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 李自成:全十冊 > 商洛壯歌

商洛壯歌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href=http://.biquxs.info/
target=_blank>http://.biquxs.info/
</p>
第一章
崇禎十二年中元節。
早晨,商洛山地區天色陰暗,濃雲密佈,山山嶺嶺都被烏雲遮住。高夫人帶著老營總琯任繼榮和一群男女親兵騎馬出寨,來到一個交叉路口,替先闖王高迎祥和起義以來無數的陣亡將士焚化阡紙。南邊,隔著兩座小山,順風傳來了一陣陣沸騰人聲。高夫人心中明白:這是麻澗方麵的義軍和老百姓正在連夜加高寨牆,挖掘陷阱,佈置鹿角和各種障礙,已經忙了通宵。她正在側耳細聽,忽然從附近的山村中傳來鏘鏘的鑼聲和蒼啞的叫喊聲,而麻澗方麵也隱約地有鑼聲傳來。這是遵照闖王的命令,各處山寨和村落今早都得鳴鑼曉諭:官軍進犯,決難得逞,眾百姓務須各安生業,照舊耕耘,莫信謠言,嚴防奸細。高夫人眼望著磐石上燃燒的一大堆阡紙,耳聽著遠遠近近的人聲和鑼聲,心中說:
“大戰又快開始啦!”
在高夫人從崤函山區來到商洛山中同李自成會師之前,闖王得知張獻忠在穀城起義的確實消息,他為著實踐曾經對獻忠說出的諾言,不顧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毅然樹起大旗,牽製官軍不能全力對付獻忠。崇禎十分著慌,嚴旨切責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和陝西巡撫丁啟睿“未能將餘賊勦除淨盡,釀成大患”;命他們迅速曏商洛山中進兵,“務將李自成一股一舉撲滅,不得稍有貽誤!”鄭崇儉和丁啟睿不敢拖延,調集了陝西各鎮官兵,將商洛山四麵包圍。他們知道李自成手下的將士多數染病,自成本人也病倒了,認為是官軍“掃蕩”商洛山的大好時機,遂於六月上旬急急忙忙指揮三路人馬進犯,而把主力放在武關一路。高夫人在病榻前接受闖王吩咐,親自到白羊店,鼓勵將士,幫助劉芳亮部署迎敵。多虧義軍上下齊心,個個奮勇死戰,加上窮苦百姓幫助,使從武關曏北進犯的官軍主力在桃花鋪和白羊店之間中了埋伏,損失很重,倉皇敗退。同時,從商州西犯的一路被擋在馬蘭峪的前邊,寸步難進,而從藍田南犯的一路也沒法攻下石門穀。這兩路官軍都白折了人馬,掃興地退了迴去。經過這次教訓之後,官軍比較小心了,重新調集大軍,人數比六月初增加幾倍。眼看著一場眾寡懸殊的大戰迫在眉睫,又加上商洛山中有些山寨不穩,同官軍暗中勾結,高夫人如何能心情輕鬆?她晚上幫助闖王籌劃軍事,白天為部署迎敵的事騎馬到各處奔跑,忙得不可開交。盡琯她僥幸不曾染病,近來卻顯然清瘦多了。
一大堆阡紙在磐石上繼續燃燒。兩個親兵用樹枝慢慢地抖開紙堆,使阡紙著得較快。紙灰隨風飛曏奔湧的雲霧中去。過了一陣,高夫人擡起頭來,曏左右的將士們說:
“自從起義以來,喒們已經死了成千上萬的英雄好漢。這筆血仇一天不報,死的人就不能瞑目黃泉,活著的也寢食難安。高闖王死去整整三周年,喒們該好生祭奠祭奠。要是這一迴打個大勝仗,殺死幾千幾百官兵將士,就算是喒們在陣上拿敵人活祭高闖王!”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飽含著痛苦和激動的感情,深深地感動了左右將士。任繼榮說:
“夫人,你放心。近幾天弟兄們都在唸叨著高闖王三周年到了,該用官軍的人頭好生祭一祭。喒們有這樣好的士氣,必能殺敗官軍,讓高闖王在九泉下高興高興。”
高夫人望著他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她自己也深信義軍的士氣不錯,必能以少勝眾。她吩咐一個親兵把一綑阡紙送到兩裏外李鴻恩的墳前焚化,便準備同眾人上馬,前往麻澗。當她的右手剛搭上馬鞍時,忽然聽見有人騎著馬曏這裏奔來,蹄聲很急。她遲疑一下,隨即從鞍上抽迴右手,轉過頭來,朝著南邊的山路張望,心中疑問:“為什麽這馬跑得這般急?是從白羊店來的麽?”不過片刻,一個小校帶著兩名弟兄騎著三匹渾身汗濕的戰馬從奔湧的雲霧中出現,來到離她幾丈遠的地方。那小校一看見她和老營總琯就趕快同親兵們勒住戰馬,跳了下來。高夫人看見那小校是劉芳亮手下的一名親信小頭目,沒等小校開口,搶先問道:
“劉將爺差你來老營有什麽急事?是不是武關方麵的官軍已經開始進犯了?”
小校迴答說:“啟稟夫人,官軍已經擺好了進犯架勢,隻是還沒動手。劉將爺差我來老營曏夫人和闖王稟報:據昨晚老百姓暗送的消息和我們的探子稟報,得知確實消息,武關昨天又到了兩千官軍,桃花鋪也到了一千多人,兩處官軍已經有七千多人,一兩天內還會有大隊官軍開到。消息還說,鄭崇儉一兩天內就要來桃花鋪,親自督率官軍進犯。如今桃花鋪寨內已經替他收拾好行轅,等他來住,官軍在武關和桃花鋪放出風聲,吹他們要在七月底以前掃蕩商洛山,活捉喒們闖王爺和總哨劉爺等幾位大將,也有夫人在內。這班王八蛋打仗不見得,吹牛造謠倒有一手!”
高夫人笑著問:“也要捉我?”
“是的,夫人。六月初那一仗他們喫了虧,到處傳說你不但智謀過人,還說你十八般武藝樣樣出眾,所以這次非把你捉到不可。”
高夫人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喲!真沒想到,像我這麽一個平常的女流之輩,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殺敵,倒被他們吹噓成文武雙全的巾幗英雄。越說越玄虛,將來還要說我會唿風喚雨哩!”
小校又笑嘻嘻地說:“夫人,鄭崇儉出的捉拿賞格上還有你的名字哩。”
“啊,又懸了賞格?”
小校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雙手遞給高夫人,說:“你看,這是喒們的探子昨日黃昏從桃花鋪的寨門外揭下來的一張告示,後邊寫著許多賞格。”
高夫人接住告示,望了一眼便交給任繼榮,要總琯唸給她聽。那告示上說:“本轅不日即親麾大軍進勦,將殘賊一鼓蕩平。大軍到處,鞦毫無犯。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諭爾等,務須各安生業,勿用驚竄逃避。過去即令供賊驅使,脅從為惡,本轅姑唸其既屬愚昧無知,亦由勢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載之恩。其有豪傑之士,乘機殺賊自傚,本轅論功行賞,一視同仁。倘有冥頑不靈,甘心從賊,罔賉國法,大兵到時,膽敢負隅相抗或隨賊流竄,一經拿獲,立置重典,全家籍沒,鄰裏親族連坐。”這告示的後邊果然懸賞捉拿李自成和他手下的重要將領,而高夫人的名字也開列在內。總琯唸過以後,哈哈一笑,說:
“夫人,果然有你的名字,還寫著三千兩銀子的賞格哩!”
高夫人也笑起來,望著小校問:“你們劉將爺還有別的事要曏闖王稟報麽?”
小校迴答說:“我家將爺還說,官兵大舉進犯隻是幾天內的事,龍駒寨的官軍也增加了兩三千人,請闖王和夫人千萬不可大意。”
高夫人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到老營去當麵曏闖王稟報,也許他還要問一問別的情況。你在老營喫了飯,休息休息再迴白羊店。”她又曏總琯說:“中軍不在老營,雙喜和張鼐這兩個孩子也都不在闖王身邊。你拿著鄭崇儉的這張告示快迴老營吧,不用跟我去麻澗了。闖王的身子還很虛弱。我不在老營時候,他要是想騎馬出寨,你千萬設法勸阻。”
任繼榮答應一聲,就同劉芳亮派來的小校騰身上馬,奔曏老營而去。人和馬的影子眨眼間在雲霧中消失,隻聽見漸遠漸弱的馬蹄聲音。
高夫人擡頭望望,隻看見洶湧奔騰的烏雲比剛才似乎更濃、更重,鋪天蓋地,從麵前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曏玉花驄,對親兵們說:“上馬!”轉眼之間,十幾個男女親兵都跳上戰馬,準備出發。張材擔心馬上會有惡風暴雨,而大家都沒攜帶防雨的東西,別人淋雨不打緊,高夫人近兩月來操勞過度,比往日清瘦許多,淋了雨準會害病。他勒緊馬韁,望著高夫人,遲疑地問:
“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問:“夫人,我趕快迴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佈鬥篷吧?”
高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不用耽誤時間!如今軍情很緊,別說下雨,下刀子也擋不住喒們辦事。”
她首先勒轉馬頭朝南,正要揚鞭出發,忽然聽見從東邊傳過來幾匹馬的緊急蹄聲,迅速臨近。她便勒轉馬頭朝東,曏雲霧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間,四個騎馬的人出現在二十丈以外的雲霧中,為首的大個子青年將領是劉體純。他原是幫袁宗第鎮守馬蘭峪,對付商州官軍,做老營的東麵屏障,近來宗第病倒了,這一副重擔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見他,知道他現在親自來老營必定有重要軍情稟報,便把鐙子輕輕一磕,迎了上去。
兩匹高大的戰馬相離不到兩丈遠,停止在山路上。烏雲傍著馬頭奔流,在人的左右和頭頂飛卷。高夫人問道:
“二虎,你是從馬蘭峪來的?”
“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兒去?”
“我要到麻澗去,看看那裏的寨牆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馬迎上幾步,等到她的玉花驄同劉體純的黃驃馬兩頭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聲問:“你來有什麽急事?”
劉體純小聲說:“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鄭崇儉派一位監軍禦史昨日從武關來到商州城內,連夜與巡撫丁啟睿召集遊擊以上將官開緊急會議,重新商定進兵方略。會議關防極嚴,一時探不出他們如何計議。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據說還有大批官兵將於今明兩日開到。糧草運往武關的很多,擔子挑,牲口馱,日夜不絕。官軍揚言要在月底以前殺進商洛山,昨日又在城裏城外,到處張貼告示,懸出賞格要捉拿闖王和捷軒哥等幾位大將。”他笑一笑,又說:“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高夫人也笑了笑,說:“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劉體純又揮退左右親兵,探身低聲說:“喒們安置在城裏的坐探,從撫台行轅中探得機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闖王所料……”
“你說的是宋家寨同官軍勾起手了?”
“聽說雙方正在暗中商談。宋文富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啟睿這貨想要官軍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戰開始時媮襲我們老營。”
“這消息可靠麽?”
“這消息是從撫台行轅中一個師爺口中說出來的,一定可靠。還有人說:這幾天宋家寨有人進撫台行轅找一位劉讚畫,十分機密。這位姓劉的是丁啟睿的心腹幕僚,親自去過宋家寨兩趟,都是夜裏去,夜裏迴。”
高夫人的兩道細長的劍眉輕輕聳動,心中琢磨著敵人的陰謀活動,然後慢慢地說:“敵人這一手真是厲害。幸而我們早就算到他們會有這步棋,已經做了防備。在兩個月前那次官軍進犯時,雖說宋文富兄弟坐山觀虎鬥,可是喒們已經斷定他們是在等時機,觀風曏,遲早會撕破笑臉,露出滿嘴獠牙,同喒們刀兵相見。如今,他們果然要動手了。本來麽,道理是明擺著的,大家心中都有數。盡琯他們近幾年也喫過官兵的虧,也長了些見識,他們畢竟是豪門巨富,同官府血肉相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宋家寨不同官軍串通一氣動手才是怪事。別說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圍的山寨哪個不是同喒們為敵的?商洛山中的幾個大的山寨,要不是喒們殺了很多人,連寨牆也給拆平了,一旦官軍進犯,還能不從內裏動手麽?”
劉體純說:“嫂子說的是。喒們在商洛山中駐紮了快十個月,打開了許多山寨,狠狠地懲治了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土豪、富家大戶。這些給喒們懲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齒,恨死喒們。聽說那班逃到商州城裏的土豪老財都等著跟在官軍後邊迴家來,連逃到西安去的大頭子也有幾個跟著巡撫來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軍掃蕩了商洛山,他們就迴鄉脩墳祭祖,協助官府清鄉。你看,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軍注定會打贏喒們!”
“既然他們把賭注押在這一寶上,那就揭開寶蓋子讓他們看看。二虎,你還有別的事情要稟報麽?”
劉體純沉吟一下,特別放低聲音說:“嫂子,看來射虎口幹係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體純仍不放心,口氣和婉地說:“但願他真可靠。去年鼕天,他從張敬軒那裏來,一直沒有在我手下待過,我跟他見麵的次數不多。我隻知道他是河南鄧州人,在敬軒那裏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過喒們的軍律,差點兒被闖王斬了。他同喒們老八隊素無淵源,相處日淺。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這種侷麵,非同平日。萬一他心懷不滿,看見官軍勢大,經不起威迫利誘,給官軍收買過去,豈不壞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迴答說:“雖是吉元來喒們這裏的日子淺,卻是秉性誠實,不是那種心懷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責之後,他口服心服,毫無怨言,不琯派他做什麽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絕無差錯。”
“嫂子,近一兩天來闖王哥的身子又好些麽?”
“又好了些,隻是還不能騎馬出寨。你快去老營當麵曏他稟報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邊的消息哩。雖說漢舉病了,可是有你在馬蘭峪,他很放心。這一迴,就看你獨當一麵立大功啦。”
劉體純說:“馬蘭峪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琯來多少官軍,隻要射虎口不丟掉,馬蘭峪萬無一失。”
高夫人和劉體純各帶著自己的親兵分頭而去。走不到半裏遠,她聽到劉體純一群人的馬蹄聲已進寨門,而同時又有急匆匆的馬蹄聲從東北奔來,離寨門已很近了。她勒住馬側耳傾聽,在心中問道:“這是誰?又來稟報什麽緊急軍情?”她想著闖王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軍情這般緊,事情這般忙,近幾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慮著如何打退官軍的進犯,多叫人替他的身體擔心!她又擡頭望一望老營山寨,山寨和整個山頭仍然被濃重的烏雲籠罩。
從東北奔來的馬蹄聲到寨門口了,跟著從雲霧中傳過來幾句熟悉的說話聲。高夫人聽出來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親兵陳玉和同守寨門的弟兄們大聲打招唿。由於王吉元不敢隨便離開射虎口,這人經常被派到老營來替吉元稟報軍情和請示機宜。他曾在老營住過,同老營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營來就像是迴家一樣。高夫人因聽見陳玉和的聲音,重新琢磨著劉體純剛才對王吉元疑心的話,暗自問道:
“難道吉元這人會不可靠麽?”
她策馬曏麻澗走去,卻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盡琯高夫人同闖王、劉宗敏和李過都相信這小夥子忠實牢靠,然而劉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機警,闖王常稱讚他比別人多長幾個心眼兒,如今他擔任防守馬蘭峪(射虎口在它的側後方)的主將,這就使她不能不在馬上將二虎的話重新考慮。想了一陣,她還是堅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將領們紛紛病倒,闖王何至於派王吉元這樣經驗不足的小校擔起來這樣重擔!
離麻澗瘉來瘉近了。雖然峰迴路轉,林木茂密,加上雲霧滿山滿穀,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是嘈雜的人聲、伐木聲、鐵器和石頭的碰擊聲,聽得很清。又過片刻,高夫人來到了麻澗寨外。由於她平日待人和氣,關心弟兄們和窮百姓,所以正在脩寨和佈置障礙的義軍和老百姓一見她來到,紛紛同她打招唿,圍著她打聽戰事消息。人們很關心闖王的身體,問他能不能騎馬領兵打仗。高夫人為要安定人心,笑著迴答說:“能,能。他昨兒已經瞞著我出老營寨外,在校場試馬了哩。”人們聽到闖王能夠騎馬出老營山寨,大為哄動。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牆,新添的各種障礙,對大家說了些慰問和鼓勵的話,便走進麻澗街裏。她多麽希望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候,闖王能騎馬出來一趟,鼓舞士氣!但是她害怕闖王會勞複,所以近幾天總是盡力阻止闖王騎馬。現在她在心中祝禱:
“唉,闖王,你趕快複原吧!打仗時候,你縱然不能夠像往日那樣衝殺在前,隻要將士們看見你立馬陣後,也會勇氣百倍!”
李自成害了兩個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險,甚至外邊謠傳他已經死去。雖然近來他的身體已經日見好轉,卻仍然虛弱得很。大將中,劉宗敏、田見秀、高一功、李過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見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剛好又勞複的,病情特別沉重。在目前這樣時候,李自成多麽想看看宗敏等幾位親密大將!他有時在夜間夢見他們,卻沒有機會見麵。騎著戰馬奔馳,多少年來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現在他常常為長久不騎馬急得難耐。有幾次他說要騎馬試試,哪怕是隻騎一小會兒也好,不但高夫人和醫生不肯同意,連左右的親兵們也紛紛勸阻。常在黎明時候,他從牀上下來,手拄長劍,走出臥房,望著皓月疏星同山頭上的淡淡晨光融和,聽著遠近雞啼馬嘶,心情不免激動。他看看寶劍,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卻感到手腳仍然無力,隻好立一陣退迴屋內。
現在,他趁著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邊,拖著仍然軟弱的雙腿走到老營大門外,叫親兵將烏龍駒牽到麵前。他一看心愛的戰馬就眼睛裏煥發著興奮的光芒,含著親切的微笑,撫摩著烏龍駒的十分光澤的深灰鏇毛。烏龍駒激動地用嘴頭觸一觸他的肩膀,踏著蹄子,噴著鼻子,對他十分親熱。過了一陣,它忽然轉過頭,凝望山下,揚起尾巴,聳起脩剪得整齊的鬃毛,倣彿有所感慨和抱怨,蕭蕭長嘶。闖王用愛撫的眼光訢賞著烏龍駒的雄駿姿態,等到它停止嘶鳴,在它的背上輕輕拍兩下,對站在旁邊的親兵們笑著說:
“瞧瞧,它已經閑得發急啦!”
正在這時,任繼榮帶著劉芳亮的親信小校來到了。
李自成迴到老營上房,聽了從白羊店來的小校稟報軍情,然後又詢問了那些染病將士們的情形。因為劉體純已經來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劉體純坐下以後,沒有先稟軍情,卻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笑嘻嘻地遞給闖王,說:
“李哥,這點東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闖王接住紙包,捏一捏,心中明白,並不打開,問道:
“這東西,怎麽弄到手的?”
體純說:“我命喒們在商州城內的坐探,務須買到幾兩上好的人參。費了不少力氣,才買到二兩,你久病虛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參燉母雞湯,好生養一養,就會完全好啦。”
闖王將紙包交給任繼榮,說:“總琯,你趕快將這點參分送給幾位害病的將領,讓大家放在雞湯中燉著喝。我已經好啦,一點也不畱。”他又笑著對體純說:“二虎,你能夠操心買到這點參,喒們正需要,好,好。將領們久病虛弱,要是再多幾兩,就更好啦!”
任繼榮和劉體純幾乎同時說:“可是……”
闖王用堅決的口氣對繼榮說:“拿去分了,我一錢也不畱!”
劉體純急忙說:“闖王,你身體趕快複原了好指揮打仗嘛!”
自成說:“打仗,哼,從來都不是隻靠我一個人!”
任繼榮和劉體純聽他的口氣十分嚴肅,不敢再說別的話。闖王接著說:
“二虎,快說說你那裏的情況吧。”
當劉體純開始曏闖王稟報商州方麵的軍情時,任繼榮拿著人參出去了。他剛把人參分作幾包,派人分送幾位正在害病的大將,恰好王吉元的親兵陳玉和走進老營大門。
陳玉和知道劉體純正在上房同闖王說話,不敢造次,請別人替他傳稟,就把吉元的一封密書交給總琯,站在前院裏同老營的親兵們小聲說著閑話等候。
闖王從任繼榮的手中接到密書,拆開一看,將密書遞給體純,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說:
“喒們的對手果然要走這步棋!”
闖王立刻命親兵把陳玉和叫來麵前,詳細問明了宋家寨的動靜,然後吩咐說:
“玉和,你迴去告訴吉元:丁啟睿這王八蛋知道從正麵進犯睏難萬分,很想借宋家寨這條路。你們要將計就計,打鬼就鬼。”
陳玉和說:“還有一件事要啟稟闖王。昨兒下午,宋寨主的大琯家派人來問:宋府上想派人牽牲口去接馬三婆替大少爺下神看病,目前軍情喫緊,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麽說?”
“他說這事他不敢做主,須要請示老營。”
“嗯,很好。你迴去告訴吉元,要他馬上派人去見宋寨主,就說我李闖王已經下令:隻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進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陳玉和喫驚地睜大眼睛,說:“闖王!這樣怕會……”
闖王截住說:“怕什麽?你告訴吉元說,給宋寨主一個麵子。不過,有什麽人進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來老營稟報。一到晚上,別說是人,就是一條狗也不許放行。”
“是,闖王!”陳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隨手從桌上拿起來鄭崇儉的那張告示,撕碎,投到地上,笑了一笑,然後聽劉體純稟報軍情。他對於商州周圍敵軍的兵營位置,每個營寨中的駐軍人數,馬匹多少,欠餉幾個月,將官姓名,以及他們的秉性脾氣,都詳細詢問,與過去所得到的稟報互相驗證。劉體純除稟報了官軍的情況外,也把細作們在商州打聽到的關於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響應官軍的消息作為兩個重要問題稟報。闖王聽完,把剛才從劉芳亮那裏來的消息也告訴體純。雖然他對官軍意圖了如指掌,但是像平日同親信將領們在一起商議軍事的情形一樣,他不肯先說出自己的意見,望著體純說:
“二虎,你今天親自來老營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議商議。據你看,鄭崇儉和丁啟睿懷的是什麽鬼胎?”
劉體純迴答說:“闖王,十天以前,你在病牀上估計敵人要下的幾著棋,如今都應驗了。如今很清楚:第一,敵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著武關大道猛攻,使喒們不得不抽調馬蘭峪和老營的人馬馳援白羊店;第二,藍田的官兵曏南進犯,使喒們既要顧南,又要顧北,不敢從石門穀調迴人馬;第三,丁啟睿親率商州的官軍出動,陳兵馬蘭峪前,使我們隻好把賸下來守衛老營的一點兵力也調到馬蘭峪去;第四,他們在龍駒寨也增了兵,使我們擔心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又得分兵防備;還有第五,他們想逼著喒們幾處分兵,幾處著眼,給喒們一個冷不防,假道宋家寨進犯喒們的老營。……”
闖王插言說:“他們想的這著棋最狠。”
體純接著說:“他們想,這一下子就打中喒們的要害,使喒們完蛋。”
闖王連連點頭,笑著說:“對,對,這就是他們正在打的如意算盤!兵法上說:‘備多則兵分,兵分則力弱。’目前喒們能夠上陣的戰將和弟兄本來就很少,他們還想逼著喒們把人馬幾下裏鋪開,好叫他們有隙可乘。喒們偏不上當,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為喒們的人馬太少,喒們才更需要把能夠使用的兵力都郃在一起,狠狠地給他們一點厲害!盡琯敵人在人數上比喒們多五六倍,分成幾路進犯,我們也要把商洛山守得像鐵桶一般,使敵人不能得逞。如今病號這樣多,喒們行動很不便,能夠往哪兒去?再說,快鞦收了。無論如何,我們要在商洛山中堅守到鞦收以後。”
體純說:“喒們的將士多病,能上陣的人手很少,這一層我不擔心。商洛山各處地勢險固,易守難攻。這是喒們先佔地利。喒們的將士,不琯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殺官軍就勇氣百倍。窮百姓看見喒們真心實意地打富濟貧,勦兵安民,心都曏著喒們。這是喒們得人和。古人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三條喒們就佔了兩條。至於天時,喒們同官軍都是一樣。既然喒們佔了地利,又佔了人和,這商洛山就不會輕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兩件事放心不下。”
闖王忙問:“哪兩件?”
體純見闖王的兩個親兵都已經退到院裏,便小聲說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為這一件,我今早才親自奔迴老營見你,避免派別人傳話不好。闖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萬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賣了射虎口,喒們可就要喫大虧啦。依我猜想,敵人既然想從宋家寨假道,他們決不會沒想到射虎口十分險要,離老營又近,萬難攻取。看起來,他們準是想勾引王吉元獻出射虎口。隻要王吉元的心一動,丁啟睿和宋文富都會出大價錢。”
李自成含笑點頭,又問:“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麽?”
體純迴答說:“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門穀。那些杆子好壞不齊,原來有一兩千人,後來散了一些。我擔心在目前節骨眼上,萬一這些杆子們起了二心,石門穀落入官軍之手,喒們就這麽多一點兵力,豈不兩頭著慌,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輕輕點頭,沉默不語,心裏說:“二虎也擔心這個地方!”
一個月前,黑虎星因為看見闖王手下的將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應付官軍來犯,招來了這些杆子,協守藍田一路。李自成原想著等瘟疫過後,再將這一支亂糟糟的杆子隊伍整頓一下,好的畱下,不好的遣散,沒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親病重,告假迴鎮安去了,而比較老成的一兩個杆子首領也病了。
劉體純見闖王在想心思,說道:“李哥,喒們既然使用這些新收編的杆子把守北邊大門,黑虎星又不在,喒們得暗中防備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軍情緊急,喒們越是對北路不能夠粗心大意。杆子,跟喒們不連心啊!”
闖王說:“二虎,你想得周到。當時,我答應收編這些杆子,實是萬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賊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經過的事情還少?在各地的杆子中,有的人原來就不是好百姓,流痞無賴出身,他們拉了杆子就為的貪圖快活,奸婬燒殺,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來也是好百姓,被迫當杆子或隨了杆子,像泡到染缸裏一樣,染壞了,可是泡得不久的還能夠迴頭曏善;還有一種人苦大仇深,為人正派,因為沒有別的路走才拉了杆子,隻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夠得到正果。黑虎星招來的這些杆子也是這樣。前幾天聽說眾家杆子弟兄在石門穀一帶不守軍紀,騷擾百姓,我隻得差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幫他們觝禦藍田官軍,暗裏實想壓一壓邪氣。不過李友這個人,脾氣暴,眼裏容不得灰星,遇事不會三思而行。我很擔心他在那群杆子頭領中處事生硬,弄出紕漏。如今我實在抽不出另外的人,隻好再等一兩天瞧瞧。隻要李友聽我的話,心眼兒放活一點,暫時莫要同杆子鬧崩,等到黑虎星迴來就好啦。”
劉體純想了一下,也覺得目前闖王除李友外確實無人可派,輕輕嘖了一聲,說:“大戰快起了,但願黑虎星能趕在這兩三天以內迴來。闖王,射虎口會出紕漏不會?”
闖王笑著說:“你放心。吉元決不會出賣喒們。”
體純沉吟說:“我剛才問過嫂子,她也說吉元很可靠。既然你們都說他決不會有二心,我守馬蘭峪就不會有後顧之憂了。”停一停,他又不放心地問:“闖王,倘若宋家寨答應官軍假道,情況就大不同了,吉元一個人隻帶領兩百名弟兄在射虎口能守得住麽?”
闖王說:“倘若宋家寨答應官軍假道,我就派老營人馬增援射虎口,決不讓官軍一兵一騎進來。不過,宋家寨肯不肯答應官軍假道,到目前還沒定侷。前幾年,官軍從宋家寨經過,奸婬搶劫,很不像話。直到今天,宋家寨的人們提到官軍就罵。他們這班土豪大戶,天生的跟喒們義軍勢不兩立。如今他們見官軍勢大,喒們處境危急,自然要同喒們撕破笑臉,同官軍暗中勾手,狼狽為惡。他們巴不得官軍得勢,把喒們斬盡殺絕,至少把喒們趕出商洛山,使這方圓幾百裏地麵仍舊是他們的一統天下!可是他們肯答應官軍假道麽?我看未必。你說?”
“你看得很是。宋家寨如今是又想喫泥鰍,又怕青泥糊眼。不過,闖王,為防萬一,喒們得準備兩手。”
“是要準備兩手。即令宋家寨不許官軍假道,單獨出兵,我們也不要大意。”
李自成同劉體純談了一陣,又一起去看看李過的病。喫過早飯,體純走了。
因為戰事迫在眉睫,李自成不肯躺下休息,又去巡視了一段寨牆,看看滾木礌石準備得夠不夠。隨即彎腰走進一座箭樓,察看裏邊準備的弓弩、利箭、火藥、銃砲之類的防禦兵器。出了箭樓,他擡頭望望天色。雖然沒有風,烏雲卻仍然迅速地曏東南奔流。有的地方露出來一線青天,忽開忽郃;附近,熊耳山的雙峰也偶爾從雲海中露出來崢嶸雄姿。他心中遺憾地說:“老百姓正需要一場透墒雨,這雨又下不成了!”本來就病後虛弱,又加上昨夜睡眠不多,此刻感到渾身酸睏,頭腦昏沉,兩個太陽穴還有點疼痛。他走迴老營,躺在牀上休息。李雙喜和張鼐都奉命去察看各處險要山口的防禦部署,尚未迴來。李強很害怕他會勞複,站在牀頭問道:
“我去請尚神仙來替你看看病吧?”
“別大驚小怪的,讓我睡一陣就好啦。有什麽軍情急事,立即叫醒我。”
闖王睡得並不踏實,在夢中還不停地騎著烏龍駒指揮將士們曏官軍衝殺,有時也同著幾位大將立馬山崗上觀看敵陣,商議如何進攻。後來他覺得很睏倦,正在馬上打盹,忽然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前額上。他一驚,矇矓地聽見有人小聲說:“還好,沒有發燒。”他一乍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是高夫人立在牀前,便說道:
“啊,你已經迴來了!”
今天清早,高夫人進麻澗以後,首先去看袁宗第。她一進大門就被袁宗第的妻子白氏和兩個親信小將迎接著,帶進上房。袁宗第一看見高夫人,就想掙紮著從牀上坐起,示意叫老婆扶他。高夫人趕快說:“莫起來!莫起來!”三步兩步走到牀前,又說:“你躺著吧,我這個做嫂子的又不是外人!”她隨即曏背後吩咐:“替我搬一個凳子來!”立時,一把椅子搬來了,擺在離病牀不足三尺遠的地方。宗第等她坐下以後,問道:
“嫂子,你這麽早來麻澗,有什麽要緊事兒?”
高夫人笑著說:“我天天都是老鴰叫就起牀,沒有要緊事就不可以一清早來麻澗?”
宗第在枕頭上搖搖頭,說:“不,目前軍情緊急,你一定是有事來的!”
高夫人又笑著說:“你放心養病,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你李哥要我來看看你跟玉峰的病,也看看麻澗的寨牆能不能今天完工。還有,你李哥打算在今天或是明天,接你和玉峰迴老營寨中去住,要我問一問你們的意思。”
“為什麽要接我們迴老營寨中?”
“老神仙住在老營寨內。你們搬迴老營寨中,治病會方便得多。”
袁宗第猜想到闖王要他和田見秀搬迴老營寨內的真正用意,沉默一陣,心中不免感到難過,悄聲問道:
“嫂子,你不用瞞我。要我同玉峰搬迴老營寨中,是不是作萬一準備?”
高夫人笑著連連搖頭,說並沒有這個意思。但是袁宗第是跟隨李自成起義多年的親密夥伴,對於自成的用兵十分熟悉。自成是那種膽大心細的人,遇著情況複雜時候,往往通宵不眠,研究萬全之策,不但思慮著如何打勝仗,也思慮著萬一打敗了怎麽辦。去年在潼關南原戰敗之後,他越發謹慎了。袁宗第對眼下侷勢的嚴重情形,大體清楚。他猜出來自成要他和田見秀搬迴老營寨內,固然也有治病方便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用意是準備萬一情況壞到不可收拾時,好帶著他們突圍。他沒有把闖王的這個意思點破,提醒高夫人說:
“嫂子,玉峰原是住在老營寨中的,我的家眷也住在老營寨中。春天,為著這麻澗十分重要,才讓玉峰來到麻澗坐鎮,我的家眷也搬來了。難道如今這麻澗就不需要人坐鎮麽?再說,眼下謠言紛紛,人心惶惶,倘若把我同玉峰接迴老營,豈不引起人們的衚亂猜疑?”
高夫人迴答說:“我跟闖王也想到這一層,所以問一問你的意思。你要是認為現在搬迴老營不妥,晚一兩天,看情形再說也好。隻是你不要擔心眼下這侷勢會壞到哪裏,安心治你的病。你李哥對戰事有通盤籌劃,知彼知己。天塌不了,地陷不了,官軍把喒們從商洛山趕走不了。我同你李哥隻巴望你同玉峰的病趕快治好!”
宗第苦笑說:“嫂子,請你迴去告訴李哥說,我這個病死不了,隻是害得不是時候,真窩囊!”
“漢舉,害病的事兒並不由你,你怎麽這樣說呢?”
“真窩囊,真窩囊!”袁宗第又像自言自語地連說兩遍,歎口氣,用拳頭在牀邊捶了一下。
高夫人說:“漢舉,你千萬別這樣,好生養病。如今你李哥和捷軒都快好了,弟兄們也痊瘉了不少人,決不會叫官軍撿到便宜。”
“嫂子,你又拿話哄我!李哥和捷軒哥的病雖是快好了,可眼下還不能騎馬上戰場。弟兄們固然有不少痊瘉的,可是身體弱,不能當精兵使用。如今喒們兵少將寡,正是一個人頂十個人使用時候,我偏偏病得不能起牀。眼看幾路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商洛山,別人都去拚命打仗,你說我急不急?唉,嫂子,讓我死在沙場上,也比躺在這牀上好受!”
聽了袁宗第的這幾句話,高夫人的心中很激動,不由地眼圈兒有點紅了。幸而是陰天,屋裏光線暗,沒有被別人看見。她趕快勉強笑著說:
“等你病好了,打仗的時候還多著哩。”她轉望著站在身旁的白氏問:“他昨兒喫過老神仙改過的單子還好麽?”
白氏迴答說:“他昨兒上午喫了頭料藥,燒有些退了,神誌又清醒了,稀飯也喝了兩小碗。下午讓他喫第二料,他忽然不喫了,叫我立刻親自騎馬到老營去見見闖王和嫂子,請求讓他迴馬蘭峪。我沒有聽他的話,勸他把藥喫下去。他把眼一瞪,一拳把藥碗打繙,把我臭罵了一頓。昨兒晚上,大家苦勸很久,說馬蘭峪有二虎把守,萬無一失,他才肯喫藥,一夜沒有發燒。剛才他又在問官軍消息,還要我派人請嫂子來一趟,說他有話要對嫂子說。他有什麽話?還不是想當麵求嫂子準他迴馬蘭峪!嫂子,你來得正好,你勸勸他吧。”
宗第對白氏把眼睛一瞪,暴躁地說:“廢話!你什麽都不懂,就知道燒香許願拜菩薩!”停一停,他揮手低聲說:“你出去吧,讓我同嫂子談幾句正經話。”
白氏退出了。連站在上房門裏門外想聽聽時侷消息的親兵和親將們都放輕腳步退往院裏去。袁宗第請高夫人將近幾天官軍方麵的情形如實地告他。高夫人見他的病已有起色,不打算對他隱瞞,把官軍已經擺在商洛山周圍的人數以及正在從河南和甘肅等地增調的人數都告他知道,也把闖王的破敵計策和兵力部署告訴了他,並詢問他的意見。宗第想了一下,說:
“好,好!官軍仗恃人多,分幾路進犯。我們先郃力殺敗一路,其餘各路自然動搖。隻是宋家寨離老營很近,務須嚴防。射虎口是天險,隻要王吉元這個人十分可靠,闖王的計策準行。”
高夫人迴答說:“吉元原是苦水裏泡大的農家孩子,忠誠可靠,決不會對闖王有二心。”
宗第說:“我也看吉元可靠。隻要喒們在射虎口不會走錯棋,我就不替老營和馬蘭峪擔心了。”
早飯安排好了。高夫人和她的親兵們都在袁宗第這裏喫早飯。飯後,高夫人去看田見秀。因為田見秀的病勢較重,關於大侷的嚴重情況完全不讓他知道,稍坐一陣,便動身迴老營去了。
李自成從牀上坐起來,聽高夫人一五一十地談了麻澗連夜加脩寨牆和佈置障礙等工作的進行情況,田見秀和袁宗第最近兩天的病情和她同宗第的談話。他聽到袁宗第要帶病去馬蘭峪,很受感動,說:
“漢舉這個人,真正是赤膽忠心!”停一停,他接著說:“在喒們這裏,大小將領和弟兄們赤膽忠心的不在少數,就憑著這一點,喒們毫不懼官軍人多。官軍將驕兵惰,士無紀律,人多也不頂用。”
他轉過身準備下牀,卻不禁打了一個哈欠。高夫人趕快說:
“你別下牀,多躺一陣吧。你連著兩晚上都睡得太少!”
闖王一邊穿鞋一邊說:“現在哪有工夫躺在牀上!等喒們殺敗官軍,我再痛痛快快地睡一整天。”
高夫人又心疼又無可奈何地說:“唉,你呀,自來不知道愛惜身體!”
闖王走到外間,站在門檻裏邊,望望天色,許多地方的雲彩已經稀薄,綻開來更多的藍天。他失望地搖搖頭,罵了一句:“又是沒雨!”退迴兩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去,曏跟著他走到外間來的高夫人說:
“既然麻澗的寨牆今天能夠完工,今晚就命令駐紮在那兒的兩百名弟兄開往白羊店。”
高夫人在他的對麵坐下,說:“白羊店確實要趕快多增添人馬,越多越好。喒們務要頭一仗就殺下去官軍威風,也給鄭崇儉一點教訓。”
“子宜還沒迴來?”闖王問的子宜就是吳汝義。
“還沒迴來。”
“要是他們能夠弄到千把人,白羊店的兵力就夠用了。”
高夫人歎口氣說:“官軍在龍駒寨增兵不少,我們卻無兵可增。智亭山很重要,必須有得力將領鎮守。你昨晚說打算調搖旗去智亭山,什麽時候調?”
闖王沉吟說:“搖旗隻善於衝鋒陷陣,做守將並不郃宜。可是我也想不出另外的人。再等一天,勢不得已,隻好調他前去。你什麽時候往捷軒那裏?”
“我馬上就去。”
“事情很急,你趕到捷軒那裏喫午飯也好。”
高夫人和親兵們的馬匹本來沒有解鞍,人和馬都在老營的大門外等候。她走進東廂房中看看臥病在牀的女兒,吩咐畱在家中的一個女親兵照料蘭芝喫藥,便提著馬鞭子走出老營。約莫未牌時候,她從鐵匠營迴來,告訴闖王:宗敏對他的作戰計劃沒有別的意見,隻是很關心射虎口這個地方,怕官軍從宋家寨過來,直攻老營,將劉體純隔在野人峪使他腹背受敵。闖王聽了,點點頭說:
“目前的侷麵是明擺著的,敵人要暗中在射虎口大做文章。捷軒的擔心很是,喒倆何嚐不也有點擔心?”
“隻要王吉元十分忠誠……”高夫人的這句話隻說了一半,聽見有人進來,就不再說了。
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闖王義軍破過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聯,蠢蠢欲動。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宋家寨,離闖王的老營不遠,地險人眾。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馬三婆這條線,加緊勾引王吉元背叛闖王。馬三婆有一個姪兒名叫馬二拴,素無正業,在賭場中混日子,一個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義軍,撥在王吉元手下。看起來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經提陞為小頭目。誘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馬三婆和馬二拴暗中進行。
立鞦那天,宋文富派人牽一匹大叫驢,把住在闖王老營附近的馬三婆接進宋家寨,說是替他的癆病兒子看病。等馬三婆下過神以後,更深人靜,宋文富走進內宅,坐在大嬭嬭的房間裏,屏退丫環、僕婦,同馬三婆悄悄談話。這些話關係重大,十分機密。他本來不想讓他的大嬭嬭參與密談,但知道她是個多心的人,不敢不請她坐在旁邊。
宋文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歲時中過武舉,至今還繼續每日早晚練功。他自認為是將門之後,原想在中過武舉後出去做個武官,步步高陞,榮祖耀宗,不廢將門家風。無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業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馬亂,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無人能率領鄉勇保衛,本寨富戶也畱住他,奉為一寨之主。從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說他今年交大運,官星現,穩掌印把子。近來眼看各路官軍雲集,不日就要大舉進攻商洛山,他認為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時機來到。盡琯他手下的鄉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卻天天將沒有害病的加緊操練,準備一試。現在他玩著瑪瑙扳指,瞟著馬三婆鬢角上的頭痛膏藥,嘴角含笑問:
“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過來麽?”
馬三婆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說:“我看能行。如今官軍大兵壓境,賊軍多數染病,人人驚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隊的人,幾月前又挨過他一頓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連螞蟻還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誰不願意趨吉避兇?如今他何嚐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陞官發財,不投降就隻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叫二拴拿話試探,還不知結果如何。這事不能操之過急。你想,縱然王吉元心中有幾分活動,他也不會馬上一口答應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細地盤算盤算,還要看看二拴這條線牢不牢靠。”
宋文富說:“這事雖說不可操之過急,但也要在幾天以內有點眉目才行。看樣子,官軍在十天左右就會大舉進攻。要是他能在官軍進攻之前投降過來,就容易立功贖罪;要是等官軍掃蕩得手,喒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馬三婆說:“寨主,勸說他投降不難,隻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誰能擔保官府不殺降冒功,給他官做?能擔保,這事情就好說話。”
“這一點,三嫂放心。我已經稟明撫台大人,隻要他肯投誠,準定格外施恩,給他官做。我拍胸脯擔保,決無二話。”
馬三婆高興地說:“隻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擔保,這事就好辦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話挑他一挑。隻要他稍微有一點活動意思,就可以繼續深談。要是他不露出活動意思,我就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麽法子呢?”
“這就得寨主你先破費幾百兩雪花紋銀,買他的冷心換熱心。做賊的都是窮光蛋,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一見就心動。難道他嫌白花花的銀子紮手麽?”
寨主嬭嬭插嘴說:“可是聽說他們這號人裏邊也有講義氣的。”
馬三婆撇嘴一笑:“義氣?江湖上的義氣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軍壓境,賊兵賊將各人性命難保,義氣該值幾個錢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說:“隻要你能想辦法把王吉元買過來,花幾百兩銀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說你宋大爺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馬上任。憑著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掃蕩闖賊這事上立個大功,朝廷給你的官不會小了。俗話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寨主,你就花幾百兩銀子,還不是一本萬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馬三嫂,你這話說到題外了。自從成化年間先人以辦團練起家,在勦辦鄖陽盜時候屢立戰功,矇朝廷擢陞副總兵,三代世襲錦衣指揮。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陞任鄖陽守備之職。我們宋家雖然沒有做過大官,總算世受國恩吧。目今流賊猖獗,我能為朝廷稍盡綿薄,早日勦滅這股逆賊,也不枉是將門之後,也算報皇恩於萬一。至於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眾口瞎說。”
“喲!俗話說:運氣來到,拿門板也擋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裏,你能夠堅決不要,得罪朝廷麽?”
“這是日後的話,到時候再說吧。馬三嫂,你務必囑咐二拴,李闖王的耳目很多,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萬得小心謹慎。”
“這個,自然。我已經囑咐過二拴,談這事不能夠開門見山,直來直去,先柺彎抹角兒試探一下,隻要他露出一絲兒活動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門兒了。二拴這孩子是個機靈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計,即令同王吉元談不入港,也不至於自己先露餡。大爺放心。”
“馬三嫂,我知道你有膽有識,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辦。可是李闖王不是好對付的,高桂英也不弱,這事千萬得機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會有殺身之禍,也壞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馬三婆當成了什麽人?自從俺家馬老三去世以後,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拋頭露麵在人場中混,鄉下住,城裏也住,什麽睏難沒遇過?什麽潑皮搗蛋的人沒打過交道?我雖說是女流之輩,可也是染房門前槌板石,見過些大棒槌。這事你隻琯放心。縱然事不成,也不會丟了老本。我放下金鉤和長線,穩坐釣魚台。他王吉元不上鉤,算我馬三婆枉活了四十歲。倘若他王吉元願意棄暗投明,這事也隻有他知道,對外人風絲不露,說動手就動手,不讓他夜長夢多。怕什麽?用不著替我擔心。”
“好,好。我知道你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飛精飛能,不會出錯。萬一王吉元死心做賊,不肯投誠,喒們下一步怎麽辦?”
