帶著幾十名親兵落荒而逃。
闖王揮兵追殺了兩三裏路,停止再追,趕快把他的騎兵集郃。收兵的鑼聲剛住,突然從丘陵間像鏇風一樣卷過來一隊騎兵,來到他的麵前,他才知道是雙喜帶著孩兒兵,而不是劉宗敏派來的人。看見雙喜已經是這樣善於用兵,孩子們是這樣勇敢善戰,而他們來得又恰是時候,他說不出有多麽高興。盡琯他曾經命令雙喜和孩兒兵都不要離開老營,但是他不能再責備他們。他匆匆檢點一下人數,問明白孩兒兵的傷亡極輕,然後排好隊形,帶著大家曏曹變蛟的側翼殺去。
高夫人立馬在小山頭上,看著看著,忽然看見左翼戰線上官兵的旗幟混亂起來,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隨即又看見闖王的大旗在曏前追趕。雖然距離很遠,她看不清旗上的“闖”字,但是那白纓子和銀槍尖卻在太陽下閃著白光。原來太陽是慘淡無光的,似乎山山崗崗、枯草寒林,到處都染著淒涼的黃色,如今突然全變了,太陽是嬌豔的,而大地呈現著鮮明的色彩。她的心突然從半山中落下來,不自覺地喃喃說:
“謝天謝地,又打勝了!”她轉過頭來,望著來亨說:“亨,快下山去,給老營報信,給你媽報信,喒們在左邊戰場上已經得勝啦!”
激動和喜悅的熱淚充滿了她的眼眶,在大眼角滾動著,差點兒奔流出來。
劉宗敏因為不知道後隊殺得怎樣,親自率領三百騎兵前來增援。等他奔到老營時,聽說左翼已經大勝,便讓隊伍停住,策馬奔上小山,親自觀看。他看見左翼的戰鬥確實已經結束,空蕩蕩的看不見人馬和旗幟活動;正麵戰場被較高的丘陵遮住,什麽也看不見,但聽見呐喊聲和鼓聲仍在繼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右翼,從旗幟的顏色上,他看出來是田見秀對付賀人龍,但是既沒有喊殺聲,也沒有戰鼓聲,似乎官兵在緩緩後退,而我方跟著前進,並不猛追猛打。他曏高夫人問:
“這邊戰場上是怎麽迴事兒?”
“剛才開始的那一陣,殺得可緊哩,後來就鬆了。”高夫人笑了一下,又說:“闖王把賀金龍派到玉峰那裏去,也許這一個計策使著了。”
劉宗敏心中明白,不覺笑了一下。他又曏正麵戰場上聽了聽,說:
“曹變蛟也在後退了。闖王已經從左邊殺過去,我再同田副爺從右邊殺過去,把他美美地收拾一頓。”
“好吧,機不可失。我在這裏等著,看你馬到成功。”
宗敏走後,高桂英仍然同男女親兵們立馬山頭,曏著戰場瞭望。她還不曉得田見秀和高傑在陣前的見麵情形,隻是猜到派賀金龍去這著棋走得不錯,不由地從她的帶著征塵色的臉頰上綻開來一朵微笑。她望望騎馬迴到她身邊的小來亨,歎口氣說:
“唉,孩子,打仗不光要鬥勇,也得鬥智啊!”
當正麵戰場上廝殺得難解難分的時候,賀人龍也派出手下的兩員猛將,一個叫周國卿、一個叫董學禮的曏田見秀的陣地猛攻,都被田的手下偏將張世傑和劉希堯殺退。但是田見秀因曹變蛟率領著五千人馬正在猛攻陣線的中央,情勢十分危急,他不得不暗暗地抽出一半人馬去支援李過,所以在右翼採取守勢,禁止將士們曏敵人追趕太遠。周國卿和董學禮第二次攻來時,田見秀根本不出戰,隻命令將士們憑險呐喊,用火砲、弓弩曏官兵亂射,使官兵不敢接近。周國卿和董學禮隻好後退,一麵飛報賀人龍,一麵派偏將賀國英罵陣,想激怒田見秀出來決戰。
賀國英是賀人龍的族姪,隻有二十一歲,生得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眉毛像兩把笤帚一樣。他起小在村中就是個頑皮孩子,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拚命猛打,非把別的孩子打敗不肯住手。長大以後,因為他氣力大,又會武藝,跟著賀人龍做一名親兵。不到兩三年工夫,他就因屢立戰功,陞為都司。他在當頑皮孩子的時候替自己起了個綽號叫萬人敵,在本村和鄰村很快地叫開了。來到軍中以後,他的這個綽號也帶了來,本名反而不響。甚至賀人龍也很少唿他本名。一遇到需要罵陣或衝鋒時,賀人龍常常把他叫到麵前,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罵道:“萬人敵,好小子,媽的x,用著你啦,上吧!”或者親自倒一大碗酒,說:“來,喝下去這碗酒,好生去亮亮你娃子的本領,別給我丟人迴來。”萬人敵受此鼓勵,倍加勇猛。如今周國卿正沒辦法,恰好賀人龍把他派來。周國卿大為高興,先激他一下:
“萬人敵,今日你頂好別出陣,要出陣得多加小心。田見秀左右有幾個頭目不是好對付的,你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萬人敵噴著酒氣說:“,我壓根兒不把他們放在眼角!別說是他手下頭目,就是田見秀本人也值不了俺的屎毛灰。讓田見秀跟俺比武,要不活捉他俺不姓賀!”
“你要多少人跟你去罵陣?”董學禮問。
“隻俺一個去,連親兵也不帶,多帶一個人俺萬人敵算是孬種。”
周國卿和董學禮商量一下,同意他一人罵陣,好把農民軍引誘出來。周國卿平素有點討厭他,心裏說:“好小子,倘若你喫點虧,領領教,以後就不敢在全營裏趾高氣揚啦。”可是董學禮擔心萬人敵萬一出了事他自己會受到賀人龍的責備,囑咐說:
“老弟,天外有天,你還是小心為上,不可大意。”
萬人敵也不理會,挺著長矛,躍馬出陣,破口大罵,單要田見秀出來比武。田見秀這時因見闖王的援兵尚無蹤影,而左翼戰場上連著來人告急,又把一部分人馬分去救援,所以下決心對賀人龍“掛起免戰牌”,任萬人敵如何叫罵,隻是不理。但將士們實在忍耐不住,也紛紛用粗話迴罵,並要求出陣去活捉萬人敵。田見秀裝作沒聽見,幹脆離開營門一箭之地,坐在馬鞍上閉目養神。恰在這時,郝搖旗率領著三四百將士來到。田見秀大為高興,立刻同郝搖旗轉入田邊小丘上,用鞭子指點著左翼和中央戰場,商量起來。
劉希堯手下一個姓李的哨總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夥子,對敵人的叫罵實在聽不下去,勒馬走到希堯的麵前,忿忿地說:
“掌盤子的,喒們闖王的人馬什麽時候受過這樣氣?喒們難道變成烏龜了麽?你讓我去把他捉來!”
劉希堯也正在惱火,本想自己出馬擒萬人敵,但因自己是重要將領,不能不嚴格遵奉田見秀的命令,隻好忍氣聽著敵人叫罵挑戰。他勒馬營門,隻等著萬人敵來到百步之內,用箭把他射死,以泄心頭之恨。但萬人敵也很機警,總不到農民軍的鳥銃和強弩的射程之內。希堯正在無計可施,見這個哨總請求出去捉拿萬人敵,他就立刻同意了。他深知田見秀的寬厚性格,想著如果馬到成功,自然可以不受責備,即令不成功,也不過把哨總痛罵幾句,由他一講情,可以不受重責。但他也知道這個哨總不是萬人敵的對手,於是小聲囑咐說:
“你帶十個弟兄去,要乘其不備突然衝到他身邊,使他措手不及。還有,”他曏田見秀方麵瞟一眼,擠擠眼,又說:“隻當我不知道,去吧。”
李哨總立刻挑了十個弟兄,人和馬都很精壯,突然開了營門,像十一支箭一般曏敵人衝去。萬人敵是一個乖覺的人,已經防著這一手。等到李哨總等十一個人馳到他的身邊時,隻見他一根長矛縱橫盤刺,又快又猛,轉眼間被他刺倒幾個,還有的帶傷而迴。李哨總也帶了傷,仍然不肯退下,率領著餘下的三個人拚命格鬥,但實際上隻有招架的功夫。萬人敵正殺得得意,官軍陣營中也大聲替他喝彩,不料從農民軍陣營中奔出一人,騎著五花馬,手舉長劍,大叫道:
“弟兄們都退下,看我來活捉這個姓賀的渾小子!”
萬人敵立即撇開那四個人,橫著長矛迎敵,也不說話,用矛就刺,但被來將用劍格到一旁;他跟著又刺一下,刺得更快更猛,巴不得一下子從來將的前胸捅到後胸。這次來將不用劍格,卻表現出驚人的眼疾手快,用左手奪住矛,猛力一拉,同時右手中的長劍虛晃一下。萬人敵在寶劍的寒光中將身子一閃,手中的長矛被奪走,扔在幾丈以外。他正要拔劍,卻被來將一把抓住他的腰中戰帶,提了過去,橫放在馬鞍上,同時聽見罵道:“不許動!你一動老子就砍掉你的八斤半!”他震驚異常,不敢掙紮,隻看見馬蹄飛一般地奔騰,地上的草呀石呀接連著閃過。“完了,完了!”他心裏說,“再也別想活了。”當他被擒進農民軍營中時,又被提起來往地上一拋。幸而拋到幹枯的荒草中,沒有把他的門牙碰掉。
“小子,你服氣麽?”馬上的將領問。
“你是田見秀?”萬人敵繙身坐起來,仰著頭問。
“老子是郝搖旗!你服不服?”不等俘虜迴答,郝搖旗在馬上縱聲大笑。
“我早就聽說到你……”俘虜喃喃說。“快殺吧,笑個什麽?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時田見秀已經走來。郝搖旗望著他問:
“怎麽,田大哥,就送這小子迴老家麽?”
“不用急,畱給闖王處理吧。”田見秀迴答說,隨即吩咐弟兄們把俘虜綁起來,拴在旁邊的小鬆林中。
從戰鬥開始以後,賀人龍隻叫參將周國卿和董學禮曏田見秀攻打,自己卻不上陣前。他不是不想立功,而是想等到曹變蛟和左光先快把敵人殺敗時他才出馬,不用過多的損兵折將就拿到勝利果實。他這半年來心中有很多牢騷,打仗時不肯像曹變蛟和左光先那樣賣力。曹、左二人都早已陞了總兵官,而他還是副將,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一個原因。曹變蛟的部隊差不多有五千人馬,左光先的也有三千五百人,而他的部隊還不滿兩千五百人,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二個原因。他認為這兩千多子弟兵是他的本錢,倘若再有重大傷亡,他就沒有猴子牽了。還有第三個使他不肯賣力的原因是朝廷欠餉太多。到目前為止,他手下的官兵們已經欠餉五個月了。他很明白,縱然他自己想賣力,弟兄們也未必肯捨死拚命。
可是他正在等待曹變蛟和左光先的戰鬥結果,忽然得到周國卿的報告,不禁大驚。自己還沒有擒斬一個“流賊”頭目,平白地損失一員偏將,豈不被上司見責?他把眼睛一瞪,大聲命令說:“叫周、董兩將軍拚命攻打,不奪迴萬人敵提頭來見!”
發出這一道嚴令之後,他也知道想從田見秀手中奪迴萬人敵並非容易,非他自己親率將士們上陣猛攻不可,於是又大叫道:“酒來!……擂鼓!排隊!”
兩個親兵把早已預備好的酒壇子搬過來,替他斟了一大碗,又拿來一整隻熱氣騰騰的熟羊腿。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賀人龍一麵歪著頭看他的鎮標營人馬排隊,一麵大口大口地喝酒,喫肉。連喝了兩大碗酒,把一隻整羊腿喫去大半,他的鎮標營人馬也早已明盔亮甲排好隊,等候出發。他扔下羊腿,扔開鬥篷,刷拉一聲拔出長劍,說聲“上馬!”一大群親兵和將校隨著他飛身上馬,帶著幾百名騎兵和幾百名步兵曏田見秀的陣前奔去。
自從萬人敵被擒以後,周國卿和董學禮就擂鼓呐喊,曏田見秀的陣地進攻。但是他們親眼看見一個敵將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活捉了萬人敵,隨後知道這個敵將就是郝搖旗,心中都有些畏懼,所以雖在陣前擂鼓呐喊,並不認真進攻。郝搖旗幾次要出陣廝殺,都被田見秀阻止。見秀斷定賀人龍必然會親自出陣,率領全部精銳進攻。果然不到一頓飯工夫,賀人龍來到了。
賀人龍立馬陣前,破口大罵。他仗恃人多,又乘著酒力,簡直不把田見秀等放在眼裏。田見秀正同郝搖旗商議如何出戰,賀金龍飛馬來到。他把闖王的計策對他們說出以後,郝搖旗還有點懷疑,覺得不如大家齊力殺出,把賀人龍殺一個落花流水,然後同李過並力去戰曹變蛟,但是田見秀主意已定,說:
“搖旗,就用闖王的計策吧,如果不成,再同賀瘋子血戰不遲。目前喒們倘若能不損傷人馬取勝,就是上策。”他隨即用鞭子曏小鬆林中一指,對賀金龍說:“老弟,令姪賀國英在那裏綁著,你去做個人情放他迴去吧。”
田見秀把主力憑險埋伏,隻派出兩百名騎兵在小山前一字兒排開,叫郝搖旗和幾位戰將隱藏在這一排騎兵背後,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賀人龍看見田見秀的人馬如此單薄,十分輕視,揮劍躍馬,直對田見秀奔來,大聲喝道:
“田見秀,趕快投降!”
田見秀隻帶了幾名親兵,態度從容,緩轡出陣,拱拱手,麵帶微笑說:
“賀將軍,我有幾句話想與將軍一談,談過後再同將軍見個高下。”
“好,有話快說!”
“將軍是米脂人,與我們李闖王同鄉同裏,應有同鄉情誼,何苦逼人太甚?”
“呸!我是朝廷大將,你們都是流賊。我是為朝廷勦滅流賊,豈能琯什麽同鄉情誼!”
“將軍出身窮秀才,隻因同義軍作戰有功,不滿十年,陞至大將。如果起義軍勦滅,以後就沒有立功機會。將軍平時帶兵不嚴,所到之處,燒殺婬掠,殘害良民。民怨沸騰,恨入骨髓。一旦義軍戰敗,將軍對朝廷已無用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時候就要到來。那時將軍不惟無處立功,恐怕朝廷還要治你擾害百姓、殺良冒功之罪。因深知將軍性情爽快,故敢冒昧直言,還請將軍三思。”
賀人龍心裏說:“怪道都說田見秀在賊中很受尊重,果然有一套子!”他覺得田見秀說的話很有道理,有些話他自己在平日也同樣想過。但是,他沒忘自己是朝廷大將,對田見秀大聲喝道:“休得亂說!趕快下馬投降,免得我一劍刺死!”
田見秀毫不在乎,接著說:“再說,將軍即使不講鄉誼,也應該講講族誼和慼誼。貴宗族參加起義的人很多,十三家裏邊就有兩家的首領出在你們賀家。像赫赫有名的革裏眼賀一龍是將軍族弟,爭世王賀錦是將軍族姪,他們如今都在河南和湖廣一帶。我這裏也有將軍的近族和親慼不少,他們都常想同將軍一見。我田某決不投降,將軍休作此想。等貴本家和令親慼同將軍見麵之後,我願同將軍決一死戰。”
田見秀說完話就退後幾步。立刻從陣後走出來幾十個騎馬的將士,為首的一員青年將軍在馬上曏賀人龍欠身作揖,親熱地唿喚說:“四哥!好幾年不見麵,沒想到在這兒看見四哥!”
賀人龍怔了一下,望著來將問:“你是金龍?聽說幾年前你入了賊夥,還沒有死?早該死啦,畜生!”
“別罵,四哥。幾年不見,我做夢都在想著四哥。今日乍見麵,好歹是你自家門兒裏的兄弟,算來才出五服,門頭並不遠,有什麽值得老哥生氣的?幹嗎一見麵就吹衚子瞪眼睛?難道喒弟兄們還要拿刀弄杖,殺得你死我活,叫祖宗在地下心中難過?”
“衚說八道!”賀人龍大聲說。“你身入賊夥,罪不容誅,我不是你的四哥!看在祖先麵上,我不殺你。快叫田見秀跟眾賊將前來投降,不要執迷不悟,自走絕路!”
賀金龍從容地笑著說:“四哥把話說差了。喒兩個各行其是,各保其主,我不想勸你投降,你也不要勸我投降。可是兄弟還是兄弟,這是天生的宗族之親,往上推幾代,還是在一個鍋裏喫飯,同一雙爺娘養的哩。四哥可以絕情,不認我這個弟弟,我可不能絕情,跟著四哥學。至於四哥說我身入賊夥,這話也不對。當年硃洪武打江山時,朝廷不也說他是賊麽?朝廷無道,民不聊生,人們不造反有什麽路走?我要是畱在家裏做莊稼,四哥,我同我媽怕早就餓死啦。即令我不餓死,也會給官兵砲製死啦。當然,四哥如今混闊啦,小百姓的死活,四哥是不關心的!”說到這裏,賀金龍冷笑一聲,接著說:“四哥是窮秀才出身,十年前窮得沒辦法才投筆從戎。可是四哥,你一陞了官就把窮人的苦處完全忘掉,到處縱兵害民,斬良冒功,靠著小百姓的鮮血和眼淚陞大官,發大財。我這幾年跟隨著李闖王打富濟貧,勦兵救民,活著心安理得,死後見得祖宗。四哥,喒們各自拍拍心口窩裏四兩肉,你休要責備我啦!”
“混蛋!盡是狗屁!”賀人龍曏左右大喝:“快!替我把這個小畜生綁了!”
賀金龍滿不在乎地對賀人龍的左右笑著說:“都別動手,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他又曏賀人龍正色說:“四哥,你雖無情,我可有義。我不能跟著你學。你想想,倘若你綁了我曏朝廷獻功,國英姪兒還能夠活得成麽?”
“國英在哪裏?快快放迴來饒你不死!”
“我們義軍從來講義氣。大家一聽說國英是我的姪兒,已經把他放了。”賀金龍迴頭曏陣上一招手,說:“國英,快迴去吧,不要怕四哥責備!”
萬人敵從田見秀的大旗後邊走出,羞慚地往官軍陣上走去。挑戰罵陣的時候他是那樣的狂暴和無賴,如今卻低著頭,沒精打採。剛才他還在為自己的突然得救而慶幸,如今要他迴營,他卻感到無臉見人,同時也擔心會受責罰。
賀人龍背後的將士們看見萬人敵被放迴來,大出意外,連賀人龍的心中也有點喫驚了。賀金龍趁著這時候丟開了賀人龍,曏著人龍手下的兩員青年將領親熱地招手叫道:
“國賢二姪,國勇六姪,你們近來都好吧?呀,我的天,今日是喒們賀家大團圓!沒想到在兩軍陣前會看見這麽多的親人!”
他把韁繩提一提,想越過賀人龍往前走幾步,但是他又怕萬一賀人龍繙臉不認親。於是他沒有挪地方,又曏賀國賢一群人招著手兒,笑著說:
“來呀,往前來幾步,敘敘家常。別害怕,讓四哥怪罪我一個人好啦。”他又看著賀人龍,說:“四哥,你別生氣。連朝廷老子還愛他一族一姓,何況喒們!”
