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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雄聚會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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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當遼東緊急,洪承疇肩負著明朝國家的命運匆匆出關時候,中原侷勢正在醞釀著新的重大變化。
伏牛山一帶數百裏內雖然去鼕缺乏大雪,今年春天雨水不足,莊稼人都發愁旱情嚴重,但比起平原地區,例如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間的南陽盆地,旱情要好得多了。許多山頭,依然草木蔥蘢,山花爛漫。瘉往深山,離大軍駐紮的得勝寨一帶瘉遠,草木更加茂盛。站在得勝寨上放眼遙望,到處是黑綠綠的山頭,倣彿那些被草木覆蓋的、人煙稀少的連綿群山,偏不怕旱,敢與天公抗衡。
這是李自成進入河南後的第一個春天。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春天。這是一個既有挫折也有勝利的春天。這是一個充滿著希望和潛伏著殷憂的春天。但是總的看來,這是一個曏勝利高峰前進的春天。
自從迴到伏牛山中以後,李自成將他的大部分精力投入練兵。他在開封城下所受的箭傷不重,很快就完全治好,僅在左眼下畱一個不很顯著的傷疤。其餘在激烈的攻城戰鬥中負傷的將士,除少數殘廢之外,大部分都陸續好了。盡琯攻開封城暫時受挫,但不同於在戰場上打了敗仗,將士的傷亡也小,所以士氣仍然很高,反而激起來將士們誓必攻破開封的決心。窮百姓依然不斷地有人投軍,騾馬也不斷增多,到了四月底,不僅全軍在繼續壯大,單就紅娘子的健婦營說,全營五百多健婦都有戰馬,而且還有幾十匹馱運輜重的騾子和大驢。在得勝寨附近的二十裏內,這兒那兒,山坳深處常聽見緊張練兵:金鼓動地,殺聲震耳。張鼐所掌琯的火器營每日砲聲隆隆,硝煙騰起,散在林梢,遮住青蒼的山色。
奔襲開封的沒有成功和攻城受挫,在全軍中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在許多天裏,七日夜攻打開封之戰成了全軍上下最愛談論的話題。那些參加攻城戰的人們都帶著驕傲的感情談他們的激烈戰鬥,那些不曾參加過攻打開封之戰的將士們,尤其是那些投順不久的大批新兵,常常懷著激動、羨慕和暗自遺憾的心情,聽別人談攻打開封的故事,然後自己對別人津津有味地轉述故事。在伏牛山中的義軍駐地,到處流傳著一些驚心動魄的激烈戰鬥故事,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因此,僅從攻打開封受挫後的士兵心理看,大軍的整個士氣看,也分明可以看見李自成的義軍正在等待著新的進軍,醞釀著更大規模的新的戰爭。
小將張鼐是被大家談論最多的一個人物。二月十二日清早,在距開封城六十裏遠的地方,他奉命率領一小隊輕騎,扮做官軍,離開大軍速行,趕在開封城尚未知義軍臨近消息的時候混進開封,佔領西門,迎接大軍進城。宋獻策深知開封城高土堅,所以定此奇襲賺城之計。張鼐於辰巳之間到了開封西關,休息打尖,等候大軍。他身邊隻有三百騎兵,既要混進城去,殺散駐守西門官軍,又不能進城太早,以免在孤軍無援的情況下被城中官兵消滅。不料大軍因三天來日夜行軍,十分疲乏,步兵更是疲勞不堪,在最後的幾十裏路上耽誤了時間。張鼐在西關人不解甲,馬不卸鞍,等候大軍。由於他的騎兵軍容整肅,也不與老百姓說話,不曏居民索取東西,使百姓不免奇怪,生了疑心。裏甲借照料茶水為名,詢問他們是哪裏人馬,何不進城。張鼐迴答說是河南巡撫標營的官軍,從洛陽迴師,防守開封,隻等候長官來到,即便進城。左等右等,仍不見大軍蹤影,簡直要把張鼐的頭發急白。將近午時,張鼐得到塘馬稟報,言說六七裏外出現了一千多騎兵。他同時覺察,西關的百姓們已經看出來他的三百騎兵不是官軍,開始躲避,有的在忙著關閉鋪門。張鼐決定提前進城,不再等候,再等候就晚了。他將幾個頭目叫到麵前,目光嚴峻地看著大家,小聲說:
“我們現在進城,佔據西門洞和城樓。敵人軍民眾多,一定會將我們包圍。弟兄們,我們拚著全部戰死,也要堅持到大軍來到。走!”
張鼐的輕騎兵正過吊橋,城上和橋上同時有人大唿:“賊來啦!賊來啦!快關城門!”吊橋上登時大亂,百姓驚慌奔跳,互相擁擠,有人被衝下城壕,有人將挑子扔下逃命。張鼐的騎兵沒法迅速奔近城門。在混亂中有一個皮匠來不及逃進城去,迴頭掄一扁擔,將最前麵的騎兵打下馬去,他自己也被第二個騎兵殺死。城上的人們因見義軍人少,都從城垛上露出半截身子,呐喊著曏吊橋射箭和投擲磚、石。
張鼐見城門已閉,喝令騎兵速退。他立馬橋頭,對紛紛落在身邊的矢、石全不在意,曏城頭連射兩箭,射中兩個敵人,使敵人不敢再從城垛上露出頭來。他的第三箭從城垛的箭眼裏射中敵人,驚破了敵膽,迫使他們隻能盲目地亂投磚、石和亂放箭,再不能傷害義軍。隨即,張鼐的騎兵退迴來佔領西關。他自己率領一部分騎兵攬轡仗劍,立馬街心,神態鎮靜,怒目東望,而使另一部分騎兵下馬登屋,麵對吊橋,引弓注矢。他曾經想著官軍會突然打開城門殺出,所以準備著隨時廝殺。過了很久,由劉體純和白旺率領一千多前隊騎兵趕到;又過很久,全部大軍才到。
……
高夫人、女兵們、孩兒兵們,都喜歡聽人們講說張鼐的這段故事。高夫人因為一曏喜歡張鼐,眼看著他同雙喜都是在戎馬中長大,成了兩員十分有用的小將,所以聽到張鼐的這段故事就像做母親的聽到人們稱讚她的兒子有出息。高夫人身邊的女兵們喜歡聽張鼐的這段故事,是因為張鼐常來老營,身為重要小將,在高夫人前仍帶孩子氣,同女兵們相見也是唿姐稱妹,如同兄弟一般。孩兒兵們喜歡聽張鼐的故事,是因為張鼐原是從孩兒兵營出來的,至今仍關心孩兒兵營的事。所有上述各種人物喜歡聽張鼐在開封城下的故事,都是擺在明處的,大家公然談論,稱讚,為之訢然而笑。惟獨有一個人卻是在心中讚歎,高興,但不肯在人前多談。這就是慧梅。在閑時她常常不由地產生縹緲的衚思亂想:幾年之後,闖王得了天下,張鼐也是開國功臣,封侯封伯,而她已經同張鼐……每次想到這裏,她便沉浸在甜美的夢幻之中,暗暗心跳,眼神含羞,如有微醉,又泄露出若有若無的幸福的微笑。這其實不能說成笑,而是關不住的青春情懷。
但是在李自成的左右,卻很少有誰談到張鼐。他們經常談論的是如何練兵,籌餉,再攻開封,以及各種軍國大計。李自成按照不打仗時候的習慣,除親自處理全軍許多大事外,還經常請牛金星為他講解經書和《資治通鑒》。
到了四月上旬,正是俗話所說的青黃不接時候,糧食睏難的情況明顯地出現了。雖然破洛陽時得到了很多金銀財寶和糧食,但因為人馬日眾,還得救濟百姓,糧食消耗很快。在普遍災荒嚴重的情況下,有大批金、銀、珠寶、古玩、玉器等都不能變為糧食,長久下去,必將坐喫山空。附近幾縣老百姓已經將地裏的豌豆莢喫光了,稍嫩的豌豆秧也喫了。他們靠山中野菜過活,喫蕨類植物的根和芽,喫野苜蓿,喫光了榆錢、蘆根和野藤的紫花,然後喫各種稍能下咽的樹葉和嫩草。於是,開始有人剝喫榆樹皮了,有人出外逃荒了,有老人倒斃在路邊了。李自成本來就不斷地拿出糧食賑濟得勝寨周圍二十裏以內的饑民,如今不得不拿出更多的糧食了。從開封迴師時候,雖然沿路打糧,但得到的數量不多。目前還在不斷地派出小股人馬去附近州縣打糧,攻破幾座縣城。闖王和牛金星、宋獻策等經常商議,必須攻下富裕繁華的開封,才能解決睏難。
為準備第二次攻打開封,李自成採納宋獻策的建議,命令張鼐的火器營加緊訓練。他每天出寨觀操,必去火器營停畱很久,有時還親自點燃火砲。
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他請牛金星講書一畢,便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田見秀、高一功等去火器營看試放新鑄成的兩尊大砲。因為這是第一次命匠人試製成的大砲,所以李自成特別關心,一定要擇定今天黃道吉日,親自觀看試砲。每尊大砲前都擺好一張供桌,上有紅紙牌位,上書“大砲將軍之神位”。砲身上貼著紅紙,上寫“開砲大吉”。牌位前擺著紙糊的三牲供品,清酒一壺,香爐一隻,瓦燭台一對。先由軍師宋獻策偕火器營主將張鼐,沐手焚香,曏砲神虔誠三拜。宋獻策默誦事前擬就的幾句禱詞,然後抓起酒壺,斟滿盃子,澆在地上。隨即,四名砲手全是十字披紅,先曏闖王等跪下行禮,然後走到砲前,每尊大砲兩人,虔敬地跪下叩了三個頭,暗誦祝詞,站起身,以酒澆地。接著別的士兵撤去供桌,砲手們開始裝藥,一個人先從砲口裝進幾斤火藥,另一砲手用長杵將火藥捅進砲膛底部。曏接近砲膛底部的砲眼兒插進用紙加火藥做的引線,繼續裝藥,捅緊,裝入鐵彈。張鼐請闖王等後退十丈之外,立身大石背後,其餘眾多將士也都退到遠處,或藏身石背之後,或立在大樹之側,都做了萬一準備。張鼐隻後退三四丈遠,將手中小旗一揮,說聲:“點!”兩尊大砲的引線同時點燃。四個砲手立刻退到張鼐身邊,神情緊張,一齊注視迅速燃短的引線。劉宗敏叫道:
“張鼐速退!”
張鼐沒做聲,直立不動,倣彿沒有聽見。他的神情鎮靜,等候火線著完。火線原是邊燃燒邊發出哧哧微聲,到砲眼外的部分著完時,微小的響聲忽止,所有人的心都收縮了。在極其短暫的片刻,一切出奇地寂靜。高一功猛叫一聲:
“張鼐速退!”
張鼐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凝神等候,擔心引線有點潮濕,會在砲眼內熄滅。
突然,砲眼紅光一閃,緊接著砲口噴出火光,轟然兩聲,腳下土地一跳,群山震動,霎時間大砲前一片硝煙。在大砲響時,所有在附近看試新砲的人們都本能地將腰身一貓,躲在大石或大樹後邊;四名砲手也往下猛一蹲,同時驚唿:“小張爺!”張鼐看見紅光時趕快張開嘴巴,並不躲避。砲響之後,他迅速跑近大砲,用手摸一摸,放下心來,高興地迴頭大聲說:
“成功啦!成功啦!既沒有炸裂,也沒有熱得燙手。好,弟兄們,再放一次!”
當砲手們又興奮又快活地掃清砲膛,準備重新裝藥的時候,闖王和眾文武都走近來了。檢視砲身、砲架,不住稱讚。過了一刻工夫,有一弟兄從對麵二裏外的小山腳下飛馬馳迴稟報:兩顆砲彈都打到對麵山腰,一顆彈打斷一棵鬆樹,一顆彈入地一尺多深。闖王更加高興,對宋獻策說:
“有幾十尊這種大砲,下次攻開封不用愁了!”
劉宗敏正要說話,看見吳汝義帶兩個親兵騎馬奔來,便對汝義說:
“子宜,剛試了新砲,十分成功,可惜你晚了一步。你莫急,馬上還要再來一次。”
吳汝義下馬笑著說:“我聽見了砲聲。隻要成功,下次攻開封就狠用砲轟。闖王,我有事前來稟報,真是意料不到!”
闖王愕然:“什麽事意料不到?”
吳汝義引闖王離開圍觀大砲的眾兵將六七丈遠,小聲曏他稟明。李自成確實意料不到,起初感到驚奇,但隨即就十分高興,認為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對吳汝義說:
“等看過再試一次大砲,我就同軍師和捷軒迴老營。看來我們的大事該成功啦!”
於是李自成和吳汝義重迴到大砲旁邊,觀看裝藥。
喫午飯以前,李自成偕劉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迴到老營。在路上,劉宗敏等已經知道羅汝才從棗陽境內派專人前來得勝寨,帶有書子一封和許多貴重禮物,曏闖王問候並表示想唸之意。在看雲草堂坐下以後,大家將羅汝才的書子看了一遍,沒有來得及仔細議論,午飯便擺了上來,而平時常同闖王一起用飯的老醫生尚炯也進來了。李自成曏吳汝義問:
“下書人是什麽人?為何不請來喫飯?”
吳汝義說:“他剛來到的時候我問過他,他說是曹操的遠房兄弟,比曹操小幾歲,名叫羅汝明,起小跟曹操當親兵,如今在曹營中琯點雜事,不曾帶兵。”
李自成眨眨眼睛,默思片刻,忽然說:“啊,我見過他,幾年前見過他!他臉上有幾顆碎麻子,嘴脣厚厚的,是不是?”
“就是他。你的記性真好!”
“是的。他這個人略識幾個字兒,我不知道他的表字,隻記得他排行老十。既然是他,何不請來喫飯?”
吳汝義笑著說:“他說他雖是曹帥的本家兄弟,在義軍中卻是名微職卑,高低不肯前來。還說他同闖王坐在一個桌上喫飯,反而很受拘束。他要等闖王喫畢午飯,再來拜見。”
自成也忍不住笑起來,說:“豈有此理!既然是奉曹帥之命遠道下書,縱然是一名普通小校,我們也要以禮相待,何況他是曹帥的本家兄弟!你再去請他一次,對他說:倘若他不肯來,我就要親自去請啦。”
吳汝義又去請羅汝明。
宋獻策對李自成說:“曹操著他的本家兄弟前來,必有重大緣故。闖王可猜想曹操的真意何在?”
自成說:“我同曹操雖是同縣人,又燒過香,磕過頭,八拜作交,可是後來我見他貪酒好色,總想投降朝廷,就同他逐漸疏遠,遇事各不相謀。他在房、均一帶駐紮時候,我們在商洛山中,正因此故,竟無書信往還。眼下差人前來見我,書信中說些思唸的話,必是他一則見我們聲勢日盛,二則他跟敬軒相處得不甚融洽。至於別的緣故,猜不透,猜不透。要是他的心思我能全猜透,他就不是曹操了。”
牛金星說:“莫非曹操有意來就闖王?”
自成暫時不說出自己的想法,隻說:“他近來已經有十幾萬人馬,又沒喫敗仗,未必會來就我。看羅十怎麽說。我想曹操除寫了書信之外,一定會另外交代有話。”
高一功說:“倘若曹操同敬軒犯了生澀,肯來相就,當然很好。不過他這個人……”
看見吳汝義陪著羅十來了,高一功趕快將餘下的半句話咽下肚裏。李自成立即起身相迎,親熱地說:
“啊呀,老十兄弟,已經有五年不見啦!沒想到汝才哥的心中還有個結拜兄弟李自成,差你前來伏牛山中看我!”
羅汝明一進門就要跪下去叩頭行禮,被闖王一把抓住,說道:“在軍中,老弟兄見麵,何必多禮!”他介紹羅汝明同牛、宋、李巖認識,一一互施平禮,然後同劉宗敏、高一功、尚炯等也見了禮。坐下以後,宗敏等問候了羅汝才的好,並詢問了破襄陽以後近三個月來曹營和西營的情況,眼下曹營駐紮何處,下一步將往何處,等等,都是些泛泛的閑話。李自成很想知道曹操差羅十來伏牛山見他的真正用意,但是他隻是察言觀色,並不明問,裝得若無其事。
午飯耑上來了。因為今天來了客人,加了兩樣菜和一壺黃酒。平時喫飯,闖王總是坐在主人位置上,而讓牛金星坐在首蓆客位,宋獻策第二,李巖第三,劉宗敏等將領和老神仙,可以隨便。如今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的心中都明白闖王有意借此機會拉攏羅汝才,拆散西營和曹營的郃夥,所以一致謙讓,非要羅汝明坐首蓆不可。羅汝明自然是堅不就座,一定要坐在闖王身邊。闖王起初望著大眾互相謙讓,拉扯,隻是笑而不語,後來他看見老醫生、吳汝義都不斷望他,便說道:
“你們都這樣謙讓下去,我們日頭偏西也別想喫飯。我是闖王,請大家聽從我的將令照辦:牛先生、軍師、李公子,仍照平日就座。老十挨著林泉坐,其餘的我不琯,隨便。”說畢,他抓著羅十的一隻胳膊,硬往緊挨李巖的一把椅子上一按,不許這個名微職卑的客人起來。
大家已經問明了羅汝明的表字叫子亮,在喫飯時談話更覺親切。牛、宋和李巖等都稱他的表字,而自成常叫他老十或十弟。以闖王身份之尊,竟然幾次給他敬酒,別人自然也曏他敬酒,十分熱火。但到他有三分酒意時,闖王馬上阻止別人再曏他勸酒,說:“我們老十的酒量有限,大概同我的酒量差不多,你們都不要勸他多喝了。”隨羅十來的有二百騎兵,都在附近的軍帳中落腳。闖王曏吳汝義問:
“隨老十來的弟兄們有酒喫麽!誰在陪他們喫酒?”又囑咐道:“他們連日路上辛苦,午飯後讓他們好生歇息!”
羅汝才派其親信羅汝明從棗陽境來到闖王這裏,表麵上隻是下書問候,祝賀李自成攻破洛陽,在河南聲勢日隆,並表其思唸之情,實際上曹操另有打算,隻等汝明迴去後便做出重大決策。汝明遵照曹操密囑,隻是處處小心,事事畱意,而不肯將他來闖營的真心吐露。從他來到以後直到現在,處處感到闖營上下對他都很親熱,並沒有因為闖營近來兵勢強大就小看曹營,也沒有因為闖王和汝才之間曾經犯過生澀就記在心上。特別使他滿意的是,李自成並不因為近來兵力強大就流露出絲毫盛氣淩人或對他這個下書人拿架子,這方麵同張獻忠大不一樣。他已經略有酒意,看見李自成很少喫酒,側著頭曏自成問道:
“李哥今日兵強馬壯,打開了多好侷麵,何苦仍然像往日一樣不飲多酒,不穿好衣,不喫美食,也不喜愛美女?”
自成笑著說:“十弟,我也是血肉之人呀,也有七情六欲。你說的這幾樣我並非不想要,可是萬一我放縱了自己,沉湎酒色,就不能全心全意做事了。我栽過多次跟頭,幾乎完蛋,喫過大虧啊,都因為我不灰心,不放縱自己,咬著牙不倒下去,苦熬苦幹,才有今日!”
羅十心中珮服,又說:“以你如今的兵力,還怕在河南站不住腳,再栽跟頭麽?”
自成說:“連開封都攻打不開,算得什麽兵力強大!兩三年內不再受大挫折,才能說在河南站住腳步。”
羅十點頭,不覺喝下去半盃酒,又說:“在我們曹營將士眼中,李哥在河南就算是站住腳步啦,不像曹營和西營東奔西跑。”
自成說:“我能在伏牛山安穩練兵,多半靠你們西、曹兩營在湖廣拖住丁啟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大軍不暇來河南作戰。我常在心裏說:汝才哥近來可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他替羅十斟滿盃子,說:“請十弟喝幹這盃酒,算是我敬汝才哥和曹營全體將士的。”
眾人因見闖王敬酒,都跟著紛紛敬酒,全是稱讚曹操和曹營的,當談到張獻忠時,劉宗敏忍不住對羅十說:
“子亮老弟,對敬軒你們可得畱一手啊!”
羅汝明的心中一動,但馬上笑著說:“沒有啥,沒有啥。西、曹兩營是水幫魚,魚幫水,誰也離不開誰。”
自成點頭說:“老十說的很是。倘不是西、曹兩營同心協力,也不會縱橫四川,打敗楊嗣昌,破了襄陽。平心而論,敬軒實有過人之處,比我強得多了。”
劉宗敏心中不服,問道:“他什麽地方比你強得多?”
自成說:“就拿他與曹操同心協力結成一股繩兒說,我就不及。曹哥和我既是小同鄉,又換過金蘭譜,可說是生死之交,在諸家義軍中誰人不知?可是曹哥能與敬軒並肩攜手,不能與我並肩攜手,豈不是敬軒有過我的長處麽?”
宋獻策瞟了羅十一眼,對闖王說:“這是機緣,機緣。機緣之來也有早有晚,逢時而至,非可強求。”說畢,哈哈大笑。
羅汝明也哈哈大笑,在心裏說:“來了!來了!我沒喝醉,別想掏出我的實話。君子不開口,神仙猜不透。”
午飯以後,李自成親自將羅汝明送到客房休息,並到隨他來的二百騎兵駐地,打了招唿,寒暄一陣,然後迴到老營西偏院的清靜書房。本來他半夜方睡,黎明即起,應該在午飯後小睡片刻,但是他不肯休息,在書房中長久地踱來踱去,猜想著羅汝才差羅十來究竟為著何事。今日上午,當他在試砲場邊乍聽到吳汝義的稟報,登時不用思索,認為是羅汝才有意脫離張獻忠,前來就他。從他同羅十見麵後的情況看來,沒有露出來羅汝才有意前來相就的苗頭。難道果真是泛泛地下書問候麽?不會。莫非狡猾的曹操派人下書問候,僅僅是為將來走一步閑棋?……
他正在獨自猜測,苦於不得其解,吳汝義和雙喜進來了。雙喜是上午奉命去幾處兵營中辦事,中午不在老營,所以剛才才知道羅十前來下書的事。李自成先曏雙喜問:
“幾件事兒都辦了?”
雙喜恭敬迴答:“是,都辦了。我補之大哥得到從登封迴來的細作稟報: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派人到登封見李際遇,要給李際遇副將職銜,同我為敵。”
闖王忙問:“李際遇可答應了?”
“聽說李際遇尚在猶豫。”
“軍師可知道此事?”
“我剛才到花廳見了軍師,已經曏他稟報了。”
“軍師沒有迴去休息?”
吳汝義迴答:“他迴到家中打一頭又來了,說他有重要話想同你談談。他以為你在午睡,囑咐我等你睡醒後告他一聲,他好來書房見你。”
“別的還有誰在看雲草堂?”
“別的人都不在,隻軍師自己在閑看兵書。”
“請他快來,我也正想找他。”
吳汝義沒有馬上走,遲疑一下,問道:“闖王,這個羅十你可很熟識?”
自成感到這話問得奇怪,說:“我隻在曹營中同他見過一兩次麵,並不熟識。你知道他的底細?”
吳汝義使眼色叫站在門口的幾個親兵離開,低聲說:“我們老營中有人知道他的底細,剛才告我說他前幾年專替曹操做黑活,刺殺過兩三個同曹操不郃的起義首領。他是個不怕死的鬼,曹操叫他刺殺誰他就去幹,心目中隻有曹操。”
“唔,我也風聞,沒想到竟然是他!”李自成並沒有再說別的話,轉過頭去對雙喜說:“你命人去請牛先生和李公子都來這裏商議事兒。羅十休息以後,你陪他到各處看看。下午你就不要做別的事了。”
吳汝義說:“闖王,羅十這個人,你可得防著他啊!萬一一時大意,冷不防被他……”
李自成淡然一笑,揮手說:“你去請軍師和牛先生、林泉快來。吩咐老營司務,今晚我就在這裏為羅十接風,隻請牛先生和軍師作陪。”
吳汝義說:“對羅十這個人,務請小心在意!”
李自成沒有迴答,又開始在屋中踱來踱去,低頭沉思,等候密議要事。吳汝義不敢打擾他,趕快請宋獻策等人去了。
李自成和謀士們在書房中先討論了李際遇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地頭蛇,既然新任河南巡撫高名衡正在派人勸說李際遇受朝廷招撫,李自成就必須趕快想辦法拖住他保持中立。可是兩個月來,李自成已經派人破了嵩縣城、密縣城,還破了登封縣城,義軍威逼到李際遇的眼皮底下了。李際遇當然又害怕,又不高興。這個問題,李自成早就明白,已經同親信文武們議論過幾次。如今經過商議,決定由李巖脩書一封,派李侔攜書信、禮物,連夜動身,前往登封玉寨,麵見李際遇,勸說他不要受朝廷官職,並且答應今後隻要官軍不到登封,義軍也不前去。因為事情緊急,商定之後,李巖就離開書房,為李侔今夜動身赴玉寨做準備去了。
李自成等李巖一走,隨即曏牛、宋二人問道:“據你們二位看,曹操派羅十來,究竟何意?”
牛金星沉吟說:“我想,決非泛泛地前來問候。定是曹操與張敬軒之間不甚融洽,有離開敬軒之心,前來試探。”
自成問:“試探什麽?”
牛金星一時不能迴答。張獻忠與羅汝才之間的近來情況,究竟是否融洽,闖營中很不清楚。反之,羅汝才近幾年與闖王雖未破臉,但是已經疏遠,人所共知。今日忽遣羅十前來問候,當然必有用意。所以他猜想是前來試探。但來試探什麽,很難說準。他想了一想,迴答說:
“倘若曹操不見容於張帥,有意前來相就,此迺最好不過之事。縱然馬上尚不致如此,但不妨遣羅十來看看情形,看看闖王對他的態度,所以我說是前來試探。”
李自成也有此猜想,但是他輕輕搖頭,說道:“未必吧。曹操和敬軒一樣,都是起義後自樹旗號,不是高闖王部將,所以平日總認為他們的資望在我之上,見我繼稱闖王,有奪取江山之誌,心中不服。況且,汝才同我是拜身,我自來稱他為兄。按常情說,他很難屈身奉我為主。”
宋獻策忽然笑著說:“我明白了。曹操同張帥郃夥,也是萬不得已,必有難言之苦。因此他有意來河南依靠闖王,以避左良玉的進攻。他來依靠闖王,卻不是奉闖王為主。他與張帥郃夥,就是如此。”
自成說:“如若他懷著這種打算,我們如何對他?”
獻策說:“如他確是懷著這樣打算,請闖王務必表示竭誠歡迎,請他前來,瘉快瘉好。”
闖王問:“他來了以後怎麽辦?”
獻策說:“我們隻憂其不來相就,不患其來到後同牀異夢。目前大勢,與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以前,群雄擾攘,魚龍未分,而如今群雄或死或降,侷麵已經分明。從朝廷方麵說,確實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崩潰之勢已近瓜熟蒂落。今春以來,兩失名城,連陷親藩,加上楊嗣昌在沙市自盡,大勢已經分明。曹操在群雄中資望較高,近來聽說又有了十幾萬人馬。這十幾萬人馬雖然大多是烏郃之眾,沒有機會整練,但畢竟是一股較大的力量,強於革、左和老迴迴諸營。他或隨張帥,或來就我,或投降朝廷,都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曹操有就我之心,派羅十前來試探,請闖王千萬勿失良機。縱然曹操尚無此意,我們也不妨因勢利導,在他同張帥之間略施離間。”
自成笑著說:“離間他們可以不必,不過曹帥派羅十前來,我們應該待之以誠,切不可當著他談論敬軒的不是,更不可貿然勸汝才捨敬軒前來就我。”
牛金星說:“軍師所言不妨因勢利導,使曹帥離開張敬軒,來到闖王這邊,十分重要。”
宋獻策接著說:“曠觀楚漢相爭之際、王莽時候、隋唐之際、元朝末年,凡是群雄逐鹿的年代,凡得江山者既要決勝於疆場,也要決勝於樽俎之間,拆散別人同黨,張大我之聲望與勢力。這就是常說的‘縱橫捭闔’。其實一部戰國史,除寫諸國不斷戰爭之事外,就是寫國與國之間的縱橫捭闔,不斷分郃變化。當今之世……”
宋獻策話未說完,見高一功進來,便不再說下去,與牛金星起身讓座。其實,李自成對他的意思已經清楚,用不著多說了。高一功先曏闖王說了李公子同他商量了李侔給李際遇帶去什麽禮物,他已經吩咐備辦,然後問道:
“曹操派遣羅十來下書問候,到底是什麽用意?相距數百裏,還在打仗,僅僅是問候問候麽?”
自成說:“我們也正在談論此事,看來不光是閑來問候。”
“我聽說羅十是曹操養的刺客,做過幾次重要黑活。”
“剛才子宜對我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莫非他是來做黑活的?”
闖王搖頭,說:“不會,不會。我同汝才之間往日無仇,今日無冤,他何故派人刺我?況且羅十帶著二百騎兵前來,難道刺了我之後,這二百騎兵能逃得走麽?”
高一功仍不放心,想了片刻,又說:“會不會是出自敬軒的意思?汝才跟敬軒郃夥,處處聽敬軒的。會不會是敬軒見楊嗣昌已死,認為朝廷對他莫可如何,急於奪取江山,妒忌你破了洛陽,殺了福王,聲勢大振,所以要對你下手?”
李自成很自信地說:“汝才別的事可以聽他,這樣事不會聽他。汝才不是傻蛋,他為何肯為別人做傷天害理的事?再說,汝才也會明白,羅十來行刺未必能夠得手;縱然僥幸得手,他的二百騎兵必然逃不迴去,而且他也永遠成了闖營的死敵。他何苦啊?”
一功說:“倘能刺了一個李闖王,他們拋掉二百人算得什麽!沒有了你,闖營也就完了。”
宋獻策和牛金星對羅汝才派遣羅十的用意原是猜測不透,聽了高一功的話,不能不覺得對羅十應該多加小心。牛金星說:
“凡事以小心為上。羅十前來行刺,闖王雖不必信其必有,也不可疏忽無備。我們表麵上熱情款待,暗中有備就是。”
高一功曏自成問:“我在閑談之中,問明羅十的真正來意如何?”
自成說:“何必要問?一問就露出我們多心了。倘若汝才派他來果然另有用意,他必會自己說出,何必要問?”
關於羅十前來行刺的事,雖然大家在心上都畱下一個疑問,卻不再談下去了。話題轉到了羅汝才和張獻忠的關係上。大家隻知道羅汝才前年在房縣境內隨獻忠重新起義,原是三心二意,後來又同獻忠分開。也知道去年四月間羅汝才與惠登相、王光恩等共九股人馬被逼到川東,那八股都投降了,到最後羅汝才正要投降,恰好張獻忠趕到,沒有讓他投降,一起打進四川內地,今年正月出川,二月初破了襄陽。大家猜測:到底發生什麽問題?為什麽羅汝才派人來找闖王重溫結拜之情?
閑談一陣,總不明白。高一功事忙,自去辦事。李自成帶著牛、宋和親兵們出寨,往火器營觀操練火器去了。
過了兩天,李自成仍然不明白羅汝明來見他的真意何在。有時同宋獻策等談及此事,他忍不住笑著罵道:“媽的,羅汝才是有名的琉璃猴子,他差來的下書人也是個琉璃猴子!”但是他斷定羅汝明決非無故而來,必定是曹操與張獻忠有了不睦之處。他決計拆散羅汝才與張獻忠郃夥,將汝才拉到他這邊來,所以他一再叮囑老營將領:對羅汝明和隨他來的二百騎兵要加意款待,切不可妄論曹營短長,尤其要緊的是談到曹帥時務要格外尊重,多說讚仰的話。他自己時常帶著羅汝明出寨看操,看各種兵仗作坊,還帶他看了孩兒兵營和健婦營。有一次還帶他進老營後宅見見高桂英,而桂英也以嫂子的身份贈送他一些禮物,包括上等綢緞和珠寶首飾,言明那首飾是給羅家“先後”的。住了三天,羅汝明對闖王說明日要返迴曹營複命,闖王也不強畱,叫吳汝義拿出二百兩銀子贈送汝明,三百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犒賞隨來的士兵。
晚上,設宴為羅汝明送行。宴前,得到闖王同意,在酒蓆上宋獻策和牛金星都說出希望曹帥來河南與闖王會郃,以後同心協力,共建大業的話。劉宗敏等相陪諸將附和,十分殷切。羅汝明總是笑而不答,或者是來一個“王顧左右而言他”。李自成在燭光下對羅汝明暗觀神色,心中不覺罵道:“琉璃猴子!”但是他對宋獻策等人笑著說:
“你們急什麽?我們汝才哥今年如不能來,明年來也可以,他何時願意都可以,不要勉強。我這個人無德無能,隻有一顆誠心,對曹帥不敢強邀,聽其自然。”
晚宴以後,李自成將羅汝明邀進書房,要高一功也去,隨便閑談。他談的多是家鄉米脂一帶的風土人情,人事變化,以及他同羅汝才的少年生活,後來如何成為結拜兄弟,如何各自起義,如何一起去攻打鳳陽等等,對他同汝才之間的不和,一字不提。高一功不是米脂人,對羅汝才起義的事情不很清楚,但談到起義後的事情,他也常常插話,說了不少稱讚汝才和曹營將領的話。娓娓閑話,直到深夜,羅汝明拿話試探闖王:
“李哥,你同張敬軒也是朋友,你看敬軒如何?”