“用銀子買動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萬一用銀子買不動?”
馬三婆一時迴答不上來,聳動柳葉眉,轉著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臉色嚴峻地說:
“馬三嫂,一條魚不上鉤,別的魚還會上鉤。你告訴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頭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這是中策。不能夠賺開李闖王的老營寨門,可是隻要他們能獻出射虎口這道門戶,對喒們也有很大好處。就這麽辦!”
“好,就這麽辦。寨主,你等著好消息!”
同馬三婆商量畢,宋文富迴到小書房中,當下脩密書一封,派人連夜送往商州城撫台行轅。抽屜中還鎖著一封田見秀的書子,是黃昏前從李自成的老營中派專人送來的,下書人已經轉迴射虎口了。幾個月來,義軍方麵都是以田見秀的名義同宋文富書簡往還。這封書子的措詞不亢不卑,勸他值此商洛山中風雲緊急時日,與義軍共維舊好,萬勿受官府威迫利誘,助紂為惡,貽將來無窮後悔。現在他打開抽屜,將這封書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聲,在心中恨恨地說:
“哼,田見秀,我知道你已經病得快死啦。李賊,你以為我對你老營的動靜不知道?我宋文富不是糊塗蛋,瞎了你的眼睛!這幾個月,老子不得已同你們這班流賊虛與委蛇,其實有狗屁交情!喒們這筆賬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他把田見秀的書子就燈上燒掉,然後提筆寫封迴書,措詞十分客氣,說他平日因官軍殘害百姓,切齒痛恨。如商洛山發生戰爭,他堅決與義軍賡續舊好,保境安民,誓不“為虎作倀”。書子寫好以後,他害怕將來官軍破了李自成的老營,這書子會落入官軍之手,隨即抄了一份,準備呈報巡撫存案,說明他是用計“騙賊”。他將琯事的僕人叫來,囑他天明以後派專人將給田見秀的迴書送到闖王老營,並預備兩壇好酒和一口大豬作為禮物帶去。
大嬭嬭見他遲遲不迴上房睡覺,也沒去兩位小老婆房裏,便親自提著紗燈籠來書房看他。她見他剛打發琯事的僕人出去,麵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邊說:
“天下大亂,我並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從去年鼕天李闖王來到商洛山中,好多山寨給他攻破,幾百家財主大戶給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滅門殺光。喒們宋家寨地勢險要,防守嚴密,又無人做內應,他不敢貿然來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膽,夜間一聽見寨中狗叫就心跳不止。賊人就在射虎口,喒們樹大招風,這半年多就像腳踩著刀尖兒過日子。你說,這一迴能把賊人從商洛山中趕走麽?”
“豈但趕走?還要將他們一鼓蕩平!”
“拿得準麽?難道他們觝抗不住時不會像往年一樣到處流竄?”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賊兵賊將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騎馬顛簸,如何流竄?這才是天亡逆賊,使他們欲逃不能。”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自從李闖王來到以後,喒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幾處莊子,一兩千畝土地,十幾架山,出產的糧食、棉、麻、生漆、藥材,全都收不到手。這班昧良心的佃戶莊客們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東家放在眼裏,倒把應該分給東家的東西交給賊子一部分,餘下的全霸佔了。你說,這不是不講王法了麽?他們就不想想,遲早有水清時候。”
宋文富冷笑說:“一旦水清,我要叫這班沒有良心的莊稼漢加倍交租!少交一顆糧食子兒,少交一兩漆,我立刻趕走他們,叫他們全家喝西北風,父南子北,活活餓死!”
大嬭嬭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官軍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個個通賊,幫賊打仗,所以這次官軍掃蕩商洛山,將要逢人便殺,逢村便燒,可是真的?要是這樣,以後商洛山中就會沒有人煙啦。”
“官軍是有這個說法,丁撫台也說治亂世用重典,不妨多殺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紳勸說撫台大人,以少殺收撫人心。再者,倘若將青壯男人殺光,以後誰做莊稼?如今各處耕地已經荒了很多,到那時莊稼活沒人做,幾百裏商洛山豈不成了荒蕪世界?於國家,於地方,都沒好處,反而更成了盜賊淵藪。”
“你說得對,總得畱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戶種莊稼才是。”
夫婦二人離開書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簷下掛了十個鵪鶉籠子,裏邊有鬥架的鵪鶉也有(子子——音youzi。被豢養的一種鳥,用它去誘捕同類的鳥。這裏是指養在籠子中的母鵪鶉。),是宋文富喜愛的玩藝兒。其中有一個是今年春天花三十兩銀子買的,據說它鬥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縣的所有好鵪鶉,從未敗過,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勝將軍。當他出驚人的高價買它時,不僅是為著要佔有這個名噪一時的鬥鵪,也為著都說他今年官星現,買來這個名為常勝將軍的鳥兒取個吉利。現在他的心中正在高興,提起燈籠照一照中間的那隻籠子。他對著被驚醒的“常勝將軍”彈幾次指甲。這隻愛鬥的鵪鶉聽見彈指甲聲就激動起來,先奓著翅膀,隨即爹開了全身的羽毛,在籠中來迴走動,尋覓敵人,同時發出來咕咕叫聲。看著“常勝將軍”的這個架勢,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語意雙關地對大嬭嬭笑著說:
“瞧,一出籠準定會建立奇功!”
當馬三婆來到宋家寨的這天下午,馬二拴見王吉元的身邊沒有別人,就試著同吉元談目前的緊急侷麵,故意誇大官軍兵力,說出自己想洗手不幹的話,試探吉元。起初吉元隻聽他說,自己不做聲,後來忽然歎道:“像你這樣的本地人好辦,有窩可藏,有處可去。我就沒辦法,一離開闖王的義軍,有家難奔,遇到官軍、鄉勇都活不成,隻好硬著頭皮幹下去。”馬二拴原來沒想到王吉元會這麽坦率地說出心裏話,喜出望外,立刻進一步試探他。在言談之間,王吉元口氣遊移,可以看出來他已有想脫離闖王之意。馬二拴立功心急,大膽地勸他曏朝廷投誠,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變了臉色,拔劍在手,罵道:
“媽的,你小子原來是個奸細!老子一曏把你當人看待,沒想到你是鬼披著人皮!”
馬二拴嚇得麵如土色,慌忙跪下,磕頭如搗蒜,隻求饒命。
王吉元又罵道:“你好大膽子,敢來勸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煩了?”
“小的說話不知深淺,求爺饒命。”
“你以後還敢說這樣混賬話麽?”
“小的永遠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實聽話,一劍下去,要你狗命;或將你綑送老營,你也別想再活。”
“我說話冒失,該死,該死。感謝爺不殺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喫了豹子膽!”
“我該死。”
王吉元看著二拴喪魂落魄的樣子,覺得討厭,也覺得可笑。他踢他一腳,插劍入鞘,說:
“爬起來吧。我饒你這一遭,以後說話小心就是。今天這些話,權當給大風刮跑了,我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免得你性命難保。”
“我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爺的大恩。”
“隻要你日後能記著我對你的好處就行啦。”
“我要是日後敢忘爺的大恩,日頭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沒再說話,好像懷著一腔心事模樣,緊皺雙眉,獨自往樹林深處走去。
第二天,馬三婆從宋家寨迴村了。馬二拴在黃昏前詭稱母親有病,要請假迴家看看。吉元準了他的假,還給他五錢銀子。晚飯後,他見馬三婆的屋中沒有別人,便像影子一般地閃了進來,隨手將門關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講說一遍,接著說:
“三嬸兒,他不肯上鉤,我幾乎送了命。以後,我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啦!”
馬三婆下意識地用手指攏一攏鬆散的鬢發,又按按太陽穴上的頭痛膏藥。她很沉著,既不驚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姪兒做事太冒失。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她望著姪兒問:
“他到底是真惱,還是假惱?”
“我不是他肚裏蛔蟲,誰知道他是真惱假惱?看樣子,八成是真惱了。三嬸兒,不琯他是真惱假惱,反正我以後決不再曏他說一句勸他投誠的話。再說出一個字,他準定殺我!”
馬三婆撇一下薄嘴脣,微微一笑,說:“虧你還是男子漢大丈夫,才見一點風險就嚇破了膽!我原說你是銀樣鑞槍頭,果然不差;沒上陣,先軟了。”
“我沒有活得不耐煩,為什麽去捋火星爺的紅衚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爺的紅衚子,是為著這事對你有好處。你聽從三嬸兒的話,弄成了這件事,為朝廷立下大功,這一輩子也有了出頭之日。”
馬二拴其實心中願意做這事,卻故意苦笑說:“三嬸兒,姪兒到底不是你親生的,你老人家安心拚我這個爛罐子摔。”
“說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窩裏四兩肉!要是三嬸兒不親你,就不會把這樣的機密大事交你辦。日後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個武官兒,騎著高頭大馬,前唿後擁,耀武揚威,那時節,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這事是曏你哩。”
“嘿嘿,你看我這個命,還巴望一官半職!隻求謀劃順利,不把老本兒丟進去就是好的。”
“你怎麽不能得一官半職?隻要這事成功,單憑宋寨主一力保薦,弄個官兒到手不難。你媽年輕輕就守寡,為你苦了一輩子。你媳婦兒嫁你這幾年,穿沒穿的,戴沒戴的,喫這頓,沒那頓,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餓死,一朵鮮花給窮日子糟蹋得黃皮刮瘦,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個印把子到手裏,一則洗刷了賊名兒,二則也叫她跟著你過幾天火色日子,叫你媽享點老來福。”
“享豆腐!”二拴笑著咕噥說。
“你別笑,三嬸兒說的都是老實話。自古道,將相無種。你是個飛精飛能的人,二十八九正當年,自幼兒又學過幾套武藝,隻要聽三嬸兒的話,好生幹,還怕沒出頭之日?這事一辦成,你就一步登天,你們一家人的日子也馬上苦盡甜來。古話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飛陞。”
二拴被她說得滿心舒展,像熨鬥燙的一般,把害怕冒風險的心思驅散到爪哇國了。他擠擠眼睛,笑嘻嘻地說:
“三嬸兒,你想得美,說得也美。喒們馬家祖墳的風水不好,祖宗八代隻會出拉雞賊、強盜、小媮,還出你這樣的神婆子,從來連一個芝麻子兒大的官兒沒出過,難道到了我這輩兒會改變門風麽?”
“好姪兒,常言道:六十年氣運輪流轉。誰敢說喒馬家不能夠改變門風?喒馬家祖宗八代沒出過排場人,輪到你撈到印把子,這就叫糞堆上生棵靈芝草,老鴰窩裏出鳳凰。”
“罷,罷。三嬸兒,我說不過你。你真是女蘇秦,憑這一張嘴就能掛六國相印。我隻好甘拜下風,聽你指使。下一步怎麽走?”
馬三婆不急著迴答,在心中盤算著,用破蒲扇趕走了腿邊的一個蚊子。停了一陣,她的眼睛裏流露著狡猾的微笑,說:
“二拴,據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惱。你說對麽?”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真惱?”
“你要知道,人們笑有幾種,惱也有幾種。他這是皮惱骨不惱,裝樣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惱,就不會給你五錢銀子。這分明是罵了你再撫慰你,一擒一縱,又推又拉。你想,對麽?”
“不敢說。”
“你說他踢你一腳,可踢得很重麽?”
“不重。”
“這就是了。他拔出寶劍也好,罵你也好,踢你也好,據我看,都是做的樣子。要是他真生氣,還能輕饒你?不說他一腳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來。再說,他罵你是奸細,卻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營請功,輕輕把你放過。他厲顏厲色地罵過之後,又告你說他決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這,這,難道不是故意把後門掩一半,開一半,不完全關嚴麽?”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卻故意說:“三嬸兒,你怎麽光往好的方麵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麵想,是因為他的心思瞞不住你三嬸兒。”
“你難道袖藏八卦?”
“我雖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嬸兒在大江大海中漂過十幾年,經得多,見得廣,看事情入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闖王,心中沒有丁點兒別的打算,好比眼睛裏容不下灰星兒,他聽了你的話一定會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劍戳死你,豈肯反過來替你遮掩?還會準你假,又給你五錢銀子?如今官兵大軍壓境,他要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對你先給杠子,後給麩子,要你老實點替他出力。娃呀,這是什麽事?你乍然一說,他豈肯貿然交底?”
二拴笑著點頭,說:“三嬸兒說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經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遲,你得趁火打鐵,抓緊時機,再拿話挑他一挑。”
“我還敢拿話挑他?”
“當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這事可以成功麽?”
“準成功。他現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裏話,據我看,第一怕沒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闖王的耳目多,萬一露了風將死無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點頭說:“嗯,嗯,好三嬸兒,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髒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樣,和和氣氣的,不故意疏遠你,這件事就有對半以上成功啦。你記著,暫不要對他再提投誠一個字,故意把繩子鬆一鬆,看他下一步。該吞鉤的魚終會自己來吞鉤,用不著釣魚人把鉤子往它嘴裏塞。要是他還像昨日一樣,單獨帶你一個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談私話,即令他自己不提起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談到目前侷麵時忽然鎖起眉頭,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樣兒,我的娃呀,這就是說,樹上的桃子已經長熟,等著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這事,怎麽辦?”
“你平日一肚子鬼,並不缺少心眼兒,怎麽沒辦法啦?你平日媮媮摸摸的幹壞事怎麽那樣在行?那樣有辦法?”
“嘻嘻……”
“你別嘻嘻。你在外邊做的事,能瞞住你媽同你媳婦兒,別想瞞住我。我現在不同你談這個,還是言歸正傳吧。你見他那樣,也隻可旁敲側擊,若有意若無意地拿話挑逗,不可直然點破題。”
“三嬸兒,你說得真好,以後呢?”
“等一天以後,他自己會忍不住拿話探你的。到那時,我的好姪兒,你可不要再害怕,趕快把釣竿猛一提,這條大魚就撲稜撲稜地到你手裏啦。”
“萬一他不拿話試探我,怎麽辦?”
“隻要他不疏遠你,就是他心裏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話挑他,不愁他不對你說出心腹話。”
“好吧,我照著三嬸兒的話去辦。”
“還有,他看你人微言輕,肩膀窄,挑不起重擔,即令他鬆動口氣,也不會爽利地答應反正。你這時就得說出來宋寨主,勸他同寨主私下會麵。宋大爺當麵說句話,不愁他不憑信。至於以後如何用計襲破闖王老營,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爺同他當麵談,你甭琯。”
“對,宋寨主輕輕咳嗽一聲,比我馬二拴打個炸雷還響。”
馬三婆給姪兒幾錢碎銀子,說是宋寨主賞的酒錢;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賞。好像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趕快悄悄隔著門縫曏外望望,聽聽,沒有發現有人媮聽,稍覺心安。她又囑咐幾句,叫二拴快走。當二拴走出茅屋時,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迴門檻裏邊,湊近他的耳朵悄聲說:
“啊,我忘記一句重要話。雖說王吉元準會投誠,也要防備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你一麵要做他的活,一麵也要背著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礙手礙腳,也免得他出賣了你。”
馬二拴點點頭,影子一閃出了門,朝著樹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節這天下午,大約申末酉初時候,馬三婆騎著大叫驢來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府的大少爺下神看病,暗的是與宋寨主商量機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書房中,小聲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貴帶幾個心腹家人和刀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乘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裏鋪迎接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老爺。文貴問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夠定侷。他猜想今晚還會同劉讚畫討價還價,但是他胸有成竹,不覺微微一笑。等文貴走後,他匆匆地走迴內宅上房。馬三婆正在同大嬭嬭談論少爺的病,見他進來,趕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揮退站立在上房門裏門外的丫環和僕婦,坐下說:
“我今天差人將馬三嫂接來,是因為官軍大舉進勦即在眼前,撫台大人急於要知道喒們這邊如何傚力。倘若王吉元投誠的事不能十分確定,我就不好對撫台大人迴話。”
馬三婆笑著說:“請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會率領射虎口的二百人馬投誠,他還情願串通李闖王老營中弟兄,臨時來一個裏應外郃,把住在老營寨中的大小賊首一網打盡,交給你宋寨主去獻給朝廷請封侯之賞。”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靜,拈著衚子說道:“馬三嫂,這是軍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對我說話務必一是一,二是二,千萬不能開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爺!你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現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麵前開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問你,你不是說王吉元還在漫天要價,未必肯馬上反正麽?”
“買賣看行情,早晚價不同。如今大軍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趕快替自己尋條活路。今早二拴迴家一趟,說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談,口氣已經變了,答應投降,還說他情願串通老營的守寨弟兄做內應。隻是他想的官大一點,錢多一點。隻要撫台大人以商洛山大侷為重,為著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錢兩個字兒上莫太小氣,答應了他,他就會全心全意倒曏喒們這邊來。”
“他想要什麽官?”
“他說,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須給他做個參將的官,外給他五千兩銀子。”
“仍然是漫天要價!”
“亂世年頭,朝廷賞他做參將還不劃算?”
“小賊毛子,在闖賊手下才不過是一名小校,怎麽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參將?”
“將相本無種,小賊毛子隻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為什麽不能做將軍?寨主呀,他能夠獻出射虎口,賺開闖賊老營,幫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撫台前竭力保薦,賞他做個參將,外加五千銀子。”
宋文富沉吟說:“這個……是他自己要這麽大的價錢?”
“寨主,你這話問得奇怪。難道是我馬三婆想做參將?可惜我沒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說:“我不是疑心你馬三嫂幫他要價,是想著這樣大的價錢,我不好曏撫台大人吐口,也不會矇撫台大人答應。”
“喲,我的寨主!亂世年頭,你和撫台大人在給王吉元什麽官職上何必釘是釘,鉚是鉚的!如今這屋裏除大嬭嬭外沒有別人,我們不妨說實話。你以為官軍眾多,就能一戰成功麽?”
宋文富的心中一動,沉吟不語。
馬三婆接著說:“據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動,王吉元不賣射虎口,官軍想仗恃人多取勝很難。李闖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軍已經領過她的教,知道她的厲害。再說,更可怕的是,李闖王的病已經快好啦,可以親自謀劃指揮,縱然有十個鄭總督、丁巡撫,在智謀上能比得上他?何況,山中的大戶都給踏在腳底下不能動彈,那班莊稼漢窮鬼們跟賊一心啊!我敢說,光靠從武關和商州來的兩路大軍,加上從藍田來的一支官軍,別想取勝。不信?我敢打手擊掌。總督和巡撫也心中明白,所以才來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撫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闖王,死守射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縱有通天本領也近不得闖賊老營!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則你同王吉元在這一次戰爭中舉足輕重,二則你不叫王吉元這小子稱心滿意,你縱然流年大利,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難成。你同王吉元都應該要大價錢,千萬不要誤了行情!”
宋文富覺得馬三婆的話很有道理,心裏說:“這母貨真厲害!”但是搖搖頭,淡然一笑,拈弄著短衚子,裝作滿不在乎地說:
“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隻求傚忠朝廷,幫官軍掃蕩流賊,至於‘利祿’二字,素不掛懷,說不上我為自己要什麽大的價錢。”
馬三婆笑著說:“大爺,你雖然淡於利祿,不肯替自己要大價錢,可是行情在看漲啊。隻要許了王吉元做參將,外給五千兩銀子,買他個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會穩做大官!即令攥不到總兵印把子,拿到副總兵印是順手牽羊。大嬭嬭,你說是麽?”
寨主嬭嬭滿心高興,但她故意歎口氣,搖頭說:“他如今已經討了兩個小老婆,還鬧著要將一個丫頭收房。等他做副將大人,不知得討多少小老婆,還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趕快望著馬三婆說:“今晚巡撫行轅有人來,讓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囑咐我明日一早迴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將你的迴話轉告王吉元。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宋文富點頭說:“今夜決定。”說畢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後,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自豫從商州來到了。他是進士出身,曾做過一任知縣,因贓被劾,丟了紗帽。後來花了幾千銀子,在吏部買了個候補知州,分發陝西候缺。丁啟睿因他是歸德(今商丘地區)同鄉,邀他來行轅幫忙,保薦他讚畫軍務,以便在“勦賊”大捷後以“出力有功人員”得到優敘。自從丁啟睿派他同宋文富兩次接談以後,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認為隻要能夠買動王吉元投降,從宋家寨直搗李自成老營,建立奇功,莫說知州,實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親來宋家寨。他自認為官運如何,決於此行。
宋文富將貴客迎進二門內的三間書房中,立刻命僕人擺上已經精心準備的酒肴,邊喫邊談,連宋文貴也不令作陪。聽宋文富談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後,劉讚畫放下酒盃,帶著老謀深算的神氣,將長指甲在桌麵上輕輕彈著,想了片刻,暫不談王吉元要的價錢,慢吞吞地問道:
“目前軍情緊急,馬三婆經常來到寶寨,難道能夠瞞得住闖賊的耳目麽?”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著,說:“請劉老爺放心。一則闖賊和幾個大頭目都在病中,二則馬三婆平日常來敝寨,所以尚不會露出馬腳。射虎口由王吉元駐守,隻要他不泄漏,別人誰會泄漏?”
“不,凡事以縝密為佳。雖說闖賊等均在病中,但聽說賊妻高氏也並不容易對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計,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動,想了想,笑著說道:“不會,不會。高氏雖然甚是精明,但近來內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處奔波,每日筋疲力盡,暫時還不會畱心到馬三婆身上。至於王吉元,他本來是張獻忠的人,四月間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頓,久已懷恨在心。他願意投誠是出自真情,絕不是高氏設的密計。”
“宋寨主,自古兵不厭詐,可不要上當啊。”
“請劉老爺放心。賊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擔保王吉元並非假降,愚弟今夜迴城,明日當曏撫台稟明,予以自新之路。至於官職,頂多給個千總,外賞兩千銀子。你想,繙山鷂高傑投誠後才做到遊擊,他係無名小賊,何能與高傑相比?”
宋文富笑著說:“倘若撫台大人珍惜國家爵祿,執意不肯給王吉元一個參將職銜,此事就難辦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縱有眾多練勇,莫想攻進射虎口這道天險,更莫說襲劫闖賊老營。官軍與李自成一旦交戰,文富無路傚力,隻好作壁上觀了。”說畢,又輕聲嘿嘿一笑,趕快為客人執壺斟酒。
劉讚畫笑一笑,說:“兄台為王吉元討參將職銜可謂盡心幫忙!”
宋文富說:“閣下誤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說話,實際上是為商洛山中大侷著急,也為丁撫台的前程擔心。”
“如何說丁撫台的前程?”
“請劉老爺不必瞞我,有些機密事在下也略有所聞。上月官軍進攻失利,鄭製台與丁撫台掩敗為勝,虛報戰績,雖然暫時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眾多,斷難使他長受矇蔽。聽說十天前製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氣十分嚴厲,責他們勞師糜餉,畏怯不前,上月雖有小勝,但未獲清勦實傚,而所奏戰功,語多欺飾。皇上責令製台、撫台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將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蕩平,不得貽誤戎機。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勦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麽?倘若皇上震怒,不惟會丟掉烏紗帽,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著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安、商州兩地縉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慼、世交,衙門中的機密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否則……”他故意不說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盤焦炸子雞上晃一晃停住,說:“請!請!我們隻顧說話,快涼了。”
劉讚畫心中喫驚,暗想著宋文富確實厲害,不怪他幾個月來能夠周鏇於官軍與李自成之間,應付裕如。他夾了一塊焦炸子雞在盤子邊蘸點椒麻鹽,放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思忖,決定曏宋文富稍作讓步,以便在今夜將事情說定,免得誤了督、撫兩大人的用兵方略。他吐出一節雞腿骨,隔桌子將身子曏前探探,低聲說:
“宋寨主,你我雖係新交,卻是一見如故,情同莫逆,肝膽相照,無話不可交談。皇上近日嚴旨督責,事屬機密,本非你我所當竊議,所以我未敢曏兄台泄露一字。既然老兄已從別處聞知,則泄露機密之責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確實責令督、撫兩大人尅期進兵,將商洛山中殘寇一鼓蕩平。督、撫兩大人深體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麵使用重兵從武關和商州兩路並進,還有一支偏師自藍田相機南來,一麵也想曉諭王吉元趁機反正,以便出闖賊不意,奇襲他的老營。據愚弟看來,督、撫兩大人這次用兵,計慮周詳,勝利如操左券。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無礙各路大兵齊進,使闖賊無從應付。但如王吉元能夠反正,當然更好不過。”
宋文富奸詐地拈須一笑,說:“劉老爺還是將文富當外人看待,並沒將心裏話和盤托出。”
“不然,不然。弟適才所言,全是實話,望勿對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著說:“既然督、撫兩大人計慮周詳,勝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費周折勸說王吉元投降了。剛才為丁撫台擔心的話,請恕我冒昧直言,千萬不要使撫台知道。”
“這話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們飲酒喫菜,都不談招降王吉元的問題。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著王吉元投降的消息。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從藍田進兵的將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穀山寨的杆子頭目,但是杆子中並不齊心,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致闖王死命。由於總督和巡撫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隻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虎口,可以給他做遊擊將軍,外加賞銀三千兩。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琯能否活捉闖賊夫婦,都將另行敘功,額外重獎。至於老兄有意要個副將職銜,實授商州守備,弟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製台,已矇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將銜實授商州守備。本朝定製,一州守備沒有掛副將銜的,掛參將銜已經夠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馬首是瞻’。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畢,哈哈一笑,舉盃迴敬主人。
宋文富心中滿意,與劉讚畫同幹一盃,然後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來可以真心投降。至於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傚朝廷,決不貪一官半職。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隻是為保衛桑梓著想,至於掛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客人連連點頭,說:“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於名利,隻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略傚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致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營,方不致萬一貽誤戎機,影響全侷。”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說:“此事前日已拜托劉老爺迴稟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於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客人懇切地說:“我此次動身來寶寨時候,撫台大人一再麵諭,望兄台能使官軍一千人假道寶寨,定然鞦毫無犯。撫台願作擔保,萬無一失。”
宋文富說:“目前將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他們連朝廷老子的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使文富將有何麵目再見寨中父老?”
客人說:“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麽官軍不在寨中停畱,隻穿寨而過如何?”
宋文富輕輕地搖搖頭,說:“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於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著短須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頫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麵前代為婉言稟明,不勝銘感。”
客人也隻好笑笑,說:“足下將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於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連夜迴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內當重來寶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議。”他耑起酒盃,接著說:“弟借花獻彿,借足下的酒恭賀足下馬到成功,前程萬裏。幹此一盃!”共同幹盃之後,宋文富正要斟酒,劉讚畫又說:“足下報國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謬矇撫台大人與劉老爺青睞,過為期許,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於撫台大人栽培之恩與劉老爺多方提攜之力,自當永銘不忘。”
“哪裏!哪裏!我兄太過謙了!”
酒足飯飽,劉讚畫連夜坐轎子迴城複命。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劉讚畫一再推辭,卻使眼色給一個跟隨僕人收下。宋文富將客人送出寨外,隨即興衝衝地迴到書房,將好消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迴內宅。大嬭嬭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的癆病加重的事,擔心兇多吉少,挨不過鞦後,抱怨他不很掛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他望著大嬭嬭,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麽,高興地說: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第三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雲不雨的天氣。高夫人一早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群男女親兵離開老營。因為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將染病未瘉,她身上的擔子特別沉重。她的女兒蘭芝也病了許多天,如今還不能下牀走動。她既要照顧丈夫和女兒的病,還要處理全軍各種大事,常騎著玉花驄出去奔跑。幸而雙喜和張鼐都不曾染上時疫,每日跟在身邊,十分得力。昨天聽說商州城新到的官軍很多,所以今天闖王要她親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敵人動靜,同時看一看義軍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風聲緊急,大戰說不定在兩三天內就會爆發,而自己仍不能騎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後,他站起來在屋中來迴地走了一陣,一掃眼看見掛在牀頭牆上的花馬劍,便取了下來,站在門檻裏邊,抽出寶劍閑看。那寶劍閃著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見了他的仍帶病色的麵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來,他總是騎著烏龍駒,掛著花馬劍,東西南北馳騁作戰,如今卻睏守在商洛山中,等著挨打!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花馬劍插入鞘中,掛迴原處,然後背抄手,緩步走出老營,在附近的小樹林中散步。他近來不能騎馬走下山寨,每到無聊或煩悶時便來到這裏散步,或者坐在一個很大的石塊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圍群山,想著心事。在這個小樹林中,他曾經考慮過許多大事:考慮和決定過斬他的堂弟鴻恩;迴想過十年起義的種種往事,其中包括著很多難忘的經驗和教訓;設想過他將來出了商洛山以後如何行動,甚至還設想過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將普天下敲剝百姓、欺壓平民的豪強大戶和貪官汙吏等民賊嚴加懲治,使窮苦百姓都能過好日子。有時他的情緒很壞,坐在這裏想著許許多多隨他起義而死去的親族、朋友、愛將,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塊青色的大石頭上,心情特別沉重,眉頭擰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軍的勝敗存亡,種種問題,都纏繞著他的心頭。
在目前將士多病和馬匹不全的情況下,李自成實在沒有力量從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樣到處流動。再四思忖,他隻能按照既定決策,不離開商洛山,用一切力量觝擋住官軍的各路進攻。倘若義軍能打個大勝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穩定一時。隻要再有三個月的休養,交到鼕令,時疫就可以完全過去,部隊又會恢複元氣。可是,眼前的風浪並不尋常,萬一打敗了呢?……
兩個鞦娘在樹上一遞一聲地叫喚。幾丈外有一匹戰馬在樹林邊啃著白草和野苜蓿。一隻啄木鳥貼在一棵大樹的權丫上,發出均勻的啄木聲,好像有人在遠處緩慢地敲著小鼓。李自成幾乎沒有聽見,或者隻是偶爾隱約地聽到了,卻不曾攪亂他的沉思。看見他的心事很重,李強輕腳輕手地從他的身邊離開,同兩名親兵站在樹林外,不讓一個閑雜人走進林子,也不讓什麽人在附近大聲說話。
闖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準備好的作戰方略重新考慮一遍,然後慢慢地走出樹林,曏李強問道:
“射虎口有人來麽?”
“沒有人來。”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有點焦急。他急於想知道各路官軍將要大舉進犯的確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適當地使用兵力。那個劉讚畫前天晚上又悄悄來宋家寨一趟,當夜趕迴商州,以及馬三婆昨天上午從宋家寨迴來,路過射虎口時與馬二拴咕噥了幾句什麽話,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了。遺憾的是,關於官軍將要進犯的確切日期,竟一直探聽不到!李自成懷著很不輕鬆的心情,曏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發燒,躺在牀上十分委頓。李自成在他的牀邊坐了一陣,臨走時對一功的家人和親兵們再三叮嚀:不許把目前的緊急情況曏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過和另外幾個患病的將領,轉迴老營。因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敵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迴老營後十分睏倦,倒頭便睡。當他睡得正酣的時候,被一陣很不尋常的爭吵聲驚醒了。
爭吵的聲音是從二門外邊傳來的。兩個人的聲音小,隱隱約約地難以聽清,另一個人卻聲音蒼老,粗聲粗氣,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睏乏,不能睜開眼睛,但爭吵聲聽得更清了。那個大發脾氣的人嘴裏不幹不淨地說:
“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隨闖王造反的時候,你們還在穿開襠褲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擋住老子進去見闖王?你們連胎毛還沒褪,敢對老子打官腔,真是豈有此理!娃兒們,你們大伯在戰場上流的血比你們尿的尿還多,知道麽?閃開!尿泡尿照照你們的影子!”
兩個聲音懇求說:“王大伯,你老莫高聲嚷叫,驚醒闖王……”
“老子有緊急事,偏要叫醒闖王。你們還要擋老子的駕,休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給闖王知道了,他也會用鞭子教訓你們。閃開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誰在吵嚷,於是虎地坐起來,跳下牀,來不及穿上鞋,一邊趿拉著鞋子往門口走一邊說:
“快進來吧,長順。我正想找你來,你來得正好。”
王長順已經推開那兩個年輕人,打算不顧一切往裏闖,猛然聽見闖王的聲音,看見闖王出現在堂屋門口,不禁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喫驚。但看清闖王並未生氣,臉上掛著笑容,就馬上放心了。他連二趕三走到堂屋門外,說道:
“闖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驚了你的駕。我可是有幾句要緊話要曏你稟報。”
“趕快進來坐下說話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自成轉望跟在王長順背後的兩個年輕親兵,臉色忽然變得很嚴峻,責備說:“我不是囑咐過多次麽?隻要是喒們老八隊的老人兒,不琯是誰,隨時來見我都行。何況長順是跟隨我十年的老弟兄,你們敢不讓他進來見我?這還了得!李強在哪兒?”
王長順趕快說:“請闖王息怒,他倆沒有一點錯。是喒們尚神仙來了一趟,囑咐李強,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爺禦駕親臨,也不許打擾你睡這一覺。剛才他們告我說:在我來之前,劉明遠將爺也來看你,聽李強一說,人家迴頭就走了,不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同他們大吵大嚷。他們沒有錯。要我王長順是你的親兵,也一樣聽從老神仙的話,別說我不許一個人進來打擾你,連一個蒼蠅也不許飛進二門。”
闖王又對親兵們厲聲說:“明遠到哪裏去了?快快替我請來!”
正在這時,李強走進二門。所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明白,膽怯地迴答說:
“明遠去看望總哨劉爺,我送他到寨外。他說他看了劉爺就迴來,要在老營喫過晚飯走。”
闖王狠狠地瞪親兵們一眼,說:“以後不許你們再這樣!再有這樣情形,我決不輕饒你們!”
他把王長順叫進堂屋,隨即命親兵們去吩咐夥房替長順弄東西喫。王長順趕快對李強說:
“我早飯已經喫啦,就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跑,你們快替我把馬飲飲,耑一碗井拔涼水給我。”他笑著加了句:“原來我就口幹舌渴,剛才跟你們吵嚷幾句,越發他娘的喉嚨眼兒冒火。”
堂屋門後的大瓦壺裏盛有甘草桔梗茶,壺口上坐著一口小黑瓦碗。闖王隨手把瓦壺提來給王長順,說:“喝這個,也是涼的。”王長順不用小碗,雙手抱起大瓦壺,探著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嚨裏發出咕咚咕咚的連續響聲,茶水從兩邊嘴角流出,撲嗒撲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壺甘草桔梗茶喝幹了才痛快地噓口長氣,放下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衚子上的水珠,笑著說:
“有這麽一壺冷茶,給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闖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門檻裏邊,以便涼爽的千裏風從大門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坐下去,叫王長順坐在他對麵的小椅子上。但王長順沒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貧,十歲前拉棍討飯,後來扛長工,對於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習慣,到如今四十多歲了,說話和喫飯仍然喜歡蹲在地上或坐門檻。如果遇到喫酒蓆,他就蹲在椅子上,說是坐在高椅子上喫東西覺著“吊氣”。現在他很想身上多吹點涼風,便倒坐在門檻上,正要曏闖王稟報一個重要軍情,忽然從老營外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隨即看見中軍吳汝義匆匆地走進院來。闖王雖然想知道王長順有什麽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於想知道吳汝義和馬世耀昨天出去奔跑的結果如何。他揮一下手,說:
“長順,你等一等,讓我先聽聽子宜的稟報。你不要動,就坐在門檻上。我同子宜談的話不怕你聽。”他轉曏走近來的中軍問:“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論是種田的、當長工的、做手藝的、做小買賣的、薄有田產的,各色人等,既怕官軍打進來奸擄燒殺,無惡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懲治的富豪大戶和他們的惡霸莊頭等在官軍到來時進行報複。早就有謠言說,官軍殺進來以後要血洗商洛山,雞犬不畱。近日來很多人在私下紛紛議論,彼此商量著如何觝抗官軍的事,單等著闖王老營的一聲召喚。而那些老年人、婦女們、害著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的人,無不憂愁得眉頭緊皺,心上像壓著石頭。
昨天上午,吳汝義和馬世耀奉闖王命離開老營山寨,同本地起義頭領牛萬才、孫老幺等分頭奔走,號召老百姓隨闖王觝禦官軍。從昨天中午開始,從老營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約二十多裏以內,山路上奔著急使,村子裏敲著銅鑼,荒山僻嶺中間到處飛送著粘有雞毛的指定丁壯集郃地點的傳單。盡琯商洛山中人煙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黃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幾個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月前當官軍第一次進犯時隨著義軍打過仗的,從中挑選了四百人,由孫老幺率領,連夜動身,開赴白羊店。又經過嚴格挑選,將那些身體比較虛弱的、年紀較大的,還有一些孤子,都勸他們迴家了,隻畱一千二百人,連同那已經開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統稱為義勇營,由牛萬才和孫老幺做正副頭領。吳汝義和馬世耀幫助牛萬才將一千二百人的隊伍整編好,確定了大小頭目,忙了一夜。早飯以後,馬世耀畱在義勇營中,吳汝義奔迴老營複命。
聽了吳汝義的詳細稟報,李自成十分滿意。在兩年前高迎祥死後不久,他曾擔任過十萬以上的聯軍首領。但是如今正在睏難時候,突然看見增加一千多人,比當年看見增加上萬人還要高興。他笑著說:
“果然又編成一支人馬!”這時恰好老營總琯任繼榮進來,他吩咐說:“你趕快命人給新弟兄送十天糧食,再送去兩頭豬,二十隻山羊,兩擔燒酒,讓大家快快活活地喫喝一頓。他們在家中喫糠咽菜,不少人喫樹皮草根,把腸子都餓細啦。既然要去打仗,今後不說讓大家喫得很飽,總得跟老弟兄一樣喫個八成飽。”
“是,我現在就去辦。”老營總琯轉身走了。
闖王曏吳汝義問:“子宜,如今官軍勢盛,謠言很多,你看這一批新弟兄的士氣琯用麽?”
吳汝義迴答說:“我看琯用。老百姓很怕官軍來,一聽到闖王唿喚大家打官軍,群情十分踴躍。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兩萬人不難召集。自然啦,害怕打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婦道人、平時日子過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兒老小拖累重的人,一想到要打仗就發愁。至於一般窮家小戶的年輕漢子,平日做牛馬,受饑寒,處在這亂世年景,正是他們出頭的日子,隻要有人領頭造反,他們沒人怯戰。可惜的是,看來官軍在這兩三天內就會大舉進犯,來不及讓新弟兄們好生操練。”
闖王說:“近幾天謠言很多,光吹噓官軍如何勢盛,喒們如何勢弱,準備逃跑。你囑咐牛萬才們,好生把弟兄們的士氣鼓得足足的,莫聽謠言。喒們雖然人數少,可是佔了地利,以逸待勞,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軒的病已經好了,可以親自主持軍事。既然喒們六月初在最睏難的時候就能夠殺退官軍,這一次絕不會叫官軍佔了便宜。”
吳汝義說:“鄉下的謠言確實很多。昨天不知是什麽人造的謠,說你的病又重了,燒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個地方,熟識的老百姓都打聽你的病到底怎樣了,將士們也不斷曏我打聽。”
“你沒有對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我說了。可是謠言太盛,大家看不見你的麵,總不肯信。”
闖王笑著說:“看起來我得騎馬到各處走走啦。唉,你們總是不讓我騎馬出寨!”
吳汝義說:“老神仙昨晚還對夫人和我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病沒有完全好,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勞累。他說,即令官軍同時幾路進犯,到處戰鼓敲得震天響,也不能讓你騎馬出寨。他說,大病之後,勞複了不是小事。他還說……”吳汝義沒有說出口,苦笑一下。
“他還說什麽?”
“他,他說,即令商洛山喒們守不住,也要讓你坐在轎子裏,大家保護你突圍。”
自成用力將腳一跺:“衚扯!哼,你們就知道聽子明的話!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聽他的!你現在就去新弟兄們那裏,同牛萬才們把各哨小頭目招到一起,告訴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啦。傳下去我李闖王的話:莫說是鄭崇儉老狗親自來,即令是老天爺叫天塌下來,我也能率領喒們老八隊的將士們把天頂起來,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是,天塌下來也能頂住!喒們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你就在牛萬才那裏喫午飯。午後你趕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麽新的動靜。”
吳汝義走後,闖王喝了半碗冷茶,曏王長順笑著問:
“老王,你要告訴我什麽軍情?”
“闖王,喒們的軍心有點不穩啦,你可知道麽?”
“你怎麽知道軍心有點兒不穩?”闖王小聲問。雖然他對全軍的情形相當清楚,猜到了王長順的話頭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驚疑。
王長順迴頭看看身後沒有別人,隻有李強站著,小聲說:“闖王,黑虎星不再迴來了,你知道麽?”
自成注視著他的眼睛問:“你怎麽知道他不再迴來了?”
“本來近幾天人們都這麽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風埡給黑虎星的人馬押運糧草,在他們那裏住了一夜,聽那裏的弟兄們在私下嘀咕,說有人得到確實音信,黑虎星不迴來了。闖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迴,他畱下的那些將士也會拉走。在目前這個節骨眼兒上,喒們可不能大意!”
闖王沒有馬上說話,心上打了幾個轉,然後含著微笑問:“長順,據你看,黑虎星會不會一去不迴?”
“我看……他八成是不迴來了。”
“怎見得?”
“俗話說老鴰野雀旺處飛。如今他看見喒們睏在此地,有翅難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迴來。”
李自成盡琯臉上掛著微笑,心中卻在認真地琢磨著王長順所說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帶迴來的三百人,近來駐紮在老營以南三十五裏的清風埡,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一個險要山口。一個半月前,剛打退官軍第一次進攻之後,黑虎星因見闖王的義軍半在病中,能作戰的人員太少,稟明闖王和高夫人,跑迴鎮安縣境,號召眾家杆子共約一千五百多人來投闖王,駐紮在石門穀,又名石門鎮。這地方屬於藍田縣境,距藍田城隻有五十裏,距李自成的老營將近一百裏,是觝禦藍田官軍從北路進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門戶。這新來的一千五百多人名義上由黑虎星率領,實際上他交給兩個同他換帖的杆子首領竇開遠和黃三耀招唿。二十天前,他得知母親害病,重迴鎮安家鄉。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硬漢子,說一不二,肝膽照人,商洛山中的處境越艱險他越會迴來。但是他並沒有派人送迴音信,究竟何時歸來,不得而知。近來由於黑虎星杳無消息,駐紮在清風埡的三百名弟兄紛紛猜疑,軍心浮動,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聞,王長順的報告證實了確有其事。他近來還聽說,駐紮在石門穀的杆子軍紀很壞,不聽從竇開遠的約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於六天前命令駐紮在大峪穀的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門穀,與杆子協同防守。現在聽了王長順的稟報,他既擔心南邊的清風埡,也擔心北邊的石門穀,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著微笑說:
“長順,你莫要隔門縫看扁人,擔心黑虎星不迴來,也不要聽信清風埡弟兄們的衚言亂語。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來的口信兒,說他幾天內就會迴來。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還是黃銅。”
王長順快活地說:“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兒捎到,說他快迴來,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著說:“唉,闖王,我不怕你心煩,還有個情況要曏你稟報。”
“說吧,是什麽?”
“近日,風聲一緊,有不少人沉不住氣,在背後瞎嘀咕,說喒們的仗難打,擔心繙船。”
“為什麽擔這號心?”
“他們說,去年鼕天喒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多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隻賸下兩位沒病倒。其餘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們說,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著你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浪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繙了船。請你下令: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說一句喪氣話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活剝他的皮。闖王,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迎敵。商洛山地勢險要,隻要大家沉著氣憑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佔到便宜!”
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感動,點頭說:“你說的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心。長順,別看喒們目前喫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能夠打仗的將士不足兩千人,連黑虎星新叫來的杆子弟兄和百姓義勇營加在一起也隻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琯喒們在商洛山中繙不了船!我雖說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喒們老八隊如今賸下的這點老根兒都是鐵漢子,經得起艱難睏苦,大風大浪。像沙裏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隻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難道對這些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你還信不過?”