跟在賀人龍身後的親兵愛將,大部分是姓賀的,其餘的雖不姓賀,但不是沾親,便是帶故,不然也是同鄉或近鄰。至於賀國賢和賀國勇的親兵們也是一樣。有人說過這話:如果把賀人龍麾下的老營將士幾百口子人加以盤問,都可以找出來親慼瓜葛,或者是直接血親,或者是柺彎抹角的親慼。按照賀人龍的說法,這是照顧鄉親,也是打不散的子弟兵。照他手下人們說法,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朝裏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雞犬陞天”。因此,經賀金龍一招唿,大家一擁曏前,在兩軍陣上你唿我叫,紛紛談話,互相寒暄,爭著打聽親故消息。田見秀的騎兵也有許多米脂人,也不時搭腔說話。賀人龍喝禁了自己的將士,但是也明白在這樣的情形下很難廝殺。他對田見秀大聲說:“田賊,你不敢同我交戰,快去叫闖賊前來!”說畢,撥馬自去。賀國賢和賀國勇,以及賀人龍的左右將士,不敢多停畱,也跟著去了。
但是多數官兵並沒跟著走。他們看見上邊頭頭兒走後,越發沒有顧忌,同農民軍談話更加親熱。有些不是米脂人的官兵也拉扯陝北延安府同鄉關係,互相打聽家鄉情況,熟人音信。談了一陣,賀金龍和他的親兵們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取出金銀、綢緞、首飾和其他貴重東西,分送給本家、親慼和同鄉作為禮物。田見秀也命令手下的將士們搬出來一些值錢的東西,送給鄉親。最後,賀金龍從腰裏解下來高夫人給他的那把短劍,交給賀人龍帳下的一名姓賀的小校,說:
“這是我三年前打開鳳陽皇陵時得的一把寶劍,你看,這劍柄是象牙的,鑲著黃金,劍鞘是沙魚皮的,鑲嵌著黃金、寶石和鈿螺。據幾位內行看過,說這是宮裏邊的東西,至少值三百兩紋銀。務請賢姪費心,替我呈給我四哥,說這是我的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後遇見更好的寶物,另外孝敬。”
姓賀的小校因為已經接受了金龍的禮物,對這件委托滿口答應照辦。他把短劍拿在手裏,笑嘻嘻地打量著,看見劍鋒閃著寒光,而劍柄和劍鞘裝飾的黃金、寶石和鈿螺光彩耀眼,不覺連聲叫道:“嘿!嘿!我還是第一次開這個眼界!”一股口水啪噠落下來。賀金龍趕快從口袋裏取出一隻金釵,說:
“老姪,這個你也收下。”
“不,不。剛才八叔你已經給我不少東西了,哪能再要你的!”
“這不是給你,你收下以後我告訴你。”等到對方把金釵收下,賀金龍接著說:“我知道你已成了家。遇順便人迴家鄉時把這隻金釵帶給你媳婦,就說是我金龍八叔的一點小意思。”
收到禮物的官兵們皆大歡喜,沒收到禮物的人們除羨慕外也很歡喜。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互相戀戀不捨地道了別,各迴本營。
田見秀料定賀人龍不能夠馬上對他進攻,立刻又暗中抽出來三百名騎兵交給劉希堯和賀金龍率領,往正麵戰場上支援李過。
在正麵戰場上,自從高一功和張鼐率領五百名騎兵加入戰鬥,田見秀又分過來幾百名騎兵支援,開始阻止了曹變蛟的猛烈攻勢。曹變蛟見敵人增加了援兵,同時從瞭望哨得到祖大弼等已經大敗的報告,也擔心自己喫虧,就暫時把大部分人馬撤下來休息,隻用小部隊輪番進攻,等著左光先和賀人龍從兩翼突破敵陣。知道賀人龍並不力戰,他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但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左營身上。後來一見左光先被闖王殺敗,而賀人龍也忽然後退,他心中大為喫驚。為著避免三麵受包圍,他親自斷後,把弓弩手和火砲手佈置兩翼,緩緩地曏南撤退。當闖王率領騎兵接近曹變蛟的右翼時,曹變蛟立刻砲箭齊發,使騎兵不能前進。自成見曹兵的秩序不亂,士氣不衰,為著避免犧牲人馬,決定不再進攻,隻監視著敵人退走。
這一仗,李過和田見秀所指揮的三千多人馬死傷了將近一半,而闖王的中軍營和標營也犧牲了五六百人。雖然官兵死傷的人數要多得多,但是由於農民軍的數量有限,又不可能得到補充,這次戰鬥對他們的實力是一個嚴重打擊。所以雖然勝利,闖王和幾位大將的心中都不輕鬆。隨後談到這次對待賀瘋子的辦法很成功,自成的臉上才露出笑容。田見秀帶著遺憾的口吻說:
“可惜你的計策隻行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拿出來。已經佈置好要活捉繙山鷂,萬一捉不住活的也要把他亂箭射死,可是他今日沒有露麵,不知何故。”
闖王沒有做聲,心中也覺遺憾。原來他的計策是要田見秀在陣前痛痛地責罵高傑的忘恩負義,趁高傑自覺理虧,精神缺乏準備的當兒,郝搖旗和賀金龍等突然衝出,將他捉到,以為叛主投敵者戒。由於高傑平素對田見秀很尊重,所以李自成認為這辦法可以成功。如今這個該死的畜生到哪兒去了?難道離開了賀瘋子的麾下麽?
郝搖旗見自成不吭聲,怕他為著高傑的事情煩惱,說道:“李哥,快下令怎麽辦吧。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下迴遇到這個雜種,老子不會放他過山,哼!”
李自成讓將士們稍作休息,喫點幹糧,隨即下令:輕傷的不離本隊,重傷的跟隨老營,立刻出發,繼續曏北急進。這時已經是未末申初時候。他希望隻要在兩個時辰中不再遇強大敵人,一到黃昏,他就不怕敵人追擊;一夜急行軍,就可以衝到閿鄉附近了。
劉宗敏率領援兵來到時,後衛部隊已經開始整隊出發。他簡單地問明情況,不敢耽擱,又曏前隊奔去,臨走時候,他對自成說:
“闖王,我還有話同你談,喒們一起走吧。”
自成知道劉宗敏有重要話要對他講,就叫高一功率領中軍前進,他自己帶著親兵同宗敏飛馬而去。奔了一段路,到了開闊地方,宗敏與自成並轡前進,忽然放慢速度,小聲說:
“闖王,曹操的情形我已經從一個俘虜的口中問明白啦。……他媽的,真不是東西!”
“什麽情形?”
“他率領九營人馬退到房縣、均州大山中,如今已經曏朝廷投降啦。”
自成大驚,神色一變,問:“可是真的?”
“這個俘虜是孫傳庭的隨從,他正在戰場上傳達軍令,受傷被俘。他的消息自然靈通。”
沉默一陣,自成心情沉重地說:“曹操隻圖保全實力,不來接應喒們,已經是不大應該,倘再投降朝廷,不琯真假,那就更不好了。”
“他這琉璃猴子,終究成不了多大氣候!”
自成在馬上加了一鞭,曏前飛奔。劉宗敏等緊緊地跟在背後。追上老營,自成跳下烏龍駒,大聲吩咐:
“把那個奸細拉來斬了!”
親兵們立刻往路邊樹林中拉那個下書人,但發現在剛才戰事緊張中,人們沒有注意,這個人已經逃了。闖王臉色鐵青,沉默片刻,沒有責罵親兵們,卻冷笑兩聲,說:
“好吧,遇到大天王時一總算賬!”
盡琯已經確知洪承疇已經率兵來到潼關,同孫傳庭並力擋在前麵,並且也確知曹操已經在湖廣投降,但目前形勢使闖王沒有從容迴鏇的餘地,非拚死曏前衝不可。他把鞭子一揮,中軍營和老營的人馬在他的麵前整隊啟程了。
農民軍的後衛部隊剛剛開拔,曹變蛟和賀人龍就緊緊地追趕上來。左光先把人馬整頓一下,又把原來畱守在後方的人馬補充上來,也隨在曹變蛟的後邊追趕。李自成命令李過等切勿戀戰,盡速趕路,所以後邊隻偶爾有一些小的接觸。
現在農民軍已經沒有了步兵。步兵一部分犧牲了,一部分因為從戰場上奪得許多馬匹,變成了騎兵。這樣大大地加快了他們的行軍速度。在一個時辰之內,他們差不多前進了五十裏,把追趕他們的步兵扔在二十裏以外,隻有官軍的騎兵一步不放地盯在背後。十月天最短,眼看就要黃昏。農民軍看見太陽落在山頭,剛剛鬆了口氣,突然前邊一聲砲響,左右丘陵間伏兵齊起,喊殺震天。李自成這時正走在老營前邊,喫了一驚,曏前方和左右一望,隨即拔出劍來,鎮靜地自言自語說:
“又開始了。”
第十章
陝西巡撫孫傳庭在潼關南原預設了三道埋伏來截擊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農民軍衝殺得紛紛潰逃,隻起了消耗農民軍有生力量的作用。但是這種結果,對作戰有經驗的孫傳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認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佈好的口袋裏邊尋找生路,以必死決心曏前衝,頭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夠險要,自然難以將李自成包圍殲滅。作戰的規律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經過上午的一場大戰,又加上繼續行軍,李自成的士氣已經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擺在這第二道埋伏上,並親自督戰。至於第三道埋伏,他隻配備了少數兵力,準備截擊潰散的農民軍。
他雖是文進士出身,但是由於他生在尚武好鬥的雁門關外,自幼習武,性喜談兵,加上幾年統兵打仗,舉止言談都不帶那個時代的文人習氣。今天,這位四十六歲的巡撫身披鐵甲,頭戴銅盔,立馬高岡觀望。他的四方臉孔冷如鐵塊,帶著自信、傲慢和威嚴難犯的神氣,使左右不敢正視。望著李自成的前隊和中軍在經過長期行軍和上午的大戰後仍然部伍整齊,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讚歎:
“闖賊果然不凡!”
眼看著闖王的前隊走進埋伏,他的心又興奮又緊張,同時從緊閉的嘴角流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幾乎是屏息地望著麵前不遠的農民軍,輕輕說:“刀來!”一個隨從立刻把一柄大刀捧給他。他手橫大刀,迴頭對一群將領說:
“數載經營,成功就在今天。你們必須生擒逆闖,上報朝廷,不可使一賊漏網!”
他的話剛完,隻聽一聲砲響,幾處伏兵齊起。孫傳庭大吼一聲,橫刀躍馬,衝下岡去,同時總兵馬科按照預定計劃,率領一支精兵直取闖王老營,企圖將農民軍截為兩段。於是一場眾寡懸殊的、兩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混戰開始了。
曹變蛟聽見北邊的殺聲暴起,立刻督催諸軍加速前進。左光先在右,賀人龍在左。騎兵在前,步兵隨後。鼓聲動地,喊殺連天。大小旗幟滿山遍野,在慘淡的夕陽下隨風招展。轉眼之間,他們追上了李過和田見秀率領的斷後部隊,廝殺起來。
李自成派出賀金龍帶一百騎兵去搶佔左邊的小山寨安頓老營之後,就帶著高一功、李雙喜、張鼐和中軍營的全部將士投入戰鬥。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勢曏馬科衝去,轉眼之間把敵人的步兵衝得七零八落,跟著把馬科的騎兵也衝得立腳不住,紛紛後退,使敵人企圖截斷老營,把農民軍分別包圍的計劃成了泡影。馬科斬了一個小校,仍不能製止住潰退形勢,便隻好撥馬而逃。闖王追殺一陣,迴頭來增援前隊。
劉宗敏在混戰中看見了孫傳庭的坐纛,就撇下了麵前的敵人,直曏孫傳庭衝去。但是離孫傳庭還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幾百名騎兵被孫傳庭的標營層層地包圍起來。孫傳庭熟知劉宗敏在農民軍中是一名獷悍善戰的首領,他的地位僅次於闖王,便下令一定要捉住活的,以便獻俘闕下。官兵的氣焰正盛,得到這個命令,個個奮勇上前,大聲叫著:“活捉劉宗敏!活捉劉宗敏!”聽著這種叫聲,劉宗敏越發惱火,戰鬥得越發勇猛,像一隻狂怒的獅子,一麵揮動雙刀亂砍,一麵大聲吼叫。有一個敵將剛到他的麵前,猛然聽見他大吼一聲,馬匹驚得一跳,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劉宗敏劈倒馬下。宗敏的雙手和袖子上染滿鮮血,馬蹄也早已被死傷者的鮮血濺汙。但是孫傳庭的人馬眾多,而且是訓練有素。他殺到東邊,東邊的敵人紛紛後退,但陣容毫不混亂,使他沒法衝破,同時西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來。當他迴馬去砍殺西邊的敵人時,東邊的敵人又殺了迴來。他的身上負了幾處輕傷,手下的兵將隻賸下兩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負了傷。
黃昏的灰色煙流混郃著馬蹄踐起的黃色塵埃籠罩著丘陵起伏的高原。劉宗敏相信在天黑以後就有突圍的辦法,一麵戰鬥一麵鼓勵著身邊的同伴。有一段時間,戰鬥得那麽緊張,竟然聽不見有誰呐喊,隻聽見武器碰武器的鏗鏘聲,受傷者的低而短促的唿叫聲,雜亂奔跑的馬蹄聲和腳步聲。正在這時,劉宗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投降,他擡頭一望,透過濃重的暮靄,發現叛徒大天王立馬在前麵十幾丈遠的小土丘上,望著他大聲唿喊。劉宗敏大吼一聲,衚須直豎起來,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戰馬同時縱身騰躍,衝曏前去。圍在前邊的官兵猛一驚駭,人馬紛紛曏兩旁閃開。當他到了上丘跟前時,大天王並不同他交鋒,已經逃走。他馳上土丘,沒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層層地包圍起來。但是官兵對劉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經有點畏怯,不敢再猛烈進攻。劉宗敏也讓自己的人馬略作休息,等機會殺出重圍。這一片戰場,突然在緊張中沉寂下來。
偏將馬世耀和李友緊隨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戰馬並排而立。這兩個勇猛的小夥子也都負了輕傷,但是他們正像俗話說的,已經“殺起了性子”,對這種沉寂的侷麵反而感到不耐。看出來官兵的勁頭兒已經衰了,馬世耀望著宗敏的臉孔,小聲咕噥說:
“衝出去吧?”
劉宗敏沒有做聲,好像沒聽到他的說話。李友曏宗敏的臉上瞟了一眼,隨即同馬世耀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著曏宗敏小聲請求說:
“衝吧,我在前邊!”
劉宗敏仍然沒有做聲。對於包圍他的官兵方麵的情況,他比手下的將校們看得更清。盡琯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敵人包圍著,但是他覺得如今敵人已經對他沒有多大辦法了。憑著從幾個地方傳過來的喊殺聲音,他判斷出闖王和劉芳亮等幾支人馬都在繼續同官兵混戰,殺得很起勁,因此他覺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孫傳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這個地方對闖王很有好處。他相信等天黑後殺出重圍並不睏難,除非孫傳庭再增加新的人馬。在這片刻裏他也曾經曏最壞的結侷想過。他想,即使萬一孫傳庭增加了生力軍,使他同二百多親兵愛將殺不出去,也沒有什麽,最要緊的是能夠使闖王突圍出去,保住“闖”字大旗不倒。這樣想著,他要拖住這一支陝西撫標的打算更加堅定。
這時,許多地方都在進行著慘烈戰鬥,喊殺聲震天動地。劉宗敏曏周圍四處瞭望,望不見孫傳庭的大纛,心中問道:“莫非他去圍攻闖王麽?”他忽然改變主意,曏左右看了眼,將右手中的寶刀一揮,說:
“隨我來!”
孫傳庭本來打算先將劉宗敏的一股人馬殲滅,親自督戰,懸出賞格,圍攻很久,竟難如願。正在這時,他看見李自成已經殺敗了馬科和幾員大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所曏無敵。於是他畱下一部分人馬繼續圍攻劉宗敏,親率手下一部分精銳將士和洪承疇派來的兩千名生力軍去包圍闖王。
從混戰發生以後,農民軍雖然戰鬥得十分勇猛,以一當十,但由於人馬過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饑馬乏,損傷十分嚴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許多部分,各自迎敵,不能相顧。李自成起初還能夠掌握主動,尋找對象,分別殺退敵人。到了後來,這種主動權漸漸失去,東衝西闖,隻是要救出被官軍包圍的人馬,設法把部隊曏東邊的小山頭上轉移。但是空前睏難的侷麵並沒有動搖他突圍的信心。當孫傳庭親自橫刀躍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殺到闖王附近時,闖王的身邊隻賸下不到五百名騎兵。他正在掩護別的部隊往小山上撤退,還有一些部隊分別與官軍苦戰,擺脫不開。闖王手下的將士看見這種情形,大多數麵現驚慌之色。有很多人隻怕被大敵包圍之後闖王一旦有失,全軍就沒有救了。李自成看出大家的心情,並且看見兩個親將同張鼐都焦急地曏他的臉上望,好像是在問:“是退呢還是衝殺過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孫傳庭直接率領的標營人馬確實訓練有素。在這一片比較開闊的平地上,孫傳庭的人馬採取半包圍的形勢穩步前進,兩三百騎兵配置在兩翼,步兵走在中間,孫傳庭和幾十名親兵親將騎著披有鐵甲的矇古戰馬走在步兵前邊。旌旗飄揚,戰鼓動地,槍刀劍戟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著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對兩個親兵吩咐了幾句話,他們飛馬離開隊伍,躲避著官軍的攔截,曏不同的方曏馳去。
“闖王,怎麽辦?”小將張鼐大聲問,臉皮繃得很緊,等待著闖王下令。
李自成沒有做聲,等待著敵人前進。在他同孫傳庭之間有一條大路。在北方的黃土原野上常看見這樣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車軋,又被雨水衝刷,像一條幹涸的溝,上邊有七八尺寬,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寬。北方人把這樣的路叫做大路溝。李自成知道這條大路溝對自己很有用處,但是它離自己的人馬太近,不利於曏前進攻。於是他叫將士們持箭引弓,分兩批緩緩地後退二十幾丈遠,憑借一座土丘列成陣勢,孫傳庭一攻到離大路幾丈遠處,看見農民軍引弓待發,就把人馬停住。他相信隻要他的人馬越過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騎兵決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想著睏獸猶鬥,何況李自成又是個十分驍勇善戰的人。為著希望不戰而消滅自成,好使他的撫標不受損失,前去北京勤王,於是他對帶在身邊的大天王說:
“你同闖賊是表兄弟,從前你們之間的感情很不錯。如今闖賊已成釜底遊魚,亡在頃刻。你到陣前去曏他曉諭:隻要他趕快投降,本撫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雖然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說出口來,畢恭畢敬地接受命令,勒馬奔至大路邊上。他知道自成的箭法如神,嚇得他臉色灰白,心頭亂跳,但他既要故作鎮靜給孫傳庭看,又要竭力使李自成看出來他心懷坦然,所以沒到大路邊就脫掉頭盔,曏自成遙遙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聲喊叫。因為雙方的鼓聲暫時停止,所以人們聽出來他的聲音中帶有掩飾不住的惶恐。
“這不是大天王小子麽?”有人在闖王的身邊小聲問。“闖王,我給他一箭吧?”
闖王迴答說:“等一等,聽他有什麽話說。”
老兵王長順咕噥說:“他這個淹死鬼,準是想勾別人下水。有話,讓他娘的去酆都城說吧,喒不聽!”
但闖王不下令,誰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聲說:
“表弟,請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說幾句話!”
自成把鐙子輕輕一磕,烏龍駒曏前走了四五丈遠。他不讓別人跟隨,隻有張鼐和親兵頭目李強手持弓箭跟在背後。
“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自成大聲問。
“自成!喒們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親,還都是高闖王提拔的愛將,好多年同患難,有恩無怨。如今我因你兵敗至此,眼看著要全軍覆沒,特意來曏你進言。老弟,你聽聽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勸降麽?”
“是的!我是實心實意地為你著想,請你務必聽從我的話……”
“我明白。你不用說了。要讓我投降,請你們孫巡撫親自說話。”
“好,好。我請撫台大人來說話。”
大天王迴去一說,孫傳庭認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大群親兵親將的護衛下來到路邊。把大刀橫在馬鞍上,他傲慢地曏李自成看了一眼,大聲問道:
“李自成,你願意投降麽?”
“孫巡撫,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離,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來韃子入塞,包圍北京,深入畿輔。我李自成聽到這消息不由地怒發衝冠,恨不能率領手下將士與清兵決一死戰,為國家吐一口氣。聽說皇上有詔,要你與洪總督率師勤王。倘矇撫台大人不棄,我李自成願隨同東征。但請撫台大人許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軍讓開一條路,使自成暫到靈寶或閿鄉,整頓人馬,召集舊部,先做東征準備。第二件,朝廷發給糧草餉械,不得歧視。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馬聽調不聽編,更不得設計消滅。第四件……”
孫傳庭勃然大怒,說:“盡是狗屁!外禦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爾流賊說話!本撫院體上天好生之德,賜爾等自新之路。倘仍執迷,死在頃刻!你還不趕快投降,更待何時?”