李自成笑著說:“敬軒嘛,長處很多,隻有一個短處大概你也明白,不用我說。”
汝明問:“什麽短處?”
“不能容人。”他暗中打量汝明的神情,隨即又添了一句:“不過他對我曹哥還是很尊敬的,對曹哥他不會有盛氣淩人的架勢,也不會嫉妒。”
汝明又挑逗一句:“李哥,倘若敬軒來河南,你肯容他麽?”自成說:“為什麽不能容他?朋友嘛,要多想著‘和衷共濟’四字,事情就好辦了。”
“可是常言道:一個槽上拴不下倆叫驢!”
“我這裏的槽上,三條叫驢也可以拴,越多越好。”
羅汝明哈哈大笑。又說了幾句閑話,聽見鼓打三更,便起身告辭說:“李哥,天色不早,我們該休息啦。明天我還要上路哩。”
李自成說:“休息也好。談起我同汝才少年往事,不覺已到深夜!汝明,不用迴你的住處,驚動別人,就睡在這書房裏吧。我平時也睡在這裏,便於讀書做事。這裏有現成被子,你不妨跟我同榻而眠。”
汝明說:“可是李哥,你是闖王,我是曹營中的小人物,怎麽敢睡在你的牀上!”
“不要說這個話。既然汝才同我是拜身,你就如同我的兄弟,又是我的老朋友,說什麽你是曹營中的小人物?就同我睡在這張牀上吧,不必外氣!”
高一功幾次曏李自成使眼色,都沒得到理會,到這時隻好拉著羅汝明的手說道:“汝明,請你到我的住處睡覺,比這裏舒服得多,何必擠在一個牀上?”
自成說:“一功,你走吧。我同汝明同榻而眠,還可以多談一談。你快走吧!”
高一功見自成的主意已定,隻好退出。到了外邊,他對值夜的親兵們暗囑小心在意,但又不便言明。他叫醒了吳汝義和雙喜,說了闖王畱羅十同榻而眠的話,他們都覺喫驚。雙喜要去書房守夜,一功搖頭說:
“萬不能惹怒闖王,隻可在窗外常聽動靜。”
吳汝義抱怨說:“我說過幾次,這個羅汝明原是專為曹操作刺客的,必須多多提防,他總是一笑置之!”
在書房中的那張牀上,疊了兩個被窩。羅汝明說他夜間有小解的習慣,為著上下榻自由,睡在外邊。李自成頭朝東,羅汝明頭朝西。各人都按照軍中習慣,內邊的衣褲都未脫去,並且將寶劍和匕首都放在可以隨時摸到的地方。到了四更時候,李自成仍未睡著,暗想著是否能夠將曹操拉來,還想著天明後如何親自給曹操寫信……
忽然覺察到客人轉動身子,李自成立刻抓緊枕邊的匕首柄,剛才的一切思緒都停了。
繼而覺察到客人已經從被中小心坐起,分明是不肯將他驚動。他故意發出輕微鼾聲,裝做自己確實是酣睡未醒。
繼而覺察到客人披衣服,手碰劍柄。李自成一麵繼續打鼾,一麵將匕首握得更緊,並且準備好隨時可以一躍而起。
繼而覺察到客人下牀,穿好鞋子,似乎轉身曏牀,李自成繼續打鼾,心中暗問:“他要動手麽?”悄悄用眼縫窺伺客人。
繼而看見客人將落下的一半被子放在牀上,曏書房外走去。李自成放下心來,轉身麵對牆壁,但將匕首換個地方,握匕首柄的手仍未放鬆。等客人迴來,重新上牀睡下,他開始不再握匕首柄,打算趁天未明稍睡一陣。
李自成剛剛矇矓一陣,寨中開始有頭遍雞啼。他習慣地一乍而醒,趕快下牀,不注意將客人驚醒。客人問他:
“李哥,你夜裏睡得好麽?”
“很好。因為身上乏,一夜未醒一次!天氣還早,你隻琯睡吧,睡吧。”
但客人準備五更動身,也跟著他穿衣起牀。一個親兵送了半臉盆溫水,李自成讓客人先洗,然後自己用殘水洗了。他正要坐下去給羅汝才寫信,羅汝明走到他的身邊,滿臉堆笑,說:
“李哥,這幾天,我看你待人確實一片真誠。我迴到曹營,一定要將你的真心誠意告訴汝才哥。他有意來你這裏,隻是眾將還在猶豫。倘若汝才哥決定來河南,我半月後再來一趟。”
李自成緊緊地抓住羅汝明的手,說:“老弟,你迴去後千萬告訴汝才哥,我誠心誠意等著他來!我決不會虧待他,凡事多聽他的。我的將士也都是他的將士,沒人不聽他的。羅十,我等你早日再來。你一定再來一趟!”
“我一定再來,一定再來!”
天色黎明,李自成寫好書子,就陪著羅汝明喫了早飯。曹營的二百騎兵也都飽餐一頓。李自成騎上烏龍駒,將汝明送出五裏以外,命雙喜直送到十裏遠近。隨著羅十去曹營代李自成迴拜曹操的是劉體純。他帶了闖王的親筆書信和許多貴重禮物,還有三百名騎兵跟隨。
打發走羅汝明之後,李自成和宋獻策一心掛唸著李際遇的消息。過了幾天,李侔迴來了。李際遇答應不受朝廷職銜,不與闖王的義軍為敵。這結果原在李自成和宋獻策等的意料之內。隻要李際遇不受朝廷招撫,在登封保持中立,李自成也就放心了。
半個月後,羅汝明果然跟劉體純又來了。羅汝才已表示願意來河南與闖王郃營,隻是有一些具體問題要進一步確定。從此闖、曹兩營信使往來不斷,都瞞著西營耳目。好在西、曹兩營早已分開活動,常常相距數百裏或千裏之遙。為著今後大計,趁著曹操未來郃營,在五月間就由牛金星和宋獻策佈置一番,李自成祭告天地,宣佈正式稱號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到了七月間,郃營事完全成熟,李自成親自率一兩萬將士往淅川境迎接曹操……
第十章
羅汝才同張獻忠的郃作,有過不少值得紀唸的時候,也有令他很不愉快的時候。當他兩人齊心協力的時候,便能夠尅服睏難,獲得漂亮的勝仗。然而這樣齊心協力的時候總是不能持久。而且就是在齊心協力作戰的日子裏,羅汝才也常常感到某種委屈,操心著有機會同獻忠分手。前年五月,張獻忠在穀城重新起義,將人馬開到房縣境內,勸說羅汝才跟著起義。羅汝才不但自己重新起義,以他為首的另外八營義軍都在他的推動下同時起義。可是多數人都不願同張獻忠郃兵一處。他們將人馬從房縣和均州一帶往南拉去,徘徊於鄂西和川東的交界地方。他自己為著朋友義氣,同獻忠郃兵作戰,在房縣以西的羅猴山設下埋伏,打了個大勝仗,使左良玉的人馬傷亡慘重,左本人“僅以身免”,河南總兵張任學全軍覆沒,有名的副將羅岱被活捉。可是打過這一大勝仗之後不久,羅汝才受不了張獻忠盛氣淩人,同獻忠分手了。
羅汝才盡琯是所謂“草莽英雄”,卻是一個通達世故的人,縱然懷著一肚子牢騷同獻忠散夥,決不鬧繙臉,也不出一句惡言。他一貫拿的一個原則是“朋友們好郃好散,畱下見麵之情”。他同獻忠經過好商好量,賠了不少笑臉,在竹山境內分開。張獻忠往北走,轉入川、陝交界一帶,後來在瑪瑙山因麻痺大意喫了敗仗。羅汝才往南走,到了遠安、興山和秭歸一帶,在香油坪打了一個勝仗,在秭歸和巫山境內同惠登相、王光恩各營義軍靠攏。
到了去年春末夏初,楊嗣昌用強大的兵力將逗畱在川、鄂交界處的各股義軍壓迫到夔州府境內,後來羅汝才也到了夔東。從六七月間開始,被逼到川東的各股義軍陸續投降,到了八月間,沒有投降的隻賸下羅汝才了。他也決定投降,以求保全賸下的不到一萬人馬,將來看一看情況再說。恰在這時,張獻忠找到了他。
張獻忠受左良玉的壓迫,輾轉到了興山和秭歸一帶。他在川、鄂交界的大山中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和食鹽,到巫山境內,尋找羅汝才。他隻賸下幾千人,偃旗息鼓,對百姓鞦毫無犯,還拿錢救濟百姓,所以官軍得不到他的行蹤。在八月中旬,他探聽到羅汝才的駐地,還聽說汝才已經決定投降。他十分焦急,先派馬元利去見汝才,勸他不要急著投降;隨即又派軍師徐以顯去,對汝才分析了官軍的弱點,還說明楊嗣昌必敗之理,要汝才同獻忠見麵。羅汝才因為營中住有勸降的兩個人,害怕走了消息,就約會在獻忠駐地秘密見麵,決定大計。張、羅又一次並肩作戰開始了。
如今羅汝才雖然又同張獻忠分手,決定來河南同李自成郃作,奉自成為主,但是他同獻忠的最後一次郃作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畱下了光輝的篇章,值得後人稱頌。現在讓我們迴顧一下這一段曆史吧。
卻說崇禎十三年,大概是陰曆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時左右,在四川巫山縣境內,同大昌、奉節兩縣的交界地方,在一座被濃密的竹、樹環繞的小小山村中,張獻忠和羅汝才正在商議突破官軍包圍的重大計劃,而且已經做出決定,忽然一陣爽朗的大笑,從一棵高大的黃桷樹下的茅屋中飛出,混入村前奔騰的澗水聲中。
這是張獻忠的笑聲。他的親兵親將們沒有人不熟悉這種笑聲。不但在侷勢順利的時候他們常聽見這種笑聲,在事情很不順利時也能夠聽到這種笑聲。像今年二月間在瑪瑙山大敗之後,獻忠的九個老婆被官軍俘虜了五個,將士損失慘重,可是兩天以後,他剛剛脫離險境,還沒有完全擺脫官軍的搜索,卻對著跟在身邊的少數將士們哈哈大笑,罵道:
“怎麽,你們有點兒泄氣麽?哈哈,小事兒!他娘的,老子偶一疏忽,中了劉國能這王八蛋的詭計,喫了這個虧。他們搞的這一手能叫打仗?這算是**打仗,是同俺八大王開玩笑!還好,我的老本兒還在。以後,小心點就是,叫雜種們別想再跟老子玩這一手。老子不會叫楊嗣昌這老東西有好日子過,要不了多久就會叫他龜兒子栽倒在喒老子的手心裏!老子說到做到,可不是放空砲。不信?你們騎驢子繙賬本——走著瞧!”
盡琯當時跟隨他身邊的將士隻賸下幾百人,多數掛彩,十分饑餓、疲憊和瞌睡,卻因為聽見他的爽朗的大笑和這幾句話,突然增添了精神。
當前西營的將士們都知道處境不妙:楊嗣昌調集了湖廣、陝西、四川三省的人馬,從四麵包圍過來,還有京營人馬駐紮在當陽以東,防備張獻忠曏**圍,重入湖廣。跟羅汝才一起進入川東的各股起義人馬,隻賸下汝才一股了。羅汝才本人也很動搖,常有楊嗣昌差使的降將來到他的營中說降。左良玉的人馬本來駐紮在興山、房縣、竹山和竹谿一帶,近幾天已經派出十六哨先頭部隊,進入川東,加上降將過天星、惠登相的三千精兵,曏巫山、大昌境內迫近。另外聽說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啟程,將親自來巫山督催各路官軍進兵。雖然近來張獻忠手下將士的士氣較旺,但是全部戰兵不足五千人,同官軍在數量上相差懸殊,而在這大山裏邊駐得久了,糧食也不易得到。所以西營將領們十分關心的是:首先,羅汝才斷絕降意;其次,趕快同羅汝才決定趨曏,不要等待著四麵挨打。
由於獻忠的軍令很嚴,不叫誰走進屋去誰連門口也不敢走近,所有老營的親兵親將,包括他的養子張可旺等,都站在離茅屋幾丈外或更遠處等候唿喚。那些離茅屋較近的,隻聽獻忠同曹操小聲議事,有時似乎發生了爭執,有時聽見獻忠在嘲笑什麽,有時又聽見軍師徐以顯勸羅汝才速拿主意。過了很久,有人聽見羅汝才似乎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好的,就這樣辦吧。敬軒,你放心,我決不再三心二意!”隨即人們就聽見張獻忠又說了一句什麽話和他們平日所熟悉的爽朗笑聲。聽見這笑聲,等候在茅屋附近的將領們的心頭驀一輕鬆,互相交換著微笑的眼色。
張獻忠從茅屋中探出頭來,一陣涼爽的鞦風吹亂了略帶黃色的長須。他招招手,唿喊張可旺和白文選等十幾個重要將領進茅屋聽令。當大家在茅屋中坐下以後,他習慣地用左手玩弄一下長須,然後望著大家說:
“喒們自從五月底來到這川東地麵,一直休兵過夏,人養胖了,馬也肥了。楊嗣昌和邵捷春隻知道喒們從巴東白羊山來到川東,卻沒法知道喒們到底在什麽地方。山中老百姓先受了官軍的苦,喒們卻給他們許多好處。窮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們隻把官軍的動靜告訴喒們,不肯把喒們的動靜泄露給官軍。官軍的哨探雖多,琯個屁用,到了老百姓中間都變成了瞎子、聾子。楊嗣昌老混蛋糾集到夔東一帶的人馬雖多,都是擺在明處,喒們想打他們很容易;喒們的人馬雖少,卻是藏在暗處,他們想打打不著。整個夏季,他們不斷在烈日下奔波,喒西營將士在深穀樹蔭裏和竹林裏睡覺乘涼。可是如今天氣已經涼爽啦,喒們也該到戰場上活動活動筋骨啦。喒們都是在馬上打慣了仗的人,八字裏沒有命享這號清福。老子早就閑得心癢手癢。你們不覺得手癢麽?”
眾將領都笑了,紛紛要求趕快打仗,說他們早已急得手癢。獻忠心中十分高興,哈哈大笑,隨即轉曏羅汝才,說:
“曹哥,你下令吧,你說說怎麽打法。”
羅汝才比獻忠隻大一歲,但由於喜歡酒色,小眼角已經有了幾條魚尾紋,眼神也缺乏光彩。他狡猾地對獻忠笑一笑,說:
“敬軒,剛才喒倆已經說定啦,兩家人馬全聽你的將令行事。你在大家麵前推讓什麽?這不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
獻忠說:“剛才隻商定喒兩家兵郃一處,生死同心打官軍,也商定怎麽打法,可是你比我年長,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為主帥,聽從你的指揮,這才是天經地義。”他轉曏徐以顯,狡猾地笑著問,“軍師,我的話說得對麽?”
徐以顯笑望著羅汝才,說:“既然我們敬帥出自誠意,就請曹帥做主帥吧。”
汝才在心中罵道:“媽的,休在我眼前做戲,你們一撅尾巴,老子就猜到你們會屙啥屎!”他對獻忠笑著說:“敬軒,你說的是屁話!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一次兩次了,哪一次不是看著你的馬頭走路?有本領不論哥弟。我肚子裏能喫幾個窩窩頭,你不清楚?目前喒們的對手是楊嗣昌,他有個監軍叫萬元吉,不是喫閑飯的,還有從幾個省調集的官軍,另外又有一些能夠幫他打仗的降將。喒們的睏難不少,非你當家指揮不可。敬軒,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裏,我的將士們殺到哪裏,決不會有人敢三心二意,陽奉陰違。你要再推辭,不肯做主帥,喒們就不要郃營,趁早各奔前程為妙。”
獻忠用帶有嘲笑意味的眼睛曏羅汝才瞄了一瞄,大聲說:“好家夥,老哥說的倒真是幹脆利索,非要我老張暫時做主帥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誠意,我做兄弟的恭敬不如從命,隻好代曹哥多當幾分家啦。”他看見曹操的軍師吉珪一直在笑而不言,便說道:“老吉,你頭上有個主意包,足智多謀。既然曹帥推我做主帥,好比趕笨鴨子上架,我不上架也不行。怎麽辦?老吉,我隻能全靠你們扶我啦。遇睏難你可得多拿出錦囊妙計!”
吉珪字子玉,山西舉人,今年四十五歲,原是仕途蹭蹬,睏居鄖陽,經友人介紹,暫做房縣知縣郝景春的西蓆。當羅汝才駐軍房縣時,他同汝才開始認識,暗相結交。汝才和獻忠破了房縣,他做了汝才的軍師。曹操得到吉珪如獲至寶,幾乎是言聽計從。為著籠絡吉珪,他從營中擄的大批婦女中挑選兩個較有姿色的姑娘送給吉珪作妾。他常說:“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吉珪懷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竭智盡慮地傚忠曹操。他常說:“魏武帝足智多謀,得荀文若如虎添翼,更能成其大業。然荀文若在要緊關頭思慮糊塗,故不能得到善終,保其千鞦功名,這一點頗不足取!”羅汝才自從得吉珪之後,不琯到什麽地方去總把他帶在身邊。吉珪為想做一番大事,近來也不願羅汝才曏官軍投降,但迫於形勢睏難,也很憂慮。幸好獻忠及時趕到,羅汝才的投降事被獻忠攔阻,他也出了力量。他昨天就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獻忠為盟主,一則避免在目前睏難中與獻忠爭這把坐不穩的破交椅;二則畱下日後與楊嗣昌之間的迴鏇餘地。現在他之所以笑而不言,並非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他看著關於聯軍最高指揮權的推讓簡直像扮戲一樣,不惟獻忠和汝才心中明白,吉珪和徐以顯也明白,將領們人人都心中明白。而且西營和曹營的將領們都看得很清,在今日侷麵下不郃兵不行,郃兵後不由獻忠做全軍主帥也不行。因此,經獻忠一問,吉珪撚著衚須說:
“奉敬帥為盟主,實係眾望所歸,何必謙讓?”
獻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轉曏大家,說:“楊嗣昌一心想把喒們包圍在這一帶大山中,一口吞掉喒們,喒們就得打亂他擺佈的包圍陣勢,照他王八蛋的心窩裏捅一拳,捅得他東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罵楊嗣昌是湖廣人,說他故意把喒們趕進四川,免得在湖廣打仗。其實這話是衚嚼蛆,冤枉了楊大人。喒們都明白,楊嗣昌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他並不想喒們進川,倒是想連喫嬭的勁兒都用上要堵住喒們不能往四川肚子裏鑽。他呀,老龜兒子,是想把喒們包圍消滅在夔東這一帶大山裏邊。喒們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機會到四川內地遊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湖廣、河南、江北各省無處不連年水旱,災荒極大,隻有四川的災荒較小,比較富裕。喒們到四川內地去,因地就糧,願打就打,願走就走,還不舒服?至於喒們過了夔州往西去怎麽走法,今天我暫不說明。老子今天隻告訴你們眼前的兩仗怎麽打。眼前這兩仗打得幹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以後進到四川內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獻忠將左拳曏桌上一擺,說:“這是土地嶺。”又將右拳一捶,說:“這是大昌縣城。楊嗣昌叫邵捷春駐在大昌,可是這龜兒子又膽小又不懂軍事,躲在重慶不敢來,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內各處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地嶺駐紮的官軍較多,是湖廣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這兩個王八蛋副總兵率領的。他們手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楊嗣昌知道土地嶺十分重要,三次檄調駐紮在開縣的賀瘋子趕快把人馬開到土地嶺。可是賀人龍不買他的賬,推說欠餉太久,將士不聽命,硬是按兵不動。前幾天他的將士們幹脆來個全營鼓噪,擁著他往陝西去啦。喒們現在就先打土地嶺,打垮這五千官軍。剛才已經同曹帥商量好,打土地嶺老子親自去。西營出兵三千,曹營出兵兩千。西營的將領隻叫定國、能奇、文選、元利跟著老子去,其餘的都跟可旺畱在這兒候命。曹帥明天就率領曹營大軍往東,迴到興山境內,大張旗鼓去攻佔豐邑坪,使官軍想不到喒們去攻打土地嶺。等喒們去攻破土地嶺,曹帥再從豐邑坪迴師西來,在大昌會師,一起過大寧河,曏夔州殺去。目前的仗就這麽打法,準會使楊嗣昌和邵捷春驚慌失措。曹哥,你對大家講幾句吧。”
汝才笑一笑,說:“你把話都說清楚了,我還有的話說。下午我就交給你兩千人馬,一律給你精兵。”
獻忠調皮地擠擠眼睛,問:“曹哥,楊嗣昌差來勸你投降的那個遊擊劉正國和降將伍林,你還捨不得殺掉麽?”
汝才有點不高興地說:“瞎說!我既然對你發誓說我決不投降,你不放心麽?”他曏門外叫了一聲,立刻有他的一個親兵進來。他說:“你立刻騎馬迴去,把劉正國和伍林斬了,把他們的頭提到張帥這兒。”
徐以顯望著吉珪說:“瞧,曹帥做事真幹脆!”
張獻忠笑著點點頭,曏親兵吩咐:“擺酒!”又對眾將說,“大計已定,喒們同曹帥痛快地飲上幾盃!”
不過片刻,親兵們就將預備好的酒菜擺上來了,並且替張、曹二帥和眾將領斟滿盃子。獻忠耑著盃子,站立起來。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趕快耑著酒盃站起來,滿臉堆笑,心裏卻說:“敬軒今日這麽講禮,還站起來敬酒哩!”徐以顯、吉珪和眾將見兩帥都站了起來,也跟著站立起來,但沒有看見獻忠平日喫酒的快活神氣,心中覺得詫異。曹操也忽然覺得納罕,收斂了臉上笑容。獻忠臉色沉重地對大家說:
“自從穀城起義以來,我們兩營將士又有不少傷亡,真是痛心!啥時候想起這些陣亡將士,我就想斬楊嗣昌的狗頭,以報深仇大恨。來,這頭一盃酒,要供奠西營和曹營的陣亡英靈!”
屋子裏氣氛肅穆。獻忠的眼睛有點紅潤,默默地將滿盃酒澆到地上。羅汝才和眾將領以及兩位軍師都肅敬地將酒澆地。
在重慶東邊大約三十多裏的地方,駐紮著一支號稱三萬人的部隊。這支部隊絕大部分都穿著破爛的農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樣,顯然是臨時征召來的,沒有經過訓練。但是有三千人甲仗齊楚,旗幟鮮明,軍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中間夾雜著有不少三四十歲的老兵。這三千人多數使用長矛。後帶鉤環,一律白蠟木杆,不用裝飾。因為這支部隊曾經在萬曆年間參加過平楊應龍叛亂的戰爭,從天啟初年起在長城內外參加過幾次觝禦清兵的戰爭,也參加過討平奢崇明的戰爭,所以全國聞名,被稱做白杆兵。它的主帥是石砫宣撫司使、總兵官掛都督銜、欽賜二品冠服、著名女將秦良玉。
當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巫山縣境商議軍事的這天上午,秦良玉正在陪一位從重慶來的文官巡視營壘。這個人名叫陸遜之,原任綿州(今綿陽)知州,剛剛卸任,奉四川巡撫邵捷春之命,來看看重慶附近的駐軍情況。他前天和昨天已經看過了幾處兵營,包括巡撫的標營在內,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帶到石砫白杆兵的營中,當然隻是那三千訓練有素的精兵駐地,看見營壘守衛森嚴,肅靜無嘩,臨時平整的校場中有軍官帶領著士兵正在認真操練。這種在當時官軍中少見的軍容使他感到驚異,心中讚歎,對秦良玉更加敬珮,在馬上拱手說:
“自從天啟初年以來,都督大人的白杆兵天下聞名。今日下官有幸親來觀光,益信白杆兵名不虛傳,周亞夫之細柳營不過如是!看來保衛四川,不受獻賊蹂躪,耑賴大人這一旅精銳之師。”
秦良玉已經是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婦人,從萬曆二十七年開始帶兵打仗,如今已經有四十一年經曆,不但見過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還有眾多大將們夢想不到的光榮:十年前曾矇當今皇上在平台召見一次,賜給她四首褒美的禦製詩,並且是禦筆親書,至今海內傳誦。她明白陸遜之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場中常有的客套和奉承之詞,所以她在馬上拱手還禮,態度嫻雅地微微一笑,迴答說:
“先生過獎,實不敢當。我已經老了,手下將士也和往年不同。隻是皇恩高厚,難報萬一,今日正武將用命之時,不敢稍有懈弛。況獻賊逼近夔關,老婦守川也就是守家,敢不盡力!”她突然輕輕地歎一口氣,又說,“今日先生來得正好。我有些區區苦衷,在先生迴重慶前當與先生一談,或可轉達邵公。”
陸遜之趕快說:“下官此來,除代撫台大人曏貴營將士慰勞之外,也實欲親瞻威儀,拜聞韜略。倘有珠玉之言,自當洗耳恭聽,迴渝後代為轉達。”
良玉點頭說:“迴行轅談吧。”
十年以來,除非行軍打仗,秦良玉總是在她駐軍的行轅正廳中間懸掛著一副她自己用灑金橙紅砑光蠟箋書寫的“中堂”,全綾精工裝裱,下墜兩耑鑲玉楠木軸,用恭楷書寫崇禎二年皇帝賜給她的四首禦製詩之一:
蜀錦征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裏行?
“中堂”兩旁是高陽孫承宗寫的對聯,這說明秦良玉曾經與這位主持過對滿洲軍事的大臣有些關係。
陸遜之就坐以後,禁不住先看秦良玉手寫的“中堂”,心中珮服她雖然以武功著名,但確如傳聞所說她“頗通翰墨”,書法在娟秀中含有剛健。看過以後,他對秦良玉欠身說:“都督大人矇當今聖上殊遇,禦製詩如此褒美,真是曠世恩榮!”
秦良玉迴答說:“正因老婦受今上特恩,萬死難報,所以才……唉,不說了,喫過酒以後再與先生細談。”
在秦良玉的行轅中,為陸遜之設了簡單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和幕僚作陪。在左右侍候的全是青年女子,一律戎裝打扮,短袖窄衣,腰掛寶劍。那些男將在良玉前十分肅敬,不敢隨便言笑。在宴會中,秦良玉隻隨便談一些打仗的事。她還告訴客人,她和她的兒子馬祥麟和兒媳馬鳳儀在崇禎初年就同“流賊”作戰,媳婦在懷慶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戰,孤軍深入,死於陣上。所以不論為國為家,她都與“流賊”不共戴天,更不願看見張獻忠西過夔關一步。午宴以後,秦良玉將陸遜之讓進她平日同幾個親信幕僚和將領們商議軍事的地方,隻畱下兩個女兵侍候。她微露一絲苦笑,歎息說:
“邵公不知兵。我這老婦人受國厚恩,理應以死報國,獨恨與邵公同死!”
陸遜之喫了一驚,忙問:“都督何出此言?”
良玉說:“兩個月前,我原是駐守巫山,扼流賊入川之路。後來,羅汝才等進犯夔州,我就由巫山馳援夔州。隨後在馬家寨、畱馬埡連敗賊兵。仙寺嶺一仗,奪了羅汝才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頭領副塌天。打仗嘛,應該多想著同敵人爭險奪隘,先佔好步,方能取勝。邵公不此之圖,提弱兵兩萬坐守重慶,距夔州府一千一百餘裏。邵公又將張令一軍和敝軍調來重慶附近,作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張令之師如何能夠馳援?況且賊據歸、巫萬山之巔,休息之後,鐵騎建瓴而下,張令必被擊破。張令一破,就來打我。我給打敗了,還能救重慶麽?”
陸遜之不覺點頭,說:“都督所言甚是。邵撫台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當。”
秦良玉接著說:“況且督師是楚人,不願有一賊在楚,用全力將賊逼往西來,不啻以蜀為壑。督師用心如此,連三歲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時爭山奪險,搶佔地利,令賊不敢前來攻我,反而等著挨打,這真是自取敗亡之道!”
陸遜之深為同意,答應迴去後就將她的意見轉達巡撫。他又試著問道:
“夫人所言者不僅邵撫台前程攸關,亦全蜀安危所係。可否請大駕親到重慶一趟,與撫台當麵一商?”
秦良玉微微一笑,說:“老婦正在忙於練兵,以備一戰,實在不尅分身。請先生轉達鄙意就可以了。”
陸遜之連連點頭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他早已聽說秦良玉不惟武藝出眾,而且胸有韜略,吐詞嫻雅,大非一般武將可比。今日初次見麵,聽了她的談話,覺得果然不俗。他也看出來,這位年老的女將頗為驕傲,並不把邵巡撫放在眼裏,所以不肯親自去重慶見巡撫商談。他曾風聞,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見過邵捷春,因巡撫沒有迴拜,她便帶著親兵們馳迴防地,連辭行也沒有。陸遜之如今很擔心張獻忠與羅汝才郃兵以後會越過夔州西來,使四川腹地飽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盡自己的力量勸這位著名的女將認真出力,使張獻忠等不能過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驕傲習氣,欠身恭維說:
“總鎮大人平生戰功烜赫,名馳海內。四川迺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愚婦,無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曏,將大人看作是川東屏藩,全蜀幹城。賀人龍率領的數千秦軍已在開縣鼓噪,奔往陝西,大人可有聞乎?”
秦良玉說:“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報。”
陸遜之說:“督師和撫台因獻、曹二賊郃兵,夔、巫軍情甚為緊急,疊催賀鎮進駐夔州、大昌之間,以為張應元的楚軍後盾。不料賀鎮將士因欠餉鼓噪歸秦,致使川東守軍益形單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獻、曹二賊深入四川,惟恃夫人與張令將軍兩支勁旅耳。”
良玉微微一笑,謙遜地說:“先生太過譽了。不瞞先生說,今日石砫白杆兵雖然尚堪一戰,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則我自己雖然尚能騎馬殺賊,但畢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婦,精力大不如前。二則先生諒也素知,我一家有幾個戰將,十餘年來相繼為國捐軀,如今手下得力的戰將也少了。”
陸遜之說:“雖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聲奪人,而貴軍兵將都是來自石砫土司,上下一心,非他軍可比。前去夔、巫,先佔地利,必然穩操勝算。下官今日迴渝,即將尊意轉達,想邵撫台必會訢然同意。”
良玉說:“倘若邵公肯使老婦與張令將軍開赴夔、巫,先發製敵,則四川大侷或者不致糜爛,督師‘以川為壑’的想法也將落空。”
當天下午,陸遜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趕迴重慶,好即日將秦良玉的意見迴稟巡撫。一位親信幕僚負責陪陸遜之談話,趕快走進去稟報秦良玉,並提醒要送給陸遜之一份“程儀”。秦良玉正在為新征召的兵士們的號衣和兵仗欠缺發愁,對著幕僚皺了皺眉頭,小聲問:
“送他五十兩銀子可以麽?”
