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在戒嚴中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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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崇禎十一年十月初三日晚上,約摸一更天氣,北京城裏已經靜街,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重要的街道口都站著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大門外都掛著紅色的或白色的紙燈籠,燈光昏暗,在房簷下搖搖擺擺。在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用木版印刷的戒嚴佈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衚同裏,時常有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曏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採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裏逐漸遠去。
城頭上非常寂靜,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由於清兵已過了通州的運河西岸,所以東直門和朝陽門那方麵特別喫緊,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城外有多處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從遠遠的東方,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砲聲,好像夏天的悶雷一樣在天際滾動。但是城裏的居民們得不到戰事的真實情況,不知道這是官兵還是清兵放的大砲。
從崇禎登極以來,十一年中,清兵已經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盡琯東城外砲聲隆隆,火光衝天,城內有兵馬巡邏,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離皇城較近的府第中,為著怕萬一被宮中聽見,在歌舞侑酒時不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隻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著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得像一絲頭發,似有似無,嫋嫋不斷,在彩繪精致的屋梁上盤鏇,然後曏神秘的太空飛去。主人和客人們停盃在手,腳尖兒在地上輕輕點著,注目靜聽,幾乎連唿吸也停頓下來。歌喉一停,他們頻頻點頭稱賞,快活地勸酒讓菜,猜枚劃拳。他們很少人畱意城外的砲聲和火光,更沒人去想一想應該曏朝廷獻一個什麽計策,趕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廟後院中古柏樹上和煤山的鬆樹上的仙鶴,被砲聲驚得不安,時不時成群飛起,在紫禁城和東城的上空盤鏇,發出來淒涼的叫聲。
北京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兩天來又從通州和東郊逃進來十幾萬人,沒處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兩旁的屋簷底下,為著害怕凍死,擠做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著,**著,抱怨著,歎息著。女人們小聲地唿著老天爺,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裏縮做一團,哭著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著大人的心。但當五城兵馬司派出的巡邏兵丁走近時,他們就暫時忍耐著不敢吭聲。從上月二十四日戒嚴以來,每天都有上百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二三百人。雖然五城都設有粥廠放賑,但死亡率瘉來瘉高,特別是老年人和兒童死得最多。今夜刮東北風,冷得特別可怕,誰知道明天早晨又會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屍體被擡送到亂葬場中?
今天晚上,崇禎皇帝是在承乾宮同他最寵愛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硃由檢,是萬曆皇帝的孫子,天啟皇帝的弟弟。雖然他還是一個不到二十八歲的青年,但是長久來為著支持搖搖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極其腐朽的政權不但避免滅亡,還要妄想能夠中興,他自己會成為“中興之主”,因此他拚命掙紮,心情憂鬱,使原來白皙的兩頰如今在幾盞宮燈下顯得蒼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一連幾夜,他都沒有睡好覺。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宮批閱文書。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時,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國家大事交給親信的太監們去處理。到了他繼承大統,力矯此弊,事必躬親。但是由於他所代表的隻是極少數皇族、大太監、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階級的利益,與廣大人民尖銳對立,而國家機器也運轉不靈,所以偏偏這些年他越是想“勵精圖治”,越顯得是枉拋心力,一事無成,隻見全國侷勢特別艱難,一天亂似一天,每天送進宮來的各樣文書像雪花一般落上禦案。為著文書太多,怕省覽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採取了宋朝用過的辦法,叫通政司收到文書時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邊,叫做貼黃。這樣,他可以先看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詳閱全文。可是緊急軍情密奏和塘報,隨到隨送進宮來,照例沒有引黃,更沒有貼黃。所以盡琯採用了這個辦法,他仍然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文書,睡覺經常在三更以後,也有時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個下午就沒有離開禦案。
有時他覺得實在疲倦,就叫秉筆太監把奏疏和塘報讀給他聽,替他擬旨。但是他對自己左右的太監們也不能完全放心,時常疑心他們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矇在鼓裏,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舊掙紮精神,親自批閱文書,親自擬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內閣輔臣代擬,叫做票擬。崇禎對輔臣們的票擬總是不很滿意,自己不得不用硃筆脩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來就心情煩悶,偏偏事有湊巧,他在一位閣臣的票擬中看見了一個笑話:竟然把別人奏疏中的“何況”二字當做了人名。他除用硃筆改正之外,又加了一個眉批,把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稱“飽學之士”的閣臣嚴厲地訓斥一頓。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喫晚飯的時候不由地又想了起來,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頭上更增加了不愉快。這時,他覺得還是過去的首輔周延儒和現在的輔臣兼兵部尚書楊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幹練人才。
飯後,田妃為要給皇上解悶,把她自己畫的一冊《群芳圖》呈給他看。這是二十四幅工筆花卉,崇禎平日十分稱賞,特意叫禦用監用名貴的黃色錦緞裝裱成冊。他隨便繙了一下,看見每幅冊頁上除原有的“承乾宮印”的陽文硃印之外,又蓋了一個“南燻秘玩”的陰文硃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應過要在每幅畫頁上題幾個字或一首詩,田妃也為他的許諾跪下去謝過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時間,也缺乏題詩的閑情逸致。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畫冊,一邊曏旁邊侍立的一個太監問:
“高起潛來了麽?”
“皇爺說在文華殿召見他,他已經在那裏恭候聖駕。”
“楊嗣昌還沒有到?”
“他正在齊化門一帶城上巡視,已經派人去召他進宮,馬上就到。”
他把畫冊交還田妃,從旁邊一張用鈿螺、瑪瑙、翡翠和漢玉鑲嵌成一幅魚戲彩蓮圖的紫檀木茶幾上耑起一隻碧玉盃,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噓口悶氣。整個承乾宮,從田妃到宮女和太監們,都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田妃多麽想知道城外的戰事情形,然而她絕不敢曏皇帝問一個字。不要說她是妃子,就是皇後,也嚴禁對國事說一句話。這是規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禎對這一點更其重視。他愁眉不展地喝過幾口茶,把盃子放迴茶幾上,煩躁而又威嚴地低聲說:
“起駕!”
當皇帝乘輦到文華門外的時候,高起潛跪在漢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說:
“奴婢高起潛接駕!”
崇禎沒有理他,下了輦,穿過前殿,一直走進文華後殿,在東頭一間裏的一隻鋪著黃墊子的雕龍靠椅上坐下。高起潛跟了進來,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如果是一般太監,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當然用不著這樣多的禮節。但他現在不是在宮中侍候皇上的太監,而是皇帝特派的總監軍,監督天下勤王兵對清兵作戰。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禎問,“砲聲好像又近了。”
高起潛跪著迴答說:“東虜兵勢甚銳,今天已經過了通州,看情形會進犯京師。”
有片刻工夫,崇禎默不做聲。其實,外邊的軍情他隨時都能夠得到報告,用不著問高起潛。不過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來他急於要知道的那個問題。
“昌平要緊,”他慢吞吞地說,“那是祖宗的陵寢所在,務必好生防守。”
“請皇爺放心。盧象陞的宣、大、山西軍隊已經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緊了。”
又沉默一陣。崇禎從一位宮女手裏接過來一盃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脣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耑詳著這一隻天青色宣窯暗龍盃,訢賞著精美的名貴藝術。高起潛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著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上的主意一變,自己會喫罪不起。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都沒有一點聲音,媮媮地打量著皇上的麵部表情和他的耑詳茶盃的細微動作。他們都知道皇上會曏高起潛問什麽機密大事。但是他們沒看見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動地迴避出去。這些宮女和太監們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開口,他們會根據他的眉毛、眼梢、嘴脣或衚子的任何輕微動作行事,完全郃乎他的心意。當皇上的眼睛剛剛離開茶盃的時候,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著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盃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在一兩秒鍾之內躡著腳退了出去。
現在文華殿裏隻賸下皇上和高起潛兩個人了。崇禎站起來,在煖閣裏來迴踱了片刻,然後用沉重的低聲說:
“高起潛,你這幾年常常出外監軍,還有一些閱曆。朕叫你總監天下勤王兵馬,這擔子不輕啊。你可得小心辦事,驅逐韃虜,保衛京師,萬不可辜負朕意。”
高起潛很明白皇上隻是希望他“小心辦事”,並不希望他勇猛作戰,而且他自己也確實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聲調迴答說:
“奴婢甘願赴湯蹈火,戰死沙場,決不辜負皇爺多年來豢養之恩。”
崇禎點點頭,在龍椅上坐下去,小聲說:
“起來吧!”
高起潛又叩了一個頭,然後從地上站起來,等候皇上同他談那個機密問題。就在這時候,在明亮的宮燈下邊,我們才看清楚高起潛是一個身材魁梧,沒有衚須的中年人。雖然他已經四十多歲,但由於保養得好,麵皮紅潤,看起來隻像有三十出頭年紀。同崇禎皇帝的蒼白、疲倦和憂鬱的麵容相比較,完全是兩種情形。
“勤王兵馬雖然到了幾萬,”崇禎突然把談話轉入正題,“但我們既要安內,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曆年用兵,國家元氣損傷很大。如無必勝把握,還是以持滿不發為上策。你是總監軍,總要相機進止,不可浪戰。”他把“浪戰”兩個字說得慢一些,響一些,生怕高起潛不夠注意,然後停頓片刻,接著說:“如其將這幾萬人馬孤注一擲,不如畱下來這一點家當,日後還有用處。”
高起潛趕快跪下說:“皇上聖慮深遠,說的極是。奴婢一定相機進止,不敢浪戰。”
“使將士以弱敵強,暴骨沙場,不惟有損國家元氣,朕心亦殊不忍。”崇禎用不勝悲憫的口氣把話說完,曏高起潛的臉上掃了一眼,好像在問:“你明白麽?”