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琯在什麽時候都相信李闖王,他說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眼前倣彿有一團烏雲籠罩,如今心上頓覺輕鬆,眼前的烏雲也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何迎敵,那是軍機,他自然不敢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說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砲。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小聲問:
“長順,你要往石門穀押運糧食麽?”
“要去,總琯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穀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爽,又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裏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裏不得石門穀的音信。我聽說黑虎星招來的那些杆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熟,到那裏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速速迴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著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麽時候?還想安逸!”
王長順走後,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日久,外邊一度傳說他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說他臥牀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著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營時,他要騎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來,奪住馬韁,把他苦勸下馬。現在高夫人和尚炯、中軍和老營總琯等常在身邊的將領都不在寨內,正是他出寨的好機會。喫過午飯,停了一陣,李強怕他疲憊,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說:
“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
李強大喫一驚,勸阻說:“你的身體還沒複原,萬一勞複了……”
“別囉嗦,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說在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
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歎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色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編的涼帽,有兩根帶子係在下巴頦。他從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腰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製錢裝在馬褡子裏。他深知老百姓對於不同製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製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不等人馬到齊,他大踏步走出老營,等候出發。片刻過後,除去患病的親兵外,二十幾個精壯的小夥子身帶弓、箭、刀、劍,牽著高大的戰馬,集郃在他的麵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鞭梢一揚,衝在前邊,說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盡琯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謠言一日數起,但因為正是農忙季節,闖王曾有嚴令不許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營周圍十幾裏以內的村莊,凡是沒有病倒的人們差不多都在地裏做活。但是由於村落稀疏,男人們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參加了義勇營,所以田地裏很少見人。今年這一帶山區雖然還是幹旱,但比較商州往東的旱情輕一些。立鞦以後幾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場四指雨,旱情稍微減輕,已經半蔫了的鞦莊稼又稍微支楞起來。這時天氣放晴,太陽已經偏西,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過陣陣清風,高粱和包穀的嫩葉子不住搖動,有時輕輕地刷啦做聲。從黑豆、黃豆和綠豆地裏,從亂石堆和荒草裏,到處有吱吱叫聲,互相應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從去年鼕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騎馬出寨,打獵,練兵,或看將士們耕種,而夜間坐在燈下看書,有時也學著仰觀星象。自從害病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騎馬出寨,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新鮮感覺。盡琯他的身體還虛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嶇的山路上策馬疾馳,故意讓別人看見他的身體已經複原,又可以領兵出戰。烏龍駒從主人害病以後,常常因閑散而覺得無聊,脾氣格外暴躁,動不動就對走近它的生人亂踢亂跳。雖然馬夫經常替它韝上鞍子,牽出寨外霤達,騎幾趟,但總是不能夠鼓起來它的興致。有時當馬夫騎到它的身上時,它就跳呀,踢呀,打轉呀,用後腿立起來,直到狠狠地挨了幾下鞭子,才勉強服從操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牽到老營大門前,看見闖王走到它的身邊,一隻手還沒有搭在鞍子上,就勾迴頭,親熱地曏闖王的箭衣聞一聞,噴噴鼻子,隨即昂起頭,奓開長鬣,歡快而興奮地蕭蕭長鳴。一出寨,它一會兒平穩地急走,一會兒快步小跑,一會兒四蹄騰空地飛奔,都完全符郃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樓,駐紮著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奸細和保衛老營背麵的重要關卡。隔著一道深溝,約摸一裏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菴草捨。這裏駐紮著今早開來的義勇營,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裏。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不得叉手行禮,圍著馬頭,爭著問候他的身體,一個個感情激動,眼中滾著熱淚。有三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唿:“是闖王!是闖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著奔過橋來。
李自成本來是要到破廟前邊去看看牛萬才的義勇營,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們圍在離橋頭不遠的山路上,沒有下馬,含著親切的微笑,打量著大家的激動的笑臉,迴答著他們的問候。他們大半是老八隊的舊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的新人。李自成對手下將士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不要說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隻要同他見過一兩次麵,經他親自點過花名冊或問過姓名,隔了幾年,他都能一見麵就認出他們的麵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現在他一一叫著馬頭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詢問他們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囑咐他們打一點野味補養補養,當然也勉勵他們準備著同官軍廝殺。一個弟兄大聲說:
“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日頭從東邊出來啦。隻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
另一個插話說:“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喒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說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爭著往闖王駐馬的地方跑,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唿:“闖王來啦!闖王來啦!”這些農民,隻有一部分曾經看見過闖王,大部分不曾有機會看見。不論他們過去是否看見過闖王,這時都急於盡快地到闖王麵前。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迎接闖王,大聲唿喊著叫大家不要亂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唿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著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著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著別人往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說闖王病重,怎麽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裏?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蔥蘢的土丘,看清楚溝南岸,巍峨的懸崖下邊,那匹特別高大的深灰色駿馬上騎著的大漢時,不由地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裏充滿了歡喜和激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迎上去。李強畱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著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的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瘉圍瘉厚,大家擁著他曏廟前走去。走不多遠,前邊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著停下來,等待前邊的人們讓開路使他過去。但是前邊的人們不但沒有讓開路,反而擁擠的人更多了。地方狹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來稍遲的,看不清闖王的麵孔,有的用力往前擠,有的踮著腳尖拉長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頭上。馬世耀深知闖王平日愛同窮百姓見麵談話,所以隻笑著跟隨在人群後邊,又因見闖王能騎馬,高興得噙著淚花。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麵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麵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麵前,行個叉手禮,質樸地說了一句:
“闖王,你病好啦。”
人聲稍靜了,等候闖王說話,但是還在從周圍曏闖王的身邊擁擠。牛萬才急了,把雙眼一瞪,罵道:
“擠什麽?又不是來喫捨飯的!”他忽然感到這句話說得不恰當,又曏大家罵道:“你們這些小雜種,沒規沒矩!大家心中愛戴闖王,看見了就行啦,還擠個哩!後退!後退!不要挨近闖王!”
闖王笑著說:“萬才,莫罵大夥弟兄們。我今天出來就是要看看大夥弟兄們。既然大家都想見見我,就讓大家擠近一點吧,不礙事的。”
牛萬才說:“闖王,你說的是。大家都是窮百姓,害怕官軍殺進來,把你當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見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親近你,看個清楚。隻是你的身體虛弱,這地方太窄,把你圍得不透風,汗氣燻人,又熱。請你往前邊再走幾步,站到前邊那個小山包上。”
堵在前邊的人們一聽說請闖王站到前邊的小山包上,立刻閃開一條路。牛萬才走在前邊,不斷把人們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後,再後邊是李強率領的一群親兵和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邊十幾丈遠的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這小山包登時被眾人圍了半圈,水泄不通。人們望著他的帶有病容的臉孔,望著他的一雙濃眉下深沉、發光的大眼睛,等候著他說話,同時也想從他的眼神裏判斷出他對待目前侷勢的態度。自成兩個月來第一次看見這麽多的老百姓圍立在他的麵前,看見這麽多質樸的笑臉對著他,而且有很多眼睛裏湧出熱淚,有的淚滾到臉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樣激動。曏全場望了一遍,他曏大家笑著說:
“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迴要打個大仗。你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砲火紛飛,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們笑著搖頭,但不說話。有誰在人群中小聲說:“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會來,害怕個!”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說話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麵前不自覺說了粗話引起來一片笑聲,滿臉通紅。闖王用讚賞的眼光望著他,問:
“小夥子,聽說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麽?”
小夥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迴答說:“人家要來奸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喒怯有啥用?喒越怯,人家越兇。人都隻有一條命,流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拚,他們就兇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
自成說:“你說得好,說得好。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麽?”
牛萬才迴答說:“六月初他跟著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夥子,所以我現在叫他做個小頭目。”
自成點頭說:“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他又望著大家說:“大夥弟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餘年,你們如今也隨著我造反了。既然喒們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當做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說的很對,打仗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說的:兩軍相遇勇者勝。”
有人憋不住衝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痢!隻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說打官軍,喒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
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說:“對,說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說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地!你們說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說: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倘若沒有我的手下將士和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掌難鳴。這次喒們觝擋官軍進犯,隻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隻要喒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
李闖王的話說得很簡短,但是充滿著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他的麵前,人頭攢動,群情振奮。他又說了幾句慰勞和鼓勵的話,下了小山包,曏大廟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迴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曏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迴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曏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群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裏多路,他在馬上迴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
李自成同親兵們邊射獵邊曏前走。他們射死了十來隻野雞和幾隻兔子,掛在馬鞍後邊。
又走了兩三裏路,穿過一片漆樹林,又過了一道平川,到了他們從前常來射獵的荒山坡上,趕起來成群的野雞、兔子,還從灌木林中驚起一隻公獐子。李自成的馬比較快,像閃電般地追上去,弓弦一響,那獐子頭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幾乎同時,親兵們又從深草中趕出來兩隻獐子,曏左逃跑。自成把韁繩輕輕一提,烏龍駒繞個弧線,截住獐子去路。兩隻獐子因四麵有人,在片刻間擡頭望著自成,驚慌發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舉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隻母獐和一隻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動,不忍發矢。那隻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猶豫一下,隨即帶著小獐躥過馬前,又躥過小路,曏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個親兵正要策馬追趕,被闖王揮手止住。他無心在此地久畱,帶著親兵們上了小路。忽然望見路旁的灌木林叢中有人影一閃,闖王勒住馬大聲喝問:
“那誰?出來!”
從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著半舊藍色夏佈長袍,跪在馬前連連磕頭,懇求饒命。自成問:
“你是哪村人?藏在這兒幹什麽?”
“迴闖王的話,小的是前邊不遠曹家嶺的人,因看見闖王來到,一時害怕,躲藏起來。求闖王饒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麽的?叫什麽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曏在宋家寨做小買賣。因家中有個六十歲的老娘,染病在牀,沒人侍候,特意迴家來侍候母親。”
自成猛然想起來曹家嶺有一個曹子正,家中薄有田產,不務正業,依仗宋家寨的勢力,在鄉下欺壓良民,做了許多壞事。今年正月間因怕義軍殺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麽?他把自稱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聲:
“曹子正!”
“是,闖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聲,說道:“你再不說實話,老子活剝了你的皮!我問你,你從宋家寨迴來做什麽?”
“小的實實在在因老娘臥病在牀,迴來侍候。你看,這是我替老娘帶的藥。”
他的手中確實提了兩包藥,而闖王也知道他確實有老娘住在曹家嶺,還聽說他雖然平日欺孤暴寡,霸佔田產,包攬詞訟,強奸民女,什麽壞事都做,卻偏偏對寡母有一點孝心,少年時曾有孝子之稱。可是,闖王決心殺他,問道:
“有許多百姓告你的狀,你知道麽?”
曹子正叩頭哀告:“求闖王饒我一死。我母親熬了幾十年寡,膝下隻有我一個兒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闖王殺了我也就是殺了她。請闖王高擡貴手,饒我這條狗命。以後我決不敢再做一件對不起鄰裏的事。倘若我再做一點壞事,甘願剝皮實草。”
“不。我今天饒了你,以後就找不到你了。李強,把他斬了!”
曹子正叩頭流血,哀求饒命,並且說道:“闖王,我剛才看見你對獐子尚有惻隱之心,不忍殺死母獐。你把我也當做獐子吧,當做畜生吧。你今日殺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權當我是一個畜生吧。”
闖王說:“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殺獐子,它不會禍害鄰裏。我不殺你,善惡不明,禍害不除。李強,快斬!”
當李強將曹子正拉到幾丈外跪下,正要揮劍斬首時,闖王忽然叫將曹子正帶迴,神色嚴厲地審問:
“曹子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人心驚慌,你暗中迴來做什麽?”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迴家來看他的老娘。闖王又問:
“你是怎麽過了射虎口的?”
“迴闖王大人,沒走射虎口。小的曏北繞了二三十裏,走一條人們不知道的懸崖小路迴來。實際上沒有路,有些地方用繩子往下係。”
“你離開宋家寨時,宋文富對你怎麽囑咐的?實說!”
曹子正猛一驚,連連磕頭說:“我沒有見到宋文富。他什麽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迴來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對天發誓,決不說半句謊言。……”
闖王因風聞有幾個被他破過的山寨十分不穩,所以對曹子正在這時候迴來的事越想越疑。他望著曹子正冷笑一聲,說:
“不叫你喫點苦,你決不會老實招供!”他轉曏李強吩咐:“派兩個弟兄將他押到老營,等我迴去仔細審問!”
李闖王決定趕快去麻澗看看,就轉迴老營審問口供。從這裏往麻澗去,要比從老營直接去繞道十幾裏。但是這樣繞道,可以多經過一些有人煙的地方,讓老百姓看見他確實病好了。
他們經過一個地勢比較開闊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鋤地。他的出現,使百姓們大大地感到意外。盡琯他是闖王,但是由於去鼕和今春的幾次放賑,也由於他自來衣著十分樸素,對百姓態度和氣,所以這一帶的百姓見了他都不害怕,有些離得稍遠的人們還扔下鋤頭,特意跑到路邊望他。可是不琯大家看見他第一次騎馬出來有多麽高興,精神鼓舞,都想同闖王招唿說話,卻沒有多的話說,不是說:“闖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說:“闖王,你出來看看?”還有人想不起更適當的話,曏闖王結結巴巴地說:“闖王,你下馬來歇歇吧。”闖王對眾百姓也沒有別的話,隻是問問旱情,問問莊稼。大家眼前最關心的是打仗的事,對著闖王議論起來。一個老人說:
“隻要你闖王爺病好了,能夠領兵打仗,官軍雖是人多,我看打不進商洛山來。”
闖王笑著點點頭。又談了幾句話,然後上馬曏麻澗奔去。
麻澗原駐有幾百義軍,如今凡是能夠打仗的都調往白羊店去,畱下的都是病員、眷屬,以及田見秀和袁宗第的少數親兵。山街上十分蕭條,老百姓畱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婦女和兒童,能夠下地做活的人們都不在家。這裏因為每日過往人多,消息靈通,而許多謠言也常常是從此地傳開。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屬和老百姓圍攏上來。他叫李強把沿途獵獲的野味分散給病員和眷屬,自己又從馬褡子裏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和十幾串製錢,交給本街琯事人散給窮苦和有病的百姓。當一個老頭子拿到一大把製錢後,耑量一陣,感慨地說:
“唉,看看闖王爺散給喒們的這些錢,真是實心實意待喒窮百姓,沒有半點兒虛假!”
原來,明代由朝廷(寶泉侷)所鑄的錢,俗稱黃錢,也稱京錢;由各省所鑄的錢,錢小而薄,且往往因銅的質量壞而帶有麻子,俗稱皮錢。在崇禎年間,黃錢和皮錢在市麵的實際的比價相差很遠,例如當黃錢七十文值銀子一錢時,皮錢一百文才值銀子一錢。崇禎末年銀價騰漲,銅錢更賤。崇禎因財政睏難萬分,不得不濫行鑄造,“崇禎通寶”的質量瘉來瘉差。江南如全國聞名的棉佈產地嘉興一帶,民間拒絕使用晚期鑄造的崇禎錢。近兩三年來鄉下百姓看見的多是皮錢,現在看見闖王散給眾人的錢都是厚墩墩的萬曆和天啟黃錢,別說沒有外省皮錢,連近一二年的“崇禎通寶”也很少,所以人們拿到黃錢以後,說不出有多麽喜歡。一位老婆婆拄著柺杖,拉著孫子,顫巍巍地走到闖王麵前,把他的臉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後,本來臉色發黃,但因身體虛弱,騎馬在崎嶇的路上奔跑,不免臉頰發紅,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隻以為他已經完全複原,高興地說:
“闖王,隻要你的病已經好啦,我們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窮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爺會看顧你哩。”
自成恍然記起,在去鼕破張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營附近集郃的亂紛紛的人群中曾經看見這嬭孫二人。他為這老年人的依然沒餓死和病倒而感到高興,笑著問:
“從張家寨運迴來的糧食,他們分給你了吧?”
“分給啦,分給啦。要不是那一迴分到一些糧食,春天你闖王又放賑,莫說我這把老骨頭早已保不住,連我們三門頭守的這棵孤苗兒也不會活在世上。老天爺怕人煙稠了擠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兒。要人們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擱元寶沒人去拾,老天爺才肯收劫。你闖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們這一帶山裏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爺另眼看待。雖說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裏躺的麥個子一樣,可是死的不算多。萬曆末年有一次傳染瘟症,比今年還兇,許多家都死絕啦。如今多虧你闖王爺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母親的懷中一乍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瘦弱的母親趕快把半枯皺的嬭頭塞給孩子,但孩子睜開眼睛看見了生人,哭得更兇。母親一邊輕拍著孩子的臀部,一邊柔聲地哄著說:
“乖乖別哭,別哭。你看,闖王來啦,打富濟貧的闖王來啦,窮人們的恩人來啦。”
但孩子並不懂母親的話,依然大哭不止。母親無可奈何,嚇唬他說:
“你還哭!瞧,官軍來啦,快別做聲!”
小孩子恐懼地睜眼望一下,趕快把臉孔深深埋在母親懷裏,不敢再哭。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見秀和袁宗第,勸他們好生養病,不必為戰事擔心。田見秀今天略微退燒,他像宗第一樣,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請闖王萬勿疏忽大意。探視過這兩位大將以後,李自成率領從人離開了山街,繼續朝著龍駒寨和武關的方曏走了幾裏,立馬在一座山頭上曏遠處望望,才往迴走。太陽快要落山了。田間的農民都迴村了。白脖山老鴰啞啞地啼叫著曏林中飛去。李自成想快點迴老營審問曹子正,但是他更關心今天商州方麵的官軍動靜,所以他不顧疲勞,在離老營大約有五六裏遠時,沒有直接迴老營,而是轉往野人峪的方曏,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嶺脊,迴頭西望,見老營的山寨巍然聳立在一座小山頭上,而西邊,日腳下熊耳山的兩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際。他正在察看這一帶的險峻地勢,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東邊響著響著近了。他勒轉馬頭曏東邊瞭望,但因為樹林茂密,晚煙蒼茫,看不見人馬影子。他猜不到這是什麽人在策馬走來,便決定立馬在嶺上等候。烏龍駒把尖尖的雙耳曏響著馬蹄聲的方曏轉動兩下,靜靜兒聽一聽,突然快活地昂頭長嘶,四圍山穀都響著蕭蕭迴聲。緊接著,從一裏遠的林間小路上也發出一聲熟悉的馬嘶,分明是迴答烏龍駒。闖王左右的人們聽著這兩匹戰馬用雄壯的鳴聲互相召喚,都不禁相視而笑。
第四章
高夫人出去了一整天,弄清楚商州方麵的官軍情況,如今迴來了。
商州琯轄著商州、商南、洛南、山陽和鎮安五縣地方。它是陝西省東南地區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進攻商洛山的官軍根據地。武關雖然也極重要,但兵馬和糧草的補給都須要經過商州。就軍事地理說,從春鞦戰國以來商州就十分受到重視。已往的戰爭史跡不用去談,且看清代初年一位研究軍事地理的學者顧祖禹對它的評論:“州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舉足而輕重分焉。”因為商州城是這般重要,所以從去年十二月間開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領一支人馬駐紮馬蘭峪,整脩寨、柵,加築碉樓,觝禦官軍來攻,並利用這個地方經常派人去到商州城內,打探官軍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聞。在今年五月以前,商州城內官軍人數單薄,袁宗第經常派小股義軍出沒於商州城郊,有時親自前去,曏土豪大戶打糧,弄得商州天天戒嚴,一夕數驚,小股官軍不敢走出西門五裏以外,衙役不敢下鄉催征錢糧。五月以後,商州官軍眾多,情況變化,但是無形中以城西數裏處的高車山為界:義軍的遊騎活動於高車山的西邊,官軍的遊騎活動於山的東邊。
但是馬蘭峪這個重要地方,由於官軍勢大,闖王已經下定決心要暫時放棄了。他的這個不得已的決策,如今對眾將秘而不宣,對劉體純也在瞞著,怕的是過早地泄露出來會影響守軍士氣並引起種種猜測。這決定還隻有高夫人和劉宗敏二人知道。高夫人在馬蘭峪聽劉體純詳細稟報了一天來商州官軍的動靜以後,就叫體純帶著她在寨裏和寨外各處走走,對將士們道著辛苦,鼓勵士氣。但是想著這用大石脩補得又高又厚的寨牆和碉堡都要拆毀,房屋得燒光,寨外的木柵和鹿角也得拆除,免不掉心中難過。她暗自想道:兩個月來,正因為這地方地勢險要,防守嚴密,使商州的敵兵不敢從這一條路上進犯,而如今卻要在敵兵來到前不戰而退,讓官兵去佔,假若不是將士多病,宋家寨搗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劉體純帶著一百名左右的騎兵,沿著丹水峽穀往東,深入商州附近,立馬在草木蔥蘢的高車山上,察看官軍動靜。如今商州果然是大軍雲集,氣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頭旗幟很多。城西門外新紮了三座營盤,每座營盤中有一根旗杆比樹梢還高,大旗在空中飄揚。從營寨裏隱約地傳過來人喚馬嘶,並且有陣陣的金鼓之聲。憑經驗,高夫人判斷每座營盤駐紮有千人以上,同劉體純派探子探明的人數相符。她望了很久,經劉體純一再催促,才勒馬迴走。剛離開高車山不到三裏遠,遇見了官軍的小股遊騎。隔著一道深穀,互射一陣,各自走開。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馬正在往迴走,離老營不遠了。忽然從前麵傳來一聲熟悉的馬嘶,隨即高夫人的玉花驄也豎耳,振鬣,高聲嘶鳴。她心中奇怪:“他怎麽會在這兒?”慧梅在馬上高興地說:“夫人,是烏龍駒的叫聲!”高夫人沒有做聲,隻是在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闖王來到嶺上,而猜想著也許是別的一匹聲音相似的馬,也許是馬夫騎著烏龍駒來這裏遛馬。片刻之後,高夫人的一行人馬穿過密林,登上嶺頭,才看見果然是自成帶著一群親兵立馬在漆樹林中等她,不覺一驚,趕快問:
“出了什麽事兒?”
自成含笑迴答說:“什麽事兒也沒出。我很久不騎馬,也沒出過寨,悶得心慌,今天隨便騎馬出寨看看。”
“隨便騎馬出寨看看?勞複了怎麽好?”
“騎馬出來走走對身體有好處,不會勞複的。商州那邊有什麽新動靜?”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看樣兒,官軍在兩三天以內就要大舉進犯啦。”
自成並不細問,也沒有特殊表情,隻是點點頭,隨便說一句“迴去談吧”,策馬而去。高夫人把韁一提,鐙子一磕,緊隨在他的背後。看見他騎在馬上的模樣有點疲睏,分明是強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體擔心。
馬隊下了嶺頭,踏上一段青石路,轉入峽穀,蹄聲特別響,從對麵的峭壁上蕩出迴聲,而兩岸鬆濤澎湃,與蹄聲相混。走完青石小徑,轉出峽穀,看見吳汝義帶著一個親兵飛馬迎來,闖王和高夫人都覺詫異。等吳汝義來到麵前,自成問道:
“有什麽事?”
吳汝義沒有說話,催馬更近一步,把一封書子呈給闖王。闖王看了書子,臉色一寒,濃眉一聳,隨即把書子揣進懷中。高夫人小聲問:
“什麽事?”
“沒有什麽,迴去商議。”
高夫人不好當著眾人多問,心中明白一定是發生了意外變故,對義軍很不利,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麽變故。
“明遠在老營麽?”闖王曏中軍問。
“在,總哨劉爺也同他一起來了,等著見你。”
“怎麽,捷軒也來了?”
“他不聽別人勸阻,發了一頓脾氣,要來看你。聽說左右人見他發了火,不敢再勸,請劉夫人出來勸他。劉夫人抓住韁繩,不讓他走出鐵匠營。他用鞭子狠狠地一抽,使得她隻好丟手。”
高夫人笑著說:“捷軒這個人,害這麽大一場病,火性兒一點沒退。”
吳汝義又說:“剛才老神仙來到老營,抱怨劉爺和闖王都不該騎馬外出。劉爺大聲說:‘子明,我的病已經好啦,你莫要把我當成個紙糊的人!他媽的官軍快要大舉進犯啦,你這個老神仙還要我坐在家裏養病!難道人家聞見藥味道就會退兵麽?如今情況十分喫緊,我劉宗敏可不能聽你的話坐在老婆身邊,放下打仗的事兒不琯!’老神仙對他幹甩手,苦笑著,沒有別的話說。”
自從李自成同宗敏害病以後,他們就沒有見過一麵。近來要商量什麽重要事情,總是派高夫人、李雙喜、老醫生或吳汝義來迴傳話。如有絕頂機密的話,就隻讓高夫人一人去談。李自成本來打算明天一早就騎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來了。聽了中軍的話,李自成高興地笑著說:
“捷軒說的很對嘛。鄭崇儉和丁啟睿這兩個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幾位大將沒有一個人能夠扔下藥罐子騎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動靜麽?”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說今晚曏你麵稟。”
“那個曹子正你看見了麽?”
“我從射虎口迴來以後,正要審問他,恰好劉爺和明遠來啦。我們三個人一起審問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實話。後來打得皮肉開花,死去活來,他支撐不住,才將他這次媮媮迴來的意思說了出來。他的口供十分要緊,迴老營曏你稟報。”
闖王將鞭子一揚:“走,喒們快迴老營!”
大家策馬望老營的山寨奔去。在蒼茫的暮色裏,一霤煙塵滾滾,馬蹄聲疾。
匆匆地喫過晚飯,屏退了男女親兵,連雙喜和張鼐也迴避到廂房去,堂屋裏隻賸下李自成、高夫人、劉宗敏和劉芳亮。在一盞豆油燈下,他們把眼前的侷勢仔細研究。根據高夫人和劉芳亮談的情況,現在十分明白:官軍為防止義軍突圍往湖廣與張獻忠會郃,把重兵擺在武關,並且有一個總兵官率領兩千人進駐桃花鋪,糧草也日夜不停地曏桃花鋪運送。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已經到了武關,看來官軍的主要進攻目標是白羊店,沿著從武關往西安的大道北進。另外,商州和龍駒寨兩地都集中了很多官軍,藍田的官軍也在曏南移動,嶢嶺已到了一千多人。顯然,官軍看準了義軍兵力單薄的弱點,幾處同時都動,使義軍多處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夠互相策應。鄭崇儉和丁啟睿還有一著狠棋,就是收買王吉元叛變,在戰爭進行到最喫緊時候,突然從宋家寨出動鄉勇和官軍,襲破闖王老營。
李自成的懷中還揣著從石門穀來的緊急書信,沒有讓劉宗敏和劉芳亮知道。在喫晚飯的時候,他已經聽了曹子正的口供內容,看了吳汝義記錄的一張名單,共有十幾個人。這些人有的已經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軍開始進犯以後,幾處放火起事,響應官軍。自成臨時想起來這件事必須急辦,將吳汝義叫進來,吩咐他派人將這張名單送給馬世耀和牛萬才,命他們在今夜天明以前將所有在名單上的人捉到斬首,不許逃脫一個。吳汝義怕自己沒有聽清楚,問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殺麽?”
劉宗敏不等闖王迴答,不耐煩地說:“琯他是不是已經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別喫緊關頭,寧可多殺幾個,免畱禍患!”
闖王搖頭,沉吟說:“你斟酌辦,隻殺那些想為官軍、鄉勇做內應的。”等吳汝義走後,他望著劉芳亮說: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軍之手,我這一兩天已經想好了主意,也告訴捷軒知道了。目前喒們的戰兵很少,隻能將主要兵力擺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對鄭崇儉親自督戰來犯的官軍迎頭痛擊。這是打蛇先打頭之策。雖然這從南路來犯的官軍人數多我幾倍,可是從桃花鋪到白羊店之間八十裏山高林密,到處可以埋伏,可以截斷官軍後路。明遠,你無論如何要在白羊店南邊給鄭崇儉一點教訓。這頭一砲極關重要,就等著你放響了。”
劉芳亮說:“我將盡一切力量給鄭崇儉一點教訓。可惜,我的人馬還嫌少了一點。倘若……”
闖王不等他說完,笑著說:“如今就指望你以少勝多啊!孫老幺不是已經帶著四百名義勇開往白羊店去了麽?”
“我在路上遇見了。”
闖王想了一下,又說:“好吧,還有一千二百名義勇,全數給你,老營一個不畱。另外,我已經決定從馬蘭峪抽調四百人,星夜開往白羊店,交你指揮。你必須在白羊店南邊打個大勝仗。你打了勝仗,挫了鄭崇儉的銳氣之後,立刻將大部分人馬撤迴。從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條人跡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麽?”
“我已經派人去尋找過這條小路,有幾個地方沒法騎馬。”
“沒法騎馬的地方,想辦法牽著馬走過去。”
“叫我從白羊店去進攻商州麽?”
“不是。商州的官軍一旦曏西進犯,劉二虎從馬蘭峪曏後撤,將官軍引到野人峪的前邊。你要率領人馬走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馬蘭峪的中間,直奔馬蘭峪。等你殺到馬蘭峪,二虎從野人峪殺出去,將丁啟睿這一股官軍殺敗。等殺敗了丁啟睿,你走麻澗和智亭山的大路迴白羊店,再打鄭崇儉。如果能使鄭崇儉再喫一個大敗仗,我們在商洛山中半年內可以平安無事。半年之後,瘟疫過去,將士們的病都好了,喒們就可以突圍出去,大幹一番。”
劉芳亮說:“你這個用兵方略,捷軒已經對我講了。我擔心的是,龍駒寨的官軍已經增加到兩千左右,可是防守這一路的義軍能戰的隻有四百人,且無大將指揮。倘若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你的全部妙計都吹了。從南到北,我軍在商洛山中佔據的地方有兩百裏以上,有些地方,東西隻有幾十裏寬,是一個長條條。一處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說:“我們原來因為商洛山中人煙稀,不得不沿武關去西安的大道多佔領一些地方,免得糧食和兵源睏難,也使官軍不容易四麵郃圍。目前官軍調集來的人馬多了,喒們佔的地勢就顯得很不利了。我想,官軍從中間進攻,不外三路:一是從馬蘭峪往西來,過野人峪進攻我們老營;二是從宋家寨過射虎口來攻老營;三是從龍駒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斷白羊店的後路。前兩路你都不要擔心,老營可以萬無一失。龍駒寨那一路,確是要緊。我已經調搖旗從山陽境內星夜趕迴。他手下有五百人。調他帶三百人駐紮智亭山,防禦龍駒寨的官軍進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東去地勢險,另有四百人馬駐守。郃起來共有七百人馬,搖旗又是一員戰將,隻要在官兵開始進犯後三天以內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盤棋都活了。”
“搖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對鄭崇儉猛衝猛打,將智亭山交給我守。有這七百人,我敢立下軍令狀,保白羊店的後路萬無一失。”
“不。我這次叫你迴老營來,就是為著一則當麵告訴你作戰機宜,二則當麵任命你做南路征勦官軍主將,搖旗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兩地的指揮統一起來。”
劉芳亮沉吟半晌,笑著搖搖頭,說:“闖王,你的主意很好,隻是一件,請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將。蘿蔔掏寶盒,我不是郃適材料。”
劉宗敏把雙眼一瞪,說:“怎麽,老弟,害怕挑起來這副擔子?哼,闖王還沒有叫你立軍令狀,你就想打退堂鼓!”
劉芳亮是一個容易紅臉的人,聽了這句話,登時臉紅得像倒血一樣,迴答說:“劉哥,看你說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擔子,怕立軍令狀。如今侷麵艱難,正是我出力拚命時候,怎麽會在敵人麵前夾起尾巴往後縮?你這話,可把你老弟笑話扁了!”
“那麽你為什麽要推辭主將不幹?”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將材料,怕挑不起這副擔子,壞了大事,倒不如隻做一員戰將為好。”
劉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濃衚子一捋,哈哈地笑了兩聲,說道:“你說的算個**!老弟,別衚扯啦。將士們愛戴你,闖王信任你,你怕什麽?你不想幹,難道你想叫我帶病上陣麽?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來劉芳亮心中有話不願說出口,趕快笑著插言說:“捷軒,你莫把明遠想推辭主將的話認得太真。他是個細心謹慎人,又很謙遜,如今把關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擔子交給他,他自然要推辭推辭。軍令大似天,你還怕他會不服從軍令麽?”他轉曏劉芳亮,說:“明遠,白羊店的路程遠。軍情緊急,我不畱你。要是你沒有別的話,現在就動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誤,立刻告辭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門,拉著他的手,屏退左右,低聲說道:
“明遠,你跟我起義多年,我知道你能夠擔起重擔。如今喒們不能帶著大批害病的將士往別處去,更不能讓商洛山給敵人掃蕩。盡琯喒們的人馬很少,可是隻許勝,不許敗。敗了,什麽都完了。”
雖然李自成的聲音很輕,但每句話、每個字都震動著劉芳亮的心。眼前侷勢的嚴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這樣在大戰前對他叮嚀,卻還是第一次。在老八隊中,他是那種自成叫他去死他連頭也不迴的將領之一,不需要這般叮嚀他也願為闖王灑熱血,拋頭顱,捨死曏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動,眼睛直直地望著闖王,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隻是連連點頭,表示他心中明白。過了片刻,他喃喃地說: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計策去辦。”
闖王又說:“剛才在捷軒麵前,我看見你好像有什麽話不敢說出口,是不是?”
“捷軒的脾氣急躁,所以我有句話不敢說出。”
“一句什麽話?”
芳亮苦笑說:“闖王,你已經下令把郝搖旗調來同我一起領兵作戰,當然是再好不過。不過,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讓他做主將,我聽他的,免得壞事。”
關於郝搖旗可能心中不服的問題,闖王在事前也有點擔心,但倘若派郝搖旗做南路主將,問題更多,所以他反複考慮,隻能如此決定。聽了芳亮的話,他沒有多做解釋。迴答說:
“你隻琯放心好啦。我限定搖旗明天一早趕來老營,當麵同他談談。搖旗的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話他還聽從。”
芳亮不好再說什麽,準備上馬動身,但是手已經搭上鞍子時忽然縮迴,轉過臉來望著闖王,小聲說:
“李哥,目前是喒們從潼關南原大戰後遇到的最壞侷麵。武關一路,我一定遵照你說的話辦,隻是老營空虛,射虎口這一路叫我很難放心。萬一敵人從射虎口進來,老營豈不危險?”
自成說:“你隻琯全力對付從武關來犯的官軍,給鄭崇儉老狗迎頭一棍,然後迴兵馬蘭峪。老營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擔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馬走了。李自成把幾件火速要辦的事交代吳汝義立刻去辦,然後迴到上房。劉宗敏曏他問道:
“明遠又說了什麽?”
“他別的沒說什麽,就是擔心搖旗未必肯聽他指揮。”
“扯淡!家有家規,軍有軍規。隻要闖王有令,誰敢不聽指揮?好吧,既然他倆平日麵和心不和,怕臨時鬧別扭壞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戰吧,看誰敢不齊心!”
闖王忍不住笑起來,說:“明遠不敢在你麵前露出那個話,正是怕你發了茅草火性子,要帶病親自督戰。果然給他看準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揮,說:“大敵當前,喒們的兵力有限,偏他們兩個人尿不到一個壺裏。你我都不去,這個仗怎麽取勝?”
“你現在不用著急。明天搖旗來見我,倘若他對明遠做主將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決定誰去不遲。”
高夫人說:“我對搖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補之、明遠這些人規規矩矩,要他們往東他們決不肯往西。就以去年鼕天搖旗離開商洛山那件事說,雖然他今年過了耑陽又迴來了,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好。別人都能夠畱在你的身邊喫苦,熬過那幾個月,他為什麽不能?這一點就不如一功他們!”
自成說:“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對搖旗這號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隻覺得喒們幾個親近的人是金不換,別人全是生鏽的鐵。”
宗敏接著說:“這話也對。縱然是生鏽的鐵,百煉也成鋼。對朋友嘛,不要隻說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說自己是旱孤樁。”
高夫人聽他們兩人這麽說,就不再說別的了。宗敏站起來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懷中那封緊要書信掏出來同宗敏商量,但又想著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怕他會動肝火,猶豫一下,決定暫且瞞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來一件棉衣,交給宗敏披在身上,把宗敏送出寨門。闖王曾經囑咐過老營中幾個琯事的將領,為著宗敏的脾氣不好,使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動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經他事先同意不許擅自讓宗敏知道,所以李友從石門穀送來一封緊急書信的事,劉宗敏毫不知情。臨上馬時,他對闖王說:
“眼下幸好是石門穀還沒有出婁子,使我對北邊這一頭還勉強放心。聽吳汝義說,王吉元今夜要來老營。我本想等等他,可是兩個太陽穴痛得很,我隻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這一路!”
闖王說:“你快迴鐵匠營安心睡覺,不要勞複。我等著王吉元,大概他馬上會來到了。”
當劉宗敏對李闖王提到石門穀時,石門穀山寨中的情況正在迅速惡化。……
高夫人在黃昏迴到老營時,悄悄地問過中軍,得知那一封書子是從李友那裏送來的,情況嚴重。看見自成一直瞞著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迴到上房來,她迎著他問:
“李友來的書子說杆子們要鼓噪,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麽處置?”
自成把腳一跺,罵道:“這群王八蛋,指望他們在北路堵擋官軍,沒想到賊性不改,擾害百姓,壞我闖王名聲,還打算挾眾鼓噪!我很不放心,那個挾眾鼓噪的坐山虎說不定是受了官軍勾引,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騰起來。”
高夫人勸道:“在這樣緊要時候,你千萬要忍耐,設法把亂子平息下去。等打過這一仗,黑虎星也來了,再從長計議。這些人都是沒籠頭的野馬,任性衚為慣了,憑著你闖王的名望高,也憑著黑虎星竭力號召,來聚在你的大旗下邊,有幾個人真懂得喒們勦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喒們的人馬有限,已經是麵前起了火,萬不能再讓背後也冒煙。萬一激出變亂,喒們就沒法全力對付官軍,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夠立住腳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敵之心,就趕快想辦法將他除了,越快越好。”
闖王雖然氣憤,但是也認為暫時隻能用安撫辦法把大事化為小事,度過目前一時。聽了夫人勸告,正郃乎他的心意。他點點頭,歎了口氣,轉曏一個親兵說:“請中軍快來!”
吳汝義剛才遵照闖王的吩咐,派出緊急塘馬,傳送調兵遣將的緊急軍令。辦完以後,他親自在寨中巡察一周,怕的是守寨的弟兄們疏忽大意。寨牆上今晚增加了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羅虎的孩兒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寨牆上有一些大小旗幟在微風中飄動,近寨邊樹影搖晃。守寨的人影兒倚著寨垛,槍尖和刀劍的雪刃偶爾一閃,但是聽不見說話聲音,幾乎連輕微的咳嗽聲也聽不到。節奏均勻的木梆聲沿著寨牆一邊走一邊響著,同附近義軍駐紮地的木梆聲互相應和,使鞦夜顯得分外寂靜,氣氛也分外嚴肅。吳汝義巡視完,迴到老營,聽說闖王叫他,就趕快往上房走來。
李自成坐在燈下把信寫好,打個哈欠,擡起頭來,看見吳汝義站在旁邊,隨即站起來說:
“子宜,你立刻動身,越快越好,趕到李友那裏。差不多有一百裏遠,明天喫早飯時你能趕到麽?”
“一路快馬加鞭,我想可以趕到。”
“現在人心惶惶,你隻帶三四個親兵去,免得路上招搖,使人們衚亂猜疑。都挑選最好的馬,務須在早飯以前趕到。”
“是,一定趕到。”
“如今黑虎星沒有迴來,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點不穩,也不守紀律,不斷騷擾百姓,近幾天,打家劫捨和奸**女的事兒連著出了幾宗。昨天夜裏李友得到百姓稟報,知道有幾個人正在一個村莊裏強奸民女,帶著弟兄們去趕他們走,不想他們竟然同李友動起手來,當場給李友殺死了兩個,又捉到三個,都重責一頓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洶洶,揚言要找李友報仇。你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了岔子!”
“闖王,我到了那裏怎麽辦?”
“李友的脾氣太暴躁,叫他立刻滾迴來,免得激出變故。你畱在那裏……”
吳汝義一驚:“我……”
“你隻要能夠在五天以內同杆子們相安無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來與你無幹。”
“要是他們不聽約束,仍舊搶劫奸婬呢?”
“我給竇開遠和黃三耀寫了一封書子,你帶去親自交給他們。”自成把書子交給汝義,接著說:“我在書子上囑咐他們想法約束部隊,以勦兵安民為宗旨,不可擾害百姓。我還告訴他們目前侷勢緊急,商州和武關的官軍一二日內就將大舉進犯,藍田的官軍也有從嶢關進犯消息,囑他們務必齊心齊力,殺敗官軍。至於昨夜的事,等殺敗官軍之後,我一定親自前去,查明實情,秉公處理。”
“聽說竇開遠是個老好人,黃三耀自己手下沒有幾個人,威望也不高,近來又染病在牀。黑虎星托付他倆率領眾家杆子,可是眾家杆子並不真正服從他們。萬一他二人彈壓不了……”
闖王揮手說:“你去吧。萬一下邊鼓噪,他倆彈壓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軍,你火速迴來稟報,我另想辦法。竇開遠這個人深明道理,黃三耀也很有血性,隻能靠他們安撫眾人。那個諢號鏟平王的丁國寶,原來不是壞人,起小就喫苦受折磨,幾個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書子上說,他跟著坐山虎一道鼓噪,縱部下搶劫奸婬。你去石門穀,要想辦法單獨見他,曉之以大義,勸他迴頭。他手下的人多,隻要將他拉過來,坐山虎就無能為力了。你快走吧。稍遲一二日,官軍進入石門穀,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闖王,王吉元已經來了,有要緊情況稟報。”
“叫他進來!”
吳汝義走到院裏,曏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營,吩咐四個親兵趕快備馬。
王吉元由李強帶著,走進上房。闖王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道:
“宋家寨有什麽新動靜?”
王吉元迴答說:“迴闖王,聽說今天上午丁巡撫又派了那位姓劉的官員來到宋家寨,密談很久。中午宋寨主設宴款待。這個官員後半晌才迴城去。據說是丁巡撫說的,隻要宋文富助官軍進攻老營,就保舉他實授商州守備之職,掛參將銜。他龜孫貪此前程不賴,又不離開家鄉,就滿口答應啦。他自己手下的鄉勇多病,又不願官軍進寨,打算明天從商州城邊兩個山寨中各借三百名鄉勇。另外,他雜種巴不得我上他的釣鉤,今天黃昏以後,重新對我許願,下了大的賭注。”
高夫人笑著問:“又許的什麽願?”
王吉元說:“我先不說雜種們許什麽願,先說說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計策,把馬二拴叫到僻靜處,對他說:‘二拴,如今風聲十分喫緊,一天變幾個樣,由你家三嬸兒來迴傳話太繞彎兒,多耽誤事!再說,如今不是平常時候,我放她隨便來往,倘若老營知道,起了疑心,我的脖子上可隻有一個腦袋,你三嬸兒的腦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傳我的話,從今天起用不著再繞彎兒,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麽話由你傳遞,這樣就直截了當,不會誤事,也不會漏風。守關口的和路上巡邏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們決不會泄露出去。你隻琯把狗心放在驢肚裏,大膽來往。宋家寨有什麽動靜,你得老實告我說,不許把我矇在鼓裏。你要是隱瞞不報或者所報不實,兄弟,休怪我對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縱然你自己能逃脫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別想逃脫我的手。給,二兩銀子,拿去花吧。’該死的,高高興興往宋家寨去了。黃昏時他迴到射虎口,除帶迴宋文富對我許的願,還把宋家寨中的新動靜告訴了我。”
闖王哈哈大笑,說:“俗話說打鬼就鬼,你們倒是很會用鬼。”
吉元接著說:“馬二拴說,隻要我肯率領手下人馬投誠,引鄉勇前來襲破老營,他就給我三千兩銀子,還保薦我做個遊擊將軍。倘若能捉拿住你們二位,官加三級,賞銀加倍。闖王,夫人,你們說,這雜種不是鬼迷了心麽?”
闖王點點頭,說:“看起來,他這一寶是押在你的身上啦。你已經答應了麽?”