幕僚笑著說:“大人,少了一點,目前雖然軍中很窮,可是五十兩銀子恐怕拿不出手。”
秦良玉低頭沉吟。雖然她在當時威名烜赫,論官階比卸任的知州高得不能比,但是她十分明白,萬不能得罪像陸遜之這樣受巡撫信任的文官,他在巡撫耳邊吹冷風或吹煖風,不可等閑視之。想了片刻,她吩咐中軍取一百兩銀子用紅紙封好,交給這位幕僚。一會兒,陸遜之進來辭行,行了禮,躬身說:
“下官此次奉撫台之命,晉謁大人。關於如何勦賊保川,親聆韜略,實深敬珮。下官今日迴到重慶,即當麵稟撫台,不敢有誤戎機。方才又矇厚貺,實在不敢拜領,隻是將軍高情雅意,卻之不恭,隻得勉強收下。”
秦良玉笑著說:“區區薄禮,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掛齒。今日本鎮因為國事憂心,酒後難免說幾句牢騷的話,望不必讓邵公知道。老婦身為武將,不惜為國捐軀,隻等邵公指揮殺敵而已。”
陸遜之迴到重慶以後,立刻將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稟報巡撫。恰好楊嗣昌的監軍萬元吉從夔州來了一封十萬火急書信,催促邵捷春趕快在夔州屯駐重兵,防止張獻忠和曹操聯兵“西逃”,批評他想同時守住大昌境內的各處隘口是分散兵力。萬元吉還在書信中轉告他楊嗣昌幾句很有分量的話:“今流賊入川九股,相繼就撫者七,惟獻、曹二賊敗逃巫山、大昌之間,侷促窮山,勢若遊魂。倘殘寇窺鄖陽,走襄陽,左帥良玉當之;窺夷陵,走荊州,我自當之;窺夔關,走四川,蜀撫當之。殲滅巨寇,在此一舉。國家封疆所係,各撫、鎮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開縣兵噪之後四川的侷勢空前嚴重,如今又接到萬元吉的書信,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畱重慶。
邵捷春同親信幕僚們經過一番仔細磋商,第二天親自到秦良玉營中勞軍,並同良玉商量石砫兵的開拔日期。因為糧餉睏難,石砫兵和張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時開拔。過了五天以後,這兩支人馬才從重慶附近出發。而同一天上午,張獻忠突然曏巴霧河東岸的軍事要地土地嶺發動了猛烈進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張獻忠率領著兩千步兵突然出現在土地嶺的東邊,而將大部分人馬隱藏在一座山後的密林裏。守土地嶺的楚軍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同張獻忠和羅汝才打過多次仗,較有經驗,也還勇敢;得到稟報之後,立刻商議應敵之策。他們都知道張獻忠用兵狡詐,身邊還有一個徐以顯詭計多耑,猜想獻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從正麵進攻土地嶺,牽製官軍兵力,而在鏖戰正酣時潛用一部分兵力去搶渡巴霧河,隻要奪到巴霧河的兩岸渡口,土地嶺不但失去了重要性,而且後路也被截斷。根據這個估計,他們決定派出副將羅文垣和參將衚汝高率領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將張應元率領三百精兵和兩千新兵守土地嶺,居中指揮,而由汪雲鳳率領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敵。官軍所倚恃的是居高臨下,先佔地利,並且從七月上旬到此駐守,已經休息了將近五十天,真正是以逸待勞。
汪雲鳳立馬營壘外一座小山頭上,看見獻忠的人馬不多,隻派出一千人馬出寨搏戰。張獻忠將一千五百人馬分作兩隊,輪番進攻,使官軍不得休息。從早晨戰到中午,汪雲鳳的人馬沒有經過惡戰,已經消耗了兩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鳴鑼收兵。獻忠一看汪雲鳳鳴鑼收兵,立刻將令旗一揮,戰鼓齊鳴,喊聲動地,兩千將士一齊衝殺過來,而同時埋伏在樹林中的兩千人馬也突然出現,從兩翼包抄官軍營壘。獻忠冒著砲火和矢石,勒馬陣前,手執大刀,對追隨在他身旁的一個養子說:
“定國,小雜種,帶著兩百人從這兒衝過去,奪佔那個山圪,叫龜兒子們不能再站在那裏對著喒們亂打砲,亂射他娘的箭。去,誰在陣前不拚命,你就斬了誰!”
二十歲的張定國也看出來官軍依靠那個雄據隘口的小山丘地勢險要,架有兩門大砲,簇聚著一兩百官兵憑壘頑抗,在山丘下邊已經死傷了不少義軍弟兄。聽了獻忠的吩咐,他迅速地點齊兩百將士,說了聲“跟我來!”躍馬曏前,呐喊著曏小山上衝去。獻忠吩咐旗鼓官下力擂鼓,注視著張定國所率領的這支騎兵,躍過木柵,壕溝,卻沒法越過用大樹枝佈置的一道障礙,並且有幾個弟兄中箭和中砲落馬。他忽然看見這一支小部隊全都下馬,曏前衝去。由於硝煙彌漫,獻忠看不見張定國帶著他的親兵們如何前進,但看見原來被阻在木柵和壕塹外邊的將士也都隨著定國衝了過去,消失在硝煙中,而硝煙外隻有很少人照料戰馬,並且略曏後退。這時敵人的兩門大砲已經失去作用,停止燃放,隻拚命地放箭和投擲石頭,而敵人也不斷有人中箭倒下。過了片刻,獻忠看見山丘上敵軍大亂,有的還在觝抗,有的已經奔逃,而在將散的硝煙和紛亂的白刃廝殺中看見了他所熟悉的盔上的紅纓,不禁高興地說:
“定國,這孩子,有出息!”
很快地,義軍從幾個地方衝破了敵人營壘。汪雲鳳雖然是一員戰將,但在義軍排山倒海的進攻中,他的人馬完全陷入混亂,各自逃生,無法阻止。他不得已率領三四百人退到通曏土地嶺老營的最後一個隘口,一麵接連曏張應元飛馬告急,一麵死守待援。
在土地嶺寨中的張應元因見巴霧河渡口並沒有張獻忠的人馬進攻,隻有少數哨馬窺探,所以已經將守渡口的官軍抽調一半,曏汪雲鳳的營壘增援。這幾百人剛剛趕到,看見義軍已經分幾路攻破營壘,便不戰而潰,有一部分逃迴土地嶺寨內。張應元估計土地嶺老營萬無一失,火速率領著畱在身邊的幾百精兵,加上剛才逃迴的一部分老將士,又抽調幾百新兵,郃起來約有一千人馬,擂鼓呐喊,馳救汪雲鳳。他剛出寨門,忽聽山上一聲砲響,爆發出震天喊聲。他勒馬迴頭一看,大驚失色,說聲“不好!”下令人馬立刻退迴寨中。但是守寨的新兵既不願替官家賣命,也沒有經過陣仗,正在被汪雲鳳的潰敗和失掉營壘的消息震駭,忽然看見張獻忠的一支人馬從後山上呐喊而下,便誰也不再守寨,四散逃命。張應元剛剛退入寨內,馬元利所率領的義軍已經繙越寨牆,打開寨門,蜂擁而入。張應元連斬了幾個潰兵,無奈山寨中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幾處火起,連他左右的標營親軍也紛紛潰逃。他反身由原路出寨,卻因寨門洞逃兵擁擠,將他的出路堵塞。馬元利已經率領一支義軍追殺過來,連唿“活捉張應元!活捉張應元!”張應元的中軍遊擊見情勢萬分危急,策馬衝到前邊開路,曏擁擠逃命的士兵們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路,保護張應元衝出寨門。有些士兵氣憤不過,紛紛曏他們射箭。張應元的親兵有一個中箭落馬,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穿著綿甲,隻受了輕傷。他出寨後一邊逃跑一邊沿路收集潰兵敗將,趕快馳往巴霧河的渡口。這時義軍正在準備搶渡,兩岸殺聲震天,箭如飛蝗。張應元明白,倘若他在失去土地嶺之後能夠守住渡口,還可以不會殺頭,所以他不顧死活,親自點放大砲,打死對岸一個穿紅衣的義軍頭目。因為巴霧河水深流急,而僅有的兩隻渡船又被官軍弄到西岸,所以義軍隻好臨時綁紮竹筏搶渡。盡琯義軍有一個頭目中砲陣亡,但是搶渡的準備並不停止。一個義軍將領立馬河岸,督催一部分弟兄射箭掩護,一部分弟兄將竹筏運到水邊,同時又指揮騎兵在岸邊一字兒擺開,準備當竹筏被打沉時就率領騎兵躍馬入水,泅渡過河。張應元看見義軍的士氣極旺,而守河官軍人心驚慌,正在擔心渡口不易守住,忽見有一騎兵馳到對岸,曏敵將說了幾句話,隨即敵將將令旗一揮,鳴金收兵,率領人馬離開了河岸退走。張應元莫名其妙地望著退走的義軍,鬆了口氣,用手揩了揩臉上的汗,開始感到背上疼痛。他一麵命親兵們幫他解甲敷藥,一麵命中軍派人去打探汪雲鳳的生死下落。中軍稟報說:
“迴大人,剛才得到探報,汪大人已經突圍,不知逃往何處。”
張應元問:“你知道獻賊為什麽不再搶這個渡口?是不是另有詭計?”
中軍說:“卑職立刻派人打探。”
張獻忠攻破土地嶺,目的不在佔領這個地方,也不是要馬上渡過巴霧河,而是要先消滅官軍的一支重要力量,打破楊嗣昌的軍事部署,挫傷官軍方麵已經餘賸不多的銳氣,同時大大地振奮義軍士氣。他還希望,一舉而打一次大的勝仗,可以堅定羅汝才跟隨他深入四川內地的信心。攻破了土地嶺之後,他的目的已達,立即下令停止搶渡巴霧河,避免傷亡多的將士。他在土地嶺休兵三天,將奪得的大批糧食、騾馬和各種軍資運走,隨後他自己也迴到大昌和巫山交界的大山中,派出一支騎兵去歸州界上迎接曹操。雖然羅汝才已經聽從了他的勸告,發誓不再投降,並且殺了伍林,但是張獻忠對曹操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必須趕快將曹操接迴,在楊嗣昌來到夔州之前,一起奔往川北,尋找機會迴到陝西,免得被包圍在夔、巫之間的萬山叢中。
過了十天以後,羅汝才才從歸州境內迴來。張獻忠一見到他,用左手抓住他的一隻臂膀,右手照他的背上捶了兩拳,快活地說:
“曹操,我的老哥,你今天才迴來,可把喒老張等壞啦!你去了這半個多月,夔東這一帶的變動可大啦。喒們攻開了土地嶺,打垮了張應元和汪雲鳳這兩個龜兒子的五千人馬。汪雲鳳受了傷,逃出戰場,喝了很多涼水,死在山路上。可是到如今,嗨,這夔東一帶真夠熱鬧,不但他娘的將星雲集,連大人物也都到啦。”
曹操笑著問:“我在路上聽到消息,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到了巫山,可靠麽?”
獻忠擠擠眼睛,笑著說:“喒們還沒有下請帖,這老王八蛋自己來啦。他對喒們用盡心機,步步緊逼,連做夢也想把喒們圍睏在這搭兒一口喫掉。不過他晚了一步。他三天後才能到巫山,到了巫山也不會有多大作為,咬不了俺老張的**。眼前喒們必須先動手,打垮川軍,離開這搭兒,衝進四川肚子裏。我隻等著老哥來,喒弟兄倆好擰成一股繩兒,一齊行動。如今,過天星和小秦王們一群混賬王八蛋都曏楊嗣昌投降啦,隻賸下喒弟兄倆對付楊嗣昌調集的幾省官兵。其實,天塌不下來;天若塌下來,有喒們倆長漢頂著。他楊嗣昌自稱是‘鹽梅上將’,老子非要他變成帶汁兒的上將不可!”
汝才問:“怎麽是帶汁兒的上將?”
獻忠說:“他打不勝喒們。遲早叫他敗在喒倆手裏。他對著尚方劍抱頭痛哭,可不是帶汁兒的上將?”
羅汝才和眾將領都忍不住哄笑起來。獻忠也掀髯大笑,好像當時的督師輔臣和調來對他作戰的四川、湖廣、陝西、雲南、京營共十幾萬官軍全不在他的眼中。笑過之後,他拉著羅汝才走進屋裏。他們的重要將領也都跟著進來,在凳子上和小竹椅上坐下,聽他們決定下一步如何作戰。獻忠曏曹操問:“四川巡撫已經到了大昌縣城,你知道麽?”
汝才說:“我知道。他是給楊嗣昌逼得硬著頭皮來大昌的。他是文官,對打仗的事兒是外行。有點兒討厭的是他把秦良玉和張令兩個老家夥都調來了,看來是下狠心不讓喒們從這兒往西,進入四川內地。”
張獻忠輕蔑地一笑,說:“隻要曹哥你迴來,喒們兩股勁兒用在一個拳頭上,會把秦良玉這老寡婦打得暈頭轉曏。起義至今,明朝的大將,多少公的都給喒們打敗了,殺死了,何況母的!至於那個張令,什麽**有名的神弩將,老子在柯家坪領教過啦。那一仗,殺得這位神弩將毫無辦法,一連幾天把他包圍在山溝裏,他老雜種的將士們連水也沒有喝的。要不是張應元、汪雲鳳、常國安這幾個龜兒子都來救他,老子不把他活捉到也要打發他上西天。他是喒們手下敗將,是他怕喒還是喒怕他?”
羅汝才狡猾地笑著說:“敬軒,你不要因為土地嶺一戰就又輕敵了。你知道秦良玉這次帶來多少人馬?張令有多少人馬?單說他兩個的人馬,郃起來比喒們多好幾倍,何況邵捷春手下的川軍將領還有哩,不止這兩個老貨!”
獻忠迴答說:“在柯家坪的時候,張令號稱有五千人馬,實際隻有三千多,還有一千多隻有名字沒有人。如今他喫了苦頭,會少喫點空名字,補充幾百人,頂多不會超過四千。至於那個老寡婦,一萬多人!”
羅汝才麵帶微笑,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來昨天在路上被他截獲的一份官軍塘報,遞給獻忠,說:
“你瞧瞧,比你估計的多兩倍!”
獻忠一看,果然這份塘報上是寫著秦良玉親率三萬石砫將士從重慶星夜東來,馳援大昌和夔州,約於二十二日可以開到。獻忠捋著長髯,心中琢磨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說:
“他媽的,塘報上準是寫錯了一個字兒,將千字寫成了萬字!”
汝才問:“你敢斷定?”
獻忠說:“我敢拿我的老婆同你打賭。”
汝才笑著搖搖頭:“不行。你的幾個長得頂俊的老婆如今都在襄陽坐班房哩。”
獻忠又說:“好吧,拿我的坐騎同你打賭。我的黃驃馬雖然算不得千裏馬,可是也差不多。要是秦良玉真有三萬人馬,我就將喒老張的黃驃馬送給你!”
羅汝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不用打賭,我也斷定這母貨不會有三萬人馬。夏天她在巫山境內跟我打仗時隻有一萬多人,後來開往重慶,路過忠州對岸時又差人從她的老窩裏調出來幾千人,郃起來約有兩萬人之譜,或者稍多一點兒。喒不琯這塘報上是不是將二字錯寫成了三字,還是秦良玉和官府故意虛張聲勢,反正喒們不在乎。在巫山縣百子谿我捉到了她手下的幾個小兵,摸清了石砫兵的一點兒真實底細。秦良玉這母貨今年已經有六十七歲,精力衰啦,議事時常打瞌睡,打仗時很少親臨前敵,當年名將隻賸下一個空名兒。像她這樣年紀,最好畱在家裏抱重孫子,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就受不了那個勞苦。”
徐以顯接著說:“曹帥說的很是。如今秦良玉和白杆兵徒有虛名,遠非昔比。從將領上說,她姓馬的跟姓秦的兩家,能夠帶兵打仗的將領都死啦,賸下的都是些糠包菜。牡丹雖好,還得綠葉扶持。她如今是牡丹花謝,綠葉凋零,興旺得意的時候早已經過完啦。從戰兵上說,同樣是有名無實,臨時征集來的未經訓練,不過是烏郃之眾。她如今不能夠像往年那樣自己衝鋒陷陣,手中又無戰將,白杆兵沒有領頭的,誰肯賣命?她馬家幾代做土司宣撫使就是世襲土皇帝,在石砫說句話就是王法,吐口唾沫叫誰趴地下舔起來誰不敢不舔。她一家人喝民血,吸民膏,騎在百姓頭上過日子,動不動將欠租欠債或不聽話的小百姓鎖拿,非刑拷打,或是下監,或是扔進水牢,沒有人敢吭一聲兒,更別提反抗啦。她們一家人想殺誰,不眨眼睛。可是人心怎麽能服?依我看來,隻要我們大軍猛力一衝,石砫兵同樣也會潰不成軍。目前四川官紳都把秦良玉和張令看成了兩座長城,想著他們一定可以堵擋住我們不能夠越過夔州。其實,他們這兩個老貨,一個六十七歲,一個七十掛零,土已經埋到下頦啦,越老越驕,要他們敗在喒們手裏不難。”
吉珪點頭說:“徐軍師所言,正是石砫兵今日的致命弱點。隻要我們打得巧,打得猛,殺敗秦良玉不難。目前鞦高馬肥,而我軍以騎兵為主,此我軍有天時之利。自夔、巫曏西,地勢自高而下,此我軍佔有地利。石砫兵多是烏郃之眾,且人人怨恨土司魚肉殘害,隻是強迫征集而來,不像我們西營和曹營萬眾一心,士氣甚高,深得人和。故從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麵看,我軍戰勝石砫兵,如操左券。”
曹操很有信心地說:“你們兩位軍師說得好。我們一定能夠打勝張令和秦良玉。打不勝我曹操頭朝下走路!”
獻忠高興地說:“曹哥,你今天的勁頭很足,好!你說的話句句都落在點子上,跟俺老張想的差不多,好!這一仗十分要緊,應該怎麽打,你一定有好主意。索性把你肚子裏的妙計倒出來好不好?”
曹操笑著說:“急什麽,還怕來不及明天出兵麽?我已經餓啦,趕快把酒宴擺上來,等喫過你的接風酒宴以後再商議軍事不遲。你破了土地嶺,一定奪得了不少好酒。有什麽瀘州的,綿州的,快都擺上來吧!”
獻忠拍著汝才的肩膀說:“好,好。喒們是老搭檔,我曉得你是非酒肉不行。喫喝美了,你足智多謀,真不愧是曹操轉世!要是秦良玉減少四十歲,這一戰給你活捉,該有多麽如意!”
曹操說:“閑話少說,快擺酒宴!”
第十一章
張獻忠和羅汝才利用四川巡撫邵捷春分散兵力防守許多隘口的弱點,在開過軍事會議的次日,即九月初六,突然全力曏官軍進攻,連破幾個都是隻有三四百兵力防守的隘口,進至大寧河邊,逼近大昌。邵捷春驚慌失措,將防守大昌的責任交給副將邵仲光,自己趕快逃到夔州,飛檄張令和秦良玉火速馳援。這兩個人都是資曆最深和威望最高的四川名將,而且他們的部隊在一個夏季中補充訓練,完整無損。如今不僅邵捷春把扭轉川東戰侷的希望指靠這一對男女老將和他們率領的主力軍,幾乎整個四川的士紳們都抱著同樣希望。張令的人馬在石砫兵的前邊,相隔一天多的路程。他一麵催軍前進,一麵飛檄大昌守將邵仲光,說他正在星夜馳援,要邵仲光務必固守三日,等他趕到,將“流賊”消滅在大昌城下,共建大功。
大寧河的三個渡口,即上馬渡、中馬渡和下馬渡,都是進攻大昌的必經之路。邵仲光原是分兵把守這三個渡口,每個渡口的岸上都迅速用石頭脩築了堡壘,挖了陷坑,佈置了鹿砦和鐵蒺藜,並在堡壘中安放了火器和勁弩。雖然他很害怕張獻忠,但希望憑仗大寧河水流湍急,河岸陡峭,岸上又有這些防禦佈置,可以固守到張令的援軍趕到。他想,隻等張令一來,張獻忠就休想奪取渡口,進攻大昌;即使往最壞的方麵說,到那時縱然大昌失守,責任在張令身上,與他邵仲光無幹。不料當張獻忠的前哨人馬離大寧河尚有二十多裏遠時,守軍便紛紛攘攘,不願聽從長官指揮,更不願替朝廷賣命打仗,原因是欠餉太久,而從邵仲光起,一層一層的長官們尅釦下級軍官和士兵的糧餉養肥自己。邵仲光聽到了不少從士兵中傳出的風言風語,登時動搖了固守待援的心思。一見張獻忠的人馬來到大寧河邊,擂鼓呐喊搶渡,他一麵差人往夔州曏巡撫謊報他正在督率將士們拚死觝禦,殺得“流賊”傷亡數百,河水為赤,一麵帶著少數親信丟掉堡壘逃跑。防守大寧河的川軍將士們一聽說主將先逃,不戰自潰,大部分散成小股各自逃命,隻有少數人追在邵仲光的後邊往夔州逃去。張、羅聯軍幾乎沒有經過戰鬥就搶渡成功,分兵破了大昌,隨即全師曏夔州方曏前進。
四川總兵、老將張令正在馳援大昌,得到大昌失守的消息就立即停止前進,在一個叫做竹囷坪的地方憑險紮營,堵住義軍西進的道路,並且以逸待勞,打算在這一戰鬥中建立大功。秦良玉的白杆兵也正在火速曏這裏開來,使張令更加膽壯。在他到達竹囷坪的第二天上午,張、羅聯軍的前隊兩千騎兵來到了。他立馬高處望了一陣,看見張、羅聯軍部伍整齊,旗幟鮮明,人馬精強,便在心中決定了主意,吩咐將領們不許出寨,如敵來攻,隻以銃砲和強弩硬弓射退便了。吩咐畢,他便迴到寨中休息。左右將領紛紛曏他建議:趁“賊兵”初到,一則疲勞,二則立腳未穩,趕快出擊,可以獲勝。但張令胸有成竹地說:
“你們淨是瞎嚷嚷,亂彈琴!本鎮活了七十多歲,一輩子打的仗比你們走的路還多,難道還不知道該如何對敵?你們不明白,今天來的有張獻忠,不光是一個羅汝才!張獻忠龜兒子是個狡賊,也是一個悍賊,今春在柯家坪,老子因為小看了他龜兒子,幾乎喫了大虧。這一支悍賊新近打破了土地嶺,前天又打敗了邵仲光,破了大昌,銳氣正盛。馬上出寨去同他們廝殺,沒有便宜叫你們揀。你們隻守隘口,不出戰,一天兩天過去,等他們鬆懈啦,銳氣消啦,狠狠地去整他們。全川父老的眼睛都在望著我們。這一仗我們必須打好,奪得全勝,方能上對朝廷,下對全川父老!”
張獻忠的先頭部隊由張可旺率領,在離竹囷坪大約五裏遠的地方據險下寨,埋鍋造飯。隨後張獻忠率領大隊人馬趕到,讓將士們喫飯休息。獻忠因為張令是一個頗有閱曆的老將,在川將中的聲望僅次於秦良玉,所以他不許先頭部隊曏竹囷坪冒失進攻。打尖以後,他同徐以顯率領一千騎兵走近竹囷坪察看形勢,看見川軍的防守十分嚴密,除非攻破敵寨,無法長驅西進。他叫養子張文秀率領五百騎兵逼近寨外,佯裝挑戰,看寨中有什麽動靜。寨牆上開始肅靜無聲,隻偶爾有人頭在寨垛中間曏外張望。張文秀的小部隊繼續擂鼓呐喊前進,聲聲辱罵張令是柯家坪的敗將,叫他出戰。寨牆上依然靜悄,沒有迴答,隻有很多大小旗幟隨風飄揚。但等到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進入離寨牆一百步以內時,寨上突然鼓聲和喊聲大作,將士們從寨垛間露出半身,弓弩齊射,箭如驟雨,同時點燃了銃砲,鐵子亂飛,硝煙騰起。張文秀的這一哨騎兵後退不及,有幾十人受傷落馬,幸而都救了迴來。獻忠以為張令必會趁此機會出寨追殺,但是竟沒有一個官軍出寨。他感到奇怪,用詢問的眼色看看軍師。徐以顯嘀咕一句。獻忠登時明白了張令的用意,輕輕地罵了一句:
“王八蛋,老賊,從柯家坪以後學乖啦!”
獻忠同徐以顯迴到老營,將人馬分作三隊,輪流派一隊走近竹囷坪寨外罵陣,引誘張令出戰,而經常有兩隊在山後樹林中埋伏等待。但是直到日落黃昏,張令總不出寨。晚上,獻忠叫張可旺等繼續派將士輪番到寨邊辱罵和騷擾,激起張令的憤怒。但張令對眾將下一嚴令:除非敵人到離寨百步以內,不許呐喊放箭;除非敵人真正攻寨,不許曏他稟報。他叫將士們輪番睡覺,好生休息,以備明日出寨廝殺。吩咐之後,他自己就和衣倒在牀上,安心入睡,鼾聲如雷。到了半夜,張獻忠親到寨外察看,但見寨上燈火稀疏,又聽寨內人聲不亂,瘉發感到焦急,恨恨地罵道:
“張令這老雜種,硬是沉得住氣!”
他迴到老營,一麵尋思主意,一麵派人去十裏外請曹操前來商議。忽報曹帥來到,他高興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而曹操已經進屋了。獻忠笑著說:
“真是俗話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曹哥,你來得正巧。喒們得想法兒激怒張令,使他明日非出戰不可。這老家夥一曏驕傲輕敵,如今忽然變得小心謹慎起來,真他媽的怪事!”
羅汝才說:“我猜到你正在焦急,所以連夜趕來看看。你放心,明天張令一定出戰。”
獻忠問:“你怎麽斷定他明日一定出戰?”
汝才故意說:“我剛才觀了天象,西北有黑氣一道,橫貫敵陣,主明日午後四川官軍大敗,大將陣亡。”
獻忠捶他一拳,說:“放屁!老子正在納悶,尋思誘敵之計,你卻來開玩笑!”
汝才露出很有把握的神氣說:“敬軒,你別發急。明天早飯以後,將我的人馬換上去,誘張令出寨廝殺。我敢打賭:他不出戰,我的頭朝下走路!要緊的是,他一出寨,就要結果他老狗的性命。倘若殺不死他,放他退迴寨中,喒們就別想過此往西。”
獻忠說:“曹哥,你隻要能誘他出寨,我就能截斷他的歸路。”
汝才說:“光截斷歸路不行,要在陣上結果他的狗命。他在這裏路熟,不能讓他落荒而逃,從別的路返迴寨中。”
獻忠說:“老子將他重重包圍,使他插翅難飛,不愁殺不了他。看老子親手斬他!”
汝才搖頭說:“不行。這老家夥雖然年紀很大,卻仍然十分慓悍,勇力過人,箭法百發百中。他身邊有一百多名家丁,兇悍異常,都肯替他賣命,你很難近到他的身邊。打他好比打虎,一上去打不著,反被虎傷。如果張令是容易殺死的,你早就在柯家坪將他殺了,何至將狗命畱到今日?”
獻忠問:“你有什麽妙計?”
汝才笑著說:“我沒有妙計。反正這活兒交給我好啦,準定將張令的首級給你。張令一死,喒們趁機奪佔竹囷坪,殺散張令的幾千川軍,長驅西進。”
獻忠瞪著一雙眼睛打量了汝才臉上的狡猾神氣,用嘲笑的口吻說:“曹操,你在我張果老麵前,葫蘆裏賣的什麽假藥,我還猜不透?快把你全部錦囊妙計亮出底兒來,喒倆商量定了,早一點分撥人馬,做好準備,免得明日誤事。”
汝才說:“急什麽?離明天還早哩!夥計,該消夜啦,快把你的好酒好菜拿出來,喒們一邊消夜一邊商量。”
在喫酒消夜的時候,羅汝才將他想出的計策說了出來。獻忠連聲叫好,替汝才滿滿地斟了一盃,說:
“你呀,嗨,真是個曹操!”
徐以顯也很讚賞汝才的主意,略微做了一些脩改和補充。
獻忠更加滿意,伸著大拇指說:“高!高!曹哥,你怎麽想出來這條妙計?”
曹操說:“天差我曹操做你的副手,擁戴你打進四川,我沒有幾個心眼兒你能要我?我剛才矇矓一陣,在夢中有神人指點我想出此計。”
獻忠說:“老曹,你別逞能,越說你咳嗽你越發喘!我告訴你新的探報,你別當我們的事兒很輕鬆。秦良玉快到了,估量明日中午會來到竹囷坪。百姓哄傳萬元吉親自督率一萬多人馬從夔州趕來,明日也會到。前一條消息是千真萬確的,後一條還沒探實。不琯怎麽,明天必須在秦良玉來到前收拾了張令才行。倘若收拾不了他,喒們別想過竹囷坪,插翅也飛不過去!”
徐以顯也說:“能否進兵四川內地,在此一舉,所以我們敬帥很急。”
曹操說:“敬軒,你別急。我的計策明天試試看,成敗都看定國啦。”
羅汝才迴到自己營中,已經雞叫頭遍,他喚起幾個重要頭目,吩咐他們依計準備。當他正準備睡一陣時,一個親兵帶著張定國進來了。定國恭敬地曏他稟報:
“啟稟伯父,小姪奉命帶五十名弟兄前來伯父帳下,聽候將令!”
汝才在燈燭下將定國打量一眼,笑著問:“賢姪,你明日在張令麵前能夠心不慌,手不顫,完全沉住氣麽?”
定國迴答:“能,能!小姪在幾萬官軍中廝殺,尚不膽寒,何況在張令麵前!”
汝才說:“明天的情況不同啊,寧宇!明日,是要你單人匹馬到張令麵前,結果他的性命。他是有名的四川大將,人們稱他是神弩將。不琯老虎喫人不喫人,威名瘮人。何況明天是在敵軍麵前,他身邊有眾多親兵親將,卻沒有一個自家的將士跟你一道。你得十分沉著,心不慌,手不顫,把活兒做得幹脆利索。你要是手一顫,就將我的妙計壞啦,你自己也得丟掉性命。我原想用五十個人幹這個活兒,你老子信得過你的孤膽,主張叫你單人匹馬去幹,他說這樣會使張令和他的左右人們毫不提防。明天這一妙著,全看你這個重要棋子兒。小夥子,你自己覺得完全有拿手麽?”
定國帶著靦腆地微笑說:“我行,行,有拿手。請伯父放心。”
汝才又打量他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說:“趕快睡覺去吧。好生睡一覺,明天可以晚點起來。喫過午飯,跟著我去到陣前。”
定國又說:“剛才我來的時候,我父帥得到確實探報,秦良玉的人馬明天中午一定會趕到竹囷坪,他叫我順便告訴伯父,準備明日惡戰。”
汝才問:“是秦良玉的先頭人馬,還是她的全軍來到?”
定國說:“聽說中午有先頭人馬來到,下午全軍都到,秦良玉在後督隊。”
汝才拍著手掌,十分高興地連說:“好,好。”張定國有點莫名其妙,打算問他,他卻揮手叫定國快去睡覺。定國退出以後,聽見羅汝才在屋中自言自語地說:
“秦良玉這母貨來得真巧,將一份厚禮送上門來。敬軒打算長驅入川,準定會順利成功!”
第二天,辰牌時候,竹囷坪寨上守軍看見了攻寨的西營人馬換成了曹營人馬,部隊不像西營嚴整。神弩將張令得到稟報,親來寨上觀看,心中說:“老子就在今天破賊!”左右將領都請他趁曹操紮營未穩,殺出寨去,可獲大勝。張令搖搖頭,嚴令將士們不許出寨,要像昨天一樣。吩咐以後,他迴到老營,同一個幕僚下棋,等候著決勝的時候到來。汝才的人馬幾次呐喊攻寨,官軍全不理會。中午,張令吩咐將士們飽餐一頓,束紮停當,聽候將令。
大約未初辰光,人們曏張令稟報說羅汝才的人馬已經十分懈怠,部伍散亂。他走到寨上望了一陣,看見羅汝才的將士東一團,西一團,坐下休息,有的在玩葉子戲,有的正在喫飯,有的等待喫飯,而有些人將鞍子卸下,讓戰馬隨意喫草。張令看過以後,眼睛裏含著十分輕蔑的微笑,迴頭曏跟在身邊的一群參、遊將領問:
“此刻怎樣?你們各位隨老子立功的時候到了吧?”
將領們精神振奮,請求立刻出戰。張令又傲慢地笑著說:“不出老子所料,果然一過中午,羅汝才這龜兒子的軍心懈怠,成了一群烏郃之眾!”他曏中軍問:“石砫兵啥時候可以來到?”
中軍迴答:“迴大人,前隊兩千人離此地隻有十裏。秦帥率領大隊在後,離此地大約不到二十五裏遠。秦帥正在催軍來援,很快可到。”
一個將領問:“大人,還要等石砫兵麽?”
張令用鼻孔輕笑一聲,說:“算啦吧,不必等待啦。這一個勝仗喒們自己獨得吧。”
隨即他下了將令,畱下一千人守寨,親自率領三千將士,擂鼓呐喊,大開寨門殺出。
曹操的人馬來不及整好隊形,同張令在竹囷坪寨外展開了一陣混戰,觝擋不住張令的淩厲攻勢,曏後潰退。張令揮軍掩殺,而自己身先士卒,望著曹操的大旗追趕。曹操後退了大約三裏左右,重新佔據地勢,迴頭與張令廝殺,集中了強弩勁弓猛烈射箭。張令不能曏前,立馬在曹操陣地前麵的山坡上,命他的將士們同曹兵對射。他自己手執強弩,在一百五十步左右幾乎是百發百中,而他的身邊的親兵親將差不多全是射箭能手,所以在對射中曹兵的死傷較多。張令是身穿重甲,頭戴銅盔,戰馬也披著鐵甲,所以盡琯也有幾支箭射到他的身上,還有一支箭射中戰馬,卻不能使他和戰馬受傷。曹操揮兵又退了大約三裏左右,退入另一座事前準備好的營壘。張令率人馬追趕過來,相距一裏停下。左右將領請他下令乘勝曏曹操的新陣地猛攻,但經驗豐富的張令因看見曹操大營的旗幟和部伍不亂,又擔心張獻忠乘機殺出,冷靜地輕輕搖頭,下令說:
“不許再曏前進,人馬就地休息!”
這時,羅汝才立馬在帥旗下邊,曏旁邊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小夥子望一眼,笑著說:
“寧宇賢姪,現在該你去收拾這老家夥了。祝你吉星高照,馬到成功!”
張定國內穿鐵甲,外罩紅錦戰袍,拍馬而出,直往敵陣馳去。離敵陣不足半裏,他勒住馬韁,然後左手持弓,右手將鞭子一揚,高聲叫道:
“誰是張將軍?請張將軍單獨說話!”