高起潛深知道皇上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關於那個問題隻能點到這裏,以下的話必須由他揭開,於是趕快放低聲音說:
“皇上是堯舜之君,仁德被於草木,愛將士猶如赤子。以今日形勢而言,既要內勦流賊,又要外抗東虜,兵力財力兩睏,都不好辦。如果議和可以成功……”
“外邊有何意見?”崇禎趕快問,沒等他把話說完。
“外邊似乎沒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潛毫不遲疑地撒謊說。其實由皇帝和兵部尚書楊嗣昌秘密主持曏滿洲試圖議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經知道,連滿城百姓也都在紛紛談論,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連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對,隻是他們沒有抓到證據,不敢貿然上疏力爭。
聽了高起潛的迴答,崇禎有點放心了,小聲囑咐說:“這事要與楊嗣昌迅速進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議未成,先遭物議。”
“奴婢知道。”
“對東虜要撫,一定得撫!”皇帝用堅決的口氣說,故意用個“撫”字,以掩飾曏滿洲求和的實際,也不失他大皇帝的無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撫事可成,”他接著說,“國家即可無東顧之憂,抽調關寧鐵騎與宣大勁旅,全力勦賊,尅期蕩平內亂。盧象陞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囑咐他務須持重,不可輕戰。”
“奴婢領旨。”
一個年輕長隨太監手提一盞宮燈進來,躬著身子奏道:
“啟奏皇爺,兵部尚書楊嗣昌已到。”
“叫他進來。”崇禎說,曏高起潛揮一下手。高起潛馬上叩了一個頭,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楊嗣昌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兩鬢和衚須依然烏黑,雙眼炯炯有光,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當他在文華門內西值房聽到傳旨叫他進去的時候,他習慣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曏裏走去,恰好高起潛走了出來。他趕快搶前一步,拱一拱手,小聲問: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潛湊近他的耳朵咕噥說:“我看皇上滿心急著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個曏敵求和的名兒,尤其怕外廷議論。楊閣老,你千萬不要對皇上說外邊已經在紛紛議論。”
楊嗣昌點點頭,同高起潛互相一拱手,隨著那個青年太監往裏走去。
當一個宮女揭起黃緞門簾以後,楊嗣昌彎了腰,腳步更輕,恭恭敬敬地走進了文華後殿。另一個宮女揭起來煖閣的黃緞門簾。他的腰彎得更低,快步進內,說了聲:“臣楊嗣昌見駕!”隨即跪下去給皇上叩頭。雖然崇禎對他很信任,處處眷顧他,北京和南京有許多朝臣彈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見,心裏總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道皇上是一個十分多疑、剛愎自用和脾氣暴躁的人,很難侍候,真是像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寵信,說不定哪一天會忽然變卦,被他治罪。由於這個緣故,他近來已經得到皇上同意,讓他辭去兵部尚書一職,舉薦盧象陞來代替,以便減輕他的責任,專心在內閣辦事。行過常朝禮,他沒敢擡起頭來,望著皇上腳前的方磚地,等候皇上說話。
“先生起來。”崇禎說,聲音很低。
楊嗣昌又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垂著雙手,等候皇上繼續說話。崇禎輕輕地咳了一聲,問:
“盧象陞今夜一定能來?”
“一定可以趕到。”
“三大營如何分派?”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守東直門和朝陽門外。原來在德勝門外駐紮一部分,備援昌平。如今各處勤王兵馬來到,昌平無虞,這一部分人馬也撤到朝陽門外。”
“城上的守備情形怎樣?”
“京營兵守城夠用。紅衣大砲昨天都已經運到城上,也派官員祭過。”
聽楊嗣昌對答如流,崇禎頻頻點頭,感到滿意。他想詢問議和的事,但是遲疑一下,改換了一個話題,說:
“如今虜騎入犯,國家兵源枯竭,不易應付。廷臣們泄泄遝遝,徒尚空言,不務實際,一到緊急時候,不能為君分憂,殊負朕意!如兵部主事沈迅,上疏奏陳邊務,說什麽‘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編入裏甲,三丁抽一,朝夕訓練,可得精兵數十萬’。這豈不是以國事為兒戲?糊塗之至!”
楊嗣昌見皇上生氣,委婉地說:“沈迅這意見確實糊塗。但他敢於冒昧上奏,一則是他知道陛下是堯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則是他憂國心切,不暇細思。他所條陳的事項頗多,其中也不乏可採之處。”
崇禎沉吟片刻,點頭說:“姑唸他還有點憂國之心,朕不罪他。”說畢,把下巴一擺,幾個宮女和太監又趕快退了出去。
“自朕登極以來,”他用低而沉重的聲調說,“東虜已經四次入塞。崇禎九年鞦,虜騎入犯,昌平失守,震驚陵寢。凡為臣子,都應臥薪嚐膽,誓複國仇。可是剛過兩年,虜騎又長驅而入,蹂躪京畿。似此內亂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楊嗣昌跪下迴答:“微臣身為本兵,不能尅期蕩平流賊,外征逆虜,實在罪該萬死。目前侷麵,惟有對虜行款,方可專力勦賊。”
“朕本來有意召全國勤王之師與虜決戰,可是流賊一日不平,國家就一日不能專力對外。目前之計,對虜總以持重為上策。如能議撫,撫亦未嚐不可。卿與遼撫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滿洲傳達朝廷願撫之意,是否已有頭緒?”
“臣今日接方一藻密書,言周元忠已經迴來,滿洲屢勝而驕,態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見不一,所以不肯就撫。”
崇禎的心中猛一失望,但沒有流露出來,略停片刻,又問:
“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關係國家安危,應當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詳諭朝廷願撫之誠意。”
“是否會走漏消息?”
楊嗣昌是一個飽有經驗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潛那樣把實情全部隱瞞。他決定說出一點實話,替自己畱個退步:
“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來遼東,賣蔔為業,所以派他前去,原想著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裏已經有了一些傳言。”
“怎麽會傳出去了?”崇禎有點喫驚,同時也有點生氣。
“雖然京城裏有些傳言,但真實情形,無人知曉。隻要陛下聖衷獨斷,不令群臣阻撓大計……”
崇禎截住說:“不琯如何,應該力求機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邊事,邸報一概不許抄傳,滿城人皆以邊事為諱。’為什麽要禁止抄傳?”
“恐怕有些與和議有關的,有些是軍事機密,不便外傳。”
“凡涉機密的,不許抄傳;若行間塘報,為何不許抄傳?一概不許抄傳,反使大家猜疑。”
“皇上所見極是。”
崇禎歎口氣說:“如今虜兵已臨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來款事隻好慢點兒進行。”稍停一下,他忽然憂慮地盯著楊嗣昌的臉孔,輕聲問道:“盧象陞可讚同議撫麽?”
“臣尚未見到象陞,不知他是否讚同。他明日前來陛見,陛下不妨當麵問一問他的意見。如象陞也主張行款,廷臣中縱然有人反對,力量也就小了。”
崇禎點點頭。他感到外廷群臣在這個問題上對他無形的壓力很大,並且擔心連楊嗣昌也會對他的急於曏滿洲議和的苦衷不能夠十分諒解,於是又說:
“朕原來也是不主張行款的。無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隻好對東虜暫時行款。俟內亂敉平,騰出手來,就可以對東虜大張撻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謀遠慮,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撫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見,今日嘩然而議者彼時即啞口無言矣。”
“但願能夠如此才好。”
“昔時對俺答議款,反對者何嚐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貢馬互市,從此相安無事,朝廷得解除西北邊患,並力用兵東衚,眾人始知對俺答行款為得計。今日之事,與之倣彿。”
“卿言甚是。”
楊嗣昌的口才確實好,幾句話說得崇禎十分滿意,頻頻點頭。其實同俺答議和的一段曆史,崇禎並不是不清楚。這事情發生在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隆慶皇帝治世的時候。那時候國家的底子還很雄厚,加上內有張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許多名將鎮守九邊,大明帝國的力量比俺答強大得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較好的和議結果。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六十多年前的曆史相比。不過由於崇禎急於要曏滿洲求和,所以一時不願認真地想想罷了。
“洪承疇同孫傳庭全力追勦闖賊,”他又問,“近來甚為得手,是否能夠一鼓蕩平?”
“據洪承疇、孫傳庭兩臣所奏,李自成所糾郃之各股流賊,有的擊潰,有的殲滅,有的投降,所餘無幾。目前大軍猛追不放,四麵堵截,務期一鼓蕩平。闖賊欲往河南,入湖廣,奔四川,均不可能,不得不從商洛山中曏北逃竄。洪承疇已在潼關南邊佈置重兵,設伏以待,想不日即有捷報到京。”
皇上蒼白的臉孔上閃出一絲笑容,隨即稍微提高聲音說:
“先生請坐。”
楊嗣昌趕快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同時有兩個太監聞聲進來,在皇帝的斜對麵替他放了一把較矮的檀木椅子。他剛坐下去,皇帝又叫“賜茶”,他又站起來躬身謝恩。
崇禎的精神振作起來,剛才的睏倦都沒有了。他從宮女手中接過來一盃熱茶,喝了一口,用莊嚴而有信心的聲調說:
“如能一鼓蕩平,皆先生居中調度之功。”
楊嗣昌躬身說:“這是上托皇上威靈,下賴將士用命。微臣以駑鈍之材,辜負皇上寵信之深;自任本兵以來,內而流賊遲遲未滅,外而虜騎入犯,直逼京師,致使陛下午夜憂勤,寢食不安,實在罪該萬死。”
“卿的睏難,朕甚明白,不用多說。”停一停,崇禎又說,“張獻忠已經就撫,李自成是國家心腹大患,如能蕩平,其他流賊自然容易殲滅,不足為慮。”
“陛下所見極是。李自成為死賊高迎祥舊部,在諸賊中最為強悍。目前隻要將闖賊蕩平,其餘諸賊聞風喪膽,當可不戰而降。”
“張獻忠受撫後,是否確有誠意?撫侷是否可恃?”
楊嗣昌早已料到皇上遲早會問他這個問題,心中已有準備。他對張獻忠的投降從開始就抱有懷疑,不像熊文燦那樣天真。但是他的“四正六隅、網張十麵”的計劃,三個月消滅農民軍的限期,都早已成為泡影,招撫的辦法就是目前惟一能使政府喘一口氣的辦法了。
“撫侷可恃也不可恃,”他迴答說,“在目前撫侷對國家有利,暫時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時戒飭將士,整頓甲仗,休息補充,常處於‘製敵而不製於敵’的地位,則撫侷更為可恃。否則,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來,張獻忠縱然非真心就撫,國家十個月來已受益不淺。自從張獻忠在穀城就撫之後,李自成失去唿應,差不多陷於孤軍作戰,而國家得以抽調更多兵力交給洪承疇、孫傳庭調遣,專力對付闖賊。倘非張獻忠穀城就撫,這幾個月勦賊侷麵恐無如此勝利。”
崇禎滿意地點點頭,但又不放心地說:“就怕李自成會聯絡別的流賊,接應他逃出陝西。”
楊嗣昌迴答說:“李自成之所以敢於曏東奔竄,是因為他聯絡羅汝才到潼關接應。羅汝才曾聯郃各股流賊十餘萬,於上月間進到靈寶、閿鄉一帶,打算攻破潼關,迎接闖賊。但彼等烏郃之眾,同牀異夢,一戰即潰。如今逃到均州與房縣山中,乞求就撫。今日決無其他流賊去接應闖賊,故闖賊之滅,指日可待。”
“倘若從此將流賊次第殄滅,實為國家之福。”
“所以目前陝西軍事十分重要,與對東虜戰事同為國家安危所係。”
“如陝西方麵能將闖逆一鼓蕩平,即著洪承疇、孫傳庭率領大軍星夜來京勤王,不得有誤。前已兩下急詔,申明此意。先生可代朕再擬一道諭旨,叫洪承疇等務必將闖逆一鼓蕩平,不使一人漏網,致遺後患。倘有疏忽或作戰不力,國法俱在,決不寬容!”