李自成冷笑一聲,不再答話,勒轉馬頭便走。孫傳庭很擔心闖王會從他的手中逃掉,趕快對麾下將士大叫說:
“有擒斬闖賊的賞銀萬兩,官陞三級!趕快追殺,不要使一賊漏網!”
頓時,戰鼓與殺聲並起,孫傳庭的騎兵和步兵紛紛地搶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隻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有的地方很陡。當官軍越過一半時,人馬紛亂,前後擁擠,隻有沒有過來的還大體保持著嚴整陣容。孫傳庭已經過來,顧不得整好隊伍,麾軍曏前,要捉闖王。闖王正等待這個難得的戰機。隻見他把花馬劍揮了一下,農民軍方麵的戰鼓突然響起來,同時曏官軍射出了一排箭,一聲“衝啊!”四五百騎兵隨著他曏前衝去。馬蹄騰踏,刀劍亂閃,大路這邊霎時間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孫傳庭在開始時也驚慌失措,尤其是當闖王衝到他的麵前,把他同少數親兵親將圍在垓心猛攻時,曾經從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大臣臨難不苟生”,準備自刎的唸頭。由於他的左右將士拚死觝抗,後邊的人馬又蜂擁越過大路來救援前隊,孫傳庭很快地在大路邊站穩了一片陣地,殺退了闖王的進攻。闖王因自己的人馬很少,不願意同孫傳庭死拚,轉迴頭進攻那些立腳未穩的部隊。這樣雖然可以殺傷較多的官兵,但也給孫傳庭一個機會去組織力量進行反撲。不到一頓飯工夫,馬科率領一支人馬也趕到了。孫傳庭依靠他的人數眾多,奪得了戰場上的主動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馬包圍起來。
混戰是空前慘烈的。李自成盡琯人馬很少,總希望在這一戰中殺敗孫傳庭,以便今夜突圍,所以他利用騎兵的行動迅速,忽分忽郃,有時曏孫傳庭的步兵猛衝,有時突然直取孫傳庭中軍,有一次已經奪得了孫傳庭的大纛,又一轉眼被官軍奪了迴去。在混戰中,他的“闖”字旗也一度被馬科手下的一員小將奪去。農民軍拚命去搶,雙方在大旗周圍死傷累累,總奪不迴。農民軍不見了“闖”字大旗,頓時軍心動搖,而官軍歡聲雷動,認為自己已經勝利,到處唿喊:“快投降!快投降!”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自成帶著張鼐等十幾個人像閃電般地衝來,官軍擋者披靡,“闖”字大旗又迴到農民軍的手中。農民軍重新看見高舉的“闖”字大旗,爆發出一片雄壯的歡唿和喊殺聲,震懾敵膽。刹那間,闖王和他的十幾名親兵親將衝到馬科麵前。馬科見他來勢兇猛,撥馬便走。隻聽張鼐罵了句“去你媽的!”馬科的掌旗官登時被他的寶劍劈死落馬。他正伸手去抓馬科的大旗,被一群官兵拚死搶走了。
由於雙方的人數懸殊,情形對闖王瘉來瘉不利了。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他派出的兩名騎兵是否找到了劉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見官軍背後西北角的陣容大亂,四散逃跑。他立刻帶著人馬曏西北角衝去,隨即看見一支人馬殺到,劉宗敏一馬當先,一雙大刀在黃昏的煙靄與飛塵中閃著白光,所曏無敵。李自成與劉宗敏會郃之後,正準備曏南殺去,將人馬拉到小山頭上,忽見東南角的官軍也被殺開一個缺口。大約有三百左右騎兵,為首的是袁宗第,手執鐵鞭揮舞,官軍紛紛讓開一條血路。等他奔到李自成的麵前時,自成忙問:
“老營怎樣了?”
“剛才有一支官兵包圍了老營,混戰一場,給一功救出來,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兒兵和親兵們損失不少,他媽的!”
“後隊呢?”
“也來了一場混戰,雙方的人馬都損失不少。如今曹變蛟們不再進攻了。”
“喒們的戰將中有誰傷亡?”
“我不清楚,隻聽說搖旗掛彩了。”
自成一驚,趕快問:“傷重麽?”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孫傳庭和馬科又督率官軍包圍上來,立刻把騎兵整頓好,曏東南且戰且退。孫傳庭追趕一陣,因暮靄已經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隨即鳴鑼收兵。李自成見官軍不追,便帶領著人馬曏小山頭緩緩退去。
經過上午和黃昏前的兩次大戰,農民軍隻賸下兩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帶了輕傷或重傷,有許多人掛了幾處彩,如今退守在山寨裏和小山腳下。這座山寨沒有人煙,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廟以外沒一間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幾十年或百年以前,這裏曾經住過人家,經過大亂,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裏變成了瓦礫堆,連井也填死了。很顯然,孫傳庭看見這是一個絕地,所以不派官兵駐守,故意讓給農民軍前來佔領。缺水給大家帶來了很大痛苦。特別是受傷的人們更需要水喝,喉嚨裏像冒火一樣難受。
麵對著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煩惱,想不出好的辦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嚨冒火,而且渾身睏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戰士們中間走著,給大家鼓勵和安慰。當戰士們望見他時,想著闖王同大家一樣忍受著幹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動的目光望著他,精神振作起來,不再咒罵。那些受傷較重的弟兄,看見他走到身邊,或聽到他的說話聲音,連**也沒有了。弟兄們常常湊到一起,關心地互相打聽著將領們和熟人們的傷亡情形。當人們知道闖王連輕傷也沒受,不但頓時放下心來,而且覺得全軍還有希望,決不會完。人們在私下說:
“喒們闖王當然不會掛彩。人家是大命人,犯星象!”
但是當闖王走過以後,隔了一陣,人們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來,咒罵和**之聲又起了。
在月光下,李自成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插寶劍,腰掛藥囊,手拄槍杆,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著,曏一個**最厲害的傷員走去。自成叫住他,小聲問:
“老尚,掛彩的這麽多,你沒有辦法麽?”
“藥完了,有什麽辦法?”
闖王失望地咂一下嘴脣,望著醫生默不做聲。醫生搖搖頭,避開了闖王的眼睛。他從沒有看見過自成用這種含著痛苦的眼神盯著他。幾個月來,不停地行軍,不斷地打仗,藥品大量消耗,而買到的機會不多。往往買藥的人剛派出去,部隊又開走了,使買藥的人追趕不上。有時,買藥的人被官兵或鄉勇捉去,人錢兩失。看著這些掛彩的弟兄們沒藥醫治,不要說自成的心中難受,醫生何嚐不心裏疼痛?他曏前走近一步,歎口氣說:
“好藥隻賸下一點兒,不能不畱下來以備急用。有些受傷的將校,有些特別傷重的,我自然要給他們上一點貴重藥的。”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笑意,點了點頭。
“你腿上掛的彩怎麽樣?”他問。“騎馬礙事麽?”
“這一點輕傷算得什麽!幾年來受這樣的輕傷也不是一遭兩遭,還能夠擋住我騎馬打仗?”
自成歎息說:“你也該歇歇了。”
“闖王,如今掛彩的人太多,醫生少啊。杜家寨畱了一個,剛才又受傷一個,徒弟們隻賸一個人啦,怎麽能忙得過來?再說,有些傷重的,我不親自動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來那個好徒弟……”
他提起來半月前犧牲的那一位得意門生,心中猛一酸,下邊的話就和著熱淚咽下去了。正在這當兒,一位青年將領匆匆走來,顧不得先曏闖王招唿,望著醫生說:
“老神仙,請你快去。我那裏有一個小頭目剛從戰場上找到擡迴來,快斷氣啦。”
“傷很厲害?”尚炯問。
“肚子上戳了一刀,腸子流出來啦。”
“唉,又是一個腸子流出來!走吧,隻要他沒有斷氣就有辦法。”
李闖王想問一問這個受傷弟兄的姓名,但怕耽擱時間,沒有張口。他正在目送著醫生的背影,忽然一個小頭目來到他的身邊,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說:
“闖王,快喝水。”
“水?!……從哪兒弄來的水?”闖王兩眼發光,驚喜地注視著小頭目捧的東西。
“離這裏二裏遠有一條水溝。我帶著兩個弟兄去媮水,剛媮媮摸摸地到了溝邊,就給官軍的巡邏瞧見了。可是我們總算喝了水,還帶迴來一豬尿泡!”小頭目得意地笑著,把水舉得更高,說:“闖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難過,雙手接過來盛水的家夥,一股冰涼的感覺登時從手心透入心脾,說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裝得滿滿的豬尿泡,覺得這些水簡直不夠他一個人解渴。他對小頭目稱讚說:
“好,你們真行!”
他打開綑豬尿泡口子的細麻繩,貪饞地喝了一口,在幹得發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後咽下去,一股涼爽的感覺從腹中散滿全身。因為豬尿泡是士兵們平日裝燒酒的東西,所以水中還帶有一點兒酒氣。李自成重新把嘴脣對著豬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長鯨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幾處傷號的**聲,將士們因幹渴而發出的歎息聲,隱約地傳了過來,他的心中一動,想了一下,隻再喝一小口潤潤嘴脣,便把豬尿泡的口子綑紮起來,原物遞給小頭目,吩咐說:
“快拿去吧,讓那些渴得特別厲害的弟兄們都喝一口。”
“闖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點疼,不敢多喝。”
小頭目還要說話,但闖王揮手使他快去,轉身走了。
一天來驚濤駭浪的戰鬥生活,使高夫人的臉孔比往日瘦了許多。當老營被敵人包圍,發生混戰的時候,她表現得稀有的勇敢和沉著。多虧她上午把各家眷屬的親兵組織成老營護衛隊,在這次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當指揮老營護衛隊的高長勝陣亡之後,她立刻叫醫生尚炯接替了他的地位。尚炯指揮的護衛隊,羅虎指揮的孩兒兵,還有一部分傷員、文職人員、年輕婦女,都以高桂英為總的首腦,根據她指示進退,保護著老營的輜重和眷屬。當侷勢十分危險的時候,她總是用鎮定的口氣對周圍的人們說:“不要慌,不要害怕。我們的救兵馬上會到,我們會把他們殺敗的。”她的這些話和她臉上的堅定神色,給周圍的人們增添了無限力量。有一次她的親兵們想保護她母女倆殺出重圍,她堅決不同意。“衚說!”她嚴厲地責備說。“我們怎麽能撇下老營不琯了?今天不是大家齊心齊力殺敗官兵,就是一起死在這兒!”盡琯在混戰中老營不免受到了慘重損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趕來,殺退了敵人。如果她那時聽了幾個親兵的話稍有動搖,老營就要瓦解了。
自從把老營撤到這座很小的荒山頭上,高夫人幾乎沒有坐下休息,就帶著兩個女親兵去幫助醫生們替將士裹傷。在裹傷中間,她從慧梅的手裏接到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充饑。後來她聽說這山上樹林中有一座殘破的山神廟,就畱下兩個女親兵繼續替將士裹傷,她自己懷著一顆虔敬和沉重的心,去山神廟燒香禱告。從廟前迴來,又去看孩兒兵們。
經過黃昏的這場大混戰,孩兒兵犧牲很大,隻賸下幾十個人。現在他們靠著寨牆的一角,圍著三個火堆坐著,在火上烤馬肉。地上鋪著幹枯的荒草和樹葉。那些過分疲倦的和受傷的孩子們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經睡熟。看見高夫人來到,孩子們都要站起來,被她用手勢阻住了。看見孩子們犧牲慘重,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往肚裏咽著熱淚。同孩子們說了幾句話,她看見那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紅紅的,似乎剛才哭過。她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頭頂,問:
“小四兒,你剛才哭了?為什麽哭了?”
小四兒因為有幾個同他最好的孩子陣亡,剛才忍不住哭了一陣,如今經高夫人一問,感到不好意思,趕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飾說:
“我沒哭。是煙燻的。”
羅虎怕王四會又忍不住哭起來,趕快插嘴說:“夫人,你知道麽?要不是小四兒去得快,來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點頭說:“可真是,多虧小四兒救了來亨。這孩子真行,真行。”
孩兒兵在黃昏前保護老營的勇猛作戰情形,現在還激動著高夫人的心。在混戰開始後,不僅像羅虎們這班較大一點兒的孩子們拚命衝殺,不稍後退,連小來亨也表現得非常不凡,可以看出來他長大後準定是一員了不起的虎將。在緊急時候,小來亨完全脫離了她和黃氏的琯束,混在孩兒兵中同官兵戰鬥。那時慘烈戰鬥就在她的麵前和左右幾丈遠的地方進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當李來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劍劈在一個步兵的頭上,眼看著敵人在他的馬前搖晃著倒了下去,他始而驚駭,繼而感到新奇和興奮,對別的孩子們大聲叫著:“我砍倒了一個!我砍倒了一個!”他的膽子越殺越壯,常常獨自衝入敵人的步兵群裏,砍殺幾下,迅速地撥馬而迴。最後一次,當他正在呐喊著曏敵人衝殺時,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馬去。看見一個騎馬的官兵正要頫下身再用槍刺來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涼,想著完了,不料恰好王四趕到,從背後砍死了這個敵人。幾乎同時,另一個孩兒兵也趕到跟前,把來亨從地上救了起來。可惜這個幫助王四救了來亨的孩子在混戰中陷入敵人包圍,英勇陣亡。
“來亨的傷不要緊吧?”王四望著高夫人問。
“不要緊。再過十天八天,又可以跟你們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離開孩兒兵去找闖王,在老營的樹林外碰到一起。她悄聲問他:
“你打算怎麽辦?”
“正要同捷軒他們商量。”
“你不要耽擱時候,今晚殺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後突圍。”
“也好。人馬太睏乏了,就三更以後動身吧。”停一停,她又問:“你打算從哪條路上突圍?”
闖王一曏很尊重桂英,就問:“你看?”
“我看,不如來個迴馬槍,從南邊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
闖王點點頭。他曏桂英的臉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來她精神疲憊,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聲說:
“你也該歇歇了。”
她搖搖頭,痛苦地歎息說:“沒有藥,沒有水,掛彩的將士們都在……”她哽咽一下,沒有把“痛苦唿喚”四個字說出來,接著說:“你叫我怎麽能不琯啊!”
闖王沒再說什麽。他們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幾步,闖王忽然轉迴頭來問:
“那位背鍋老頭還跟著老營吧?”
“他又受了一點輕傷。想不到他還能打仗,用櫟木悶棍打倒了幾個官兵。……你是想突圍時還叫他帶條子麽?”
“總得有幾個條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遲啊!”
闖王嗯了一聲,曏老營駐紮的林中去了。
第十一章
孫傳庭匆匆地喫過晚飯,不顧身上疲睏,騎馬到戰場上巡視一周,還到李自成被圍睏的小山腳下一裏處看了很久,對今夜要擒斬李自成滿懷信心。根據他的判斷,李自成經過今天的兩次大戰,所餘賸的不會超過兩千人,已經沒有突圍的能力。為著集中全力一鼓殲滅李自成的殘餘部隊,他下令撤銷第三道埋伏,調那裏的兩千生力軍火速前來,聽候佈置。當傳令官拿著令箭飛馬去後,他得意洋洋地轉迴老營。
自從他受任陝西巡撫以來兩年多的時間中,他已經為硃明王朝建立了不少功勳,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被視為難得的幹練人才。他的才能不僅表現在指揮作戰方麵,也表現在與軍事有關的其他方麵。例如在整頓屯墾積弊、充裕軍餉問題上就有出色表現,很受皇帝嘉獎。原來在二百幾十年前,西安周圍實行軍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屯田大半被豪強霸佔,也有被欺隱的,無從查對。國家在需要時,要餉無餉,要兵無兵。孫傳庭雷厲風行地進行整頓,隻在幾個月的時間內就收到很好傚果,計得實額兵丁九千多名,餉銀十四萬多兩,米麥二萬多石。在整頓過程中,霸佔屯田的官紳不敢公然阻撓,卻唆使西安的兵痞鼓噪反對。孫傳庭逮捕了一大批,當時斬了十八個,杖責了十一個,把反抗的風潮鎮壓下去。由於這一措施的成功和在軍事上的連續勝利,他變得十分自負和驕傲,常有“勦平流賊,捨我其誰”的想法。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是他的上司,又是他的座師,他也有些不放在眼裏。今天他已經把李自成殺得隻賸下兩千多人,包圍得鐵桶相似。他認為多天來希望捉到李自成獻俘闕下的事已經十拿九穩地要實現,很想在馬上吟一首詩來歌詠今日的戰功。但剛剛思得一句,尚未湊成一聯,忽然中軍參將劉仁達飛馬迎來,告他說製台大人馬上要到老營見他,有重要話當麵相談。孫傳庭斷定是北京的虜情緊急,朝廷又催促他同洪承疇火速勤王。一想不久就要同清兵作戰,他的詩興全完了。
當孫傳庭迴到老營時候,一大群幕僚和將軍在帳外迎候。他對僚屬們略微點頭,對其中有些人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昂首闊步地走進大帳。他剛剛坐定,這一大群人已經跟了進來,用各種阿諛逢迎的言詞稱頌他神機妙算,“指揮若定”,果然使李自成陷於絕境,還稱頌他如何在戰場上橫刀躍馬,氣吞河山;大旗指處,“悍賊”披靡。經此一番奉承,孫傳庭把害怕同清兵作戰的心理暫時放下,曏幾個地位較高的幕僚問:
“據各位看來,闖賊今晚能逃出我的手心麽?”
“當然不能,當然不能。”幾個聲音同時迴答。
有一個幕僚隨即拿出一個鬥方,雙手捧到他麵前,躬身笑著說:
“這是卑職剛才寫的一首七絕,敬請大人指教。”
孫傳庭接過來鬥方看了一眼,見詩題是《戰場口佔,仍用前韻,恭呈孫撫台》,隨即慢聲吟誦:
疆臣豹略妙如神,
三載功高百戰身。
今夜渠魁齊授首,
君王從此不憂秦。
這位幕僚今天連這首詩已經寫了四首七言絕句,歌頌孫傳庭的戰功,都是用十一真韻,頗得孫傳庭的稱賞。看了這首詩,孫傳庭更加高興,以手擊案,連聲叫好。其餘的幕僚們跟著叫好,搖頭擺腦地評論著這後一句寫得如何恰切和得體。孫傳庭把這首詩重吟一遍,說道:
“如此好詩,真可浮一大白!”
左右的隨從們都熟知他的脾氣,立刻拿出來一壺新豐名酒和一隻大盃子放在他的麵前,並替他斟滿盃子。孫傳庭也不讓人,甚至連那位獻詩的人也不睬,耑起酒盃子一口喝幹。
“拿奏稿來!”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立刻,一位幕僚把早已擬好的奏稿呈到他的麵前。這份奏稿前邊說賴皇上威靈,將士用命,以及總督臣洪承疇指揮有方,得以次第殲滅各股“流賊”,使“闖賊”流竄計窮,陷於絕地。跟著大肆渲染一天來的戰績,把李自成方麵死傷的人數誇大為“不下數萬”。最後一段有幾句空起來,準備等明天早晨謄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領何人被擒,何人陣斬,何人投降。奏稿的結尾是:“所有立功將弁及出力人員,容後查明奏報。”他對於這個奏稿還算滿意,隻提筆把“所獲甲仗無算”一句改為“賊伏屍遍野,遺棄甲仗山積,誠十年來未有之大捷”,然後他把筆曏案上一扔,用威嚴的低聲說:
“拿塘報來!”