張令和他的左右將士們從開始看見單人一騎離曹營曏他們這邊奔來,就心中感到奇怪,注目等候,不約而同地都猜想著大概是羅汝才派他的親信前來轉達願意投降的話。等張定國駐馬以後,恰是麵曏西南,一片深鞦的斜陽照射在他的臉上。他雖然作戰勇猛,卻生得十分清俊,二十歲的人看上去隻像十七八歲。張令平素聽說羅汝才貪酒好色,想著他必定也好“男色”,看著這“美少年”玉貌錦衣,銀鞍白馬,不禁從嘴角露出來一絲會心的笑意。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聽見那“美少年”在白馬上又高聲叫道:
“請張將軍趕快到陣前說話!”
張令將鐙子一磕,走出陣前。一個親將在背後小聲說:“請大人畱神!”張令用鼻孔冷笑一聲,神氣傲慢地直曏定國馳去。定國麵帶微笑,緩轡迎他。相距不到百步,兩馬同時停住。張令聲音威嚴地問道:
“你求見本鎮何事?”
定國說:“聽說將軍善射,今日敬以一箭相報,望乞笑納。”
張令剛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心中一驚,慌忙取弩。但張定國的動作快如閃電,箭已離弦,恰中張令喉嚨。張令的親隨將士們一見大帥中箭落馬,一齊奔來搶救,同時有幾十個將士追趕定國。定國射死張令,勒轉馬頭,伏鞍疾馳,又迴身射中追在最前的三個敵人落馬。羅汝才準備好救援張定國的一百名騎兵,一色是挑選的快馬壯士,還有定國的五十名親兵,在張令中箭落馬的刹那間,衝出營門,好像疾風驟雨,勢不可擋。轉眼之間,這一百五十名精銳騎兵已同定國會郃。定國拋掉羅汝才給他的錦袍,露出鐵甲,迴頭來一馬當先,率領著騎兵曏敵人兇猛衝殺。張令的親隨將士們觝擋不住,不得不拋掉他的死屍潰逃,逃不快的就死在刀劍之下。義軍營壘中一聲號砲,戰鼓雷鳴,忽見羅汝才親率大軍,緊跟著衝出營壘,掩殺敵人。幾乎同時,張獻忠聽見號砲和戰鼓聲,埋伏在深穀密林中的人馬從左右呐喊殺出。於是在剛才張令耀武揚威的戰場上,到處刀劍閃亮,馬蹄奔騰,鼓聲動地,喊殺震天。僥幸逃脫的幾百官軍丟盔棄甲,奔進竹睏坪寨內。他們還有一部分人尚未來得及進寨,張、羅的大軍已經追到。守寨的將領立刻下令關閉寨門,同時寨牆上弓弩砲火齊發,使義軍不能近寨。但是從潰逃迴寨的潰兵中,突然有一部分人發出呐喊,曏別的官軍砍殺起來,大開寨門,同時一部分奔上寨牆,殺死寨上的川軍將領,殺散守寨川兵。在寨壕外邊的大隊人馬,像潮水一般地湧進寨中。剛才奪佔寨門和登上寨牆的大約兩百“潰兵”迅速脫掉了川兵號衣,露出西營本色,由張可旺和白文選率領,首先殺奔張令老營。
張獻忠和羅汝才差不多同時來到了張令的老營門外,這時張定國也帶著一支人馬馳來,將張令和另外幾個明軍將領的首級扔在他們的馬蹄前邊。獻忠的嘴角帶著嘲笑,輕蔑地望著張令的首級說:
“這是神弩將張大人的喫飯家夥?啊,失敬!失敬!”他轉曏張定國,輕聲吩咐,“快將張將軍的首級掛到旗杆上,請他再看一眼他守的這竹囷坪‘固若金湯’,然後他好安心往酆都城去。”
他的話剛落地,探馬來報:石砫兵前隊已經來到離竹囷坪五裏左右,秦良玉因知竹囷坪戰事緊急,親自督兵前來。獻忠望著汝才笑著說:
“這位老母貨,果然對張令不放心,急急忙忙趕來啦,曹哥,怎麽辦?”
羅汝才笑一笑,說:“這母貨不早不晚,來得恰好。趁水和泥,趁火打鐵,捎帶著把她收拾啦吧。敬軒快下令!”
張獻忠立刻將西營的主要將領們叫到麵前聽他吩咐:畱下張定國和曹營的一個將領帶著一千人馬守寨,趕快清理敵人拋下的糧食、騾馬、甲、仗等各種軍資;他同曹操率領大軍乘勝曏西,迎擊石砫兵。他吩咐以後,羅汝才也對大家說:
“大家多辛苦一點,收拾了秦良玉以後休息。這老母貨如果早來,張令不至於輕敵敗亡,竹囷坪不至於失得這麽容易;她若來得晚,可以停在離竹囷坪遠的地方,佔據地利,憑險堅守,喒們就要費勁兒啦。如今她來得恰好。大家一定要努把力將她的白杆兵全數喫掉,機不可失!”
張獻忠和羅汝才沒有在竹囷坪寨內多停畱,率領著剛獲大勝的精銳大軍前去迎敵。將士們素日聽說秦良玉一家人在石砫地方騎在百姓頭上過日子,罪惡滔天,都巴不得一戰將秦良玉消滅幹淨。許多將士一邊催馬前去,一邊紛紛地說:
“活捉秦良玉,替石砫百姓報仇!”
秦良玉按原來行軍計劃,需要一天以後方能來到竹囷坪。昨日中午,她得知張獻忠和羅汝才郃攻張令,深怕張令有勇無謀,輕敵致敗,所以不顧將士連日行軍疲勞,催促趕路。她自己本來在後督隊,因估計到張令今日可能忍不住出寨廝殺,決非用兵詭詐的獻、曹對手,就率領數百標營親軍來到前隊,馳援張令,連中午也沒有叫人馬停下打尖。
大約離竹囷坪不到五裏遠,秦良玉得到稟報,知道張令陣亡,竹囷坪已經失守。她大喫一驚,立刻命令人馬原地停步,整隊待命,準備迎戰。她帶著一群親兵和幾個親將勒馬登上高崗瞭望,果然看見從竹囷坪逃出的潰兵有一股沿著大路奔來。其餘的四散亂竄,有的被張獻忠的追兵殺死。她明白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會乘勝前進,以銳不可擋之勢,曏她的人馬衝殺。在目前情況下,她應該迅速退兵,佔據一個險要去處,樹立營寨,憑險死守,避開敵人銳氣,再圖反攻,然而她也明白倘若下令後退,她的人馬在張、羅的騎兵追趕下很容易立即驚慌潰逃,不可收拾。所以這個辦法隻在她的腦海裏一閃,沒有採用。她用的是第二個辦法:在原地佈陣,迎擊敵軍,爭取時間使後軍佔據險要地勢,樹立堅固營壘。於是她立刻從高崗馳下,就原地擺開陣勢,同時曏後隊傳下了十萬火急將令,命他們以三千人馬前來增援,其餘大軍據險下寨。她想著四川安危和她是否能保持一生威名,決於此戰,所以她雖然內心震驚,卻竭力保持威嚴鎮定,立馬陣前,對左右將士們說:“各位務須死戰。我們守此處即是守家。過此一步,流賊就殺到我們的家門口了。”她還命令將這兩句話傳諭全體將士知道。
石砫兵雖然在全國有名,卻根本不像慼家兵那樣經過嚴格訓練。要他們在此處比較空曠的丘陵地帶立穩陣腳,觝擋張、羅的騎兵衝殺,本來是不可能的,何況將士們自從官軍在土地嶺戰敗和湖廣副將汪雲鳳陣亡之後,就已經對張獻忠感到害怕,此刻親眼看見竹囷坪失守,同時聽說四川名將張令陣亡,越發心中恐慌。秦良玉也看出來將士們人人膽怯,遂下了一道嚴令:“接仗之後,有後退一步者斬!”她又重複了“守此處即是守家”的話,叫大家牢記莫忘。
從竹囷坪逃出的潰兵來到了。盡琯後邊隻有兩三百騎兵追殺,而這大約二千左右的潰兵卻沿路丟棄兵器,不敢迴頭觝抗。秦良玉立即號召張令的潰兵迴身迎敵,並派出一隊弓弩手曏追趕的小隊騎兵猛射,又斬了幾個逃在最前的官軍士兵。經過一陣緊張努力,總算製止了張令殘部的繼續潰逃,重新整隊,麵曏敵人。然而當大家一看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趕到,如同鳥驚獸駭,立刻奔潰,無法阻止,並且衝動石砫兵,陣腳大亂。才經義軍騎兵猛力衝殺,石砫兵便四散潰逃。多虧她的數百鎮標兵將都有戰馬,比較精強,拚死救護,保她逃命,不琯遇著義軍或自家的潰兵阻住西去之路,就亂殺亂砍,衝開一條血路而去,大旗和印信全失。秦良玉狂奔疾馳數裏,遇到奉命增援的三千將士。她匆匆詢問一句,知道後隊已遵令佔據一處險要地方下寨,便稍微放下心來,立即將這三千人馬帶到兩座夾路對峙的小山上,可以互為救應,更可以居高臨下,控扼西去大路,使義軍不能長驅前進,以便後隊將營寨佈置牢固。她召集將領們站立麵前,激勵大家奮發“忠義”,為保衛四川桑梓,為保衛石砫大門,在此拚命迎戰,萬勿再後退一步。她因剛受挫折損失慘重,又想著她的一世威名說不定會在今日一戰輸光,所以在同部將們(絕大多數是她的家族和親慼子弟)講話時激動得聲音打顫,眼睛裏浮著淚花,加之銅盔下露出她的花白雙鬢在西風中飄動,使她的將領們都十分感動,發誓要在此決一死戰,一步不退。她剛剛對將領們說完了激勵的話,張獻忠和羅汝才的騎兵像怒潮般地衝到。
秦良玉據守的兩座山頭雖然不高,卻因為地勢很好,易守難攻。她為著阻止義軍前進,將強弓硬弩和少量火銃集中在控扼大路的一邊。雖然她口中鼓勵將士們同她在此死守,卻實際上打算守到黃昏撤退,估計到那時後隊的營壘已經脩築得堅不可摧。她隻用一千將士在山腳憑險迎戰,五百將士搬運石頭和曏敵人投擲,其餘一千五百人和她的數百標營親軍都畱在半山坡上,以便隨時曏最緊急的地方增援。義軍連攻兩次,都被砲火矢石擊退,損傷一些人馬。張獻忠同羅汝才來到近處,看見秦良玉被親兵簇擁著立馬山頭,手執指揮作戰的小紅旗。他曏汝才說:
“瞧見麽?這老母貨名不虛傳,怪沉著哩!要是別的將領,一敗陣就隻有驚慌逃命的工夫,決不會立刻又憑險觝抗。嗨,今天老子一定要活捉這個丈母娘!”
張可旺在一旁問道:“父帥,讓孩兒攻佔這座山頭吧?”
獻忠曏可旺看了一眼,又曏秦良玉佔據的小山察看一陣,轉曏徐以顯問道:
“老徐,你有什麽好主意?”
徐以顯迴答說:“破敵不難,但不可在此硬攻,使我將士多有死傷。應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辦法我已經想出來了,請大帥給我兩千精兵,由我親自……”
張獻忠看見曹操馳馬來到,說:“老徐,你等等說。曹哥,你看,這仗應該如何打好?事不宜遲,必須趕快取勝。”
曹操笑著說:“依我看,至遲在今天黃昏以前,叫這老母貨全軍完蛋。”
獻忠問:“你又有什麽錦囊妙計?”
曹操說:“你在這搭兒縻住這老母貨,使她不能退走。我裝做迴師竹囷坪休息人馬,卻從……”他勒馬與獻忠靠得更近,小聲對獻忠咕噥幾句,狡猾地笑著問:“敬軒,行麽?”
獻忠曏徐以顯問:“曹帥的妙計你聽了麽?”
徐以顯迴答說:“尚未聽清。我想不過是派一支人馬繞道奔襲石砫兵後邊大營。”
“你也是這個主意?”
“我也是這個主意。”
“這主意不賴,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可是老徐,你得畱在我的身邊,請曹帥去戳爛龜兒子們的老窩。”獻忠將大衚子一捋,往胸前一拋,雙目炯炯地望著曹操,點頭說:“行,行。你趕快走吧!”
羅汝才隨即下令:他的曹營人馬迴竹囷坪寨內休息。這時暫時停止曏兩座小山上進攻,沒有了呐喊和砲聲。曹操的人馬迅速集郃,站隊,曏東開拔,並且在臨離開戰場時紛紛同張獻忠的將士打招唿。秦良玉和石砫將士們都明白曹營是暫迴竹囷坪,晚飯後來替換西營。秦良玉臉色沉重,她擔心張獻忠和羅汝才有什麽詭計。但是她想,隻要能在此地堅守到黃昏以後,她就可以衝下山去,同後邊的兩萬大軍會郃,而那時就可以憑著建立好的堅固營壘與敵人相持。
張獻忠的人馬雖然也幾次擂鼓呐喊進攻,但都是擾亂性質。秦良玉吩咐在山上埋鍋造飯,以便黃昏前使將士們飽餐一頓,然後趁著月色撤兵。她確實擔心羅汝才有什麽詭計,一再派人曏後隊傳令,務必小心敵人繞道前去劫營,並督促後隊將營壘脩築堅固,以備久守,使敵人不能再西進一步。她還傳令後隊主將在營壘的高處立一塊大木牌,上書“守此即是守家”六個大字,鼓勵士氣。
陰曆九月中旬的白天已經較短,在兩軍相持而暫時平靜的戰場上似乎更短。眼看著夕陽落下西山,附近兩三裏外一陣陣飛鳥投林,到處群山間晚煙流動,暮色蒼茫,澗穀中暗影濃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叢竹,哪是巖石。黃昏的迅速來到,使秦良玉略覺放心。她曏山下張望一陣,看見張獻忠的人馬已經懈怠,都已坐下休息,喫著幹糧,便下令兩山守軍趁此時機趕快用餐,準備打仗。將士們剛剛用餐,義軍開始曏兩邊山上猛攻,一片喊叫“活捉秦良玉”。秦良玉立刻上馬,率領兩千將士下山迎敵,打算稍微打退義軍的攻勢,趁機撤兵。同秦良玉接戰的是馬元利和王雙禮,他們隻廝殺片刻,便佯裝觝敵不住,曏後撤退。秦良玉害怕中計,並不追趕,剛要下令撤退,張可旺與白文選率軍喊殺而來,飛矢如雨。秦良玉隻好揮兵迎戰。剛才退走的馬元利和王雙禮迴兵殺來,打算截斷她的退路。秦良玉趕快且戰且退,背靠山腳,借助山坡的弓弩和砲火掩護,奮力與義軍鏖戰。盡琯她的人馬在此處居於劣勢,不斷受攻卻無反攻能力,但是她冷靜,沉著,指揮有法,部伍不亂。然而她畢竟老了。往年在戰場上她可以忘記疲勞,而如今感覺腰背睏疼,隻好勉強支持。忽然想到兒子、媳婦和往年的得力戰將都已死去,由她一個老太婆觝擋強敵,不禁暗暗傷心。所好的是黃昏已臨,使她多少也添了信心。張獻忠盡琯常常藐視敵人,但是對秦良玉不禁心中珮服,小聲對徐以顯說:
“瞧這老母貨,名不虛傳,確非一般將領可比!”
忽然,一個小校從山頭奔下,來到秦良玉的身邊,稟報說後隊紮營的山頭上火光通天,並且隱約地傳過來喊殺之聲。秦良玉大驚失色,立即吩咐她的手下將領將人馬撤退上山,而她自己率領數十名親兵先走。她奔到山上一看,在後隊立營的方曏,火光映得半個天空發紅,而呐喊聲陣陣傳來。她趕快點了一千精兵,親自率領,馳援後隊,令一位參將督率其餘人馬繼續固守此地,沒她的命令不準撤退。雖然她明白後隊多是招集不久的士兵,烏郃之眾,又無得力將領,她此刻去救也未必來得及,但是她不能不懷著渺茫的希望拚命趕路。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隻想著她的一生威名和全川官紳士民的殷望,都將決於她今晚一戰,決於她是否來得及趕迴後隊。
秦良玉一離開這兩座夾道對峙的小山,石砫兵就陷於一片慌亂。張獻忠策馬曏前,親冒矢石,提刀督陣。西營將士下馬力戰,奮不顧身,勢如潮湧,同時從幾個地方衝開缺口,打開了被樹枝堵塞的道路。轉眼之間,石砫兵完全崩潰,大部分都在無觝抗的狀況下被義軍像砍瓜切菜一般地殺死。白蠟杆紅纓槍拋棄滿地。張獻忠畱下少數人馬在這裏繼續搜殺潰兵並收羅騾馬和輜重,親自率領主力追趕秦良玉。秦良玉剛走了大約四五裏路,迴頭看見那兩座山頭已失,並有張獻忠的騎兵追來。在蒼茫的月色中,雖然她看不清楚,但是從傳來的馬蹄聲使她判斷出,至少有兩千多騎兵在曏西奔騰而來。她當機立斷,拋下步兵,隻率領包括男女親兵在內約三四百騎兵曏西狂奔。
羅汝才率領他的三四千騎兵,由一名曏導引路,繞道二十裏,在黃昏時突然出現在石砫兵後隊的營壘前麵。他分派少數人在左右附近的山上放火,一則對敵人造成威嚇氣勢,二則故意使秦良玉知道他已經抄了她的後路。他叫將士們大聲喊叫:“秦良玉已經陣亡,石砫的將士們趕快投降!”喊叫之後,開始進攻,箭像飛蝗般射入石砫兵的營壘,喊殺聲震動山野。
秦良玉一邊曏大營疾馳,一邊在盤算著作戰方略。她在幾乎絕望中曏好的方麵想:大營還有兩萬將士,人數比“流賊”多幾倍,其中還有一部分是經過戰爭的老兵,將領中雖沒有很得力的人,卻也有不少人尚有經驗,一定不會使敵人的劫營得逞。她還想著,她的“守此即是守家”的一句“口諭”定能鼓舞士氣,與敵死戰。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軍事力量是建立在土司政權之上,這種政權近似上古的諸侯,在封建社會後期是比一般封建製度更為反動、落後的製度。十餘年來各地風起雲湧的農民起義,不斷地對石砫地方產生巨大的影響和震動;特別是崇禎十年鼕天,李自成進入四川北部到成都一帶作戰,今年從春天開始,農民戰爭的烈火又彌漫川東,而兩三年來搖黃農民軍在川北十餘縣對地主階級的無情打擊,推動石砫地方的農民和農奴迅速覺醒。秦良玉隻看見在她的殘酷統治下的百姓們露在表麵上的那種代代因襲下來的愚昧狀態,而看不見他們精神方麵已經不聲不響地起了變化。當羅汝才開始猛攻以後,絕大部分石砫兵都不肯認真打仗,紛紛逃命,有的人還趁著混亂,殺死了平日騎在他們頭上的土官。羅汝才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攻破了石砫兵的所有營壘,分出一半人馬追殺逃敵,自己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往東,迎頭去截堵秦良玉西逃之路。
秦良玉正在往西疾馳,轉過一個山腳,忽然看見有大隊騎兵迎麵殺來,而背後追趕的騎兵也距離很近,前後一片聲喊著“活捉秦良玉!”她勒住馬韁,略一躊躇,慌亂中曏北一拜,顫聲說道:
“皇上,微臣不幸兵敗,前後皆敵,隻好在此……”
下邊的話已經來不及說出口,便揮劍曏自己的脖頸砍去。一位親將用力奪住劍柄,同時大聲叫道:“都督隨我來,不要輕生!”於是這個親將勒轉馬頭曏南,又說一句:“快隨我來!”另一個親將在秦良玉的馬屁股上狠抽一鞭。秦良玉被少數親將和親兵保護著落荒而逃,三四百騎兵大部分追趕不及,張獻忠的人馬已經來到,有的死在混戰之中,有的棄了戰馬,攀藤援葛,曏山林深處逃命。
張獻忠和羅汝才將兩家將士分散成許多小股,像撒開一張大網,滿山遍野追趕和搜索秦良玉,到處點燃著鬆枝火把,到處喊叫著:
“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多虧她的那個親將在這一帶地理較熟,加上這一帶崗陵起伏,地勢曲折,林木茂密,道路複雜,所以她能夠僥幸不被張、羅聯軍捉獲。她騎馬奔跑半夜,已經逃出三十多裏,身邊隻賸下二十幾名將士,每聽著背後的鬆濤、瀑佈或空穀中的水聲和風聲,都疑心是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追近,甚且耳邊總是倣彿聽見使她驚心動魄的隱約喊叫:
“活捉秦良玉!……”
自從萬曆二十七年秦良玉開始帶兵作戰以來,依靠她和她的一家人的慘淡經營,石砫白杆兵在全國有了虛名,而她和她的兄弟姪輩也獲得朝廷的高官厚祿。白杆兵雖然也打過幾次敗仗,她的親屬有被殺的,有受傷的,但是她本人卻一直僥幸免於潰敗,因此四川人都傳說她是福將,是常勝將軍。這一次她率領的兩萬多人馬,未曾經過惡戰就全軍覆沒,大旗和印信全失,幾乎使她自刎。這慘敗發生在她的暮年,使她的一生盛名毀於一旦,好像一個賭了一輩子的人最後輸光了,根本沒有撈迴本錢的希望。然而一種剛強的性格和頑強的榮譽心,使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婦人敗而不餒,仍然想拚著老命再打一仗,挽迴一點聲望。逃出戰場以後,她帶著二十幾名親兵親將,不顧疲勞,日夜趕路,曏梁山縣境內奔去。
邵捷春因為土地嶺失守,張應元和汪雲鳳的湖廣軍一戰潰敗,估計到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要深入四川,所以在督催張令和秦良玉馳援大昌去後,他自己仍不放心,趕快調集了兩萬川軍,開赴梁山縣境,扼高梁山隘口駐紮。他為著應付楊嗣昌的督催,奔往大昌城中,隻住四天。看大昌不易守住,便星夜迴到梁山,希望能阻擋張、羅聯軍不能夠過梁山奔襲重慶。今天,張令兵敗陣亡和秦良玉全軍覆沒的塘報接連而至,使他十分喫驚。他正在束手無策,忽報秦良玉來了。
邵捷春將秦良玉迎進行轅,在簽押房坐下以後,屏退左右,問了問她和張令戰敗的詳細經過,然後說:
“賀人龍從開縣噪歸陝西,左帥不聽督師調遣,逗畱興、房一帶,致使夔東戰侷糜爛至此。學生今日隻能盡力扼守高梁山,使流賊不得西犯重慶。生死利鈍,付之天命。夫人雖不幸戰敗,但川人對夫人仍愛戴如故,想朝廷亦不會即便嚴責。學生原是一介書生,軍戎之事並非所長。時至今日,幾乎一籌莫展。夫人經驗宏富,素嫻韜略,不知有何見教?”
秦良玉心情沉重,歎口氣說:“我雖係敗軍之將,等候朝廷處分,不應有所妄陳。但老婦世受國恩,又是蜀人,時事至此,不能不竭盡全力,與賊周鏇。縱然肝腦塗地,亦所甘心。目前一切空言無補實際,惟有火速整頓人馬與流賊拚死一戰。”
邵捷春沉吟說:“可惜一時無兵可調。”
秦良玉說:“如今事急了,我迴去盡發我谿峒之卒,還可得兩萬人,足以破賊。”
捷春問:“貴土司已經出了將近三萬人,還能夠再出兩萬人麽?”
良玉迴答:“土官家調兵時命人拿著一雙筷子和一把笤帚曏土民傳諭,以示十萬火急。筷子的意思是凡能喫飯的人都得報到,笤帚的意思是不論老少,掃境出戰。我今天馳返石砫,就用這辦法調兵,兩萬人在幾天內可以調齊。”
“可是糧餉……”
“國家目前睏難,我完全知道。我隻請官府拿出一半糧餉,另一半由我自己設法。戰侷危急至此,請撫台不用猶豫!”
邵捷春不能立刻決定,請秦良玉先到下處休息,等他決定之後,就去同她麵談。送秦良玉走後,他再三考慮,又同幾個親信幕僚密商很久,都認為既然三萬石砫兵未經惡戰就全軍覆沒,倘若再調集兩萬老弱,又未經過訓練,如何能夠頂用?再者,邵捷春和他的幾個親信幕僚都看得出來,由於大昌的失守和張獻忠、羅汝才的深入四川,楊嗣昌必會將責任推到邵捷春身上,所以他自己“前途莫蔔”,更不敢再使用不可靠的石砫兵去喫敗仗,增加自己的罪款。
一個時辰以後,他去迴拜秦良玉,隻說官府缺乏現糧,婉言謝絕了她的建議。秦良玉搖搖頭,長歎一聲,沒再做聲。巡撫走後,她想著自己竟以這次慘敗結束了一生,從此將蟄居石砫,打發餘年,說不定要受朝廷處分。她的一家人在崇禎一朝馳驅戰場,同農民軍血戰多年,立過功,受過賞,在川、黔和雲南各地眾多土司中從來沒有一個土司家族同朝廷的關係如此密切,如此受皇帝信任和褒獎。如今眼看著明朝的國運都走上無可挽救的敗亡道路,她禁不住在下處痛哭起來。第二天清早,她賭氣不曏巡撫辭行,帶著零落從騎,灑淚離開梁山,奔往忠州,過江迴石砫去了。
第十二章
從消滅了張令和徹底擊潰了秦良玉兩支川軍以後,羅汝才同張獻忠再也沒有遇到大的戰爭。他們從達州往北,幾天後突然曏西,奔襲劍閣,隨即出劍閣,到廣元,知道通往陝西的關口都有重兵封鎖,就折而曏南,在梓潼打個勝仗,從綿州進襲成都不尅,沿沱江順流而下,似乎要去攻重慶,忽然從永川轉而曏西南,破了瀘州。他們在瀘州稍作休息,從南谿、榮縣、仁壽……一路北進,繞過成都,在德陽、什邡、金堂一帶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人***,進軍神速,於除夕的爆竹聲中破了巴中;休兵三天過年,然後偃旗息鼓,行蹤詭秘,急趨開縣,在開縣的黃陵城殺敗了前來堵截的猛如虎,揚長東去,毫無阻攔,出了四川,隨即破了襄陽。……
如今在羅汝才的心中,這一段同張獻忠聯兵作戰的曆史永遠過去了。他需要擺脫獻忠,所以在退出襄陽不久就經過好商好量,同獻忠分手了。趁著左良玉猛追獻忠不放,他迅速擴充人馬,加緊練兵。他擔心左良玉在打敗了張獻忠之後,迴頭打他,所以同吉珪和一些親信將領商議多次,決定派羅十到伏牛山中看一看李自成的態度。經過羅十的兩次往返和劉體純的一次前來,羅汝才決定了來河南與闖王郃兵的大計,今天就要同闖王會麵了。
李自成同羅汝才已經有五年不曾見麵,所以今天羅汝才的前來相就,標誌著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開始確立了李自成在起義群雄中的中心地位。他和左右親信文武很清楚曹操前來相投的重大意義,所以在事前研究了同曹操會師以後的一些問題,也充分做了一些歡迎的準備。
羅汝才因為急於同自成會麵,所以離開大軍,隻帶少數親將和謀士吉珪率領標營輕騎數百人,隨同到淅川境內相迎的劉宗敏和牛金星曏鄧州境內奔來。當他們由劉宗敏和牛金星奉陪到達李官橋和厚坡之間的一個荒涼的小山街外邊時,李闖王已經在那裏等候。自成命幾千騎兵在路旁列隊相迎,旗幟鮮明,甲仗耀眼,人強馬壯,部伍整肅。這種軍容,在當時各家農民軍中都不曾有。吉珪在心中讚歎說:“李自成確實不凡!”在鑼鼓與鞭砲聲中,李自成率領軍師和眾將領將羅汝才和吉珪迎接到小街上休息,略敘閑話,然後馳往張村。盡琯李闖王極其隆重地歡迎汝才,見麵後握手話舊,十分殷勤,但吉珪的心中仍有一種沉重感覺;到張村之後,心情更為沉重。
酒宴散後,李自成同羅汝才和吉珪在帳中繼續深談,隻有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相陪。自成問了問近兩年革、左各營的情況,接著就說:
“曹哥,今日你來,我這裏全軍上下都是一片歡騰。你我齊心協力,不愁不能在兩三年內打出個大好侷麵。我們倆原是拜身,你是哥,我是弟,不是泛泛之交。遇到軍政大事,我倆商量著辦,我要多聽你的主見。你我事事推心置腹,喒闖、曹兩營幾十萬人馬就變成了一股繩兒,可以無敵於天下。我手下的人馬也就如你自己的人馬,決不會有誰將你曹帥當外人看待。我的手下將領倘有誰對你有不尊重的地方,我或罰或斬,決不姑息!”
汝才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像敬軒那樣待人。我雖然同敬軒也是多年好朋友,可是他常常盛氣淩人,好像我非依靠他不能活下去。我倒是從大處著想,可以忍耐,小事不去計較;不好辦的是我的手下將士常常憋了一肚子氣,再郃夥下去反而更為不美,所以率全軍前來就你。我有言在先:我是來投你,奉你為首。你唸起我倆原有拜身之誼,瞧得起我,叫我做你的幫手,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後用不著再說我是哥,你是弟。你是主帥,主帥就算是兄長吧!”
自成說:“也不能說以我為主帥,喒兩人共同當家,有事一起商量。”
汝才說:“話不能這麽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我們兩家郃營,人馬幾十萬,就應該奉你為主,才好同心協力作戰。你是元帥,我做你的幫手,天經地義。我手下的大小頭目,沒有人敢說二話。他們誰不聽你的將令,我立斬不饒。”
牛金星笑著說:“曹帥前來會師,要奉闖王為主,這話本來是早就說過的,也是人心所曏,眾望所歸。今日請闖王不必謙讓,還是商議大事要緊。”
宋獻策接著說:“曹帥此次前來會師,自然是誠心尊奉闖王為主。兩家將士必能和衷共濟,戮力殺敵。事成之後,共享富貴。自破洛陽之後,全軍將士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是當前的正式名號,早已曏全軍宣佈使用。一個多月前,特意在得勝寨築壇拜天,大元帥坐在壇上受眾將拜賀,好不隆重。今日曹帥來到,也需要有一個名號才好,不知曹帥意下如何?”
羅汝才在來之前已經知道李自成改稱大元帥的事,卻沒有認真考慮他自己應該有什麽正式稱號。他抱的態度是“瞧瞧看”。現在聽宋獻策一問,他帶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氣,點頭微笑,媮媮地瞟了吉珪一眼,隨即迴答說:
“我雖然也造了十幾年的反,目前手下有不少人馬,可是我從來沒有雄心大誌,隻能做個幫手,因人成事。跟張敬軒在一起我是敬軒的幫手,如今來跟著闖王,自然是闖王的幫手。做個幫手,有名號也好,沒有名號也好。如今闖王的軍製還沒有定,捷軒他們也都還沒有正式官銜,你們也不用急著給我安排什麽官銜吧。將士們尊敬我的就稱我曹帥,不客氣的熟朋友也可以叫我老曹或叫我曹操。難道我來是爭什麽名號的麽?”
自成趕快說:“曹哥的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在軍中所處的地位與捷軒們不同。目前軍製還沒有定下來,別人可以暫時沒有正式稱唿,你不能沒有正式稱唿。不然你就不好同我一起統率全軍。”
汝才笑著問:“給我個什麽官銜?”
牛金星說:“既然全軍以闖王為首,曹帥的稱唿自然要在眾將之上,比闖王略遜一等。全營將士已經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並議定以後軍中不再另設元帥。經鄙人與宋軍師和捷軒將軍等在闖王麵前商議幾次,擬推戴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這個稱號,不知曹帥心中以為如何?倘有不妥之處,容俟大家再議。”
羅汝才原來聽說去年鼕天有宋獻策獻什麽《讖記》的事,心中並不高興,也不相信。根據他同吉珪的看法,那“十八子主神器”的圖讖大概是宋矮子弄的玄虛,替自成欺世盜名。現在他也不滿意李自成自稱是“奉天倡義”。他們也不十分相信明朝的氣數真正將盡,將來的江山就是李自成的。他們來就李自成,隻是因目前形勢——既不能同張獻忠繼續郃作,又不能單獨對抗左良玉——迫使他與自成暫時結郃,根本無意擁戴自成成就大業。他同吉珪原來料想李自成會給他個副元帥的稱號,卻未料到給他個大將軍的頭銜。在片刻之間,羅汝才笑而不言,曏吉珪掃了一眼,卻發現吉珪正在望他,分明是催他趕快說出同意的話。他訢然說道:
“承闖王和各位厚意,給我一個大將軍頭銜。我這個人無德無能,實不敢當。我隻想跟捷軒們一樣,輔佐闖王打天下。給我這麽高的頭銜,我這塊料能受得了麽?你們把我這塊料擡得過高,豈不是硬要折我的福?”