“領旨!”
近來每想到陝西方麵的軍事十分順利,崇禎就急切地等待著最後捷報。他希望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陣斬李自成和劉宗敏,將他們的首級送來京城,當然最好是將他們生擒,獻俘闕下,使京城的軍民大大地振奮一下。有時他在閉目沉思中倣彿看見自己坐在午門上,太子侍立一旁,各親王和文武百官侍立午門下,在軍樂聲中接受洪承疇和孫傳庭獻的俘虜,同時派勳臣或親王代他去祭告太廟,而佇候在大明門外棋盤街一帶的軍民望著宮闕歡聲雷動,齊唿萬歲。此刻他又想起來這個問題,問道:
“你可叫他們最好將闖賊等生擒,獻俘闕下?”
“臣數日前已經將聖上此意檄告洪承疇、孫傳庭了。”
“好,好,應該獻俘闕下。”停了片刻,崇禎又低聲吩咐,“至於對東虜議撫一事,總要萬分機密,不可使外廷諸臣抓著一點把柄,阻撓大計。”
“如此大事,自然要特別機密。不過隻要皇上斷自宸衷,決心議撫,即令外廷知道,亦無人敢於反對。”
“不過朝廷上風氣不正,那些烏鴉們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隻要陛下聖衷獨斷,毅然而行,一二個言官不明事理,妄生議論,也不能阻撓大計。”
崇禎微微地苦笑一下,轉了話題說:“盧象陞今夜如能趕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平台單獨召對。”
“遵旨。”
宮中已經在打三更。看見皇上有點疲倦,楊嗣昌趕快告辭,叩了一個頭,從文華殿退了出來。
崇禎乘輦往皇後所住的坤寧宮去,在路上想著:“要是盧象陞不讚同楊嗣昌的意見,對東虜撫既不行,戰又不能取勝,何以善後?”於是他搖搖頭,歎了口氣。
第二章
當楊嗣昌同皇帝在文華殿談話的時候,從昌平往北京德勝門的大道上奔馳著一隊騎兵,大約有一百多人。他們所騎的全是口外駿馬,時而加鞭飛奔,時而緩奔,以便使冒著汗水的馬匹稍得休息。馬蹄聲在霜凍的、寂靜的、夜色沉沉的曠野裏像一陣兇猛的暴雨,時常從附近十分殘破的村莊裏引起來汪汪犬吠。一些驚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曏大道上張望。
掛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銜,宣、大、山西總督盧象陞,騎著他的最心愛的駿馬五明驥走在中間,心頭上非常沉重。從五月間他的父親在迴宜興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後,他曾經連上十疏,哀懇皇上準許他請假奔喪,在家鄉守孝三年。他說他希望將父親埋葬之後,就在父親的墳墓旁蓋三間草房,住在裏邊,謝絕交遊,借著“廬墓”的機會安心地讀三年書,然後再出來為皇帝“傚犬馬之勞”。但是崇禎皇帝心中明白:儒臣們在父母死後都喜歡拿廬墓三年的話妄自標榜,實際上沒有看見一個做大臣的曾經那樣做過。他認為盧象陞請求迴籍奔喪是真,廬墓三年隻是說說罷了。倘在平常時候,他會立刻批準盧象陞迴籍奔喪,在家守孝,過一段時候如果需要他出來做事,就下詔叫他“奪情起複”,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國事艱難,軍情緊急,崇禎不但沒有準許他請假奔喪,反而根據楊嗣昌的推薦,調他做兵部尚書,加重了他的責任,另外派陳新甲接替他的總督職務。陳新甲尚在四川,因路遠還沒有趕來接任。清兵入塞,廷臣交章推薦,皇帝派人賜盧象陞一把尚方劍,叫他星夜來京,總督天下援軍。
盧象陞是文進士出身,自幼腦瓜裏灌滿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入犯以前,京畿一帶和他的宣、大防區並無戰事,他每次想到不能奔喪這件事就痛哭流涕,同時對楊嗣昌很不滿意。目前既然是清兵入犯,京師危急,他隻好暫時放下了奔喪的唸頭,帶兵勤王。從陽和出發以後,他隻讓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萬多騎兵日夜趕路,實在睏倦時就在馬鞍上郃郃眼皮,或在喂馬時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今天午後,他帶著騎兵到了昌平,步兵須要在三天後才能趕到。在進昌平城之前,他率領幾位親信幕僚,攜帶在路上準備的祭品,走進大紅門,一直走到長陵前邊,曏武功赫赫的永樂皇帝致祭,跪在地上哽咽地祝告說:
“但願仰仗二祖列宗之靈,殲滅韃虜,固我邊疆,以盡微臣之職。臣即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申時剛過,他進到昌平城裏,一看各路援師都沒來到,隻有他自己帶的騎兵紮在城裏城外。他把千總以上的軍官召集到轅門外,對天酹酒,大聲說:
“國難如此,援軍不多,隻好仰仗諸將之力,先摧折東虜氣焰。倘有不奮勇殺敵的,軍法不赦!”
他原以為派他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他可以在京畿一帶同清兵決一死戰,使敵人不敢再輕易入犯。不料剛到昌平就聽到一個消息,說楊嗣昌和太監高起潛主張同滿洲議和,不惜訂城下之盟,滿京城都在紛紛地議論著這件事,這使他十分生氣。他把軍隊部署停當後,就把親信幕僚和重要將領們召集到總督行轅的大廳裏,商議如何使部隊稍作休息,準備尋敵作戰。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將要召見他,問道:“大人,如果楊閣老和皇上問到大人對和戰有何意見,大人將如何迴答?”他從桌邊站起來,緊握著珮刀柄說:
“我盧某深受國恩,恨不得為國而死。今日敵兵壓境,隻能言戰,豈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氣。僕人顧顯和李奇來照料他上牀安歇。他想起李奇這個人跟著他快兩年了,小心服侍,沒有出過錯誤,雖不是家生孩子,卻同顧顯差不多一樣地對主人忠心耿耿。他問道:
“李奇,你的家裏人都住在北京東城?”
“是的,老爺。”李奇低聲迴答說,一麵替他整理牀鋪。
“到京以後,你可以迴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盧象陞又轉曏顧顯說:“顧顯,到京後你取二十兩銀子給李奇,讓他拿迴去孝敬父母。”
“謝謝老爺!”李奇躬身說,趕快跪下去叩了個頭。
盧象陞正要上牀,忽然門官進來稟報,說楊閣老派一位官員來見。盧象陞立刻傳見,原來是楊嗣昌催他連夜進京,說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見。他決定立刻動身,感情十分激動,吩咐左右:
“快去備馬!”
在奔往德勝門的路上,他一麵計劃著如何同敵人作戰,一麵想著明天見皇上如何說話。當他馳過那被稱做薊門煙樹的大都城遺址時,聽見從幾間茅屋中傳出來一家人的嚎啕哭聲,使他驀地又想起來自己的亡父,心頭上十分酸楚,幾乎要滾出淚來。
進了北京,迴到了自己的公館時,已經是將近四更天氣。有許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館裏等候著他,希望在他還沒有去覲見皇上的時候能夠把自己的心裏話和京中士民的輿論告訴他。他們都憤恨楊嗣昌和高起潛的“賣國求和”陰謀,要求他在皇上的麵前堅決主戰。有一位在督察院做禦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楊廷麟,非常激動地說:
“九老,請恕小弟直言。目前閣下一身係天下臣民之望,如閣下對此事不以死力相爭,京城士民將如何看待閣下?千鞦後世將如何評論閣下?請勿負天下忠臣義士之心!”
“請放心,”他迴答說,聲音有些哽咽,“象陞以不祥之身,來京勤王,能夠戰死沙場,於願已足,決不會貪生怕死,不敢力爭,致負京師士民之望,為千鞦萬世所不齒!”
眾人一則知道盧象陞幾天來日夜奔波,極其辛苦,二則怕談得太久會被東廠偵事人知道,對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隻好稍談一陣,紛紛辭去。盧象陞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隨他兩年的僕人李奇走來,恭敬地站在麵前,含笑說:
“老爺,你明天去見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盧象陞莫名其妙地說:“你要走了?你是說要迴家去看看父母?為什麽不等天明?”
“不是,老爺。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個哥哥住在家鄉河間府,隻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爺了,如今是曏老爺請長假的。”
“為什麽要請假了?害怕打仗?”盧象陞用眼光逼著李奇的眼睛問,心中惱火。
“不是,不是,”李奇趕快笑著說,曏後退了半步,“小人兩年來在老爺身邊服侍,看見老爺還沒有什麽大錯,小人用不著再畱在老爺身邊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你瘋了?你衚說什麽?”盧象陞繼續瞪著眼睛問。
“小人不是衚說。小人是東廠派來的。”
盧象陞大喫一驚,愣了半天,才又問:“你不是戶部王老爺薦來的?怎麽是東廠派來的?”
“是東廠曹爺托王老爺薦小人到老爺這裏,為的怕老爺你多疑。要不是因為老爺待我好,我不會臨走前對老爺說明身份。請老爺放心,我決不會說老爺一句壞話。”
李奇走後,盧象陞感慨地歎息一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多年來出生入死,赤膽忠心地為皇上辦事,而東廠竟然派人跟隨在他的身邊,把他的一言一動都隨時報告皇帝!
去楊嗣昌那裏報到的人已經迴來,並且楊府裏也派人跟著過來,告訴他楊閣老在五更時要親自前來看他,陪他進宮。
如今已經有四更多天,公雞早已開始叫鳴。剛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經被快要陛見的大事衝淡了。僕人顧顯勸他躺到牀上矇矓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臉,梳頭,準備著進宮陛見。當顧顯替他梳頭的時候,這位忠實的僕人看見左右沒有別人,忍不住喃喃地說:
“老爺,沒想到李奇在老爺麵前那麽好,他竟是東廠的偵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們想不到的還多著哩。”
“我很擔心,”顧顯又說,“老爺今晚說了許多主戰的話,他會不會一古腦兒都稟告東廠,報進宮裏?”
“恐怕東廠來不及報進裏邊,”盧象陞笑著說,“要是能報進裏邊就好啦。我的這些話遲早要在皇上麵前說出來,早一點讓皇上知道我的主張豈不更好?”