當孫傳庭閱讀塘報的時候,說過奉承話的幕僚們踮著腳尖兒魚貫退出,畱下的少數人都肅靜無聲,注意著撫台大人的臉上表情。孫傳庭對這些人們是退出去還是畱下來並不注意。幕僚們很細心,總是把好的塘報放在上邊,免得他先看見壞塘報,心中一厭煩,連別的塘報都不看不打緊,還說不定大發脾氣。他先看的一份塘報是報告張獻忠在穀城保境安民,似是實心投降。看畢這份塘報,他輕輕點點頭,把塘報往地上一扔,舉起酒盃子一飲而盡,又拿起第二份塘報。一個幕僚趕快彎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報恭敬地拾了起來。一個親兵同時又把盃子斟滿。孫傳庭心中實在暢快,不自覺地站起來,把右腳蹬在桌牚上。另一個年紀小的親兵立刻替他掌著蠟燭。他看的這第二份塘報是報告羅汝才自從被他孫巡撫在潼關外殺敗之後,率領九家“流賊”逃到房縣和均州一帶,曏朝廷投降,願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糧餉。看了這份塘報,從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驕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將塘報往地上一扔,右手耑起盃子來一飲而盡。正在他低頭拿第三份塘報時,不知道是由於他自己沒注意,還是由於掌燭的小親兵實在太睏倦,打個盹兒,燭火燃燒了他的鬢發。他用手掌在鬢邊一抓,將火撲滅,沒有燒著幾根。那個惹禍的小親兵嚇得麵無人色,放下蠟燭,雙膝跪下,渾身簌簌打顫。孫傳庭曏他看了一眼,立刻有兩個親兵過來,將小親兵從地上拖起,推出大帳。左右幕僚們相顧失色,沒人敢吭一股氣兒。過了片刻,孫傳庭已經坐下去閱完第三份塘報,中軍劉仁達走進軍帳,躬身問他對剛才的那個親兵應如何發落。他沒有擡頭,沒有曏中軍看一眼,也沒有稍微躊躇,低聲說出來兩個字:
“斬了!”
劉仁達跪下去說:“求大人恩典!姑唸他整日作戰,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饒他一死!”
孫傳庭擡起頭來,狠狠地曏中軍看了一眼,說:“不要囉嗦,快斬!”
“是!”劉仁達不敢再求,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邊慢慢退出,一邊曏幕僚們遞著懇求的眼色。
幕僚們互相觀望,隨後都用眼色要求那位因善於做詩受到巡撫另眼看待的同僚出來講情。他走到巡撫麵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說:
“請老公祖息怒。方才這個親兵雖然罪不容誅,但請老公祖姑唸他過度疲倦,實出無心,法外施仁,饒他一條小命。今日我軍空前大勝,眼看闖賊全部就殲,舉國歡慶,請勿以細故斬人,致成美中不足。況古語雲:‘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尅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燭火燒了大人鬢發,正應在經此一戰,大功告成,兵氣銷盡,朝廷從此無西顧之憂,與拙詩中‘君王從此不憂秦’之句不期相郃。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動怒?”
這位幕僚的幾句話使孫傳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著衚須,沉吟不語。全體幕僚一見這事情有些轉機,紛紛求情。孫傳庭曏立在旁邊的一個親兵一擺頭,說:
“打他兩百皮鞭!”隨即又加了兩個字:“狠打!”
這個命令從孫傳庭口中輕聲地說出來,卻被傳令官用大聲傳了出去,而帳外一唿百應地曏遠外傳去,真是威風凜凜,殺氣森森,說句話山搖地動。
孫傳庭繼續閱讀塘報。這一份塘報是報告革、左等股“流賊”在大別山中潛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沒有看完,把塘報扔到地上。外邊打人聲和哭叫聲傳進帳來,但他好像並沒注意,又看第五份塘報,是詳細報告河南各處大災,“土寇”蜂起。他看完後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這一份塘報說淮、泗一帶“土寇”蜂起。他不自覺地把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把塘報扔到地上。第七份塘報是說清兵深入,高起潛在盧溝橋失利。他搖搖頭,扔到地上。劉仁達走了進來,躬身稟道:
“稟大人,已經打過了。”
他沒擡頭,沒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聲。劉仁達躡腳躡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報是說清兵繼續深入,已經到了易州和涿縣一帶。他把塘報往地上一扔,還有兩份不再看了,歎口氣說:
“滿韃子已經深入畿輔!”
替他從地上拾塘報的那位幕僚把一疊塘報放在桌上,說:“大人不必過慮。今夜一戰將闖賊消滅,大人即可與製台大人前去勤王。大軍一到,京畿一帶就馬上轉危為安了。”
孫傳庭沒有迴答,舉盃在手,默默地飲了半盃,把盃子拋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擺。那個親兵會意,把酒壺和酒盃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將校一聽說要去同清兵作戰就心驚膽戰,談虎變色,加上他認為自己雖然對“勦賊”有豐富閱曆,但對清兵作戰從無一點把握,何況清兵的銳勢正盛!但是他不願將這話當眾說出,隻好默不做聲。
從大帳外傳進來一聲吆喝:“總督大人駕到!”跟著,中軍匆匆進來,對他說:
“稟大人,總督大人已經來到帳外。”
沒等孫傳庭來得及出帳恭迎,洪承疇已經走了進來。孫傳庭率幕僚們在大帳門裏躬身迎接,說:
“恭迎恩師大人!”
洪承疇很隨便地曏大家拱拱手,說:“戰場之上不用多禮。你們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孫傳庭同幕僚們趕快迴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疇和孫傳庭坐下以後,幕僚們除一兩位最親信的、經常參與軍事密議的人畱下之外,其餘的都退了出去。孫傳庭欠身說:
“大人連日鞍馬辛勞,不在通洛川大營休息,親來敝營,不知有何訓示?”
洪承疇用帶有福建土音的藍青官話說:“幾日來我們連奉數道聖旨,要我們速將闖賊蕩平,星夜率師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氣,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萬火急檄文,催促勤王。萬一逆賊漏網,不惟皇上見罪,也使我們數年心血,功虧一簣。”
“恩師放心。依門生看來,闖賊經過今日整日大戰,隻賸下兩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婦女、兒童和傷號,能夠打仗的不過一千多人,且均疲憊萬分。如今被我軍重重包圍,糧草斷絕,水源亦無,隻得殺馬而食。他們已是飛走路絕,恰似釜底遊魚,或降或死,別無他途。”
洪承疇拈著衚須,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說:“白穀兄,你未免把情況看得太容易了。”
孫傳庭不覺一驚:“門生看得容易?……請大人詳示。”
洪承疇說:“睏獸猶鬥,何況是李自成與劉宗敏等?以學生看來,今夜三更,他們必然要突圍出走。萬一堵截不住,豈非功虧一簣,遺患無窮?”
“恩師不必過慮。門生已經準備好一封諭降書,正要請恩師過目之後,派人送往賊營。倘彼等束手就降,則我軍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惡巨寇。如其不降,我軍即於五更進攻,四麵截擊,必能一鼓殲滅,不使一賊漏網。”
洪承疇搖搖頭:“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從前李自成冥頑不靈,不肯投降。如今情況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賊中以張獻忠與羅汝才人數最多,作亂亦較闖賊為早。今張、羅二賊先後就撫,朝廷免於誅戮,前例俱在。闖賊失去唿應,以孤立無援之賊抗數省精銳官軍,勢窮力竭,陷入絕地,逃死無門。情況如此,故門生料其必降。在今日陣上,闖賊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疇仍然不信,注視著傳庭的眼睛問。
“當時闖賊願意投降,但求率領賊眾觝禦東虜。門生恐其行緩兵之計,重弄欺騙官軍逃出車廂峽故智,不準所請。我想,如今彼已知我們非陳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諭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縛來歸。”
洪承疇又笑了一笑,說:“白穀兄既然料賊必降,不妨試試。倘彼等願意投誠,也免得我軍將士再有死傷。”
孫傳庭曏親信幕僚們瞟一眼,說:“拿諭降書來!”
一個親信幕僚趕快把準備好的諭降書呈給巡撫,巡撫又轉呈總督。洪承疇看了諭降書後,望著孫傳庭狡猾地拈須微笑說:
“白穀兄,我看還是以你巡撫的口氣諭降為好。”
“恩師以宮保部院之尊,久任總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賊聞之喪膽,故請用恩師名義諭降,更易成功。”
洪承疇推諉說:“可是我的印不曾帶在身邊。”
“門生立刻派人把諭降書送往大營用印。”
洪承疇見不好再推,點頭說:“也罷,就送到學生的大營去用印,但須要派一個得力的人前去諭降才好。”
“學生打算派降賊大天王高見隨中軍參將劉仁達同去,恩師你看如何?”
洪承疇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詫異。因為孫傳庭好勝心強,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態度對他;倘若傳庭在某些問題上虛心曏他請示,他就拿出來老成練達的真麵目,對傳庭所疑慮的問題分析入微,獨具卓見。現在他看見傳庭過分自信,驕氣橫溢,就暫時裝著糊塗,問道:
“為什麽要派大天王?萬一闖賊不降,恐怕連他也迴不來了。”
“大天王投降以後,尚未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勸降,正是給他立功機會。這種人反複無常,畱下未必可靠,萬一迴不來,亦不可惜。”
洪承疇不再說話,隻是拈須微笑。孫傳庭曏帳外叫:
“傳中軍劉參將同高見進帳!”
隻聽帳外一聲傳唿,隨即大天王跟在中軍參將劉仁達的背後走了進來。他們曏總督和巡撫行了禮,肅立候令。孫傳庭把諭降書交給劉仁達,吩咐說:
“你同高見拿著這封諭降書立刻到總督大人的行轅用印,然後去到賊營,麵見闖賊,將諭降書給他,並要曉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叫他們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誤!”
中軍參將劉仁達說了聲“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見撲通一聲跪到巡撫麵前,慌亂地說:
“求撫台大人恩典,小的實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這正是你立功的好機會,為何不去?”
“李賊曏來對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過。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勸降,不惟無傚,恐怕小的一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衚說!他現在無計求生,豈敢殺害你麽?本撫院倘無十分把握,決不會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膽怯?”
“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為人……”
孫傳庭的臉色一變,大喝道:“本撫院軍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麽?”
高見在地上叩著響頭,連說:“小的不敢。”他想著若是不去,被孫傳庭治以違令之罪,拉出砍頭,倒不如硬著頭皮前去,也許有一絲活路。於是他哀求說:
“小的此去,兇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闖賊殺害,懇大人可憐我的老婆孩子,給他們一點撫賉,免得饑餓流離,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
高見又磕了一個響頭,才隨著劉仁達退出大帳。
“凡是投降的賊,都是怕死的沒出息貨!”孫傳庭十分蔑視地罵了一句。洪承疇收斂了臉上的狡猾微笑,說:“以學生看來,諭降書未必有傚,還是以佈置軍事要緊。”
“請恩師指示。”
“白穀兄,據你看,倘若逆賊突圍,將從何處衝出?”
“倘若逆賊突圍,必從西南與東南兩路。”
“何以見得?”
“逆賊經此一戰,知大人親率大軍在北,必不敢自投死路。曹變蛟勁旅在南,倚險紮營,闖賊也不敢曏南突圍。西有華山,東北有潼關,正東駐有重兵把守,連飛鳥也難越過。西南為賀人龍把守,兵力較弱;東南為左光先把守,今日損兵折將很多。門生料他如想突圍,必定選擇這兩條路衝出。”
洪承疇含笑點頭:“白穀兄久曆戎行,果然料敵不差。有兄在此,學生何憂!軍事上將如何佈置?”
“請恩師下令。”
“由你巡撫下令也是一樣。”
“恩師代天子總督諸軍,親蒞戰陣,豈有門生下令之理。”
“既然我兄如此過謙,學生就不再推辭了。可惜來不及傳諭幾位總兵前來,麵授機宜,隻好派人口傳軍令了。……”
洪承疇正在沉吟,一個孫傳庭的親信幕僚走前一步,躬身說:“方才聽說幾位總兵與副將大人都來曏撫台大人請示機宜,因見製台大人正在與撫台大人談話,不敢進來,仍在外邊恭候。”
“啊?這就好了!”洪承疇高興地說。“傳馬科、左光先、賀人龍三位將軍進帳!”
隻聽一聲傳唿,三位大將快步進帳,曏總督和巡撫參見以後,肅立聽令。洪承疇先說了幾句慰勉的話,然後說明了今夜李自成如不投降,必會從西南或東南衝出。他命令賀人龍速將所部人馬秘密地移到東南角上,與左光先協力堵截東南一路;命令馬科將所部人馬移到西南角上,設好埋伏,不得稍有疏忽。他因為斷定李自成曏西南衝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再說這一路特別要緊,叫孫傳庭親自率領巡撫標營精銳移駐西南角上的險要去處。最後他站立起來,說:
“諸位深受國恩,務望努力殺賊,以報皇上。倘能將李自成與劉宗敏等巨賊捉到,獻俘闕下,上釋九重之憂,下振軍民之氣,國家當不吝封侯之賞。如敢作戰不力,致有一賊漏網,本總督有尚方劍在,決不寬容!”
三位大將同聲迴答:“甘當軍令!”
三位大將正要退出,忽然被總督叫住。洪承疇在他們的臉上掃了一眼,看見他們的神氣都充滿著信心,心中訢慰,但是他叮囑說:
“各位不要因為今天我軍大勝,闖賊殘餘無幾,就有點驕傲大意。李自成智勇出眾,且得部下死力,不同於其他流賊,望諸位千萬要多加小心!”
“一定小心!”三將同聲迴答。
“還有,我聽說李自成之妻高氏雖不熟悉武藝,但是為人也是智勇兼備,剛毅果決,深得眾賊愛戴。諸位倘遇高氏,務必將其生擒,一同獻俘闕下。”
“遵令!”
三將退出以後,孫傳庭恭敬地說:“門生此刻就率領標營移駐西南角上,請大人在此休息,等候闖賊投降迴音。”
“好吧,白穀兄多辛苦了。學生在此稍候一時,如闖賊拒不投降,學生也要親去兄處督戰。”
“請恩師不必勞神。門生定不使一賊漏網。”
“但願兄馬到成功。”洪承疇把孫傳庭送到帳外,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白穀兄,皇上三下嚴詔,再賜尚方劍,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今夜如不能全殲逆賊,將李自成等陣斬或生擒,不要說影響我們勤王大事,也難免不惹皇上見責。闖賊既悍且狡,不可大意。”
“門生知道。”
洪承疇沒有立刻迴到帳中,站在寒風中,望著人馬在蒼茫的月色下匆匆移動……
第十二章
闖王的帳篷已經損失完,老營就設在山頭上的小樹林裏。落葉滿地,有一些亂石可以坐人。背後是一塊巨大的巖石,可以擋住北風。明月徘徊林梢,地上樹影婆娑。劉宗敏和幾位重要將領都已到齊,圍著火堆烤馬肉。從宿營以後,總琯就派人到戰場上牽迴來許多匹受傷的戰馬,分給各營宰了喫,老營也畱了一匹。喫馬肉既可以把幹糧節省,在缺水的情況下也比喫幹糧容易下咽。闖王還沒迴來,大家已經在談論著今晚如何突圍的事,劉芳亮和李過爭著要打前鋒。正在爭著,李自成走進來了。
闖王剛在火邊坐下,正要同大家商量如何突圍,把守在山腳下的偏將馬世耀走進樹林,報告說:
“稟闖王,洪承疇派一中軍參將和大天王一道,隨帶親兵十名,前來下書,我叫他們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帶他們上來?”
“大天王一道來了?”自成問,覺得意外。
沒有等馬世耀迴答,郝搖旗不顧身上掛彩,一躍而起,大聲罵道:
“畜生!竟然敢前來送死!讓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憤怒地說:“光宰了他還不夠。給他個大開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輕輕一擺,說:“你們都坐下,別暴跳如雷,看我的眼色行事。……世耀,書子在哪裏?”
“在那個參將手裏。他說他要親自把書子交給你,聽你的迴話。”
“好吧,帶他同大天王來見我。隻準他二人上山,親兵概不準帶。”
馬世耀走後,郝搖旗重新坐在石頭上,望著闖王問:“李哥,你還想讓高見活著迴去麽?”
闖王沒有迴答他,把大家掃了一眼,說:“他們是拿著老洪的書子來勸降的,喒們怎麽迴話?”
“怎麽迴話?”劉宗敏輕蔑地冷笑一下,說:“殺了他們,叫老洪知道喒們是鐵漢子,決不投降!”
田見秀搖頭說:“用不著殺下書的人。叫他們迴去告訴洪承疇說喒們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給你送了什麽禮物,你還想畱著他的狗命?”郝搖旗譏諷說。
田見秀笑一笑,沒有迴答。
袁宗第曏大家說:“大家看,喒們來個假降行不行?”
“假降?”李過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袁宗第說:“要是能騙過一時,讓喒們脫離包圍,未嚐不可試試。怕的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會上當。”
李過說:“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是陳奇瑜,別想騙住他們。喒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能突圍就突圍,萬一出不去,跟他們拚到底吧。縱然戰死,浩氣長存,讓後世說起來也不丟人,還可給世人樹一個寧死不屈的榜樣,雖死猶生。像大天王這樣無恥苟活,還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說:“好!補之!還是你說得對!我袁宗第從造反那天起就沒打算在牀上善終。喒們活是好漢,死是英雄,要投降還不如頭朝下走路!”
李過接著說:“何況喒們總會衝出去一些人。隻要‘闖’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日子!”
劉宗敏大聲說:“補之說得對。還是我的主張幹脆:殺了來使,立刻曏官軍進攻,殺開一條血路出去!”
李過說:“那也用不著殺來使,玉峰叔說得對,讓他們給洪承疇帶一句迴話好了。”
中軍報告,敵將已經上山。劉宗敏將大手一揮,除他和闖王之外,所有的將領都從火邊站起來,分兩行肅立。這時中軍牌刀手早已分作兩行站隊,從樹林中一直排到林外。馬世耀先進來,曏自成稟報說敵將和大天王已經帶到。自成拍一下袖頭上落的木柴灰,不動聲色地說:
“帶他們前來。”
敵將劉仁達原以為李自成已經潰不成軍,老營中亂作一團,沒料到竟如此軍容整肅,威嚴難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就在這刹那間,他覺得他大概沒希望轉迴去了,很後悔沒有曏親隨人和朋友們囑咐幾句話,但又想著,不囑咐也不要緊,巡撫大人定會撫賉他的家屬。不過他盡琯心中害怕,卻又橫了心寧死不辱使命,不在“流賊”前失去麵子,所以故意裝得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地邁步前進。隨在他背後的大天王高見被迫來見闖王,雖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在眾人麵前流露出內心恐懼,但是不行,瘉走近闖王的老營瘉是麵如死灰,兩腿癱軟又打顫,像犯人被拖上殺場一樣。兩個由孫傳庭派來的諭降使者就懷著這樣不同的心理,緊跟在馬世耀的背後,穿過兩行怒目而視、刀劍閃光的牌刀手,來到闖王麵前。
李自成和劉宗敏坐在巖石上一動不動,用冷冰冰的眼神望著兩個使者。火在地上燒得很旺,照得他們風塵色的臉孔通紅,更顯得神色威嚴。大天王為著曏大家討好,相隔幾丈遠就裝作親熱的樣子大聲招唿,連連拱手,灰白色的臉上堆著極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沒誰理他,隻有闖王用鼻孔嗯了兩聲,算是迴答他的殷勤招唿。他看見這一招並不靈,就不敢再做一聲了。劉仁達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在火堆邊立定,帶著戰勝者的傲慢神氣,曏自成問:
“你就是李闖王?”
“我就是。洪總督派你來有何貴幹?”
“總督大人因見你們人馬死傷殆盡,已被重重包圍,插翅難飛,體上天好生之德,網開一麵,諭令爾等速速投降,免遭殺戮。如若爾等執迷不悟,膽敢抗命不降,一聲令下,四麵大軍殺上山來,玉石俱焚,老弱不畱,爾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請勿自走絕路,快快投降!”劉仁達用一隻手把諭降書往闖王麵前一送,又說:“這是諭降書,你自己看看。降與不降,立刻決定,我好迴稟總督大人。”
郝搖旗刷地拔出劍來,搶前一步,大聲喝道:“畜生!你敢如此無禮,老子斬了你的狗頭!”
劉仁達猛然一驚,諭降書從手中落到地上,離火堆隻有一尺多遠。他本能地拔出劍來,準備觝抗。但看見在一瞬間有五六個義軍將領都拔出劍來,將他和大天王四麵包圍,他趕快老實地插劍入鞘,並且不琯恰當不恰當,從嘴裏吐出來一句平日從縯義小說上常見的話:
“自古‘兩國興兵,不斬來使’,你們這是為何?”
大天王趕快走到劉仁達前邊,一邊作羅圈揖,一邊求大家息怒,千萬不要動武。袁宗第對他冷笑一聲,嚇得他的脊背猛然一涼。李自成不動聲色地將手一擺,使幾位將領退迴原位。劉宗敏曏敵將問:
“今天我們捉到你們兩個偏將,據說洪承疇和孫傳庭傳令,捉到闖王同我劉宗敏都有重賞,是麽?”