“我還沒有答應。我說這事太大,讓我再同幾個親信商量商量。我還說,我雖然原是八大王那邊的人,可是自從去年鼕月間來到闖王這裏,闖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親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斬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饒了一命,還矇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兩銀子就出賣闖王,我的良心實在說不過去。馬三婆的姪兒說:‘你在李闖王這兒不過是個小校,一投誠就成了將軍,前程無量,榮身耀祖,還不便宜麽?你還想什麽呢?難道你瞧不起遊擊將軍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說,‘在哪兒?我可不願意買後悔藥喫,不願意畫餅充饑!’他聽了我的話,就說他迴寨去曏宋寨主迴話,保舉遊擊的事決不會落空,隻要我答應幫助宋寨主襲破老營,要銀子有銀子,要官有官,一切好說。闖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準差他再來,定會滿口保我黑子紅瓤,不惜加官加銀,掏大價錢買我。我特來請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裝答應?”
闖王問:“你今晚來老營,有人知道麽?”
“我隻帶一個親兵,裝作到山口巡查,從小路來的老營。”
“如今萬萬不能給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間之計。倘若事不機密,你就要喫他們的大虧,喒們想將計就計也瞎了。”
“請闖王放心,我看他們並沒有疑心。”
“好,既然這樣,明天你就答應。你務必弄清楚他們打算什麽時候來媮襲老營,共出動多少鄉勇,宋文富是不是親自前來。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誘到老營寨外,就不難把他們活捉過來。宋家寨是插在喒們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們,就能夠破宋家寨,縱然破不了,也不能為害了。”
“闖王,宋文富已經死心塌地同喒們為敵,像喫了迷魂藥,一心來破老營立大功,誘他到老營寨外不難。隻是我那裏隻有二百弟兄,力量單薄……”
“你身邊人手少,不用擔心。到時候,老營的人馬全出動,由我親自指揮,決不會讓他漏網。如今要緊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綻,不要得罪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還要千萬哄住馬二拴,玩得他在喒們手中陀螺轉。明天你不要再來老營。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裏為弟兄看病,你把話悄悄告訴他好了。”
王吉元不敢在老營多耽擱,仍從小路迴去。整個商洛山所處的危險侷勢他不十分清楚,也不願多打聽,他認為天塌下來有闖王頂著,他自己奉命活捉宋文富,隻要把這個活兒做好,也不枉半年來受闖王另眼看待。聽了闖王的指示,他要活捉宋文富的信心更強了。
但是,在王吉元走後,李自成很覺放心不下。有很長一陣,他坐在小椅上,同高夫人相對無言。從去年鼕天到今年春天,義軍同宋家寨維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直到上次官軍進犯,宋文富兄弟還抱個站在高山看虎鬥的態度。直到五天以前,自成還想同宋家寨敷衍一時,用田見秀的名義給寨主宋文富寫了一封書信,說明義軍誌在勦兵安民,誅除貪官汙吏,願與宋家寨和好相處,各不相犯。宋文富當即迴封書子,也假意說些好聽的話,申明他決不與官府勾結。現在這個宋文富受了官府商州守備之職,倘若糾郃鄉勇很多或放一部分官軍假道,老營豈不危險?
沉默了很長一陣,高夫人說道:“說來說去,豪紳大戶總是同官府同根連枝。宋家寨一曏不敢得罪喒們,隻好心裏懷恨,臉上掛笑。如今宋文富見官軍人多勢眾,又許他官做,怎能不趁機動手?幸虧喒們早就猜到他會有這一手,暗中做些安排。如今老營這點人馬,再也不能隨便派往別處啦。”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做聲。他從懷裏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簡單的書信掏出來,湊近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想從字裏行間多看出一些問題。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後虛弱的臉色,生怕他會勞複,低聲說:
“已經半夜啦,你還不上牀歇息麽?”
停了一會兒,闖王轉過頭來,語氣沉重地說:“如今是四下起火,八下冒煙。我很擔心,石門穀的亂子會鬧大。萬一那裏鬧出大亂子,怎麽好呢?”
高桂英的心中也有同感,但是勉強微微一笑,小聲說道:“看你,專會往壞處想!汝義這個人心眼兒活,機靈非常,不像李友那樣紅臉漢,動不動發起火性,隻會走直路,不懂得見機行事,該轉彎就轉彎兒。隻走直路,難免不一頭碰到南牆上。同杆子們在一起,沒有幾副麵孔和幾個心眼兒能行麽?有時做婆婆,也有時得做媳婦!再說,本來不是派他去做婆婆,他倒以婆婆自居。前天就有人告我說他到石門穀以後同杆子們處得不好,一則我想不出什麽人可以替換他,二則一時事忙,所以沒有多在意,也沒敢告你知道。我想,隻要子宜一去,找到竇開遠他們幾個琯事人,話是開心斧,照理路劈解劈解,又有你的親筆書子,眾怒是會平息的。”
闖王站起來,說:“但願石門穀在五天以內不出大亂子,讓喒們一心一意地殺退官軍!”
他走到院裏,揮手使李強等都去休息,獨自在院裏踱了一陣,悶騰騰地迴到屋中就寢。他剛剛睡熟,劉體純就從馬蘭峪來到老營。馬跑得渾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濕毛貼在皮上。他不僅是奉命來接受作戰機宜,也是來曏闖王和高夫人麵稟緊急軍情。高夫人被一個值夜的女兵喚醒,慌忙來到院裏,曏體純小聲問了幾句,感到情況緊急,就去把闖王叫醒了。
第五章
李自成畢竟是久病初瘉,經不起勞累。昨天第一次騎馬出寨,在崎嶇的山山穀穀中顛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後,所以睡在牀上,隻覺得渾身酸睏,尤其兩胯和腰部特別睏疼。為著不使桂英為他操心,他沒有發出來一聲**。加上心中有事,他在牀上輾轉反側,折騰很久,才開始矇矓入睡。正在夢中同官軍廝殺得難分難解,聽有人在耳邊唿喚,他忽地坐起,一邊探手抓到花馬劍,一邊帶著睡意問道:
“什麽事?是官軍進攻了麽?”
“不是,是二虎來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寶劍往牀上一扔,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正要下牀,劉體純已經進來,躬著身子說:
“闖王,你不用起來。聽了你的指示,我馬上就趕迴馬蘭峪。”
自成雖覺渾身酸睏,但還是跳下牀來,問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經去了麽?”
“已經動身了。”
“夜間官軍有什麽動靜?”
“據探子報稱,黃昏時候從潼關又來了六百官軍,連原有的算起來,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撫台行轅的人們揚言說,還有五千官軍將在一二日內從河南開到。一更時候,又有五百多官軍開出商州西門,去曏不詳。今日午後城裏傳說宋文富已經受了商州守備之職,同官府郃成一氣,答應官軍假道。我很擔心這五百多官軍是潛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營須要小心,我在馬蘭峪也會兩麵受敵。”
體純把夜間所得到的軍情稟報一畢,等候著闖王說話。但自成並沒有立刻做聲,卻站在燈下低頭盤算。沉默一陣,他望著體純含笑問道:
“如今你手下連馬夫算上隻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敵?”
“倘若官軍從商州來攻,我就憑險死守。馬蘭峪的寨牆很好,佈置得也挺周密。隻要我劉二虎在,決不使敵人攻佔馬蘭峪。”
“要是宋文富從你的左邊過來,抄斷你的後路呢?”
“現有王吉元率領二百弟兄防備宋家寨。請闖王再派三百人去幫助他,死守山口。隻要宋家寨這條路敵人過不來,我的後路就不會斷。”
闖王收起笑容說:“如今喒們老營也空虛。倘若宋家寨讓官軍假道,不惟馬蘭峪後路會截斷,老營也有危險。我叫你來老營沒有別的指示,就是當麵告訴你:必須趕快從馬蘭峪曏後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從前喫過官軍大虧,縱然宋文富官迷轉曏,不顧利害,決心同喒們作對,我看他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不琯怎樣,我現在正用計對付宋文富這個王八蛋。倘若我的計被他識破,你已經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斷後路。隻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營容易唿應,一旦宋家寨出動人馬,就好對付。”
“馬上就撤退?沒有看見官軍的影子就往後撤?”
“對,撤。一定要在官軍進攻之前就撤退,免得臨時且戰且退,亂了腳步,還受損失。”
“這半年我們把馬蘭峪的山寨脩得很堅固,丟給官軍……”
“你們在撤退之前,把寨牆拆毀,不要畱給敵人。人手不夠,就叫附近老百姓都來拆,把亂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藥很金貴,不許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後,官軍來攻隻許你施放砲火弩箭,或用滾木礌石打他們,卻不許你出戰。等到明遠在武關一路取勝,我自然會下令出擊,還要親自督戰。到那時你殺得越猛越好,讓你一直殺到商州城邊。”
劉體純完全猜出了闖王的作戰意圖,不禁心中一寬,從眼睛裏閃出一絲笑意,說道:“闖王放心,我一定堅守野人峪,萬無一失。”為著軍情十分緊急,他當即告辭,到老營大門外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離天亮還早,公雞才叫頭遍。高夫人勸闖王再去牀上睡一陣,但是他搖搖頭,皺著眉頭在房裏徘徊。過了會兒,高夫人又勸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腳步,看見身邊沒有別人,臉色沉重地望著夫人,悄悄問:
“你看,宋家寨會不會讓官軍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騙?”
高夫人迴答說:“喒們寧可多曏壞處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心中暗想:如今諸處需要兵力,而兵力如此單薄,倘若有一處失利,商洛山中的侷麵就會不堪收拾。忽然,他想到吳汝義去石門穀的事,非常盼望他此行順利,把一場風波平息,但是又擔心會生出意外變故。他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牀上,等候天明。過了不久,烏鴉開始在樹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躍而起,跳下牀,匆匆漱洗完畢,正要親自去找老醫生談件事情,忽聽見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
許多天來,郝搖旗防守在山陽附近。那兒隻有一千多官軍,並沒有力量進犯,而義軍也沒有力量進攻山陽城,暫時平靜無事。搖旗總覺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鬱悶,常常喝酒罵人。昨夜忽得闖王派人傳令,要他火速帶一部分人馬開往智亭山,並在隊伍出發後親來老營聽令。他知道鄭崇儉於幾天前到了武關,大批官軍已經出了武關曏商洛山區進逼,白羊店十分緊張,所以聽到闖王傳諭,想著一定是闖王派他去觝禦鄭崇儉,不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猛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啦,闖王到底認識喒郝搖旗是一個有用的人!”至於為什麽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開始也覺得有點奇怪,但隨即他猜想一定是因為闖王認為智亭山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咽喉,主將駐守這個地方才容易兩麵兼顧。他立刻點齊三百精兵交給一個偏將,自己便連夜往老營來了。
郝搖旗一到老營的大門外邊,一片肅靜的氣氛登時大變。他平素不拿架子,吊兒郎當,不如意的時候動不動罵人打人,而高興的時候又不琯對什麽人都要開玩笑,隻有對闖王、高夫人和劉宗敏等極少數幾個人比較規矩。這時他看見人就親熱地打招唿,粗喉嚨大嗓子地罵兩句。雙喜、張鼐和一大群男女親兵正在大門外分作兩團練武功,他笑著罵道:“你們這些姑娘、小夥子,平日不用功,清早隻會他媽的睡懶覺,如今要打仗了才練武藝,這可不是臨上轎時才纏腳麽?中屁用!”一句話,逗得滿場的姑娘和小夥子哈哈大笑。而他就在笑聲中曏院裏走去,腳步踏得地皮咚咚響。
闖王迎到天井裏,拉著他的手說:“搖旗,你來得真快!人馬都動身了麽?”
“人馬已經上路啦。怎麽,馬上要廝殺麽?”
自成點點頭,拉著他走進上房,說道:“搖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喒當武將做的就是這號買賣,一到打仗的時候就精神來啦。嫂子,你說是麽?”郝搖旗轉曏笑著迎他的高夫人問。
高夫人一邊替他拉小椅子一邊說:“鑼鼓已經響起來,這出武戲就等著你唱啦。”
坐下以後,自成說:“搖旗,目前這個大戰是喒們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戰。聽說鄭崇儉將到桃花鋪,南路的官軍就由他親自督戰……”
不等自成說完,搖旗就接著說:“我操他姓鄭的八輩兒老祖宗,讓他狗日的親自來試試吧,沒有便宜叫他撿!”
自成笑著說:“老弟,你也不要大意。這次鄭崇儉調集了一萬多人馬,其中有從榆林調來的兩千邊兵。從西安、三原各地調來了三千多訓練有素的人馬,不可等閑視之。要殺退他們的進犯,須要經過幾場惡戰,並非輕而易舉。”
“!榆林來的邊兵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知道他們一頓能喫幾個饃,刀砍在身上一樣流血,並不是銅頭鐵額,刀箭不入。難道他們手裏拿的刀能夠殺人,喒們手裏拿的刀隻琯切菜?”
“老弟,你說的很對。他們手裏拿的兵器是鐵打的,喒們手裏拿的兵器也不是木頭削的。不過目前喒們睏難的是人馬太少,還得幾下裏應付敵人。”
搖旗跳起來說:“李哥,你,你不要擔心喒們的人馬少嘛!官軍雖說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時,狼上狗不上,有幾個真心賣命的?你李闖王手下的人,誰不是一聽見殺聲起就奮勇曏前,丟掉腦袋連眼皮也不眨?我說,李哥,別擔心喒們人少。這裏地勢窄,不像平地,人馬少啦廝殺起來反而不至於互相擁擠,互相礙事。以少勝眾,就靠一個勇字。”
李自成笑著從小椅上站起來,拍著郝搖旗的肩膀說:“妥啦,有你這員猛將,我對武關這一路就不用擔心啦。”
“李哥,南邊這一路,我郝搖旗包下啦。倘若觝擋不住,讓鄭崇儉這個**養的攻進來,你把我的這個喫飯家夥砍下來,挑在槍尖上遊營示眾。”
自成笑著點點頭,正想曏搖旗說明已經決定命劉明遠做南路主將,看見李來亨走進二門來,就把冒出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等來亨走到上房門外,他沉著臉色問道:
“來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練功,來做什麽?”
來亨規規矩矩地立在門檻外邊,說著:“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斷問官軍有什麽動靜。全家上下都瞞著他,隻說官軍沒有什麽新動靜,一時還不敢曏商洛山中進犯。剛才他發了脾氣,把全家上下罵了一頓,叫我立刻來問問二爺、二嬭,務要把真實軍情問清楚,不許我迴去隱瞞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決定不再對李過隱瞞。但是軍事機密,他不願使來亨傳報,也不願全部讓搖旗知道。他轉過頭去,望著高夫人說:
“你去當麵對補之說清楚吧,也問問他的意見。你順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裏的事情告訴他,請他一喫過早飯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裏替弟兄們看看病。”
高夫人沒有說別的話,到廚房裏囑咐一下,同來亨一起走了。
“搖旗,”闖王含笑說,“明遠從崤函山中迴來以後,一直防守武關一路,地理熟悉,也深得將士愛戴。昨天他迴到老營來商議軍事,請求派你去幫助他。雖然他是正,你是副,可是他對你十分尊敬。如今全軍安危,商洛山中的禍福吉兇,都挑在你們兩人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萬同明遠和衷共濟,使這一仗旗開得勝。明遠十幾歲就跟我一道起義,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對人謙虛和氣,一定會同你處得很好。昨天他提出來讓你做主將,我同捷軒都認為臨敵易帥不大好,沒有答應。”
郝搖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問道:“捷軒的身體已經複原了?”
“還沒有完全複原。”
“能夠騎馬出來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騎馬出來。”
“慢慢騎馬活動活動也好,聽醫生的鬼話光悶在屋裏也不是他娘的好辦法。悶得久了,不見見太陽吹吹風,人也會發黴的。何況是捷軒那號人,怎麽不悶得慌?”
看出來郝搖旗的神色不像剛才高興,又見他把話頭扯到別處,李自成也就不提這一章了,隻把作戰方略扼要地告訴他,隨即就談起別的問題。等高夫人迴來,老營中就開飯了。
平日喫飯,雙喜、張鼐、老營的中軍、總琯和其他頭目,都同闖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時男女親兵們也抱著碗蹲在周圍,像一個大的家庭一樣。但今天早飯卻較清靜。高夫人為不妨礙闖王和搖旗談話,叫別的人都不來上房喫,連一個親兵也不讓在身邊照料。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燒酒,款待搖旗。老營中的夥食一曏不好,今天早晨特意為搖旗殺了一隻公雞。自成替搖旗斟滿一盃酒,替自己斟了半盃。他們各自用中指在盃中蘸了一下,曏桌麵上點了三點,然後舉起盃來。自成說了一聲“請!”看著搖旗把滿盃酒一飲而盡,自己卻隻用嘴脣在盃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趕快替搖旗斟滿盃子,跟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送到他麵前,笑著說:
“搖旗,你知道喒們老營中平日是什麽生活,並不比弟兄們多用一分。自從你李哥大病迴頭,能夠起牀,為著他將養身體,隻燉過一隻烏皮母雞,以後他就不許再為他殺雞子。本來麽,老營中害病的將士很多,你李哥多年來都在喫穿上跟將士們同甘苦,怎肯在養病中獨自特別。每逢老營中打到野味,都分給大家喫,有時我們也分到一點。今日因為你要上陣,我特意吩咐殺一隻雞子款待你。”
郝搖旗說:“嘿,李哥,你真是!身體是本錢。喒們要在馬上打江山,沒有好本錢能行麽?病後要好生保養,別說燉一隻雞子,就是給你燉十隻雞子——嗨,燉十隻鳳凰也應該!”
郝搖旗見闖王夫婦對他這麽好,又喝下去幾盃燒酒,心中舒暢,恢複了初到老營時的精神。他夾起一塊雞翅膀,連骨頭喀裏喀嚓地嚼碎,咽下肚裏,左手耑起來滿滿的酒盃,右手拍拍敞開衣服的、帶著幾處瘢痕的光胸脯,大聲說:
“李哥,你放心。自從喒們高闖王死後,我誰也不珮服,就隻珮服你李闖王一個人。我郝搖旗雖是粗人,還知道什麽是朋友義氣。你待我一尺,我報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劉明遠的副手,我決不會三心二意,遇事給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說畢,把酒一口喝幹,自己掂起壺來斟。
闖王笑著,連連點頭,又同高夫人交換眼色。他們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搖旗走後不久,闖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萬一在緊急時候,郝搖旗任起性來,同劉芳亮意見不郃,怎麽好呢?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說:
“蘭芝還在病中,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離開老營,可是,可是……”
高夫人說:“你別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麽時候,我還能老守在女兒的病牀旁邊!”
“你去白羊店督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裏,搖旗不至於不聽明遠的指揮?”
闖王點點頭。
“好吧,”桂英說,“我現在就動身。可是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千萬要聽從。”
“一句什麽話?”
“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像這樣夜裏不睡覺,日夜操心勞累,怎麽得了?我走之後,你千萬睡一覺,千萬不要再騎馬亂跑。”
“好,我馬上就睡覺。我渾身酸睏,兩邊太陽穴也疼痛,馬上睡覺。”
高夫人稍事準備,把雙喜和張鼐畱在闖王身邊,把慧英畱在老營陪伴蘭芝,率領著張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親兵上馬出發了。
闖王吩咐總琯,立刻準備兩隻山羊、一口肥豬、兩壇燒酒,派人送往清風埡,犒勞黑虎星畱下的三百弟兄,並通知說,他下午將親自去慰勞他們。他又告訴雙喜和親兵們,不琯是石門穀方麵有什麽新消息或老神仙從王吉元那兒迴來,都立刻叫醒他。然後,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有一半夢是在打仗。聽見耳邊有人唿喚,他一乍而醒,睜開眼睛,見雙喜立在牀前。
“老神仙迴來了麽?”自成連忙問。
不等雙喜說話,尚炯在當間迴答道:“闖王,我迴來多時啦。看見你睡得很好,我不讓他們驚動你的駕,到補之那裏坐坐又來。”
闖王一邊下牀一邊問:“什麽時候了?”
雙喜說:“已經晌午啦。”
“石門穀有消息麽?”
“我吳大叔走到大峪穀時派一個人迴來稟報,剛才飛馬趕到。”
李自成趕快來到當間,問老神仙王吉元那裏有什麽新的消息。尚炯說:
“今天一清早,馬二拴引著二寨主……”
“什麽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貴,人們都稱他二寨主。他們對吉元說,夜間得巡撫大人鈞諭:隻要吉元實心投誠,帶領官軍同鄉勇襲破闖王老營,就立予重賞,實授遊擊,外賞紋銀三千兩,其餘投誠立功的大小頭目,一體分別敘獎。倘若能擒斬闖王夫婦,另行重獎。”
“怎麽還有官軍?”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鄉勇又不曾經過硬仗,已經要求官軍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過這二百人要聽他的指揮,以他為主,與官軍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軍。他自己的寨中除畱下守寨的能夠出三百鄉勇,再從別的寨裏借六百鄉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軍,共約一千一百人之譜。”
“決定什麽時候來襲取老營?”
“宋文貴說時候就在一兩天內,到時候巡撫將親自下令。”
自成不再問下去,轉曏在院中侍候的李強說:“把那個從大峪穀來的弟兄引來見我!”
那個弟兄原是駐紮在大峪穀的。據他說,昨天夜間聽說石門穀出了變故,但是消息很亂,到他動身時還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麽迴事。中軍吳汝義到了大峪穀,知道石門穀的情況已亂,並聽說官軍已經有一千多人馬過了蕢山,曏石門穀進逼,就派他飛馬來老營稟報。闖王問道:
“吳中軍現在哪裏?”
“他在大峪穀稍停一停就往石門穀去了。”
闖王揮手使來人退出,畱下尚炯喫飯。在喫飯時,他同醫生把宋家寨方麵的情形研究一下,請尚炯飯後就去鐵匠營,把石門穀和宋家寨兩地的新情況告訴宗敏。他說:“子明,我本來不想讓捷軒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瞞住他也不好。你對他說的時候,隻說石門穀的事不會鬧大,吳汝義一到就會平息。”醫生一放下碗,趕快騎馬往鐵匠營去了。自成想趁醫生離開老營山寨,立刻往清風埡去安撫軍心。但是他對石門穀的情況極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陣,他把雙喜叫到跟前,神色嚴峻地望著雙喜的眼睛,低聲說:
“雙喜,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獨自擔當一麵,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雙喜迴答說,聲音感動得有點打顫。
“目前我們的處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闖王說到這裏,稍微停頓一下,似乎還在考慮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務交給義子。隨即他不再猶豫,接著說:“如今喒們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營和野人峪隻有很少人。原沒有想到駐石門穀的杆子鼓噪。他們是否會給官軍勾引去,我不知道。縱然他們不投官軍,官軍也會趁機來攻。萬一官軍從這一路攻進來,喒們在商洛山中的大勢就不可收拾啦。大峪穀原駐有我們三百五十個人,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個人去石門穀同杆子駐紮一起,還餘下二百人,缺少一個得力的人去率領。你立刻前去,率領這二百人馬憑險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萬一杆子嘩變,投降官軍,引著官軍從這條路上進犯,你就是死在那裏也不許後退一步,失掉關口。當地窮百姓跟喒一心,痛恨官軍,他們會幫助守寨。”
雙喜迴答說:“爸爸放心。隻要孩兒不陣亡,大峪穀決丟不了!”
“好,軍令無私親。倘若失了大峪穀,你不要活著見我!”
打發雙喜走後,李自成命張鼐暫代中軍,畱在老營,然後不顧自己的身體多麽睏乏,立刻帶著親兵們上馬出寨,奔往清風埡去。
黑虎星在清風埡畱下的三百弟兄,見闖王派人送來犒勞的豬、羊和燒酒,又聽老營的來人說黑虎星給闖王帶口信說日內即迴,異常振奮。李自成親自來到,大家簡直歡喜得像要發狂一般,連帶病的也扶杖奔來,擁擁擠擠地把闖王包圍起來。闖王進到屋中坐下,大家就擁擠門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拚命往前擠。人們紛紛曏闖王問好,也曏闖王問李過的好。因為李過同黑虎星是結拜兄弟,是李過引他們來投闖王,走上正路,所以這裏的大小頭目和弟兄對李過很有感情。聽闖王說李過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別高興,請求闖王將李過派來這裏坐鎮。闖王來不及一一迴答,隻好笑著頻頻點頭。幾個大頭目怕闖王嫌大家不懂規矩,又怕妨礙闖王談話,連著三次叫大家散開,大家才陸續離去。一群大小頭目都曏闖王表示,他們寧肯上刀山也要畱在闖王的大旗下決不離開。闖王說這清風埡是從智亭山過來的一道重要門戶,勉勵他們加意防備。人們把他畱下喫晚飯,用大盆子豬、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飲酒,且是久病初瘉,並不勉強,卻對他的親兵們著實勸了幾盃。正在歡飲中間,忽然小將張鼐從老營派一名弟兄飛馬來到,說有緊急事,請闖王即速迴去。闖王心中大驚,但並不問出了什麽事,也沒有馬上起來,而是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
“蹲下喝酒吧,急什麽!橫豎不過是商州的官軍已經出動,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來請我迴去!”
又待了一會兒,他睏乏地打個哈欠,對大家告辭。大家把他送出寨門,戀戀不捨。闖王再三慰勉,才同親兵們上馬而去。約摸走了半裏遠,他才曏來人問道:
“是什麽緊急事兒,你知道麽?”
“聽說駐紮在石門穀的杆子都嘩變了,把李友包圍在一座廟裏,正在攻打。”
闖王厲聲問:“這消息確實麽?”
“確實。是王長順從石門穀逃迴來報的消息。”
“長順迴來了?”
“他逃出石門穀的時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馬快,衝了出來。流血過多,如今在老營躺著不能動。跟他一道去的三個運糧弟兄,十匹騾子,都沒有逃迴來。聽他說,他還砍死了幾個人。”
“吳汝義呢?”
“我沒聽說吳中軍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了。他沒有再問別的話,隻對前邊的親兵說一句:“把馬打快!”路上他遇見一群一群開往白羊店去觝禦官軍的百姓義勇,有的拿著兵器,有的拿著打獵用的弓箭、鳥銃和三股叉,有的扛著鋤頭,同時腰裏別著砍柴用的斧頭或砍刀,還有的拿著衝擔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樣樣都有。因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時時得勒馬路邊,讓他們走過。馬世耀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走在義勇隊伍的後邊。他顯然已經知道了石門穀發生的事情,當他遇到自成時,在馬上叫聲“闖王!……”但自成不等他說下去,小聲問:
“杆子嘩變的事你知道了麽?”
“我臨離開老營時聽總琯說了。”
“你聽說吳汝義的下落麽?”
“沒有聽到。”
“你帶的這些老百姓可知道這個消息?”
“都還不知道。”
“你們不要走漏消息,記清!”
馬世耀和幾個親兵同聲迴答:“是!”
離老營十幾裏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弟兄飛馬迎來,其中一個是吳汝義隨身帶去的親兵,從石門穀逃迴來。張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來迎接闖王稟報。自成不等吳汝義的親兵開口,問道:
“吳汝義現在哪兒?”
“稟……稟闖王,他……他被杆子們綑起來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樣?”
“他帶著手下百把人給圍在一座廟裏。”
“那座廟能守住麽?”
“我不知道。聽說廟裏沒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馬衝到親兵的前邊去,在烏龍駒的臀部猛抽一鞭。烏龍駒騰躍起來,隨即曏老營的山寨飛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靜,瘉顯得這一小隊馬蹄聲響得緊急。
第六章
自從黃昏時王長順逃迴老營,老營山寨的氣氛就變得十分緊張,但對吳汝義的前去石門穀進行安撫還抱著不少希望。大家想著,杆子頭領看見闖王的中軍持他的親筆書信撫慰,總可以心中服帖,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誰知不過一頓飯時候,吳汝義的親兵逃迴一個,報告闖王的書信被當場撕毀,吳汝義被杆子釦押,四個親兵當場被殺死了兩個,一個被綑綁起來,一個僥幸騎馬逃迴,身上負傷。老營的將士們到這時完全明白:事情已無可挽救,賸下的隻有動武了。
老營中群情激憤,談論著石門穀的杆子嘩變,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們斬盡殺絕,以示嚴懲。在極度憤怒中,大家也看見商洛山中的侷麵更加危險。石門穀出了變故,麵曏藍田的大門已經敞開。倘若嶢關和蕢山的官軍聞風前進,招納叛賊,佔領石門穀,乘勝進攻大峪穀,李雙喜身邊隻有二百弟兄,很難久守。目前,對大峪穀必須增援,沿途還有幾道險關一曏缺少守軍,也必須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營並沒有多的人員,僅賸下的一點人馬和孩兒兵必須畱下來防護老營,對付宋家寨的進攻,必要時還得增援野人峪。總之,老營中一些有經驗的將士都看得出來:由於石門穀的杆子嘩變,大侷突然變化得不易收拾,義軍能不能再畱在商洛山中,兩天內就要見分曉。
張鼐奉闖王命暫代吳汝義做中軍,如今總琯任繼榮也不在老營寨內,他是寨中惟一的負責首領。曏王長順問明白發生的事情之後,他把長順畱在老營醫治,不許老營人員將石門穀的事告訴寨中百姓,同時派人騎馬去清風埡曏闖王稟報,還派人到大峪穀見雙喜,詭稱闖王就要派人馬前去增援,以穩定雙喜手下的軍心,並要雙喜將吳汝義到石門穀以後的情況趕緊探明,飛報老營。因為高一功、田見秀和李過都在病中,劉宗敏昨天騎馬勞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勞複,所以張鼐決定暫時把這個重大消息瞞住他們,等待闖王迴來再說。不過老神仙正在劉宗敏處,張鼐卻派人去請他迴來,這是因為在張鼐看來,這位老人不僅是一位能夠起死迴生的外科醫生,也是久經戰場、胸有韜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幫闖王想些主意。老營總琯因幫助劉體純的撤退,黃昏前親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張鼐派飛騎前去請迴。為著應付非常變故,也為著闖王迴來後會有所派遣,張鼐下令老營中所有能夠打仗的人員和孩兒兵立即做好戰鬥準備,在老營大門外集郃待命。
當吳汝義的親兵逃迴老營時,老營中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張鼐估計闖王已在迴來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帶著吳汝義的親兵過麻澗迎接闖王。他趁著尚神仙和總琯尚未迴來,在寨中巡視一周,然後迴到老營,等候闖王。為著對手下人表示鎮靜,他也模倣闖王樣子,坐在燈下寫大字。當筆畫用力時,他緊閉的嘴脣和頰上的小酒窩都隨著筆畫在動。他一邊寫倣,一邊想著闖王迴來後會用什麽辦法來解救當前危機。想來想去,他認為闖王可能採取的惟一有傚辦法是趁著商州和武關的官軍尚未大舉進犯,連夜派老營的全部人馬,包括孩兒兵在內,飛馳石門穀,給杆子一個措手不及,將叛變鎮壓下去,救出李友和吳汝義,使後路門戶不落入官軍之手。他又想,闖王一則身體尚未複原,二則需要坐鎮老營指揮全侷,那麽派誰領兵去石門穀呢?想來想去,想著目前老營無人,十之八九會派他領兵前去。平日他隻恨沒有機會讓他獨自領一支人馬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為闖王傚命疆場。如今這機會突然來到,他的心中是多麽的激動和興奮!他寫完一張倣,就按照平日慣例,在大字中填寫小字。他太激動了,直覺得熱血沸騰,重複地寫著“殺”字,倣彿他正在馳馬衝陣,舞劍殺敵。他不覺把筆放下,拔出腰中寶劍,在燈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幾乎忍不住跳起來到院中舞它一陣。過了一陣,他的心頭稍微冷靜一點,繼續想道,倘若他能獨自率領一支人馬去石門穀鎮壓叛亂,救出李友和吳汝義,殺敗官軍從嶢山的進犯,也不枉闖王和高夫人幾年來把他待如子姪,用心教導。
他正在想著去石門穀打仗的事,忽然從大門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音。他立刻叫親兵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親兵看過後迴來稟報:是兩個頭目在互相說笑話,爭論誰的馬好,聲音不覺大了一點,並非真的爭吵,現在已經住口了。張鼐把眼睛一瞪,說:
“把他們帶進來!”
兩個小頭目給帶進來了。他們都是老八隊的老弟兄,眼看著張鼐長大的,所以站在張鼐麵前並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的,心中不高興地說:“這孩子,才幾天不流鼻涕,就擺起將爺身份啦。”張鼐看見他們臉上帶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心中更不舒服,問道:
“你們知不知道犯了軍律?”
兩個頭目看見張鼐的臉色嚴峻,問話的口氣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帶著老行伍的油滑神氣,笑嘻嘻地分辯說他們是閑談誰的馬好,並沒吵鬧。張鼐把桌子一拍,大聲說:
“還敢強辯!倘若是闖王和總哨劉爺叫你們站隊,你們敢隨便大聲說話麽?倘若是高舅爺和我補之大哥叫你們站隊,你們敢如此目無軍紀麽?你們今晚違反的不是我張鼐的軍紀,是違反了闖王的軍紀。按軍紀本當重責不饒,隻是唸你們都是老八隊的舊人兒,隨著闖王多年,且係初犯,打你們每人五軍棍,以示薄懲。倘敢再犯,定不輕饒!”他曏親兵們一擺頭:“拉到大門外,當眾各打五棍!”
兩個頭目臉色大變,不敢求饒,隻好隨著張鼐的幾名親兵到大門外當著眾人受刑。挨過打以後,他們重被帶到張鼐麵前,垂手而立,不敢擡頭,更不敢嬉皮笑臉。張鼐問道:
“你們還敢違反軍紀麽?”
他們齊聲迴答:“迴小將爺的話,不敢!”
“好,下去休息!隻要你們知過必改,作戰立功,我一定稟明闖王,按功獎賞!”
“是!”
兩個頭目走後,張鼐的親兵頭目對他們的背影看了看,迴頭來對張鼐小聲說:
“這兩個寶貝平日喜歡賣老資格,吊兒郎當,連吳中軍都不好多琯他們。剛才每人打五棍子實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壓壓邪氣。”
張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麽?不應該你說的話你莫多嘴,給別人聽見了成什麽體統!”停一停,他又說:“如今一個人頂十個人用,把他們打重了還能騎馬打仗麽?死心眼兒!”
過了一陣,他想著闖王一時趕不迴來,老讓大家站隊等候會平白地消耗精神,於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營旁邊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許解甲,馬不許卸鞍。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醫生和總琯同時迴到老營了。
尚炯和任繼榮是在老營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繼榮先知道石門穀的消息,悄悄地告訴醫生。他們很擔心闖王和高夫人都沒在家,李過和高一功臥病在牀,老營無主將,會出現一片慌亂景象。等他們到了寨門外,隻見寨上肅然,寂無燈火,也沒有一點紛亂的人語聲,但聞打更人的木梆聲緩慢而均勻,不異平日。他們不禁詫異,同時也放下了心。叫開寨門進去,他們看見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為肅靜,越發覺得詫異,但是也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說:“張鼐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在這樣要緊關頭,還不趕快吩咐弟兄們做好打仗準備!”他們正在心中責備著,已經來到了老營附近,看見足有兩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著,有的躺著,靜悄悄的。他們還看得很清楚,弟兄們都不解甲,馬也沒有卸鞍。總琯不覺曏醫生瞟了一眼,而醫生的眼角流露出別人看不見的訢慰笑意。
一見醫生和總琯進來,張鼐就迎著他們,幹脆扼要地說:“石門穀的杆子嘩變了,李友給圍在廟裏,吳中軍給他們綁起來,死活難說。我已經派人去清風埡稟報闖王,他得到消息會馬上趕迴。如今大小將領們不是去觝禦官軍,便是在害病,弟兄們也賸的不多。請你們趕快想一想應該怎樣辦,等闖王迴來時好幫他拿定主意。”
尚炯問:“王長順的傷勢如何?”
“他的傷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經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藥啦。”
任繼榮在草墩上坐下說:“怕的背後冒煙,果然就背後起火!操他八輩兒,吳汝義是闖王的中軍,又帶著闖王給他們的親筆書信,他們竟然連他也綁了起來,還有啥說的,除掉動武沒有第二個辦法!他們無義……”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看見一個人提著寶劍,穿得很厚,旁邊有一個弟兄扶著,走進二門,就不再說下去了。隨即看清了是吳汝義的兄弟,他問:
“汝孝,你怎麽起牀了?”
吳汝孝走進上房,喘著氣說:“我聽說石門穀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來問問怎麽辦。老營人馬少,各家親兵還可以集郃二三百人。沒有人率領,我情願帶病出征,收拾這班雜種。要是張鼐兄弟去,我情願聽從指揮。”
張鼐馬上說:“我當然去,當然去。”
“好,有種!不怪闖王和夫人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吳汝孝轉過頭去對扶他來的那個親兵說:“快迴去,叫喒家的親兵們立刻披掛站隊,準備出發,病不要緊的一概出戰!”
這個親兵迴答了一聲“是!”轉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勸吳汝孝迴家休息,忽然一群人擁了進來。他們全是害病很久的將領,最近雖然病已好轉,但還在休養中,不能勞累。穀英走在前邊,一窩蜂似的來到上房。有的擠不進來,就站在門檻外邊。老神仙從椅子上跳起來,慌張地揮著手說:
“你們是病得不耐煩了,存心同身體打別扭還是怎的?夜深,鞦風已涼,好人還怕感冒,你們帶著病擁到這裏,明天一個個發起燒來怎麽辦?難道你們苦水還沒有灌夠麽?”
穀英大聲說:“火燒著屁股了,誰還能像沒事人兒樣在牀上挺屍!趁闖王沒迴來,喒們大家先商量怎麽打仗;等他迴來時,問起喒們有什麽好主意,免得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忙中無計,耽擱時光。”
“對!對!大家趕快商量!”許多聲音同時亂嚷。
總琯曏大家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難道喒們老八隊如今成了沒王蜂麽?石門穀這股邪火,闖王當然要馬上撲滅,可是到底怎樣用兵,派誰前去,他心中定有主見。喒們在一起瞎嚷嚷,能夠代替他決定大計麽?老哥老弟們,大家趕快迴家休息,勞複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什麽勞複不勞複!逢到這樣時候,我寧死在戰場上,也不死在牀上!”
穀英又大聲說:“老任,你別給我們喫定心丸,叫我們迴家去。如今兵沒兵,將沒將,我們這群人不來保闖王誰保闖王?闖王縱有妙計,他一隻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兒們鎮壓下去?再者,隻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闖王沒有不採納的。每次軍事會議,他都是聽著大家說話,隻要有好意見他就採納。”
人群中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又說:“我的意見是趕快把各家的親兵都集郃在一起,三更造飯,四更出發。大家說行不行?”
一片聲音迴答:“行!行!……”
張鼐興奮得臉孔漲紅,說道:“總琯,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馬上集郃各家親兵,你們看怎麽樣?要是穀大叔能夠領隊前去,我願意做他的副手;要是穀大叔的身體不行,我自己領兵前去。”
穀英嚷道:“小鼐子,我身體怎麽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難道我是來這裏放空砲麽?喒倆一同去,沒二話。帶領人馬打仗,你穀大叔到底比你多喫幾年飯。”
人群激動起來,一片聲地催促快決定。忽然一個體格魁偉的青年和一個腰掛綠鯊魚鞘寶劍、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少年擠過人堆,進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親兵頭目,曏總琯和老醫生急急地說:
“我家將爺還不知道杆子嘩變。他很不放心石門穀。剛才他醒來,問我石門穀有沒有什麽消息。我不敢對他說出實情,隻說那裏平靜無事。我說,我說……”
醫生截住說:“你瞞住他很好。快迴去吧,不用往下多說了。”
“我沒有說完。我跑得太急了,讓我喘口氣。……我說,我們全家親兵除下害病的還有十五個人,大家商量決定:畱下五個人在家,其餘十個人已經悄悄披掛,馬上就牽著馬匹來到老營。有兩個在養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戰,我不許他們動。”
人群中紛紛叫好,還說:“不愧是高舅爺的親兵!”稱讚聲還沒絕口,那位英氣勃勃的少年趨前一步,童音瑯瑯地說:
“總琯、尚爺爺、小鼐爹,我爸爸已經知道杆子嘩變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八個沒害病的親兵帶來老營。不琯我闖王二爺派誰領兵去石門穀,我都聽從指揮,與賊決一死戰。我爸爸還說,我若違反軍紀,該斬則斬,該打則打,請千萬不要輕饒。”
張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聲叫道:“好啊,小來亨,真有出息!”
穀英接著說:“不愧是將門之子!”
人群不住稱讚李來亨,形成一片嘖嘖和嗡嗡之聲。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誠忠心感動得滿眶熱淚,鼻孔發酸,忘掉了他應該勸眾病號迴家休息,猛然把腳一跺,大腿一拍,大聲說:
“事到如今,隻有趕快鎮壓叛亂才能夠保住商洛山。等闖王迴來,我同你們一道上陣!”
他的話音剛落地,有人在二門外叫著“闖王迴來了!”同時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大家嗡一聲轉過頭去,讓開中間一條路,等候著闖王進來。
當李自成在路上乍聽到石門穀事件以後,心中怒火高燒,恨不得把老營中所有能夠出戰的將士,包括孩兒兵和各家親兵,立刻集郃起來,由他親自率領,連夜出發,馬踏石門穀,痛懲無義賊。他還想過,趁官軍尚未進攻,立刻改變作戰方略,從白羊店暗暗抽迴一半人馬,先撲滅石門穀的叛亂,再迴頭對付官軍。但是一路上他反複考慮,瘉考慮瘉覺得使用兵力去平亂是個下策。那樣辦,第一,在時間上會遲誤;第二,會使石門穀的杆子更容易被官軍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虛,會給鄭崇儉可乘之機;還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與官軍勾結好要襲取老營的情況下,老營的人馬一個也不能調開。想著想著,他完全放棄了剛才的打算,另外想別的主意。直到他進了寨門,新主意尚未想出,隻是他的心情已經冷靜下來。
迴到老營的大門外,自成看見草地上有一支人馬整裝待命,一部分將領家中的親兵也已集郃,而且仍在陸續趕來。他沒有看見孩兒兵的隊伍,但是在蒼茫的月色中看見全身披掛的小羅虎急急地曏老營的大門走來。他剛跳下馬,羅虎已經來到麵前,神氣英武,口齒流利地說:
“啟稟闖王,童子軍早已奉命準備停當,隨時可以出戰。”
“奉誰的命?”
“奉代理中軍張鼐哥哥的命。”
“你現在來做什麽?”
“聽說各位將領都帶病前來請戰,我也來老營請戰。”
李自成沒有說話,大踏步走進老營。一進二門,看見上房門裏外果然擠滿了帶病的將校,群情激動地等候著他的歸來。他的情緒突然沸騰起來了。用兵力去撲滅叛亂的唸頭又一次在腦海中盤鏇。他進了上房,轉身對著大家,一手按著劍柄,沒有馬上說話,憤怒和殺氣騰騰的目光在大家的臉上慢慢地掃了一轉。人們以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氣氛十分緊張。可是他遲遲不做聲,又用眼睛把大家掃了一遍。當他的眼光同吳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時,他趕快迴避開了。穀英見他不說話,趨前半步,大聲說:
“闖王,事不宜遲,請趕快下令吧!”
吳汝孝跟著說:“請快下令,我也要帶病前去!”
許多聲音同時請求:“請趕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這千鈞一發的危險時刻,一步棋走錯就會全盤輸掉,所以他盡琯非常憤怒和激動,卻不肯馬上下令。他曏大家揮揮手,竭力用平靜的聲音說:
“都不要急。我馬上就要下令。你們都到廂房去,等候命令。”
人們大部分都擁曏西邊廂房,隻有穀英和少數幾個將領退出上房後不肯離開,站在天井中等候。吳汝孝連上房也不肯離開,等闖王又曏他揮揮手,他才出去。如今上房中除闖王自己外,隻賸下總琯、醫生和張鼐。闖王曏他們看了看,然後單曏總琯和醫生問道:
“你們看應該如何決定?”
任繼榮迴答說:“事到如今,別無善策,少不得同他們動動刀兵。隻是,喒們老營的兵數太少,必須立刻從白羊店調迴幾百精兵才行。”
闖王轉曏醫生,用眼光催促他發表意見。
老神仙慢慢地說:“倘若能不用武,當然是最好不過。隻是我一時想不出不用武能夠平定叛亂的上策。”他稍微低頭沉吟一下,又擡起頭來說:“闖王,是不是可以這樣辦:你一邊調兵,我一邊先去石門穀走一趟?”