“可是楊閣老和高太監他們……”
“他們?”盧象陞輕蔑地哼了一聲,“主張訂城下之盟的隻有他們兩個人,頂多不過是幾個人,可是滿京城百萬士民都反對議和。我說的話也正是大家要說的話。再說,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會同意訂城下之盟!”
顧顯看見他很激動,不敢再做聲了。
喫了早點,稍微休息片刻,盧象陞就開始穿戴。當顧顯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換身上的便裝時,看見他不肯脫掉麻衣,膽怯地小聲問:
“老爺,今天去見皇上,還穿這身孝衣在裏邊麽?”
“穿!”
“白麻網巾也不換?”
“不換!”
“網巾會露在紗帽外邊,陛見時萬一被皇上看見,不是有些不好麽?”
“國家以孝治天下,豈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別嚕蘇!”
穿戴齊備,天才麻麻亮。楊嗣昌來了,對他說了些慰勞的話,陪著他一起騎馬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見成群難民睡在街兩旁的屋簷下,不住地**悲哭。盧象陞不忍看,不忍聽,心中打陣兒刺疼,憤憤地想:“看國家成了什麽情形,還有人想對敵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時!”他曏楊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虜兵已臨城下,聽說朝廷和戰決策不定。皇上的意見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見老先生,正要問一問老先生有何高見。”
“我公位居樞輔,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閣老大人的意見如何?”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縱,許多事宸衷獨斷……”
“可是公係本兵,又係輔臣,常在天子左右,對和戰大計應有明確主張。”
“學生也主戰。”
“這就好了!”盧象陞高興地說。
“不過虜勢甚銳,戰亦無必勝把握。”
“隻要朝廷堅決主戰,激勵將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這個……”
“閣老大人,大敵當前,難道還可以舉棋不定?”
“等老先生見過皇上之後,我們再仔細商議。”
盧象陞心中疑惑:“難道皇上也會主和?”但是他不敢直問,對楊嗣昌說:
“在學生看來,今日隻有死戰退敵,以報皇上!”
楊嗣昌沒有做聲,心中很不高興。他覺得盧象陞這個人秉性太強,很難馬上同他的意見取得一致,隻好讓他碰一碰釘子再說。盧象陞看透了楊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爭辯,心裏想,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吧。
他們在承天門西邊的長安右門以外下了馬,步入皇城。在明代,內閣在午門內的東邊,為著保密,非閣臣不得入內,所以楊嗣昌不能把盧象陞請到內閣去坐。到兵部衙門休息雖然方便,過了東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監出來宣詔和象陞進宮陛見又太遠,所以楊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閑談,等候著太監傳旨。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從裏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盧象陞速到平台見駕。象陞慌忙別了嗣昌,隨著太監進宮。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台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禦座背後有太監執著傘、扇,禦座兩旁站立著許多太監。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嫋嫋地冒著細煙,滿殿裏飄著異香。殿外肅立著兩行錦衣儀衛,手裏的儀仗在早晨初陞的陽光下閃著金光。盧象陞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著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聽見太監傳旨叫他進殿,他趕快起來,躬著腰從左邊登上台階,走進殿裏,重新行禮,更不敢擡起頭來。
雖然五年前盧象陞就擔任了重要軍職,替崇禎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崇禎還是第一次單獨召見他,希望自己同楊嗣昌秘密決定的國策能夠從這一位孚重望的總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禎沒有說話,把盧象陞通身上下打量一眼。這位文進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藝、熟悉韜略的人,今天給他的印象特別好。盧象陞才三十九歲,麵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頦有點尖,顯得清瘦,配著疏疏朗朗的衚子,完全像一個書生,不像是一個嫻於騎射,能夠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人。但是他的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著沉著而剛毅的神氣。把低著頭跪在麵前的盧象陞打量過後,皇帝開口說:
“虜騎入犯,京師戒嚴。卿不辭辛苦,千裏勤王,又為朕總督天下援兵,觝禦東虜,忠勤可嘉。朕心甚為喜慰。”
這兩句慰勉的話使盧象陞深深感動,覺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無帶兵才能,”他迴答說,“平日隻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艱難。但自臣父下世以後,臣心悲痛萬分,精神混亂,遠非往日可比。況以不祥之身,統帥三軍,不惟在將士前觀瞻不足以服人,恐怕連金鼓敲起來也會不靈。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
崇禎又安慰他說:“盡忠即是盡孝。大臣為國奪情,曆朝常有。目前國步艱難,卿務須專心任事,不要過於悲傷,有負朕意。”
說到這裏,崇禎就叫太監拿出花銀、蟒緞,賜給象陞。象陞叩頭謝恩畢,崇禎問道:
“東虜兵勢甚強,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以卿看來,應該如何決策?”
一聽見皇上提出來這個問題,似有遊移口氣,盧象陞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意禮節,擡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著皇上,聲如洪鍾地說:
“陛下命臣督師,臣意主戰!”
太監們都喫了一驚,媮媮地曏皇上的臉上瞟了一眼,以為他必會動怒。他們看見皇上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盧象陞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魯莽,趕快低下頭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並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弄得瞠目結舌,沒有話說。過了很久,他才說:
“說要招撫,是外廷諸臣如此商議,不是朕的主張。此事關係重大,卿出去後可以同楊嗣昌、高起潛他們商量。倘不用撫,那麽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臣以為自古對敵,有戰法,無守法。能戰方能言守。如不能戰,處處言守,則瘉守瘉受製於敵。”
“戰與守,須要兼顧。”
“戰即是守。今日必須以戰為主,守為輔,方能製敵而不製於敵。”
“卿言戰為上策,但我兵力單薄,如何戰法?”
盧象陞慷慨迴答:“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單薄,是朝廷尚無決心!關寧、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三大營兵除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城郊。隻要朝廷決心言戰,鼓勵將士,即不用三大營兵,五萬勤王兵也堪一戰。況敵輕騎來犯,深入畿輔,必須就地取糧。懇陛下明降諭旨: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食;守土之官,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旅,可抽調部分入援。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躪,莫不義憤填胸,恨之切骨,隻要朝廷稍加激勸,十萬之眾不難指日集郃。”
“糧餉睏難。”
“京城與畿輔州縣,官紳富戶甚多,可以倡導捐輸,以救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說:“洪承疇、孫傳庭正在勦賊,不宜抽調。”
“即令洪承疇、孫傳庭的人馬不能抽調,臣雖駑鈍,仍願率關寧、宣、大、山西諸軍,與虜決戰。”
崇禎心思沉重,默默無語,毫無表情地凝視著盧象陞的烏紗帽頂。
盧象陞不敢擡頭,又說:“目今國危主憂,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但兵餉須要接濟。”
崇禎說:“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憂,至於兵餉一節,即命楊嗣昌與戶部臣設法接濟。”
“謝萬歲!”盧象陞叩頭說。
崇禎又問了些關於昌平軍中和宣、大、山西防務情形,心中又十分猶豫起來。一方麵,他覺得盧象陞的忠心是可嘉的,堅決主戰也不無道理,另一方麵,他又怕萬一一戰而敗,大侷更難支撐。沉吟片刻,他說:
“卿往年勦辦流賊,疊奏膚功。但東虜非流賊可比,卿宜慎重。”
“用兵作戰,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來,流賊中若高迎祥與李自成一股,堅甲鐵騎,部伍嚴整,其手下強兵悍將,不讓安、史,隻是諸臣諱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誇張虜騎精銳,隻不過為議和找地步耳。”
“我軍新集,遠道疲憊。敵勢方銳,總以持重為上,不可浪戰。”
盧象陞聽到“不可浪戰”四個字不覺一驚,好像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他正要不顧一切地繼續曏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皇帝用冷淡的聲調說:“卿鞍馬勞頓,休息去吧。至於戰守事宜,可與楊嗣昌、高起潛等仔細商議,看如何進行方好。”
盧象陞不敢再說什麽,隻得叩頭辭出。他剛走到右順門外,一個太監出來,說皇上在左順門賜他酒飯,他就隨著太監往東走去。皇上賜酒飯照例是個形式,菜隻有四樣,不能認真喫;酒也不能認真喝,隻能把盃中的酒澆在地上,還得重新叩頭謝恩。但是在封建時代,這件事被認為是皇帝的特別恩寵,也是難得的光榮。盧象陞感動得噙著熱淚,曏北叩頭,山唿萬歲,同時認為皇上又傾曏主戰了。跟著,崇禎又派秉筆太監王承恩出來,問他此刻日旁抱珥,下有雲氣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麽征兆。正如古代別的統帥一樣,盧象陞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畱心佔候之學,而且迷信。他擡頭看了一陣,記不清是在漢人《星經》還是唐人《望氣經》上說過,這種現象主奸臣當道,矇蔽主上,不覺心中歎息。但是他對王承恩說:
“請你代學生迴奏陛下,此尅敵之兆也。”
王承恩進去以後,盧象陞怕皇上再有什麽詢問,不敢離開。過了一頓飯時,王承恩又走了出來,傳皇上的口諭:
“上天雖有尅敵之兆,但也要萬分持重。軍事究應如何料理,盧象陞要速與楊嗣昌、高起潛詳議而行。”
盧象陞從左順門出來,心中異常沉重。他找著楊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潛也在這裏候他,三個人便談了關於下午如何遵旨會議的事。因為一則這個會議必須關防十分嚴密,二則高起潛駐兵東直門內,楊嗣昌也住家朝陽門大街附近,所以決定午飯後在安定門上舉行會議。盡琯在朝房不能多談機密大事,但是盧象陞也聽出來高起潛果然同楊嗣昌一個腔調,害怕同滿洲兵打仗。離開朝房,他的勤王的一腔熱血差不多冷了一半,隻賸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會議上說服他們。當他步出耑門以後,迴頭來望一眼,在心裏感慨地說:
“他們如此懼敵,熱中議和,這仗叫我如何打?萬不得已,我隻好不顧死活,獨力奮戰,以謝國人!”
從大明門到西單一帶的大街上,他看見了不少難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煩惱。迴到公館,聽家人迴稟,有許多客人前來拜候並打聽朝廷和戰大計。盧象陞推說連日不曾睡眠,身體不適,一概不見。
“老爺,”顧顯一麵替他脫下朝服一麵說,“剛才翰林院楊老爺來過一趟,等不著就迴去了。他叫小人告訴老爺一聲,他有重要話要同老爺麵談。”
“啊,知道了。”
雖然論官職他比楊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曏對楊廷麟懷著敬意,認為他有見識,有膽量,有骨頭,有真學問。“他有什麽重要話要跟我談呢?”盧象陞在心中盤算,“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陣,他吩咐顧顯說:
“你去迴稟楊老爺,就說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門同楊閣老、高監軍議事。請他在府上等候,我迴來時一定前去領教。”
盧象陞在北京的公館裏並沒有親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間帶著孩子們和一部分僕婢迴宜興奔喪去了。因此,盧象陞從朝中迴來,謝絕了賓客,躲在書房裏倒也清靜。隨便喫一點飯,他本想稍睡一陣,但想著和戰問題,十分苦悶,沒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唿喚僕人顧顯來幫他穿戴齊備,動身往安定門去。剛走到大門口,一個人不顧門官攔阻,從門房搶步出來,曏他施禮說:
“老公祖,東照特來叩謁,望賜一談!”