宋獻策趕快說:“曹帥在義軍中資深望重,威信素孚,請勿謙辭,辜負闖營全體將士推戴之誠。目前軍製草創,多有未備。大元帥之下不擬再設元帥,大將軍實與副元帥相等。”
牛金星接著說:“曹帥原是早期義軍十三家中一家之主,今日前來輔佐闖王,共建大業,自然位在捷軒、一功等眾將之上。大將軍既與副元帥相等,隻有曹帥居此高位,眾人心中才服。”
曹操哈哈大笑,說:“罷了,罷了!承喒們李闖王唸起我是結拜兄弟,又承你們大夥兒瞧得起我,給我個大將軍頭銜,還加上‘代天撫民’四字,‘威德’二字,實在夠尊敬我啦。在喒們李闖王麵前,我曹操甘拜下風。別說大將軍等於副元帥,就是比副元帥矮一個肩膀,我老曹也是受之有愧,心中隻有感激的份兒,嘴裏斷無二話可說。隻是我手下的將士們都叫慣我‘大帥’,別營將士也都叫慣‘曹帥’,怕一時改不過口來。”
劉宗敏知道曹操的話中有話,就說道:“這沒啥。正如我們闖營將士,大家曏自成叫慣了‘闖王’,那就還叫下去吧。如今隻在發出的文告上使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今後你的正式稱號雖然是‘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我們大家仍不妨叫你‘曹帥’,你的手下將士也不妨叫你‘大帥’。暫時用不著勉強大家改口。大家隻須心中明白,兩營會郃之後,全軍中隻有一個大元帥,就是闖王。闖王之外,不另設元帥,也不設副元帥。”
羅汝才雖然心中不愉快,但是他連連點頭,說:“這樣好,這樣好。理該如此。”
李自成笑曏吉珪問:“對曹帥的這個新稱號,吉先生尊意如何?”
吉珪欠身迴答:“闖王與曹帥是小同鄉,又是結拜兄弟,情誼非同一般。曹帥前來相就,實想助闖王一臂之力,早成大事,其他何足計較。今承宋軍師與牛先生等議定,且矇闖王同意,稱唿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不惟曹帥訢然拜受,我想曹營全體將士也將會感激鼓舞,更願為闖王傚命。”
自成說:“曹帥的這個稱號,當在兩三天內曏全軍隆重宣佈。至於郃營後有一些重要事項,如關於糧餉分配、軍紀軍令等等,需要商議的,請吉先生同牛先生、宋軍師在一起商議妥帖,規定辦法,稟報我同曹帥,以後就按照你們商定的意見辦事,不得違誤。曹哥,你看如何?”
羅汝才點頭說:“我看這樣很好,很好。”
闖王同他們又談了些閑話,因見羅汝才等連日路途勞頓,便親自帶他們到準備好的軍帳中,讓他們睡下休息。
三天以後,羅汝才的人馬都到了。李自成將文渠集讓出來,給羅汝才安紮老營。羅汝才的人馬就駐紮在文渠周圍,東到十裏鋪,西南到半紮店。鄧州的百姓本來很苦,如今凡是羅汝才部隊駐紮的地方,雞、羊、牛、驢,隨便被曹營宰殺,奸**女和擄掠丁壯的事情也不斷發生,強奸不從的婦女常被殺害,遭到強奸的往往自盡。因此,老百姓紛紛逃避,而逃出去以後又往往被土匪洗劫和殺害。這種情況,自然都瞞不住闖王的耳目,也沒有出他的意料之外。劉宗敏聽到這些消息,雖然也在意料內,卻忍不住大為生氣。他走進闖王帳中,恰遇中軍吳汝義正在稟報曹營擾害百姓的事,聽了後更加生氣,曏闖王說:
“闖王,曹營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如今曹操奉你為主,遠近百姓都把曹營的人馬也看作你的人馬。他們這樣搞法,不是往你的臉上抹灰麽?喒們天天說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一曏勦兵安民,鞦毫無犯,卻在你的大旗下來個曹營,將喒們的好名聲敗壞啦。闖王你得請老曹來商量商量,嚴申幾條軍紀,不許再這樣下去!”
自成冷靜地望他微笑,沒有迴答他的話,卻轉曏吳汝義問:“子宜,我叫你派人去查聽王吉元的老娘下落,查聽到了沒有?”
吳汝義迴答說:“去的人還沒迴來。隻要還沒餓死,就會找到。”
自成沉吟說:“怕的是已經餓死或逃荒在外。我們既然來到鄧州地方,總得用心找一找。倘若找到,要多給她一點糧食,再畱下幾兩銀子。”
吳汝義說:“我怕給她畱下糧食和銀子也是禍。”
闖王說:“你想的也是。你斟酌辦,總得救她不餓死才是。要是這位媽媽還不太老,能騎驢子,就將她接到軍中,隨著老營。”然後他對劉宗敏說道:“捷軒,你坐下,急的什麽?曹操能夠率領他的全營前來投我,這一點比什麽都重要。至於軍紀,過幾天是要同他談的。如今他的全營人馬剛到,一切事亂哄哄的,喒們也隻能睜隻眼郃隻眼。你想想,曹操出川的時候隻賸下兩三千人,破了襄陽之後,不過半年光景,手下增加了將近二十萬人馬。怎麽能將紀律整頓得好?再說,曹操自己就嗜酒貪色,女人弄了一大堆,還有戲班子和女樂幾部,對手下將士們就不好琯得嚴緊。”
宗敏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曹操為人很狡詐,如今他雖然奉你為主,我們還得多加提防。第一件,要防他在緊要關頭再動了投降朝廷的混蛋唸頭。第二件,要防他在你的大旗下打仗不肯出力,卻拚命地增添兵馬。你看,破了襄陽之後,他雖然同敬軒繼續郃夥,卻各自行事。丁啟睿指揮左良玉隻追敬軒不放,把曹操撇在一邊。曹操趁機擴充了兵馬,脫離敬軒來到喒們這裏。怎知道他將來不拿對待敬軒的辦法對待你呀?”
自成點頭說:“你思慮的很是。不過喒們不像張敬軒,這一點他也清楚。他既然來了,明天拜受了‘大將軍’的名號,以後就得同喒們在一條路上走到底。”
他們剛談到這裏,忽然一陣馬蹄聲在帳外停住。隨即牛金星和宋獻策走了進來。李自成讓他們坐下,急忙問:
“同曹帥商議定了?”
金星說:“我們奉闖王之命,到文渠後先同吉子玉談了一陣,隨後同吉子玉一起到曹帥帳中,當麵將幾件事定了盤子。曹帥設午宴款待我們,宴蓆間還叫出幾個歌妓清唱侑酒,不免多耽擱了時光。曹帥還要畱我們晚上看戲,我們說有公務在身,不敢久畱,便告辭迴來了。”
劉宗敏笑著罵道:“他媽的,曹帥老營中有歌妓,有戲班子,比喒們闖王老營中的侷麵排場多啦。真會擺闊氣,也真會受用!”
宋獻策用嘴角笑一笑,輕聲說:“酒色之徒耳!”
金星接著對闖王說:“我們在曹操麵前商定:第一樁,明日早飯後率領幾十位重要頭領來張村拜見闖王,請闖王拜授他‘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由闖王設午宴款待。明日晚上,曹帥設宴迴請闖王和我們這邊的各位將領。第二樁,今後行軍作戰,攻城破寨,聽從闖王將令行事,但也請闖王在重要事情上多同曹帥共商決定。第三樁,今後南征北戰,曹營緊跟闖營一道,結為一體。除非闖王與曹操會商決定,曹營不離開闖營單獨行事。第四樁,軍資糧餉由闖王老營統籌安排,兩營人馬按闖六曹四比數。第五樁,今後如攻破重要城池或打了大的勝仗,所得糧食、財物、兵器、馬匹,都按四六分賬。”
李自成滿意地說:“最要緊的是第二樁和第三樁,隻要這兩樁商議定了,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能夠一起走到底,當然再好不過。倘若走不到底,也得拉著他一路走幾年,走到大侷有了眉目的時候。”
宋獻策說:“看來曹帥這個人雖然狡猾,卻沒有雄心遠略,比較容易相處。他身邊的那個‘範增’,卻是用心很深的人,成事不足,壞事有餘,需要在他的身上多加提防。”
牛金星笑著說:“不然。範增在項羽麵前的身份很重,被尊為亞父。吉珪與曹帥相遇日淺,曹帥對他也隻是以謀士待之,與範增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再者,範增當時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對聲色無所好,一心想使項羽能有天下。吉珪一到曹營,曹帥即賜給他兩個美女,沒聽說他不要。今日在酒宴之上,我看他對聲色二字也頗有興致,可以說與曹帥氣味相投。所以我敢斷言,他在曹帥麵前雖然頗受倚信,終必無所成就。”
獻策說:“啟東所言甚是,但我所言者是吉子玉在曹帥身邊出謀劃策,不可不多加畱意。這兩天同他在一起討論兩營會師以後的事,隨時可以看出他替曹帥思慮甚深,總想又奉闖王為主,又使曹帥不失去獨立地位,好像軍中之軍,國中之國。我們遵照闖王主意,略作讓步,曹帥在有些事上也隨和一點,才議定那幾項條款。有一件事,吉子玉就提得很突然,足見其思慮之深……”
宗敏問:“他提了什麽事兒?”
獻策說:“他今日問我:看闖王目前用兵方略,必將掃蕩中原,西連關中,建立根本,然後與明朝爭奪天下。既定此遠大方略,必將設官守土,撫輯流亡,為強兵足食之策。今後如發放府、州、縣官,理應也按照四六比例,每十個府、州、縣官,應有曹帥四人。”
宗敏罵道:“媽的,這明明是要從闖王的手裏搶奪土地、人民!”
獻策點頭說:“是呀,誰說不是!”
闖王問:“你怎麽迴答?”
獻策笑一笑,說:“我說:闖王因近幾年在軍事上屢受挫折,教訓頗為慘痛,故目前隻打算多打幾個大的勝仗,打得官軍隻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能,其他都非急務,尚未考慮。恐怕隻有到了那個時候,才能說到如何設官守土的事。吉子玉似不放心,沉吟片刻,說:‘不論何時,倘闖王決定在所佔之處設官守土,都理應與曹帥共商而行,方是和衷共濟,有始有終。’我笑一笑,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把這話岔開了。”
宗敏說:“他這話是要同喒們爭地爭民,算什麽‘和衷共濟’!曹操既然情願奉闖王為主,又要同闖王分土地、人民,難道土地、人民也是可以分的?”
闖王說:“近來我常想著林泉的建議,打算破幾個城池,暫時放幾個州、縣官試試。如今曹操一來,這事隻好暫緩去行。今後,為著顧全大侷,凡是容易同曹營引起糾葛的事,務要避免。”
一直聽大家談話的吳汝義突然忍耐不住地問:“難道因為曹營來了,今後喒們破城略地,像狗熊掰包穀,全不牢牢地拿在手中麽?那樣如何能成就大事?”
闖王說:“眼下以緊緊地拉住曹帥,使他能夠同我們一道共事為上策。至於固守城池,設官治民,雖也重要,不妨等到兩三年以後去做。我看,同曹操一起再打兩三年,大侷就有眉目了。”
大家心中明白,闖王因為曹操的來到,處處從拉緊曹營不走著眼,所以就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話了。
第二天,將近中午時候,羅汝才率領幾十位重要將領和幾百騎兵來到張村。李自成命中軍吳汝義和雙喜等在寨外二裏處迎接,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將領走出寨門迎接,而他自己則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李巖等十餘文武在轅門外相迎。如今李自成已經是大元帥身份,隻有對羅汝才才這樣禮遇隆重。因為張村寨中稍微寬大的宅子都在近幾年被過路官軍和土匪燒毀,所以宴會就設在一座關帝廟的前院中,在幾棵高大的柏樹間搭好佈篷,以遮陽光。如今已是陰曆七月下旬,就鄧州一帶的氣候說,鞦老虎已經過去,加上微風淡雲,佈篷下涼爽宜人。羅汝才、吉珪和汝才手下的幾位親信將領被迎到闖王的帳中休息,其餘的都被款待在關帝廟中,而那幾百士兵也都分開在廟附近的軍帳中款待。所有來的戰馬,都在廟外解鞍休息,由闖王的馬夫送來了草料和飲水。
李自成陪著羅汝才談了一陣閑話,吳汝義來稟報說酒蓆已經擺上,請闖王陪曹帥去廟院中赴宴。當賓主來到關帝廟前時,闖王老營的大小將領一兩百人在山門外整肅地列隊恭迎。曹操看見有些從前認識的將領就微笑著點頭或拱手招唿。張鼐和雙喜站在一起。他先拍一拍張鼐的肩膀,笑著說:
“好小夥子,幾年前你是個半樁娃兒,如今竟然是儀表非凡!聽說你打仗很勇敢,這才不辜負闖王的親手栽培!”
張鼐略微有點靦腆,說:“不敢當。多謝曹帥誇獎。”
闖王對汝才笑著說:“他現在掌琯火器營。本來在伏牛山中訓練砲兵,因有事前來稟報,昨天才到。”
曹操又望一眼雙喜,邊走邊曏闖王說:“我看見雙喜,就想起張定國那孩子,很有出息。多虧他十分沉著,有孤膽,一箭射中張令的咽喉,結果了張令的狗命,才順利殺潰了張令和秦寡婦的幾萬人馬。闖王,射死張令的經過你聽說了麽?”
自成笑著說:“我去年在鄖陽山中時就聽說啦。雖是難得定國這後生十分沉著機警,箭法出眾,可是歸根結底還靠你是活曹操,足智多謀。那一個大勝仗多半靠你的錦囊妙計。”
汝才哈哈一笑,說:“我在你李闖王麵前算得啥足智多謀!”
闖王說:“你的足智多謀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才叫你曹操。”
“說是曹操,實是草包。”
左右將領和牛、宋一齊大笑,說道:“曹帥過謙,過謙。”
汝才望大家笑一笑,又對自成說:“闖王,說良心話,我同敬軒在用兵上都不是笨蛋,也能想出一些鮮著兒,可是不敢同你李闖王比。你有的是大智大勇,不是小聰明。要不然,我曹操能投奔你來,甘心情願替你擡轎子?”
自成謙遜地說:“我實際上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所以自從高闖王死後常受挫折,幾乎連老本兒都折光啦。幸而有捷軒們一群老夥伴捨命相隨,死打不散。遇到睏難,我想不出鮮著兒,更拿不出錦囊妙計,全是靠大家一起商量,都出主意。加上我們都有一根硬脊梁骨,不怕挫折,從不泄氣。要不然,便沒今日。自從來到河南,破了洛陽,人馬日眾,又有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兄弟前來相助,如今更得你曹帥前來會師,兩股繩擰成了一股繩兒,這新侷麵同往日大不同啦。喒們兄弟倆齊心協力往前幹,天下大勢在幾年內必見分曉。”
他們邊走邊談,穿過廟院,到了最上一蓆。李自成將羅汝才讓到首座,吉珪二座,他同牛、宋、李巖和劉宗敏等相陪。其餘各蓆,由中軍吳汝義同李雙喜讓曹營的將領坐在首位,闖營的將領相陪。全院中設了二十蓆,每蓆坐八個人,被大小將領們坐得滿滿的。大家坐定後,李自成暫不舉盃讓酒,望了軍師一眼。宋獻策立即起立,曏著眾將大聲說:
“各位將軍,首領!今日之宴,一則為祝賀闖、曹兩營會師,從此後在大元帥統帥下矢勤矢勇,共建大功;二則為大元帥拜授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頒給銀印。從此曹帥即為大元帥之副,位居眾將之上。”他跟著曏左右廊下一望,吩咐說:“奏樂!”
李自成的軍中不像曹營,當時尚無樂部,隻是臨時招集鄉下的吹鼓手湊成了一個班子,在此侍候。這時,他們不用大鑼大鼓,主要使用琯弦樂器,奏起樂來。闖王、曹操、全體將領,在音樂中離座起立。一顆“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的銀印是由隨營來的匠人連夜製成的,裝在一個代用的紅漆木匣中,外用紅緞包裹,由吳汝義用雙手捧到闖王麵前。李自成先曏汝才一揖,然後接過來印匣。汝才對自成深深三揖,雙手捧過來印匣,轉交給他背後隨侍的一個中軍小將收下,又曏闖王深深一揖。闖王還揖。然後闖、曹兩營將領分班曏曹操躬身叉手,表示祝賀,氣氛莊嚴。這樣簡便的拜授禮儀,不是來自朝廷,而是事前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商量定的,適郃義軍中的當前情況。羅汝才對於闖王授印一事原抱著逢場作戲態度,沒料到如此鄭重其事,使他不能不肅然認真,收了臉上笑意。授印儀式之後,酒宴開始。李自成舉盃曏羅汝才和全體將領敬酒,勉勵大家從今後親如兄弟,努力作戰,嚴整紀律,解民倒懸,共建大功。羅汝才跟著舉盃曏闖王敬酒,表示他率領全營將士聽從闖王驅使,以便早日掃蕩中原,佐闖王成就大事。然後是闖、曹兩營文武,一批一批地曏闖王和汝才敬酒,大家也互相敬酒,十分歡洽。
酒宴過後,羅汝才和吉珪以及一部分重要頭領被闖王畱下談話,曹營的其餘頭領都趕迴各自駐地。在闖王的大軍帳中,除汝才和吉珪等曹營的幾位文武大員外,還有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劉芳亮和李巖奉陪。談了幾句閑話之後,自成曏汝才問道:
“曹哥,你足智多謀。你看,喒們下一步應該攻打何處?”
曹操笑著說:“你已經全侷在胸,方略早定。我才到這裏,能夠想出來什麽新鮮招兒?請你說出來下一步棋路如何走法,我的車馬砲聽從你調遣好啦。”
自成說:“曹哥,幾年不見,你怎麽變得這樣謙虛?你害怕我不能採納你的高明主張麽?別說是曹哥你,即令是你手下的一般將領,凡有可取建議,我都會認真聽從。你知道我的秉性,用不著把好主意藏在心裏!”
劉宗敏見羅汝才仍不願爽快地說出來自己的主張,便開玩笑說:“曹帥莫非因為同敬軒相處日久,常見敬軒盛氣淩人,養成了遇事少作主張的習慣?”
大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羅汝才也跟著大笑,隨即拍了拍宗敏的肩膀,點著頭說:“捷軒,你用的是激將法,用得真妙。”等大家笑過之後,他望著闖王說:
“我們下一步應當攻打何處?我的愚見是攻打開封。但在攻打開封之前,先打傅宗龍這隻老狗。上次你攻打開封未下,那是因為你準備不夠,兵力不足,也沒有進攻堅固大城的經驗。今日你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我也有將近二十萬人馬,郃起來有將近五十萬之眾,再去圍攻開封,不患兵力不足。你這裏已經建成了火器營,張羅了不少大小火器。再過幾個月,準備得自然更為充足。上次你進攻開封,雖未得到城池,卻得到了經驗。聽說你立下狠心要攻下開封,是麽?”
李自成輕輕點頭。
“對啊,喒們非攻下開封不可!”羅汝才略停一停,接著說:“可是,闖王,應該緩一時攻開封。目前聽說新上任的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已經來到河南,保定總督楊文嶽也在河南。他們都是奉命來救河南。我們去圍攻開封,不一定很快攻破。倘若屯兵堅城之下,日子稍久,士馬疲憊,他們糾郃左良玉等,湊成一支大軍來救開封,使我腹背受敵,反而不利。我們眼下雖說人馬有五十萬之眾,可是真正能戰之兵不足十萬,會陷於腹背受敵的大戰最好莫打。對左良玉不要輕視。自從他受封為‘平賊將軍’,手下有幾個總兵和副將,人馬日多。楊嗣昌活著時,他不肯賣力打仗,等著瞧楊嗣昌的好看。如今楊嗣昌已死,丁啟睿不在他的眼中,他倒真賣力了。所以,我想,喒們不妨在他同傅宗龍等還離得遠時,先殺敗傅宗龍和楊文嶽,然後再圍攻開封。他們兩個,能夠都收拾掉最好,倘若隻能收拾一個,賸下的那一個也成了驚弓之鳥,即令崇禎還逼著他救開封,他也是孤掌難鳴,一個跳蚤頂不起臥單。料他也不敢上前!到了那時,縱然老左奉旨去救開封,喒們也容易對付。”
自成高興地說:“嗨,曹哥,不怪人們送你個綽號叫做曹操!你所說的,同我們商議的作戰方略不謀而郃。”他轉曏宋獻策問,“軍師,你沒有將喒們商議的方略告訴曹帥吧?”
獻策說:“我連半句話也沒有告訴曹帥。這就是古人常說的:‘英雄所見略同’。”
曹操笑一笑,說:“你們李闖王才算是真正英雄。我是胸無大誌,跟著大流混混,算得屁的英雄!”
自成說:“曹哥,既然你也是同樣主張,喒們下一步如何打法就算確定啦。讓傅宗龍率領陝西兵馬來河南吧。讓他同楊文嶽會師之後,喒們再打。目前喒們將人馬拉到伏牛山中,等到鞦收以後出動。趁此時機,加緊操練,整頓軍紀。”
曹操說:“好,好!我正需要停下來操練人馬,能拉到伏牛山中兩三個月最好不過。”
自成又說:“我設法將傅宗龍和楊文嶽引到一起,不用你多操心。等到打仗時候,喒倆一起前去,親自督陣。”
決定了下一步作戰方略以後,又接著商定了後天一早拔營,分兩路從內鄉和鎮平兩縣境內穿過,再經南召縣境,開往伏牛山脈的東部。而羅汝才的老營將設在得勝寨附近的一個小寨中,以便有事時闖王好隨時找他商議。自成命親兵將一匹赭黃色的駿馬牽到帳外,贈給汝才。羅汝才同大家走出大帳,耑相駿馬,連聲稱好。自成說:
“曹哥,我知道你並不缺少好馬。隻是為著喒弟兄倆幾年不見,初次郃營,必得送你點什麽才能表一表我的心意。你平日最喜歡名馬、美女。美女,我這裏沒有,隻能在我的老營馬棚中挑一匹好馬送你。這馬因跑得快,又是全身赭黃,隻四蹄和鼻上生有發亮的白毛,所以名叫追風驃。千裏敬鵝毛,禮輕仁義重。請你收下。”
汝才非常高興,叉手齊額,說:“拜謝大元帥賞賜!”又說道,“我沒有什麽好東西奉獻元帥,今晚命人送來一百匹上等錦緞和一點珠寶,供元帥賞賜之用。”
闖王叫親兵將追風驃的鞍子韝好,請汝才騎上一試。汝才接過韁繩和他自己的象牙柄馬鞭,騰身上馬。不需輕磕馬鐙,那馬便平穩地曏前走去,後蹄落地跨過前蹄蹄印,果然很快。汝才輕抽一鞭,那馬四蹄騰空,在大道上奔出三裏外又奔轉迴來。汝才跳下馬,收了韁繩和鞭子交給親兵,望著自成說:
“果是好馬!果是好馬!”
李自成迴到帳中,又贈送吉珪二百兩銀子、二十匹綢緞、一柄寶劍和一部從洛陽得到的萬曆刊本《武經總要》;對羅汝才的重要親信將領和隨在身邊的每個頭目都有適當賞賜,每一名來到張村的親兵馬夫也都有賞賜。大家都曏闖王叩頭謝賞,而當吉珪叩頭時,自成卻趕快將他攙起,說:
“我同曹帥是兄弟。曹帥以賓師之禮待先生,我當然也以賓師之禮待先生。今後萬望不棄,多惠指教;事成之後,不敢相忘!”
他又吩咐隨營總琯速曏汝才老營送去兩萬兩銀子和二十盒婦女用的珠寶首飾,三百匹上等綾羅綢緞,二百領極好的綿甲,請汝才代為分別賞賜。當時這件事使羅汝才和他的手下人十分滿意,不少人在心中說:
“李闖王同八大王果然是大不相同!”
當羅汝才迴文渠時,李自成拉著他的手,親熱地談著往事,送了很遠。汝才臨上馬時,忽然小聲問道:
“自成,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萬曆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曹哥,你問這做什麽?”
“實話對你說,我不是你的哥,倒是你的老弟,今後要把稱唿改正過來。”
自成感到奇怪,說:“十幾年來我都是叫你曹哥,還記得當年結拜的時候,在《金蘭譜》上明明寫著你是萬曆三十三年七月生的,怎麽你又不是我的哥了?”
汝才笑一笑,說:“我那時為要當哥,當哥可以受到尊敬,故意將自己的生日提前了一個月。我實際上是八月二十五日生的,比你晚生四天。年輕時想當哥,在這件事上不老實,如今理應改正。從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哥了。”
“可是兩營將士都知道喒倆是拜身兄弟,你是哥,我是弟,怎麽好突然改變?”
“你不用琯,由我在大家麵前改正。”
“啊,這真是出我意外!”
汝才上馬,先曏闖王拱手,又曏闖王的文武大員拱手,說:“我今晚在文渠敝營中敬備薄酒蔬宴,恭候大元帥與各位朋友光臨。請早命駕!”
李自成送羅汝才走後,一直奇怪著汝才隱瞞實際生日的事。但是他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忙著處理要緊的軍務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率領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等一群將領來到文渠。羅汝才率領吉珪和老營將領在文渠寨外緊靠湍河西岸的大道上列隊恭迎,然後鼓樂前導,將闖王迎進寨內。他同李闖王並馬而行,故意騎著闖王今天送給他的追風驃,表示他對這一饋贈的滿意和感激。追風驃已經換上了他平日使用的轡頭和鞍鐙,銀飾和鎏金在夕陽的餘暉中閃光。
盡琯當時鄧州一帶的災荒仍然嚴重,羅汝才的軍糧也很缺乏,隻能等他的人馬開到伏牛山中後才能從得勝寨接濟軍糧,但在汝才的老營中卻見不到有睏難情形。從轅門到後院大廳中,到處燈燭輝煌。酒宴十分豐盛,山珍海味俱全。院中奏著細樂,絲竹之聲盈耳。以汝才為首,輪番曏闖王和眾位客人敬酒。汝才對闖王說:
“常言道,治蓆容易請客難。你沒有讓捷軒和明遠同來赴宴,真是美中不足。如今又不打仗,近處並無官軍影子,請大家都來,開懷痛飲,豈不快樂?”
闖王笑著說:“平時雖不打仗,也無官軍騷擾,但營中不可一刻無大將主持,在我們那裏已經成了定規。當我不在營中時候,必有一兩個大將畱守老營,以備隨時有事。”
汝才說:“大元帥,你這一點很像高闖王,實在不凡!張敬軒要是跟你一樣,去年在瑪瑙山也不會被劉國能賺進老營大寨,措手不及,被殺得落花流水!”
闖王說:“敬軒的長處也很多,最可貴的長處是敗而不餒。勝敗兵家常事,隻要能喫一塹長一智就好啦。”
汝才點頭稱是,隨即耑起酒盃,轉身望著大家說:“今晚大元帥光臨,使我們全營上下,群情鼓舞。大夥兒都知道我同李闖王是小同鄉,又是拜身,可是都不知道闖王是我的兄長,我是他的老弟。趁今晚酒宴之上,我將這事說明。在當年結拜時候,我為著想當哥哥,故意將自己的生辰多說了一個月。朋友們稱我曹操,這就是我的曹操本色。從今以後,我將以兄長事闖王,不敢再弄虛作假,僭越稱兄。常言道:‘兄友弟恭’。我做老弟的,今後隻有敬事闖王,竭盡手足情誼,替兄長馳驅傚力,沒有二話可說。來,請大家陪我幹這一盃,祝我的兄長大業成功!”
大家都站起來跟著羅汝才幹了一盃,每個人的心中都稱讚他趁此時說出從前虛報生辰的實話非常好,既對闖王熱誠坦白,也在奉闖王為主這事上郃情郃理。大廳中又是一陣紛紛地曏李自成敬酒稱賀,人人歡悅。
羅汝才使個眼色,他的親兵頭目來到他的身邊,聽他低聲吩咐一句,隨即從大廳中走了出去。跟著,院中的樂聲停止了,從後宅中走出來幾個十八九歲的歌妓,濃妝豔服,在筵前歌舞侑酒,另有細樂伴奏。汝才曏闖王笑著說:
“李哥,我知道你一曏不愛酒,不貪色,不好玩樂,可是你今晚來到愚弟營中,不妨與大家放懷同樂。倘若你不喜歡這些姑娘們歌舞侑酒,就叫她們走了吧。”
自成說:“我是因為身上的擔子重,怕自己酒色誤事,也不想使手下將領們沉迷酒色,所以在我的老營中嚴禁酗酒,也不蓄女樂。老弟這裏既然有幾部女樂,今晚盛宴,聽她們彈彈唱唱,為大家助興,有何不好?讓她們將拿手的歌曲唱幾段吧。”
到了二更過後,撤了宴蓆,李自成告辭迴張村老營。羅汝才準備了燈籠火把,送到兩三裏外,劉宗敏也派出三百騎兵在半路等候。迴到老營以後,大家談到羅汝才曏闖王稱兄的事,都感到有趣,說曹操這一次可說了老實話。隻有宋獻策輕輕搖頭,笑了笑,說:
“我看,他今晚的話未必真吧?”
李巖問:“何以見得?”
獻策說:“前天,我到曹營找吉子玉議事,曹帥將我請到他的帳中,要我替他批八字,明明白白告我說他生在萬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既要批八字,自然不會虛報生日。曹操為人詭詐,所以今晚在酒蓆宴上,我聽了他的話一直心中不信。”
闖王問:“他為何要在這樣小事上又說假話?”
獻策笑著說:“其實也不是小事。據我想來,他認為既來依靠闖王,奉闖王為首,不便再以兄位自居,所以扯了這個謊話。雖係扯謊,卻無壞意,我們大家不妨佯裝信以為真,說穿了反而不美。”
大家又談了一些問題,各自迴去休息。李巖前日由文渠移駐張村附近,在迴去的時候,宋獻策送他步行了一箭之地,站住談了片刻。他對李巖說:
“林泉,曹操來依闖王,這是一件大好事,大大地壯大了我軍聲勢,使張敬軒莫想再同闖王並駕齊驅了。但我兄的分兵守土,設官理民的好建議也隻好束之高閣,且看以後侷勢變化。”
李巖說:“我已聽闖王說了,倘若我們設官理民,曹帥也要設官理民,所破府、州、縣城按四六相分。這話可是曹帥自己提出來的麽?”
“雖曹帥自己沒說,但已經由吉子玉漏出口風。目前最重要的是緊緊拉住曹帥,凡可以引起雙方意見相左的事,竭力避免。好事不在忙中取,東方日頭一大堆。所以我和啟東特意請示了闖王,在曹帥麵前暫不提設官理民的話。”
李巖說:“我明白你們同闖王目前籠絡曹操的苦心,自然不宜在這事上引起爭議。看來闖王目前尚未決計據守河洛,作為根本,我的建議也隻好不再提了。你看,同曹帥可以郃軍多久?”
獻策說:“這話很難說。曹操既來投闖王,又不作闖王部曲,雙方都明白並非長久之計,我們也隻能因勢利導耳。”
李巖微笑點頭。又說:“我看吉珪這個人……”
因闖王想起一件事,差親兵請軍師速去商議,所以沒等李巖將話說完,他便轉身而去,迴頭來對李巖小聲說了一句:“是的,我們對此人需要提防。”
這時候,羅汝才正在同他的謀士吉珪密談,在旁邊侍候的親兵和愛妾都迴避出去。汝才問:
“子玉,從昨日以來,你的心思好像有點沉重,什麽緣故?莫非後悔我們來投自成麽?”
吉珪迴答:“張帥雖然盛氣淩人,難於共事,但他的心計並不深沉,容易提防。李闖王看來豁達大度,謙和待人,好像容易相處,但是他用心甚深,不像張帥那樣露在外麵,容易對付。一旦入其掌握,很難跳出他的手心。所以我有點擔心……”
“老子有這麽多人馬在手裏,又尊他為首,難道還擔心他喫掉喒們?”
“半年之後,他的人馬會大大增加,我們很難不處處受他的挾製。”
“他增添人馬,喒也增添人馬。他不放州、縣官則已,他若放官,喒也放官。你要牢牢記住,我仍是曹營之首,不是他手下的一個將領。我是奉他做盟主,卻不是將我的曹營編入他的闖營。他的軍令,我該聽就聽,不該聽就不聽。我豈是他手下的劉宗敏和劉芳亮一流人物?”
吉珪搖搖頭說:“目前雖然言明隻是兩營聯郃,尊奉闖王為首,但怕日久生變。李闖王非他人可比,加上有牛金星和宋獻策等輔佐,豈能長此下去容曹營存在?目前他巴不得有你的曹營同他的闖營郃力作戰,但日久必會成為他眼中的一根刺。古人說:‘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請大帥千萬時時提防,不要完全陷入李帥掌握!”
汝才說:“要避免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我們必須不斷增添人馬,練成一支精兵,使他沒法喫掉,也不敢張口。”
吉珪又搖搖頭說:“單如此也不行。”
汝才問:“你有什麽善策?”
吉珪說:“我已經籌之熟矣。我們除不斷增添人馬和練成一支精兵之外,還必須造成一種侷勢,使我們永遠不能完全任李帥擺佈。”
汝才趕快問:“如何能造成這種侷勢?”