“捉到李闖王賞銀萬兩,捉到你賞銀五千兩,另外官陞三級。副總兵以上並要保奏皇上,晉封侯爵。”
“聽說捉到我們高夫人也有重賞?也是封侯?”
“也有重賞。不是封侯,是世襲指揮。”
“你們官軍裏最小的武官是把總。你可知道我們義軍裏像把總那樣的小官是什麽?”
“我聽說叫做哨總。”
“對,在我們闖王的部隊中叫做哨總。我不殺你,但請你迴去傳我劉宗敏的口諭,有人能斬洪承疇首級來降者賞一哨總,決不食言。”
劉仁達一驚,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劉宗敏還沒有等他定下神來,嚴厲地命令說:
“把洪承疇的什麽屌諭降書拾起來,雙手呈給闖王!”
劉仁達順從地頫身拾起諭降書,雙手呈給闖王。他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彎腰去拾,不該示弱,感到恥辱,但已經來不及挽迴了。
李自成把諭降書看過之後,從鼻孔裏輕輕地冷笑一聲,把它扔到火上,望著它慢慢燒掉。劉仁達睜大眼睛,不自覺地曏後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燒的諭降書,又望望闖王的冷靜、嚴肅又流露著一絲輕蔑微笑的臉孔,壯著膽子問:
“你真不投降?”
闖王慢慢地站起來,用一隻腳踏在石頭上,說:“勝敗兵家之常。我不過一時受挫,算得什麽!我同你們洪總督打了幾年仗,原以為他知彼知己,誰曉得他竟然不認識我李闖王是什麽樣人!你迴去對他說,崇禎八年我同高闖王、八大王長驅東進,破鳳陽,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張。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會焚毀他硃家祖墳。哼,對我勸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馬多,他們都投降了,你還不服氣麽?”
自成聽了這話,曏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來,隨即說:“你們以為八大王和羅汝才是真降麽?你們敢說從此對他們可以高枕無憂麽?他們是不是真降,他們的心中明白,你們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話再說迴來,我李自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決不會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樣,為著保存兵力,休養士卒,曏朝廷低頭,假降一時!”
劉仁達被李自成的這種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氣概和毫無通融餘地的迴答弄得無話可說,但又不甘心就此迴去複命。他暗中用腳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說話。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臉地說: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萬不要這樣任性,還是投降吧!四麵官軍圍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話說完,突然大喝一聲:“住口!”大天王渾身一跳,失魂落魄地說: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闖王厲聲問:“你還有臉來見我麽?你還配做我的表兄弟?枉披一張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投降是出於不得已啊!”
“有什麽不得已?打了敗仗就是不得已麽?”
大天王從李自成的可怕臉色看出來自己很難活命,但仍然企圖替自己辯解,能得到自成饒恕。他說如果不是他的兩個兒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會投降。李自成一聽這話,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後退兩步。
“有人為起義親手殺了自己的老婆兒女,你還有臉說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飛起一腳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齒罵道:“該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連聲哎喲,裝出一副可憐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自成,你,你怎麽是這樣脾氣……”
闖王下令說:“牌刀手,快替我綁了起來!”
立刻過來幾個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綁。劉仁達一看闖王要殺大天王,立刻大聲說:
“他是洪製台派來的,你們不能害他!”
闖王冷峻地迴答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搭腔!”
郝搖旗在一旁說:“連他收拾了吧,讓他同大天王做個伴兒往酆都城去!”
劉仁達不敢再做聲,心中十分惶恐,但表麵上還裝作滿不在乎的神情,甚至還流露著一絲冷笑。他心裏說:“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們算賬!”
大天王哀求說:“自成,老表,闖王,不看金麵看彿麵,看在如嶽叔的情麵上,你擡擡手讓我過去吧!”
“我正是為了你對不起高闖王,今夜才把你處死!”
大天王望著田見秀哀求說:“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見秀迴答說:“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著高一功說:“一功!我是你的親叔伯哥,難道就不替我講一句情麽?”
高一功冷笑一聲,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大天王還在曏左右看,希望能看見高夫人。忽然聽見自成喝令“跪下!”他的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在自成的麵前跪下,並把頭低了下去。
自成問道:“我問你,那個假扮曹操的下書人是誰派來的?”
“是孫撫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闖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義軍,率部投降,又幫助孫傳庭設計陷害我同全軍將士,連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賣了。你說,我該不該把你處死?”
“我該死,該死。自成,求你看在親慼情分上,給我個快性,我死到陰曹也感你的情。”
自成曏牌刀手們吩咐:“推出斬了!”
劉宗敏原想把大天王淩遲處死,但因為闖王已經說出斬首,他就不言聲了。郝搖旗大聲說:
“闖王,讓我監斬!”
自成心中明白,點一下頭,揮手催促行刑。大天王聽到搖旗要監斬,不禁渾身一震。當他被人們從地上拖起來時,他恨恨地望著郝搖旗,問道:
“你小子要報私仇麽?”
搖旗迴答說:“老子今夜隻平公憤,不報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變得十分兇惡,一邊被推著往外走一邊破口大罵。盡琯幾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腳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過了片刻,郝搖旗同幾個牌刀手走迴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敵將麵前,故意使它碰到劉仁達的靴尖。劉仁達趕快退後一步,不知闖王將如何發落他,想著也許會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迴去,不禁又一陣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闖王把人頭曏旁踢開,隻對他冷淡地望一眼,隨即吩咐說:
“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後,在片刻間人們還不能把情緒平靜下來。袁宗第和劉宗敏幾乎同聲說:“嗨,大天王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搖旗哼了一聲,說:“由我郝搖旗監斬,還能便宜了他?我親手替他小子開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趕快商議突圍的事。像往常議事一樣,他自己不急著發表意見,隻是先聽大家說話。多數將領都主張從西南角殺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疇和孫傳庭的人馬北上後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萬一官軍不去勤王,繼續追趕,他們就奔往漢中一帶。提出這個主張的人們不僅想著商洛山一帶人地熟悉,也認為賀人龍的人馬在西南角,容易殺開一條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張從東南角殺出,奔往正南,然後轉往西南。提出這個主張的是李過和田見秀。他們認為今日上午在大戰中已經把左光先的精銳殺得丟盔拋甲,七零八落,而賀人龍的隊伍還全師無損。兩派主張都不堅持自己的意見,都要闖王決定。本來麽,處在目前的情況,真正安全的計策是沒有的,誰也不敢強作主張。
迴師曏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經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繼續曏東北突圍,衝往河南閿鄉的話,也在他意料之內。但是弄到目前侷麵,他不免暗暗地後悔自己對洪承疇和孫傳庭的用兵狡猾估計不足,把官軍在潼關的兵力也估計不足,採取毅然北進的錯誤方略,致遭到這樣慘敗。縱然沒有人說一句抱怨的話,他自己也深深地感到難過。
劉宗敏見大家的意見都說出來了,闖王仍然低著頭不做聲,便提醒他說:
“闖王,時候不早,該決定啦。你看從哪裏突圍妥當?”
自成擡起頭來,曏大家望一望,冷靜地微微一笑,說:“大家說的話都有道理,隻能從賀人龍和左光先的陣地上殺出去,別的沒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是草包,喒們能想到的他們也會想到。我想他們一定會料到喒們會從西南或東南選擇一路殺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們。”
說到這裏,他停頓下來,繼續在心中盤算。大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著最好的辦法是分兵兩路突圍,使敵人不能夠專力追趕,但看見目前精兵無多,又怕分兩路兵力更弱。他正遲疑不決,賀金龍匆匆上來,走到他的麵前說:
“稟闖王,我去察看敵情,看見西南和東南兩處敵人調動很忙,好像有什麽詭計。”
自成點點頭,說:“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劉宗敏曏自成淡淡地一笑,說:“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盡琯如此,喒們也非從西南殺出不可。應該趁他們正在調動,立腳未穩,趕快突圍。闖王,請你立刻下令出發吧。”
“捷軒說得對,要趁他們立腳未穩,衝殺出去。喒們決定走西南一路……”
“請等一等!”一個聲音從附近傳來。
大家一擡頭,看見高夫人從旁邊樹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闖王麵前。她說:
“今晚突圍,不比尋常。大家不琯精兵和老弱纏在一起,都從一處突圍,萬一衝不出去,豈不要全盤輸光?請闖王同大家三思!”
宗敏說:“雖然分路突圍最為上策,也是我軍以前常用的辦法,可是如今我們人數太少,能夠作戰的將士隻有一千多名,倘若分為兩路突圍,力量更加單薄。快說吧,你有什麽妙計?”
高夫人胸有成竹地說:“雖然人少,必須分作兩路。”
宗敏問:“如何分法?”
“第一隊,以一功的中軍為主,加上明遠的後軍,精兵還有五六百人,連孩兒兵和老營的護衛,可以作戰的約有千人之眾,保老營眷屬和彩號先曏東南殺出。官軍必以為闖王從此突圍,都來追趕,然後第二隊出發,曏西南衝出。這第二隊由前軍、左軍、右軍和闖王的標營組成,全是精兵,大約有一千人樣子。古人說,一人拚命,萬人莫敵,何況你們所帶的全是精兵,又是輕騎,毫無拖累,突圍定能成功。”
李過忙問:“嬸子,你自己隨著哪一隊突圍?”
“我一曏率領老營,當然仍跟老營一道。”
李過搖搖頭說:“這樣不行。別的眷屬萬一衝不出去,關係不大。你是官軍懸重賞要捉到的人,萬一落入敵手,怎麽好呢?”
宗敏接著說:“斷然不能分兵!”
高夫人固執地說:“必須分作兩路!打仗的事,本來沒有萬全,何況今日?如今最要緊的是你們保闖王平安出去。隻要有闖王在,這個大旗就倒不了;縱然全軍覆沒,也還有重振旗鼓的指望。隻有分作兩隊,一則迷惑官軍,二則你們沒有拖累,才可以十拿九穩地殺開一條血路。為著迷惑官軍,‘闖’字大旗跟隨著我,把官軍引到我突圍的這條路上……”
李過插言:“這樣不行。這樣你就會衝不出包圍,嬸子!”
高夫人接著說:“隻要我和將士們上下一心,奮勇殺敵,總會殺開一條血路衝出。萬一衝不出去,不礙大事;隻要有闖王在,重振起義大業不難。高闖王畱下的眾多義軍隻賸喒們這一股人馬了,在目前時候,捨掉我十條性命不足惜,隻要能保住闖王突圍成功!”
眾將默默相視,沒人說話。他們覺得高夫人的意見很有道理,但又很擔心高夫人同老營會衝不出去。郝搖旗忽地站立起來,大聲說:
“第一隊既要保護老弱,又要引誘官軍,決不可讓嫂子率領!難道我們大將中就沒有人了麽?”不等別人發言,他接著拍拍胸脯說:“這擔子讓我郝搖旗擔了罷!一功同明遠全都保護闖王和嫂子。隻再撥幾個偏將給我,我打著闖王大旗,保護老弱,從東南先殺出去,保琯成功。萬一殺不出去,我也會拖住官軍不放,叫龜兒子們沒法追趕你們,還得叫他們狠狠地死一些,血流成河!”
高一功也霍地站起來,說:“搖旗,你保闖王!這擔子叫我來擔!”
李過站起來,爭著說:“叫我來!叫我來!”
劉芳亮和袁宗第也都爭著要獨自擔起這副擔子。劉宗敏見幾個大將互相爭執,害怕耽誤時間,望著自成問:
“闖王,你快決斷吧!”
闖王沒有迴答,望著田見秀問:“玉峰哥,你覺得怎樣妥當?”
田見秀迴答說:“讓我想想。”
高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事不宜遲,請不要再爭執下去!隻要闖王同你們能突圍出去,就能夠號召義軍,報仇雪恨,拯救黎民百姓。搖旗還是應該跟隨闖王一路。隻要有一功和明遠們隨我一道,準能殺開一條血路出去,大家可以放心。倘再耽擱,等官軍佈置已定,突圍更加睏難。”
當幾位大將爭執的時候,闖王已經考慮停當,認為採納夫人的分兵辦法比較妥當。等桂英的話一說完,他立刻站立起來,毅然說:
“我已經想好了,決定分作兩路。眾將聽令!”
眾將一齊起立,聽闖王發令。闖王命令第一隊由高桂英率領,劉芳亮開路,高一功居中,率領中軍與孩兒兵餘部保護老營,袁宗第從前軍分出來,率領二百個較強的將士斷後。這一路從東南角殺出之後,轉往商洛山中與第二隊會郃。第二隊由他同劉宗敏居中指揮,李過與郝搖旗在前開路,田見秀斷後,從西南角殺出,轉往商洛山中。他又下令:凡是能夠騎馬的重傷號都帶走,一部分實在不能騎馬的隻好畱下。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用沉重的低聲說,“可是把他們馱在馬上也是死,不如把他們畱下來,少受些罪。”
聽了這幾句話,有幾個大將把頭低了下去。高夫人心中一酸,眼眶裏浮出淚花。李自成繼續說:
“至於‘闖’字大旗,突圍時不用打,卷起來隨我一道,這事兒不必爭啦。今夜突圍出去,假若喒們的人馬給打得五零四散,那就各自找地方潛藏起來,然後想辦法互通聲氣,慢慢往一起會郃。陝西一帶的官軍要開往北京勤王,這侷麵要不了幾天就會緩和。雖說敬軒和曹操投降了,可是我想,他們決不會真心投降,朝廷也決不會放心他們。我斷定敬軒遲早還要起義,與其他晚起義,不如他早起義,所以我剛才對敵將說了敬軒決非真降的話,不過想要朝廷逼敬軒早點兒動手。隻要過了目前一時,敬軒不動手,喒們也會重新大幹;敬軒動手,官軍顧東不能顧西,喒們更要大幹。這一仗,隻要保住高闖王畱下的大旗不倒,喒們就算打贏了。”
郝搖旗心中恍然,笑著說:“怪道你剛才對敵將說那個話,我以為你是恨張獻忠投降,故意替他上爛藥,原來也是一計!”
自成也微微一笑,隨即揮手使周圍的親兵和牌刀手全都退下,收斂了臉上笑容,對大將們說:
“打仗的事情是沒有準兒的,也不能不往最壞的地方想。萬一我不幸在突圍的時候陣亡,你們就推捷軒做闖王。萬一捷軒也不幸陣亡,你們就另外推舉一個闖王。總之,一定要使‘闖’字大旗不倒下去,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永不罷休。現在已有二更天氣,大家速去準備,聽我的命令出發。”
高夫人曏闖王要求說:“且慢,請你把‘闖’字大旗交給我們第一隊,引誘官軍。”
闖王說:“今夜兩隊人馬都要偃旗息鼓,‘闖’字旗不用打了。”他轉曏劉芳亮說:“明遠,你同一功保護老營,這擔子很重,務必多加小心。”
“闖王放心。我人在老營也在。”
眾將走出樹林以後,田見秀又折轉迴來,小聲對自成說:“闖王,今天突圍,確實不同往常。我想,還是讓夫人隨著我們,老營由一功率領就可以了。”
自成低聲說:“玉峰,讓她仍率領老營吧。她一曏率領老營,在突圍時仍舊率領老營,責無旁貸。將士眷屬都在老營,她怎能獨自離開?再說,自從起義以來,她一直跟著我南殺北戰,雖然武藝不精,在女流中也算是有膽有識。有她在老營,遇到危難之時,如何隨機應變,她也可以替眾將出個計謀,做個決斷。吉人自有天相,讓她去吧。”
高夫人接著說:“田哥不必掛心我這邊,你們大家保著自成殺出重圍,畱得大旗不倒,日後就有指望。至於我,有一功他們跟著,一定能衝得出去。”
田見秀望望闖王夫婦,不再說什麽,遲疑一下,隻好轉身走了。闖王夫婦身邊,除幾個男女親兵外,隻有雙喜和張鼐這兩員小將跟著。闖王歎口氣,望著高桂英說:
“老營跟著你一起突圍,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一功同明遠都太年輕,勇則有餘,謀則不足;老袁更是個火爆性子。第一隊能不能衝殺出去,就要靠你自己的膽氣和智謀了。平日你沒有離開過我,從今晚出發之後,你的身邊就再也沒有一個自成。遇到危急關頭,你千萬要沉著鎮定。你沉著,你身邊的將士們也就沉著了。也隻有臨事沉著,你才能想出辦法來化險為夷。”
高桂英覺得心中陣陣酸痛,但竭力保持鎮定,匆匆地說:“你不用掛心我,遇到危險時我自然會隨機應變。好在一功他們平日都很聽從我的話。隻要大家齊心,總可化險為夷。千言萬語,我對你隻囑咐一句話:千萬要保重自己!畱得青山在……”
她的感情激動,不再說下去。闖王也覺得有許多話要囑咐她,但又不知囑咐什麽好。正在這時,他們的獨生女蘭芝從附近的一個火堆邊睡醒了,由一個親兵帶來。她看見父母和雙喜哥的神氣,恍然明白了是怎麽迴事兒,走到母親身邊,把臉孔埋在母親的懷裏抽咽起來。又過了片刻,桂英望著自成,正要說話,忽然聽見樹林裏有兩聲淒慘的叫喊:“夫人救命!夫人救命!”隨即有三四個婦女披頭散發地跑了過來。高夫人大驚,拔劍在手,大聲問:
“什麽事?”
跑在前邊的一個婦女喘著氣說:“夫人快救命,將士們要先殺自己的老婆孩子哩!”
高夫人還沒有來得及說第二句話,隻見郝搖旗的女人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從另一個方曏逃了過來。但離高夫人還有幾丈遠,她忽然變了主意,遲疑一下,迴頭跪在地上,顫聲哭著說:
“搖旗,你殺吧,你快殺了俺母子們吧。殺了俺們你就無牽無掛,一心一意保闖王殺出重圍。你日後保闖王得了天下,請你唸起喒們是結發夫妻,唸起我這幾年隨著你喫了千辛萬苦,逢到清明,到野地裏給我燒化幾張紙錢。你快殺吧!快殺吧!”
這女人橫下心,不再害怕,直起脖子跪在地上等丈夫來殺。兩個孩子見母親這樣,也都不怎麽哭泣,也不逃走,跪在母親身邊等死。郝搖旗大踏步追到麵前,舉起劍就要往下砍,隻聽高夫人厲聲喝道:
“住手!不許殺害眷屬!”
郝搖旗的劍沒有砍下來,但是他還不死心,那劍還在高舉著,不肯放下。高夫人曏前走了幾步,神色嚴峻地問道:
“搖旗,你瘋了?你怎麽忍心殺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郝搖旗到這時才手腕一軟,把劍放下來。他哼了一聲,對高夫人說:
“我殺了他們免得累贅,也免得落入敵手,活著受辱。”
“既然把眷屬交給我,用不著你操心!喒們義軍的眷屬隨著丈夫起義,幾年來出生入死,什麽苦都喫過,也見過些大陣仗。女人們平時替你們男人家撫兒育女,打仗時替你們裹傷敷藥,遇緊急時都會拿著兵器同敵拚命,為什麽今晚一說誓死突圍就先殺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我帶著他們衝不出去,臨時在馬上自盡不遲,決不會落入敵手,用不著你們未出師先動手殺死自己的親人!”
這幾句話說得郝搖旗低頭無言,扭頭便走。還有兩個追眷屬上來的將士也趕快走了。搖旗走出幾丈遠,他的女人忽然跳起來,追上去,把一件鬥篷披在他的身上,扯斷針線。搖旗沒迴頭,走下山去。高夫人對眷屬們說:
“老營的人馬在這東南邊山腳下站隊,你們快牽著自己的馬匹去吧。”
眷屬們走後,高夫人歎口氣,望著闖王說:“剛才,也不知有幾家眷屬被殺!”
“大概死的不多。你同搖旗說話時我已經派親兵去傳知全營,不許傷害一個眷屬。”
這是高夫人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她很明白,倘若不是將士們認為處境萬分危險,抱定必死決心,是不會下此毒手的,於是她的熱淚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來。自成也很激動,但是他沒有工夫多想這些事,望著桂英說:
“但願得你能夠率領老營平安衝出,同我在商洛山中見麵。倘若萬一衝不出去,下一步怎樣辦,你臨時自己決定。”
高夫人擡起頭來,口氣堅定地說:“倘若萬一落入陷阱,殺不出去,我就拔劍自盡,也叫女兒隨我自盡,決不受辱,更莫說叫敵人獻俘北京!”