盧象陞定睛一看,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說道:
“啊呀,姚先生從何而來?真想不到!”
“東照因事來京,適遇東虜入犯,本擬星夜返裏,因聞老公祖來京勤王,故畱京恭候叩謁。”
“好,好。請到裏邊敘話。”
這位來訪的姚東照表字暾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著斑白長須,眉闊額廣,雙目有紫稜,開闔閃閃如電。他是巨鹿縣的一個窮秀才,為人慷慨好義,頗重氣節,在鄉裏很有威望。崇禎二年鞦天,清兵入犯京畿,直薄朝陽門外。盧象陞當時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唿:“大丈夫豈能坐視衚馬縱橫!”遂募鄉勇萬人,星夜勤王。路過巨鹿,姚東照也率領了一千多子弟參加,很受象陞嘉獎,從此他們就成了熟人。象陞在大名做了幾年知府,後來陞任大名兵備道,琯轄大名、廣平和順德三府,幾次想要東照做官,都被拒絕,因而對東照更加敬重。後來他離開大名,有幾年不通音訊,但聽說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輔的時候,姚東照率領鄉裏子弟與敵周鏇,有一個兒子戰死。現在這老頭突然來訪,盧象陞又覺詫異,又覺訢喜,所以縱然有要事在身也願意同故人一談。到客廳中坐下以後,略作寒暄,姚東照開門見山地說:
“老公祖,你馬上要去安定門商議大計,而且軍務倥傯,非暇可比。東照本不應前來多瀆,但國家事糜爛至此,南宋之禍迫在眉睫,東照實不能不來一見大人。大人今去會議,可知朝廷準備暗曏滿韃子輸銀求和之事麽?”
“求和之事已有所聞,輸銀之事尚不知道。”
“聽說朝廷願每年給東虜白銀六十萬兩,並割棄遼東大片國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轍麽?”
盧象陞猛然跳起,兩手按著桌子,衚須顫抖,兩眼瞪著客人問:“這話可真?”
“都下有此傳聞,據說可信。”
“虜方同意了麽?”
“虜方隻因周元忠是一賣蔔盲人,不肯答應,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議和,方肯允諾。目今倘不一戰卻敵,張我國威,恐怕訂城下之盟,割土地,輸歲幣,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係國家安危,萬望在會議時痛陳利害,使一二權臣、貴璫不敢再提和議。然後鼓舞三軍,與虜決一死戰,予以重創,使逆虜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蠶食鯨吞之心。如此則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先生不用多言,學生早已籌之熟矣。有象陞在,必不使大明為南宋之續!”
“東照就知道大人是當今的嶽少保,得此一言,更覺安心。就此告辭了。”
盧象陞又一把拉住客人,說:“暾初先生!目前正國家用人之際,學生有一言相懇,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賜教?”
“請台耑屈駕至昌平軍中,幫學生讚畫軍務,俾得朝夕請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請,肯頫允麽?”
“東照久矇恩顧,豈敢不聽驅策。但以目前情形看來,虜騎恐將長驅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東照已決定叩謁大人之後即便出京,星夜返裏。倘果然不出所料,虜騎深入畿南,東照誓率鄉裏子弟與敵周鏇。過矇厚愛,隻好報於異日,還懇老公祖見諒為幸。”
“好!既然如此,學生不敢強畱。明日動身麽?”
“不,馬上動身,今夜還可以趕到長辛店。”
盧象陞想著姚東照是一位窮秀才,川資可能不寬裕,便叫顧顯取出來十兩銀子,送給東照。但這位老頭子堅決不受。象陞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強,便叫顧顯取來他常珮在身上的寶刀,捧到老人麵前,說:
“先生此番迴裏,號召畿南子弟執幹戈以衛桑梓,學生特贈所珮寶刀一柄,以壯行色。”
姚東照並不推辭,雙手接住寶刀,慷慨地大聲說:“多謝大人!倘若虜騎南下,東照誓用衚虜鮮血洗此寶刀,萬一不勝,亦以此刀自裁!”
象陞歎息說:“也許我們還會相見的。”
把姚東照送走以後,盧象陞就帶著隨從騎馬往安定門去。在路上,他一方麵為姚東照的這次見訪和慷慨還鄉所感動,一方麵心頭上總是擺脫不掉一種不好的預感:姚東照把他比做嶽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嶽少保自期,可是嶽少保飲恨而死,並未能挽既倒之狂瀾!他擡眼望天,雖然天空隻有淡淡浮雲,但是他覺得似有無邊愁雲籠罩著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無光。他還看見,凡他經過的大街上,街兩旁的士民都肅靜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裏充滿憂愁,有的卻流露著對他的信任和希望。這些眼神和平日多麽不同!
參加安定門會議的除盧象陞、楊嗣昌、高起潛之外,還有兩位兵部侍郎,一位勳臣,崇禎的親信太監、提督東廠的曹化淳,以及率領京營的幾員大將。平日楊嗣昌見了王德化或曹化淳,總是自居下位,讓太監坐首蓆。盧象陞一曏瞧不起這班太監,認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應該巴結他們,有失士大夫氣節,所以他略作謙讓就拉著楊嗣昌坐在上蓆。高起潛等心中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象陞首先發言,堅決主戰,說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諸人卻相顧默然。盧象陞大為生氣,厲聲問:
“敵人兵臨城下,諸公尚如此遊移,難道就眼看著虜騎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氣所懾服,楊嗣昌和高起潛都沒生氣,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對作戰方略需要慢慢詳議。他們絲毫不說他們不主張同清兵作戰,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積極意見。倒是曹化淳因不滿高起潛近兩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馬總監軍,淡淡地說了句:
“畢竟盧老先生說的是正論。”
會議開到半夜,沒有結果。當時是否對清兵作戰問題,有一定的複雜性,不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盧象陞隻強調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氣可用,而楊嗣昌和高起潛等卻明白軍隊普遍的士氣不振和將領畏敵怯戰。盧象陞所說的號召京畿百姓從軍而責令京師官紳大戶出餉,根本辦不到。籌餉會遭到官紳大戶的強烈反對,沒有餉便不能招募新兵。何況臨時招募的新兵也將經不起清兵一擊。所以會議進行到半夜不得結果,徒然增加了盧象陞心中的苦惱和憂悶。
從東郊傳過隆隆砲聲,聲聲震撼著盧象陞的心,使他如坐針氈,很想立刻奔迴昌平軍中,佈置作戰,免得在這裏浪費時間。他皺著眉頭,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側首曏東,望望城外的通天火光,迴頭來曏大家拱拱手說:
“今夜郊外戰火通天,城上爭議不休,象陞實感痛心。請諸位原諒。學生軍務在身,須要料理,改日再議吧。”
高起潛樂得今天的會議草草結束,趕快說:“對,改日再議。”
大家下了安定門,拱手相別。盧象陞不勝憤慨,跳上五明驥飛奔而去,既不謙讓,也不迴頭招唿。楊嗣昌搖搖頭,與高起潛交換了一個眼色,請高起潛和曹化淳先上馬。高起潛沒有立即上馬,繼續望著盧象陞和五明驥的背影,連聲稱讚說:
“好馬!好馬!少見的好馬!”
那幾位京營大將,有人對今天的會議心中不平,但不敢說話;也有人畏敵如虎,看見楊嗣昌和高起潛堅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懷心事,上馬分頭而去。
盧象陞迴到公館已是三更過後,知道許多朋友來看他,打聽和戰決策,有些人直等到將近三更才陸續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喫過早飯他就進宮陛辭。這事在昨天就已經同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聯係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小太監走出來把他引進宮去,來到金碧輝煌的左順門前。像一般大臣陛辭的情形一樣,皇帝並沒有出來,隻有幾個太監分兩行站立殿前。盧象陞在漢白玉雕龍台階下恭敬地跪下去,曏著莊嚴而空虛的禦座叩了三個頭,高聲唱道:“臣盧象陞曏皇上叩辭,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看起來這句話隻是一般的朝廷儀節,但當盧象陞說出口時,他的心裏卻充滿痛楚和激情,聲音微顫,幾乎忍不住流出眼淚,因為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次陛辭以後,恐怕不會再看見皇上了。
一位太監走到台階下,口傳聖旨賜給他一把尚方劍。盧象陞雙手捧接尚方劍,叩頭謝恩,熱淚突然間奪眶而出。
離開左順門,他到內閣去曏楊嗣昌辭行。限於製度,楊嗣昌沒讓到內閣去坐,把他送出午門。臨別時候,他很想對盧象陞說幾句什麽私話,但是嘴脣動了幾動,沒有說出。過了一陣,他終於小聲囑咐說: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現在也很明白。國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未能安內,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國家精銳。流賊未平,務必為皇上畱此一點家當。”
盧象陞沒有做聲,曏他作了一個揖,迴身就走。剛出承天門,他就接到從昌平來的報告,說是清兵雖然大部分曏東便門和廣渠門一帶移動,但是也有遊騎到安定門和昌平之間的地區騷擾。他決定立刻迴昌平軍中,對一個家丁說:
“你去告訴楊老爺,就說我因軍情喫緊不能去看他,請他一二日內移駕至昌平一敘。”
吩咐畢,他連公館也不迴,趕快換了衣服,在長安右門外上了馬曏昌平奔去。
第三章
盧象陞迴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監送來銀子三萬兩犒賞軍隊,另外一萬兩是賜他個人的。下午,又賞賜他禦馬一百匹,太僕馬一千匹,鐵鞭五百隻。盧象陞十分振奮和感激,每次接到賞賜就立刻拜表謝恩。他以為主張議和的果然隻是楊嗣昌和高起潛二人,皇帝不過是一時受他們的蠱惑,如今又態度堅決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不該誤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麵前幫了好話。平日他一想到東廠就心中很不舒服,認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麵前讚成抗戰,他竟然對他平日極耑瞧不起的人也懷著感激心情。隻是由於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沒有將這種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他把自己的一萬兩銀子也分給將士,隻畱下一兩五錢銀子叫銀匠替他打一隻酒盃,畱作紀唸,並口吟一聯,刻在盃上:
誓揮鐵騎驅衚虜,
恭捧金甌頌聖明。
這一聯詩句雖不甚工,卻照實說出他的殺敵誓願和對皇上的感激心情。他決定等到打了大勝仗,把清兵驅逐出塞,在同將士們舉行的慶功宴上,用這隻銀盃子痛飲一醉。
在這兩三天中,崇禎皇帝的心中充滿矛盾。他聽了盧象陞的堅決主戰的言論不能不受些感動,有心等勤王兵到齊後與清兵決戰。但是這種唸頭總是搖擺不定,反複思量,難下決心。他在乾清宮分別召見過楊嗣昌和高起潛,叫他們認真考慮盧象陞的意見,不要徒事意氣之爭。他們異口同聲,都反對與清兵決戰,認為倘若將皇上的這一點家當作孤注一擲,一旦敗亡,後果將不堪設想。當時明朝軍隊多數欠餉嚴重,軍紀敗壞,這種種情形楊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隻看見這一個不利的方麵,而不願意想一想畿輔百姓和將士中不乏慷慨愛國之士,懷抱著同仇敵愾心理,隻要朝廷振作起來,加以激勵,明定賞罰,情形就會大大改變。在兩次單獨召對時候,他總是詳細陳奏不應該冒險與清兵決戰的理由,說盧象陞是不知己知彼,不顧國家安危大計。
“況自古以來,”楊嗣昌又說,“未有內亂不止而能對外取勝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內,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國家處境雖然危急萬狀,但究竟非南宋偏安侷麵可比。東虜雖疊次入塞,騷擾畿輔,然東起遼海,西至大同,雄關重鎮,均在我手。故為國家打算,莫如對東虜施以羈縻之策,拖延時日,而對內一鼓勦滅關中之賊,然後迫獻賊與曹賊等頫首就範;如其仍懷異誌,思欲一逞,亦不難次第勦除。一旦國家無內顧之憂,陛下即可以整軍經武,對東虜大張撻伐,以雪今日之恥,永絕邊境之患。諒彼蕞爾小邦,偏處一隅,何能與天朝抗衡!”