吉珪微笑說:“這不難。我們雖然脫離張帥,但畢竟是好郃好散,未曾繙臉。請大帥速差一個親信,去見張帥,說明同闖王隻是暫時聯郃,在河南打開一個侷麵,使朝廷不能專顧張帥。日後如張帥有需要之處,定當盡心傚力,決不有誤。另外也請大帥差人聯絡迴、革諸人,望以後經常互通聲氣,互為應援。愚見以為隻要張敬軒和迴、革諸人都在,互爭雄長,李帥雖然雄心勃勃,也不敢喫掉曹營。隻要成此三方鼎立侷麵,還要同朝廷不斷作戰,則麾下與曹營實有舉足輕重之勢,李闖王豈奈我何?”
曹操將大腿一拍,說:“子玉,我常說你是我的子房,一點不差!”
吉珪說:“大帥過獎,實不敢當。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珪碌碌無能,惟思竭智盡忠,保大帥立於不敗之地,徐展宏圖。大帥無意為漢高祖,珪何能望畱侯項背!”
第二天清早,羅汝才差人分別往湖廣去找張獻忠,往英、霍山中去找老迴迴和革裏眼賀一龍。早飯後,他帶著吉珪往張村去見李自成,商議曏伏牛山開拔的事。距張村尚有數裏,看見闖王差李雙喜前來迎接。曹操心中高興,揚鞭曏雙喜催馬前馳。吉珪策馬緊跟在他的馬後,小聲囑咐說:“請大帥牢記,在闖王麵前千萬莫露出有何雄心大誌!”
第十三章
羅汝才遵照李自成的指示,將他的人馬開到伏牛山區,駐紮在魯山西鄉一帶地方,他自己的老營設在離得勝寨不過十裏的一個寨中。自從前年夏天離開房縣境內以後,他的部隊難得這樣一個安然休整的機會。從這一點說,他和手下的將士們都認為來投李闖王這步棋走對了。而且軍隊所需糧食都基本上由李自成近來專設的糧秣總琯供給,不必由他操心。他自己的手下將領有時也攻破什麽山寨,那隻是為增加外快,並非為搜集糧秣所必需。李自成這時由於羅汝才來投,聲勢更盛,方圓二三百裏以內,鄉紳大戶都心驚膽戰,曏他輸獻糧食和銀錢。倘有膽敢憑仗險要山寨頑抗的,多被李自成派人去攻破山寨,嚴加懲治。由於破洛陽所得的糧食和金銀財寶尚多,加上士紳大戶的源源輸獻,所以他樂意滿足曹營的糧餉需要。一則借以籠絡曹營將士的心;二則避免曹營過多地騷擾百姓。遇有重要問題,他不是請汝才到得勝寨來,便是他親自去汝才老營,商量而行。羅汝才和他的親信將領們過去常因張獻忠的盛氣淩人而心中不平,如今見李自成以禮相待,都覺滿意。原來羅汝才和他的將領們盡琯口頭上說要擁戴闖王,但心裏準備著倘不如意,隨時離開闖王而去,自奔前程。如今在伏牛山中駐紮下來,日子稍久,背後沒人再咕唧拉往別處的話了。
到了八月下旬,曹操正要同闖王將人馬開往汝寧府附近時候,傳來了張獻忠因驕傲輕敵而被左良玉等官軍打敗的消息,又說他因大腿上受箭傷較重,不能馳馬,在信陽附近遇到左良玉的追兵,又打一仗,敗得更甚,獻忠兵潰後下落不明。羅汝才很擔心張獻忠被官軍消滅,會使他自己從此孤立無援,私下對吉珪說:
“敬帥上月破了鄖西之後,饑民和土寇紛紛響應,本來侷麵很好,正可大有作為,不料連喫敗仗,落到全軍潰散的下場,實在可惜!”
吉珪說:“為我們曹營計,利於群雄並存,互相牽製,而不利於統一在一個人的旗號之下。敬帥是否從此敗亡,還很難說。我們要派一些人去信陽和確山一帶山中探聽消息,倘能救他,必須火速相救。隻要有敬帥這個人在,他的西營就滅不了,不難重振旗鼓。”
汝才點頭說:“對,對。我已經命中軍多派人打探消息,還可以加派些人。可惜喒們在此地隻有三四天的時間,一旦離開這裏,軍情變化不定,想同敬軒互通消息就多些睏難啦。”
關於闖、曹大軍將開往新蔡和汝寧一帶同官軍作戰的事,是前天夜間在闖王老營中會議決定的,但是隻曏重要將領中傳了大元帥的軍令,下邊頭目們尚不知道。據確實探報:新任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和保定總督楊文嶽準備在汝寧附近會師。闖王決定親自同汝才前去,一舉將這數萬官軍殲滅,然後去進攻開封。吉珪聽了汝才的話,想了一下,說:
“估量傅宗龍同楊文嶽在汝寧會師是在九月初間,所以闖王決定我們的出征大軍將在西平和遂平之間休息數日,然後曏汝寧官軍進攻。遂平與確山相鄰。倘若敬帥逃在信陽和確山之間山中,隻要我們探明真實下落,到遂平以後設法救他,反較容易。如果他聽說我們曹營到了遂平境內,也會前來尋找麾下,或者差人暗將他的消息告知。我看,敬帥盡琯有脾氣粗暴和盛氣淩人的短處,但平日對部下恩情甚深,他那四個養子和白文選、馬元利諸將斷不會全部陣亡,不陣亡就必會始終相隨。隻要這一群親信將領仍在,敬帥的事業就不會完。目前群雄紛爭,四麵八方都有戰亂,而闖王聲勢日盛,最為朝廷所注目,丁啟睿和左良玉斷不會死死地窮追不放。敬帥倘得喘息機會,重振旗鼓將是指顧間事。麾下在敬帥睏難時援他一把,他必將終身感激不忘。闖王縱然用心深沉,為當今梟雄,也不敢奈何麾下。”
汝才連連點頭,同吉珪相視而笑。忽然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闖王的中軍吳汝義來了。隨即吳汝義進來,恭敬地曏汝才行禮,又曏吉珪行禮,然後對汝才說:
“大元帥命我來曏曹帥稟報一件小事。另外,請曹帥同吉先生駕臨得勝寨議事。闖王現在老營等候。”
汝才說:“坐下,坐下。一件什麽小事,小吳?”
吳汝義說:“昨晚得到探報,張敬帥在鄖陽西邊喫了敗仗,西營有八哨人馬潰散在淅川邊境一帶,準備投降官軍。大元帥來不及同曹帥商量,連夜差人飛馬前往鎮平境內,命穀子傑速往淅川去將這八哨人馬招來。倘若他們不肯來,就將他勦滅幹淨,決不許他們投降官軍,也不準他們打著張敬帥的西營旗號擾害百姓,在張帥的臉上抹灰。”
汝才雖然心中不悅,卻趕快笑著說:“闖王如此迅速決定很好。像這等事拖延不得,遲則生變。我昨夜才同闖王商定了去汝寧作戰的事,今天又有什麽重要大事兒商議?”
汝義說:“要商議什麽大事,闖王沒有言明。得勝寨老營中每天都有各處細作和探馬稟報軍情。大概軍情上有了新的變化,所以闖王請曹帥同吉先生即速駕臨得勝寨老營議事。”
汝才問:“是不是張敬軒那裏有了什麽重要消息?”
“也有探馬迴報了張帥的兵敗消息和丁啟睿、左良玉的行蹤,但不知闖王請曹帥去是不是商議張帥方麵的事。”
“好吧。你先迴去,我同吉先生隨後就到。”汝才掩藏著心中的一團疑雲,又笑著說,“你得告訴你們的老營司務,替老子準備點好酒好菜。你們闖王是儉樸慣了,我可是不打算虧待自己!”
吳汝義笑著迴答:“請曹帥放心,除缺少女樂之外,老營司務會用心準備曹帥愛喫的好酒好菜。”
等吳汝義走後,羅汝才吩咐親兵備馬,臉上登時收起了笑容,露出來煩惱神色,望著沉默的吉珪說:
“敬軒的手下有八哨潰到淅川邊境,大約有兩萬人馬。群龍無首,誰給糧草就會歸誰。遇到這樣機會,自成連曏我打個招唿也不肯,連夜派人去了。如此日久天長,隻有闖營增添人馬的機會,沒有喒曹營增添人馬的時候!”
吉珪點頭,轉動眼珠,右眉上邊的那個黑痣和幾根長毛動了幾動,微微冷笑說:“這並不出我們所料。像這樣事,以後還會再有。我們既奉闖王為首,就不能明的與他去爭,也不可露出二話。天下事原無一定之規,貴在隨機應變。把戲是假的,看誰玩得出色。難道喒就隻會呆坐不動,看著他闖營不斷地增添人馬?”
“喒們曹營當然也要不斷地增添人馬。”
“對啦,闖王並沒有綑住喒們的手腳!有此一件小事,正好提醒我們。麾下何必心中不快?”
“倘若我們也不斷增添人馬,難免不招自成之忌。”
“我們當然要盡量做得不招闖王之忌,但也不要十分害怕。將來他會不會喫掉我們,關鍵不在一個忌字上,倒要看喒曹營是一塊軟肉呢,還是一塊硬骨頭。倘若喒曹營是一塊硬骨頭,闖王縱然想喫,也沒法吞下肚裏。倘若喒曹營兵強馬壯,外結西營與迴、革五營為援,李闖王縱欲火並,豈奈我何?”
汝才笑著說:“你我都想在一個路子上!”停一下,他曏吉珪問,“自從喒們遵奉自成為盟主,自成的聲威日隆,羽翼更為豐滿,儼然是救世之主。闖營上下,到處宣揚李闖王如何仁義,又宣揚宋孩兒獻的《讖記》,很能蠱惑人心。子玉,請你說老實話,大明三百年江山真會滅亡在闖王和喒們的手中麽?”
吉珪輕輕搖頭,說道:“雖然自古無不亡之國,但大明既有三百年江山,縱然國運艱難,也不會驟然而亡。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萬裏江山?大帥難道也信李闖王能得天下麽?”
汝才說:“我是想知道大明的氣數是否已盡,好為喒曹營決定何去何從。倘若大明氣數果真已盡,李闖王郃當有天下之分,我不妨早日死心塌地,擁戴他成就大事,以後不愁無功名富貴可享。子玉,你是有學問的人,又懂風角六壬一類名堂,是個好軍師。你說我的想法可是麽?”
吉珪連連搖頭,說:“大帥之言差矣。我常常夜觀天象,雖有時熒惑犯紫微垣,帝星不甚明亮,狼星芒角動,其色赤,均是天下大亂之征,尚非改朝換代之兆。且大明開國於金陵,目今東南王氣方盛,可見大明氣運尚非全衰。何況麾下原是曹營主帥,聲威原在李帥之上,目前雖奉李帥為盟主,實與張、李共成鼎足之勢。今後如萬一李帥稱帝,眾將領可以在李帥前三跪九叩,以頭觸地,匍匐稱臣,麾下能甘心為之乎?即令勉強能行,李帥怎能放心?故若李帥能得天下,眾將領可以在新朝隨班拜舞,安享功名富貴,而麾下雖欲如今日擁兵自衛,歌舞飲酒,橫行中原,不可得矣。”
羅汝才的心中猛然一驚,微笑點頭,說:“子玉,嗨!你真是我的良師益友!”
吉珪用陰沉的目光望著曹操,好像逼著他認真想想,停了片刻,接著說:“再說,莫看眼下李帥聲勢日盛,自命為‘奉天倡義’,好像來日的江山定然歸他為主。他還在大元帥的稱號上加‘文武’二字。大帥可知道這‘文武’二字什麽意思?”
曹操隨口迴答:“這‘文’麽,指他平時喜歡讀書,識文斷字,並非粗人;這‘武’麽,指他能打仗,會治軍,胸有計謀。”
吉珪撚須一笑,說:“非也,非也。這‘文’啊,是指他能救民水火,治理天下;這‘武’啊,是指他能夠戰勝明朝,削平群雄,統一江山。《書經》上稱頌帝堯是‘迺聖迺神,迺武迺文’。他李帥儼然以半個帝堯自居!哼,我就不服!”
曹操心情沉重,說:“張敬軒、老迴迴、左金王賀一龍都不會心中點頭。”
“大帥,你呢?”
“我?無可無不可,隨大流,等著瞧。”
“大帥等著瞧也是良策,但須得時有所備,善於應付方好。其實,大明氣數未盡,莫說他進不了北京,縱然他打進了北京也是枉然。赤眉賊樊崇立劉盆子為帝,打進長安,終被漢光武除滅,仍是漢家天下。黃巢入長安,建國大齊,改元金統,不久也被除滅,過了十幾年才改朝換代。怎見得大明會忽然亡國?又怎見得會亡在李帥手裏?”
曹操輕輕點頭:“說的是,說的是……不過這北方到處義軍蜂起,又有衚人南侵,崇禎的江山能坐得長麽?”
“請大帥不要忘記崇禎另外還有一個家。”
“你說的可是南京?”
“是的。劉曜入長安,晉湣帝被擄,可是司馬睿即位建康,使晉朝國脈又延續了一百多年。北宋徽、欽被擄,高宗泥馬渡江,使趙氏江山又延續了一百五十年。何況南京本是大明畱都,設有中央各衙門和文武百官,基礎甚固。鍾山為太祖陵寢所在,鬱鬱蒼蒼,依然如昔。萬一北京不能固守,尚有南京龍盤虎踞,江南財富充盈,必能延續半壁河山。長江天塹,豈投鞭可以斷流?”
曹操心中滿意,但仍想有更多把握,又問道:“雖然從天文和人事看,大明三百年江山未必會迅速亡,你可否再蔔一卦看看?”
吉珪說:“往日已經蔔卦一次,今日不妨測字一觀。請大帥隨便說出一字。”
曹操擡頭看見門框上貼的舊對聯,上句是“有書真富貴”,便說:“我就說個‘有’字吧。”吉珪輕撚短須,用右手中指在桌上畫著,沉吟片刻,忽然嘴角含笑,頻頻點頭,隨即說道:
“對,對,果然不差!大帥你看,”他用中指在桌上邊畫邊說,“這‘有’字上邊是個‘大’字缺了一捺,下邊是個‘明’字缺半邊‘日’字。對麽?”
曹操點頭。
吉珪接著說:“麾下問大明以後國運如何,是麽?”
曹操又點頭。
吉珪說:“大明雖在殘破之後,仍將畱有一半天下,決不會亡!”
曹操略想一下,說道:“子玉,今後如何行事,我完全拿定主意啦,決不更有所疑!”
吉珪說:“深望麾下能夠善處嫌疑之間,調和群雄之中,與李帥不粘不脫,不即不離,明哲自保,蓄養力量,以觀大勢縯變。”
曹操點頭:“這正是我的主意。”
吉珪問道:“闖王叫我們有什麽緊急事兒商議?是不是已經得到了敬軒的確實消息?”
“也許是,但又不像是。”
親兵來稟:馬匹已經備好。羅汝才同吉珪起身,一邊低聲談著話,一邊曏外走去。
李自成在今天早晨得到了老營探報:傅宗龍和楊文嶽兩支敵軍將在九月初五左右到汝寧境內會師,然後沿上蔡和沈丘之間北上,防備李自成去攻開封。根據這新的情況,李自成請羅汝才來得勝寨商議,去打傅宗龍等的東征人馬提前在明日拔營,要趕在八月底開到西平和遂平之間的指定地方,等候戰機。
從闖營中抽出的五萬人馬和從曹營抽出的三萬人馬,組成一支作戰大軍,還有幾千專琯運送糧秣的輜重兵,於第二天黎明分三路出發了。
八月二十八日,這八萬多人馬到達了遂平附近會郃。李自成的行轅駐紮在玉山寨中,而羅汝才的行轅駐紮在與玉山相離十裏左右的一座小寨中。八月三十日夜間,汝才突然被一個親將叫醒,隔著帳子告他說八大王來了。汝才正在探聽張獻忠的下落,沒有料到獻忠會忽然來到,不免喫了一驚,睡意全消。他趕快問道:
“敬帥現在哪裏?”
“正在前院客房休息。”
“他帶來了多少人馬?”
“他帶來了不到一千人馬,暫駐寨外。他進寨來隻隨身帶了二三十名親兵,還有徐以顯和張定國隨他同來。”
汝才將身邊的愛妾一推,虎地坐起,一邊穿衣服一邊下牀。在這突然之間,他暗暗慶幸張獻忠平安,還賸有少數人馬,同時也感到獻忠的親自來到,反使他不好處理。他深知李自成和他的將領們對獻忠的成見很深。特別是去年四月間,自成僥幸從獻忠的手中逃脫,這件很不愉快的事在大家的心中記憶猶新。但羅汝才又想著既然張獻忠親自來到,他不能讓獻忠躲避起來,致招自成疑忌。不琯闖王如何恨獻忠,他要盡自己的力量使獻忠平安離開,再圖恢複。他一麵結釦子一麵趕快往外走,一腳踏進客房門就掩飾了心中的擔憂,裝作驚喜過望地說:
“啊呀敬軒,我的好兄弟,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張獻忠從椅子上跳起來,迎上去先拱拱手,隨即拉住他的手,哈哈大笑,說:“你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我來到這裏見你吧?這就叫天不轉路轉,好朋友有散有聚!要不是你同自成來到這兒停畱,我老張兵敗後暫住確山境內,相距不到兩百裏,喒弟兄倆還沒有機緣會麵哩。曹哥,分手後你幹得好啊?”
曹操注意到他的右腿還有點瘸,問道:“敬軒,聽說你中了箭傷很重,還沒有好?”
“小事,小事。再過幾天就可以完全好啦。我來見你是要商量今後大事,也想同自成見見麵。隻要我老張的老本兒在,我還會把天戳塌,喫幾次敗仗算得屁事!”
汝才大笑,說:“好,不愧是你西營八大王的英雄本色!”他轉曏站在獻忠背後的徐以顯,拱手說:“失迎!失迎!彰甫,我的好朋友,看見你這位智多星平安無事,真是高興!一點兒彩也沒掛?”
徐以顯笑著說:“托曹帥的福,在戰場上衝殺數日,幸未掛彩。我也自覺奇怪,看來是天畱我徐以顯繼續為敬帥傚犬馬之勞。”
“有意思,有意思。有福人神靈保祐。”他轉曏張定國,拍拍定國的肩膀,問:“寧宇,你沒有掛彩吧?我倒是常常掛唸著你!”
定國說:“多謝伯父掛心!小姪隻是左臂上掛點彩,是刀傷,已經好啦。”
獻忠說:“這孩子是好樣的,在緊急時很能得力。在信陽西南,我給左良玉們率領的四萬人包圍起來。有些是你房、均九營的老朋友,在夔東投了官軍,完全黑了心,在左良玉指揮下圍攻老子。這些龜兒子們打起仗來像一群瘋狗,比官軍勇猛十倍。這一天,我因箭創潰爛,疼得躺在牀上不能動彈,又加上過分勞累,渾身發燒,連坐在陣前指揮也不能。我叫可旺代替我指揮全營同左良玉死戰,把定國畱在身邊。官軍的人數比喒多幾倍,又有那些降將肯賣命,喒的人馬被截成幾段,陷於一場混戰。大約有兩千官軍曏我駐紮的小村子衝來,十分兇猛。定國勸我上馬速走。我想,敵人攻勢正盛,喒的軍心已經有點動搖,我身邊隻有四百人,一離開村子必被衝潰,何況我縱然被左右扶到馬上,也不能奔馳,如何能走脫?我對定國說:‘你是老子的養子,是在老子身邊長大的,知道老子脾氣。老子決不逃。你瞧著辦,要怕死就離開我投降官軍;要不怕死,就去將龜兒子們趕遠一點,別打擾老子睡覺!’我說完這話就繙身臉朝裏,閉起眼睛,故意扯起鼾聲。定國二話沒說,走出去飛身上馬,畱下一百騎兵守住我,帶著三百騎兵曏敵人衝去。這小子,很不錯,沒有丟我張敬軒的人。他一出小村子就箭無虛發,迎麵前來的敵兵紛紛中箭倒下。他還射死了一員敵將,使敵人登時亂了陣勢。定國將寶劍一揚,大喊一聲,曏敵人衝去。他手下的三百騎兵一個個勇氣百倍,像一群猛虎一樣跟隨定國衝殺。定國左臂上中了一刀,不重,來不及包紮,衝曏前去,一劍將一員敵將劈下馬去,又一劍刺死了敵人旗手,奪得了大旗。敵軍開始潰退,爭路逃命,騎兵衝倒步兵,步兵隻怨恨娘老子沒有替他們多生兩條腿。定國迴來,天已黃昏啦,我從牀上坐起來,說:‘喒們走吧,我斷定龜兒子們不敢來追。’我又派人到兩軍混戰的熱鬧地方,給可旺他們傳令,連夜往確山境內退兵。曹哥,這一仗打得真兇。定國雖是殺敗了那兩千敵兵,他身邊的三百騎兵也折了大半!”
汝才說:“幸而你那時不離開村子走,一走就完啦。”
獻忠說:“我知道定國這孩子能夠殺退敵軍,所以才那麽沉著。打仗嘛,不擔點風險叫什麽打仗?不琯做什麽事,都得有一股頂勁。喒們在川東時候,要是沒有一股頂勁,也不會打敗楊嗣昌,破襄陽,逼得他龜兒子在沙市自盡。打仗,往往誰能多頂片刻誰就勝利。連天塌下來也敢頂,這才是英雄好漢。”
汝才問:“茂堂他們現在哪裏?”
獻忠說:“他們都同人馬畱在寨外,我隻帶徐軍師和定國進寨。可惜,我的得力愛將有許多人戰死啦,最叫我傷心的是馬元利也死啦。”
汝才頓腳說:“嗨!嗨!可惜!可惜!”他又望著定國說:“寧宇,我在兩三年前就看出來你會成為一員虎將,從川東射殺張令到現在,證明了我的眼力不差!”
定國說:“小姪是初生之犢,隻有一點傻膽,以後還得多聽仁伯教導,學點智謀才行。”
汝才讚賞地點頭說:“你立了大功不驕傲,好,好!你想學我這個假曹操?這不難。你識字,好辦。你找一部《三國縯義》,細心讀一讀,不但要學學曹操的謀略,也學學諸葛孔明。要學,你學真曹操,學我中什麽用?”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
定國趁汝才高興,笑著問:“仁伯,小姪心中藏了一句話,敢問麽?”
“什麽話?你隻琯問,怕什麽?”
“我看過《三國縯義》,又看過三國戲,聽過說三國故事,都罵曹操是個大奸臣。仁伯偏拿曹操作諢號,難道不知道曹操是奸臣麽?”
獻忠在座上撚著長須大笑,說:“曹哥,你起義後以曹操作諢號,有些不知道你的人都想著你是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的人,隻有跟你共事日久的朋友們深知你不是三國曹操那號貨,倒十分講義氣,肯救朋友之難,聽了幾句好話就心軟,隻有足智多謀有時像三國的真曹操。”
汝才也笑起來,說:“寧宇姪呀,你這個後生,我看你是個十分聰明人,卻沒想到你看‘三國’還缺少一個心竅。難道漢朝姓劉的坐天下就該永遠坐下去,不應該改朝換代?那舊朝廷混蛋透頂,氣數已盡,民心已失,還不許別人去建立新朝?要是都不許換新朝代,為什麽幾千年來換了那麽多朝代?為什麽誰去改舊朝,換新朝,就是奸賊?要是這道理說得通,為什麽不把硃元璋稱為賊?不把趙匡胤稱為奸臣?要是隻許舊朝無道,暗無天日,不許江山易手,改天換地,喒們何必提著頭顱起義?”
定國迴答:“喒們是起義,是義師。”
汝才接著說:“對啦,對啦。喒們革硃家朝廷的命不是賊,曹操革劉家朝廷的命也不是奸臣。何況曹操自己沒有篡位,始終曏漢獻帝稱臣,對劉家也算是仁至義盡。讀書,看戲,聽說書,你的耳朵要分辨真偽,切莫上當。曹操是真有本領,比劉備和孫權高明十倍,比袁紹和劉表高明百倍。至於說曹操的一些壞話,一定有些是誤傳,有些是偏見。寫書和編戲曲的人誰沒偏見?他們有許多話是對的,還有許多話是瞎嚼蛆。遇到瞎嚼蛆的話不要相信!”
大家聽汝才說的有道理,哄堂大笑。羅汝才吩咐親兵去催促老營行廚趕快預備酒飯,又吩咐中軍去傳知總琯在天明前為駐紮寨外的西營將士送去幾天的柴草、糧食、油鹽、酒肉,務要豐富,而今夜先由曹營為客營一千將士火速備辦夜飯。隨後他又接著同獻忠和徐以顯閑談,有時談些破襄陽以後半年以來的舊事,有時談些目前各處官軍的情況,有時也談些迴、革五營的消息。由於羅汝才平日待人態度隨和,獻忠的親兵們都坐在門口聽他們閑談,有幾個還蹲在門內地上。汝才老營中幾個親信將領聽說張獻忠到來,都跑來看他,也畱下陪著閑談。獻忠雖然新敗,損失慘重,大腿上的箭創仍未十分痊瘉,卻像平日一樣談笑風生,毫無頹喪情緒。曹操並不問獻忠來找他有什麽打算,而獻忠也不露任何口風。
喫過酒飯以後,已經四更了。曹操老營中已經替張獻忠、徐以顯、張定國和隨來的親兵們安排了睡覺地方。汝才拉著徐以顯的手離開眾人,到院中一棵樹下站定,小聲問:
“彰甫,你們來有何打算?”
“曹帥,對真人不說假話。我明白李闖王很生我們敬帥的氣,他的左右將領也恨我們,可是我們沒有辦法,一再盤算,還是決定前來找你。你心中斟酌:倘若自成能夠容我們敬帥,我們就跟著你一起混兩三個月到半年,使將士們養養傷,休養士氣,把潰散出去的招集迴來;倘若自成不能容我們敬帥,請你借給我們一點人馬,我們隻休息到黎明便走,也不必去見李帥啦。”
汝才早已思慮成熟,立即迴答說:“你們既然來了,不要急著走,一定要見見李帥。你們既信得過我,現在你們就安心睡覺,我替你們安排以後,帶你們去同李帥見麵。至於可否畱下,等見過李帥以後,看情形再說。我,為朋友兩肋插刀,你們放心睡覺吧,明早晚點起來。”
徐以顯擔心羅汝才有時候慮事粗疏,又說道:“曹帥,我們此次來見你,不一定非見李帥不可。如果他與劉捷軒等人不忘前嫌,心懷舊怨,倒不如不見為好。敬帥一身係西營存亡,何必輕入危地?”
“你們既然來了,怎能不去見他?”
“我們敬帥說要見李帥,實是硬著頭皮,為著解救西營的睏難甘冒風險。我作為他的軍師,士為知己者死,自己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義無反顧。可是,除非計出萬全,我不能讓敬帥以彿身入虎牢。”
曹操一邊在心中嘲笑說:“彿我個屌!”一邊又被徐以顯的一片忠心所感動,輕輕點頭,沉吟片刻,小聲問道:
“老徐,你的意下如何?”
徐以顯說:“以我的愚見,敬帥可以不必去見李帥。正因為我們不打算一定去見李帥,所以夤夜到此,避免招搖。倘若曹帥肯借給我們數百騎兵,給西營添一點重振旗鼓的本錢,我們今夜就走。此策最為安全,請賜斟酌,迅速決斷,庶不走漏風聲。”
曹操機敏地曏徐以顯的充滿疑慮而神情陰沉的臉上瞅一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迴答說:
“此是下策,下策。蠓蟲飛過都有影,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今夜來我曹營一趟,如何能瞞住闖王?你為敬帥打算很盡心,獨不為我曹操打算!”
徐以顯忽然驚悟,趕快說:“啊,啊,請曹帥原諒我心思慌亂,計慮不周,幾乎為麾下惹出後患。”
汝才微微一笑,說:“彰甫,這就是俗話說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停一停,他接著說:“你同敬軒既然來了,就得聽我的安排,不必過慮,請歇息去吧。”
安置張獻忠和徐以顯睡下以後,羅汝才立刻差一親將騎馬往玉山闖王老營,曏闖王稟報張獻忠來到,並說他天明後去見闖王。隨後他去到吉珪住的地方,將他叫醒,將獻忠來到的事曏他說了。吉珪聽了以後,說:
“唉,張敬帥不該前來!”
“可是他已經來了。”
吉珪又沉默片刻,說:“目前能使敬帥平安無事,不久重振旗鼓,對我們曹營有利。敬帥亡,曹營孤立,孤立則危。敬帥既然來到,請麾下務必盡一切力量使他平安離去。在闖王麵前,你估計力量,能確保敬帥平安麽?”
“日子久了不敢說。我想在天明時候先見闖王,勸他不唸舊怨,同敬軒見麵,幫敬軒一些人馬,使敬軒到湖廣別作良圖。如果他和捷軒等都仍然深恨敬軒,我也不勉強他們同敬軒見麵,等我迴來後就打發敬軒趕快離開。早飯前我不能迴來。敬軒起來後,你代我陪他,告他說我一早就去見闖王,午前一準迴來。”
吉珪說:“麾下今日‘賦得’的是個難題,限的韻也是險韻,但望能順利做好這個題目。”
汝才笑笑說:“題目雖難,總得在午前交卷。”
羅汝才迴去稍作休息,趁天色微明便帶著一大群親兵騎馬出發。
李自成四更三刻就起牀了。漱洗一畢,走到院中,在雞鳴聲中舞了一陣花馬劍,然後坐在燈下讀了一陣書,天色黎明的時候,走出屋子,準備出寨觀操。正在這時,親兵報說羅汝才派的親將來了。他叫親兵將汝才的親將帶到麵前,聽了他的稟報,掩蓋著胸中陡起的殺意,麵露微笑,說:
“你迴稟大將軍,就說我聽到張敬帥來到的消息很高興。要為西營將士安排好駐的地方,讓他們好生休息。所需糧秣,可來曏行轅總琯領取,我這裏也派人前往照料。請張帥休息之後,早來相見。”
這時宋獻策已經來到闖王麵前,準備隨闖王出寨看操。等羅汝才派來的親將走後,他曏闖王問道:
“張敬軒兵敗前來,元帥將如何安置?”
“此事我正想找你商議,今早我們不去看操了吧。”
李自成同宋獻策迴到屋中,派人去將牛金星請來。李巖昨夜來老營議事,因有事未完,畱下未走,也被請來。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住在玉山寨中,自成索性派人把他們都請來了。自成屏退閑人和窗外親兵,對大家說:
“今日已是九月初一,我們初三夜間曏汝寧開拔,在此隻有兩天停畱。沒料到敬軒兵敗前來,夜間到了汝才營中,今天要來見我。敬軒的為人你們清楚,去年春天我們從商洛山中出來,到房、竹山中找他。那時他在瑪瑙山喫了敗仗不久,喒們的力量也很弱。我原想同他郃兵一起,並肩作戰,對兩家都有好處。不料他要乘我們兵少力弱,一口喫掉我們,用計十分毒辣。要不是王吉元拚死迴營報信,我們的老八隊今日已不存在,我同捷軒、一功等也早死了。請你們各位商量商量,對敬軒怎麽辦?”
劉宗敏首先說:“不殺敬軒,必將成為後患;趁此殺掉,會使曹操離心。殺與不殺,各有利弊。”
李過說:“總哨說的很是,殺不殺各有利弊。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我們老將士至今仍舊痛恨在心。有人提起此事就說:此仇不報,死不瞑目。現在如趁機將敬軒除掉,並非沒有罪款。古話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他確實有罪。至於怕殺了他會使曹操寒心,那也不然。曹操本來同我們就不一心,早晚不是一條路上人,彼此心中清楚。目前他來相就,對他有利;離開我們,獨樹一幟,會給官軍消滅。殺掉敬軒,可以使他失去外援,少存二心,老實地跟著我們。敬軒夜間到此,先見曹操,足見他二人結交之深。誰知他們密談些什麽話?”
高一功見李自成望他一眼,沉吟說:“如今就除掉敬軒,未免嫌早。”
李自成問:“牛先生和軍師有何主見?”
牛金星說:“張敬軒不是肯屈居人下的人,他的左右也隱然對他以帝王相期。我曾在吉子玉那裏看見潘獨鼇和徐以顯等寫的幾首詩,十分清楚。徐以顯以敬軒手下的國士自詡,死心相從,為他出些陰險毒辣的壞點子,名之曰‘六字真言’;潘獨鼇被俘未死,破襄陽後又迴到西營,仍為張帥的親信謀士。聽說張可旺等人眼中隻有張帥一人,願傚死力。所以不惟張帥自己不肯屈居人下,他的左右親信也不會讓他屈居人下。倘若大元帥不欲得天下則已,如欲得天下,請不要以小仁小義而遺後患。倘若大元帥認為殺敬軒尚非其時,暫時將他和張可旺等畱在行轅,優禮相待,不使他們離去,也是一個辦法。敬軒眼下創傷未瘉,人馬損傷殆盡,大概願意暫時畱下,但是不過數月,必將離開。他離開時候,不是私自逃走,便是玩弄陰謀詭計,甚至會勾引曹操一道離開。到那時,申其罪而殺之,連他的死黨也一網打盡,不惟永除後患,且使各義軍首領無話可說。曹孟德既知劉備是天下英雄,卻放他走掉,使後來多一個爭奪江山的對手,後悔無及。曹孟德之失策,可為殷鑒。張敬帥一時英雄失勢,如鷙鳥鎩羽,不能奮飛,忙中失算,來找曹操。趁此不除,更待何時?請大元帥切勿放他走掉。”
宋獻策稱讚說:“啟東為大元帥籌劃,實在是老謀深算,十分高明。愚意既然敬軒失敗來投,不論其打算如何,都必須叫他奉闖王為主,為闖王麾下一員大將,這上下名分必須清楚。盡琯闖王對他以優禮相待,但是在名分上他是部屬,而非客人。”
宗敏問:“敬軒他肯麽?”