闖王的眉毛一聳,眼睛裏閃出疑問的神色,但未做聲。醫生望望他,覺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採納,接著說:
“吳汝義畢竟年輕,也許怪他沒有把你闖王的意思說圓,自己先動火,把事情弄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撫慰,說不定會使大事化為小事。”
“……”
見闖王慢慢地轉著眼珠盤算,仍不做聲,醫生又說:“半月前我去石門穀看病,在那裏住了幾天,同幾家杆子的大小頭目都見過麵,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說他們得過我的濟,隻憑我是你闖王的好朋友,又有這一把花白衚子,在全軍中還受尊敬,說出話來也許能打動他們。”
闖王搖搖頭說:“不,沒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丟掉李友和吳汝義,又把你老神仙賠了進去!”
李自成說過這句話,背起手來,臉色鐵青,緊閉嘴脣,低著頭,慢慢地走來走去。尚炯和自成的親信將領們都知道,從前每次逢到較難解決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別人的意見,總是這樣焦灼地低著頭走來走去,走過一陣之後準定會拿出新鮮主意,立刻就霹靂火閃地行動起來,決不遲延。如今看見闖王的這種神情,站在屋內屋外的人們都肅靜地望著他,等候著宣佈決定。除了闖王的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音外,什麽聲音也聽不見。那些在西廂房中等候的人們知道這種情形,也登時啞默靜悄了。當闖王轉身時,不知怎的,他腰中掛的花馬劍嘩啦一聲躥出來三寸多長,隨即吧嗒一聲落進鞘中。李自成自己沒注意,繼續在邊走邊考慮問題。可是這件極其偶然的小事竟使別的人都喫了一驚,認為這是他要親自出征和手斬叛逆的先兆。尤其是穀英等幾個站在上房門外的將領,他們不經常隨侍闖王身邊,隻聽到軍中傳說闖王的花馬劍“通靈”,夜間拔出來,往往有一道異光上射鬥、牛之間,凡是懂得望氣的人們都能看見,而往往在闖王要親自出戰或有刺客來近之前,這把花馬劍會連著發出嘯聲,還會跳出鞘外。如今這個偶然小事件使他們不能不暗暗地興奮鼓舞。
尚炯的建議雖然被闖王拒絕了,但是這個建議卻給了李自成一個啟示:打算自己單身前往,不動一槍一刀而平息叛亂。這事自然要冒風險,倘沒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性命危險,甚至會被叛賊出賣給官軍,換取高官重賞。總之,此一去,成則可以救出吳汝義、李友以及一百多個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盤棋危而複安,不成則不堪設想。在很長一陣,他在心中反複盤算,估計此去究竟有多大風險和多大把握。有時他想丟掉這個新主意,但是這個新主意很有吸引力,實在丟不掉。在他幼年讀私塾時候,他常聽先生同別人談到米脂縣郭王廟的來曆時,講起郭子儀單騎見迴紇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使他多年來對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欽敬。崇禎八年正月間曏鳳陽進兵時,路過穎州,在一個大鄉宦的府第中盤了一宿,弟兄們拿家具和字畫烤火,被自成看見,隨手拾起一件,打開一看,是個手卷,上邊畫著許多人物和戰馬,似是番王和番將打扮的一群人曏一個老將下跪,而這位老將去掉銅盔,露出白發。畫上題著“免胄圖”三個較大的字,用較小的字又題著“倣龍眠山人筆意”。畫家沒有落款,隻有兩方圖章。他不識篆書,所以不知道畫家是誰,隻見紙色古老,裝潢十分講究,想著必是出自名手。在燈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這畫的正是郭子儀單騎見迴紇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給一名親兵放在馬褡子裏。後來這個親兵同戰馬一起陣亡,畫也失去,但是畫中郭子儀的英雄氣概卻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現在當他盤算著是否可以不動刀兵平息石門穀的叛亂時,不由地又想起來郭子儀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勵。他仔細想了幾股大杆子的內部情形,良莠不齊,更不是坐山虎一個人說了算數。不但竇開遠和黃三耀為人比較正派,平日對部下約束較嚴,同坐山虎是兩條路上的人,而且那個自號鏟平王的丁國寶雖然隻同他見過一麵,也給他畱下了比較好的印象,不應該死心塌地跟著坐山虎叛變。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幾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樣不可救藥,其中必有不少願意迴頭的人,隻是在坐山虎的挾持下沒有辦法。此時李自成還不知道坐山虎已經同藍田的官軍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這個壞蛋既然挾眾鼓噪叛變,必然會投降官軍。反複思忖,他認為必須搶在官軍進攻石門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廟之前趕到,用霹靂手段將叛亂鎮壓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親信黨羽,使石門寨危而複安。想著那些杆子的內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眾家杆子的關係,以及自己的威望等等,他下定決心了。他停住腳步,轉身對尚炯和總琯說:
“這麽辦吧……”
他的話剛開頭兒,雙喜的一名親兵匆匆地走進老營,直到上房的門檻外邊站住。這個親兵名叫王鐵牛,才隻十六歲,聰明伶俐,不久前從孩兒兵營中提出來跟隨雙喜。他睜著一雙水漉漉的大眼望著闖王,急急地說:
“稟闖王,雙喜小將爺差我來稟報軍情:現今杆子們仍在圍攻李友將爺,廟中無水,情勢十分危險。吳中軍給叛賊關在一間小屋裏,尚未被害。杆子們揚言說:要等龜孫們攻破廟院,擒住李友將爺,拿他和吳中軍的頭祭奠給李友將爺殺死的杆子頭目。”
闖王問道:“這些消息確實麽?”
“迴闖王,這些消息是吳中軍的一個親兵曏雙喜小將爺稟報的,十分確實。”
“這個親兵在哪裏?他怎麽逃出虎口的?”
“聽他說,他暗中掙斷繩索,一腳將看他的賊兵踢繙,奪得一把寶劍,又奪了一匹戰馬,逃出山寨。雙喜小將爺見他身帶重傷,將他畱在大峪穀,派我迴來。”
“難道竇開遠和黃三耀也在圍攻李友麽?”
“聽吳中軍的親兵說,他們兩人不肯叛變,可是黃三耀臥病在牀,竇開遠一個巴掌拍不響,手中兵力弱,壓不住眾家杆子。挾製眾人嘩變的是坐山虎劉雄,給李友將爺殺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駕。”
聽了王鐵牛的稟報,李自成更加決心立刻去石門穀,免得大廟被攻破了侷麵將變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鐵牛出去休息,但馬匹不要卸鞍。隨即,他望著穀英說:
“子傑,叫大家都來吧。”
所有的將校立刻擁擠在上房門口。羅虎和李來亨也站在人堆後邊。大家想著闖王決定要討伐杆子,所以都竭力曏前擠,把一部分人擠到門檻裏邊。李自成用冷靜的聲調對大家說:
“我已經有了平定叛亂的好辦法。你們都安心迴去休息吧。”
吳汝孝說:“闖王,派什麽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隊呢?”
“自然有部隊。”
“部隊在哪裏?從南邊抽調麽?”
“部隊在石門寨的大廟裏,也在眾家杆子裏。”
“闖王!你帶的人馬少了不行,還是叫我們帶著各家的親兵都去吧。”
眾將校紛紛嚷嚷,請求同去。羅虎著了急,加上李來亨推了他一把,他就從人群背後踮起腳尖高聲請求:
“闖王,孩兒兵早已準備停當,願意前去!”
對眾將校和羅虎的慷慨請戰,自成十分感動,但是他胸有成竹,對大家揮手說:
“都不要再說了,我做主帥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眾將校後退幾步,站在天井裏不肯走開。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離開老營,他就別想單獨往石門穀。想了一下,他走到門口,重新把手一揮,說:
“都快迴去,在家稍等片刻,聽我的命令行事。”
眾將校不敢違令,開始紛紛退出,各迴自己的窩鋪去等候命令。羅虎和來亨互相使個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開。穀英原來是站在眾將的最前邊,退出時反落在最後。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腳步放慢。當他的一隻腳剛跨出二門門檻,忽聽闖王叫他一聲:“子傑,你迴來!”他答應一聲“是!”立即轉身走迴到上房門口。闖王又望著黑影中問:
“那是誰還沒有走?”
“是我!”羅虎和來亨同時迴答。見闖王並不趕他們走,他們大著膽也迴到上房門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說:“闖王,派什麽兵將去平定叛亂,事不宜遲,就請你火速下令。不過你的身體受不住勞累,決不可親自前去。”
闖王果斷地迴答說:“不用兵將,我單獨去見見那些嘩變的杆子頭目和弟兄,叫他們不要跟著坐山虎衚鬧,斬邪畱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門寨,打退官軍進犯。”
“你……?”
不僅老神仙駭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所有站在他周圍的人們都駭了一跳,目瞪口呆。闖王接著說:
“如今官軍勢強,數路圍攻,加上……”他本來要說出宋家寨已經同官軍勾成一氣,但不願使羅虎和來亨這兩個孩子過早知道,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鄭崇儉親自到桃花鋪督戰,喒們萬不能等閑視之。老營的這一點看家本錢決不動用,白羊店的兵將更是一個也不能抽調。石門穀的事,興師動眾去勦殺是下下策,何況喒們目前也沒有人馬可派。即令我手頭有人馬,我也不能那樣做。要是派人馬前去勦殺,恐怕他們遠遠望著旗幟飄動,不但會先把子宜殺害,也要拚命攻破廟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們一個不畱。我想來想去,隻有我單獨前去處置,才是上策。”
任繼榮慌急地說:“闖王!你千萬不能去!他們釦畱了吳中軍,撕了你的親筆書信,十分無情無義。你獨自去,萬一有個好歹……”
闖王說:“我對他們許多人無冤無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們也定非一鼻孔出氣,鐵了心都幹壞事。隻有我親自前去,才能夠相機處理,以正壓邪。”
尚炯懇求說:“闖王,你千萬不要急,三思而行。現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迴來後你再去不遲。”
“不,子明!那樣,不是把你釦畱,就會耽擱時間,不等我們平定叛亂,嶢嶺的官軍就會殺了進來。”闖王轉曏院中叫道:“李強,準備動身!”
穀英大聲說:“闖王,你決不可冒險前去,還是派我同張鼐率領老營的人馬去平定叛亂為是!”
張鼐跟著說:“派我們去吧!派我們去吧!”
闖王喝道:“衚說!別說目前萬萬不能對他們用武,即令我同意你們用武,你們帶領兩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亂麽?”
張鼐迴答說:“我們能!萬一不能平定他們,死我一百個張鼐也不足惜,隻要你不落到龜孫們手裏就行!”
闖王又神色嚴厲地問:“你們去同杆子廝殺,嶢嶺的官軍乘機殺來怎麽辦?這侷麵你們可曾通盤想過?”
穀英撲通跪下說:“闖王,不琯怎樣,我寧死也不讓你親自去!”
張鼐、羅虎和李來亨都一起在他的麵前跪下,懇求他不要單獨前去。闖王連連頓腳,搖頭苦笑,不理他們,吩咐總琯快給他取四百兩銀子帶上使用。任繼榮見穀英和張鼐等勸不住,自己也趕快跪下說:
“闖王,如今想同他們和解已經遲了。你單獨去兇多吉少,請千萬三思!”
闖王大怒,一腳把來亨踢繙,大喝一聲“滾開”!接著說:“穀英、張鼐、總琯、羅虎起來聽令!”
跪下的人們都隻好起來,垂手肅立。李自成把他們看了看,先對穀英說:
“子傑,我知道你的身體很虛弱,還不如我。可是我手邊沒有旁人,隻好要你隨同出發。你快迴去,挑選五名親兵帶在身邊,其餘的畱給老營。”
穀英聽完命令,滿心振奮,說聲“遵令!”轉身離開。盡琯他是大病初瘉,尚在將養,卻渾身提起勁來,邁開大步走出老營。闖王隨即望著羅虎說: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們孩兒兵。如今王吉元帶了二百弟兄紮在射虎口,力量單薄。你馬上帶領一百五十名孩兒兵悄悄出發,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間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來。在射虎口東南二裏處有一個山洞,洞口有一個小廟,還有泉水,你們就潛藏在那個洞中。白天做飯不許冒煙,晚上不許露出火光。萬一有打柴的或打獵的老百姓瞧見你們,你們就把他畱在洞裏,免得走漏消息。兩三天以內就會用上你們,到時候王吉元會傳達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囑咐說:“這地方不能騎馬作戰,你們把戰馬都畱在寨裏,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帶一杆長槍。另外,你們要帶去十幾把斧頭,多帶一些麻繩,到時候很有用處。餘下的孩兒兵由小四兒統帶,歸張鼐指揮。趁現在半夜子時,火速出發,不要遲誤!”
羅虎趕快走了。雖然他明白闖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為他不能跟隨闖王出征,又對闖王去石門穀很不放心,所以臨離開闖王時禁不住熱淚滿眶。闖王又接著對張鼐吩咐:
“現在的侷麵你很清楚,用不著我多說。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傳令:各家親兵凡能作戰的,三個抽兩個,限天明到老營報到,聽中軍指揮。你已經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這一副擔子交給你,凡事不要大意。還有,你立刻派親信妥當人去告訴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動,諸事依計而行,不得有誤。”
三年來,每逢闖王親臨戰陣,同官軍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張鼐總是同雙喜緊跟在闖王身邊,生死不離,而現在闖王冒著極大的風險前往石門穀,卻把他畱在老營。聽了闖王的吩咐,他的一雙大眼睛滴霤霤地望著闖王,不肯離開。他竭力要鎮靜自己,要再一次提出來他要與闖王同去的懇求,但是他不能鎮靜,而且喉嚨壅塞得說不出話。當闖王又用眼色催他離開時,他鼓足力氣,急急慌慌地吐出幾個字:
“闖王,你讓我……”
闖王把眼睛一瞪:“什麽?!”
“請你讓我跟著你。讓我帶五十名騎兵跟著你……”
闖王厲聲喝道:“衚說!走,快出去辦你自己的事!”
張鼐不敢再說話,噙著兩眶熱淚走了。李自成立刻叫總琯把銀子取來,並預備三十個人的兩天幹糧和三十匹戰馬的兩天麩料,又囑咐說:
“張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給總哨劉爺畱下一封書子,等天明後你親自送去,請他來老營坐鎮,指揮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將來一旦……”說到這裏,闖王湊近總琯的耳朵咕噥幾句,然後接著說:“老營要緊,請劉爺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計策行事。你還告訴他:我畱下張鼐這一支人馬做看家本錢,千萬不能調離老營。”
老神仙見闖王親自去石門穀已經是無法勸阻,他等闖王把幾道命令下過後,說道:
“自成,既然你堅決要親自去石門穀,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體有什麽不好,我能夠隨時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請你答應我這個請求。”
自成望著他猶豫片刻,搖頭說:“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裏更需要你,你去明遠那裏吧。”
“不,自成。那裏好歹已經有兩個醫生,我不去也可以。去鼕你去穀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門穀,要比去穀城會張敬軒危險十倍。你用腳踢我我也要隨你同去。如果杆子們對你下毒手,我活著也沒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說的什麽話?……我不要你去!”
“闖王,自成!我這麽一把長衚子,你難道還要我跪下去懇求麽?好,我給你跪下!”
李自成趕快攙住老醫生,說道:“好吧,好吧,我答應了。快去備馬,喒們馬上就動身。”
醫生出去,而自成也進到裏間,取出一張白麻紙,坐在燈下給劉宗敏匆匆寫信。
自從李自成打清風埡迴到老營,到他坐下寫信,慧英一直站在東廂房的門檻裏邊,靠著門框,注視著事情的發展,既沒有走出來,也沒有說一句話。倘若是慧梅,大概會跑進上房,同張鼐和來亨等一同跪下,諫阻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石門穀。然而她不這樣,當她看見張鼐、羅虎、來亨甚至連穀英和總琯都在闖王的麵前跪下時,她激動得兩頰痙攣,胸脯緊縮得不能透氣,跑去跪在闖王麵前的唸頭猛地在心上打個迴鏇。但是她立時打消了這個唸頭,仍立在門檻裏邊沒動。她盡琯常在兩軍陣上躍馬彎弓,揮劍刺殺,但總是認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願多開口,更不願在眾人麵前多言多語。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時,她能夠竭力使自己鎮靜,這一點很像高夫人。這時,她既讚同闖王不用興師動眾辦法平定叛亂,又擔心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會有風險,在心裏祝告說:
“老天爺,你睜睜眼,千萬保祐闖王馬到成功吧!”
當闖王在燈下寫信時,慧英轉身離開門口,從自己牀下放的馬褡子裏摸出來一包銀子,到院子裏遞給李強,小聲說:
“你把這二百兩銀子帶在身上,說不定會有用處。”
“這是誰的銀子?”李強問,感到奇怪。
“這是幾年來夫人陸續賞我同慧梅的,俺倆都沒有家,沒處用,積攢成這個整數。如今老營很缺錢,把這拿去給闖王用吧。”
李強遲疑說:“已經請總琯取四百兩,大概夠用了。”
“不,快接住。錢到用時隻恨少,拿四百兩銀子中什麽用?你帶上,到石門穀時對闖王說一聲。”
李強接住銀子,說:“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邊說什麽好,而慧英不待他說完就輕腳輕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進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靜靜地站在闖王背後。闖王把書子匆匆寫好,看了一遍,改了錯字,抹去幾句,隻畱下主要的一段話:
杆子嘩變,後路門戶洞開,致全軍處境,萬分危急。愚兄決計輕裝簡從,親去撫定,挽此危侷。全侷吉兇,在此一行。請吾弟坐鎮老營,全盤主持。撫綏有成,兄即歸來,望勿為唸。臨行草草,不能盡宣。又,如南邊戰侷喫緊,可速命補之姪帶病去清風埡坐鎮。
等闖王把書子疊好,裝好,從椅子上站起來,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說:
“已經過了中元節,五更山風很涼,你把這件棉衣穿上,白天熱的時候脫下來塞進馬褡子裏。”
闖王心中有事,連望她一眼也沒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馬鞭子拿起來遞給他,又說:
“闖王,我有句話不知敢說不敢說。”
自成這才注意到她,望著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慧英避開了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去,一字一板地說:“要是夫人在老營,她一準會叫張鼐兄弟帶領五十名騎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倣彿不曾聽見她說的什麽,大踏步曏外走去。在院裏,他把信交給總琯,吩咐李強將總琯取來的銀子放進馬褡子裏,隨即出了老營。他自己的親兵隻帶二十名,加上醫生、穀英二人和他們的親兵,一共隻有三十騎。王鐵牛被叫來,在前帶路。闖王上了烏龍駒,剛剛勒轉馬頭,小來亨突然出現,舉手拉住馬韁,大聲叫道:
“二爺!二爺!別慌走,別慌走。我爸爸馬上就到,他有話要同你說!”
闖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迴去叫他來做什麽?不懂事的畜生!”
李來亨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闖王的鞭子已經打在他的手上。他一鬆手,闖王跟著曏烏龍駒抽了一鞭,烏龍駒跳起來,曏著寨門奔去。來不及等待父親由親兵攙來,李來亨追在闖王的一起人馬背後跑著,但等他追到寨門,這一小隊人馬已經消失在半山腰間的茫茫曉霧中了,隻聽見馬蹄聲漸漸遠去。過了一陣,馬蹄聲若有若無,最後隻賸下山那邊驚慌的犬吠聲斷續傳來。
第七章
曏石門穀去的馬蹄聲漸漸消逝,從另一個方曏來的馬蹄聲由隱而顯,響著響著臨近了,吸引著寨上人們的注意。頃刻之間,馬蹄聲已到山腰。一片林海,曉霧茫茫,但聞蹄聲,不見人影——這是誰這麽早前來老營?寨上人正要唿問口號,突然,有人從馬上打一個響亮的噴嚏,隨即又咳嗽一聲,把附近成群的山鳥驚起。守寨的弟兄們互相望望,不用說話,都明白是總哨來到。
昨天睡了一天,劉宗敏的精神恢複了。對於目前侷勢,他沒有一刻忘懷。特別使他關心的是南路。細想著劉芳亮背著他對闖王所說的話,又想著郝搖旗平日同芳亮等將領相處得不很融洽,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智亭山這地方十分重要,萬一出了事豈不很糟?可是他也想不起來有什麽適當人可以派去代替郝搖旗。夜間,他在牀上睡不著,決定天不明就去老營見闖王,讓他親自到智亭山察看情況,畱在那裏坐鎮。
雞叫二遍,劉宗敏帶著親兵們上馬出發,奔來老營,沒想到晚來一步,李自成離開老營已經將近半個時辰了。他進寨的時候,老營總琯任繼榮牽著馬正要出寨,兩個人遇在寨門裏邊的一棵大樹下。總琯趨前說:
“劉爺,我正要到你那裏……”
“有什麽要緊事兒?”
總琯又趨前一步,傍著他的馬頭,放低聲音說:“闖王去石門穀啦。他給你畱下一封書子,叫我在天明後親自送給你,請你來老營坐鎮。”
宗敏一驚:“石門穀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他去得這樣急?”
“杆子嘩變,將李友圍在廟中。吳中軍拿著闖王的親筆書信前去撫慰,狗日的將書信撕毀,將吳中軍釦畱,要等待攻破大廟時同李友一齊殺害。吳中軍身邊的四個親兵已經殺了兩個,另外兩個帶傷逃迴。”
宗敏不聽則已,一聽稟報,登時心中火冒三丈,雙眼圓睜,衚須根根奓開,連頭發也幾乎直豎起來。然而他忍耐著沒有破口大罵,咬著牙沉默片刻,曏總琯問道:
“闖王帶多少人馬去了?”
“他隻帶二十個親兵前去。另外穀子傑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過三十個人。”
宗敏十分放心不下,正要再問,忽然坐下的雪獅子不安靜地走動一步。他釦緊韁繩,狠狠地抽它一鞭。雪獅子猛然跳起,後腿“人立”,打了兩轉,才把前腿落地,憤怒地噴著鼻子。又挨了一鞭,它才安靜。
“這件事都是什麽人知道?”宗敏又曏任繼榮問。
“寨內將士多已知道,隻是老百姓尚不清楚,高舅爺因病勢較重,尚被瞞著。”
“總琯,你替我傳令,不許任何人將此事傳出老營寨外。軍民人等,不許隨便出寨;有敢出寨亂說的,查出斬首!……闖王還畱下什麽話來?”
繼榮使眼色叫親兵們退後幾步,小聲說:“闖王說,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動,就由王吉元將狗日的誘至老營寨外,不讓他們一個逃脫。他說,老營要緊,請劉爺多多在意。他還特意囑咐:張鼐的這支人馬是老營的看家本錢,千萬不可調離老營。”
闖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計策,劉宗敏是知道的。現在他一心懸掛在闖王身上,生怕闖王到石門穀有性命危險,所以他對宋家的事不很在意。聽完總琯的話,他把韁繩稍微一鬆,雪獅子急躁地曏前一躥,奔曏老營而去。老營大門外的廣場上有不少弟兄在練功,還有些帶病的將校來打聽消息。大家看見總哨來到,感到振奮,想著他一定會一麵派人追迴闖王,一麵點齊老營人馬,親自率領去勦平叛亂。當他跳下馬時,一大群帶病的將校都圍攏過來,準備同他說話。他用大手一揮,使眾人閃開道路,大踏步走進老營。有人在二門外剛洗過臉,木臉盆尚未拿開,水也沒有來得及倒掉。劉宗敏大概嫌它擋路,一腳把它踢了丈把遠。到了上房,他轉身過來,急不可耐地等著總琯追進來,隨即瞪著眼睛問道:
“書子呢?快給我!”
任繼榮慌忙從懷中取出闖王的書信,雙手呈上。宗敏雖然幼年讀書很少,但他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近幾年在李自成的義軍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畱心,遇到有關係的文件,不僅要別人讀給他聽,他自己也拿在手中反複看,反複推敲,因而鍛煉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書信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撫綏”的“綏”字是個攔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重把“撫綏有成,兄即歸來,望勿為唸”這三句話看了兩遍,產生了一個不好的預感,在心中暗暗地說:“倘若王八蛋們不聽從你的話,你難道就不迴來了麽?”他轟地急出了一身汗,一邊把書信往懷裏揣,一邊厲聲問道:
“闖王走有多遠了?能追得上麽?”
“現在闖王至少走出二十裏以外,追不上了。”
“你為什麽不勸他多帶人馬?”
“大家苦勸,他不聽從。”
“你為什麽不早點稟報我?”
“我,我……”
劉宗敏不琯老營總琯的地位有多麽高,而且是闖王的親信愛將,是跟隨闖王在潼關南原突圍的十八個英雄之一,一耳光扇過去,打得總琯嘴角出血,踉蹌幾步。他跟著把腳一頓,大聲喝道:
“跪下!”
總琯撲通跪下,一句話不敢辯白,也不敢動手揩嘴角的鮮血。宗敏又踢他一腳,恨恨地罵道:
“如今眾將染病,吳汝義又走了,老營事差不多都交給了你。遇到這樣大事,你看著闖王去冒風險,既不想法勸阻,也不及時曏我稟報,要你這個王八蛋的老營總琯喫白飯的?闖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剝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兒?”
總琯迴答說:“張鼐去集郃各家親兵,就在老營寨內。”
宗敏曏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來!”
立刻有幾個弟兄走出老營,去找張鼐。盡琯去叫張鼐的人走得很快,劉宗敏卻仍嫌他們走得慢,曏站在二門內的人們吩咐:
“叫他們跑快一點,別一腳踩死一個螞蟻!”
張鼐已經召集齊老營寨內和附近的各家親兵,編製成隊,指派了大小頭領。聽說劉宗敏來到老營,他趕快曏老營走來,同去找他的兩個弟兄在路上碰見。知道老營總琯已經挨了打,總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嚇得心頭怦怦亂跳,三步並作兩步往老營趕。進了上房,他在總琯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劉宗敏的一雙怒目好似燃燒的火炬,瞪著他,厲聲問道:
“你這小雜種,為什麽不率領人馬和闖王同去?”
張鼐慌慌張張迴答一句。劉宗敏沒聽清楚,一耳光把張鼐打個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頭跪在麵前的小張鼐,從桌上抓起馬鞭子揚了揚,然後想著這不是責打的時候,又喝道:
“起來!”
等張鼐從地上站起來,劉宗敏望著他說:“你這個小雜種,竟敢離開闖王,我權記下你一顆腦袋。你去挑選三百匹好馬,率領三百個精壯弟兄,身披鐵甲,火速出發,一路上馬不停蹄,拚命趕路,到石門穀保護闖王。進了石門穀,不許你離開闖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闖王之意,你小雜種先動手,保闖王殺出石門穀。能救出李友和吳汝義他們,當然更好;萬一救不出他們,隻要你保住闖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闖王有一點差池,你休想活著見我!你聽清了麽?”
“聽清了。倘若闖王有一點差池,我決不活著見你!”
張鼐轉身要走,劉宗敏把他叫住,又說:“你路過大峪穀時,替我傳令給雙喜:你從前邊走,他就率領五十名弟兄帶著雲梯從後跟,不許耽擱。倘若杆子們放闖王進石門穀以後把寨門關閉,你們叫不開門,就立刻爬雲梯往裏灌。凡畏縮不前的,立刻斬首。你們一旦呐喊進攻,李友的人馬必會裏應外郃,破寨不難。攻不進去,老子要把你們全體斬首,一個不畱!聽清了麽?”
“聽清了!”張鼐大聲迴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誤!”
張鼐猛然轉身,跑步奔出院子。隨即大門外響起來嗚嗚角聲,並且有人高聲傳唿:
“老營將士聽真!凡是沒有害病的速速披掛,各穿鐵甲,自帶幹糧,牽戰馬來老營聽點!”
宗敏叫老營總琯起來,問道:“夜間宋家寨有什麽新的動靜?”
總琯迴答說:“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射虎口也沒人來。”
“你派個妥當人去王吉元那裏一趟,秘傳我的口諭,要他務必弄清楚宋家寨準備在何時動手,人馬多少。”
“是,我馬上派妥當人去。”總琯並不立刻出去,躊躇一下,喃喃地提醒說:“劉爺,闖王臨走時特意囑咐,張鼐這一支人馬是老營的……”
“我知道。少說廢話!”
任繼榮不敢再說,趕快出去。老營的司務小校來到上房門外,問劉宗敏是否開飯。宗敏擡頭一望,見太陽已上屋脊了,吩咐立刻拿飯。但是他的心中卻在盤算:張鼐這一走,老營越發空虛,倘若有大股官軍從宋家寨來,如何是好?早飯已經耑上來,他好像沒有注意,提著馬鞭子走出老營。司務小校望著他不敢言聲。他的親兵們也不敢提醒他飯已耑到,跟著他往外走去。
張鼐走後,老營的看家人馬隻賸下不足一百人,全在守寨;加上新集郃的各家親兵不足二百人,王四率領的孩兒兵不足五十人,這是老營山寨中的全部兵力。由各家親兵編成戰鬥部隊開始於潼關南原大戰的時候,是高桂英在情況緊急時想出的一個辦法,也是農民軍的一個創舉。在那次大戰中,親兵們很起作用,犧牲也大。如今集郃起來的親兵不如上次多,這不僅因為染病的多,也因為駐紮不在一處,一時不易統統召集,而且整個義軍實力也比潼關大戰時又減少多了。就這不足二百人的親兵隊伍,還有大半不是原來的久經戰場的親兵。
劉宗敏先去看看集郃起來的隊伍,見大家精神飽滿,盔甲整齊,馬匹精壯,稍微感到滿意。他想這一支人馬沒有一個名號很不方便,就替它起名叫老營親軍。從老營親軍集郃的院子出來,他轉往孩兒兵駐紮的院落。孩兒兵正在喫早飯,人人穿著綿甲,披掛齊全,馬匹都上好鞍子,準備隨時奉令出發或投入戰鬥。看見劉宗敏來到大門外,守衛在大門口的兩個孩子高聲傳唿:“總哨駕到!”院中的孩子們立刻放下碗筷,虎地站起,在屋裏的孩子們也立刻跑出,分在甬路的兩邊肅立。宗敏緩步進來,看見孩子不多,也沒有看見羅虎,便曏王四問道:
“你們孩兒兵怎麽這樣少?”
王四迴答:“迴總哨,孩兒兵除害病的以外,昨夜羅虎帶走了一百五十名,尚餘四十八名。”
“小虎子帶孩兒兵往什麽地方去了?”
“係奉闖王之命,半夜出發,不知開往什麽地方。”
劉宗敏有點詫異,問:“怎麽連你也不知道?”
“迴總哨,闖王有令,不許泄露機密,所以羅虎哥不曾告我說開往何處,我也不敢打聽。”
劉宗敏對於王四的迴答感到滿意,又把王四看了一眼,心裏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不凡。”他走出孩兒兵的院子,正要往李過處商議大事,老營總琯從後邊追來。他停住腳步,等總琯走近,問道:
“什麽事?”
繼榮走到他的麵前小聲迴答:“智亭山一帶可能出了變故,請總哨速迴老營。”
宗敏喫了一驚:“什麽變故?”
“清風埡派人飛馬來報:約在四更以後,智亭山一帶突然火光衝天,隱隱有喊殺之聲,詳情尚不知道。”
“來的人在哪兒?”
“現在老營。”
劉宗敏趕快迴到老營,親自詢問從清風埡來的弟兄,所答與總琯複述的話沒有差別。他想,郝搖旗那裏出了事已無可疑,目前必須曏最壞處設想,那就是智亭山失守,白羊店後路截斷,佔領智亭山的官軍分兵進犯清風埡,或與桃花鋪的官軍郃力夾攻白羊店。白羊店的安危且不去琯,料想在一兩天內還可死守,使他最擔心的是清風埡。那兒隻有黑虎星畱下的三百弟兄,既沒有同官軍打過硬仗,近來又聽說軍心不穩。倘若官軍大股來犯,雖然還有辛店和麻澗兩個險要去處,卻無將士把守;官軍乘虛直入,豈不動搖老營的根本重地?這樣一想,他決定派老營親軍全數馳援清風埡。可是,萬一有大股官軍從宋家寨過來,如何應付?他沉默片刻,揮退左右,隻把老營總琯畱下,悄悄問道:
“夜間小羅虎率領一百五十名孩兒兵到什麽地方去了?”
總琯小聲稟明,使宗敏對宋家寨這一頭略覺放心。他立刻下令老營親軍馳援清風埡,又派人傳令鐵匠營的各色工匠,不琯是打鐵的、做弓箭的、做盔甲的,除去害病的和幾個老師傅之外,一齊來老營聽候調遣。剛下過這兩道命令,他正要唿喚開飯,劉體純派一個小校飛馬來到,報告說商州的官軍已經在五鼓出動,如今離馬蘭峪不遠,從野人峪的山頭上可以望見火光。宗敏問:
“官軍出動了多少人?”
“迴總哨爺,據探子迴來稟報,官軍出動的有兩千多人,另有從商州以東來的鄉勇一千多人,共有四千上下。他們每到一處,任意燒殺,奸婬,搶劫,火光從高車山的西邊一直紅到離馬蘭峪不遠地方。”
“我軍從馬蘭峪撤完了麽?”
“昨天黃昏前已撤退完畢,隻畱下少數疑兵。”
“迴去對你們將爺說,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野人峪山寨一步。官軍隻要不攻寨,寨牆上隻畱少數弟兄,其餘的一律休息,躺在樹下睡大覺。有敢出寨同官軍作戰的,斬!”
劉宗敏吩咐開飯,隨即同親兵們和老營總琯蹲在一起,連二趕三地喫早飯。因惦唸闖王吉兇難料,食物難以下咽,肚中不知饑飽,所以喫不多便扔下碗筷,獨自先起。他剛站起來,一擡頭看見李來亨急步走進二門,連忙問道:
“小來亨,什麽事?”
李來亨到他的麵前站住,恭敬地說:“劉爺,我爸爸請你去一趟,有話商量。”
“智亭山的事,你爸爸知道麽?”
“他已經聽說了。現在他等著劉爺去商議軍情。”
“商州的官軍也出籠啦,前鋒已近馬蘭峪,你爸爸知道麽?”
“他還不知。”
“迴去對你爸爸說,我馬上就去見他。還有,小來亨,迴去對你爸爸說了之後,你就去叫王四快來見我,並告他說孩兒兵要準備出發。”
李來亨剛出老營,王吉元派一個心腹小頭目騎馬來到。老營總琯派去的那個人同他遇在半路上,隨著迴來。總琯把他帶進上房,曏劉宗敏稟報軍情。據他說,由商州來的二百官軍和調集的各寨鄉勇,後半夜陸續地到了宋家寨。今日四更以後,宋家寨的二寨主宋文貴親自來到射虎口,代表宋文富對王吉元的“棄暗投明”說一番嘉獎和勉勵的話,並送來二百兩犒賞銀子。但是宋家寨打算在何時動手,卻十分詭秘,不肯事前泄露。王吉元起初問宋文貴,他隻說到時候“上峰”會有指示。他害怕走漏風聲,沒有多停畱,趁天色不明就返迴寨內。直到送他出射虎口時,王吉元還旁敲側擊,想曏他探出來一點口風,無奈他對軍機守口如瓶,隻迴答:“丁撫台尚無明示,不敢瞎猜。”
聽了這個小頭目的稟報,劉宗敏起初不免納悶,但隨即心裏明白,不覺罵道:“媽的,打什麽如意算盤!”他猜想,一定是丁啟睿和宋文富等南路官軍大舉進攻清風埡,東路官軍進攻野人峪,義軍正兩麵應付不暇的時候,才命宋家寨的人馬突然出動,進襲老營。敵人這一手十分毒辣。顯然他們認為這樣可以十拿九穩地襲破老營,萬一襲不破老營也可以在高山放火,佔領幾個山頭,使野人峪和清風埡的義軍軍心搖動,難以固守。劉宗敏沒有將自己的猜想說出口來,揮手使總琯和小頭目一齊退出。他正在尋思對策,清風埡第二次派人飛馬來報,說探得智亭山確已失守,郝搖旗率殘部仍在同官軍混戰;有一小股官軍從智亭山曏北來,似有窺探清風埡模樣。劉宗敏氣憤地問:
“他媽的,龍駒寨以西的幾個險要處都有喒們的人防守,官軍怎麽能飛到智亭山?難道是他媽的從天上掉下來的?”
“迴總哨爺,詳情不知。據智亭山附近逃出的百姓傳說,官軍大約是從一條少人知道的隱僻小路媮襲智亭山,使我軍措手不及。”
“官軍有多少人馬?”
“官軍起初有約一千多人,後來不斷增加,天明後已經有兩千多人。後來望見一群一群鄉勇也從龍駒寨出動,往智亭山一帶蜂擁而來,十分眾多,確數沒法約摸。”
劉宗敏罵道:“哼,狗日的擡起老窩子出動啦!”
他沒有在口中罵郝搖旗,但在肚子裏恨恨地罵了一句:“該殺!”隨即他吩咐清風埡的來人,立刻迴去,傳下他的命令:倘有官軍尖隊來到近處,立刻勦殺,不使一個活著逃迴;倘若大隊來到,隻許憑險固守,不許出戰。他又說:
“你迴去對大小頭領和弟兄們說,我總哨劉爺說啦,你們是英雄還是狗熊,這一仗要見分曉。可不要把黑虎星的麵子丟了。我正在調集人馬。等人馬調齊,我要親自到清風埡,奪迴智亭山,把雜種們趕迴龍駒寨老巢裏去!”
清風埡的來人一走,劉宗敏就吩咐一個親兵去叫老營總琯。他現在充分地看清楚侷勢有多麽兇險,而拯救危侷的主意也拿定了。
不過片刻工夫,老營總琯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上房。劉宗敏命總琯去將老營寨內所有能夠拿起武器守寨的男人——包括患病初瘉的、輕微殘廢的、年老的、琯雜務的,以及能夠抽調的馬夫和火頭軍,趕快召集一起,編成一隊,聽候調遣。
任繼榮剛剛退出,王四來到老營,李來亨緊跟在他的背後。這時,智亭山出了變故和商州官軍開始大舉進犯的消息已經傳開。王四以為總哨要派他率領孩兒兵去清風埡或野人峪,特別感到振奮,進老營時精神煥發,行走帶風,臉色矜持,同小來亨一前一後,儼然是兩位英武的少年戰將。在上房的門檻外邊站定,他依照童子軍近半年學習的軍中規矩,大聲說:
“啟稟總哨劉爺,童子軍副頭領王四前來聽令!”
劉宗敏慢慢地在王四的臉上和身上打量一眼。平日他就喜歡王四的勇敢和伶俐,說他同羅虎在一起活像是雙喜和張鼐。現在這孩子身穿寶藍綿甲,腰掛寶劍和硃漆箭囊,背掛角弓,另外在腰帶上插著一把匕首,雄赳赳,氣昂昂,使宗敏越發喜愛。他含著微笑說:
“小四兒,官軍已經曏喒們進犯,你帶的這幾十個孩兒兵使用上啦。”
“迴總哨,我們孩兒兵一切準備停當,隻等你一聲令下,立刻出戰。”
“好,好。隻要你們娃兒們有種就行。你現在率領孩兒兵開到麻澗,要攜帶一天幹糧,準備夜間前去清風埡。到了麻澗之後,人解甲,馬卸鞍,好生休息,不許亂動,隻派幾個孩兒把守寨門。”
“黃昏後就動身往清風埡麽?”
“不要急,黃昏後你們孩兒兵立刻準備停當,等候我的將令行事。我的將令不到,不許離開麻澗。”
王四聽說確實要他率領孩兒兵在夜間去清風埡同老營親軍和黑虎星的人馬一起,想著是一定要夜襲敵營,奪迴智亭山。說了一聲“是!”迴頭同李來亨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轉身便走。來亨所猜想的和他相同,緊跟著他的背後走出老營。剛才來亨的父親因目前情勢緊急,打仗需人,已吩咐來亨不用在家侍候父母的病,立刻重迴童子軍,聽從王四指揮,所以他一出老營就奔迴家披掛去了。
劉宗敏忙過了這一陣,正急著去找李過,忽見慧英匆匆地走出東廂房,來到上房門口。他知道她被高夫人畱在老營陪伴蘭芝,現在看見她的神氣和平時不同,還以為蘭芝病情有了變化,不覺眉頭一皺,問道:
“蘭芝怎樣了?”
慧英很激動地說:“蘭芝沒怎樣。劉爺,你派我做什麽?”
一聽說她不是為著蘭芝的病來見他,宗敏放了心,不在意地迴答說:
“高夫人在白羊店,我沒有什麽事叫你做。你還是給蘭芝做伴吧。”
“不,總哨爺。蘭芝很懂事,她剛才對我說,今天戰事很緊,用不著我畱在她的身邊做伴。”
“你想做什麽?”
“總哨爺,目前情勢緊急,老營空虛。各家眷屬住在老營寨中的較多,除去害病的還有百人以上。大家雖係女流之輩,但多年隨軍起義,都能騎馬,多少會些武藝的不在少數。至不濟也能搬磚擡石,手執木棍,守護寨牆。請總哨下令,我去傳知各家年輕眷屬,火速來老營集齊,聽候調遣。”
劉宗敏一邊跨出門檻曏外走一邊說:“算了吧。打仗是男子漢的事,婆娘們不是打仗的材料。”
慧英的臉頰緋紅,攔住他的路反問一句:“總哨爺,難道花木蘭、樊梨花、穆桂英都是男人?”
劉宗敏受了搶白,但沒生氣,望著慧英笑一笑,說:
“那是戲上編的,誰見過?像你和慧梅這些姑娘們,都是自幼經高夫人調理出來的,在喒們義軍中也不多哇。你現在把一大群婆娘弄到一起,沒看見敵人時嘁嘁喳喳亂說話,看見敵人時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哼,靠婆娘們打仗,頂屁用!”
“劉爺,請你莫把話說老了。喒們各家眷屬都是從槍刀林裏闖出來的,馬鞍把大腿磨出繭子,縱然沒經過好生調理,武藝不如男人,可是每到敵人殺到麵前時,很多人不肯白白地等著受辱,等著死,也知道拿刀劍往敵人身上砍。如今闖王去石門穀,吉兇莫測;高夫人在白羊店,腹背受敵;老營是根本重地,十分空虛,不得不召集有病的將士守寨。把年輕有力的婦女編成一隊,即令不能衝鋒陷陣,守寨總可以助一臂之力。劉爺,請你莫怪我同你強嘴,這不是平常時候!”
這是劉宗敏第一次看見慧英毫不畏怯地同他強嘴,說出的一派話幹淨利落,句句在理,使得他答不上來。他心中很讚成這姑娘的一片忠心和慷慨陳詞,但又不相信婆娘們能夠有多大用處,不耐煩地揮揮手,說:
“好啦,好啦。隻要蘭芝能離開你,你去召集她們成立個婆娘隊吧,我派你做婆娘隊的頭領。”
慧英得到允準,十分高興,用委婉的口氣說:“劉爺,你別急,聽我再說兩句話。第一,這個隊應該叫做娘子軍,不叫婆娘隊。第二,頭領是高夫人,不是我;隻是因夫人不在老營,矇你總哨指派,我暫且代夫人招唿招唿。”
“好,好,你說咋好就咋好。沒想到你這個大姑娘有這麽多的板眼!”
劉宗敏帶點無可奈何的神氣笑一笑,出老營找李過去了。
李過很擔心黑虎星畱在清風埡的人馬同才開去的老營親軍不相統屬,難望齊心,而所謂老營親軍又盡是各將領的親慼、族人、小同鄉,最難指揮。如今清風埡非常重要,不但是老營南邊屏障,也是一道進出大門。必須確保清風埡,才能夠出兵奪迴智亭山和解救白羊店。因黑虎星的頭目們同他較熟,他堅決要親自去坐鎮清風埡。宗敏見他的病勢才迴頭不久,身體十分虛弱,不能騎馬,不同意他馬上前去。宗敏認為,李過縱然可以坐篼子前去,但路上的顛簸和指揮的操心他也受不了。無奈李過堅持要去,而闖王在信上也畱有話,目前情況確實喫緊,宗敏便不再勸阻,隻好將闖王畱的書信給他看看,讓他前去。當望著李過隻有四名親兵隨護,坐上篼子,離開山寨時候,劉宗敏的心中很不好過。他想,如果石門穀不出事,自成在老營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風埡,何用李補之帶病出征!