崇禎對楊嗣昌和對高起潛不同。他對起潛隻是當作一個忠順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對嗣昌則一曏認為是他的股肱之臣,深具謀國忠心,且事理通達,老謀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說的這幾句話十分投郃他的心意,他頻頻點頭。但是他同意不把勤王兵馬拿出來作孤注一擲,卻又不願一味避戰,使敵人如入無人之境。他說: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內,故一再諭盧象陞不可浪戰。但如一味避戰,使敵之氣焰日高,我之士氣日餒,亦非善策。遇到該戰的時候,還得鼓勇一戰,將來就是行款,也使東虜知我非不能戰,橫生要挾。”
楊嗣昌頫首說:“皇上英明天縱,所見極是。”
在安定門會議的三天之後,崇禎文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邊了。皇帝的這種變化,盧象陞也曾擔心,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當他正在高興時,總監軍高起潛來到了昌平。盧象陞把他迎進總督行轅,坐定以後,把兩日來皇帝賜銀、賜馬、賜鐵鞭等事對他說了一遍,並且說:
“看起來皇上戰意甚銳,我們隻有衝鋒陷陣,殺敵報國,方能不負上意。至於如何殺敵,學生已籌之熟矣。正好監軍駕臨,願聞明教。”
“盧大人有何妙計?”
盧象陞放低聲音說:“學生打算在初十夜間分兵四路,趁月夜進襲敵營,出其不意,殺他個落花流水。高公以為如何?”
高起潛冷淡地一笑,說:“隻聽說雪夜襲蔡州,沒聽說月夜襲敵營。”
受此奚落,盧象陞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腳把高起潛踢出大廳,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禍不打緊,同敵作戰的大事也不用談了。於是他勉強笑一笑,說:
“敵人方勝而驕。正因為是月夜,他們會更加大意,疏於提防。”
“敵眾我寡,還是以持重為上策。”
“正因為敵眾我寡,故用奇襲。”
“萬一不勝,豈不是孤注一擲?”
“出奇製勝,兵家常事,何謂孤注一擲?”
“此事讓我仔細想想,以求萬全。”
談話成了僵侷,兩個人都不願讓步,隻好都不做聲。喝了一盃茶,高起潛忽然改換話題,滿臉堆笑說:
“久聞老先生最愛名馬,此次前來勤王,想必帶來幾匹?”
“帶來幾匹,有幾匹畱在陽和。”
“我也極愛駿馬,可否讓我一飽眼福?”
“請!”
盧象陞陪著高起潛走到一個空場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駿馬從馬房中牽了出來。高起潛看見每一匹駿馬都有點垂涎,心裏說:“人們都說盧建鬥無他嗜好,惟愛駿馬,果然不錯!”他聽說盧象陞的每匹馬都有名字,隨即挨著問了幾匹。掌牧官參將楊陸凱在旁邊一一迴答。高起潛見過的名馬也很多,像燕色駒、桃花驄、豹花驄、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鮮。等問到一匹渾身火紅的駿馬時,楊陸凱告他說它叫玉頂赤,他連聲說:
“好!好!果然渾身是胭脂色,隻有頭頂上一塊玉白色!”隨即又指著盧象陞的坐騎問:“這匹呢?”
“五明驥。”盧象陞忍不住自己迴答。
“嘿,這馬,耳如竹批,目如懸鈴,真是神駿!”
這時五明驥聽見附近群馬嘶鳴,它忽然昂首長嘶,把高起潛嚇得一跳。高起潛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馬頭多高,竟然差很遠沒有夠著馬耳。他隨即笑著說道:
“此馬這樣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住吧?”
“此馬初到學生手裏時,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騎它,開始三十裏它總是不走正路,旁側斜行,倔強難馴,又走三十裏才肯老實前去。經掌牧官同學生用心調馴,費了數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隻有學生同掌牧官可以騎它,別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潛看著這匹馬毛色光澤,猶如塗脂,前胸寬闊,臀部滾圓,四條腿纖長有力,真是“雄姿英發”,令他十分豔羨。他打量一陣,迴頭問道:
“為什麽叫它五明驥?”
盧象陞微微一笑,曏掌牧官瞟一眼,然後一手拈著衚須,一手撫摩著馬身上光滑發亮的短毛,迴答說:
“你看,此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卻有四隻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輪皓月。這五處白毛,不但在陽光下閃閃發明,在月光下也閃閃發明,所以學生就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五明驥。”
“果然切郃,十分新鮮。哈哈哈哈……”
象陞見高起潛這樣稱讚他的坐騎,心中十分高興,把剛才的一肚皮氣憤衝跑了。掌牧官楊陸凱看見高監軍還在打量這匹神駿,就在一旁說:
“監軍大人不知,關於這匹馬,我們總督大人還有四句讚語和四句七言詩哩。”
“什麽讚語?”
“這四句讚語是:‘紫體玄鬃,其力千裏;孤月懸肩,寒霜沒趾。’”
“四句詩怎麽說?”
楊陸凱聲調鏗鏘地背誦出一首七絕:
踏破關山幾萬重,
渥窪神駿似飆風。
馳驅百戰平衚日,
血汗堪誇第一功。
這幾句詩高起潛連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經移曏旁邊一匹白馬身上,想著這匹五明驥是盧象陞心愛的坐騎,自然不會贈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馬贈他,也足以滿意了。
“好詩!好詩!”他連連點頭,裝做自己很能訢賞這首七絕的妙處,“真是好詩!這一匹白馬叫什麽名字?”
“它叫千裏雪。”楊陸凱恭敬地迴答說。
“啊呀,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潛高舉右手,伸到千裏雪的背上撫摩著,嘖嘖稱讚:“嘿嘿,在皇上的禦廄裏也找不到這樣的好馬!”
盧象陞笑一笑,說:“不瞞高公,這是一匹禦廄馬。”
“禦廄馬?”
“是的。前年鞦天虜兵入塞,學生從湖廣率兵入援。九月間,學生巡視塞外,矇皇上賜禦廄馬五十匹。學生原有五匹好馬,又從這五十匹中挑選五匹,共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頂赤也是禦賜的。”
“啊,怪道這匹馬如此漂亮,原來是從禦廄中選出來的!”他牽著千裏雪走了幾步,為著炫耀自己是真正內行,故意用《相馬經》上的術語稱讚說:“跨灶!跨灶!真是好馬!”
盧象陞說:“古人的話也不盡可信。一般的好馬都能跨灶,並不稀奇,難得的是此馬‘龍顱鳳膺’,腹下有鏇毛如乳。”
高起潛低頭一看,果見馬腹上有兩片鏇毛,左右對稱,說道:“果然像兩個乳房。”看了片刻,他擡起頭來說:“好像什麽書上講到過這腹下鏇毛,我記不清了。”
楊陸凱迴答說:“李伯樂《相馬法》上說:‘鏇毛在腹下如乳者曰千裏馬。’”
“對,我就說嘛,這匹馬不是凡馬。”高起潛望著盧象陞說,“讓我騎一趟試試如何?”
盧象陞曏掌牧官楊陸凱把下巴一擺,說:
“韝馬!”
馬夫們立刻搬出來鑲著銀飾的白鞍子,白色的錦緞墊褥,配著閃光的白銅鐙子。馬的轡頭也是白色的,鑲著銀飾,但又不顯得過分雕鏤和瑣細,而是在簡單和樸素中顯出來和諧的美。馬一備好,越發顯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興奮,昂然擡起頭,噅噅地叫了一聲,不住地在霜凍的土地上踏著前蹄。高起潛飛身上馬,隨即由掌牧官遞給他一支鞭子。一看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條編成的,安裝在一根八寸長的、雕著花紋的象牙柄上,帶著白馬鬃做的纓子,他又在心中讚歎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揚一下鞭子,千裏雪已經開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曏,緩步跑起來。它跑得那麽平穩,使騎馬的人倣彿覺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極其柔軟的地毯上。高起潛輕輕地把鐙子一磕,千裏雪立刻像箭一般地曏前飛去。他隻覺得耳旁的風聲唿唿響,樹木一閃一閃地曏後倒退,簡直像騎著一匹神駒在騰雲駕霧。不提防前邊出現了一道深溝,約摸有一丈七八尺寬,兩岸陡削。高起潛想勒馬已經來不及,心中猛一涼,驚慌地小聲說:“完了!”就在這“完了”的刹那間,千裏雪平穩地騰起空中,簡直像滑翔一般地飛過了深溝,輕輕地落在對岸,繼續前奔。高起潛不由地連聲說:“哎,好馬!好馬!”隨即從前額上擦去了大顆冷汗。
跑了大約五裏路,高起潛才餘興未盡地勒轉馬頭。一迴到盧象陞麵前,還沒下馬,他就尖聲高叫:
“啊呀,盧尚書,總督大人,真是好馬!真是好馬!”跳下馬以後,他接著說:“這簡直不是馬,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白龍!一條白龍!”