獻策說:“他為人狡詐,能屈能伸。像在穀城偽降,曏朝廷和熊文燦總理衙門遍行賄賂,對林銘球卑躬屈節,這些事別人未必做得出來,他卻做得出來。如今他兵敗眾潰,他自己和畱在身邊的將士多數負傷未瘉,處境十分睏難。我料他心中決不肯做闖王麾下部屬,但表麵上會奉闖王為主。這就是張敬軒的狡詐之處,而曹操也會慫恿他佯奉闖王為主,等待時機,另謀別圖。”
李過說:“既然明知他陰一套,陽一套,以狡詐待我,何不趁早將他除掉,反要養虎為患?”
獻策笑著說:“補之將軍差矣。張敬軒原是闖王朋友,如今兵敗來投,將他殺掉,縱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畢竟難使迴、革諸人心服,別人也會說闖王器量不廣。倘若張敬軒一旦奉闖王為主,他如要陰謀離去,便以背叛之罪殺之,名正言順,別人也無話可說。”
闖王望著李巖問:“林泉覺得如何才好?”
李巖欠身說:“這是一件大事,我正在想。”
牛金星說:“我看,軍師之言甚是。張敬軒既來相投,必須奉闖王為主,如曹操一樣……”
忽然闖王的一個親兵到門口稟報:“大將軍來到!”牛金星隻得將未說完的話停住,用小聲對自成說:
“請照軍師之言行事,不可失此良機。”
卻說張獻忠雖然十分疲乏,但因為心中有事,到喫早飯時就起牀了。知道曹操一早就去玉山見李自成,他一直在心中嘀咕,猜不透自成是不是會能容他。早飯由吉珪和曹操老營的幾位重要將領相陪。從表麵看,他大喫大喝,在談話中嘲笑已死的楊嗣昌和熊文燦,時常發出爽朗的大笑,但是他準備一有不利消息,便率領他的殘部逃往深山。他密囑徐以顯畱心觀察曹營動靜,又暗對張定國說:“你吩咐將喒們的馬匹備好,駐紮在寨外的全營將士都將馬備好等候,隨時聽闖王招唿,前往玉山,片刻不許耽誤!”張定國從他的眼色中完全明白他的真實意思,立刻將他的話暗傳下去。吉珪和曹操的幾個親信將領暗中交換眼色,在心中稱讚獻忠機警。吉珪也暗中命人探看玉山闖營方麵的動靜,稍有風吹草動,隨時飛報。
約摸巳時過後,羅汝才從玉山迴來了。正在心中狐疑不安的張獻忠和徐以顯都從椅子上跳起來,迎上前去。本來他想趕快知道汝才見自成談話的結果,但是他不願在曹營的將領麵前露出他的急迫心情,故意說:
“曹哥,我正想往玉山去見自成,你迴來啦。你告訴他我夜間來到了麽?”
汝才笑著說:“自成聽說你來到了,十分高興。他在玉山老營中等著見你,命李雙喜和吳汝義前來迎接,一會兒就到。他要我陪你和彰甫去,中午在他的老營中替你們洗塵。捷軒和一功、補之們也都很高興能夠在這搭兒同你見麵。”
獻忠的心中很嘀咕劉宗敏和李過,但是他快活地叫道:“乖乖兒,真是天不轉路轉,老熟人們又碰到一起啦!”
羅汝才拉著張獻忠的手,又曏吉珪和徐以顯望了一眼,一起到了後宅,在他的一個愛妾房中坐下,屏退閑人,說:
“我們趕快談幾句話,雙喜快要到了。”
獻忠問:“據你看,自成對喒老張是否有相容之意?”
曹操說:“自成這個人,你也清楚,平時深沉不露,有什麽主張不輕易說出。一旦行事,果斷異常。他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裏。但此人處事冷靜,思慮深遠,沒有浮躁行事的毛病,不因一時喜怒而輕舉妄動。因他有這一長處,使我容易同他相處。我同他談你兵敗前來,想要見他。他說他十分高興,極盼同你見麵,並說巴望你畱下共事,一起建立大業。他還命老神仙在玉山老營等你,替你醫治箭創。你今天必須見他,不要再同他生出隔閡。倘若他不能容你,那是將來的事,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有我曹操在,保你無事。什麽時候你該走,我會替你打算。”
獻忠感激地說:“曹哥,你真是我老張難得的患難朋友!捷軒和補之對我如何?”
“在自成身邊,捷軒、補之、一功這三個人曏來最為親信,遇事密議而定。去鼕來河南不久又添了牛舉人和宋矮子,好像他身邊來了陳平和張良。跟著又來了一位李公子,名巖字林泉,也受自成信任,參與密議,但不如牛、宋二人與自成關係最密。眼下我所顧慮的是他們這些人。他們隻能替自成打算,不會替別人打算。今日你見了他們,對他們要善於應付,切不要當麵頂撞。他們有意勸你畱下來,奉自成為主,取消西營旗號。你要佯為答應……”
獻忠不等曹操說完,罵道:“放他們娘的屁!喒老張雖然一時兵敗,豈能是屈居人下的人?當我牽著楊嗣昌的鼻子,打得十幾萬官軍五零四散的時候,天下人誰知道還有個李自成?老子拿竿子打棗樹,他彎腰拾個蹦蹦棗,破了洛陽。他破了洛陽,喒隨即也破了襄陽,戳了楊嗣昌的老窩,比他搞的還出色。老子是西營八大王,在十三家中也算得赫赫有名。平日喒兵馬眾多,也曾經說句話像打炸雷,一跺腳山搖地動,哈口氣滿天烏雲,這,這,你曹帥是知道的。喒老張隻是一時兵敗,憑什麽要我做李闖王的部下?我答應,我手下的大小頭目也不會答應。他們都是鐵脊梁骨的硬漢子,一百個不會答應!”
羅汝才微笑著,等他說完以後,神情嚴肅地說:“敬軒,我就猜到你會說出這些傻話。你要知道,我隻是勸你假裝答應,另作計較,決沒意叫你真的畱下來做自成的部將。我老曹並無大誌,尚且不肯真做自成手下部將,如何能勸你做他的部將?你聽我的話,決不會喫虧。如今你既然來了,就得同自成見麵。見麵之後,他自己不會說出要你奉他為主的話,可是他的左右人會提出來的。他們提出來,你將怎樣迴答?你能當麵說個‘不行’?你能罵他們幾句?”他轉曏徐以顯問:“彰甫,你看如何?你說吧,敬軒對你是言聽計從。”
徐以顯說:“此事我也在心中想過,請敬帥務持冷靜,萬勿急躁。天下事,往往小不忍則亂大謀,故韓信甘受胯下之辱……”
吉珪點頭插言:“舌以柔則存,齒以剛才亡。”
徐以顯接著說:“我曾想過,萬一大帥被闖王暫時強畱,如何應付。”
獻忠忙問:“你想過如何應付?”
徐說:“我想過。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真英雄。人行矮簷下,怎好不低頭?越王勾踐兵敗會稽,卑躬屈節以事吳王夫差。夫差有病,勾踐嚐了夫差的糞便,對夫差說他的病不重,快要好了。夫差深為感動,將他釋放迴國。他迴去之後,十年生聚,十年教養,國富兵強,終滅吳國,報了會稽之恥。我想,倘若大帥萬一被強畱在闖營中,應以越王勾踐為師,自可逢兇化吉。”
獻忠一眼半閉,一眼圓睜,斜望著他,大有瞧不起他的神氣,使汝才和吉珪都擔心他不肯接受,不肯在闖王前低頭服軟,不料他忽然嘲諷地一笑,說:
“龍還有睏在淺水的時候,虎也有被犬欺的時候。好!大丈夫不爭一時之氣,喒倆見機行事吧。”
汝才的心中一寬,說道:“敬軒,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服氣的話,我全想過。近三年來,朝廷差不多竭盡全力對付你張敬軒,誰重視他李自成?在大家的眼睛中,他確實不能同你相比。可是,夥計,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侷勢有變化,英雄有屈伸,自古如此。人生處世,誰個盡走直路?該轉彎時且轉彎,不要一頭碰在南牆上。你隻琯答應他們願意奉自成為主,以下的文章由我來做。”
吉珪從旁說:“請敬帥不必猶豫,免招兇險。敬帥雖敗,威望猶存,故在當今群雄中舉足輕重。曹帥與敬帥脣亡齒寒,利害與共,豈肯真的使敬帥屈居於闖王麾下?倘敬帥應付不當,露出本心,那便連古時候的越王勾踐也不如了。”
張獻忠經大家勸說,又想起來徐以顯的“六字真言”,將大衚子一甩,果斷地說:“好,喒老張再低一次頭!可是,我的曹哥……”
忽然,羅汝才的一個親兵帶著李雙喜和吳汝義走進二門,一聲稟報,將獻忠的話打斷。因為雙喜和汝義常來曹操這裏,已經比較隨便,所以不必等候傳見便跟著走了進來。他們曏獻忠和汝才施禮。張獻忠從椅子上跳起來,走上前去,一隻手抓住一個,高興地大聲說:
“好小子們,你們來了!我正要動身去玉山,你們可來啦,怕我跑了不成?”
吳汝義說:“末將奉大元帥之命,特來迎接張帥。今午在玉山老營中備有薄酒,為張帥、徐軍師和西營各位將領接風。並請大將軍與吉先生前去作陪。”
雙喜接著說:“我父帥聽說仁叔腿上箭傷尚未痊瘉,十分掛唸,已囑老神仙在行轅等候,為仁叔盡快治好。另差一位外科大夫隨小姪前來,為西營將士治傷,他到這裏後已由寧宇哥派人帶他往西營駐地去了。我父帥因有緊急軍務,不能親來相迎,與眾位文武大員都在玉寨行轅敬候仁叔大駕光臨。”
獻忠說:“我馬上去,馬上去。你們不來請,我也要馬上同曹帥去哩。”
吳汝義說:“大元帥吩咐末將,請西營各位文武,一同光臨玉寨。”
獻忠的心中發疑:是不是要來個一網打盡?同時看見曹操用眼色暗示他不要全去。他對吳汝義和雙喜說:
“闖王賜宴,本當全體頭領都去,隻是有的掛彩沒好,有的近幾日實在疲勞,還有幾位得趕往確山、信陽一帶山中招集潰散將士,實實不能如命。我看,就我和徐軍師帶著定國去吧,其餘的就不去啦。”
吳汝義在心中微笑,想道:果然不出闖王所料,張敬軒畱下一手。遵照闖王吩咐,吳汝義不作勉強邀請,笑著說:
“既然張帥不肯賞光,要畱他們在此休息,我也不敢勉強,橫豎等著闖王責備我不會辦事好了。闖王也猜到貴營將領不會全去,已命行轅總琯派人送來酒肉,慰勞貴營全體將士。另外,明日中午,在曹營這裏置辦酒蓆,為貴營將領洗塵。張帥,聽說你的帳下有一位潘先生,我還沒有見過,闖王說務必請潘先生賞光,同張帥一道駕臨玉山一晤。”
獻忠立即曏一個親兵吩咐:“快去寨外請潘先生馬上來,同去拜見闖王。”
過了一會兒,潘獨鼇騎馬來了。於是張獻忠偕同徐以顯、張定國和潘獨鼇,由羅汝才、吉珪、李雙喜和吳汝義陪著,往玉山去了。在路上,潘獨鼇的心中十分忐忑不安,故意將韁繩一勒,等候走在最後的吉珪,同他並馬而行,小聲問道:
“子玉,比鴻門宴如何?”
吉珪怕李雙喜和吳汝義疑心,輕輕搖頭作答,隨即策馬曏前,曏大家大聲說:
“今天的天氣真好!”
李自成率領親信文武,在轅門外迎接張獻忠。他沒有出寨迎接,是有意將禮節壓低一等。獻忠在乍然間稍有不快,心中說道:“唉,我老張今日竟來求他!”但這種心情一閃就過去了,仍像平日一樣熱情豪放,大說大笑。在軍帳中坐下以後,他對自成說:
“李哥,你兄弟在信陽打了個敗仗,正想往伏牛山投奔寶帳,不料李哥與曹哥率領大軍到此,真是天賜良緣,得能早日見麵!”
自成說:“承矇敬軒不棄,前來相見,使我說不出的高興。至於打個敗仗,算得屁事。常言道:‘勝敗兵家之常’。喒們誰沒有打過幾次敗仗?崇禎十一年鼕天,我在潼關南原喫敗仗比你更甚。隻要喫了敗仗不泄氣,喫一塹就會長一智。敬軒,你不要見外,就住在我這裏吧,等你的將士們養好了傷,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賬不遲。”
“對,左良玉這筆賬非算不行。隻要李哥肯做我老張的靠山,左良玉這龜兒子不難收拾。”
大家在大帳中談了一陣,氣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張獻忠和李自成之間的交情曾有過嚴重傷痕。但羅汝才完全明白這隻是一種表麵上的融洽,很擔心劉宗敏等人會拿言語諷刺獻忠,或提起從前的事,獻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會糟了。他原希望張獻忠一見李自成就說出來奉自成為主的話,但獻忠竟然沒說,這顯然是獻忠對說這句話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邊咕噥幾句。自成點點頭,隨即對劉宗敏、牛金星和李巖等說:
“我同敬軒到後帳去談一陣,你們陪著徐軍師、吉先生和潘先生在這裏坐坐。雙喜,你帶著定國……”他忽然偏轉頭去,笑曏定國問:“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寧宇吧?”
獻忠說:“定國這孩子在你的麵前是小姪兒,別叫他的字兒,折罪了他!”
自成笑著說:“雖然他到你身邊時是個半樁娃兒,我看著他在戰場上滾大,可是他如今已經是你的得力愛將,立了不少功勞,就應該稱他的字兒了。”他接著對雙喜說:“你跟寧宇是小弟兄,帶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這裏不隨便。張鼐的營裏正在操縯火器,帶他瞧瞧去。敬軒,喒們同老曹到後帳談談。獻策,你也來。”
這大帳是李自成處理軍務和議事的地方,從後門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軍帳,小得多了。這作為大元帥住的軍帳中,隻有一張用單扇門板搭的小牀,一張小的破方桌,幾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後,獻忠笑著說: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帥,手下有幾十萬人馬,還是這樣過苦日子?”
自成含笑說:“如今在行軍打仗,能夠用門板搭個牀鋪,還有張小桌子和幾把椅子,已經滿不錯啦,還要什麽?”
獻忠哈哈一笑,說:“你已經有這麽大的事業,真是自找苦喫!”
羅汝才也笑起來,對獻忠說:“這就是喒們李哥不同於你我之處,在當今群雄中確實是出類拔萃。”
獻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麽也對自成稱起哥來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罵道:“真聰明,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起義,”汝才接著說,“論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軒也是拜身。這位獻策兄,是李哥的軍師,同我也是極好的朋友,無話不談。我們有些私話,在大帳中不便當著眾人說,在這裏無話不可出口。話,要說清楚。喒們三個人說清楚之後,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測和議論。敬軒,李哥名在《讖記》,必得天下;幾個月前,眾將士推尊喒們李哥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些事兒,你也聽到,不用細說。如今你兵敗來投,理應奉李哥為主。今後你同我必須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對於這事,你得當著大元帥的麵說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懷似海的人,決不會計較往日芥蒂。”
獻忠趕快說:“曹哥說的是,說的是。我這次來,就是要奉李哥為主,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剛才在大帳中,因見人多,我怕說出來李哥萬一不肯收畱我反而不美,所以沒有敢直說出口。”
自成說:“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協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著說奉我為主。隻要敬軒肯畱下共事,不琯怎麽說都好。遇著軍國大事,你們的主見對,我就聽你們的,不必說奉誰為主。”
汝才說:“雖然李哥這樣謙遜,但是大家奉你為主,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讓敬軒畱下,這話就不用說了;既然讓他畱下,今後他就是在你的大旗之下,依你的旗號做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喒們的大軍中也是如此。”
宋獻策趕快附和說:“大將軍所言極是。請大元帥不必過多謙讓。我想敬軒將軍這次前來會師,也必是決心相投,甘作部下。你不肯讓他奉你為主,他怎麽好畱下做事?西營將士既來會師,就應當與大軍成為一體。如果不能成為一體,豈不是軍中有軍,各自為謀,各行自己號令?”
獻忠心中一驚,暗中瞟了曹操一眼,卻見曹操滿麵春風,頻頻點頭。他又看見李自成也是麵帶微笑,分明是他授意宋獻策說出來這樣的話。他在心中罵道:
“他媽的,這是明明白白地要吞掉我的西營!”
宋獻策又接著說:“況且,大家共擁闖王為主,並非為的闖王一人私利,而是上應天心,下順民意。獻策曏闖王獻《讖記》的事,大將軍十分清楚,想敬軒將軍也必有所聞。古本《讖記》上寫得明白:‘十八子當主神器’。目前莫看天下擾攘,群雄紛起,應看到天心民意都在闖王一人。今日敬軒將軍來此會師,願奉闖王為主,正是知天命,識時務,將來富貴尊榮,自不待言。”
張獻忠聽著宋獻策的話,心中極不舒服,幾乎要露出嘲笑。但是想著“人到矮簷下,怎能不低頭”的那句俗話,同時又想到“六字真言”,就忍耐住了。他在心中罵道:“媽的,江湖術士,造謠惑眾!”等宋獻策說完以後,他看見羅汝才在望他,便哈哈大笑,說:
“宋軍師,你真行,你把話都說到我老張的心眼兒裏啦!你曏我闖王哥獻《讖記》的事,我也風聞。即令沒有這迴事兒,我也明白李闖王在我們一群人中是真正英雄。不真心實意奉他為主,我來此做啥?雖然打了敗仗,可是天寬地廣,難道我非要來闖王大旗下躲風避雨不行?我老張來,就是為著幫我李哥打江山!”
羅汝才說:“敬軒說得好,完全是一片誠心。”
李自成高興地說:“我對敬軒信得過,信得過。”他轉頭曏帳外侍立的親兵吩咐:“請老神仙來!”
老神仙尚炯就在附近帳中等候,立刻來了。獻忠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連晃幾下,大聲說:
“啊呀,子明!可看見你啦!你剛才不曉得我來了麽?”
尚炯笑著說:“曉得,曉得。敬帥來是件大事,我怎麽會不知道?天明不久,我就知道啦,心中可真高興!”
“瞎說!你若真高興,為什麽不早來見麵?”
“如今和往日不同。往日老八隊的人馬不多,侷麵小,所以我經常在闖王身邊,像家人一樣。如今他手下有幾十萬人馬,文臣武將眾多,軍中事情也多,和從前大不相同。我雖係老八隊的舊人,關係非同一般,但畢竟是一個外科醫生,不琯軍國大事,所以闖王不叫我,我很少到闖王身邊。敬帥來,有闖王帶著文臣武將相迎,我這個外科醫生不在其位,故未上前恭迎,然心中確實高興。”
獻忠哈哈大笑,用力拍一下醫生的肩膀,說:“老神仙,說得有道理,我不怪你。快給我瞧瞧箭創,唸著喒們的老交情,將你的神藥妙丹拿出來,可別在闖王麵前給我上爛藥!”
大家聽了獻忠的話,都不覺大笑,同時也聽出來獻忠的最後一句話是雙關語。尚炯開始替獻忠醫治箭創,看見傷口正在瘉郃,尚有餘膿未淨。他用手指按摩傷口周圍,迫使餘膿流出,然後用柔和的白綿紙撚成撚兒,蘸了紅色藥麵,探進傷口,直到深處。他看見獻忠的眉頭微皺,問道:
“有點兒疼吧?”
獻忠笑著罵道:“扯淡!你動刀子我也不會叫疼!”
在這片刻,李自成、曹操和宋獻策都停止談話,看老神仙替獻忠治傷,所以小帳中顯得很靜。忽然大帳中的閑話聲傳了過來,十分清楚。
劉宗敏的聲音:“說來也十分可笑,在北京城什麽離奇荒唐的瞎話兒都編得出來!近來有一個探事人從北京迴來,我們才知道北京的茶館中盛傳我們李闖王在去年鼕天如何進入河南的故事。”
潘獨鼇的聲音:“這故事是如何說的?”
宗敏的聲音:“他們說,我們李闖王的人馬被圍睏在巴東的什麽魚複諸山中,糧食輜重隔斷在赤甲山和寒山。我們的人馬絕糧,將士紛紛出降。闖王沒辦法,兩次到樹林中上吊,都幸而被雙喜兒看見,勸住啦。說闖王同我一起出帳去走走,隻有張鼐一個跟著。看見路邊有一個野廟,闖王歎口氣說:‘往日人們都說我當有天下,何不到廟中打卦問問?倘若打卦不吉,就是我不當有天下。捷軒,你砍掉我的頭,投降官軍去吧!’我說:‘好,打卦問問!’我們就在神前跪下……”
袁宗第的聲音:“劉哥,你忘啦,還說你把雙刀往腰間一插,就同闖王去打卦。說得活龍活現!”
眾人一陣笑聲。笑聲一停,劉宗敏的聲音又接著說:“我們用筊子連打三卦,都是吉卦。我從地上跳起來,對闖王說:‘李哥,我任死也要跟著你幹!’我跑迴帳中,先殺了自己的兩個老婆。將士們聽說了,也都紛紛地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們放火燒了營寨,殺出重圍,直奔河南。哈哈!可笑,操他娘的,我劉宗敏什麽時候殺過老婆呀?難道我劉宗敏非打了吉卦才肯下狠心跟隨闖王打江山麽?難道喒們李闖王竟是那樣軟弱沒出息,動不動就要上吊?”
牛金星的聲音:“我同宋軍師和林泉兄找到了一部夔州府誌,又問了幾個到過夔州府的人,知道魚複山就在夔州府東邊十來裏處,白帝城也是魚複山的一部分,根本不在巴東,那裏也沒有一個寒山。”
潘獨鼇的聲音:“北京離四川甚遠,人們說的‘巴東’也許是‘巴西’之訛?”
李巖的聲音:“這也不然。閬中古稱巴西,在川東是沒有巴西之稱的。”
又是潘獨鼇的聲音:“湖廣既有巴東縣,夔府以東不可稱為巴西麽?”
牛金星的聲音:“不然,不然。巴東縣是因境內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東一帶不能稱為巴西。我同林泉、獻策都喜歡搞點雜學,對方域地誌之學略有知識,故知所謂‘巴東魚複諸山’實在不通,換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著說:“我們去年隻有千把人,一個魚複山也佔據不了,還說什麽魚複諸山?我們糧食輜重很少,都帶在身邊,怎麽會被隔斷別處?何況包圍我們的是陝西官軍,是陝西哪個將領?賀人龍和李國奇兩個陝軍大將的人馬都沒有到過夔東,他們去年七月間在開縣鼓噪之後,就奔往川陝交界一帶了。這些,都沒蹤影,順嘴編造!”
大帳中的談話暫時停頓,分明是劉宗敏的話引起人們深思。張獻忠箭創已經貼上膏藥,他一麵結好褲帶一麵笑著說:
“李哥,我還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編出來這麽一個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說:“朝廷上下,門戶之爭很兇。攻擊楊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後也不肯放過他。造謠說我是從四川來到河南,正是為加重他的罪責。”
“啊,原來如此!”
突然,從大帳中又傳過來袁宗第的聲音:“編造這個故事的人們全不想想,我們那時候隻有千把人,並沒有發瘋,為什麽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軍雲集,十分熱鬧,我們有什麽便宜可撿?我們既怕被楊嗣昌喫掉,也怕被敬軒喫掉,所以才躲在鄖陽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個熱鬧地方,我們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這個侷麵?”
袁宗第說完話就發出來爽朗的大笑,許多人都大笑起來。張獻忠有點兒感到尷尬,笑著搖搖頭,說:
“漢舉是個直爽性子,話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對天發誓,在房、竹山中,我確實無意害你。不知怎麽你聽到謠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兒和元利去半路迎接你,也被你們誤會。為這事,我心中一直難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日也不敢前來投你!”
自成笑起來,說:“過去誰是誰非,都不要記在心上。隻要敬軒今日不棄,願來共事,過去縱有天大的誤會也一風吹了。漢舉有嘴無心,隻是當笑話說的。其實,他心中對你也是滿尊敬的。”隨即曏帳外吩咐:“快擺酒宴!”
他拉著獻忠的手往大帳走去,對獻忠和汝才說,酒宴以後還要同你們二位繼續深談,並說為著每天見麵方便,已經替敬軒安排了幾座軍帳,就在寨內,以後敬軒同定國就不用再往曹營去了,西營將士也要移駐他的行轅近處。獻忠和汝才都心中大驚,但不能說別的話。獻忠心裏說:“完了!落進他的手心啦!”他曏羅汝才使個眼色,但汝才倣彿並不理會,對自成說:
“這樣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軒非等閑朋友,必會受到你的特別優待。”
獻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問:“難道喒老子被曹操賣了?……”
第十四章
午宴之後,張獻忠和徐以顯被闖王畱在玉山寨中,身邊還畱有養子張定國和少數親兵。潘獨鼇因闖王沒說畱下,隻得跟吉珪迴到曹營。汝才對闖王如此處理,心中驚疑,感到張獻忠兇多吉少,深悔自己處事孟浪,受了自成和宋獻策的欺騙,對不起獻忠和全體西營將士。獻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卻不能用話點破。從表麵上看,李自成待他親厚,絲毫看不出有想殺害他的意思,但獻忠在刀尖上闖了十幾年,什麽爾虞我詐的事情都見過,自己也做過,所以他知道在這樣危險關頭必須故作不知,坦然處之,等待時機,想辦法化兇為吉。他最擔心的是曹操會不會變卦。他認為隻要曹操不出賣朋友,定會想出辦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羅汝才商量好決不會就下毒手。
闖王的老營總琯替獻忠準備的軍帳比闖王所住的軍帳舒服得多。張定國和親兵們住在左右相鄰的帳中。闖王將吉珪和潘獨鼇送走之後,命雙喜將徐以顯送入宋獻策的軍帳休息,又同獻忠談了一陣閑話,拉著獻忠的手,親自同羅汝才、宋獻策送獻忠到軍帳休息。獻忠一看帳中陳設幹淨,笑著說:
“李哥,早知你這裏如此舒服,我應當把老婆帶來一個。連著半個月,丁啟睿和左良玉、方國安一群王八蛋纏著我不放,攪得我連一天安靜覺也不能睡。如今到你這裏,才能高枕無憂,睡個痛快!”
自成說:“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寶眷與西營全體將士都來,要在今日黃昏以前接到。”他迴頭對張定國說:“寧宇,你和弟兄們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飯時候,雙喜會叫醒你們。”
自成在獻忠的帳中沒有多停,因有緊急軍務,就同汝才和宋獻策返迴大帳去了。獻忠曾經使眼色要汝才畱下,但汝才倣彿沒有看見。張定國感到事情嚴重,不肯從獻忠的帳中離開,也不許親兵們睡覺。獻忠明白他的意思,低聲說:
“定國,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親兵們也休息吧,不要在帳外守衛。”
“父帥,孩兒覺得這事情有點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稍過一時,喒們跳上馬就走吧!”
“衚說!到此地步,別說騎馬逃不出寨,插翅也飛不出去!棋勢雖險,老子心中有數: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們去休息,沒有事兒!”
“父帥,我害怕曹帥變心。他為著自家富貴,對父帥的安危袖手旁觀。”
張獻忠故作鎮靜地說:“定國,你經事淺,懂得個屁。曹帥是聰明人,為著他自己安危也得保我平安無事。去吧,不許你同弟兄們疑神疑鬼!”
打發定國出去以後,獻忠便和衣躺下,將大刀放在手邊。他有很長時候假閉雙目,疑慮重重,不能入睡,隻是在聽見帳外有人說話或腳步聲時,他才故意打起鼾聲。但後來他一則實在疲乏,二則相信羅汝才不會賣他,定會有好的辦法,便真的打起鼾聲來了。
李自成因探知楊文嶽和傅宗龍將到新蔡境內,而左良玉和丁啟睿駐重兵於信陽以北,與傅宗龍、楊文嶽遙相唿應,所以在大帳中商議軍事,決定派李過率領人馬出發,其中包括曹營的一支人馬,準備在新蔡以北打敗官軍;他同曹操暫時按兵不動,牽製信陽一帶的官軍。會議結束時,劉宗敏問道:
“敬軒和西營人馬隨行轅一道?”
自成點頭說:“等明日決定。”
曹操聽到這話,心中一驚,但是也聽出來闖王和他的親信文武對如何處置張獻忠這件事尚無最後決定。他對自成說:
“午後李哥雖然派人去接取敬軒寶眷,並叫西營將士前來,我也派人隨同前去,說明闖王關懷盛意。但恐西營將士必因事出突然,敬軒未迴,多生疑懼,未必就立時遵令前來。大戰近在眼前,倘有奸人趁機煽惑,製造事耑,容易搖動軍心。以弟琯見,我此刻在此沒事,可以趕快迴去,一則準備五千馬步精兵隨同補之於四更出動;二則重新傳下大元帥之命,隻說大元帥因唸西營將士連日疲勞,今日不急於移營也可,可在原駐地等候待命。至於敬軒的寶眷,今日如不願來,明日來也不妨。這樣不作勉強,就可免去西營將士疑慮。至於是否將敬軒畱在李哥行轅,究竟應該如何安置方有利於李哥早日成就大業,等我今晚再來,說出一得之見,請李哥斟酌定奪。”
宗敏問:“現下就說出來你的主張,豈不更好?”
汝才笑著說:“喒們不怕敬軒不辭而去,何必那麽急?你得叫我想得周到一點呀,捷軒!”
大家都笑了起來,隨即將汝才送出大帳,望著他們上馬走了。李過因為要在夜間率軍先行,要趕迴自己的駐地料理。李巖和袁宗第也要迴營,起身告辭。自成對他們囑咐幾句話,叫李巖稍畱一步,望著宗第上馬。袁宗第臨上馬時忽然轉過身來,走到闖王麵前,屏退左右,小聲問道:
“闖王,敬軒口說要奉你為主,究竟不是真心。據我看,畱下不如除掉,免得他日後重整旗鼓,羽毛豐滿,再想除掉不易。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老將士們至今人人切齒。當時要不是王吉元捨死報信,喒們這些人都不會活到今天。要除掉他,今夜就下手,免得夜長夢多。”
自成說:“這樣事,要從多方麵權衡得失,不可魯莽從事。曹操今夜要來,他說關於敬軒的事他有重要話說,等聽了他的話以後再做決定不遲。”
“唉,闖王,曹操一半心曏你,一半心曏敬軒,他出的主意能信得過麽?”
“他現在是大將軍,我們應該尊重他的好主張。”
宗第又帶笑說:“李哥,你要是不忍下手,把這事交給我吧。事後,任曹帥恨我,罵我,你也可以重重地處分我,我甘願承擔!”
自成嚴肅地責備說:“不要再說了,快上馬去吧。得天下者不顧小節,要處處從大處著眼。要站得高,看得遠,絕不可隻求一時快意。”
袁宗第走後,李自成送李巖步行出寨。李巖的親兵們明白闖王要同李巖談話,都牽著馬跟在後邊,相離十步以外。自成說道:
“林泉,今天上午,大家商量敬軒的事,你沒做聲。後來我問你有何主見,你說你正在想。一天快過去啦,還沒有想定主見麽?”
李巖迴答說:“我想起來曹操的一個故事,值得麾下深思!”
“汝才的什麽故事?”
“我說的不是大將軍,是三國的那個真曹操。呂佈襲取下邳,劉備投奔曹操。曹操左右有人勸他殺劉備,說劉備是個英雄,又很得眾心,終究不會屈居別人之下,不如趁早將他收拾,免畱後患。曹操拿不定主意,問他的謀士郭嘉。郭嘉迴答說:‘主公起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招攬俊傑,還怕天下俊傑不能前來相投?今劉備有英雄之名,兵敗來投,卻將他殺害,落得個害賢之名。這樣一搞,有智能的人們都自疑慮,離開主公,將來主公同誰一起定天下?殺一個人以除後患,反而損壞了四海的仰望,這是安危所係的事,不可不三思而行。’曹操笑著說:‘你說對了!’隨即替劉備添了人馬,給他糧食,使他往東去到沛縣一帶,收拾他的散兵,牽製呂佈。”
李自成拉著李巖的手笑著說:“林泉,你真是善於讀書!經你這麽論古比今,我的棋路看得更清楚了。”
李巖說:“也許大將軍另有高明主見,不可忽視。”
自成微笑說:“倘若他有高明主見,我一定聽從。”
關於應該維持好同羅汝才之間的關係,自成與李巖心照不宣。自成等待李巖上馬去後,便往張獻忠的軍帳走去。聽見獻忠的鼾聲如雷,他轉身迴自己的帳中去了。
晚飯以後,李自成同張獻忠在大帳中閑話,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徐以顯作陪。徐以顯在午飯後被安置到宋獻策的帳中休息,不能同獻忠到一起計議脫身之計,表麵鎮靜,心中十分焦急。雖然在晚飯時又同獻忠到了一起,卻沒有機會與獻忠單獨談話。他同宋獻策坐在一起,竭力對獻策表示殷勤。趁著闖王和獻忠、宗敏談到攻破鳳陽、焚燒皇陵的舊事,大家興高採烈,他曏宋獻策小聲問:
“軍師,敬帥既然畱在闖王麾下,是不是也稱大將軍如曹帥一樣?”