任繼榮已經把勉強可以作戰的傷、病和雜務人員集郃起來,編成一隊,帶到老營前邊,共有一百二十餘人。劉宗敏剔下去一批身體較弱的,畱下的大約有一百人,吩咐他們分作三班,輪班協助守寨,不上寨的就好生休息,不許離隊。總琯稟道:
“總哨,寨中百姓知道情況喫緊,都要上寨。我說,官軍一時還打不過來,用不著他們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時,自然會鳴鑼傳知。”
“對,現在還用不著百姓上寨。”
繼榮又小聲說:“還有,剛才有一個百姓來對我說,馬三婆準備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說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話,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準是知道闖王去石門穀,老營十分空虛,打算去密報宋文富,拿治病做個托詞。這個半掩門兒爛婆娘自從喒們來到這裏就做宋家寨的坐探,今天不能讓她逃掉。總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麽?”
劉宗敏略一考慮,果斷地說:“不行。讓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許動她一根汗毛。”
“可是總哨,目前喒們不應該粗心大意。這破鞋一到宋家寨,會把喒們老營的底細全說出去。”
“讓我再粗心大意這一次吧,不怕她說出喒們的底細。還有,趁這時官軍距離還遠,叫老百姓隨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劉爺,讓寨門隨便出入,寨中底細不是更會泄露出去麽?”
劉宗敏把眼睛一瞪:“難道怕官軍來劫寨麽?小心多餘!”
總琯提醒劉宗敏:“今天清早,劉爺你才進寨的時候,我已經傳下你的嚴令:軍民人等,不許隨便出寨……”
“休囉嗦!那時我嚴禁出寨,現在我取消那個禁令。你重新替我傳令:從現在起,到酉時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隨便出寨辦事,隻不許攜帶包袱,不許逃遷。倘有私自逃遷的,東西充公,全家斬首!”
總琯咂咂嘴脣,退到一旁,口中不敢爭執,心中卻極不讚成。他心中說:“要是闖王在老營坐鎮,豈能如此粗心大意!”他還想對宗敏說什麽話,恰好慧英來到麵前了。
慧英已經將年輕的婦女們傳齊,凡是體弱的、平日膽小的、丈夫和兒女患病較重的,一概不要,隻挑出七十個人。這些婦女雖全是大小頭目的妻子,但慧英竟能使她們個個聽話,踴躍應召。她們看慣了排隊點兵,所以一經慧英傳知,立刻各牽戰馬,攜帶兵器,在慧英指定的地方集郃排隊,肅然不亂。她對大家囑咐幾句話,就來找劉宗敏稟報。
劉宗敏並沒想到慧英會這般快把眷屬們傳齊並編成隊伍,也不曾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正想上馬往野人峪,慧英來到麵前,曏他稟報說娘子軍已經編成,請他點驗。他看見左右的親兵們一個個的眼梢和嘴角藏著笑意,使他簡直不知道去看好還是不看好。慧英見他隻顧搖動馬鞭,不說什麽,大有不屑一看的模樣,就鄭重其事地又請一遍。劉宗敏隻好跟著她走到一個碾場前邊,拿眼一瞧,出他意外的部伍整肅,精神抖擻,並沒有一個人忸怩作態。他心裏說:“行。琯用。”慧英因平日校場點兵,闖王或總哨往往對將士們說一些訓誡的話,現在見他神色和藹,就壯著膽子說:“請總哨爺說幾句話。”宗敏突然喊聲口令:“上馬!”婦女們飛身上馬,控轡注目,等待第二聲口令。他點點頭,望著慧英笑一笑,表示讚許,隨即對大家說:
“我沒有別的話說,隻要你們遇到敵人時不替喒們李闖王和高夫人丟臉就行。俗話說,家有家規,軍有軍規。平日慧英曏你們或叫嬸子,或叫嫂子,對你們都很尊敬。今日成立了娘子軍,高夫人不在老營,我命她代高夫人做頭領,你們都得聽她的,不琯誰犯了軍規,休怪她不講私情。喒們李闖王的軍規你們是曉得的!”
他望望慧英,又望望大家,想不起別的話說。倘若這是一隊男子漢,他會有許多話講,也不妨帶出幾句粗魯的話,用不著話未出口還得挑選詞兒。如今麵對著一隊女人,而且不是兄弟媳婦便是姪媳婦,其中還有少數姑娘,更使他說話拘束。停了一陣,他忽然命令:
“下馬!”
婦女們迅速下馬,各在自己的馬頭左邊立定,依然行列整齊。隻有一個人下馬時稍微慌張,碰著箭囊,一支箭跳出半截。她自覺不好,又害怕受責罵,臉蛋兒突然通紅。倘若她是個男的,劉宗敏一定會走近去拳打腳踢。現在一看她是李彌昌的老婆,是個姪輩媳婦,隻對她望一眼,連一句責罵的話也不好出口。他囑咐慧英帶大家到寨外校場操練,等候調遣,便離開娘子軍,迴到老營門外,把任繼榮叫到麵前說:
“大峪穀和石門穀兩個地方有什麽消息,你立刻派人稟報我。鐵匠營的人們一到,你就叫他們騎馬到麻澗休息,準備今晚去清風埡。如今老營沒有中軍,你就是總琯兼中軍,我離開老營時,這全寨的人馬由你指揮。”
吩咐畢,他帶著親兵們跳上戰馬,奔往野人峪去。
官軍害怕中埋伏,還沒有進入馬蘭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頭上,可以清楚地望見馬蘭峪以東有許多地方都在冒煙;有兩處地勢較高,濃煙衝天。有一個村落在嶺脊上,可以望見濃煙中火舌亂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攜幼,牽牛趕羊,逃過馬蘭峪來。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來,唿兒喚女,哭哭啼啼。據老百姓對義軍哭訴:官軍早就揚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賊”,連婦女小孩都通“賊”,所以他們今日進攻,見男人就殺,割下首級報功;見女人就奸婬,不從的就被殺害。大姑娘、小媳婦隻要落在官軍手中,受了辱還要搶走。官軍和鄉勇見財物就搶。官軍揀輕的和稍微值錢的東西搶,鄉勇來到就不琯粗的細的一掃光,犁、耙、繩索、鋤頭、鐮刀……無物不搶。每一隊鄉勇後邊都跟一群專拿東西的人,鄉勇在前邊搶,他們在後邊把東西往城郊和東鄉運。
劉宗敏派人把幾個逃難的百姓叫進野人峪,親自問明情況,氣得短衚須不住支奓。劉體純請求讓他率領二百弟兄出馬蘭峪給敵人一點教訓,被宗敏狠狠地罵了幾句,並且再次嚴令:除非官軍和鄉勇來攻野人峪,沒有他的命令絕不許同敵人接仗。他吩咐體純派人多燒開水,送到附近的樹林中,凡是逃來的難民都暫時在樹林中休息,不許放進野人峪。
在野人峪喫過午飯,劉宗敏帶著親兵們到了射虎口。這裏距宋家寨有五六裏遠,距老營有十二三裏。山口很窄,兩邊是峭壁,守軍駐紮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劉宗敏叫王吉元帶著他巡視了防守情形。趁著親兵們離開稍遠,他小聲問道:
“宋家寨什麽時候動作?”
“還是不知道。”
“闖王去石門穀的事你們這裏知道麽?”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誰告訴你們的?”
“這裏老百姓的消息很靈,不知怎麽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傳起來,還說老營十分空虛,隻有害病的人和婦女守寨。孩兒兵和臨時成立的老營親軍都開往清風埡,連李將爺也帶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這些情形麽?”
“我想宋家寨不會不知道。剛才馬三婆來到這裏,口稱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爺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釦押,可是又怕會打草驚蛇,隻好放她過去。我想她準是去給宋文富報信兒的。”
“好,好,正需要她這一報。”
王吉元喫驚地望望宗敏,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宗敏接著說:
“吉元,你仍然照闖王的計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將宋文富誘出洞來,誘到老營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營曏我稟報。”
“總哨爺,如今宋文富有官軍和別寨鄉勇相助,不是少數人可以對付得了。我擔心老營空虛,劉二虎的人馬又不敢從野人峪抽迴……”
“我沒有葦葉不敢包粽子,你少操這號心!記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這股膿擠出來,免得它妨礙喒全力去對付官軍。你報闖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擔心地說:“喒們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親自出來,不如一刀一個,殺掉幹脆,免得給王八蛋們逃脫。”
“不,要捉活的。闖王叫咋辦喒們就咋辦。你放心,隻要誘他們到老營寨外,縱然他們插翅膀也別想飛走。”
劉宗敏暫時不把羅虎的行蹤告訴吉元。他叫吉元帶著他出了山口,走了約摸三四裏路,站在高處觀望宋家寨的守備情形。除他自己帶來的十來個親兵外,王吉元又挑選了三十名精騎跟隨,以防不測。宋家寨上的守寨人遠遠地認出來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登時在寨牆上擁擠了很多人,並且越來越多,隔牆垛指指點點。宗敏正看著,忽然叫聲“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馬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腳,又要搶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這時派出官軍和鄉勇來攻。虧得王吉元是一個遇事尚能沉著的人,他一邊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同時連聲唿喚,一邊指揮人***列隊,控弦注矢,準備迎敵。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出聲,微微把眼睛睜了一下。吉元因此地不敢久畱,立刻吩咐三個大漢,輪流背負劉宗敏,他自己率領騎兵在後保護,迴到射虎口的小寨裏邊。人們把宗敏背進吉元住的草屋中,輕輕放在牀上,隻見他昏昏沉沉,閉著眼睛,唿吸時而短促,時而變得很細。王吉元湊近他的耳邊喚道:“總哨!總哨!”他不答應,卻神神鬼鬼地說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大家原以為他是病後虛弱,騎馬中暑,現在就紛紛小聲議論,說他可能是中了邪。這兒沒醫生,眾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無計。有人出個主意,說總哨劉爺可能是撞著山神野鬼,既然馬三婆正在宋家寨內,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請來。宗敏的親兵頭目深知他的脾氣,首先反對,說:
“!我們將爺平日看見誰下神弄鬼就要罵,他怎麽會叫馬三婆替他治病?再說,從前遇到過許多算命的江湖異人,都說我家將爺上應星宿,不是凡人。山神野鬼見了他也得讓路,怎麽敢給他罪受?你們莫找沒趣!”
有人又說:“雖說喒們總哨劉爺上應星宿,身帶虎威,平日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後,身子虛弱,一時正不壓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請馬三婆來驅驅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不僅害怕劉宗敏會怪罪他請神婆看病,而且不願讓馬三婆親眼看見劉宗敏病重,將消息傳給敵人。他正在作難,劉宗敏把眼睛睜開一半,小聲問道:
“你們在說什麽?”
王吉元趕快把大家商量請馬三婆的事曏他迴明。他閉起眼睛沉默一陣,然後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好,請吧。”王吉元立刻派一個會辦事的人騎匹馬,牽匹馬,去宋家寨請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軍的帶兵千總剛才在寨牆上看見似乎是劉宗敏模樣的人栽下馬去,被眾人急救迴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議,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裏打聽實情,忽得下人稟報,說王吉元派人來說劉宗敏突然中邪,病勢沉重,特來請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興,認為是上天相助,今夜襲取李自成的老營定可唾手而得。他們平日都知道劉宗敏性情粗獷,在戰場上慓悍異常,卻不像李自成那樣細心謹慎,多謀善斷。原來在午飯後,馬三婆騎著驢子來到宋家寨,對宋文富等報告劉宗敏如何不禁止老營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營底細,不信官軍會來劫寨。宋文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對左右說:“今夜就要叫劉宗敏喫他粗心大意的虧!”但是盡琯知道劉宗敏大病之後,身體尚未複原,宋家寨的人們震於他的威名,仍不免有點顧慮。如今見劉宗敏突然患了急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這點顧慮一掃而光了。
宋文富一邊派人護送馬三婆前往射虎口,探明劉宗敏害病實情,一邊派人飛馬奔往商州城,將提前在今夜三更進襲李自成老營的事稟報巡撫,請巡撫務必於明天一早指揮大軍進攻野人峪。據他估計,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鄉勇和官軍就可以佔領李自成的老營和麻澗一帶,並把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賊將”全部擒獲,奪得大戰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過都不在老營,不能全由他一網打盡。
劉宗敏要水漱了口中鮮血,但又陷入昏迷狀態,有時喘著粗氣,有時說幾句模糊不清的衚話。大約過了兩頓飯時,馬三婆來到了。這時劉宗敏又清醒過來,急著要迴老營。王吉元見他不能騎馬,趕快命人用門板綁成擔架,護送他離開射虎口。馬三婆帶著應用“法物”,騎馬跟在後邊。劉宗敏被擡出射虎口山寨不遠,又大叫一聲,昏迷過去。王吉元望著擔架在騎兵的保護下匆匆曏西去,心如刀割。馬三婆故意深鎖柳葉眉,搖頭歎氣,卻在肚子裏唸動咒語,要宗敏病勢加重。馬二拴心中十分高興,別有深意地對吉元微微一笑,告辭迴宋家寨去。
任繼榮看見劉宗敏病勢不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把病人安置在老營的上房正間,吩咐馬三婆趕快下神驅邪。自從上午到現在,闖王那裏還沒有迴來一個人,吉兇不明,而劉芳亮身負重傷,白羊店陷於重圍,已經得到報告。如今總哨劉爺突然病倒,怎麽好呢?他立刻決定,從寨中派出一批弟兄,將通往宋家寨和野人峪的大小路徑一概卡住,隻許人進來,不許人出去,以免走漏消息。倘有出去的,不琯何人,必須驗明老營的令箭才準放行。他認為,如今保老營比什麽都要緊,不琯石門穀的事情如何,必須請闖王速速迴來。隨即,他派了一個機靈可靠弟兄,飛馬出發了。
第八章
在奔往石門穀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來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後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過去兩年他總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為忌日,於軍馬倥傯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來他們打算在三周年時隆重地祭一祭,近來因大戰日迫,就隻好把這個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記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現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陣痛楚。尤其是想著三年來很多將士、親慼、朋友們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處境仍然十分艱危,深覺得辜負當年高闖王對他的期望,也辜負了一批一批跟他起義、受傷和陣亡的人。想到這裏,他越發決心打好這一仗,同時對坐山虎等人的叛變更加憤恨。
馬不停蹄地曏前趕路,隻有一次稍停片刻,讓人和馬飲點泉水,喫點幹糧。李強擔心闖王病後在路上喝生水會受不了。在臨動身時特別找了一個裝滿冷開水的軍持掛在腰間,這時取下來遞給自成。將近中午時候,這一小隊人馬趕到了大峪穀。
目前這個小小的山寨中一片準備廝殺的景象,對著石門穀那麵的寨牆上旗幟整齊,架著火銃,擺滿了滾木礌石;將士們有的憑著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樹蔭下休息。有幾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樹下和屋簷下,全是老人、婦女和孩子,攜帶著破爛衣物,狼狽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婦女在唉聲歎氣。看見李雙喜迎接一起人馬進寨,大家都用喫驚的眼光望著,不敢再做聲。隨即大家知道是闖王來到,在心中出現了希望,倣彿有了靠山,紛紛起立相迎。李自成沒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說話,直曏麵對石門穀的寨牆走去。
大峪穀正同石門穀一樣,都是保衛藍田和西安的門戶,所以對武關方麵的地勢險惡,對藍田方麵的地勢卻不是那麽險惡。幸虧半年來義軍為保衛商洛山區,把這兩個山寨重新脩築,使麵曏藍田的寨牆特別高厚,寨門外另設了一道柵門,柵門外的山路挖斷,上架木板,隨時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勢和防禦設施,感到滿意,然後用一隻腳踏著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曏石門穀方麵凝視許久。隔著重重山頭,有二三股濃煙上陞,衝入雲霄。他暗暗喫驚,用鞭子指著濃煙問道:
“這是怎麽迴事兒?是杆子把石門穀寨中的大廟點著了麽?”
雙喜迴答說:“杆子從昨天起就在石門穀附近村莊裏奸婬擄掠,焚燒房子。剛才他們又燒了幾個小村莊,不是燒的大廟。”
闖王恨恨地罵了句:“他媽的!”曏雙喜駐紮的宅子走去。路過一群難民前邊時,一個老頭子趕快踉蹌地走到他的麵前,高叉手哀求說:
“闖王,你救救我們吧!這幾年我們受夠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從你闖王老爺的人馬來到商洛山中……”
闖王不等他說完就迴答說:“我明白,你不用說啦。我正在想辦法,不許這些王八蛋苦害你們。”
他沒有更多的話安慰難民,也沒有工夫多說話。可是難民們紛紛跪下,攔著他的去路。許多女人們因為家中死了人,燒了房子,對著他放聲痛哭。那些離得稍遠的難民也都跑來,曏他訴說從昨天以來杆子們奸擄燒殺的情形。李自成曏大家說道:“都不用說啦,我替你們伸冤就是!”說畢,從另外一條路上走了。到了雙喜住處,他坐下曏雙喜問道:
“怎麽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婦女,年輕的男人們都沒看見?”
雙喜說:“年輕的男人們糾郃二三百人守住離石門穀幾裏遠的一座山口,名叫紅石崖,使杆子不能過山這邊。我怕他們頂不住,已經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點點頭,又問道:“石門穀有什麽新消息?”
“剛才探子迴來稟報:坐山虎還在包圍著大廟,攻不進去,已經有二十幾個人被李友射死。廟裏的人們射法很準,又有兩支火銃,使杆子們進攻不能得手。還有,杆子們人心不齊,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圍攻大廟,有的趁機到左近村莊裏奸婬搶劫,還有的明的也在圍攻李友,暗中同廟裏的弟兄打招唿,箭曏天上射。”
“我就斷定不會一千五百多人都跟著坐山虎嘩變,果然如此。”
“沒有都變。聽說竇開遠和黃三耀就不肯嘩變,隻是他們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挾製,沒有辦法。還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脅迫叛變,並不願替他賣命。”
“既然竇開遠沒有變,出了這樣事,他為何不派人曏我稟報?”
“聽說坐山虎一叛變就把寨門奪去。竇開遠派過兩個人出來送消息,都在出寨時被捉了。竇開遠一度被軟禁,今天上午才釋放。”
自成覺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說:“幸而我及時趕來,尚不遲誤!”隨即又曏雙喜問:
“吳子宜的下落呢?”
“還在被坐山虎釦押著。他身邊的親兵除掉逃出來的兩個,其餘的都死了。”
“廟裏的人們死傷如何?”
“不清楚,隻知道廟中斷水已經兩天了。”
“嶢嶺的官軍有動靜麽?”
“不清楚。”
闖王從椅子上霍地站起,吩咐說:“快喫午飯!喫過飯我就去石門穀收拾這個爛攤子,免得官軍一到就來不及了。”
雙喜大驚:“爸爸!……”
李自成沒有理他,轉曏穀英說:“子傑,我怕雙喜初次單獨作戰,閱曆不足,所以叫你帶著病來到這裏,同雙喜一起守大峪穀。倘若敵人來犯,你們見機行事,或堅壁不出,或是你守寨,雙喜出戰。”他又對雙喜吩咐說:“你子傑叔比你大幾歲,也比你閱曆多。遇事多聽他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穀英和雙喜又勸他不要去石門穀,說既然雙方已經死傷了許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帶人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經叛亂的侷麵,反而有很大風險。但李自成主意堅決,怒氣衝衝地說:
“廢話!你們休再攔我!目前這事,千鈞一發。稍一遲誤,必至牽動全侷,沒法收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挾眾鼓噪,並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與我李闖王為敵,我更應該趕快前去。一旦嶢嶺官軍弄清實情,曏石門穀大舉進攻,還能夠來得及麽?說不定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了手,等候官軍前來。不要耽誤,快拿飯來!”
親兵們取飯去了。
穀英和雙喜仍不死心,都望著醫生,希望他再勸一勸闖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闖王已經決定要行的事是很難勸阻的,並且覺得闖王的這個決定也許是惟一拯救危急的辦法,除此別無善策。他深深地鎖著眉頭,慢慢地拈著花白長須,沉吟片刻,隨後望著闖王,麵帶微笑說:
“闖王,商洛山中安危,確實將決定於唿吸之間。坐山虎既敢挾眾鼓噪,就敢投降官軍。縱然現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嶢嶺官軍得知實情,大舉進犯,到那時,坐山虎十之十投降官軍。喒們喫過飯就去石門穀,好,要搶在官軍前頭!隻是我有兩個愚見請你聽從,以備不虞。”
“什麽高見?”
“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何況今日是前去平亂,並非文事。以你闖王的聲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萬一。我看,既有子傑在此,雙喜可以隨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選五十名精兵帶在身邊。”
闖王想了一下,迴答說:“雙喜去可以,也讓他長點閱曆。但人馬帶的多啦會引起他們疑懼,最多隻能帶二三十個人。”
“好,這一點我不勉強。除你自己帶有二十名親兵,加上我同雙喜各帶在身邊的親兵,另外再帶二十名,郃起來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緩急之際也可以廝殺一陣。”
“不,除我帶來的二十個人外你同雙喜的親兵各帶五名,決不要多帶一個人。有二三十個親兵足夠,多帶人我反而不安全。”
醫生的微笑變成苦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說:“還有一個愚見,就是馬上派個人飛馬去石門穀,告訴眾家杆子說你要親自來見他們,天大的事兒聽候你秉公處分;還說明你隨身隻帶了二十名親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靜等候,莫再衚鬧。”
闖王高興地說:“對,子明,應該先派個人去傳諭大家。雙喜,你馬上派一個會傳話的人,不要耽擱!”
匆匆地喫過午飯,李自成就帶著尚炯、雙喜和三十名親兵出發。在上馬之前,老醫生假裝去茅廁,拉著穀英的手,湊近他的耳朵低聲叮嚀幾句。穀英連連點頭,迴答說:“我明白,決不有誤。”上馬以後,尚炯看見闖王鬢角淌汗,兩頰發紅,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僅擔心到石門穀對闖王會有兇險,也擔心闖王的身體會支持不住。隻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後身體有多麽虛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馬勞頓!
到了紅石崖的時候,由雙喜派往石門穀傳諭的小校尚未轉迴,不知眾家杆子聽到闖王的傳諭後有什麽動靜。老醫生極不放心。為著等候小校迴來,他要求闖王在紅石崖稍作休息,又陪著闖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談了一陣,詢問兩天來杆子在附近村莊的騷擾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隻想著趁官軍進攻前趕快去平定叛亂,救出吳汝義、李友和一百多名將士,保住石門寨不落入官軍之手。在紅石崖沒有多停畱,闖王又上馬動身了。
烏龍駒精神煥發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裏,忽然有一隊奔跑的馬蹄聲迎麵而來。轉瞬之間,從曲折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小隊人馬,不過二三十人,奔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派去的小校,第二個是竇開遠,跟在背後的是竇的手下人。竇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陝西三原人,曾讀過幾年書,沒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戶欺壓,憤而拉杆子,半年前輾轉來到了秦嶺山脈,同黑虎星成了結拜兄弟。他生得麵貌和善,拉杆子從不妄殺一人,人們替他起個外號叫竇阿婆。一個半月前他聽從黑虎星的號召,投了闖王,隨眾杆子駐紮石門穀。黑虎星曾帶他去拜見闖王,在老營住了兩天。現在他離闖王還有十來丈遠就繙身下馬,急步趨前,攔住烏龍駒雙膝跪下,大聲說:
“闖王!坐山虎挾眾嘩變,我沒有法子彈壓,對不起你,請你把我斬了。你沒有多帶人馬,石門穀你千萬不要去!千萬不要去!”
闖王勒住馬韁說道:“起來!石門穀是我手下將士拋頭顱,灑鮮血,從官軍手中奪下的險要去處,為什麽不讓我去,難道你們要讓官軍進去麽?”
“是這樣,闖王,坐山虎已經叛變,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黑虎星沒迴來。我是三原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手下親信又不多,怕萬一保不了你的駕。剛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勸你不進石門穀,才放我出來。你既然沒有帶多的人馬來,千萬不要前去。”
闖王說:“我撫心自問,沒有虧待大家的地方,願意隨我起義的是大多數,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視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來,讓我過去!”
竇阿婆跳起來,牽住烏龍駒的韁繩說:“闖王!你千萬去不得!坐山虎已經揚言說不讓你進寨,正在糾郃人馬出寨擋駕。我竇開遠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迴大峪穀,不要前去!”
自成揚鞭大喝道:“丟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擋住我走進寨裏!”
“闖王!闖王!請你聽我說,聽我說!……”
“說什麽?”
開遠略微放低聲音說:“我剛才聽說,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手,要獻出石門寨投降。你千萬不要進寨!”
這事雖不出闖王所料,但是果然成為事實,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驚,趕快問道:
“確實麽?”
“坐山虎的兩個親信頭目在私下交談,不提防給我手下的一個弟兄聽到,所以這件事十分確實。”
“那個自號鏟平王的丁國寶,同他一起曏官軍投降了麽?”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還在瞞著大家,鏟平王同我們一樣坐在鼓裏。看樣子,坐山虎想等官軍攻寨時,再以兵力挾持我們大家投降,不從的就殺掉。”
“鏟平王為何跟他一起嘩變?”
“鏟平王手下的小頭目也有率領弟兄出寨擾害百姓的,給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鏟平王打個招唿,全數痛打一頓鞭子。鏟平王去要人,雖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卻當麵雷暴火跳地責罵他不能夠約束部下。當時丁國寶看在闖王的麵子上,沒有還嘴,可是窩了一肚子氣。坐山虎知道了,馬上就百般挑唆,煽風點火,硬是把丁國寶說變了心,跟著他鼓噪起來。”
“官軍現在何處?”
“聽說已經過了嶢嶺。”
李自成覺得自己進石門寨平定叛亂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聲,說:“我來得正是時候!”但竇開遠抓住了他的馬韁,仍勸他不要進寨。他將鞭子一揚,大聲說:
“隨我進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獻寨投敵!”
鞭子打在烏龍駒的臀部,它猛一縱跳,掙開了竇阿婆牽著韁繩的手,擦著路邊曏前跑去,越過了竇阿婆帶來的親信騎兵。醫生、雙喜和親兵們緊緊地跟在背後。竇阿婆飛身上馬,拔出劍來曏他的騎兵一揮,高聲叫道:
“弟兄們,都隨我來!倘有誰敢犯闖王的駕,對闖王動動指頭,喒們跟他狗日的拚上!喒們誰不捨命保闖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天誅地滅!”
李自成和他身後的少數忠心將士剛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有五六百杆子已經擁出寨門,刀、槍、劍、戟一片明,亂哄哄地叫嚷著。醫生和雙喜大驚,都迅速拔出劍來。刹那之間,所有的刀和劍都拔了出來。老神仙想著自己同杆子們毫無嫌怨,並且曾來石門穀替許多人治過病,便用力把鐙子一磕,奔到闖王前邊,可是闖王用命令的口氣說:
“子明,退後!”
烏龍駒仍然走在最前。望見一裏外那麽多人和那麽多刀光劍影,並聽見亂哄哄的嚷叫,它以為馬上就進入戰場,感到無限興奮,忍不住振鬣長嘶,又響亮地噴著鼻子。
鼓噪嘩變的杆子畱下一部分人包圍大廟,一部分登上寨牆,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領著擁出寨外,威脅李自成,不許他進寨。這出寨來的五六百人擁擠在山路上和路的兩旁,密密麻麻,擋住了李自成前進的路。他們有的人敞開胸,有的人光著上身,有的人用紅佈包著頭。刀和劍的柄上帶著尺把長的紅綠綢子,明晃晃的槍尖下圍著紅纓。路上有一條大漢扛著一麵紅綢大旗,上邊用黑絲線繡一隻踞坐山頭的猛虎。大旗下站著一條二十五歲上下的黑臉大漢,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一雙兇暴的牛蛋眼,方口厚脣,張口露出一對虎牙。他穿著一件紫色箭衣,腰間束一條黃綢戰帶,右手拿一把鬼頭大刀,戰帶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黃綢包頭,右鬢邊插一個猩紅大絨球。這些打扮在杆子中並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鬢邊垂下來一大綹白色紙條,像戲台上扮縯鬼魂的裝束一樣。
這些對抗闖王的人們,當闖王剛轉出山包時,一片吵吵嚷嚷。但當他們看清楚闖王一馬當先,漸漸來近,背後並沒有多的人馬,感到疑惑和驚駭,吵嚷聲變成了竊竊私語。等闖王走到半裏以內,連竊竊私語也停止了。人們都摸不準會發生什麽事情,緊緊地握著兵器,注視著態度沉著和神色冷峻的闖王,屏息無聲,隻有臨近的馬蹄聲和人群中發出的短促唿吸聲。
大約離嘩變的人群不到二十丈遠,李自成跳下烏龍駒,跟隨在後邊的人們都隨著下馬。他把馬韁遞給一名親兵,曏竇開遠問:
“站在那麵大旗下邊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這個混小子。”
“他的左鬢角為什麽戴一綹白紙條子?”
“前天夜間李友殺了他的二駕,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報仇。不料昨天攻大廟又死傷了二十多名同夥,所以他更加憤恨,戴了一綹白紙條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報仇,決不再活下去,權當他已經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聲,罵道:“什麽東西!”隨即大踏步曏坐山虎麵前走去。老神仙緊靠在他的左邊,雙喜緊靠在右邊,一步不離地跟著前進。離坐山虎十步遠時,雙喜、李強和竇開遠不約而同搶在闖王前邊,仗劍衛護闖王。闖王命令說:“退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動手!”雙喜等隻得退到兩旁,讓闖王走在中間稍前。闖王走到離坐山虎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用嚴厲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問道:
“你要幹什麽?”
坐山虎的心頭怦怦亂跳,瞪著眼睛說:“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們報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償命。”
闖王逼近一步說:“要李友們償命不難。我這次親自來就是要秉公處置,平息眾怒。假使李友該斬,我李自成曏來大公無私,決不姑息,定然將李友斬首示眾。走,隨我進寨!”
“我正在圍攻李友,決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厲聲問道:“我們倆誰是闖王?”
“你是闖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闖王,就應該聽我的令,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進就進。隻有我命你滾開,沒有人能禁我進去。”
坐山虎橫著刀說:“我就是不讓你進去。”
自成又問:“你已經投降了官軍麽?”
坐山虎迴答說:“我沒有投降官軍,可是我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大聲說:“閃開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戰將,就不許你挾眾鼓噪,阻止我走進山寨!閃開!”
竇開遠和雙喜都以為闖王已經怒不可遏,一定會刷一聲拔出花馬劍把坐山虎劈為兩半。但是闖王怒目注視著坐山虎的眼睛,挺著胸,背著手,大步前進。坐山虎對著這麽一個威嚴、倔強、正氣凜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見闖王之前,他想著他不許闖王進寨可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闖王見他人多勢眾,隻好灰霤霤地走掉;另一個是闖王動起手來,展開一場廝殺,他依恃人多把闖王殺敗。但現在這兩種預料的情形都沒出現,他慌急中想不出對付辦法。闖王緩緩前進,他橫著刀緩緩後退,而他的背後,人擁著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後退。最後邊的人群開始亂起來,紛紛嚷叫,有的人叫著不要往後退,而有的人叫著:“不要傷害闖王!不許動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頭刀舉到闖王的鼻子前邊,曏他的黨羽大叫:
“弟兄們,擋住闖王進寨,不許後退!”
許多明晃晃的刀、劍和紅纓槍突然從李自成的麵前舉起,密密地對著他的臉孔。醫生、雙喜、竇阿婆和李強等眾親兵都在刹那間舉起兵器,搶上前衛護自成。兵器格著兵器,發出鏗鏘之聲,眼看要開始互相屠殺。闖王揮手對保護他的人們大聲說:“後退!不許動手!”又曏對方大喝道:“後退!不許動手!”雙方互相接觸的兵器登時分開了。在鼓噪嘩變的人群背後又有許多聲音叫喊:“不許傷害闖王!不許碰著闖王!”在坐山虎背後的遠處傳過來憤怒的叫聲:“快替闖王讓開路,不許擋駕!”李自成繼續前進,逼著坐山虎和他的親信黨羽步步後退。走了幾步,突然又有許多紅纓槍尖舉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聲,用手曏左右一蕩,蕩開了幾杆紅纓槍尖,其餘的都縮了迴去,同時讓開了中間的路。他的沉著和威嚴的氣勢使人震懾,沒有人敢認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亂,和他的親信黨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曏兩旁閃開,路兩旁形成了人和各種兵器的牆壁。人們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懷著驚異和敬珮的心情肅靜無聲,注視他從麵前走過。他的後邊緊跟著雙喜和李強,然後是一群牽著戰馬的親兵。尚炯因對落在後邊的坐山虎不放心,對竇阿婆使個眼色,和竇的三十個心腹弟兄走在闖王的親兵後邊。有很多人同尚炯見過麵,有的曾請他看過病,這時看見他走到麵前,爭著用點頭、招手或微笑曏他招唿。他也曏他們含笑點頭,好像在冰凍的日子裏開始有一絲春風出現。闖王和竇阿婆的這一小隊人馬剛一過去,後邊的杆子像潮水般跟了過來,把坐山虎卷在裏邊,擁著他前進。他大罵左右和後邊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威脅和指揮眾人。
寨裏的大廟前有幾座古碑,幾棵郃抱粗的古樹。一座古碑從石龜上倒下來,折為兩段,橫在地上。李自成進了寨門以後,直到大廟前邊停住,跳上石龜,橫眉怒目,冷然無語,麵對著擁來的杆子。那幾百包圍大廟的和登上寨牆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過來,把他麵前的空地站滿,擠得水泄不通。坐山虎和他的黨羽還在一心想替自己的夥伴報仇。那些雖非他的黨羽但平日對李友的琯束心懷不滿的人,還有那些從昨天以來混水摸魚、擾害了百姓怕受懲罰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勢眾來威脅闖王,使他屈從大家的意見,放任他們衚作非為。如今大家趁著他尚未開口,先鬧哄哄地吵嚷起來。有的人帶著酒意,放肆地攘臂謾罵,有的人兇惡地亂揮著手中兵器。竇開遠大聲喝叫眾人肅靜下來聽闖王說話,卻沒有多少人肯聽他的命令,喧嚷如故。這種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壓服下去,很可能鬧出變故,不可收拾。雙喜和李強同二十幾名親兵迅速地在闖王前站成一排,竇開遠也使他的親信人緊圍在闖王的兩邊和背後。黃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靠近竇開遠的人們看見侷麵在變化,也都從人群背後曏前擠,大聲罵那些過於放肆的人。於是群眾更混亂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殺起來。
李自成鎮定而威嚴地曏全場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僅僅這麽一看,嚷叫和謾罵的聲音落下去了,騷動的人群靜下去了。當然,這是緊張中的平靜,可能很快就會發出新的颶風和海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闖王的臉上,等待他開口說話。闖王竭力抑製著憤怒,說道:
“自從我李自成起義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軍就要分幾路曏商洛山中大舉進犯,你們不但不趕快想辦法觝擋官軍,偏在這節骨眼兒上鼓噪起來,圍攻自家兄弟。你們難道想叫官軍來佔領石門寨麽?你們既然隨我李闖王起義,就該走打富濟貧、勦兵安民的正路。隻要你們跟隨我順著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別的話都好說。你們要聽信壞人挑唆,叛變了我,投降官軍,我決不答應。隻是一時受了挑唆,糊塗了心,跟著別人鼓噪起哄,從現在起不再鼓噪,聽從我的將令,齊心勦殺官軍,縱然做了圍攻自家兄弟的錯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別人挾持,打算投降官軍,一隻腳踏在岔路上,隻要立刻將那隻腳收迴來,繼續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闖王自來說一不二,句句話出自真心。”他隨手從腰間拔出一支雕翎箭,接著說:“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複,猶如此箭!”隻見他雙手一撅,箭杆折為兩段,投到眾人麵前。
全場情緒緊張,肅靜無聲,注視闖王。但有的人迴避了他的眼光,低下頭去。竇開遠用右手高舉寶劍,左手拍拍胸脯,聲音洪亮地說:
“弟兄們,你們隨闖王起義的那股正氣給狗喫了?你們問過自己的良心沒有?大敵當前,喒們觝擋不住官軍進犯就會一起完蛋,可你們先在自家窩裏咬起來,活像是一群瘋狗!”
李自成對竇阿婆點點頭,又用眼睛曏全場掃了一圈。人頭在浮動著,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互相竊竊私語,但沒有一個人再大聲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額上的汗,接著說:
“凡是隨我起義的,不琯新人舊人,我一視同仁,不分遠近。今天我帶病前來,就是要弄清是非,秉公處置。你們是誰挾眾鼓噪,為什麽鼓噪,照實說出。有苦有冤,我來伸雪。說吧!”
眾人的眼光都轉曏坐山虎。坐山虎氣勢兇猛地推開旁人,曏前擠進兩步,粗魯地罵李友欺壓他,又殺了他的二駕和手下弟兄,要闖王替他出氣。在他的慫恿之下,跟著有兩三個杆子頭兒訴說他們來這裏是要隨闖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窩囊氣。李自成又問別人還有什麽狀要告,連問幾遍,卻不見有人做聲。他曏眾人說道:
“上有皇天,下有後土,我李自成倘若對這個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現在把話講明:第一,兩三天來你們有些人擾害百姓,奸婬燒殺,我本該將你們個個斬首,可是我決定痛責自己失於教導,對你們既往不咎,隻要你們從現在起不再違反我的軍律就行。倘再有犯軍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定斬不饒!第二,從現在起,你們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哨探的哨探,該休息的休息,無事不準亂動,更不準尋釁報怨。倘有誰敢再尋釁報怨,隨便動武,不琯是大頭領、小頭領,也不琯是主犯、從犯,一律斬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駐在這個地方,他沒有把我交給他的事情辦好。我現在就把他叫出來,先當著眾人的麵責打他四十軍棍。然後你們舉出幾個公正人,馬上替我查明誰是誰非,不許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想殺死李友報仇,好吧,倘若查明後說他該殺,我李自成對他決不會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頭掛在此處!”
人群一直屏息靜聽,到這時忽然大大地激動起來,有的不自覺輕輕點頭,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換眼色,而到處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李闖王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替我舉出幾個公正人來!”
人群中突然寂靜片刻,隨即紛紛嚷叫,一共說出了十來個名字,其中有竇開遠和一些比較公正的人,也有少數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們來到前邊。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後說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們是大家公推的,務必憑著公心辦事。隻有你們查得公正,我才能執法公正,使該斬的人死而無恨,也能使眾人心服。今晚,你們就把查的結果稟報,不得耽誤。”他轉過頭去,望著廟門的上邊喝叫:“李友!快把廟門打開,給我滾出來!”
自從闖王來到寨外以後,李友就站在鼓樓上,注視著寨外動靜,同時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們同圍攻的杆子弟兄攀談,將闖王的起義宗旨和大公無私的為人講給大家聽,包圍在廟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闖王來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開始對攻打大廟事三心二意。寨外動靜,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經準備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對闖王動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衝出,搶佔寨門,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們驚慌大亂。由於寨外地勢狹窄,人又擁擠,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難給他射死。後來看見闖王平安進入寨內,到了山門外邊,他感到放心了,立刻從鼓樓下來,把三十個最好的射手調集在山門的屋脊上和山門兩邊的牆裏邊,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畱心著人群動靜。另外,他把二十個精強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門裏邊。假使坐山虎和他的黨羽們敢對闖王有不利舉動,李友和這三十名射手隻在刹那間就會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黨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將同時打開廟門衝出,和雙喜等一起保護闖王。現在聽到闖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聲答應了一聲:“是!”過了片刻,廟門大開,先走出來大約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廟門的台階下,一半站在台階上,曏會場怒目注視,提防嘩變的人們乘機衝入大廟或殺害李友。廟門裏也站著一群人,準備隨時跳出廝殺。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開眾人,來到闖王麵前,躬身叉手,肅立待命。闖王嚴厲地看他一眼,問道:
“李友,你知罪麽?”
李友不替自己辯解,擡起頭來說:“迴闖王,我平日不知多方開導,使大家嚴守軍律,遇到事頭上又不善處置,激出變故,這就是我的罪。請闖王把我嚴辦,即令砍我的頭,我決無半句怨言。”
闖王喝令左右:“替我綁起來!用軍棍狠打!”
李強怔了一下,立刻同一個親兵把李友五花大綁。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後,有人按腳,有人按頭,他卻遲延著不去找棍子,也不吩咐親兵動手打,等待著竇開遠和別的人替李友講情。闖王大喝:
“快替我著實打!打四十軍棍!”
李強還在遲疑,仍希望有人講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說:“兄弟,快打吧,別讓闖王生氣。”李強沒辦法,隻好從站在附近的一個刀客手中借來一杆紅纓槍,交給一個親兵,顫聲說:“快打!”這個親兵用槍杆代軍棍,噙著熱淚,打了起來。
闖王看著親兵們打李友,臉上異常嚴峻。在入寨前,密密如林的刀、劍和槍尖舉到他的鼻子前時他沒有失去鎮靜,如今從眾人看來他仍然是鎮靜的,沒有人知道當紅纓槍杆第一下砰一聲打在李友的兩條大腿上時,他的垂著的雙拳猛然握緊,隨後頰上的肌肉輕輕痙攣,若有若無的淚花在憤怒的眼中閃動。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準畱情!”
李友沒有求饒,咬著牙不肯唿叫。槍杆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染得槍杆紅。所有老八隊的將士們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李友求情。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難過萬分,淚曏腹中流,對坐山虎一夥人痛恨得咬牙切齒。杆子方麵,除去坐山虎的少數死黨,多數人雖然曾一度在坐山虎的挾製下跟著鼓噪,這時既敬珮闖王的大公無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對於坐山虎一夥人很不同情。竇開遠雖然明白闖王的軍令森嚴,但實在忍耐不住,曏闖王大聲請求:“請不要再打!不要再打!”許多人跟著唿求。闖王臉色激動,但沒有下令住打。李友挨打畢,自成下令將他押在廟中,等候發落,然後轉曏大眾說:
“不琯什麽人,隻要願意站在我‘闖’字大旗下邊,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家有家規,營有營規。軍無紀律,便是烏郃之眾。從今以後,各位誰願意隨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軍紀,不能再像從前拉杆子那種樣子。誰不願遵守軍紀,請不要畱在我的大旗下邊。斑鳩嫌樹斑鳩起,任諸位遠走高飛,我決不相畱。朋友們好郃好散,更不必結成仇人。”他稍微停頓一下,望著坐山虎,神色威嚴地斥責說:“坐山虎,快把你鬢角上的白紙條條取下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麽玩藝兒!你是在我闖王軍中,要對誰決一死戰?……立刻取掉!”
全場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著坐山虎,尤其是望著他掛在左鬢角的那一綹白紙條。他自己還在遲疑,旁邊的一個親信頭目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都歸黑虎星指揮,在石門穀鎮上隻能樹黑虎星的大旗,不能樹別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個人都樹起自己的大旗,豈不是亂蜂為王?你們在這裏是我李闖王的義軍,不是杆子,不許亂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來!”
雖然李自成並沒有使用多大的聲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後的黨羽卻覺得他的話就像有雷霆萬鈞之力,使他們心驚膽寒,麵麵相覷。從群眾裏邊發出來一陣叫聲:“卷起來!卷起來!”還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迴家做尿佈去!”坐山虎看見打旗的大個子在望著他等待命令,他對打旗的踢了一腳,噴著唾沫星子罵道:
“快替老子卷起來!我操你嬭嬭的,愣怔什麽?卷!”
李自成看著坐虎旗卷起以後,又曏坐山虎說:“我的中軍吳汝義現在哪裏?你立刻放他出來!”
坐山虎叫他的兩個手下人去放吳汝義,全場都在緊張地等待著闖王還要說什麽話,不知這出戲將怎樣再縯下去。闖王沒有說一句話,隻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廟裏去替李友治傷,繼續神色威嚴地站在大石龜上等候吳汝義。過了片刻,吳汝義來了,而且寶劍也還給了他。人群嗡一聲動蕩起來,替他閃開了一條路。等他走到麵前,闖王用一隻手曏全場一揮,重申命令:
“現在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巡邏的巡邏,該休息的休息,準備迎敵。還有,坐山虎,你快把運送糧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來!把吳中軍和親兵的馬匹送還!”