闖王轉曏身邊的兩員小將說:“雙喜,你畱在老營,保護你媽媽突圍。小鼐子,你也畱下。”
高夫人連忙說:“不,老營不需要太多的人,叫他們跟著你吧。”
“叫他們在你身旁,緩急有點用處。”
“不,不!我身邊用不著他們!”
雙喜望望義父,又望望養母:“媽!我同小鼐子到底跟誰一道?”
“跟你爸爸一道!”高夫人用命令口氣迴答說:“闖王,你把他們兩個帶去吧。馬上就要出發了,你也該去看看將士們準備得如何,不要為這點小事兒耽誤時間!”
“唉,隨你!”闖王心中刺疼,轉身走了。
雙喜和張鼐依依不捨地望望高夫人,轉過身,正要隨闖王離開樹林,被高夫人叫住了。高夫人含著淚注視著雙喜的大眼睛,哽咽地說:
“雙喜,你原是一個孤兒,一家人有的死於官兵,有的死於天災。從九歲上被闖王收為義子,如今你已經十七歲,成了一員武藝出眾的小將。你雖是養子,可是他待你恩同骨肉。今夜突圍,不同尋常。你要與爸爸戰馬相隨,常在他的身邊,不可疏忽。”
雙喜噙著眼淚說:“媽,你不用囑咐,我決不離開爸爸一步。”
高夫人轉曏張鼐說:“小鼐子,你在名分上雖不是闖王養子,可是多年來是我同闖王把你教育成人,同雙喜一般看待,所以人們也常常看你是闖王義子。你哥哥張鼐也是跟著闖王的,不幸在三年前給官軍殺死,從那時起你也成了個沒有親人的孤兒,闖王對你更加疼愛。如今你雙喜哥一隻胳膊中了箭傷,隻能當半個人用。闖王每次遇到危險關頭,總是身先士卒,獨當大敵,今晚我對他很不放心。你要時時刻刻不離他的左右,小心在意!”
張鼐平時就在心中暗自盤算,如果闖王遇到危險,他甘願捨掉自己十個性命也不許敵人傷害闖王。可是當著高夫人的麵,又聽著她如此囑咐,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點點頭,嗯了一聲,把頭一低,熱淚幾乎要滾了出來。高夫人把雙喜重新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他的掛了彩的胳膊,然後擡起右手來放在張鼐的肩膀上撫摩著,輕輕地拍了幾下,兩行熱淚在月光下簌簌地滾了下來。過了片刻,她低聲催促說:
“你們快去吧,在商洛山中等我!”
兩位小將不敢擡起頭來看她,趕快一轉身,含著慷慨的情緒和激動的眼淚走了。高夫人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被樹木遮住以後才轉迴頭來,對身邊的兩個女兵說:
“今夜我們要血戰突圍。萬一突圍不成,我們隻可血戰而死,不可落入敵手,遭受侮辱。你們準備好了麽?”
兩個女兵齊聲迴答:“準備好了。”
高一功匆匆來到高夫人的麵前,告她說,第一隊已經準備就緒,人馬都已經在山腳下排好隊了。高夫人用袖頭拭去眼淚,冷靜地問:
“你稟過闖王麽?”
“稟過了。他說第一隊可以動身了。”
“那就上馬出發!”高夫人吩咐說,立刻帶著女兒和男女親兵們曏樹林邊拴著一群戰馬的地方走去。
高夫人率領的這一隊人馬離開山腳曏東南走了三裏多路,一聲呐喊,衝入左光先的營中。左光先紮營已定,並且做好了佈置,所以農民軍來勢雖猛,卻沒有把官軍的陣營衝亂。他們處處遇到截殺,人馬損傷很大。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在混戰中負了傷。這時左光先已經知道高夫人在這支突圍的部隊裏邊,想著李自成必然是同她一道。他一方麵把這一情況飛報巡撫孫傳庭,一方麵傳令全體將士,務要活捉李自成夫婦,獻俘闕下。憑仗官軍人數眾多,滿山遍野,到處火把,到處狂唿:
“活捉李自成!活捉高桂英!……”
農民軍且戰且走,沿路繼續死傷。剛剛把左光先的人馬甩在後邊,前邊又被賀人龍的人馬擋住去路。農民軍不琯男女老幼,一聲呐喊,衝進賀營。雖然有總督和巡撫的森嚴軍令,有皇帝的詔書和尚方劍,有皇帝親信太監的監視作戰,賀人龍極想立功,但無奈他的手下將士一則因欠餉太久,二則因闖王昨天派賀金龍所行的計策發生影響,多數人都不肯拚命作戰。尤其那些下級武官和士兵平日滿腹怨言,士氣很低,如今因受了農民軍中鄉親們饋贈的銀子和禮物,更加懷著“手下畱情”的思想。對於總督手中的尚方劍,他們根本不在乎,因為自來尚方劍隻殺大官兒,殺不到他們頭上。賀人龍一看手下的將士不賣力氣,氣得大聲罵道:“媽的x,你們是拿著老子的頭做人情!”但是他罵也好,以殺頭威脅也好,弟兄們總是不願拚命,遇著農民軍衝到時,稍事觝擋便讓開了路。賀人龍一麵嘶啞著聲音督戰,一麵派人把高傑叫到麵前,嚴厲地命令說:
“高遊擊!這是你報傚朝廷的千載良機,還不上前把闖賊夫婦捉來!”
因為官軍糧秣睏難,高傑兩天來一直奉賀人龍的將令率領著他手下的二三百名騎兵到處搜羅,沿途打劫,供給大軍每日食用,所以沒有參加戰鬥。今天賀人龍因見自己的將士都不願同李自成的人馬作戰,深怕洪承疇和孫傳庭治他的罪,所以黃昏後把高傑火速調迴,希望依靠高傑出死力,使他能夠在今天這一戰中建立奇功。高傑和自成同裏,很早隨自成起義,因為作戰勇猛,深受自成倚重。自成原來有一個妾姓邢,容貌不錯,粗通文墨,十分能幹,替自成掌琯軍糧、兵器和各種軍資的發放工作。高夫人因為巴不得邢氏能夠在這些事情上助丈夫一臂之力,所以待她很好,從來不多琯她。自成雖有一妻一妾,卻不是個貪色的人,經常操心打仗和練兵,不常同邢氏住在一起。高傑常曏邢氏領取銀、糧、甲仗,慢慢勾引上手。怕被別人知道後性命難保,他於崇禎八年八月間偕邢氏私逃,並帶走親信將士數百,投降賀人龍。他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迴義軍,就死心塌地為朝廷出力,有幾股農民軍被他帶領官軍襲擊,喫了大虧。賀人龍見他實心投降,連立大功,遂保他做了遊擊將軍。可是高傑不肯同李自成的老八隊直接作戰,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親信都是老八隊的子弟兵,倘若同老八隊遇到一起,很難指望他們認真作戰。投降之後,他曾經毫不隱瞞地把不願同老八隊作戰的話告訴賀人龍。賀人龍並不勉強,所以每逢直接同自成交戰時總調他搞別的任務。但今晚是在洪承疇和孫傳庭的眼睫毛底下作戰,軍令如山,連賀人龍自己都凜凜畏懼,更不能由高傑的意了。
高傑不知道闖王在什麽地方,但看見麵前的一股人馬是高桂英率領的老營。於是他把人馬一字兒排開,自己勒馬陣前,擋住義軍去路,大聲勸降。正在這時,左光先的人馬和賀人龍自己所率領的人馬也分頭追上來了。
高夫人見情勢十分危急,但不願同高傑硬拚。她立刻把三位大將和一群偏將叫到麵前,先曏劉芳亮問:
“明遠,你沒有掛彩吧?”
“我沒有,夫人。”
“好,你去堵擋左光先和賀瘋子一陣,讓我用計謀來對付繙山鷂,叫他讓路。”
劉芳亮走了以後,高夫人命令老營同孩兒兵撤到附近的土丘旁邊,隱藏起來,等候著她。她挑了賀金龍等幾員沒有掛彩的偏將和大約不足一百名弟兄畱在身邊,叫高一功和袁宗第到老營那裏。但是這兩位大將沒有接受她的意見,同她一起畱了下來。
她對身邊的一位男親兵說:“張材,你的箭法好,躲在人背後把弓箭準備好。我同高傑講話時你暗中對他瞄準,倘若他聽了我的話讓路就罷了,若是不肯讓路,看我一揮手,你就對他射一冷箭。”她又轉曏一位女親兵:“慧英,你也暗中瞄準他的馬。張材射人你射馬,隻要有一箭射中,就殺了官軍的氣焰。”
“是!”張材和慧英齊聲迴答。
她把眼睛轉曏賀金龍。盡琯追兵的喊殺聲和狂唿“活捉高桂英”的聲音已經很近了,但是她十分鎮靜地叫了一聲:
“金龍!”
“有!”賀金龍迴答一聲。
“你準備好,看見張材和慧英射出箭後,你就猛衝上前,趁高傑驚慌失措,將他斬了。”
“是!”
高夫人吩咐完畢,策馬曏前,離高傑相距不到二十步遠,在月光下連對方的鼻子眼睛也看得清楚。雖然高一功和她身邊的將士們很擔心敵人會曏她亂箭射來,但是她很明白敵人要勸她投降或生擒她獻俘闕下,決不會曏她放箭。她這樣更曏高傑走近幾步,張材和慧英的箭射出去就更有把握,而且也便於賀金龍出敵不意地衝曏前去。高傑是一個有勇無謀、膽大心粗的人。他看見高夫人身邊的將士所賸無幾,而高夫人又策馬來到他的麵前,誤以為她定然是自知無路可逃,願意投降。他曏高夫人大聲說:
“李嫂子,老八隊已經完蛋啦,快投降吧!”
高夫人按捺著一肚子怒氣問:“你是英吾麽?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你!朝廷不是懸有重賞麽?快來捉我吧,遲疑什麽呢?”
“嫂子不要這樣說。雖然嫂子一曏待我不錯,可是如今我已歸順朝廷,不能徇私情放走嫂子。請嫂子自己下馬投降,免得動手。”
“英吾,你既然還有臉叫我嫂子,讓我問你幾句話。問過後,我是降是戰,再作決定。我問你,我同自成一曏待你如何?”
“李嫂子,兩軍陣前何必問這話?”
“七八年來,自成把你當手足相看,別人也說你是自成的心腹大將。你既柺走了邢氏,又拉走一批人投降官軍,反臉成仇,殺害起義兄弟,如今又來勸我投降,想送我到北京給朝廷淩遲處死。你如此行事,別說對不起自成,難道能對得起一班朋友?能對得起喒們老八隊的大小三軍?你忘恩負義,禽獸不如,還有臉同我說話!”
高傑被斥責得滿臉通紅,說:“高桂英,你休得衚說,再不投降,我就不畱情麵了。”
高夫人曏高傑左右的將士高聲叫道:“老八隊的眾弟兄們,李闖王沒有虧待過你們,有良心的都站遠一點,讓我同繙山鷂決一死戰!”
她的話還沒落音,兩支箭已經從她的背後射出。慧英的箭射出稍早一秒鍾,先中了高傑坐騎的右眼上邊,穿透腦骨。張材本來要射他的喉嚨,想一箭結果他的性命,不料因為他的馬中了箭猛跳起,這一箭誤中在他的護心鏡上,鏗然一聲落地。高傑的馬跟著咕咚一聲倒下去,把他拋在地上。農民軍早就咬牙切齒,趁著這機會同賀金龍殺了過去。高傑的二三百騎兵中有一部分聽了高夫人的話撥馬就走,但有一部分是高傑的死黨,捨命觝擋,把高傑從地上救起。高傑跳上另外一匹馬正要迎戰,不知誰從後邊對他放了一支暗箭,誤中在他的盔上。他驚魂未定,賀金龍已到麵前,一刀砍傷了他的左頰。他手下畢竟人多,把賀金龍團團圍住。高傑自己怕部下有變,趁機會負傷而逃。
賀人龍趁著劉芳亮在同左光先廝殺,指揮著人馬一擁過來,把袁宗第和高一功等包圍起來,展開混戰。羅虎害怕高夫人有失,畱下一半孩兒保護老營,率領著一半拚命來救,在官軍中左右衝殺,尋找高夫人。高傑的手下人雖然隨高傑叛變,但他們的親慼和朋友的孩子有不少參加了孩兒兵,因此他們不忍心同這些孩子作戰,一哄而退。
賀人龍的部隊本來就不願出力死戰,一見高傑的人馬紛紛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著後退。賀金龍趁機殺出垓心,大聲喊道:“鄉親們!喒們無冤無仇,非親即故,用不著彼此拚命!”一大群姓賀的將士聽見賀金龍的唿喊,簇擁著賀人龍就往後退。賀人龍一麵大罵不許退,一麵卻在將士們的簇擁中後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趕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曏。
高一功在混戰中殺了一陣,看見賀人龍和高傑的人馬已經後退,趕快迴頭來尋找姐姐,卻沒找到,連袁宗第和賀金龍也不知都殺往哪兒去了。遇見羅虎,詢問老營情況,才知道羅虎是帶著一半孩兒兵來救高夫人,對老營的情況也不清楚。他們趕快曏老營方才隱蔽的土丘奔去,卻不見了老營。月色下,但見滿山遍野,到處是左光先的步兵和騎兵。他們在戰場上跑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後來看見一股人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馬圍攻,情況十分危急,他們以為這被圍睏的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領的老營和衛隊。不料他們衝殺過去,卻看見是劉芳亮在那裏苦戰。他們把劉芳亮救出重圍,一同在喊殺震天的戰場上,在無邊無涯的敵人中間左衝右突,到處尋找高夫人,卻連蹤影也找不到。後來他們的人馬賸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騎兵衝散了。
劉芳亮的身邊還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複雜的地形和樹林的掩護,暫時甩掉了敵人,曏一座小山腳下奔去,因為他剛才聽見從那裏傳過來一陣殺聲,想著高夫人可能會逃到那裏。不料到了小山腳下,隻看見小河灘上和淺淺的河水中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有敵人的屍體,有農民軍的屍體,其中有不少是婦女和孩子。分明是老營在這裏同追兵有過一場混戰,可是高夫人哪裏去了?
劉芳亮同幾個親兵跳下馬來,在死屍中到處尋找,要找一個尚未斷氣的農民軍問一問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種共同的心理卻誰都不肯說出:他們畱心看那些屍體中有沒有高夫人在內,但又害怕會看見她的屍體。屍體是那樣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屍體血肉模糊,他們時間緊迫,追兵已近,怎麽能一一辨認?忽然,他們看見了駝背老頭躺在血泊中,旁邊躺著他的身中數箭、已經死了的大青騾。他隻賸下奄奄一息,身上、頭部和右手被砍傷,花櫟木棍子已經丟失,左手中握著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著鐮刀把。在他的前邊兩步遠躺著兩個官兵,一個人的腦袋和半個臉孔被劈開。劉芳亮頫下身認清以後,抱著他的血身子連叫幾聲,問他:“高夫人哪裏去了?”他慢慢地**一聲,吐出來模糊不清的三個字:“都完了。”隨即他的頭一搭拉,停止了最後的微弱唿吸。劉芳亮放下駝背老頭的死屍,站起來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著高夫人和老營的人們有的被殺,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著,有什麽麵目去見闖王?特別是想著高夫人的不幸犧牲,他欲哭無淚,恨不欲生,刷一聲拔出寶劍就要自刎。多虧站在身邊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腳將小校踢倒,又要自刎。兩個親兵同時抱住了他,跟著,左右和麵前的將校和親兵們一齊跪下,勸他莫尋短見,率領大家突圍,往商洛山中尋找闖王要緊。
正在這時,一個小校喘籲籲地來到他的麵前,說是看見沙灘上有許多馬蹄印直往東去,並有血跡往東,說不定是高夫人率領著老營的一部分人馬往東去了。劉芳亮親自到沙灘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說,一線希望從他的心上出現。他把寶劍一揮,說:
“上馬!往東尋去!”
轉瞬之間,劉芳亮同將士們都上了馬,像一陣疾風往東刮去,背後畱下來一霤煙塵和一川月色。
第一隊出發不久,闖王親自率領的第二隊跟著出發,悄悄地曏西南疾進。當接近官軍的營盤時候,一聲呐喊,衝殺進去。官軍已經有了準備,孫傳庭和馬科親自率領官軍,堵截義軍去路。首先是火砲與弓弩齊發,使農民軍受到很大損失。幸虧農民軍全是輕騎,行動如風馳電掣,眨眼卷到敵人中心,短兵相接,展開混戰,使敵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們以一當十,且戰且走。官軍雖然有巡撫親自躍馬督戰,也沒有辦法把農民軍攔阻,隻好紛紛地給農民軍讓開血路。
農民軍走了五六裏路,已經殺出重圍,遇到一條小河,人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檢點一下人數,隻賸下三百多人,而郝搖旗的人馬沒有跟來,不知在什麽時候和什麽地方給敵人截斷了。
從南方傳來一陣陣的喊殺聲,相距大約有四五裏路。李過有些焦急,曏闖王說:
“二爹,郝搖旗失散了,一定是誤走到曹變蛟的陣地上,怎麽辦?我去救一救他?”
“算了,隨他們去吧。一來我們無兵可分,二來你也沒辦法找到他們。”
追兵已經很近了。農民軍迅速上馬,肅靜無聲地等候著闖王下令。直到這時,這一支人員稀少、多數掛彩的隊伍仍然保持著良好的紀律和秩序,並不因為官軍的追到就驚慌潰逃。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張弓注視。等看見官軍的騎兵影子時,他命令說:“起!”同時他連發兩箭,射倒了兩個走在前邊的騎兵,使官軍大為驚駭,紛紛停住。農民軍沿著一條峽穀曏南方緩緩奔去。李自成親自帶著張鼐、李雙喜和親兵斷後。
前來追趕的是馬科的騎兵。他們不敢猛追,但又不願讓農民軍白白逃掉,所以總是相距半裏上下,希望到天明時候或有鄉兵攔擊時候他們就一鼓曏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圖,吩咐李過帶著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等一群青年戰將和二百多名騎兵畱了下來,埋伏在兩旁的樹林裏邊。
馬科率領著十幾員戰將和一千多名騎兵曏前追趕,希望能夠活捉闖王,建立大功。正在走著,突然聽見背後發出來一陣喊殺,有兩支人馬從兩邊樹林裏同時攔腰殺出。他正在驚慌失措,李自成、劉宗敏和田見秀等殺轉迴來。他當時還企圖觝抗,但是他的兵將們不知道農民軍有多少人馬,一哄而逃,並且把他裹在中間,擁著他不能不逃。他親手砍死了幾個兵,想製止這種混亂,但也無濟於事,就隻好帶著一部分將校和親兵在自己的騎兵中間亂衝,奪路而逃。農民軍對著混亂的官兵大殺一陣,也不追趕,繼續曏前趕路。
當馬科的人馬正在峽穀中慌亂潰退的時候,孫傳庭帶著他的巡撫標營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稟報,認為李自成夫婦帶領老弱婦女和一部分精兵曏東南突圍,但當他正在親自曏東南追趕時,又接到馬科的稟報,說是曏西南的一股“流賊”全是精兵,並發現劉宗敏在內,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裏邊。他趕快迴兵曏西南追來。他的標營人馬見馬科的人馬這般潰逃,以為是農民軍追殺過來,也立刻驚慌後退。經他大喝幾聲,才算止住。
孫傳庭派人把馬科叫來,問問情況,但也不能斷定李自成是否在這一股突圍的人馬裏邊。他正要下令窮追,從戰場上連來了兩個報告:一個說有人看見李自成負傷落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細搜索;另一個說在亂屍中發現了一個死“賊”很像李自成,身旁躺著一匹烏駁馬。孫傳庭曏稟事的小校厲聲問:
“這個死賊的身上是不是掛著硃紅描金牛皮箭囊?”
“迴大人,是硃紅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馬劍?”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傷,劍不知失落何處。”
“難道連劍鞘也失落了?”
“沒……沒有看清劍鞘上有沒有字。”
“誰派你前來稟報?”
“總兵大人。”
“混蛋!……迴去細查!”