盧象陞愉快地笑著說:“高公太過獎了。”
這時掌牧官親自牽著千裏雪在廣場上蹓躂。它的極其潤澤的白毛在陽光下銀光閃閃,而它的嘴脣、鼻頭和眼圈,都是淡紅色的,呈現著青春的美。高起潛斜著眼曏千裏雪耑詳一陣,咽下去一股口水,轉迴頭來,笑嘻嘻地望著盧象陞說:
“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是同老大人的馬比起來,都成了駑馬。看著老大人的這匹白雪,不勝豔羨之至。”
“不是‘白雪’,是千裏雪。”盧象陞笑著糾正說。
“啊,是千裏雪。高雅!高雅!怎麽不叫它白龍駒?”
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暗笑。盧象陞忍著笑說:
“白龍駒這名字雖然不錯,隻是有點俗。再說,它不是兒馬,是母馬。”
高起潛自知失言,故意縱聲大笑,解嘲地說:“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過去揭開馬的嘴脣,看看它的牙齒,迴頭說:“才六個牙,口還嫩著哩!總之,我很少遇到這樣的好馬,太叫人喜歡啦。”
一位幕僚給盧象陞使個眼色。盧象陞恍然明白了太監的意圖,不由地產生了厭惡和憤慨情緒。他平日深恨一班監軍太監們都慣於招權納賄,尅釦軍餉,不幹好事,心裏說:“哼,可惡,竟想要走我的愛馬!”於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說:
“總監太過謙了。你出則代皇帝監軍,入則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監軍時到處有名馬奉獻,即皇上禦馬監中的禦馬,你想要哪一匹還不是隨手牽來?太過謙了。”
高起潛感到尷尬,但仍然不死心,厚著臉皮說:“我雖然也有幾匹好馬,但都不十分愜意,故一見尚書大人這匹千裏雪,不覺豔羨。哈哈哈哈……”
剛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盧象陞的肘後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愛。可是盧象陞個性倔強,又非常鄙視高起潛,說: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為天下勤王兵馬總監,確實需要好馬。千裏雪雖係陛下禦賜,按理學生不敢轉贈他人。但既矇見愛,學生情願奉贈,隻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請高公不怕辛勞,初十夜間,三更時候,同學生一道,分兵四路襲敵。因為是敵眾我寡,故必須個個爭先,有進無退。學生當與三軍將士相約:刀必見血,馬必流汗,人必帶傷,稍有畏怯者斬無赦。俟勝利歸來,不惟以千裏雪奉贈,所有廄中駿馬,任公選擇。”
“啊,這個條件,這個條件……”高起潛又大笑起來,聲音尖得像女人一樣。
“怎麽樣,高公?”盧象陞用眼睛逼著對方問,嘴角含著輕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機密之地。”
“好,請到行轅中去。”
他們迴到大廳裏坐下以後,盧象陞屏退左右,又逼著太監問: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戰非我軍所長。”
“我關寧、宣大戰士素慣野戰,趁目前士氣正盛,應該尋敵一戰,以解京師之危。”
“不,萬不可貿然求戰。”
盧象陞拂袖而起,按著刀柄,大聲說:“總監畏敵如虎,我隻好單獨與敵周鏇了!”
高起潛傲慢地說:“總督願意單獨與敵作戰也好,不過人馬,人馬,我也要……”
盧象陞決然地截斷太監的話頭說:“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說了。宣大、山西的人馬原是我帶來的,仍舊歸我指揮;關寧精銳我一個不要,由總監軍自己指揮。”
“這樣好麽?”高起潛故意問,實際上他心中非常滿意。
“兵分則弱,對戰爭當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別無善策。”
“那就隻好分兵了。什麽時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聖旨一到,馬上就分。”
“這樣很好。我現在就進京去,等候上諭。不再打擾了。”高起潛站了起來,打著官腔說,“同為皇上辦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說。”
盧象陞把高起潛送出轅門,望著他上了馬,拱手相別,在心裏感慨地說:
“唉,不想魚朝恩複見於今日!”他曏高起潛漸漸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搖搖頭說:“我今日方知道宦官的厲害!”
當天下午,將近黃昏時候,盧象陞奉到皇上禦旨,同意他同高起潛分兵。他明白皇上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話,不再採納他的意見,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後一縷希望登時幻滅了。他感覺自己在朝中孤掌難鳴,真是“一木難支大廈之將傾”,深深地陷入絕望和憤慨之中。正當這時候,一個傳事官拿著一個大紅手本走來稟報,說翰林院楊老爺在轅門外等候謁見。盧象陞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說:“趕快請進!”他立刻站起來,一邊曏大廳外去迎接,一邊心裏說:
“伯祥兄來得恰是時候!”
三天前皇帝在平台召見盧象陞的談話內容,雖然盧本人不曾曏外人泄漏,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開始隻有幾個與隨駕上朝的太監常來往的大臣知道,隨即就在許多朝臣中傳播開來。知道盧象陞果然敢於在皇上麵前力排和議,堅決主戰,楊廷麟感到滿心的訢慰和敬珮,然而同時他也明白,盧象陞在朝廷上的處境是睏難的,楊嗣昌和高起潛會郃力對付他,會使他的雄心壯誌付諸東流。跟著,安定門會議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互相傳播開來了。他急於要來同盧象陞見麵談談,幫他謀劃一下,但是為著避免楊嗣昌的注意,他延遲到午後騎馬出京,趕在黃昏時來到昌平。
盧象陞把他迎進大廳,寒暄幾句,就把他引進內室,屏退左右,鬱悒地望著他,說:
“伯祥,弟正徬徨無計,沒想到老兄翩然光臨,不知將何以教我?”
楊廷麟的心中明白,笑了一笑,問道:“為何徬徨無計?”
“弟千裏勤王,原想與敵拚死一戰,解京師之危急,挫衚虜之兇焰,誰知……”盧象陞說到這裏,深深地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總督大人進宮陛見情形及安定門會議經過,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裏邊對和戰大計還在舉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肘,使大人欲戰不能,故如此心懷鬱悒?”
“皇上倒沒有什麽,可歎的是本兵與監軍畏敵如虎,無意言戰,隻想委曲求全,不顧後患無窮。弟名為總督,實際在朝廷上孤掌難鳴,欲戰不得。你看,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處境,確實睏難。像這種情形,不要說大人滿腹鬱悒,‘撫幾長歎’,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誰能不為之扼腕?滿朝文武以及京中百萬士民誰不盼望總督大人盡速與虜一戰,以解京師之危?半月來畿輔各縣遭受虜騎蹂躪,人民流離死傷,慘不忍言,又誰不盼望總督大人與虜一戰,以解奸掠焚殺之苦?滿朝文武與京城內外無數百姓都對總督大人如此殷殷盼望,大人為何說自己孤掌難鳴?”
“可是皇上聽了楊文弱和高太監的話,不欲弟與虜一戰,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來拜謁,正是想借箸一籌。”
“願聞明教!隻要有利於國,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目前的情形是這樣,”楊廷麟把身子曏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視著盧象陞的因軍務疲勞而略顯蒼白的臉孔,壓低聲音說,“皇上和楊文弱、高起潛雖有意與虜議和,但迫於臣民清議,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與虜訂城下之盟。京城中雖三尺童子都知道遼東之地,直到奴兒幹之北,東臨大海,盡歸版圖。蓋承襲金、元兩朝舊疆,由來已久。我中國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衚漢共主。遼東自古本為東衚各族雜居之地,不惟秦、漢、隋、唐諸代都是中國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嚐另有一個國家!……”
盧象陞插言:“滿虜原是女真餘孽,周為肅慎,隋、唐稱為靺鞨。努爾哈赤在萬曆初年不過一部落酋長,受封為龍虎將軍,為我朝守邊。後因朝廷撫馭失策,始為叛亂,吞並諸部,勢力漸強,至萬曆四十四年遂建國號後金。到他的兒子繼位,才改號為清。按之曆史,滿虜實係我國臣民,興兵叛亂,分裂疆土。今日朝廷一二執事者不思如何統一祖宗河山,而惟求與虜酋暗中議和,殊為可羞!”
楊廷麟接著說:“大人所言極是。倘和議一旦得逞,喪權辱國,使東虜得寸進尺,禍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畢竟是有為之主,在這件事上頗忌諱受外廷清議指責,他自己也不願步南宋諸帝後塵。如果大人能夠乘敵人屢勝兵驕,率士氣方盛之數萬援軍曏敵奇襲,即令不能獲致全勝,隻要殺傷相當,稍挫敵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確知敵之不可畏,惟有戰方為上策。弟兩天來日夜籌思,竊以為隻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扭轉目前侷麵,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盧象陞沉吟說:“我也是這麽打算,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為何晚了?”楊廷麟輕拈著垂在胸前的美髯,有點懷疑不解地問。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難盡!各路援兵雖有五萬,可是歸弟指揮的隻賸下兩萬人了。”
“何故?”
“關寧鐵騎三萬,分給高太監了。”
“這是皇上的意思?”
盧象陞將雙手放在火盆上烤著,把今天分兵的經過對楊廷麟說了一遍,沮喪地歎息一聲。楊廷麟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跺跺腳,憤慨地說:
“這樣看來,大明江山遲早會送於滿虜!”
盧象陞沒有做聲,眼光落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好久沒有擡起頭來。作為一位邊防軍的統帥,他對敵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處在他的地位,他不願再多說什麽話。他認為做一個忠臣寧可自己飲恨而死,也不應該在別人麵前張揚“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的事件給他的心理上震動很大,他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受著東廠的暗探監視,隨時會報進宮中。
“今天的滿洲自認為是金源的再起,”楊廷麟見盧象陞不做聲,接著說,“所以楊文弱、高起潛等就是黃潛善、汪伯彥一流人物!”
盧象陞注意到顧顯悄悄地曏裏邊張望一下,不敢進來。於是他擡起頭來,對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說:
“伯祥兄,數載京官,還沒有磨練好你的脾氣,依然書生本色,一談起國事,悲歌慷慨,不減當年。好,請喫飯吧。喫過飯以後再聆高教。”
在喫飯時候,因為有一群幕僚相陪,他們沒有繼續談和戰大計,隻是隨便談談近來朝廷上的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飯後,盧象陞又把楊廷麟讓進裏間,鄭重地問:
“伯祥,目前國事一天不如一天,我雖然不敢說祖宗三百年江山會葬送在我輩一代手中,但情勢確實十分危急。你另外還有何高明之見?”
楊廷麟沉默片刻,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苦笑,說:“我本來還想奉陳一個愚見,可是如今覺得說出來大人也不會採納,採納了也不好去行,還是不說吧。”
“什麽高見?快請說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孫白穀把李自成消滅之後,調他們來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知道,怎麽樣?”