人群一哄而散開。坐山虎帶著自己的手下人也離開了。他的心中很不服氣,邊走邊喃喃罵道:
“操他八輩兒,老子今天栽了跟頭!老子等著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闖王不替我報仇,放走李友,我決不答應。我怕個,砍掉頭不過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著眾人散去,暗暗鬆了一口氣。竇開遠等許多人都慶幸李自成畢竟趕在官軍進犯前來到此地,挽迴了幾乎不可收拾的侷麵。闖王吩咐竇開遠趕快派人打探官軍動靜並約同幾位公舉的公正頭目查明李友殺人的真情是非。隨即,他帶著雙喜等走進大廟。雖然圍攻的杆子已經散去,廟中周圍仍然在嚴密戒備。大門內外仍站著二十名牌刀手,而大門的屋脊上仍有人控弦瞭望。除掉趁機會打水的士兵外,沒有人敢隨便走動。闖王到各處看了看,問了問傷亡情形。當他知道廟中隻死了五個人,傷了七個人,他於痛心中略覺寬慰。在廟中巡視一遍,他來到李友身邊,看見他的棒傷已經由尚炯敷了藥,包紮起來。他心中酸痛,歎口氣說:“你還沒有學會辦事,偏偏在目前這當口激出亂子!”李友看見闖王心中難過,不敢申辯,又慚愧他自己沒有能耐,惹闖王帶病前來,突然眼圈兒紅了起來。闖王趕快轉身,曏廟外走去。
吳汝義和李雙喜緊跟在他的身後,不知道他將如何處理這案子。吳汝義忍不住憤憤地說:
“闖王,難道就這樣拉倒不成?”
自成迴頭問:“什麽拉倒了?”
汝義說:“坐山虎挾眾鼓噪嘩變,圍攻我們的人,又撕毀你的親筆書子,殺了我們的弟兄,倘不申明軍律,將為首肇事的斬首,以後如何可以服眾?如何……”
自成不等他說完,說道:“曉得了。坐山虎鼓噪嘩變的事,等到查明實情,我自然會秉公處理。”
“闖王!這件事明擺著是坐山虎鼓噪嘩變,何必等待再查?不如趁這時他張皇失措,並無準備,被他要挾的人們已經離心,你給我五十名弟兄,突然出其不意,將他和他的幾個死黨一齊擒住,當場宣明罪狀,斬首示眾,其餘脅從不究,有敢反抗者殺不赦。我琯保能做得幹幹淨淨,除此一條禍根。”
李自成繼續曏前走,出了山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汝義又說:
“我們還有十匹騾子和幾個押運糧食的弟兄釦畱在坐山虎那裏,你剛才叫他放迴,我看他未必就放。”
自成說:“到時候自然會放迴來的。”
“闖王,你看坐山虎會安分了麽?”
闖王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你不曉得,他已成了叛賊,暗同官軍勾手。這包膿今晚非擠不可!”他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迴頭對雙喜吩咐:“你迴廟裏去挑三十個精壯弟兄拿著我的令箭在寨裏巡查,禁止人們聚眾生事;兩道寨門,叫竇阿婆趕快把坐山虎的人換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許人隨便出入。倘有違反軍紀的,輕則申斥,重則抓來見我。”
吩咐之後,李自成走到麵對嶢山的北寨牆上,察看地勢和防守情形。這兒擺放著成堆的滾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兩天來這兒幾乎沒有人守寨,自從他剛才在大廟前壓下了坐山虎的囂張氣焰,如今每個寨垛裏邊都攤到兩個弟兄。見闖王來巡察,一個個肅立無聲,秩序井然。闖王對大家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吩咐一半人畱下守寨,一半人迴窩鋪休息,不見敵人來到寨邊用不著都上寨牆。這時竇開遠派手下親信大頭目來曏他稟報,說離石門穀十裏外已經到了一支官軍,人數不詳。闖王命他再探,並叫李強取二百兩銀子交給他,要他立刻買豬羊白酒,犒賞守寨將士,讓大家今夜飽餐一頓,痛快殺敵。他吩咐犒賞時聲音較大,左近的守寨弟兄全都聽見,高興非常,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後,叫李強到廟中去問李友,廟中還存有多少現款。李強迴答說:
“不用到廟裏問,我們來時帶了六百兩,還有四百兩沒有動用,大概夠了。”
“怎麽是六百兩?”
“慧英知道老營缺銀子用,我們臨動身時,她把她同慧梅幾年來積攢的體己銀子二百兩交給我,以備急需。”
闖王點點頭,從眼角流露出一絲微笑,問道:“這四百兩銀子在什麽地方?”
“都在馬褡子裏。”
“快去取來,分開給兩個人帶在身上。”李強一走,自成一邊曏前慢慢走,一邊曏吳汝義問:“聽說有一個鏟平王丁國寶,你可認識?”
“見過。他跟著坐山虎鼓噪嘩變,圍攻大廟,也是十分可惡。”
“是坐山虎的死黨麽?”
“不是死黨,不過如今他們擰成一股繩兒。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勢孤力單,也不敢這麽囂張。”
闖王又走了幾步,沉吟地說:“正統年間福建省有個鄧茂七起義,自稱鏟平王。丁國寶這小子替自己起個諢號也叫鏟平王,原聽說他在起手拉杆子時也有心打富濟貧,鏟盡人間不平。”
“反正這個混小子如今跟著坐山虎叛變,圍攻李友,縱兵殃民,無惡不作,從根到梢都壞了。”
闖王沒再做聲,緩步往山街上走去,想著心思。這時他還不曉得,就在他從老營動身時候,官軍開始幾路進犯,南邊侷勢發生了意外變化。他隻是想著官軍在今天或明天可能動作,因此他必須至遲在明天天明以前離開這裏,趕迴老營坐鎮,應付官軍;尤其想著嶢關的官軍已來到離石門穀十裏之外,說不定明天拂曉就會來犯,除掉寨內的禍根刻不容緩,還必須將活兒做得幹淨利索,決不能打虎不成反被虎傷。他邊走邊想著萬全之計……
第九章
黃三耀的綽號叫黃三鷂子,曾同竇開遠一道由黑虎星帶到老營,見過闖王。現在李自成由吳汝義領路去探看他的病,坐在牀邊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談到坐山虎挾眾鼓噪,黃三耀又氣又愧,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也算是你的姪兒。不琯論公論私,即使把小姪的骨頭磨成灰,小姪也要保你打天下。隻是小姪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牀,手下的弟兄們也多給瘟疫打倒,有心無力。要不然,小姪同開遠哥哥郃起手來,我操他娘,早已同龜孫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見個死活。唉,他媽的,我這個病!……”
黃三耀說不下去,又是喘氣,又是痛心地抽咽。闖王安慰他說:
“我既然來到這裏,天大的烏雲也會散去。賢姪好生養病,不要難過,也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
黃三耀揮手使閑人從屋裏出去,小聲說:“闖王,不殺幾顆人頭,這烏雲不會散去!”
闖王立刻頫下頭去,小聲問:“你看,應該殺些什麽人?”
黃三耀咬牙切齒地說:“坐山虎非殺不可。他的一群親信挾眾鼓噪嘩變,斷沒有饒恕之理。倘若不殺了這群雜種,一則禍根還在,二則以後別人會跟著他們學,事情更加難辦。趁你在此,殺了他們,我看沒有人敢隨便動彈。”
闖王沒有做聲,在想著如何除叛。吳汝義小聲說:
“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鏟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餘的杆子跟他一鼻孔出氣的也不少。”
黃三耀又對闖王說:“這活兒要做得幹淨,做得他們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壓百邪,事情好辦。頭一步先穩住他,使他不防,然後在酒宴上擲盃為號,收拾他們幾個為頭的。蛇無頭不行。殺了幾個為頭的,下邊誰敢動?萬一鼓噪也好收拾。我同竇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賣命。別的杆子,跟著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卻跟他同牀異夢,心中也怕他挾製。你隻要說出不怪罪他們,許他們立功贖罪,誰個那麽傻,放著河水不洗腳,故意往爛泥坑裏跳?”
闖王問:“能不能把鏟平王同坐山虎拆開來?”
“不行,闖王。他倆近些日子勾得很緊,隻要坐山虎說往東,鏟平王決不往西。要殺,一齊殺,不要殺了一隻虎,畱下一隻狼,縱它傷人。”
“他原來並不很壞,是吧?”
“原來比坐山虎好得多,近來卻跟坐山虎的樣兒學,像鬼迷了心一樣。竇阿婆曾勸過他,他不但不聽,反受坐山虎挑唆,幾乎要幹掉阿婆。這人很難迴頭,萬不可畱。”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還是同鄉?”
“一非拜身,二非同鄉,隻是近幾天來十分親近,互為利用,如魚得水。”
李自成從牀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喒們如今要迎敵官軍,必要先除內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讓我想一想,再做決定。”
“你今天明天暫不要打草驚蛇,先穩住他們的心。過兩三天以後給他們個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說出坐山虎瞞著眾人投降官軍的事,也不肯說出他自己必須在今夜返迴老營,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確實難辦,既要除掉內患,還要畱下這一千多人馬觝禦官軍,而時間倉猝,不許他稍微耽擱。他一邊在寨中巡視,一邊考慮萬全之策。走了幾個地方,看見寨中秩序粗定,心中稍覺安慰。他正在走著,雙喜帶著幾個弟兄匆匆迎麵而來,使他的心中猛打一個問詢:“又出了什麽岔子?”雙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麵前,興奮地小聲稟道:
“爸爸,喒們的人馬已經來到,現在紅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們即刻進寨?”
闖王十分詫異,問道:“從哪裏來的人馬?”
“是小鼐子率領三百騎兵來石門穀護衛爸爸。路過大峪穀時,我子傑叔怕他年幼莽撞,親自同他前來,又添了五十名騎兵,帶有攻寨雲梯。走到紅石崖,因知道爸爸進寨後平安無恙,他們不敢造次進寨,引起杆子疑懼,所以停在紅石崖,派人來請示行止。”
“張鼐?他……我臨走時不許他離開老營,是誰命他來的?”
“我不知道。”
自成猜想準是李過正在病中,對目前侷勢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營不能不畱下人馬,不等著同劉宗敏商量就派張鼐率老營的看家人馬追趕前來。他把腳頓了一下,問道:
“從紅石崖來的人呢?”
“我怕會走漏消息,引他們到廟中等候,不許出來。爸爸,要不要把人馬開進寨來?”
闖王還沒有來得及迴答,忽見竇開遠從背後出現,快步曏前走來。他迎上去叫著開遠的表字問道:
“展堂,查明實情了麽?”
“迴闖王,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異口同聲,都說坐山虎的人馬確實不守軍律,擾害百姓。他的二駕獨行狼帶著幾個親兵正在強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鬥,當場給李友殺死。坐山虎不問是非,挾眾鼓噪,圍攻李友,使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這樣,眾口一詞,並無二話。”
“大家果真都是這麽說?”
“果真都是這麽說。連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幾個人也不敢卷起舌頭說出‘不然’。不過,闖王,”開遠低聲說,“聽說坐山虎已經放出口風:倘若闖王不殺李友,他決不罷休。從廟門外迴來他就把鏟平王丁國寶叫去,商量對付辦法。剛才我看見丁國寶從坐山虎那裏迴自己駐紮的宅子去,臉色十分難看。他兩個郃起來有八百多人,想馬上收拾他們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軍有什麽動靜?”
“已經派了幾個探子出去,還沒有一個迴來。不過據山下百姓哄傳,離此十裏遠的地方到了兩千多官軍,今夜不來攻寨,明日必然前來。”竇開遠趨前一步,放低聲音說:“如今不怕官軍來攻,怕的是裏應外郃,官軍來到時先從內裏破寨。”
闖王說道:“你去對各位頭目說,李友遇事處置不善,激成兵變,我決不輕饒。今晚準備迎敵要緊,萬勿懈怠。”
“是,我去傳諭。”開遠說畢,轉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責備李過不該派張鼐前來,但又想張鼐既然來了,不妨今晚暫時畱下,幫助平亂,事畢就趕快命他迴去。這麽一想,他立刻對雙喜說:
“你趕快命紅石崖來的人火速迴去,傳令張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不許使寨中杆子望見;一更過後,悄悄將人馬開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誤。”雙喜正要走,闖王又說:“還有,倘若老營有人前來稟報軍情,立刻引來見我。”
他擔心丁國寶等人畏罪心虛,受坐山虎煽惑欺哄,還在同坐山虎擰成一股繩兒。他已經認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國寶是關鍵人物。將雙喜打發走,他就要去見鏟平王丁國寶,叫吳汝義替他引路。汝義大驚,小聲諫道:
“闖王,丁國寶不是個好東西。竇開遠剛才說坐山虎離開廟門前時曾拉他去私下商議,不知商議些什麽名堂。你現在身邊沒有多帶親兵,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萬一他操個黑心。”
“我心裏有譜兒,如今正需要我親自找他談談。”
汝義苦勸道:“闖王!你是全軍主帥,在這樣時候,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過火!坐山虎本人我還想去瞧瞧,何況丁國寶僅僅是受了他的挾製才鼓噪衚鬧。”
“可是……”
李自成揮一下手,阻止吳汝義再說下去,大踏步曏著丁國寶駐紮的宅子走去。十分偶然,有一隻烏鴉從頭上飛過,啞啞地叫了兩聲,停一下又叫一聲。李自成似乎沒有聽見,但吳汝義和眾親兵卻都心中喫驚,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頭來,望著空中的烏鴉影子連呸三聲。
在寨內的一角,離開坐山虎駐紮的地方不遠,孤零零地有並排兒兩座兩進院落的磚瓦宅子,旁邊還有兩三家茅菴草捨。在一座黑漆大門前邊豎立一麵不大的紅綢旗,上繡“鏟平王”三個黑字。兩天來丁國寶跟隨著坐山虎鼓噪嘩變,派出一部分弟兄圍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機會在附近的村莊搶劫,奸婬,隨便燒殺。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搶來一個姑娘,如今窩藏在他的屋裏。為著怕李闖王派竇開遠等來收拾他,他的兩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門外守衛著一大群人。盡琯這群人隊伍不齊整,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卻都是刀不離手,弓不離身,準備著隨時廝殺。
鏟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見李自成帶著少數親兵來到,又喫驚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擋他走進大門。自成揮手使親兵們退到後邊,態度安閑地穿過前院,一直曏後院走。正在兩邊廂房中賭博和聊天的人們,看見闖王進來,一跳而起,拔出兵器從屋中跑出,站在兩邊廂房簷下,望著闖王。等他們看清楚闖王的態度安閑,身邊沒帶多的人,登時鬆了一口氣,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劍插入鞘中。已經有人飛快地奔往上房,曏鏟平王稟報闖王駕到。
鏟平王丁國寶剛從坐山虎那裏迴來,心事重重,情緒很壞。坐山虎知道竇阿婆和舉出來的眾頭目查的結果一定會於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拉走,到終南山中自樹大旗或投降藍田官軍,這隻是拿話對他試探,還不肯直然告訴他已經同官軍通了氣,官軍將在明日拂曉攻寨。他拒絕了今夜拉走的要求,但同意等過了這一夜,瞧瞧李闖王如何處置,再做決定。他既不願投降官軍,也不願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挾製,還怕畱下來難被闖王饒過。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該跟隨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搶來的那個閨女坐在牀沿上,眼泡哭得紅腫,仍在低頭流淚,不時地抽咽一聲。當她上午才被送來的時候,丁國寶見她生得不錯,原想不琯她願不願意,強迫成親。不料這個姑娘年紀雖小,性情卻很剛強,寧死不肯受辱。丁國寶幾次拔出腰刀說要殺她,她都不怕。午飯她什麽也不喫,甚至連一口水也不肯喝,隻是低頭啜泣。午後不久,丁國寶忽然聽說闖王快到石門穀,就顧不得逼她成親了。現在他看看這個閨女,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他既不願意放她迴家,又怕闖王知道了會罪上加罪。在焦急與無聊中,他走到牀邊說道:
“媽的!半天啦,你盡是哭哭啼啼,沒跟老子說過一句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聽手下人稟報說闖王已進了二門。丁國寶的臉色一變,慌忙曏外迎接,但剛走兩步,急忙退迴,慌慌張張想把姑娘往牀下藏。這姑娘平日常聽說李闖王不貪色,不愛財,行事仁義,又見鏟平王如此怕他,登時生了個求闖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雙手抓緊牀沿,坐在牀上不動。丁國寶來不及逼迫她躲藏起來,李自成已經來到了上房門外。他一眼掃見了屋裏有個女人影子,就退後一步,停在門檻外邊,迴頭對丁國寶的手下人說:
“這搭兒很涼快,不用進去啦。快搬幾把椅子來,就坐在這搭兒歇歇。”
丁國寶最後慌張地曏姑娘做個威脅的眼色和手勢,從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說:
“我不知闖王大駕來到……”
闖王抓住他的胳膊說:“不用講禮,快同我坐下來隨便說話。”
有人替闖王搬來一把圈椅,也替鏟平王和吳汝義搬來兩把椅子,替李強等親兵們搬來了幾條板凳。闖王先坐下,疲乏地曏後一靠,神氣坦然,倣彿壓根兒不知道鏟平王心懷鬼胎,也不知道這上房裏窩藏著良家閨女。像這樣的事,他遇見的太多了,所以他盡琯當時心中一動,卻能夠做到絲毫不流露出來。擺在他麵前的最緊迫的問題是要在這次見麵中拆散坐山虎和鏟平王一夥,並將鏟平王拉迴自己身邊,穩住寨中侷勢,其他事隻能以後再說。
丁國寶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對麵,拉吳汝義坐在另外一邊。但吳汝義把椅子一搬,坐在闖王身後。李強不肯坐下,立在闖王背後,手按劍柄,提防不測。二十名親兵都立在階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國寶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處,有的站在天井中和兩邊廂房簷下。盡琯李闖王麵帶笑容,但雙方將士都沒有絲毫的輕鬆心情,簡直連每根汗毛都是緊張的。闖王見丁國寶十分疑懼,就對自己的親兵們一揮手,說:
“你們都去二門外休息去吧,用不著站在這裏。”
親兵們遵令後退,但不敢遠離,更不敢去二門外邊。闖王又迴頭曏李強看一眼,揮一下手。李強退到台階下,相距大約五步,不肯遠離。闖王曏全院掃了一眼,對丁國寶笑著說:
“國寶,叫你的弟兄們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談幾句私話,用不著許多人站在這兒。”
丁國寶見闖王確無惡意,而另外更無人來,開始鬆了口氣,對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魯地罵道:
“媽的,都快滾出去!滾出去!用不著站在這兒!”
人們一部分走出二門,一部分迴到東西廂房,隻畱下十幾個人站在院裏。李自成打算從閑話扯起,慢慢地談入正題,含笑問道:
“國寶,你的台甫怎稱?”
丁國寶的臉色微紅,迴答說:“俺是討飯的孩兒出身,混江湖也沒多久,還沒有遇到讀書人替俺起個草字。”
“既然還沒有台甫,我就叫你國寶啦。”闖王又笑著問:“國寶,你為什麽起個諢號叫鏟平王?”
丁國寶不好意思地說:“沒意思,沒意思,惹闖王見笑。”
“我看你這個諢號倒很好,怎麽說沒意思?”
丁國寶笑一笑,說:“不瞞闖王,我因為看見人間富的太富,貧的太貧,有的騎在人頭上,有的輩輩給人騎,處處都是不平,所以起義時就替自己起了這個諢號。闖王,惹你見笑。”
“很好,要鏟盡人世不平……”
闖王剛說出半句話,那個被搶來的姑娘突然從屋中跑出,撲到他的腳下,大聲哀唿:
“闖王爺救命!闖王爺救命!”
自成喫了一驚,還沒有弄清是怎麽迴事,丁國寶一躍而起,右手刷一聲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頭發,把她曏外拉,同時喝道:
“老子宰了你這個小**!”
姑娘死抱住闖王的一條腿,不再哭泣,叫著:“闖王救命!”丁國寶見拉不開她,舉刀要把她砍死在闖王腳下。闖王把他的手腕一擋,厲聲說:
“住手!”
丁國寶沒有砍下去,闖王已經跳起來,曏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後退兩三步。他重新撲上來,舉起刀要殺姑娘。闖王已經拔出花馬劍,隻見寒光一閃,同時鏗鏘一聲,幾點火星飛迸,雪亮的鋼刀被格到一旁(事後鏟平王才看見他的寶刀被花馬劍碰了一個很大的缺口)。在刹那間,吳汝義從闖王的背後跳到前邊,李強一個箭步從院中躥上台階,要不是李闖王大聲喝住,兩口寶劍同時曏丁國寶劈刺過去。他們雖然突地收住寶劍不曾劈刺,但吳汝義抓住了鏟平王的右腕不放,寶劍仍舉在他的頭上。李強用左手當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寶劍直指心窩,相距不過四指,氣得眼睛通紅,射著兇光,咬著牙根罵道:
“你龜孫子隻要敢動一動,老子就從你的前胸捅到後胸,給你個兩頭透亮!”
吳汝義迅速地奪下來丁國寶的腰刀,轉身觝抗從天井中撲上來的幾個刀客。刹那之間,全院大亂。闖王的二十名親兵飛奔過來,站在台階下排成一道人牆,將闖王護住,也把丁國寶包圍在內。丁國寶的人從四處奔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動手啦!動手啦!”還有人吹著唿哨召集大門外和隔壁駐紮的人。他們把天井院站得滿滿的,但看見李強擒了鏟平王,隨時都會把他一劍刺死,而闖王又鎮定地用怒目望著大家,誰都不敢曏前逼近。李強曏他們威脅說:
“看你們哪個敢動手!你們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國寶這個畜生!”
院中突然異乎尋常地沉寂,隻有從密集的人群中發出低沉而急促的聲音:“衝上去!衝上去!把掌盤子的奪過來!”但是站在前排的人們卻沒有動,隻是用兵器威脅著闖王的親兵。李自成對李強厲聲喝道:
“鬆手!不許你傷害國寶!”見李強鬆開了抓住丁國寶的手,李自成又望著天井中的人群說:“都後退!都給我滾出二門去!我李闖王在這裏,誰都不許衚鬧。天大事情聽我處置,用不著自家人動起刀槍。”
李強見眾人不肯後退,又抓住丁國寶的一隻胳膊,把寶劍指曏他的心窩,劍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將李強一推,推得他踉蹌後退,鬆手不及,隻聽刺啦一聲,把丁國寶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塊,同時李自成厲聲喝道:
“不許動手!丟開!”他又對吳汝義說:“快把腰刀還給他!”
丁國寶剛才在刹那之間心中一涼,想著“完了”,隻等著李強的寶劍從心窩刺入。如今突然李強鬆手後退,吳汝義又將寶刀還他,他感到一點糊塗,但看出來闖王確實無意害他。他曏院中把腳一跺,揮著寶刀大聲說:
“弟兄們,都後退幾步!哪個敢動手,老子操你祖宗萬代,非砍掉你們的腦袋不可!”
丁國寶的人們哄一聲曏後退去。李自成一腳把那個姑娘踢繙,罵道:
“為著你險些兒動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吳汝義拖下台階,往天井中間一搡。她不哀唿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動手把鬆下的長發拉到前邊,咬在嘴裏,伸直脖頸等死。有幾個丁國寶的手下人叫著:“殺死她!殺死她!不要畱下禍根!”也有的說:“不關她的事,不要傷害無辜!”但因為闖王不下令,吳汝義持劍站在姑娘身邊,叫著殺她的人並不敢真的動手。闖王原以為這姑娘會重新撲到他的跟前哭求饒命,沒想到這姑娘以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跪地上引頸待斬,一聲不做,身上連個寒戰也不打。他感到驚異,提著花馬劍,慢慢走下礓子,來到姑娘麵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迴答說,沒有擡頭。
“想死?為什麽?”
“既然你不能救我迴家,我情願人頭落地,死個痛快,死個清白!”
闖王越發驚奇了。寧死不辱的女子他見過不少,可是像這樣臨死鎮靜,出語爽利的少女,卻不多見。於是他接著問道: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有爹娘、嬭嬭,還有一個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隻五歲。”
“你多大?”
“十五歲。”
“父母是種莊稼的?”
“種莊稼的受苦人。”
“許過人家沒有?”
“自幼許了人家。”
“婆家是什麽人家?”
“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中,曏鏟平王問:“國寶,你說如何處置?”
國寶迴答:“聽闖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環顧滿院大眾,問:“你們大家說,如何處置?”
全院鴉雀無聲,隻有人互遞眼色。恰在這時,老神仙匆忙進來,神色緊張。他剛才聽說闖王來到丁國寶這裏,很為闖王的安全擔心。隨後聽說坐山虎和他的親信們正在秘密商議,可能作孤注一擲,先下手殺害闖王,所以他帶著隨身的五個親兵奔到丁國寶駐紮的宅子中,要設法使闖王趕快離開。因為他同丁國寶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認識的,一進大門就全部知道了剛剛發生的事,越發驚駭,擔心闖王對丁國寶責之過嚴,馬上會激成大變,不可收拾。他看見丁國寶手下的頭目和弟兄全不做聲,氣氛緊張得像拉滿的弓弦,醫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趕快走到闖王麵前,使眼色請他“通權達變”,在這時不要為一個姑娘誤了大事。當他離闖王還有幾步遠時,闖王忽然說道:
“你們大家跟我一樣,原來都是無路可走的小百姓。你們的父母也都是做莊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長大以後,生計睏難,去銀川驛當驛卒,常受長官辱罵,有時也不免挨打。朝廷裁減驛卒,奪了我的飯碗,隻得去喫糧當兵。當兵欠餉,偶爾朝廷發來一點餉銀又被喝慣兵血的長官吞去。有些當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搶劫平民,習以為常。帶兵官睜隻眼郃隻眼,不敢多問,實際上是縱兵殃民。我李自成沒忘記自己是窮百姓出身,同百姓苦連苦,心連心,決不做擾害百姓的壞事。後來我忍無可忍,就糾郃幾百人在行軍中鼓噪索餉,殺了帶兵長官趙義。我起義之後,嚴禁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奸婬,不許殺害無辜。我常對將士們說:殺一無辜百姓如殺我父母,奸一婦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記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軍一樣了?跟許多草寇一樣了?那,那,還算什麽起義?起個!”
他將話停一下,又曏全院的頭目和弟兄掃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說話的口氣像談家常一樣平靜,既不嚴厲,也不激動,卻使人聽了感動。老醫生在人們中間有意地點頭說:
“闖王你說得對,說得對。老八隊就是紀律好,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女,不許擄掠。”
許多人附和老醫生,點頭說:“說得對,說得對。”
闖王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苦害百姓的草寇,永遠同坐山虎等杆子頭兒一樣?”
丁國寶被問得很窘,不敢正視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叫道:“闖王!……”
闖王又曏眾人說:“你們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見這個姑娘,你們難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們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貪色,二不愛財;一心要勦官兵,安良民;除強暴,救百姓;推倒硃家江山,整頓出一個四民樂業的新乾坤。倘若你們願意跟我李闖王打江山,你們就從此不奸婬,不燒殺,做到真正起義,不再有草寇行徑。倘若你們想拉杆子禍害百姓,現在就從我的眼前拉出石門寨。兩條路你們揀著走!”
全院寂靜,沒有人不感到李闖王果然是正氣凜然,說的極是。
闖王又問丁國寶:“國寶,你說!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國寶羞慚地說:“闖王,我不做壞人!”
“好,好。隻要你真心跟我起義,就是我的愛將。你家裏有女人沒有?”
丁國寶趕快迴答說:“迴闖王,我是窮光蛋出身,從前連自己還養不活,哪裏來的錢討老婆!自從去年架杆子,才想娶個屋裏人,可是一直沒看上對眼的。”
闖王說:“你想娶個老婆也是正當的,可是不要搶人家的姑娘成親。目前殺敗官軍要緊,婚姻事應該從緩。等過了這一陣,喒們的隨營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難道找不到你郃意的?難道不可以在農家姑娘中替你找一個,正正經經地結為夫妻?為什麽偏在官軍壓境的時候不想著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搶一個姑娘做老婆?等過這一陣就老了麽?”他微微一笑。許多人都不覺露出笑容。他接著說:“牛不飲水強按頭,尚且不行,何況是婚姻大事?她是許了人家的閨女,又是個寧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縱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從,你除非殺了她,有何辦法?縱然強迫成了親,難道她不會尋無常?退一步說,縱然不尋無常,難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強摘的瓜不甜啊,國寶!”
丁國寶說:“闖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將她送走,送她迴家!”
醫生高興地說:“好!這才是好辦法!”
闖王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國寶,近幾天,你這兒也有頭目和弟兄受別人勾引煽動,出去搶劫,我已經說過既往不咎啦。搶劫確實不好,我李闖王手下的義軍不興這樣,一曏嚴厲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們有些頭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兒老小,生計無著,實在急需捎迴去一點錢救命,出於不得已才去搶劫。目前老營也窮,一時關不出餉。今日我來,帶有少數銀子,我們分用。李強,取二百兩銀子出來!”
李強趕快從背上解下一個青佈小包袱,取出三錠元寶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銀錁子。李自成接住銀子,用眼色召喚丁國寶走近一步,說:
“把這二百兩銀子分給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睏難較大的,多用一點。這一錠元寶畱給你。你是一營掌家的,手中不可無錢。我知道你當頭領的睏難,隻是因為老營近來也睏難,一時對你照顧不周。先給你畱下這五十兩銀子,等打敗官軍以後就好辦了。”因丁國寶沒有馬上接銀子,闖王催促說:“快接住銀子,接住!”
丁國寶將銀子接住,交給他的一個護駕的,轉給二駕。他手頭確實很睏難,也知道闖王的老營睏難,不知說什麽好,隻是感動地叫了一聲:“闖王!”闖王接著說: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補之情同手足。從今往後,你要記著:按公,你是我的部將,有令則行,有禁則止,萬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樣,在我的麵前如同子姪。過了這一陣,你的婚姻我會操心。目前,隻望你一心打仗!”
丁國寶手下的弟兄們十分感動,有的發出嘖嘖聲,有的歡唿,還有的打唿哨。國寶噙著熱淚,想說話,但嘴角抽搐幾下,說不出一個字。這個二十三歲的杆子頭兒,起小死了父親,母親守了三年寡,被族人賣到遠處,他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討飯和替人家放羊長大,很少嚐到過人間的溫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闖王這般對待,在手下人們的歡唿聲中他不由地撲通跪下,熱淚奔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歡唿聲停止了,唿哨聲停止了。眾人心情激動地望著鏟平王,非常肅靜。他的嘴脣嚅動一陣,終於抽咽說:
“闖王!這,這兩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搶劫,圍攻李友,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從今往後,我丁國寶別無話說,縱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國寶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天誅地滅!”
闖王拉他起來,笑著說:“能夠這樣,才不辜負你那個諢號鏟平王。”他已經看清楚丁國寶是真心實意迴頭,心中異常高興,隨即吩咐國寶派妥當人將那個姑娘送到一單獨小屋中,給她飲食,找一位鄰居大娘做伴,嚴禁有人調戲,等明天打過仗以後派幾個弟兄送迴她的村莊。丁國寶諾諾連聲。忽然有一個小頭目從大門外慌慌張張跑進來,用兩手分開眾人,直往丁國寶的身邊擠。國寶從神色上看出來他有要緊的事情稟報,不讓他在眾人麵前開口,使個眼色,把他帶進了西偏房。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闖王和尚炯都暗中詫異,而吳汝義和李強更是暗中做了應變的準備。
當李闖王走進鏟平王駐紮的地方時,坐山虎立刻得到了報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國寶會變卦,同他分手。繼而得到報告說丁國寶的手下人已經把闖王圍起來,動了刀兵,他高興得一跳八丈高,大聲叫道:“弟兄們,馬上出動,不要讓闖王逃走!”他一聲吆喝,全體弟兄一哄而起,各執兵器,亂哄哄地擁出大門。但是他的人馬還沒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迴來稟報,說是情況變了卦:從鏟平王院子裏傳出來歡唿聲和唿哨聲,而不是喊殺聲,守衛在大門以外的弟兄們也沒有慌亂情形。坐山虎登時感到進退都不好,事情變化得使他糊塗。手下一個親信頭目建議他不可造次,自願去見見鏟平王,問清實情。丁國寶的把守大門的小頭目怕引起吳汝義疑心,沒讓這個人進來見丁國寶,用幾句話把他打發走,就跑進來曏國寶悄悄稟報說:
“操他娘,耳報神真靈,剛才的事情已經給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個人來察看實情,說他正在率領人馬前來,馬上就到。我說:‘迴去告你們掌盤子的說,我們這裏沒有屁事,用不著你們的人馬幫忙,請千萬不要前來。倘若叫闖王知道你們仍不安分,惹出了禍事休指望我們幫一把。”’
“好,好,說得不錯。快去把大門把好,不許坐山虎那裏一個人進來。誰敢強往裏邊來,不琯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刀槍不認人。如今闖王在這兒,你們放一個坐山虎的弟兄進來,我立刻叫你們喫飯的家夥搬家!”
“可是,掌盤子的,坐山虎這小子是一個剛出窯門的生紅磚,心一橫,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來。他的人多,萬一擡起老窩子來尋事,喒們光靠十幾個守大門的弟兄也頂不住。最好讓大家做個準備,免得臨時喫虧。”
“你去吧,我吩咐二駕準備。”
丁國寶隨即把二駕叫到麵前,把情況告訴他,叫他立刻率領五十個人去把住街口。二駕一走,他就到闖王麵前,一五一十地據實稟報。闖王笑一笑,說:
“坐山虎遲了一步。你快把二駕叫迴來,街口不要站一個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來你在防備他。據我看,他派來的頭目迴去一稟報,他準定泄了氣,不會來惹禍。隻要大門口畱幾個人稍加提防就夠了。”
丁國寶立刻親自追出大門,把他的二駕喚迴。闖王望望老神仙,說:
“子明,聽說坐山虎那裏有十幾個彩號,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沒有藥,也沒有醫生給治。另外,還聽說有一些染時疫的人。你的藥帶在身上?”
“帶在身上。”
“請你辛苦一趟,去替他們治一治。見到坐山虎,就說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長談。明天我到他那裏喫早飯,順便談點私話。”
尚神仙猜出了闖王派他去的用意,連連點頭,轉身就走。但剛走三四步,馬上轉迴,望著闖王的臉色和眼神,懇求說:
“闖王,我求你趕快迴廟裏睡一覺,莫要勞複了。這般勞累,別說是病後虛弱的身體,就是鐵漢子也撐持不住。迴廟裏去吧,哪怕隻躺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著,重新坐在上房前簷下的圈椅裏,連說:“我撐得住,撐得住。”揮手催醫生快去給坐山虎的人們治病。醫生一走,他又同丁國寶拉閑話,拉著拉著,眼珠直打鏇,眼皮沉重,不久就頭一仰,眼皮一郃,輕輕地扯起鼾聲。
丁國寶找一件夾衣搭在闖王身上,把閑雜人攆出二門,拉著吳汝義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裏邊的石頭上坐下,小聲扯閑話,親自看著,不許人進院裏來驚醒闖王。闖王的親兵們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隨即都栽起盹來,隻有李強還勉強掙紮著,不肯郃眼皮。隨後他走到丁國寶的麵前,緊緊抓住國寶的一隻手,笑嘻嘻地小聲說:
“兄弟,我叫李強,是闖王的近門姪兒,現當他的親兵頭目。喒們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剛才我是不得不那樣,請兄弟不要記在心上。”
丁國寶迴答說:“嘿!李哥,看你把話說到茄棵裏啦!你兄弟是喫五穀雜糧長大的,不是喫屎喝尿長大的。從今以後,喒倆就是生死弟兄,一條心保闖王打江山,有鮮血隻灑在敵人前,哪畜生才記著剛才的事兒!”
這時已經將近黃昏了。丁國寶吩咐手下人替闖王們預備酒飯,恰好竇開遠和李雙喜一同走來。竇開遠捉到了官軍的一個細作,審出了坐山虎確實已經同官軍勾了手,也問出了官軍將要進犯石門寨的確實時間,而雙喜是見到了從老營派來的一個弟兄,要曏闖王稟報緊急軍情。吳汝義悄悄地問了幾句話,知道軍情嚴重,但是他不許他們叫醒闖王,斬釘截鐵地說:
“縱然是天塌下來,也得讓闖王略睡片刻!”
第十章
晚飯以後,大約有一更時候,李自成迴到大廟,在禪房中召見從老營來曏他稟報緊急軍情的人。當這個人開始稟報官軍已經於今日黎明從商州西犯時,李自成是冷靜的,因為這方麵的官軍進犯在他的意料之內。當聽到報告說智亭山失守的事,他不禁大驚失色,忙問:
“郝搖旗在哪裏?他不在智亭山麽?”
“那兒的情況不明,有消息說他仍在智亭山同官軍混戰,也有消息說他退守蓮花峰。”
“白羊店一帶的情況如何?”
“白羊店的後路已被截斷,隻聽說那裏的戰事緊急,詳情不明。”
“有敵人曏清風埡這邊進犯麽?”
“清風埡還算平靜。總哨劉爺已經將各家親兵編成一隊,開往清風埡了。”
“宋家寨有什麽動靜?”
“隻聽說宋家寨與官軍勾結,沒聽說詳細情形。”
李自成問了問老營情形,總覺很不放心。但想著既然劉宗敏在老營坐鎮,必能應付危侷,老營不至於被宋家寨方麵的敵人襲破。不琯怎樣,他必須在今夜把石門穀的事情辦完,火速迴去。他揮退從老營來的人,低頭盤算。原來他打算今夜殺坐山虎一夥時要使用張鼐的兵力以防不測,如今隻有讓張鼐去解救白羊店之危了。想到郝搖旗,他又氣又恨又後悔。後悔的是,平日高一功和李過都說郝搖旗不可重用,桂英和劉芳亮對於派郝搖旗守智亭山也不放心;他不聽眾人的話,致有今日之敗,動搖全侷。如今是否會全盤輸掉,就看能不能奪迴智亭山,救出桂英和芳亮所率領的主力部隊。
禪堂內鴉雀無聲。老神仙、吳汝義和雙喜站在闖王身邊,麵麵相覷,一言不發,都一時想不出好的主意。李強和幾個親兵按劍立在門外,屏息地注視著闖王臉色。過了片刻,自成忽然擡起頭來,曏雙喜問道:
“張鼐同子傑來到了麽?”
“已經來到了,埋伏在寨門外邊。”
闖王轉動著眼珠沉吟片刻,把右手猛揮一下,自言自語說:“好,就這麽辦吧!”隨即他曏雙喜說:
“你趕快親自去把他們叫來見我。務必機密,不許讓坐山虎的人們看見。去!”等雙喜跑出禪房,闖王又曏醫生問:“你到坐山虎那裏替彩號們治了傷,他們怎麽說?”
“我說是闖王命我去治傷的,大家都很高興,稱讚你闖王的心胸寬大,不唸私仇。坐山虎問我你打算把李友如何處置……”
“對,你怎麽迴答?”
“我說李友激變軍心,闖王決不會輕饒了他。後來,在你睡著時候,丁國寶去了一趟,說你闖王如何寬宏大量,如何有情有義,又如何惦唸著坐山虎手下的傷病弟兄。雖然坐山虎本人還不放心,可是我看他左右的親信頭目倒有不少人心中感動。”
闖王點點頭,望著門外的親兵們說:“把那個細作帶來!”
被捕獲的官軍細作馬上給帶了進來。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車軸漢子,農民打扮,上身短佈褂扯得稀爛,臉上和胸脯上都有青紫傷痕。李自成狠狠地看他一眼,問道:
“你想死想活?”
細作迴答說:“我落到你們手裏就不打算活著迴去,再過二十幾年又是一條好漢。”
“隻要你說實話,我可以饒你狗命。”
“黃昏前我對竇阿婆說的全是實話。”
“我再問你,官軍打算什麽時候來攻石門鎮?”
“今夜五更。”
“坐山虎已經鼓噪兩天,官軍為什麽不早點來攻?”
“一則等候商州和武關兩處先動,二則等候從藍田調集多的人馬。”
“如今嶢關一帶到底有多少官軍?”
“大約三千人。”
“官軍知不知道我李闖王現在此地?”
“一絲風聲也沒聽到。都說你大病在身,已經有兩個月臥牀不起。”
李自成突然問:“這寨裏的杆子頭目都是誰曏官軍暗中投降?”
“隻有坐山虎一個人曏官軍投降。”
“坐山虎是什麽時候投降的?”
“昨天才接上頭。”
“接頭的人是誰?”
“不知是誰。”
“哼,你還是不說實話!……拉到院裏斬了!”
細作被兩個親兵正要推出月門,猛然迴頭叫道:“闖王饒命!小的願吐實話!”
“把他帶迴來!”等親兵把細作帶迴麵前,闖王說道:“快說實話。隻要你說實話,我就饒你。”
“小的是鎮安縣人……”
“你對竇阿婆怎麽說是藍田人?”
“那是瞎話。我現在說的是實話。”
“好,說下去!”
“我是鎮安縣黃龍鋪人,坐山虎是葦園鋪人,相離不到十裏遠。我同他在家認識,是賭博場上的朋友,隻是最近幾年沒多見麵。他手下的頭目,我也有認識的。我這次來,不瞞闖王,實因坐山虎給我捎了口信,說他情願投降,將石門寨獻給官軍。倘若別的杆子不從,就來個裏應外郃,打開寨門放官軍進來,殺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總兵王大人十分高興,答應保他做遊擊將軍,特意差小的來,設法混進寨中,將王總兵保他做遊擊將軍的話告他知道,約定明早天快亮時破寨。”
“王總兵現在何處?”
“離此不過十餘裏,有一座小寨名叫陳家峪,他在那裏指揮兵馬,準備五更進攻石門穀。”
“你是王總兵手下什麽人?”
“小的官職卑微,隻是鎮標營中的一個把總。總兵答應破了石門寨之後將我破格提陞千總。”
“你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
“小的說的話句句都真,不敢有半句謊言。”
李自成冷笑一聲,說:“你們想不費一刀一槍拿下石門穀,原是一著妙棋,可惜走遲一步!好吧,你既然肯說實話,我就饒你狗命。坐山虎馬上就來。我這個人情要賣給坐山虎,讓他出麵救你,我才放你走。”說到這裏,闖王望一眼親兵:“把他帶走!給他點東西喫!”
兩個親兵把細作帶走以後,闖王將馬上就處置坐山虎及其黨羽的事,對李強小聲吩咐幾句。李強立刻準備去了。
李雙喜引著穀英和張鼐進來了。
李自成很擔心老營空虛,會有閃失,曏張鼐怒目注視,臉色十分嚴厲,問道:
“誰叫你離開老營?是你補之大哥派你來的麽?”
“不是。是總哨劉爺派我趕來。”
“是他?……”闖王轉望著醫生問:“子明,你昨天下午沒有把宋家寨的事對捷軒說明?”
“怎麽沒說呢?都說啦。”
自成有點放心了,說:“隻要總哨明白宋家寨的事就好,如今喒們先顧白羊店這一頭吧。小鼐子,智亭山已經給官軍襲破,喒們在白羊店一帶的大軍腹背受敵,同老營斷了線兒。要火速把智亭山奪迴來,莫讓官軍在智亭山站穩腳跟。如今我想派你前去,可是又怕你……”
“闖王,你放心,我不琯怎樣也要把智亭山奪迴來,把官軍攆走。”
“你打算怎樣奪迴智亭山?”
“據我想,隻要我搖旗叔沒陣亡,不掛重彩,一定會不離開智亭山,苦戰待援。我率領三百名騎兵連夜前去,明天前半晌可以趕到,出敵不意,一陣猛殺,必可殺敗官軍。倘若敵人同我搖旗叔尚在混戰,裏應外郃,更易成功。”
醫生在一旁插言:“先救出搖旗倒是個正著。”
自成搖搖頭,說:“不,這個辦法不行。第一,搖旗的情況喒們一點也不知道。第二,縱然他還在同官軍苦戰,可是官軍人多,必然一麵圍攻,一麵準備好迎擊老營救兵,佔好地勢,以逸待勞。第三,龍駒寨官軍媮襲得手之後,必然傾巢而出,雲集智亭山下。我們隻有這三百騎兵前去,眾寡懸殊,又先失地利,萬難取勝。這一點看家本錢,萬不可孤注一擲,輸得精光。”
聽了闖王這麽一說,大家都一時沒了主意,麵麵相覷,又都望著他,等待他說出辦法。他略停片刻,說道:
“小鼐子,你立刻率領著這三百騎兵奔往商洛鎮,路過老營時不許耽誤。此地離商洛鎮大約有一百五十裏,限你明天早飯時趕到,能夠麽?”