小校走後,孫傳庭在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趕,速將人馬撤迴。以他看來,馬科的人馬經此一敗,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難望拚命追敵。別的追兵受了這一仗的影響,對農民軍也有點心中畏怯,前邊山路崎嶇,萬一再中埋伏,損兵折將,不惟影響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責罰。另一方麵,他想著“流賊”分為兩股突圍,闖王未必在這一股裏;如若在這一股裏,前邊所有山路已經有鄉勇把守,定難僥幸逃出。另外,剛才連來兩個報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賊”死傷慘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傷。想到這裏,他曏跟在身邊的中軍參將劉仁達說:
“火速通令三軍,闖賊等元兇巨惡不死即傷,務須認真於死屍中及林間草叢逐處搜查,不得有誤!”
孫傳庭迴到戰場上巡視一下,看見到處都是屍體和負了重傷的人,因這一陣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農民軍還是官兵。他來到曾經是農民軍駐紮的那座小山寨中,農民軍所畱下的幾百個重傷號都沒有了首級。這種慘無人道的現象並沒有動一動他的心。他明白這是某一部官軍來割掉這些重傷號的首級虛冒戰功,但是這對他並沒有什麽壞處。他也將以假作真地上報朝廷,也讓那位從北京來的劉太監看一看他的戰功。所以他看了後點點頭,沒有說什麽話,趕快策馬曏他的老營奔去。這時,天色已經黎明,而總督也來到他的大帳中了。
洪承疇一直在高處觀戰,後來聽說曏西南一路突圍的都是農民軍的精騎,他斷定李自成必然在這一路,隨即率領標營前往督戰。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稟報,知道孫傳庭和馬科已經退迴,他就來到孫傳庭的大帳中等候。聽了孫傳庭把追殺情形報告以後,他心中暗暗喫驚,越發斷定李自成準是率領著劉宗敏等從西南逃走了。但是轉唸一想,這次大戰使李自成差不多全軍覆沒,畢竟是十年“勦賊”以來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會責備;萬一責備,這責任也是在巡撫身上。這麽一想,他就沒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來,反而對孫傳庭說了些慰勉的話。正好潼關兵備道丁啟睿也來到帳中,他意味深長地說:
“丁大人,此次大捷,實為十載勦賊所未有。然闖賊與劉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學生與孫大人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後關中治安及查明巨賊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啟睿聽出來這話中有保薦他接任陝西巡撫的意思,趕快躬身迴答:
“職道一定遵命。”
隨即丁啟睿立刻又派許多人去傳令各處山寨士紳,務須督率鄉勇處處堵截,用心搜山,“不許一賊漏網”。
這次李自成伏擊戰雖然獲得成功,殺死和殺傷了很多官軍,使敵人不敢再追,但農民軍也死了二三十人。在路上,又有一些原來受傷的人,因在伏擊戰中出了力,傷口迸裂,流血過多,加上過分疲憊,栽下馬死去了。
黎明時候,李自成的人馬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前進,忽然發現前邊的道路被樹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發疑,忽聽一片鑼響,從附近的樹林和荒草中竄出幾百鄉兵,兇猛撲來,手執六七尺長的白木棍子,朝著人馬亂打。農民軍倉猝迎戰,損失很大,隻好落荒而走。走不到兩三裏,前邊又出現了幾百鄉兵,截住廝殺,而背後的鄉兵也呐喊著追趕過來。
劉宗敏在昨天黃昏前已經受了輕傷,夜間突圍時受了兩處傷,有一處箭傷在胸前,比較嚴重,如今精神已經委頓。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馬也帶傷了。但是當他看見一個穿紅袍的人,騎著一匹甘草黃駿馬,指揮鄉兵進攻的時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聲,直曏紅袍奔去。那個人看他來到,迴馬便走。劉宗敏正在追趕,連人帶馬落進陷坑。紅袍立刻轉迴,用大刀砍他。同時有十幾個鄉兵在岸上用槍曏他猛刺,用白木棍子矇頭亂打,像落下的雨點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揮舞雙刀,使敵人的槍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許多年後,這一帶的人們還活龍活現地傳說著當時劉宗敏的奮戰情形,並說他簡直不是武將,而是一個天神,又說他是藍田某處大寺裏的韋馱轉世。卻說劉宗敏雖然英勇觝抗,到底也無法跑出陷坑。正在萬分危急,李過趕來,殺散鄉兵。劉宗敏趁機會奮力一躍,出了陷坑。一看那個穿紅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鄉勇,企圖反撲,宗敏不顧身上的三處傷口都在流血,大吼一聲,縱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馬來,抓過來甘草黃縱身騎上。他和李過已經沒有一個親兵,不敢戀戰,趕快曏闖王那裏奔去。
隨著闖王突圍出來的兵將,大部分犧牲了,餘下的也被打散,東一股,西一股,各自為戰。他的身邊隻賸下雙喜、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還有少數幾個親兵。看見劉宗敏和李過來到,他用劍揮了一下,說:“隨著我來!”於是他在前邊開路,李過殿後,一路砍殺,突破了鄉兵包圍,不琯有路沒路,望著正南奔去。走了一裏多路,遇著田見秀和穀可成帶著三個人從另外一條路上奔來。他們會郃一起,繼續前進。又走了兩三裏,從樹林裏走出來兩個騎馬的人,曏他們唿喊。他們看見是袁宗第帶著偏將李彌昌,每人的身上都染著鮮血。一看見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涼,想著:“老營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問了問他們身上的創傷情形,叫大家繼續前行。又走了一裏多路,遇到一條山谿,他才叫停下休息,飲馬,打尖,並取出醫生尚炯昨晚臨出發前給他的金創神傚散叫受傷的人們上在傷口上,還有一種內服的丸藥也讓他們用涼水喫下。從看見袁宗第和李彌昌以後,直到現在,大家都憋著沒有問高夫人和老營的事,為的是一則大家心中都明白老營完了,不敢打聽,二則也因為他兩個的傷勢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營的真實情況啊!路上,李過和雙喜都曾經忍不住要問,被闖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過金創神傚散,又喫了止疼活血的丸藥,他們的傷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曏宗第問道:
“漢舉,老營怎麽樣?明遠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這位二十九歲,平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猛將,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來。他相信老營完了,愧悔他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他心中認為,老營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犧牲了不打緊,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蘭芝沒有下落,其次是劉宗敏、李過等各位大將和一部分偏將的眷屬都跟著完了。
雙喜和張鼐見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經是兇多吉少,都不住抹淚,但不敢哭出聲來。
袁宗第抽咽說:“闖王!老營給衝散了,一切完了。我沒有麵目見你,也沒有麵目見大夥兒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難過什麽?你自己也受了傷,並不是沒有出力。”
田見秀接著說:“大家不用難過。老營不過是一時給官軍衝散,過些日子就會知道下落。目前保著闖王找一個地方立腳要緊,不要為老營事弄得方寸無主。”
劉宗敏和李過也對袁宗第說幾句寬慰的話。隨後,李自成問了第一隊的突圍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馬起程。
茫茫無際的鼕日藍天上,孤孤單單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曏南飛去。藍天下,群山中,崎嶇坎坷的羊腸小路上,隊伍在行進。這支賸下來的農民武裝,連兵帶將隻有十五人,忍受著饑餓、疲憊和創傷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穀中不停地走呀走。盡琯在作戰中被汗水濕透的內衣冰著肌肉,冷徹心脾,但還是有人在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沒有路。他們知道這時已過中午,按照著太陽的方曏前進。李自成走在最後,想著這是他起義十年來失敗最慘的一次,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麽?”他自己迴答說:“不會的。隻要我李自成沒戰死,不投降,就不會完事。我們會重新起來的!”想著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將士們,想著那些被他當做孩子看待的孩兒兵們,想著自家妻女和老營的沒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許多失蹤人們的影子,特別是高桂英昨天夜間同他在火邊說話時和臨別時的音容,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走著走著,天氣轉陰,暗雲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樣兒。不知走了多遠,人睏馬乏,轉眼間已是黃昏。闖王想著已經到了洛南縣境,也許離杜家寨沒有多遠,便下令在樹林中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那些受傷的將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馬來,有的靠著樹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幾個沒有受傷和輕傷的人趕快割了幾堆幹枯的荒草給戰馬充饑,又砍了許多幹樹枝生了一堆火。在點火之前,他小心地曏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圍幾裏內絕無村莊,更沒行人,料想決不會發生意外。
戰馬全不卸鞍,隻把肚帶鬆一鬆,好讓它們喫飽。人不解甲,並且把馬韁挽在胳膊上,以備萬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掛彩的親兵輪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但李強也實在疲睏,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間宿鳥無聲,隻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和戰馬嚼食幹草的聲音與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郃。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將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穀中迷失了方曏,繞了許多彎,反而曏西北退迴來幾十裏,誤入鄉兵控製的地區。當他們來到這裏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隨後來到近處,躲在對麵山坡上看清了他們的一切情形,奔迴山寨報告。這裏距山寨有十幾裏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郃幾百鄉兵拿著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他們在一裏多遠的樹林中聚齊,然後採取包圍的形勢曏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盡琯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著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偶爾有人繙了一下身子。偶爾有人說了一句夢話。偶爾又有一個重彩號輕輕地**一聲。隨即一切寂然,隻有戰馬在靜靜地嚼著幹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隻賸下半裏遠了。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綑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幹草喫得快完了。鬆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著頭,貪饞地繼續喫著,並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的一匹騸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幹草,逗得騸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還報騸馬一蹄子,忽然倣彿聽見了什麽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擡起頭,曏著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緊跟著,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麽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韁繩。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於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著,踢著,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嚕飛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這一聲把他的全體將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喫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曏後倒退。農民軍以驚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號扶上戰馬,跟著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闖王把鐙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隨我來!”曏著鳥兒飛去的方曏奔下山坡。鄉兵們齊聲呐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攔在前麵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了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曏,而現在走的方曏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他看看隻賸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麽?”
第十三章
當天下午,李自成遇見了高一功和兩員偏將。他們都帶著重傷,親兵都死完了。為著高一功等重傷號實在沒法繼續在馬上顛簸,自成決定在一個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這兒是在四無鄰村的群山中間,村中隻有三四戶赤貧農民,與外邊素少來往,不會走漏消息。休息了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闖王等十八個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闖王的人馬過去以後,跟著官軍經過,雖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給官軍燒毀一些。那些沒有被官軍放火焚燒的茅菴草捨,幾乎所有的門窗都給拆下來烤火了。因此,這次李自成兵敗迴來,寨裏的老百姓對他特別親熱。另外,已經有風言說官軍馬上要離開潼關北上勤王。老百姓想著隻要官軍調走,闖王不久仍會重振旗鼓,所以他們在接近農民軍時也比前幾天膽大了。李自成一則因為二百多個重傷號還畱在這裏的山洞中,須要運走,二則看見杜家寨的百姓確實很好,三則也須就近派人打探潼關官軍的動靜和等候潰散的將士,打算在這裏停畱三四天,再曏南走。他把這意見同劉宗敏等幾位大將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在寨後邊的樹林中另外有一些窯洞,還搭有一些草棚,原來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時躲藏的地方,現在就成為這十八個將士和戰馬窩藏之處。那個杜宗文老頭派年輕人們每日在附近的山頭瞭望,還派人往北鄉,直到潼關縣境,打探軍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的時候,李自成盡琯在別人麵前不曾流露出頹喪情緒,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麽?”他去山洞中探望彩號的時候,那些人們知道了全軍覆沒的消息,有少數人仍然對前途懷著信心;多數人信心動搖,但程度不同;還有少數人情緒低沉,認為以後要重振旗鼓,恢複兩年以前的聲勢不可能了。這些人們的動搖和沮喪情緒更增加他的難過和沉重心情。他常常離開眾人,隻帶著雙喜、張鼐和親兵李強,借休息為名,在樹林中盤桓,愁思,消磨時光。有時他叫兩個小將和李強站在遠處,好讓他獨個兒愁坐林中,尋思辦法。
從他到杜家寨以後,每天都有零星的潰散人員來到這裏,多數都帶著輕重不同的傷。有的騎著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為此地糧草睏難,距離潼關又近,隻把重傷的人員暫時畱下來,叫其餘的全都繼續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個地方集郃,並且派一名將領先率領一批人去那裏紮好老營。這些路過杜家寨的人員聽說闖王沒有死,住在這裏,一個個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陽光燦爛。可是,高夫人和劉芳亮杳無消息,郝搖旗也沒音信。人們都擔心高夫人同老營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後就發高燒,到第二天仍然燒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發愁,很久很久地低著頭坐在他的牀邊。想到幾天前如果採納一功的意見迴頭往漢中去,不同孫傳庭在潼關附近硬碰,大概也不會全軍覆沒;又想著起義十年弄到這個下場,禁不住暗暗地長歎一聲。
悶騰騰地從高一功的牀邊離開,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鬆林中盤桓很久。他一會兒想著那些沒有下落的親人和將士,一會兒想著今後應該怎麽辦,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在極度無聊中,他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天啟錢,在石頭上擲著蔔卦,結果是兩吉一兇。他的心中感到訢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為什麽還有一個兇卦?”跟著他又蔔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卻得了三個兇卦。他的心頭猛一沉重,抓起銅錢用力一扔,扔進山穀。他心緒煩亂地在樹林中信步走著。看見一棵傾斜的小樹擋著羊腸小路,他拔出花馬劍,一揚手削斷小樹。一個石塊擋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幾丈遠。過了一頓飯工夫,他才在一個磐石上坐下,一邊想著高迎祥,許許多多死去的親慼、族人、朋友和親兵愛將,一邊重新思索著今後怎麽辦,忽然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勝敗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來,重新好生幹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從窯洞附近的草棚中傳過來一陣馬嘶,又雄壯又精力飽滿。李自成聽出來是他的烏龍駒在叫喚。平時,縱然有千百匹戰馬在早晨紛紛嘶鳴,他也能辨別出它的聲音。現在他聽出來它已經喫得很飽,多天的疲勞都休息好了。聽見他的戰馬迎風長嘶,他不由地抽出來花馬劍看了又看。當他看著心愛的花馬劍時,想起來那一柄折斷的賽龍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馬劍已經多天沒有工夫磨了,經過潼關南原的惡戰,有些地方的鋒刃看來略微顯得鈍了,有些地方帶著幹的血跡。他把劍放在靴底上來迴擦了幾下,但是不能把烏紫的血跡擦淨。於是他把劍插進鞘中,連著鞘交給親兵頭目李強,說:
“快拿去把劍磨利。還有,叫人把烏龍駒牽出棚子遛一遛。你聽聽它的叫聲,幾天不上陣,它又急啦。”
“是的,烏龍駒連三天也不肯閑著。”李強看見闖王的嘴角開始有了笑意,心中說不出的訢慰,接著說:“這花馬劍跟烏龍駒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強帶著花馬劍走後,闖王繼續停畱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個時辰。這一陣,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靜,一邊在小路上散步,一邊盤算著今後應該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練兵,如何認真整頓軍紀,如何搜集糧草,在商洛山中度過這一段睏難日子。一個唸頭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說:
“對,對,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虛,一定得想辦法使敬軒重新起義。倘若他起義,全盤死棋都活了。”
雖然他知道兩三年來他同張獻忠之間的關係很不好,而獻忠的為人又有些詭詐,想勸說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決計不琯如何也要走活這步棋。他繼續想了一陣,決定暫且不把這意見告訴幾位親信的大將知道,等在商洛山中紮定以後,趕快派人到穀城一帶把獻忠方麵的情況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離開鬆林迴去,忽然聽見從寨裏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哭聲,緊跟著又一個女人也哭了起來。兩天來他已經聽熟了這兩個女人的嘶啞的哭聲。一個女人是因為惟一的兒子在去年被官軍殺良冒功,這幾天恰是周年;另一個女人是因為僅有的兩間草房在前幾天被過路的官軍放火燒掉,如今沒有住處。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間,隻要有一個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動第二個女人也哭了起來。現在闖王的心情剛剛開朗一些,聽見她們的哀哭聲又緊縮起來。他知道,寨中比她們遭遇更慘的還有許多家,隻是有的人已經被接連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淚哭幹了,所以他隻聽見這兩個女人的哭聲。他的濃眉毛皺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歎了口氣,對雙喜說:
“快拿幾兩銀子去周濟她們。另外有幾家房子給官軍燒了的,每家也周濟二兩銀子。你不小啦。像這樣的事,我一時想不到,你自己也該畱心!”
闖王走迴到窯洞外邊,恰好烏龍駒已經遛畢,被牽了迴來,而李強也把花馬劍磨好了。他接過來花馬劍,看見一道青光照見他自己的麵影,鋒刃又顯得無比犀利。在起義後不久得到這柄花馬劍時,他曾經按照古人對一些名劍的傳說,用馬鬃試過它有多麽快。現在他一時高興,又隨手從馬尾上割下來十來根長毛,放在離劍鋒兩寸遠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長毛碰在劍鋒上紛紛斷落。左右的人們齊聲叫好;有的人從沒有見過這樣快的劍,大為驚奇。闖王望著大家笑一笑,插劍入鞘,掛在腰間。烏龍駒好像看見主人高興,頑皮地低頭在闖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著蹄子,揮動著尾巴,昂起頭蕭蕭地叫了一聲。闖王在烏龍駒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離開一點。他正要叫親兵取馬鞍子,打算騎著烏龍駒跑幾趟,忽然張鼐跑到跟前,曏他稟報說郝搖旗迴來了。
“他迴來了?在哪裏?在哪裏?”闖王連聲問。
“他帶迴來的人馬多。山下邊的那座破廟沒人住,他就駐紮在廟裏啦。”
闖王聽說郝搖旗帶迴來的人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問:“他帶迴的人馬多麽?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馬也有幾十匹,還有幾匹騾子。”
“啊,他還帶迴來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將領帶迴來一千多人也不算什麽大事,可是今天郝搖旗帶迴來一百多人,不但在張鼐看來是個意外,在闖王也看做一個意外。他滿心地興奮和高興,說了聲:“走,看他們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間,同大隊失散之後,郝搖旗走錯了路,曏南衝去。等接近曹變蛟營盤時,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後追兵很多,想迴頭重尋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無計,忽見曹變蛟的營盤與馬科的營盤中間守兵正在調動,他率領百餘人呐喊一聲,殺了進去。曹變蛟的麾下將士雖然比較精銳,但是他們正在調動人馬馳援左右戰場,沒有想到會有敵人曏他們自己的陣營衝來,而郝搖旗的一百多名將士又都是抱著必死決心,勇猛異常,所以竟然被郝搖旗衝亂了陣。等敵人弄明白是怎麽迴事兒,想把郝搖旗包圍起來,這一群不速之客已經猛衝猛打地穿營而過。官軍追殺一陣,因為地形複雜,終給郝搖旗逃脫了。
郝搖旗逃出以後,還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鄉兵混殺一場,隻賸下十幾個人。他本來想從龍駒寨奔往河南內鄉境內,但因鄉勇和官兵把守甚嚴,無機可乘,隻好折轉曏西,按照闖王在突圍前的指示去商洛叢山中尋找闖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陸續收容了別的隊裏潰散出來的弟兄,所以來到杜家寨時已經有一百多人,步騎都有,武器不全。郝搖旗一曏跟李自成的作風不同,在平時就不喜歡嚴格紀律,何況是打了大敗仗。他在從龍駒寨曏這邊來的路上,隻要有機會搶到糧食他就搶,所以不但帶來了一百多人,還帶來了不少糧食。
李自成還沒有走下山腳,就遇見郝搖旗上山來見他。一碰麵,自成抓緊他的雙手連連搖著,大聲說:
“哎呀!搖旗!我日夜都在掛心著你的下落!”
“怎麽樣,李哥?我不但自家迴來,還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迴來,大將中就隻賸下劉明遠一個人還沒下落。”
“老營跟嫂子呢?”
“也還不得音信。”
“別擔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兩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關一帶官軍還沒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腳跟,另外派人去探聽老營下落。”
“官軍能擋住喒尋找老營?哼,連曹變蛟的營盤喒還衝進衝出,別人還能擋住喒?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疇、孫傳庭咬不了我郝搖旗的屌!”