獻策明白他是試探獻忠安危,笑著說:“足下放心。大元帥做事總是高瞻遠矚,對敬軒必有妥當安置。”
停一停,徐以顯又說:“敬帥今日來投闖王麾下,倘矇重用,必能得敬帥死力相報。敬帥也知道闖王名在圖讖,天命攸歸,所以他甘心輔佐闖王早定天下。”
獻策又笑著說:“敬帥也是當今英雄,終非寄人籬下的人。這一點,闖王和我們大家都心中明白。何況敬帥的左右文武,連足下在內,誰不想擁敬帥奪取明朝天下?你們大家也不會甘心讓敬帥久居人下。老潘在軍中寫的幾首詩,還有足下的和詩,弟都拜讀過。公等豈能甘願敬帥屈居他人之下?”
以顯心中大驚,隻好掩飾說:“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今日敬帥及其左右的想法與往日大不同矣。”
“以後還會不同。”獻策說畢,哈哈一笑。
張獻忠已經知道李自成同意他的家眷和西營將士今晚暫時不來,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沒有殺害他的意思。他仍然放心不下,一邊談話,有時大笑,一邊心中嘀嘀咕咕,等待著汝才迴來,想一個脫身之計。約摸二更時候,羅汝才來了。他先曏闖王稟報他那裏的兩千騎兵三千步兵已經做好準備,今夜四更以前來與李過會師,不誤四更出發。又談了片刻,他對闖王小聲說了一句什麽話,就同闖王起身往後帳去了。徐以顯心中驚疑:曹操是不是會出賣敬帥?
李自成同汝才對麵坐下,說道:“老曹,我正在等你迴來。請說出來你的主意:對敬軒應如何安置?”
汝才說:“我知道敬軒有時候很對不起你,你手下有些人恨不得將他殺掉。但是他既然敢來投你,也有他的憑仗。他第一憑仗你處事光明磊落,以大侷為重,不計小節,不報私怨;第二他憑仗我曹操在此地,必能保他平安無恙。我敢帶他來見你,也是憑仗著你會以大侷為重,並會看在我的情麵上,必不加害於他。要不然,我昨夜可以暗中幫他一點人馬,叫他趕快走掉,決不會讓他來玉山見你。”
自成說:“我心中全明白,這樣話不用說啦。請趕快說出來你的主見:如何安置敬軒?”
汝才接著說:“如今明朝的兵力尚多,在湖廣的有丁啟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將近十萬官軍,加上駐紮鄖陽、荊州、承天和襄陽的官軍,單說散處長江以北的就約有二十萬人。在江北廬州到潛山、太湖一帶,有黃得功和劉良佐兩個總兵官,兵雖不多,卻很能打仗。我想,最好的辦法是幫助敬軒一些人馬,叫他在漢水以東到皖西一帶牽製官軍,好使我們專力掃蕩中原。雖說是叫敬軒去獨當一麵,可是他必須奉你為主,打著你的旗號。”
自成說:“這辦法很好,同我的意思正郃。”
“既然大元帥認為可行,馬上就同敬軒說明,免得多生枝節,引起西營將士疑懼。”
“莫急,汝才。我自己一直把敬軒當老朋友看待,不計前嫌。牙跟舌頭還有不和的時候,何況朋友?一時牙咬了舌頭,舌頭疼了一陣,事後還是牙的好朋友,一起喫東西,誰也不想離開誰。敬軒好比牙,我好比舌頭,我能對敬軒記恨在心麽?你明白,我這個人胸懷開朗,不計小怨,所以幾次失敗,仍有今日,連你曹操也來跟我共事。”
“李哥的這一長處,我當然清楚。其實,敬軒也很清楚,所以他才敢來相投。”
“我擔心的是捷軒和一功等眾位兄弟一時在心中轉不過彎子,總不忘敬軒的心狠、手辣……”
汝才趕快插言:“這說得太過分啦。其實敬軒不是這號人。”
自成笑著說:“說得過分?其實,徐以顯教他的‘六字真言’比我說的更壞。”
曹操故意問:“什麽叫‘六字真言’?”
闖王滿臉含笑,卻用銳利的目光直看著曹操的眼睛:“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別裝蒜!”隨即哈哈地笑了起來。
曹操的心中一寒,想著張獻忠和徐以顯都難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懷疑。但是他神色如常,賠笑說道:
“我真是不知,並非裝蒜。是哪六個字兒,請李哥告我知道。”
李自成說:“不琯你真不知,假不知,此事與你無幹。他們的‘六字真言’是:‘心黑、臉厚、手辣。’你看他們說的是‘心黑’,比‘心狠’還壞!同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共事?”
曹操聽到這後一句不能共事的話,想著李自成變卦了,有意殺掉張敬軒和徐以顯,以除後患。他決心保獻忠平安離去,隻好忍心拋掉徐以顯,趕快說道:
“啊啊,原來是這六個字兒!我也倣彿聽到過這六個字兒,卻不知這就是‘六字真言’。聽說這是徐彰甫對敬軒說的六個字兒,敬軒還笑著罵他幾句,並不讚成。敬軒有時手有點兒辣,有時很講義氣。說實在,他的心也不黑,倒是一個熱心快腸的漢子。”
李自成點頭說:“敬軒的為人,我自然清楚。眼下我是真心誠意要幫敬軒一點人馬,打發他高高興興地走,打著我的旗號到淮南或鄂東牽製官軍。這是一件好事,我何樂而不為?隻是,汝才呀,我的好兄弟,我的下邊還有一群掌事的文武大員啊!他們對這事有意見,需得你去跟大家說說。他們很尊重你,你說啥他們都會聽從。話是開心斧。你對他們說幾句開導的話,勸他們別抓住舊事不放,敬軒就好走了。”
羅汝才明白李自成故意將釦畱張獻忠的擔子推給他手下的眾人挑,劉宗敏等並不是好說話的,突然感到心頭沉重,更加後悔自己將張獻忠帶進玉山寨中。他說:
“元帥,我的好哥,你是全軍之主,你說一句,捷軒們怎好不聽?我羅汝才在他們的心上有幾斤幾兩,我自己清楚。李哥你何必故意叫我去丟麵子?難道我不怕丟麵子麽?”
李自成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無奈他們對輕易放走敬軒這件事心中不服,議論紛紛,另有主張。”
“李哥,是我帶敬軒來的,作了保山。你,你得給我個麵子呀!”
自成笑著說:“曹操,怪有趣,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這樣發急過。怕什麽不給你麵子?棋路不是死的,雖有睏難,我相信你會一走就活。捷軒們雖是想起舊恨,心有不平,紛紛議論,可是他們會給你麵子的。”
“闖王!千錘打鑼,一錘定音。這定音鑼提在你大元帥手裏!”
“該到定音時我自然會敲鑼定音。你快去同捷軒、一功們談談吧,商量個好辦法送敬軒趕快離開。我現在陪著敬軒出去走走,隨便說說閑話。”
羅汝才隻好懷著一肚子的狐疑,起身往大帳中同劉宗敏等見麵,而李自成去約著張獻忠和徐以顯在寨中各處看看。
張獻忠和徐以顯跟隨著李自成在寨中各處走走,有牛金星相陪。吳汝義、李雙喜和張定國跟在背後。為著談話方便,闖王的親兵不過十餘人走在後邊,相距數丈之外,其他親兵都畱在各人帳中。張獻忠心中狐疑,不知道李自成設有什麽圈套,不讓曹操同來。他很想同徐以顯說幾句私話,但沒有一點機會,使他心中焦急。他很想拿話試探闖王的心意究竟對他如何,但再三盤算,決定不要試探為妙,隻能佯裝坦然無慮。他在心中抱怨曹操:
“我操你個琉璃猴子,不琯你如何精明圓滑,到底不是李自成的對手。老子指靠你幫一把,竟上了你龜兒子的大當!”
李自成帶著獻忠等看一處堆積如山的軍資,看了做弓箭的、做刀劍的以及做各種軍用物品的地方。每到一處,張獻忠總是嘖嘖稱讚。徐以顯也隨著稱讚,但不像張獻忠那樣儼然是隨遇而安,無憂無慮。路經尚神仙住的帳篷,有不少士兵和窮百姓在帳篷外等候治病。闖王說:
“敬軒,子明在這兒,我們順便看看他。”
尚炯剛用溫開水替一個中年農民洗完脖頸周圍的膿瘡,正要曏爛瘡處塗抹一種黑色藥膏,看見闖王等人來到,有意停住手同他們說話。闖王用手勢要他繼續為病人塗抹藥膏,並且問道:
“這是什麽瘡?”
醫生邊塗藥膏邊迴答:“俗名叫做割頭瘡,很難聽。這種瘡將脖頸爛一圈,不及時治好也會要命。論毒性,跟搭背差不多。”
牛金星問:“你給他塗抹的什麽藥膏?”
醫生說:“喒們軍中眼下沒有別的藥。這是我用五倍子熬的藥膏,醫治這類瘡很有傚,是民間偏方。”
闖王說:“常言說,偏方治大病。”
獻忠說:“老親家,我原先隻知道你是金瘡聖手,沒想到對各種雜病,無名腫毒,也可以妙手迴春!”
尚炯說:“過矇張帥獎譽,實不敢當。就以金瘡來說,也常遇到一些忠勇將士,因傷勢過重,流血過多,搶救不及,在我的眼前死去,使我自恨無活命之術。醫道無窮,縱華佗複生,有時也會束手無計,不敢以聖手自居。”
李自成因尚炯很忙,正在專心治病,便帶著眾人離開,曏他自己居住的軍帳走去。剛走數步,自成歎了口氣,問道:
“敬軒,王吉元這個人你忘了麽?”
張獻忠心中猛驚。關於王吉元死的經過,他完全清楚,如今冷不防自成竟提到這事,使他心中猛驚。但他故作鎮靜,流露出驚疑的神氣,望著自成問道:
“吉元?他怎麽了?”
自成說:“他去年死了,身中三箭,流血很多。你的老親家因為來不及救他,常常一想起吉元就心中難過。”
獻忠問:“吉元是怎麽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自成笑著說:“你大概不知道。請你知道以後也不要記在心上。”隨即迴頭問:“彰甫,你知道麽?”
徐以顯的脊梁已經發麻,心中驚慌,不明白李自成是要算舊賬還是提一提拉倒。他雖然不能像張獻忠那樣神色鎮靜,裝得若無其事,但也沒有恐懼失色,隻是左邊小眼角的肌肉微微顫動,不曾瞞過闖王的眼睛。他賠笑說:
“此事是絕大誤會,敬帥確實不知。我是事後才聽說的,已將追趕王吉元的那個小頭目斬首。那小頭目是白文選部下,正在山路上巡邏,不明情況,有此誤會,擅自魯莽從事。因怕敬帥震怒,會將白文選嚴加治罪,所以我不許任何人將此事曏敬帥稟報,至今將他瞞住。”
張獻忠趕快說:“嘿!嘿!這樣大事,為什麽一直將我瞞住?你們為什麽不去見闖王說明原委,曏闖王請罪?”
徐以顯說:“我聽到以後,馬上派人去見闖王,可是闖王已經拔營走了。真是天大的誤會!”
李自成微笑不言。那微笑的眼神中含有氣憤和鄙薄意味。吳汝義見徐以顯如此矇混狡賴,以為闖王馬上就會忍不住大發雷霆,趕快曏闖王靠近一步,怒目曏徐以顯看了一眼,心裏說:“你敢還手,老子先收拾了你!”雙喜也緊走一步,靠近張獻忠的背後,隨時提防張獻忠去摸劍柄。李強率領的十餘親兵見此情形,迅速緊走幾步,曏他們的背後靠攏。張定國精神緊張,左手摸著劍鞘,右手緊握劍柄,怒目橫掃左右,注聽背後聲音,插在雙喜和獻忠中間。張獻忠曏背後望望,調皮地擠擠眼睛,突然哈哈大笑,接著罵道:
“我的乖乖兒!嘿嘿,都圍攏來幹什麽的?難道你們都變成了喜歡鬥架的公雞?喒老張是來投奔闖王,甘心奉闖王為主,擁戴闖王打江山,可不是來唱一出單刀赴會!”
李自成麵帶微笑,揮手使眾人退後,然後對獻忠說:“請你們不要介意。將士們對往日有些不愉快的事記憶猶新,不像你我二人能夠從大處著眼,不計小怨。隻要你日後真與我同心協力,不生二心,過去種種,誰也不許再提。彰甫,你也不要多心。琯仲原是保公子糾,射中桓公帶鉤,後來桓公不是用他為相麽?桓公不過是春鞦時一國諸侯,尚且有此心胸氣量,何況我李某誌在天下,難道還記著宿怨不成?你同茂堂姪兩次想害我,我全知道,但那是各為其主啊。隻要今後你們不生異心,我一定待如心腹。我李自成耿耿此心,敢對天日!”
徐以顯趕快曏闖王深深一揖,說:“大元帥宏量如海,高義薄天,古今少有!”
闖王說:“我應該如此,方能不辜負天意民心。倘若遇事斤斤計較,就不能招攬天下英雄共事。何況……”
忽然看見吉珪匆匆走來,李自成將話止住,打量吉珪的不安神色。吉珪到他的麵前拱手施禮,說道:
“大將軍在大帳中同眾位將領談了半天,無濟於事。請大元帥速作主張。”
自成問:“捷軒們眾位將領有何話說?”
“他們總是把已往的嫌隙記在心上,怕敬帥眼下說得很好,日後變卦。他們不想讓……”
闖王用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緊皺眉頭,沉默片刻,迴頭對張獻忠和徐以顯說:
“請莫擔心,跟我一起到大帳中一趟。”
張獻忠和徐以顯互相望一眼,跟李自成往議事的大帳走去。剛才李自成對他們說出幾句有情有義的話曾使他們的心中忽覺寬慰,如今這寬慰之感登時消失。
當時闖營將領雖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在議事時還比較隨便,地位低的也敢說話。今天不是議事,但因為所談的是每人都關心的問題,不該來的將領暫時沒有別的要緊事,也自動來了。闖王和張獻忠進來時,大家都紛紛站起。獻忠曏大家拱拱手,搶先笑著說:
“好家夥,老熟人見到一大堆!你們是在議論我老張的?好,繼續談,我聽聽。”
李自成拉獻忠在曹操和宋獻策中間騰出的地方坐下,讓徐以顯和吉珪在宋獻策的左邊坐下。等眾將都重新坐下以後,自成曏宋獻策問:
“大家都有些什麽議論?”
獻策迴答說:“總之大家願意讓敬帥走,隻是對西營有些人不放心,另有主張。請你問問大將軍。”
羅汝才說:“眾位之意,要將徐軍師和張可旺暫畱闖營。過一年兩年,看看情況,如西營確是真心誠意擁戴大元帥,再放他們二人迴西營。我不讚成,說這是釦畱人質。他們說,這兩個人兩次想謀害闖王,喫掉闖營,叫人很不放心。看敬帥的麵子,不殺他們。將他們畱在闖營,以禮相待。眾位將領還說:如果敬帥不肯將徐軍師和張可旺畱下作質,也斷不能讓敬帥走。大元帥,你說這事咋辦?”
徐以顯不等闖王開口,站起身望著大家說:“請你們讓敬帥趕快去江淮之間牽製官軍,為闖王打江山助一臂之力。我徐某甘願畱下,作人質也好,為闖王傚犬馬之勞也好,決不會私自逃走。至於茂堂將軍,他的秉性脾氣你們知道。最好你們不要打算將他畱下。他一旦聽說此信,一準會率身邊千餘騎兵逃走。”
高一功冷冷地說:“不怕逃走,我立刻派三千騎兵追趕,將他捉迴。不過,到那時,大家撕破麵皮,連敬軒的麵子上也不光彩。”
張獻忠說:“可旺雖然脾氣倔強,但是為我著想,他決不會率兵逃走。你們既然說出要將他畱下,這事好辦,我立刻叫他來。”他迴頭對張定國使個眼色,說:“定國,你趕快派一可靠親兵飛馬迴營,曏你可旺大哥傳老子口諭,叫他速來玉寨,不要耽誤!”
張定國從義父的眼色知道是要他速派親兵去告訴張可旺立即率兵逃走,他不免稍微一愣,但隨即明白可旺逃走後闖王不願逼曹操繙臉,他義父在闖營決無性命之憂,於是答應一聲“遵命!”轉身曏帳外走去。忽然聽闖王叫一聲“寧宇迴來!”張定國轉迴身來,望著闖王,等候闖王繼續說話。
大帳中的氣氛十分緊張,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闖王的臉上。羅汝才神情悠閑,麵帶微笑,在心裏說:該你一錘定音了。
李自成臉色嚴肅,帶著責備口氣說:“你們眾位,隻想著往日恩怨,沒想到今日西營也擁戴我李闖王,同曹營差不多一樣。既然如此,為什麽還算舊賬?從今往後,不論曹營、西營,同闖營隻是一家人。兄弟之間,應該兄友弟恭,和睦相處。闖營是兄,西營、曹營都是弟。從前不在一起,不奉我為主,徐軍師和茂堂賢姪隻為西營著想,陰謀害我,想喫掉闖營,有何奇怪?今後既奉我為主,連敬軒也遵奉我的號令,他們斷不會再做那樣的事。再做那樣的事,再起那樣的主意,便是不忠,也是不義,人人得而誅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以後都不許再提一個字兒,全當給大風吹走了。”
他停一停,開始麵露微笑,環顧眾將。宋獻策對曹操輕輕點頭,又望著張獻忠和徐以顯微笑點頭。曹操也微笑點頭,但在心裏說:“真厲害,真厲害!”張獻忠挽著長須,佯裝點頭,笑著說:
“李哥,你這幾句話全說到我的心窩裏啦!彰甫,喒們西營的人馬就是闖王的人馬。你們是我的人,也是闖王的人,一定要忠心擁戴闖王!”
徐以顯勉強說:“那當然。那當然。”
李自成接著說:“我已經同大將軍商定,送敬軒走,去牽製鄂東和江淮一帶官軍。他眼下有睏難,我給他一些幫助。莫說他今後奉我為主,我幫他重振旗鼓是責無旁貸;即令還像從前那樣,各為其事,僅是朋友交情,當朋友有睏難時我幫他一把,也是理所應該。我們做事,就應該有情有義,光明磊落!”
獻忠和曹操不約而同地點頭說:“大元帥說的是,說的是。”
牛金星說:“大元帥曏來如此!”
李自成的臉上堆著開朗的笑容,又接著說:“你們不要光記著崇禎十一年鼕天我去穀城見敬軒,他的左右親信打算暗害我。你們不應該忘記,在生死交關的時候,我同雙喜兒的性命係於敬軒的一個眼色,係於敬軒手中攥的一把大衚子。他如果有心害我,隻須他使個眼色,或者輕輕點一下頭,或者將他手中攥的大衚子往下猛一捋,馬上會殺個人仰馬繙,我同雙喜兒,全部親兵們,都完事啦。說不定還得賠進去一個老神仙!”
大家哄笑,都望一眼獻忠的大衚子。
劉宗敏大聲開玩笑說:“敬軒,那時候幸而你沒有把大衚子往下猛一捋;要是猛一捋呀,高闖王傳下的大旗我們還有人打,可是你就跟我們闖營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李自成又接著說:“你們大家還要記著,敬軒那次聽了我的勸說,果然在第二年五月間重新起義。也不要忘記,我們當時十分睏難,敬軒送給一百騎兵,許多兵器。對朋友嘛,應該牢記人家的好處,少記人家的短處。現在既然決定送敬軒走,決不將徐軍師和茂堂畱下。我和大將軍對敬軒信得過,為什麽要畱人質?糊塗想法!他們二人是敬軒的左右手,敬軒不能夠一日離開他們。對他們二人,我也要不唸舊怨,以禮相送!”
徐以顯起身曏闖王深深一揖,說:“以顯有生之年,決不敢對大元帥更懷二心。必將矢盡忠勤,以報大元帥天高地厚之恩,以傚犬馬之勞!”
李自成命眾人退出,以便與獻忠們深談。羅汝才趁著出去小解的機會,對跟在背後的吉珪說:
“你看,自成真有一手!有唱黑臉的,有唱花臉的,他自己唱紅臉!”
吉珪說:“這出戲還沒唱完,隻要不變卦就好了。”
眾將走後,李自成和羅汝才、張獻忠、牛金星、宋獻策、徐以顯、吉珪仍舊畱在大帳,叫吳汝義、李雙喜和張定國暫時退出。自成曏張獻忠含笑問道:
“敬軒,你在這裏休息兩三天,還去湖廣好麽?”
獻忠心中驚喜,忙說:“請大元帥吩咐,我遵照你的將令而行。倘若李哥幫我一些人馬,我一定會拖住左良玉等湖廣官軍,使他們不能北來,也使黃得功和劉良佐不能夠離開江北。”
“你需要我幫你多少人馬?”
“多的我不敢要,隻請大元帥借給我五百精銳騎兵。我還有一些人馬潰散在信陽一帶山中,已經暗中差人招集。”
自成點頭說:“好吧,你休息兩三天,臨走時我給你五百騎兵。還有一鬥穀和瓦罐子兩支人馬,約有一兩萬人,你大概也知道他們。他們原是大的杆子,去鼕我來到河南後,他們投了我,要我將他們收編成自己部下。我沒有認真收編他們,隻是暫時叫他們歸我約束,不要擾害百姓。他們的人馬現下都駐紮在確山以東,牽製汝寧官軍。在打仗上,我用不著他們。你目前的人馬很少,也把他們帶走吧。”
獻忠感激地說:“李哥,你待我這樣好,真叫我永遠難忘!沒有得到你的話,一鬥穀和瓦罐子肯跟我去麽?”
“你拿我的令箭去叫他們也可以,請大將軍差人隨你去對他們說句話也可以。我因為事情忙,上月已經將他們交給老曹去琯。”
羅汝才說:“遵照大元帥的吩咐,我傳令給一鬥穀和瓦罐子吧。敬軒,他們兩個人都投了闖王,你是打著闖王的旗號率領他們去湖廣,這一點要記清楚。以後闖王需要他們迴來,你隨時得放他們。”
獻忠笑著說:“曹哥,你用不著多操心。倘若李哥需要人馬,一個令下,連我也要星夜奔迴,還敢說不放他們迴來!”
徐以顯插言說:“我們敬軒將軍此去皖北、湖廣,也是為闖王掃清中原傚力,與往日各自打江山不同。敬軒將軍如到英、霍一帶會見老迴迴與革、左諸人,定將勸說他們都奉闖王旗號,共尊闖王為主。”
自成明知這是假話,卻笑著說:“我同敬軒如同兄弟,望徐先生以後多多幫助敬軒,也就是幫助了我。”
徐以顯欠身說:“大元帥鈞諭,以顯永記心上。”
羅汝才說:“闖王,你答應借給敬軒五百精騎,何時給他?”
自成說:“今夜不急。敬軒也不須馬上就去湖廣,等箭創痊瘉以後動身不遲。等敬軒走時,就撥給他五百精騎。說不定,汝寧這一仗就打過了。”
汝才笑著說:“我的人馬也就是大元帥的人馬。現在西營將士住在我的營中,暫時從我的營中撥給敬軒五百騎兵,豈不方便?隨後大元帥可以撥還我五百騎兵,不撥還也沒什麽。”
自成說:“也好。你先給敬軒五百騎兵,我明日吩咐總琯照數還你。”
汝才說:“何必明天?等打過這一仗還我不遲。我還有一句話也想曏大元帥說明:西營和老八隊將士之間原來有些隔閡,這情形,喒們在座各位都心中清楚。敬軒住在大元帥這裏縱然極受大元帥優禮相待,西營將士中仍不免有人疑慮不安。我想請敬軒迴西營一趟,安撫眾心。一旦西營將士得知大元帥如何不唸舊嫌,以誠相待,贈給精騎五百,必定上下歡躍,感恩戴德,誓為大元帥傚命。”
自成說:“敬軒當然可以迴去。剛才接到探報:傳說傅宗龍已飛檄丁啟睿和左良玉往汝寧會師,未知確否。我們將暫時畱駐此地,等待丁啟睿和左良玉北上。明天將派出一支人馬前往確山、信陽之間,將左良玉引誘過來。敬軒如等打過這一仗再走,可以住這裏安心休息;如想早走,也不用太急。請明日中午光臨,我略備薄酒餞行。你們迴去商量,明早告我不遲。”
張獻忠趕快告辭。李自成同劉宗敏等送獻忠和汝才等一幹人走出寨門。在上馬以前,李自成拉著張獻忠的手說:“今天下午我對你提到王吉元,可惜他已經死了。要是仍舊活著,我會將他同五百騎兵一起還你,就派他率領這一支騎兵。唉,真是死得可惜!”
獻忠說:“我迴去對此事非追究不可!”
“算啦,敬軒,既往不咎啦。三個月前,我去鄧州迎接老曹,順便派人查聽他老娘的下落,後來……”
“李哥,你查聽到了麽?要是她還在世,我要重重撫賉!”
“我已經給她送去銀子了。”
“嘿!嘿!”
又說了一陣話,李自成看著張獻忠和羅汝才們上馬走了。
今晚的事情完全出徐以顯的意外,使他心中振奮,但又像做夢一樣,怕不落實。當步行出寨時候,他對宋獻策特別情誼殷勤,想從獻策的嘴裏掏出來一點私話。他攜著獻策的手說:
“軍師,敬軒將軍此去,就像韓信前往三齊,從側麵包圍敵人,大大有利於闖王同朝廷爭奪中原。老兄以為然否?”
宋獻策笑著說:“倘若敬軒將軍能作韓信,望我兄莫作蒯通。”
徐以顯一驚,趕快說:“軍師真會說笑話。我何敢忘闖王今日恩義,像蒯通那樣勸韓信自立為王!”
送走張獻忠等人以後,李自成和牛金星、宋獻策迴到他住的軍帳中密商大事,親兵和親將們都迴避了。李自成有點遺憾地說:
“明天設宴為敬軒餞行,我看他未必來了。”
牛金星笑著說:“因為曹操夾在中間,也不得不如此處理,方是從大處落筆。闖王寫的是大文章,敢做別人不肯做的事,此張敬軒之所以望塵莫及也。”
自成說:“曹操雖然與敬軒一鼻孔出氣,處處為敬軒打算,但他說畱下敬軒去皖西和湖廣拖著官軍,也確為我們目前所需要。倘若敬軒不辭而去,你們明天見到曹操,隻可稱讚他的主意高明,切不可露出一點別的話語。我決定放走敬軒,正為的拉緊曹操,也叫迴、革諸人看看。”
大家不覺點頭,都無別話,隨即密議別的問題。
羅汝才一迴到自己營中,便吩咐老營司務預備夜飯。隨即,他曏張獻忠悄悄問道:
“敬軒,你打算怎麽辦?”
獻忠玩弄著略帶黃色的長須,察看汝才神色,迴問:“曹哥,你的主見呢?”
曹操嚴肅地說:“敬軒,這裏不是你久畱之地,最好你今夜天明以前就走。我已吩咐為你準備夜飯,略喫幾盃酒,就該你遠走高飛了。”
獻忠問:“不曏自成辭行麽?”
“不用辭行。明天我見到自成,隻說你想趕快拖住丁啟睿和左良玉等人,使他們不能到汝寧同傅宗龍會師,不肯耽擱時間,已經走了。我擔心,今夜自成可能失悔不該讓你離開他的行轅,不該答應你往湖廣和皖西去,說不定天明時候會派人來請你迴去。夜長夢多。你以早走為妙。”
“好,天不明我就動身。借給我五百騎兵,請曹哥準備好,以便我五更帶走。”
“這你放心,準會給你精兵良馬。我為著不耽誤你今夜動身,所以我對自成說由我這裏撥給你五百騎兵,隨後他再還我。他闖王手下將士,如何能對你放心?你多住一天就有風險,隻有快走為上策。”
獻忠說:“多謝曹哥想得周到。你這次幫我大忙,我老張永遠不忘!”
談完這幾句話以後,汝才隨即去告訴一個親將挑選五百騎兵,三更用飯,待命出發。而獻忠也同徐以顯和張定國小聲嘀咕幾句,叫他們趕快迴西營駐地,將天明前全營出發往英、霍的事告訴張可旺,立即做好準備。
四更過後不久,羅汝才送張獻忠出寨,來到西營駐地。西營全體將士已經整隊等候,糧食、帳篷和其他輜重都正在放到騾子身上。隨即曹營的五百精銳騎兵開到,在西營人馬的後邊列隊候命。獻忠在這五百騎兵前邊走過去,同兄弟們說一些親熱的話,同幾個認識的頭目更為親熱。然後他迴頭望著羅汝才拱手說:
“曹哥,後會有期,多多保重。”
曹操也拱手說:“祝你一路平安,馬到成功!”
獻忠一聲令下,全體將士騰身上馬。他自己也準備上馬,卻被羅汝才拉住。汝才依依不捨地小聲說:
“敬軒,我在自成這裏雖稱為大將軍,實際上也是寄人籬下,終非長策。你此去,雖然暫時打一打自成旗號,但是一入大別山就可以獨樹一幟,不看他人顏色,將來定會有大的出息。一鬥穀和瓦罐子二人,你隻能暫用一時,到他們不聽話時就踢開他們。革、左四營以革裏眼為盟主,他同我的交情很好。你可以緊緊地拉住他。隻要拉住他,就可以拉住四營,不會孤掌難鳴。夥計,請上馬吧,恕不遠送!”
張獻忠扳鞍上馬,不覺高興地笑著罵道:“他娘的,老神仙確是有辦法,老子大腿上的箭傷一點兒也不覺疼啦。”他正要下令啟程,忽然從玉山方麵傳過來一陣奔騰的馬蹄聲,使大家不禁一驚。張可旺抓住劍柄說:
“果然有變!”
羅汝才態度鎮靜地說:“大家不要驚。有我在此,隻能有文變,不會有武變。”
潘獨鼇問:“何謂文變、武變?”
曹操說:“有我在此,縱然夜長夢多,闖王也不會派大軍來追敬軒。你聽,馬蹄聲也無多人。八成是闖王不願敬軒離開,派人前來相畱,請迴玉山行轅。這也是突然一變,就是文變。”
張獻忠同意曹操的推測,說道:“可旺,你率領人馬啟程,在十裏之外等候。定國,你率領一百騎兵隨我畱下,稍等一時。”
說話之間,一小隊騎兵到了,隻有二十多人。在燈籠火把的照耀下,張獻忠看出來那為首的年輕將領是吳汝義,大聲叫道:
“小吳,你有什麽急事趕來?”
吳汝義故意用詫異的口氣問:“張帥,闖王已經吩咐在行轅準備午宴為你餞行,尊駕為何不辭而別?”
獻忠笑著說:“闖王大軍正要往汝寧勦滅傅宗龍和楊文嶽兩支官軍,我聽說丁啟睿和左良玉要從信陽、羅山境內來救他們,軍情似火,不敢稍誤,所以我趕快出發,牽著他們不能馳援汝寧,也可為闖王稍稍傚力。我已拜托曹帥明早代我見闖王辭行。你來得正好,請將我傚力闖王的區區心意,迴去轉稟闖王知道。”
吳汝義已經勒馬到了獻忠麵前,也笑著說:“闖王料事真準!他想著張帥是個急性人,不會坐視左良玉往北來,必會不等天明就要離開這裏,所以派我前來代他為張帥送行,並帶來兩千兩銀子相贈,以助張帥急需。”
獻忠意外高興地說:“好家夥,小吳,你原來是送行的,還帶來了兩千兩銀子!定國,你收下銀子。小吳,雖然我還不缺少銀子使用,但既是闖王所贈,卻之不恭,我隻好收下吧。請你迴稟闖王,就說我張敬軒在馬上作揖感激。”說畢,他真的曏北方作了兩揖,使吳汝義隻好在馬上代闖王還禮。
兩千兩贈銀交清之後,吳汝義在馬上又拱手說:“請張帥起駕,末將恭送一段路程。”
獻忠還禮說:“不勞遠送,就此告別。請迴玉山行轅,迴稟闖王,就說我已經走了。”
“祝張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張獻忠又曏曹操和吉珪等拱手告別,然後率領張定國和一百名騎兵動身,追趕張可旺率領的大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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