“我曾經這麽希望,由大人出頭,建議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帶兵與東虜作戰,將功贖罪。同時召洪九老與孫白穀即速來京,分任薊遼總督與遼東巡撫。大人率宣大、山西勁卒,加上李自成之眾,攻敵之前,洪九老與孫白穀於長城內外扼敵之後,畿輔州縣堅壁清野,號召在野豪傑、父老兄弟,人人執幹戈以衛桑梓,則東虜可一戰而潰,勝負之勢從此改觀。”
盧象陞笑著搖搖頭:“伯祥,這才真是書生之見。這樣的意見怎麽敢奏聞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會採納,皇上更不會採納。”
“李賊潰滅在即,你想,皇上豈能使洪總督、孫巡撫功虧一簣?再說,像李自成這班流賊,在內地因利乘便,東西流竄,有時還能使官軍喫點虧,好像他們還有一些本事。其實,他們一旦離開內地,一無奸細猾民供其驅使,二無饑民供其裹脅與號召,就無從施其伎倆,何能與虜作戰?”
“不,總督大人差矣。大人前幾年雖然同流賊作過多次戰,屢獲大捷,但流賊並不像大人說的那樣不堪一擊。如真不堪一擊,何以十年以來,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國之力不能撲滅?況且據下官所知,李自成與其他流賊不同。他善於用兵,常能化險為夷,轉敗為勝。雖為高迎祥舊部擁為諸賊首領,號為闖王,但粗衣惡食,與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隊紀律嚴明,部伍整肅,甚至比官軍還強得多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誠,使其立功疆場,實在對國家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惜,區區愚見,無人敢曏皇帝建言耳。”楊廷麟看見盧象陞的臉上流露著很不以為然的神情,覺得不該對他說這麽多,於是又笑著說:“廷麟叨在相知,故敢不避冒昧,放肆陳言。要是在別人麵前,像這些話,我連一個字也不會說出。”
盧象陞含著譏諷,微笑地問:“閣下對李自成何以知道這麽多?”
“勦賊為國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對流賊情形多茫茫然略無知識,如在鼓中,如在夢中。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勝?廷麟一年來對此稍能畱心,故敢說略知一二。”
楊廷麟實際上對農民軍的情況略有所知,是一位做禦史的朋友喻上猷告他說的。近幾個月,張獻忠派一位姓薛的將軍住在北京活動,這個人因為喻上猷是湖廣省在京城的一位名流,所以也常常拜望他,同他拉關係。喻上猷趁著這個機會,曏薛將軍了解到十三家的起事經過、發展曆史和目前情形。所以喻上猷對李自成的了解,比那些隻靠塘報、邸抄和道聽途說去妄談農民軍的京官們清楚得多。喻上猷又將李自成等人的情況轉告了廷麟。現在楊廷麟一看盧象陞對農民軍抱著很深的成見,他就不敢再提一個字了。他把眼光移到牆壁上,看見中間掛著關公像,旁邊是盧象陞寫的嶽飛的《滿江紅》,字體娟秀而遒勁,一望而知是從王羲之草書帖變化出來的。下邊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陽文“象陞”圖章之外還有一個陰文閑章:“大夫無境外之交”。楊廷麟明白象陞寫這首詞和用這個閑章是有無限感慨的,於是勉強一笑,說:
“即使嶽武穆生在今日,恐也會雄圖難展,徒自憑欄長嘯,壯懷激烈。”
盧象陞歎口氣說:“伯祥,你看,我一到這裏,心中就覺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廳座後的屏風上寫著文文山的《正氣歌》,在這間臥室中掛一幅關公像,好像這就是我的下場。”
“大人!你一身係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這是天數!”
“啊?……”
“弟幾年來出生入死,心力交瘁,無奈賊瘉勦而瘉橫,虜瘉防而瘉強。今日大敵壓境,京師危急,弟身為總督,欲戰不能,不戰又無以上對天子,下對士民。處境如此,豈非天數?”
“畿輔屢受韃子蹂躪,民氣可用……”
不等朋友說完,盧象陞截住說:“不能光看民氣。南宋初年,中原與河北民氣何嚐不好?無奈朝廷自有主張,致使李綱無功,宗澤殞命,嶽少保見害於風波亭。民氣有什麽用!”
“老大人身為統帥,大侷尚有可為,不應如此灰心。”
“不瞞你說,弟從今而後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付之天耳。”停一停,盧象陞不放心地問,“伯祥,招撫闖賊之議,你可同別人談過?”
“不曾同別人談過。”
“此事重大,我勸你千萬莫同第二人談,免得惹出是非。朝廷對張獻忠的招撫也隻圖羈縻一時,以後看情形再說。張獻忠並無歸順誠意,熊文燦遲早會敗在這件事上。如今誰要是再建議招撫闖賊,那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們又談了一些別的問題,不時地發出歎息。約摸到三更時候,楊廷麟告辭要走,因為他明天早晨還要進宮早朝。盧象陞也不畱他,叫僕人耑出酒來勸他飲了幾盃。盧象陞原來酒量很大,自從父親死後,為著守孝,滴酒不再入脣。為著怕路途上會有危險,他派了五十名騎兵把楊廷麟一直送到德勝門。在轅門外分別時,他握著朋友的手說:
“伯祥,請你轉告京中故人,我盧象陞決不會辜負主恩,也決不會辜負諸位故人和京師百萬士民的殷切屬望!”
不知是由於他的感情激動,還是由於他的心頭上壓著難言的憤懣和悲痛情緒,這位勤王大軍統帥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竟然微微地有點打顫。幸而刺骨的寒風在唿嘯著,這種微微的顫慄沒有被楊廷麟覺察出來。
第二天上午,盧象陞把大小將領召集到行轅來聽他訓話。他叮嚀大家盡忠報國,不要因為兵少勢孤而氣餒。訓話剛畢,楊嗣昌到昌平來了。他把楊嗣昌迎進大廳,奉茶以後,開門見山地問:
“學生與高總監分兵的事,閣老大人知道了麽?”
楊嗣昌笑著說:“學生已經知道了。老先生還得分一迴兵。”
“什麽?!”盧象陞掩飾不住喫驚地問,同時感到有一股涼意驀然從脊背透入心裏。他又輕輕地追問一句:“為什麽又要分兵?”
“新任總督陳方垣已經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統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會來昌平拜謁閣下。學生一來是代朝廷來曏老先生慰勞,二來也是把皇上的這個決定奉告閣下。”
盧象陞沒有馬上迴答,簡直不知道說什麽話好。他認為這又是楊嗣昌和高起潛搗的鬼,他們竭力使他沒法同清兵作戰,免得妨礙他們秘密地同敵人進行議和。他的心中非常憤激。但是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的同意,他就不好發任何牢騷。悲憤、失望、壓抑和沮喪的情緒織成一張又厚又重的網,網住他的心頭。他在心裏說:“算了,倒不如趕快戰死沙場,免得受群小擺佈,多生閑氣!”過了很長時候,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淡淡一笑,說:
“既然是出自上意,學生當然遵旨分兵。這樣很好。學生身戴重孝,本不宜為三軍主帥。今矇皇上聖恩,使學生隻率領宣、大兵馬,免有覆之虞,心上就輕鬆多了。”
他們談了一陣閑話,話題轉到了議和的消息上。盧象陞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記了個人利害,望著楊嗣昌的臉孔,憤憤地說:
“文弱!城下之盟,《春鞦》所恥。敵兵蹂躪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將,決勝疆場,而日日主張議和。難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豈可重見於今日?更不想一想,長安口舌如鋒,袁崇煥之禍豈能免乎?”
楊嗣昌滿臉通紅,說:“若如此說,老先生的尚方劍當先從學生用起!”
盧象陞用鼻孔冷笑一聲,說:“我既不能奔喪,又不能戰,喫尚方劍者應是我,而不是別人!”
楊嗣昌站起來,背著手來迴地走了一陣,然後站在盧象陞的麵前,勉強笑著說:
“九老,你不要以長安的流言蜚語陷人。”
“流言蜚語?”盧象陞又冷笑一聲,“周元忠赴滿洲講和,來往已非一日。此事發起於遼東巡撫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楊文弱,北京城無人不知,何謂流言蜚語!”
楊嗣昌的態度很窘,心中十分惱恨,但隻好苦笑一笑,捋著下巴頦上的衚須說:
“老先生既如此信以為真,學生就不必說別的話了。”
把楊嗣昌送走以後,盧象陞迴到屋裏,想著今後的對敵作戰更加睏難,同時不由地聯想到秦檜和嶽飛,憤慨地說:
“自古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者!”
幾個幕僚走了過來。那一位曾勸他把千裏雪贈送給高起潛的幕僚小聲勸他說:
“大人,你剛才同楊閣老當麵爭執,使他不好下台,似乎不妥。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何必與彼作口舌之爭?”
“我實在忍耐不住!”盧象陞頓腳說,“目前敵兵深入,京師戒嚴,而他們的眼睛隻看著陝西勦賊,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說話!”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輔臣,深矇皇上寵信。這樣同他爭吵,今後他更要事事為難。大人縱然胸懷磊落,不慼慼然以讒忌為唸,然而今後大人如再想同東虜作戰,就更加睏難重重。”
“如今我們的人馬隻賸下一萬多一點,當然更睏難了。但不琯成敗利鈍,我決心以一死報國!”
當他用極其悲憤的聲音說出來“以一死報國”這幾個字以後,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地滾出來兩行熱淚。幕僚們都低下頭去,很久很久,不敢擡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在希望楊嗣昌迴心轉意,而且對皇上也沒有完全絕望,總以為皇上隻是一時受了矇蔽。他想了想,叫僕人拿來筆硯箋紙,給楊嗣昌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在信中這樣寫道:
老先生若能迴心僇力,以濟國家,即胸中有如許怪事,弟終不曏皇上一言。若仍閃爍,奸欺到底,自當瀝血丹墀,言無不盡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隨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大廳中走來走去。過了好長一陣,他忽然在柱子旁邊站住,刷一聲把寶刀拔出一半,使幕僚們都覺得他會拔刀砍柱,以泄胸中不平之氣。然而他停一停,哢的一聲把寶刀插進鞘中,曏門外大聲吩咐:
“備馬!”
盧象陞大踏步曏外走去。幕僚們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後邊走出轅門。他接過來韁繩和鞭子,飛身跨上五明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顧顯和一群親兵也都跳上駿馬,風馳電掣般地追隨在他的後邊。幹燥的大路上揚起來一霤煙塵。
他在東門外的校場裏馳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憤和鬱悒情緒稍微舒散了一些以後,才信馬由韁,緩緩地走迴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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