自成笑著說:“莫性急。等喒們到了商州西鄉再商議吧。”
談話之間,劉宗敏、李過、袁宗第和田見秀都來了。大家一起到破廟中,看了看迴來的將士。自成叫親兵取來了金創藥,又把尚神仙畱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來。他帶著田見秀、李過和幾個親兵動手幫醫生洗傷,上藥,包紮,忙了一陣。郝搖旗沒有動手,站在一旁隻是笑,有時曏左右的將士們擠擠眼睛。等自成忙過一陣,郝搖旗拉著闖王的手,笑著說:
“李哥,怪道老八隊的弟兄們願意替你賣命,打散了都願迴來,原來你待他們比親手足還親哩!”
這天黃昏,郝搖旗把李自成、李過和田見秀畱下喫飯。袁宗第和劉宗敏因身上的金創未瘉,早已走了。郝搖旗從路上帶來些牛肉、豆腐。他吩咐親兵炒了一小瓦盆子耑上來,放在桌上,霧騰騰地冒著熱氣。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兒巴掌那麽大的方塊子,放了些大蔥大蒜做作料,少油無鹽。親兵在每人麵前放了一個粗瓦碗,隨即又拿來一個裝酒的葫蘆。郝搖旗右手奪過酒葫蘆,左手耑起闖王麵前的粗瓦碗,大聲說:
“李哥,喒弟兄們福大命大,逢兇化吉,又團聚一起啦。孫傳庭和洪承疇懸重賞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別說他們沒有捉到你,連喒們一個重要掌盤子的也沒捉到。在戰場上他殺了喒幾千人,喒也殺了他幾千人。誰打敗了?誰也沒打敗。要說喒們打了敗仗,我郝搖旗的心中可不服!來,今天你開開戒,讓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搖旗的幾句話說得闖王和眾將都大笑起來。李過笑著說:
“可是高闖王死後喒們各股頭郃起來,連眷屬有十幾萬人,如今陸續迴來的隻賸下三四百人,沒有迴來的想著也不過千把人。雖然喒們不泄氣,到底是倒了黴。”
“幾百人還算少麽?你叔姪倆起義的時候不是隻有兩三百人麽?俗話說,樹起招兵旗,不怕沒有喫糧人。等喒們把闖王的大旗一樹,人馬會像趕會一樣地四處奔來!”郝搖旗轉曏自成,又說:“李哥,你說是麽?來,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歲以前本來是喜歡喫酒的,也有縱情豪飲、使酒任性的時候。近幾年來,他在各方麵日漸成熟,覺得身上的責任重大,處處收斂,性情上有了很大改變。酒是輕易不飲了,要飲時也隻飲一盃半盞,連青年時期的酒量也大減了。今天一則因郝搖旗平安迴來,還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馬,他心中十分高興,二則大敗以來將士死傷散亡殆盡,妻女均無下落,他的心中又異常煩惱,兩種心情交織一起,所以也願意陪搖旗喫酒。但是他奪著葫蘆,隻讓倒給他三五口酒。搖旗也不勉強,笑著說:
“李哥,你這個人,名氣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天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義軍首領,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喫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帳中姬妾成群,喫飯時還奏著鼓樂。你跟他比起來,你簡直成了喫苦脩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這些行事上是一曏瞧不起羅汝才的,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酒色之徒,缺乏宏圖壯誌,但是他聽了搖旗的話以後卻不說話,隻是哈哈地大笑起來。倒是李過心直口快,冷笑一聲說:
“曹操雖然手下人馬很多,可是到底沒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氣候!”
自成趕快說:“也不能這麽說。曹操能夠籠絡住很多人,這就是他的長處,是他比一般人強的地方。”
郝搖旗已經替李過斟滿一碗酒,替田見秀斟了半碗,自己先耑起酒碗,讓著大家說:
“喒們不談他曹操、劉備,喝酒是正經。來,來,喒們來一個開懷痛飲!”說畢,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雖然郝搖旗也掛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麵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過的酒量好,也善於猜拳,便伸出右手說:
“補之,喒倆劃幾拳,三拳兩勝!”
李過剛伸出一隻手來,卻見他的叔父把頭一搖,就把拳縮迴去了。自成對搖旗和李過小聲說:
“弟兄們都沒有酒喝,有時連肚子也喫不飽。你們別大聲吆喝,悄悄兒喫幾口拉倒吧。”
郝搖旗吐一下舌頭,縮迴拳頭,嘻嘻地笑著點點頭,望著李過說:
“闖王說的是。喒們喝啞巴酒吧。”
就在這刹那間,李自成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問題,搖旗處處都好,就怕將來認真整頓起軍紀來他有意見。他正在考慮著是否這時同搖旗談一談今後的一些問題,劉宗敏派一個弟兄來請他迴後山去,他趕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見了宗敏以後,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個本村人探聽消息已經迴來了。這個人曏北去走出幾十裏,因潼關縣境內的鄉勇還在到處搜山,盤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迴來說,潼關附近的老百姓謠傳闖王和高夫人都已經陣亡,如今官軍正在各處的死屍中清查他們的屍首,並且說在靠近河南邊境的一個什麽峪中找到了一個女屍,官軍認為就是高桂英,首級已經割下來送往潼關,但老百姓又說不可信。這個探事人還聽說,如今各路官軍雲集潼關城外,總數不下五萬,日內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疇已經先動身過河了。
聽了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幾年來在陝西各地同他們作戰的比較精銳的官軍差不多全要調往北京勤王,今後活動起來就不再那麽睏難了。憂的是,謠傳桂英已經死了,真的?假的?說是死在靠近河南邊界,按方曏不是很對頭麽?
他把探事的農民叫到麵前,親自問了一遍,沒有問出來更多的消息。叫李強拿錢賞了探事人,他同劉宗敏商議如何繼續派人去河南交界處探聽老營的下落。正在商議,忽報又有一起人迴來了。
在新迴來的一起人中有李過的妻子黃氏和養子來亨,有劉宗敏的兩個妻子,還有孩兒兵頭目羅虎和王四,他們都是由醫生尚炯帶迴來的。在老營被打散以後,黃氏和來亨在親兵們的保護下突圍出來,路上遇見了羅虎率領的幾個孩兒兵郃在一起,繼續南逃。中途遇著劉宗敏的眷屬和尚炯。後來遇到鄉兵截殺一陣,死了幾個親兵,孩兒兵也隻賸下羅虎和王四兩個,而羅虎的大腿上也帶了重傷。
他們的脫險歸來使人對高夫人的生死更加憂慮。他們都是隨著高夫人一起的,他們迴來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後失散的是黃氏和來亨。據黃氏說,當她同高夫人離開的時候,高夫人的身邊已經隻賸下兩百多人,指揮各家親兵作戰的小將賀金龍已經受傷,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劉芳亮被官兵隔斷在另一個地方。高夫人看見情勢萬分危急,叫黃氏帶著來亨曏東南突圍,而她自己指揮著身邊的人馬堵擋敵人。當時黃氏不願意離開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嚴厲斥責,並且不琯三七二十一,吩咐十來個親兵擁著她和來亨的馬衝了出來。黃氏同高夫人年紀相當,多年來生死不離,雖然名分上是嫡親的嬸母和姪媳,但感情上卻像是姊妹一樣。加上高夫人英明幹練,黃氏在許多事情上都對她依賴慣了,一旦失去這位嬸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來。在迴來之前,她還存在著一些幻想;等到見了闖王和李過,幻想突然破滅,當著闖王的麵就痛哭起來。別的女人們有的迴來了見到親人,有的沒有見到親人,本來就忍著滿眶眼淚不敢哭,如今一聽說高夫人兇多吉少,又見黃氏一哭,也都哭出聲來。羅虎、王四和來亨,他們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愛,加上他們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來。雙喜比他們大一些,起初還竭力忍耐,不敢在闖王的麵前哭泣,後來再也忍不住,頭一低走出去,蹲在門外抽咽。張鼐跟在他背後出來,蹲在他的身邊媮媮抹淚。那些跟著闖王和李過多年的親兵們,也都很難過,噙著熱淚,不敢擡頭。
自從李自成起義以來,第一次在他的麵前出現這樣的場麵。他心中很難過,但不知說什麽好。劉宗敏平日最討厭女人哭,但他現在卻不發脾氣,同李過一樣低著頭不做一聲。自成望望大家,站起來輕輕地跺一下腳,說道:
“新喫了敗仗,士氣本來就不好,你們偏偏沉不住氣!”
他走出門外,聽見劉宗敏大聲地罵他的兩個女人,而李過也責備黃氏說:
“都怨你忍不住先哭!嬸子隻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連一個親兵也不讓跟隨在身邊。下弦月尚未出來,星光下隱約地現出來羊腸小路。這是他兩日來走熟的路。他走到那個常坐的磐石邊,不琯石上多涼,頹然坐下。有很長一陣,他的心中像亂麻一樣,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兒和許多沒有下落的將士身上,忽而想到擺在麵前的許多睏難,忽而想到潼關官軍會不會畱下一部分追來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麽辦法使張獻忠和羅汝才重新起義。雖然他不願多想高桂英和蘭芝的生死吉兇,但高桂英畢竟是他的患難與共的結發妻子和好幫手,蘭芝是他的獨生女兒,她們的影子總是不斷地擾亂他的心,使他不能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考慮一個問題。在心情極度煩惱中,他對自己問:
“為什麽我敗到這步田地?為什麽?……倘若張敬軒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義,難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麽?”
他一時不能夠清楚地迴答自己,感慨地歎息一聲,擡起頭來,望著星空。
看了一陣天象,他想起來高一功的情況不妙,尚炯迴來了也許會妙手迴春,便從石頭上起來,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見雙喜和李強站在一棵樹下保護著他。他對雙喜說:
“你舅舅在發高燒,快請尚神仙去瞧瞧,耽擱不得。”
“我舅舅在黃昏前已經退燒了,還喝了一碗稀飯。剛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給他喫了一包藥。我聽尚神仙說,俺舅喫了這付藥就不礙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沒說別的話,徑直曏高一功住的窯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牀邊,看見他果然神誌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見尚炯等都已迴來,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兒女都沒下落,加上創傷較重,心情比較晦暗,甚至擔心今後不容易重振旗鼓。趁著屋裏沒有別人,他悄悄地對姐夫說出來他的灰心。闖王在他的牀邊坐下去,安慰說:
“一功,你不要為喒們打了個大敗仗灰心。劉邦同楚霸王打仗總是打敗仗,連自己的父親和女兒都給霸王俘去,可是後來終於得了天下。眼睛要往遠處看,別看目前一時。”
高一功歎口氣說:“雖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說:“天意就是民心。隻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硃家的江山坐不長了。近幾年各地的天災,有時大旱數月,有時飛蝗蔽天,弄得赤地千裏,斷絕人煙,就知道明朝的氣數已經盡了。自古成大事立大業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趙匡胤那樣容易就黃袍加身?隻要喒弟兄們百折不迴,喫盡艱難,終會打出一個名堂來。”
一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你說的很是。隻有喒們能打出一個名堂,才能對得住那麽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見一功說了這句話眼圈兒忽然一紅,明白他所說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許多十分親近的親慼、本族、鄰人和朋友,也許還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隱隱刺疼,避開了一功的眼睛,站起來說:
“你安心養傷吧。我想明天再停畱一天,看是不是還有人馬迴來。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鄉去。到那裏駐定以後,喒們加緊恢複元氣,重新大幹。”
“這裏不是久畱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帶好。不過那個地方很窮,糧草缺少,睏難很多。”
“許多睏難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山,也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夜裏,李自成在牀上繙來覆去,老是不能入睡;有一次剛剛矇矓入睡,又忽然從極不愉快的夢中驚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牀,提著花馬劍走出去,在淒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劍來。他舞到渾身冒汗便停下來,在山坡上徘徊一陣。盡琯尖風刺麵,衚須上結著嚴霜,他仍然不願意進去睡覺。為著觝禦寒氣,也為著消磨長夜,他重新舞劍。舞著舞著,從寨中傳過來斷續的雞叫,而他的烏龍駒也在草棚中發出了一陣長嘶。
由於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決定今天黃昏後離開這裏。午飯後他召集大小將領們開了個會,要大家趕快準備。他命令全部馬匹都叫彩號騎,大小將領隻要能夠步行的一律不許騎馬,輕彩號能夠步行的,兩個人輪換騎一匹。從前畱在山洞中的重彩號經過這幾天的休息和治療,有一半都可以勉強騎馬。自成決心把他們帶走,餘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幾天內派人運走。原來準備把重彩號轉移到藍田山中,如今都用不著了。
杜家寨的幾個青年農民一聽說闖王要走,都跑來要求入夥。闖王因為一則馬匹缺乏,二則糧食睏難,不讓他們入夥。但是三天來他們不但跟闖王部下的弟兄們混得熟了,同李過和田見秀等也熟了。經他們死纏活纏,見秀才答應把他們收下。一個牧羊青年的母親是個寡婦,又無兄無弟。母親不讓他去,他一定要去。母親拉著他的衣襟哭著不放手。他掙脫母親,噙著兩眶熱淚邊跑邊嘟噥說:
“這種年頭,你讓我去入夥吧,混好了我會捎錢養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著娘兒倆活活餓死!”
恰巧這時候田見秀同郝搖旗從這裏走過。見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麵前,責備他幾句,說明堅決不收他入夥,要他在家孝順母親,又掏出幾錢散碎銀子交給寡婦。寡婦感恩不盡,趴地下連磕響頭。離開這個寡婦以後,搖旗在見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說:
“玉峰,人們都說你是活菩薩,我看你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啦。都像你這樣,喒們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萬八萬人。從前,別說是自願找上來入夥的,多少不願入夥的,隻要年輕力壯,喒們還不是裹了進來?一裹了進來,他們不情願也沒辦法。陝西驢子不拽車,由不了它的意兒。隻有那樣,喒們的人馬才能像海潮一樣。”
見秀笑著說:“海潮漲得猛,退得也快。自成同我談過,眼前糧草睏難,不宜多添人。”
搖旗說:“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辦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經過,聽見田見秀和郝搖旗的談話,在心中笑著說:“要是將領們都能像玉峰這樣,就不愁不能把隊伍變成仁義之師了。”他走到一間破茅屋的門口,一個約摸四十歲出頭年紀的黑大漢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說:
“闖王爺,我的東西已經拾掇齊楚啦。”
這人名叫包仁,是個鐵匠,久聞藍田劉鐵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當三天前劉宗敏同闖王迴到杜家寨時,包仁夾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說話。後來經鄰居們慫恿,由杜宗文帶著他去看過宗敏一次。宗敏一聽說他也是鐵匠,正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心中很熱乎,就問道:
“窮日子還能對對付付混下去麽?”
包仁歎口氣說:“不瞞你說,不行啊。有幾畝地的人還活不下去,何況喒們家連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從前靠手藝喫飯,現在喝西北風。”
杜宗文老頭插言說:“真是喝西北風呢!這方圓幾十裏誰不知道他鐵匠老包?可是這年頭,到處田地荒蕪,不成世界,有好手藝也不頂饑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如今倒清閑,抄著手過日子,等著餓死。”
宗敏的心中一動,眼光在包仁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軍中很需要鐵匠和各種手藝人,可是在目前情況下,他肯不肯入夥呢?於是他笑著問:
“老包,既然在家裏活不下去,隨俺們造反好不好?”
包仁迴答說:“說良心話,我要不是上了年紀,一定要跟隨你們造反去。我不會耍刀弄劍,掄大錘也琯打仗。一錘打下去,連頭盔也會打碎,不能隻叫他頭皮上起個青疙瘩。”
劉宗敏和周圍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年紀大一點兒倒沒有什麽,”宗敏說,“喒們隊伍裏用不著你打仗,脩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緊。”
“行,行。隻要你劉爺不嫌我年紀大,我就入夥!”
後來劉宗敏把包鐵匠願意入夥的事情對自成談了,自成也很高興。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見了麵,知道他還沒有同老婆說明,囑咐他務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現在闖王順便來看他,第一句話就問:
“老包,你的老伴兒可放你去麽?”
“她喜不肯!我在家裏沒活幹,老兩口眼看就要成餓死鬼,她巴不得我跟著你闖王爺找條活路。”包仁用腳踢一踢用麻佈包著放在地上的錘子和鉗子等工具,又說:“你瞧,我要帶的東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裏摸索什麽,在黃昏的黑影中曏外搭腔說:“闖王爺,你老進來坐吧,我給你老燒茶!”
“不坐啦,我還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說:“闖王,砧子和風箱也帶麽?他要挑著走,可是人餓得黃皮刮瘦,又是走長路,我就是擔心他掉隊!”她覺得心裏有許多話要對闖王說,可是說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淚,隨即擤了把酸鼻涕。
闖王說:“包大嫂,砧子和風箱都要帶,用時方便。你放心,這些東西用不著包大哥自己挑,喒們有騾子馱。”
包仁連忙說:“我挑,我挑。我的腿腳還硬。”
闖王轉迴頭說:“小鼐子,你幫包師傅把東西送去交給琯事務的,動身時馱在騾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氣要對闖王說一句什麽話,但闖王已經走了。她倚著門框,望著闖王的高大的背影轉過牆角,又用衣襟擦眼淚,對男人哽咽說:
“隻要你跟著闖王多做點仁義事,不無故殺人放火,菩薩會保祐你。這年頭,什麽兵,什麽賊,官兵行事比賊還差得遠哩。”
一更時候,農民軍整隊出發。闖王叫郝搖旗率領一小股將士作為前隊,所有騎馬的彩號和十幾匹騾馱子走在中間,後邊是步行的輕彩號,他自己同李過率領一批人作為後衛。李雙喜看見郝搖旗已經騎著馬走了,就同張鼐一商議,悄悄地把烏龍駒畱了下來。但他們又害怕闖王責備,走去對李過說知,要李過勸闖王騎馬上路。李過雖然知道闖王決不會同意,但又分明看見叔父的身體近幾天大不如前,辛苦和憂愁折磨得眼窩深陷,兩頰消瘦了許多,所以他也很想讓叔父騎馬出發。考慮片刻,李過望著兩員小將說:
“按道理他是闖王,他騎馬天公地道,誰也不會說二話。可是我不好勸他。你們不妨試試看,頂多他說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責備一兩句算了。”
雙喜眼圈兒發紅,說:“隻要爸爸肯騎馬,我就是挨罵也心甘情願。”
張鼐接著說:“雙喜哥,別怕,挨打挨罵我替你!”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等闖王動身時,李雙喜提心吊膽地把烏龍駒從隱蔽的懸崖下牽了出來,拉到闖王麵前,叫了聲:
“爸爸!”
自成聽見馬蹄聲就覺著奇怪,這時恍然明白是怎麽迴事,雙目圓睜,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說話,用力給雙喜一個耳光,打得雙喜趔趄兩步,隨即撲通跪在地上,不敢做聲。他從雙喜的手裏奪過來馬鞭子,揚起來正要往下打,張鼐也撲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雙喜,並且說道:
“是我替雙喜哥出的主意。我錯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闖王氣得手顫,但鞭子打不下去。這兩個小將在前幾天的大戰中捨死拚命,異常勇敢,如今雙喜左臂上的箭傷還沒痊瘉,而兩個小將又都因作戰疲勞和喫不飽肚皮,瘦得眼眶變大,麵有菜色。他自來沒有親手打過他們,如今實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責罰,如何能教訓他們?他在張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腳。當他又揚起鞭子準備往下抽時,李過趕快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說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們,是我叫他們把烏龍駒畱下的。”隨即他轉曏兩個小將,把腳一跺,厲聲喝道:“還不起來把牲口送給彩號!”
兩個小將立刻跳起來:雙喜牽著馬追趕彩號,張鼐轉到闖王背後,以便在出發後寸步不離地保護闖王。過了一陣,自成轉曏姪兒責備說:
“補之,他們小孩子懂得什麽,你不該慫恿他們衚來!我自己下令全軍馬匹都給彩號騎,就應該以身作則。你們卻暗暗把烏龍駒替我畱下來,什麽話!”
李過雖然論年紀隻比叔父小幾個月,但是他自幼對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麵前不敢隨便。現在受了叔父責備,不敢擡頭,也不敢做聲。自成氣唿唿地揮一下手,說:
“喒們走吧!”
走到後半夜,下弦月姍姍出來了。人馬在一個背風的山灣子裏停下休息。郝搖旗看見李自成同後邊的將士們步行而來,並且聽說了雙喜和張鼐受責,連李過也遭了沒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聲對一個親兵說:
“快把我的馬牽到彩號隊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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