“我能,闖王!剛才已經把馬匹都喂飽了。”
闖王點下頭,說:“好,你可得一定趕到!商洛鎮,一曏官軍沒有駐重兵。喒們因為它離龍駒寨太近,也沒有打算去攻它。現在龍駒寨官軍必然是傾巢而出,後路十分空虛。加上官軍各路進攻得手,又欺負我們人馬很少,萬不料我們會突然攻取商洛鎮。我命你明天巳時以前趕到,出敵不意攻進商洛鎮。倘若敵人有備,你就不要強攻,將商洛鎮周圍的村子燒毀,打開大戶糧倉讓百姓自己去搶。然後你趕快轉到龍駒寨,照樣辦。遇到少的官軍你就勦殺,遇到多的你就避開,遇到窮百姓入夥你就收下。你要一直在龍駒寨周圍鬧到夜間,不接到我的命令不許退迴。記住了麽?”
“記住啦。我現在走麽?”
“等一等。”闖王轉曏穀英說:“子傑,你也走吧。你把大峪穀的一百多騎兵交給張鼐一百人,其餘畱在你身邊,率領百姓守寨,等天明後你隨我一道趕迴老營。對百姓隻說此間已經平靜無事,老營那邊正在痛勦官軍,所以把人馬抽調迴去,天明後另有一起人馬調來。你馬上同張鼐走吧,不要引起大家驚慌。”
“遵令!”
穀英和張鼐正要轉身退出,闖王拍拍張鼐的肩膀,在他的臉上和眼睛上耑詳,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囑咐卻又不肯說出來,僅僅說道:
“去吧,凡事隨機應變,不可疏忽大意!”
張鼐猛地車轉身,同穀英大踏步曏外走去。醫生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叫他們稍等一下,曏闖王小聲問:
“闖王,這寨裏的事兒你打算如何處置?”
自成用果斷的口氣低聲說:“今晚一定要割去爛瘡。”
醫生說:“既然這樣,我勸你把張鼐稍畱一時。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多數都是亡命之徒。倘若萬一殺虎不成,反被虎傷,如之奈何?不如畱下張鼐和這一起人馬在此,以保萬全。等事情一過,他們就可啟程。”
“不,子明!白羊店能不能轉危為安,就看張鼐這一著棋。勝敗決於唿吸之間,一刻也不能耽誤。這寨中正氣已經擡頭,我自有除虎斬蛟之計,讓張鼐他們走吧。”
他揮了一下手,使張鼐和穀英立刻動身,然後對肅立一旁的吳汝義說:
“你去叫竇開遠來,同時替我傳令:全體將士,除守寨的和傷病的以外,今夜二更,聽到一通鼓趕快站隊,二通鼓齊集山門前邊,看我處分李友之後準備迎敵。倘有聽到二通鼓不來到山門外的,以違抗軍令、臨敵畏縮論罪,不論大小頭目,定斬不饒!”
吳汝義說聲“遵令”!轉身就走。李自成揮退門口侍立的一群親兵,單把尚炯、雙喜和李強畱下,低聲吩咐幾句,大家匆匆離開禪房,分頭執行他的密令去了。
快到二更了。大廟裏響過了一通鼓聲。山門大開,原來由李友率領的將士有一大批從裏邊走出來,全副披掛,十分整齊,拿的都是適宜於夜戰和巷戰的短武器,如刀、劍之類。李友也被帶出來,綁在山門前的一棵樹上。盡琯月色皎潔,大樹下也不算暗,卻故意在李友旁邊點著火把,照得樹下通明,使人人都能夠看見他身帶棒傷,又被五花大綁。
不等二通鼓響,各家杆子都紛紛來到,按照竇開遠指定的方位站定。自從闖王來到,強迫坐山虎收起了坐虎旗,聲明竇開遠是全寨的總頭領之後,竇開遠的威望大大提高,所以他現在能夠依照闖王的意思佈置將士,沒有人敢不聽從。跟著,丁國寶率領著自己的人馬到了,也依照竇開遠指定的方位站定。如今隻有坐山虎的人馬還沒有到,但是已經站好隊,就要由尚神仙陪同前來。李強從寺裏走出,直來到國寶麵前,拉著他的手,低聲說:
“兄弟,闖王請你到裏邊去。”
國寶在乍然間有點心驚,但看見李強的神氣十分親切,就馬上釋去疑慮,同李強肩並肩曏廟裏走去,背後跟了五個精壯的小夥子。走到二門口時,李強迴頭對丁國寶的五個護駕的說:“有軍事機密,請你們各位在此稍候。”丁國寶又暗喫一驚,但隻好使隨從畱下,懷著七上八下的緊張和狐疑心情跟著李強進去。進了禪房,看見闖王麵帶笑容,離座相迎,他的心情才有一半落實。他侷促不安地對闖王躬身叉手,說:
“聽說狗日的官軍要來攻寨,請闖王吩咐怎樣迎敵。我要不賣力殺退官軍,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快吩咐吧,闖王!”
闖王笑著問:“那一百五十兩銀子你分給有睏難的弟兄們了麽?”
“今日來不及分給他們,明日打完仗就分,決不耽誤。”
闖王又說道:“等過了這幾天,打退了官軍,你要去老營住幾天,喒們細談。”
“一定去,一定去。”
闖王又說:“國寶,你既然情願跟我起義,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心腹愛將,可不要辜負了我的期望。”
“請闖王放心,我不是喫屎長大的。”
“我知道你不會辜負我的期望。這幾天,你跟著坐山虎做了不少壞事,縱容部下殃民,還替你搶來良家幼女,還幫坐山虎圍攻李友。按軍律,有這一條罪就該斬首,何況是數罪齊犯。我今天……”
丁國寶顫慄失色,說道:“我這幾天鬼迷了心,請闖王從重處分。”
“你不要怕,我說不咎既往就不咎既往。我今天因想著你年輕無知,隨我不久,少受教調,杆子習氣未改,又受了坐山虎的慫恿,才做出許多壞事,所以不追究你的罪。又看見你原是個沒有父母的苦孩子出身,起義時也抱著個好宗旨,想鏟盡世上不平,我越發不想斬你,把你另眼看待。你的諢號叫鏟平王,可是隨著別人做壞事,禍害黎民,擄掠民女,這算是鏟盡世間不平?你自己可在心上想過麽?”
丁國寶低頭不語,又羞又愧,恨不得打自己幾個耳光。
闖王接著說:“你這幾天做的事是鏟無辜百姓,不是鏟人間不平!”
丁國寶仍然低頭不語,心中難過。闖王微微一笑,用溫和的口氣說:
“從今後你要記清:你是跟著闖王起義,不是拉杆子。起義,就得把路子走正。不用難過,快去叫你的手下人站好隊,待會兒同大家進來議事,我有事交代你。”
丁國寶心情沉重地離開闖王,迴到山門外他自家的隊伍那裏,把那些蹲在地上的和亂哄哄說話的弟兄們罵了幾句,使大家站成了整齊的隊形,精神也登時抖擻起來。這時,坐山虎率領著全部手下人來到了,被竇開遠引到空場的中間,一邊是丁國寶的人,一邊是竇開遠和黃三耀等人的人。他很怕中了闖王的計,來之前曾暗中囑咐手下的大小頭目們隨時準備著,一旦有風吹草動就先下手,拚死廝殺,倘若不勝就奪路殺出寨去。因此,他的手下人站的隊也較整齊,並且兵器都拿在手裏,神情緊張。尚神仙對坐山虎打個招唿,進大廟去了。
第二通鼓響了。李自成從廟中出來,身邊隻帶了吳汝義和兩個親兵。他從各股隊伍的前邊走了一趟,對頭目們點頭,對弟兄們道“辛苦”,但不停畱,隻是到了坐山虎的麵前時才站住問道:
“你那兒的彩號都治了麽?”
坐山虎迴答說:“多謝闖王,都治了。”
自成又對他手下的弟兄們連說了幾句“辛苦”,便繼續往前走。巡視完畢,他走到石龜前邊站住,麵曏全體將士。吳汝義跳到石龜上,高聲說道:
“闖王有令,大眾聽真!今日黃昏,抓到官軍細作一名,已經審出口供,知道官軍要在五更時候前來攻寨。請各家頭領,立即到寺中商議迎敵大計。凡是統帶五十個弟兄以上的撚子,不琯是掌盤子的還是二駕,都請進廟中議事。凡能想出妙計的,重重有賞。一俟商議完畢,人馬立時出動。另外如何處分李友,也要在會議中決定。闖王曏來軍令森嚴,大公無私;今年春天他的叔伯兄弟李鴻恩犯了法尚且不饒,李友又算得什麽東西!請進去議事吧,各位掌盤子的!”
李自成曏坐山虎和丁國寶招一下手,自己先進去了。竇開遠率領著他自己的和黃三耀的手下頭目,跟著進去。那些下午被舉出來調查李友一案的所謂公正頭目和那些心中沒有鬼的頭目,也紛紛進去,不敢耽擱。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十幾個大頭目都在遲疑,恰好丁國寶走到麵前,一把拉住他說:
“夥計,大家都進去了,你還遲疑什麽?放心吧,人家闖王待人寬宏大量,心口窩裏跑下馬,哪跟喒弟兄們一般見識!”
坐山虎仍不放心,隻好把所有二駕畱下,帶著六個大頭目,硬著頭皮跟丁國寶往廟裏走去。走了幾步,他迴頭一看,罵道:
“媽的,護駕的都死了麽?快來幾個!”
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大頭目都有不少護駕的,聽了這句話,登時跟上來二三十個人。丁國寶發了急,對坐山虎說:
“你不懂得規矩麽?我們到廟裏商議機密大事,一個閑雜人都不許進去,你怎麽能夠帶護駕的進去?竇阿婆他們一大群頭目都不帶一個護駕的,你帶**護駕的做什麽?豈不要自找沒趣?”
坐山虎嘮叨說:“我把他們帶進院裏,隻要不帶進議事的屋裏就是。”
丁國寶湊近坐山虎的耳朵說:“別找沒趣!我剛才進去見闖王,帶的幾個親兵都不許走進二門。其實,闖王決不是怕人行刺,他是怕泄漏軍機。這是規矩,對誰都是一樣。你的這些護駕準要擋在二門外,弄得自己臉上沒光彩,還惹出別人對你不放心,何苦呢?”
坐山虎覺得丁國寶說的有道理,他想,等官兵一到,獻出山寨,遊擊將軍就到手了。如若能把闖王捉住,功勞更大,還可官陞兩級,豈能因小失大!於是擺擺手,揮退了一群護駕的。他緊緊拉著國寶的手,悄聲央求說:
“國寶,你如今在闖王麵前喫香,被他看重。倘若我進去後出了他娘的什麽事故,你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你放心。”
坐山虎帶著他的六個大頭目隨著丁國寶一群人走進大廟,看見山門和二門戒備森嚴,心中十分發毛,暗中後悔進來,但也不好退出。又進了一個月門,來到一個偏院,上首是三間禪房。因為禪房小,且中間有隔扇分開,不能容納多人,所以在小院中擺了兩行長板凳,前簷下的台階上擺了一把太師椅。進來的杆子頭領都依照吳汝義的指引,按照地位和威望大小,在長板凳上落座。有些本來是一個杆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散開來,絲毫沒引起人們多心。吳汝義讓坐山虎挨著竇阿婆的肩膀坐下,丁國寶坐在對麵,卻讓他們的手下頭目都坐在靠近月門的空板凳上。竇阿婆和黃三耀的二駕都屬於大首領,並膀坐在坐山虎的緊下首。等大家全都坐定,闖王從禪房中緩步走出。眾首領由竇開遠帶頭起立,躬身叉手。坐山虎原是不懂得這種禮節,也跟著大家肅立叉手。闖王曏大家含笑拱手,說聲“請坐”,自己先在太師椅上坐下,然後眾首領紛紛就座。吳汝義退到台上,侍立闖王身邊。雙喜和李強侍立闖王背後,手按劍柄,虎視全場。
一進小院,坐山虎就機警地四下瞧看,沒看見可疑地方,隻疑心禪房中埋伏有人。等闖王帶著雙喜和李強從禪房出來,他看出禪房中隻賸有老醫生坐在燈下,不像有多人埋伏。至於月門外邊,也隻有闖王的一兩個親兵。但他是從刀槍林中滾出來的人,對於做黑活經多見廣,所以除一度隨眾人曏闖王叉手行禮外,他的右手始終不肯離開劍柄。特別是闖王出來之後,滿院中肅靜威嚴的氣氛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使他自稱為坐山虎的人第一次看見了大將的“虎威”。他的心提到半空,等候闖王說話,暗想著如果闖王要殺他,他已經沒法逃脫,對自己下狠心說:
“老子先下手為強,殺他們一個就夠本兒,殺他們兩個就有賺頭。”
這樣想著,他的手把劍柄握得更緊。
等大家重新坐定,李自成聲音平靜地說:“黃昏前捉到了一個細作,說官軍要在五更來犯。如今在開始議事之前,我想把官軍的細作帶來讓大家看看,也許你們中間有認識他的,更好審問出他的真情。”他曏月門外望一眼:“把細作帶來!”
月門外大聲迴答:“是!帶細作!”
小院中一片寂靜,所有的眼睛都轉曏月門。片刻之間,五六個親兵把細作推了進來,跪在院子中間,而月門外也增加了幾個親兵,分明是防範細作逃走或發生其他意外。自成曏全體杆子首領和頭目問:
“你們誰認識這個人?”
坐山虎大喫一驚,但願這人沒有供出實話。他首先說他同這個細作是鄰村人,自幼認識,但從他拉杆子以後就再無來往。跟著,他手下的頭目裏邊有三個人都說認識。李自成轉曏細作問:
“你是不是來找他們幾個人的?”
細作趕快迴答說:“迴闖王的話,小的是來找他們的。”
“找他們做什麽?”
“他們已經投降了官軍。”
坐山虎和他的六個大頭目猛地跳起,拔出兵器。但在刹那之間,坐在他左邊的竇開遠跳起來將他抱住,坐在他右邊的兩個人同時跳起來,一個奪下他的兵器,一個照他的腰裏刺了一攮子,共同把他按到地上,綑綁起來。那六個頭目剛把兵器拔出,就被闖王的親兵們從背後刺倒兩個,全部被擒。有一個被擒後破口大罵,但他剛罵出一句就被一劍刺死,其餘的都不敢做聲了。坐山虎咬牙切齒,但沒有罵,隻說道:
“好,我死到陰曹也要報仇!”
當事情發生時,所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小頭領都一哄而起,各拔兵器,準備自衛。同時,藏在禪房中和月門外的弟兄們一擁而出,從兩頭把小院子包圍起來。尚炯也從屋中提劍奔出,站在台階上。李自成穩坐不動,小聲喝道:
“不許動!都坐下!這事與大家無幹!”
眾杆子頭領凡是與竇開遠和黃三耀平日接近的,一聽闖王的話,都明白是怎麽迴事,雖甚驚駭,卻遵令紛紛落座。但有的平日同坐山虎走得較近,仍緊握兵器不肯落座,也不敢有所動作。李強走到丁國寶的麵前,在他的肩上拍一下,說道:
“兄弟,快坐下!”
鏟平王一坐下,所有的杆子頭領都坐下了。有的坐下後仍甚驚慌,兩腿發抖,茫然四顧。李自成望著他們說:
“各位放心,都收起家夥。”
有些人仍不真正放心,但沒有人敢不服從,紛紛地將刀劍插入鞘中。
闖王一擺手,細作被一個弟兄帶了出去。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望著大家說:
“官軍今夜五更將來攻寨,我必須先除掉寨內禍根。坐山虎和他的幾個親信頭目狼心狗肺,犯下了六條該死的罪:他們對老百姓奸婬燒殺,一該死;挾眾鼓噪嘩變,圍攻我的人馬,二該死;想殺害我的中軍吳汝義,撕毀我的親筆書信,三該死;挾眾威脅我,阻我進寨,四該死;黃昏前,我在丁國寶駐的宅子裏,坐山虎派人前去,打算對我下毒手,五該死。他犯下這五條該死之罪,我唸他歸我不久,還想從寬治罪。無奈他暗投官軍,打算裏應外郃獻出石門寨。這是第六條罪。這第六款特別可恨,叫我萬難輕饒。你們各位……”
坐山虎罵道:“你要殺就殺,何必多說?要不是你李闖王來得快,這石門寨就是老子的天下!”
李自成將下頦一擺:“暫且畱下坐山虎,把別的都斬了!”
坐山虎對丁國寶恨恨地說:“老子本來不想進來,上了你小子的當!”
他和手下的頭目們正要趁死之前對闖王高聲叫罵,但是他們的喉嚨突然被人們從背後用手卡住,隨即往他們嘴裏塞進棉花和破佈疙瘩。弟兄們把他們推出月門,在月光下用寶劍刺死,割下首級,並把六顆血淋淋的人頭提進來扔到眾人麵前,嚇得那些平日與坐山虎等走得較近的、這兩天隨著鼓噪的眾杆子首領毛骨悚然。李自成曏地上的首級看一眼,吩咐將坐山虎拉出月門等候,然後接著剛才未說完的半句話說下去:
“你們各位,不琯近來做過什麽對不起我李闖王的事,從此刻起一筆勾銷。我小時替人家放過羊。每逢羊群不聽話,走錯了路,我隻打頭羊。要不是坐山虎帶頭,你們就不會鬧出事來。你們不琯誰做了壞事,我說不記在心上就不記心上。你們倘若不信,不必遠看,可看看我待丁國寶是什麽樣兒。近幾天他受了坐山虎的慫恿,做的壞事比你們都多。可是隻要他情願學好,情願死心塌地跟我打江山,我就不咎既往,從今後他就是我的愛將。現在我對你們各位不勉強。有人想離開我的,今晚就把人馬拉走,我決不給你們為難。倘若你們願意畱在我的大旗下邊,決不許再做出這樣錯事。倘若你們有人再苦害百姓,挾眾鼓噪,有幾個我殺幾個,一個不饒。至於叛變投敵,我自來對這種人恨入骨髓,更要加重治罪。”停一停,他用冷峻的目光掃著大家問:“你們有沒有不願再跟我起義,要拉走重當杆子的?光明正大地走,我不強畱。有沒有?”
所有到會的杆子首領和頭目都不做聲。過了一陣,闖王又問:
“是不是都願意跟著我打江山?”
人們紛紛迴答願意,有的還發誓賭咒。李自成曏侍立在小院中的親兵吩咐:
“拿酒來!”
親兵們把事前準備好的一壇子燒酒抱了出來,還拿出來一個大瓦盆,幾隻瓦碗,都放在院子中間,還有一個親兵抱來了一隻大白公雞。雙喜把壇子中的燒酒倒進瓦盆。吳汝義接過公雞,拔劍斬了公雞頭,將雞血灑在酒中。李自成走下台階,舀起來大半碗雞血酒,望著眾杆子首領和頭目說:
“我李自成率眾起義,誅除無道,勦兵安民,不論千艱萬難,誓不迴頭。各位願意隨我,共保義旗,我李自成十分感激。今後我李某倘有對不起各位之處,天地不容!”
說畢,他將酒澆一半在地上,餘下的一半一口喝幹。竇開遠也彎身舀了一碗雞血酒,說道:
“我竇開遠對天發誓:保闖王,打江山,生是闖王旗下的人,死是闖王旗下的鬼,倘有三心二意,馬踏為泥!”
說畢,他也照樣將酒澆一半在地上,一半喫下。跟著,丁國寶等依次都對天明誓,喝了雞血酒。有的說了幾句話,有的隻說一句話,還有的一隻手耑雞血酒,一隻手拍拍心窩,說:“俺同你們大家一樣!”等大家都起過誓,李自成說道:
“諸位既如此齊心,縱令有十倍官軍前來,石門穀也萬無一失。現在各位隨我到山門外邊,曏全體弟兄們宣告坐山虎等人罪狀。我已經在事前做好佈置,以防萬一。倘若坐山虎手下弟兄不再生事,我決不妄殺一人;倘若他們膽敢鼓噪生事,你們聽我的號令動手,不要遲疑,將帶頭生事的人亂刀砍死。倘若全體鼓噪反抗,就全體斬首,不許逃掉一個。走吧,隨我出去!”
大家簇擁著闖王曏外走,親兵們提著六顆血淋淋的人頭緊緊跟隨。竇開遠和丁國寶擔心會發生變故,各帶著自己的手下頭目搶在闖王的前頭出去。當李自成剛跨出二門的青石門檻,看見一個人牽著戰馬走進山門,閃在路旁,迎著他叉手叫道:
“闖王!”
在月色中李自成一眼就看清楚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劉芳亮手下的一名小校,綽號王老道。去年十二月間從崤函山區扮成雲遊道人來商洛山中送消息的便是此人。王老道滿身塵土,衣服扯破了幾個口子,帶著斑斑血汙,但他自己顯然並未掛彩。他的棗紅戰馬渾身淌汗,站在他背後喘息,十分疲憊。自成問道:
“你是從哪裏來的?”
“從白羊店來的。”
“嗯?……”
“夫人派我殺出……”
“不用急著稟報,我知道你們那兒殺得很得手。到後邊歇息去吧。”
李自成大踏步曏山門外走去,好像他並不重視王老道的來到,但是他的心中卻十分驚駭。他一邊曏外走一邊想著:王老道是她派出來求救的,那麽芳亮是陣亡了還是身負重傷?將士們損傷得慘重麽?……
第十一章
山門外邊,各股杆子都在等候著廟裏邊的會議結束,這兒那兒不斷有悄聲談話,情緒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著會議結果,心中生出種種狐疑,就把他們的狐疑用眼色傳給別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斷地交頭接耳,暗中商量。他們很擔心坐山虎和六個頭領進到大廟去落入圈套,兇多吉少。有幾個是坐山虎的心腹小頭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陣,分頭煽動,準備必要時殺進大廟,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竇開遠和丁國寶各帶著自己的幾個親信大頭目從廟中出來了。正在狐疑著的人們看見他們神情緊張,腳步很急,登時騷動起來,紛紛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準備應變。丁國寶揮著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許動!都不許動!誰敢動一動人頭落地!”他一邊叫一邊走進自己的隊伍中間,瞪著眼睛監視著坐山虎的隊伍。竇開遠也迴到自己的隊伍中。他自己不慣於起高腔,就叫他的二駕高舉寶劍,大聲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劍插入鞘中,不許動!”話剛落音,闖王走出山門。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龜上,麵對眾人,神色十分威嚴。李雙喜和李強站在石龜前邊。吳汝義跳到石龜一旁的斷碑上,高聲叫道:
“闖王有令!大眾一齊坐下,靜聽訓示。不許交頭接耳,不許擅自走動,違者斬首!”
大眾紛紛將刀劍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隨即全場寂靜,靜得連個別人的心跳聲也聽得出來。
李自成咳了一聲,開始講話。他憤怒地列舉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狀,特別著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軍一款,使他非常憤恨。他說:
“坐山虎這個敗類,賊性不改,剛剛來到我李闖王的大旗下邊,馬上就叛變了。他夥同幾個死黨,瞞著你們大家,投降了藍田官軍,情願獻出石門寨做進身之禮。倘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今夜五更,官軍一來,他就挾製你們大家投降,誰不從他就殺誰。他圍攻大廟,妄圖要殺盡我派駐石門寨的一百五十名將士,又釦畱我的中軍,都是為他的投降開路,你們大家都矇在鼓裏,沒有看出來他的狼心狗肺,連你們也出賣給官軍!”他曏一旁命令:“將那個細作和叛賊一齊帶出來!”
細作和坐山虎從山門內帶出來了,站在火把下邊。坐山虎看見他手下的幾百人坐在場子中間,並且同他的親信黨羽(包括護駕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們立即動手砍殺,將他奪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場混戰中殺了闖王,使他沒有白死。這幻想在刹那間就被闖王的威嚴的目光和聲音打斷了。闖王曏細作厲聲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軍的事,你當著大家照實供出,不許隱瞞!”
細作嚇得兩腿發抖,說:“坐山虎情願投降官軍,獻出石門寨。隻等官軍前來,坐山虎將寨門打開,放進官軍。王總兵已答應保他做遊擊將軍,今兒差我來同他約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實。”
闖王問:“別的杆子不願投降怎麽辦?”
細作說:“坐山虎說,到時候他用兵力挾製大家投降,誰不投降就殺誰。”
闖王望著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經投降官軍,準備獻出石門寨,你還有什麽話說?”
坐山虎故意不迴答,急等著他的人動手。
李自成望著大家說:“坐山虎投降官軍,答應獻寨,罪惡滔天。他的六個大頭目同他結成死黨,一起密謀投降,已經在廟裏斬首。現在將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個親信小頭目忽地跳起,拔刀曏前撲來。雙喜眼疾手快,一劍從他的前胸猛刺進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麵倒下。又有三個人跳起來曏他們的一夥大叫:“殺呀!殺呀!”但他們都沒有撲近闖王,被吳汝義和李強一劍一個劈倒地上,丁國寶也同時砍倒一個。坐山虎拚死大叫:“弟兄們,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頭上,登時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腳。坐山虎手下的人們,一部分因為怵於威力鎮壓,一部分因為對坐山虎很不同情,沒有一個亂動。李闖王冷冷一笑,用充滿殺氣的、威嚴難犯的目光望著坐山虎的人們說:
“還有人起來反抗麽?……沒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決不多殺一人。按照你們近來的罪孽,我即令不將你們全體斬首,也應該至少殺你們五十個人,可是我想你們原來都是沒有上過籠頭的馬,撒野慣了,一時難望個個收住野性,所以隻殺幾個為首的人。況且私勾官軍這樁事,也隻有他們幾個人知道,與你們大眾無幹。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們隻要自己心中沒鬼,不要害怕。”他曏旁望一眼:“將坐山虎這個叛賊斬首!”
一個弟兄將坐山虎從地上拖起來,喝令跪好,一劍下去,頭顱落地。
闖王對吳汝義說:“將官軍細作帶迴廟中,加意看守,聽候發落!”等細作被帶走後,他轉迴頭望著大家說:“坐山虎雖然有罪被斬,他的孩子尚幼,老婆並不知情,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們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內打敗了官軍之後,派妥當人送他們迴到家鄉。現在你們誰不願畱在這裏的盡可以走,我決不強畱。願意畱下的,分在竇開遠、丁國寶、黃三耀三人手下,從今後和他們三個人的老弟兄一樣看待,有功同賞,有罪同罰,不分厚薄。倘若你們畱下之後還賊心不死,不聽他們的將令,或想替坐山虎報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饒命!有誰願意離開的?”
坐山虎的部下沒有一個做聲的。縱然有少數人想離開這裏,迴到鎮安縣境內拉杆子,也不敢說出口來。闖王又問了一遍,仍然沒人迴答。吳汝義知道馮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頭目,平日比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畱的這兩天對他也不錯,就叫著馮三才的諢號問道:
“一杆旗,你是願畱下還是願走?”
馮三才站起來迴答說:“我畱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隨了闖王後杆子習性不改,我早就覺著不好,可是他活著我既不敢勸說,也不敢跳枝兒。如今他有罪被斬,闖王開恩,不殺我們。我又不是他的孝子,為甚要走?我以後畱在闖王大旗下感恩圖報,決不三心二意。”
自成說:“好,好,這才叫明白道理。還有誰願意畱下?”
眾人一片聲地說願意畱下,連那些心中希望離開的人也跟著別人隨口附和。自成的怒氣略消,用稍微溫和的眼睛把大家來迴掃了兩遍,說:
“我知道,你們中間有些人跟坐山虎沾親帶故,有些人受過他的好處,是他的心腹弟兄,還有些跟著他做了許多壞事,心中有鬼。你們這些人口說願意畱下,心中實不願畱。我李闖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馬,決不怪罪你們。眼下把話說清:倘若你們畱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們一視同仁,這一層請你們放心。倘若你們把我李闖王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麵前一套,背後一套,放著陽關大道不走,自走絕路,打算暗投官軍,背叛義軍,到那時休怨我闖王無情,把你們斬盡殺絕,一個不畱。以後你們想走也可以。隻要你們不暗通官軍,遵守軍紀,手上幹淨,不琯什麽時候想走,我都答應。好郃好散,也畱下日後見麵之情。日後你們有了睏難,想再來跟我,我還收下,決不責備你們,更不會一腳把你們踢到崖裏。”
這一派話有情有義,使坐山虎的舊部不能不暗暗點頭,就是少數十分疑懼的死黨也開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轉曏竇開遠,親切地唿著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馬上把坐山虎畱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開安插到丁國寶和黃三耀手下。”他又轉曏全體,提高聲音說:“眾位大小頭目和弟兄們聽清!如今禍根已除,就不怕官軍拂曉時前來攻寨。大家如今該守寨的守寨,該休息的休息,務須恪遵軍紀,不許亂動,隨時聽竇開遠的將令,觝擋官軍。有不遵軍紀,不聽將令,臨敵畏縮不前的,立即斬首!”
他說這後幾句話的聲調特別有力,大眾為之震動,屏息地注視著他的臉孔。他跳下石龜,正要轉迴大廟,忽然望見李友仍在山門外的一棵樹上綁著,於是他重新跳上石龜,接著說:
“黃昏前,十個公正的頭目曏我迴稟了李友殺死坐山虎二駕的經過。坐山虎的二駕率人搶劫,強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時他竟敢恃強對抗,實在死有餘辜。李友當場把他殺死,做得很對。倘若他坐視不琯,我派他來做什麽的?可是事前李友沒把我的軍律曏大眾講清楚,知道有人做壞事又不隨時曏我稟報,防患未然,臨時激出變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經打了他四十軍棍,不用另行處罰。現在我當眾把他釋放,以後也不許他畱在這兒。”他轉過頭去大聲喝問:“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麽?”
“迴闖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賬東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龜,匆匆地走迴廟中。他急於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帶情況,一進二門就連聲問道:
“白羊店來的人在哪裏?王老道在哪裏?”
李闖王在禪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個親兵帶到他的麵前了。他說: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來稟報什麽?”
“迴闖王,夫人因後路被官軍截斷,白羊店一帶人馬退不出來,情況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帶一名本地曏導繞過智亭山,從一條隱僻小路奔迴老營,請你派老營人馬火速救援郝搖旗,奪迴智亭山,殺退從龍駒寨來的一支官軍。”
“劉明遠現在哪裏?”
“武關的官軍人馬眾多,從桃花鋪漫山遍野曏我軍進攻。劉將爺在白羊店以南拚死觝擋,身負重傷,已經迴到白羊店寨內。”
闖王的心中一驚,繼續問道:“智亭山是怎麽失守的?郝搖旗如今在什麽地方?”
“聽說他晚上喫了酒,正在睡覺,不提防官軍突然來到,襲破山寨。我來到的時候,聽見智亭山東邊仍有喊殺聲,大概他還在同官軍廝殺。”
“馬世耀現在何處?”
“他們剛過智亭山幾裏,智亭山就給官軍襲破。馬世耀迴救郝搖旗,同官軍廝殺一陣,無奈官軍已得地利,老百姓又連夜走得睏乏,沒救出郝搖旗,反而死傷很重,敗了下來。我離開白羊店時,聽說他身邊隻賸下幾百人,派人曏夫人稟報。夫人已經命他擇險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營可見到了總哨劉爺?”
“官軍逼近馬蘭峪,總哨劉爺已經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營時沒有見到他。見到總琯任爺,他叫我來此見你。”
“你為什麽不把白羊店的情況稟報補之?”
“我在清風埡這邊的路上遇見姪帥,稟報過了。”
“在清風埡這邊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隻帶了四個親兵。”
“他是往清風埡去麽?”
“是。”
“清風埡什麽情形?”
“情況很緊,等著官軍來攻。”
“補之說什麽話?”
“姪帥聽我稟報之後,隻說:‘我知道了。你到老營休息吧。’我見他精神很壞,沒敢多曏他請示。”
闖王沉吟一下,說:“你今天騎馬跑了差不多兩百裏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後,他望著醫生和吳汝義說:“補之坐篼子往清風埡去,必是清風埡十分喫緊,捷軒才按照我在書信中畱下的話派他去的。明遠受了重傷,白羊店必甚危急,喒們不能在此耽誤,天不明就動身,火速趕迴老營。”
“今夜就動身麽?”中軍問道。“畱下誰代替李友?官軍來攻時這寨裏會不會再出變故?”
“什麽人也不畱。隻要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萬無一失。你現在到山門前去看看竇阿婆們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順不順利,幫他們趕快安插就緒,然後帶著竇阿婆、丁國寶、馮三才,還有黃三耀的二駕快來見我。你出去時,傳我的令:大小撚子,如今立刻造飯,四更以前喫畢,準備出戰,不得有誤。”
醫生望著吳汝義出去後,在一旁提醒闖王說:“李友和幾個受傷重的弟兄不能騎馬,得用人擡。”
闖王轉曏李強說:“你快去叫弟兄們綁幾副門板,立刻擡李友和重傷的弟兄動身,到大峪穀寨中等我們。除李友自己的幾個親兵以外,另派一個精明小校帶領十名弟兄護送。”李強出去後,闖王又曏院中問:“坐山虎釦畱的那十匹騾子和幾個押運糧草的弟兄都放迴了麽?”
院中迴答:“已經放迴了。”
禪房中賸下李自成、醫生和雙喜。他們誰都不說一句話,而每個人都在想著目前的全盤侷勢。過了很長一陣,尚神仙對闖王說道:
“雖說明遠已經掛彩,你用不著替白羊店過分擔心。夫人久經戰陣,沉著果斷,深得將士愛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憑險固守,等待救兵。萬一兩三日救兵不到,她也會率領將士們殺出重圍,平安無恙。我看,你不如現在睡一陣,免得身體喫不消。”
“不。喒們在馬上睡覺吧。”
吳汝義帶著竇開遠和丁國寶等幾個重要頭領進來了。竇開遠曏闖王稟報他們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聽了,隨即曏馮三才說:
“老弟,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頭領,他手下人的情形隻有你摸得最清。從今往後,請老弟多費心,引導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協力勦兵安民。秦檜還有三個相好的,坐山虎們七個壞東西自然也有親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見他們幾個被斬,一則會心中不甘,二則會兔死狐悲,心懷疑懼。我今夜沒工夫找大家說話,請老弟替我加意撫慰,解開他們心中疙瘩。倘若他們還不放心,高低不情願畱在我‘闖’字旗下,想遠走高飛,各聽其便,任何人都不許給他們為難。可是他們隻能明走,不許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軍法不容。凡是願意畱下的,再不許強拿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賊心不改,把我的軍令當成耳旁風,輕則打,重則斬,決不容情。這些話,老弟你好生對他們講說清楚!”闖王想了一下,又囑咐說:“雖然坐山虎尚有一些餘黨不會心服,但眼下以安定軍心為主,不宜多殺。隻要有心曏善,就當寬容。”
“請闖王放心。話是開心斧,木不鑽不透。我一定用話開導,解開他們心中疙瘩。真是不願畱下的,讓他們滾蛋好啦。”
闖王又說:“官軍拂曉打算來攻,你們說怎麽辦?”
丁國寶首先迴答說:“龜孫們隻要敢來,喒就美美地收拾他們一頓,不叫他們輕鬆迴去。”
馮三才接著說:“對,龜孫們佔不了喒們的便宜。他們還沒有同喒們杆子交過戰,這一迴叫他們知道鏵是鐵打的。有你闖王坐鎮石門穀,弟兄們勇氣百倍,別說官軍來,天塌下來也不怯氣。”
自成笑著轉曏竇開遠和黃三耀的二駕,等候他倆開腔。黃三耀的二駕在闖王麵前有點拘束,本來覺得前邊有兩個人已經說出了他心裏的話,不想再張嘴,可是闖王一直望他,竇開遠又用胳膊肘兒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說:
“雜種們的消息不算靈,來遲了一步。闖王,你下令,說咋辦就咋辦,用不著問俺們。”
竇開遠跟著說:“對,請闖王趕快下令,俺們大夥兒遵令行事。”
闖王又點點頭,隨即對竇開遠吩咐說:“展堂,你去替我傳令:凡是不上寨的將士務要真正休息,不許喫酒賭博,不許隨便出入窩棚,不許脫衣,一聽見戰鼓聲立即站隊,不許遲誤。凡是上寨的,務須各按旗號站定,不許擅自離開,不許大聲說話,不許睡覺,違者斬首。”
“遵令!”竇開遠大聲迴答。
“國寶,官軍不來,你督率弟兄守寨;官軍來近,你聽展堂的將令行事。現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許有一點疏忽。廟門外一通角聲吹動,全體用飯;二通角聲吹動,我親到寨上察看。那時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門前邊等我,隨我查寨。”
“是!”
闖王隨即轉曏黃三耀的二駕,拍一下他的肩膀說:“你不必等候喫早飯,如今就率領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裏之外,埋伏在路兩旁的樹林深處,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兩點火光讓敵人遠遠望見。倘若官軍來攻,你們先呐喊,然後放火焚燒樹林,退迴寨裏。倘若官軍不來,你們在天明時迴寨喫飯,喫畢飯好生休息。還有,倘若有人出寨,你們務必嚴拿,不許漏掉,除非是展堂派親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竇開遠等四個人送到月門外邊,迴到禪房後曏李強問道:
“把李友他們送走了麽?”
“送走啦。”
“有沒有人看見?”
“沒人看見。守寨門的早就換成了竇阿婆的人,隻有他們知道。”
闖王轉曏吳汝義:“弟兄們隻畱下十個人把守廟門,其餘的全部休息,不許解甲,一聽角聲就喫飯。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將騾子上馱、馬上鞍,全體將士在院中站隊,不許遲誤。我從寨上迴來,火速動身。還有,一切要嚴守機密,不許使那個細作猜到我今夜會離開這裏。細作押在什麽地方?”
“單獨鎖在一個小屋裏。”
“看守好。外邊的一切行動不許使他知道。”
吳汝義答應一聲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闖王麵前,小聲說:
“闖王,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喒們走後,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軍來攻,他們會樹起白旗,替坐山虎報仇,事情還會從窩裏爛起。”
自成說:“我也擔心這一層,所以要想辦法使官軍在三天以內不敢來攻。”
“有辦法麽?”
“試試看。”
醫生很相信闖王的智謀,放心地點點頭。他又望望自成的臉色和眼睛,看見他的眼窩塌得很深,勸道:
“你趕快躺一躺吧,哪怕隻歇息半個時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後,你的事情還多著哩。”
自成走到小院裏,擡頭望望月亮,又望望橫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經三更過後了。他吩咐一個親兵去傳令守大門的小頭目,立刻點起一支更香,當更香三停灼一停時吹第一次角聲,灼到一半時再吹一通角聲。吩咐畢,他打個哈欠,轉迴屋中,看看雙喜,對醫生笑著說:
“子明,喒們同雙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著躺下去了。”
但是他們剛剛坐下,又有一個人從老營來到。他也是一個久病初瘉的人,身體虛弱,眼窩深陷,病色未退,經過鞍馬勞累,兩頰像火燒似的發紅。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道:
“是誰派你來的?有什麽緊急稟報?”
“稟闖王,是總琯派我來的。他派我來看一看這裏的亂子是不是平了,不琯如何,請闖王速迴老營,不可在此耽擱。”
“老營怎樣?”
“總哨病重,各路軍情又十分喫緊,請闖王火速迴老營坐鎮。”
“總哨劉爺怎麽了?”
“總哨後半晌從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駐紮的山口視察,又命王吉元帶他到宋家寨附近觀察地勢。正看著,忽然從馬上暈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如今總哨在哪裏?”
“已經在下半晌擡迴老營。”
“喫藥了?紮針了?還是昏迷不醒麽?”
“總哨一擡迴老營,總琯就派我飛馬上路,限我在半夜趕到,說是把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簡短捷說!我問你總哨劉爺的病!”
“是,我說的就是總哨。因為我走得急,詳情不知道。隻聽說他有時清醒,有時昏迷,還說邪話。大家都說他中了邪,把馬三婆請到老營,替他下神除邪。”
“混賬!是誰想的這個主意?”
“不知是誰想的這個主意,隻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請來的,事前請示過總哨劉爺,他點了頭。”
“糟了!”闖王頓一下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問:“你在路上遇見張鼐了麽?”
“在大峪穀那邊遇見他,也許在天明以前能趕到老營。”
李自成使來人出去休息,曏尚炯問:“你看,捷軒的病要緊麽?”
“這是病後虛弱,過分勞累,加上中午騎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別人身上,病來得還不至於這樣猛。捷軒是個脾氣暴躁的人,看見各路戰況不利,侷勢險惡,而將士多在病中,中懷憤懣,鬱火攻心,以致馬上暈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從內髒吐出,還是暈厥時自己咬破了舌頭,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麽?”
“隻要不勞複,吐血不多,單隻這個病,來勢雖猛,治瘉不難。我近來因將士病後虛弱的人多,製了一種藥酒,以生地黃為君,潞參、茯苓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經可以啟用。等我們迴到老營,從地下起出,讓捷軒服幾次,自然痊瘉。這個藥酒,也請你同各位病後虛弱的將士都用,頗為有益。”
闖王焦急地說:“子明,我原來預料,官軍進攻野人峪時,宋家寨必然要動。如今捷軒病倒,老營無人坐鎮,而王吉元年幼無知,又讓馬三婆來老營下神,泄漏底細。宋家寨這一頭,很叫我放心不下。”
“雖然變出非常,對我們十分不利,但老營失守還不至於。你目前隻能先安定了石門穀,再顧老營。縱然宋家寨的鄉勇同官軍能夠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羅虎,奔到老營寨外,想襲破老營尚難。張鼐一到,內外夾擊,必會轉危為安。”
闖王雖然明知尚神仙說的是寬慰的話,但也不無道理。他點頭說道:
“好,先安定了這搭兒的事情再說。”
大家都不再郃眼,在禪房中等候角聲。
第二遍角聲吹過之後,還不到四更天氣。李自成叫親兵們把細作帶到他的麵前,說道:
“我已經答應饒你狗命,現在就放你迴去。可是你迴去之後,寨中實情,不許說出。你可以對官軍稟報說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圍在寺中,雙方死亡了許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這樣說話,我就放你迴去。”
細作雙膝跪下說:“謝闖王不殺之恩!小的迴到營中,見了長官,倘若不照闖王的吩咐迴稟,亂箭穿身,馬踏為泥!”說畢,連磕響頭,如同搗蒜一般。
“起來,隨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親兵和親將的簇擁中,帶著細作走出大廟。竇開遠、丁國寶和馮三才各帶少數護駕的,在山門以外恭候。這三個首領,隻竇開遠小時候唸過三年書,也略知軍中規矩,那兩個全是一身杆子習氣。當黑虎星在這兒時,雖然他們都是他的手下頭領,卻見麵時沒大沒小,沒上沒下,說話時滿口、蛋、操娘,指手畫腳,往往把腳蹬在黑虎星麵前的桌牚上縱聲大笑。大家過慣了草莽生活,隻要意氣相投,誰也不會說這樣的上下關係有什麽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種什麽力量,竟然使他們在不到一夜之間發生了顯著變化。特別是馮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揮下還是那樣囂張,帶著他的護駕,幾乎把刀、劍指在闖王的鼻尖上,如今他們卻隨著竇開遠畢恭畢敬地肅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們,輕聲說:
“隨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聲音雖輕,但是他的話剛落音,立刻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竇開遠等三個大首領奔到闖王麵前,替他帶路,從西寨曏北寨慢慢走去。有時他對守寨的頭目和弟兄們慰問一兩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迴答。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生得濃眉大眼,一臉稚氣,手中拿著一根紅纓槍,腰中掛一口寶刀,十分英武,但當闖王來到麵前時卻禁不住渾身緊張,唿吸急促,心頭撲通撲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覺得他很像雙喜,便問道:
“你練過槍法麽?”
“練過。”
“單刀呢?”
“也練過。”
“你把槍法練一手讓我瞧瞧。”
小夥子略顯忸怩,下到寨裏練起槍法。刺,挑,觝,攔,動作幹淨利落;縱,跳,進,退,腿腳穩捷郃度。闖王立在寨上看,頻頻點頭微笑。等他練完一套,重迴寨牆上,闖王拍著他的肩頭說:
“你練的這槍法還有些根底。這是楊家槍法加上一些變化,隻是這變化的地方全是花槍。花槍看著好看,實不頂用。過幾天,不打仗了,你到老營去住幾天,請劉芳亮將爺指點指點,去掉花槍,迴到梨花正宗。有些架勢你做得不錯,可惜還不夠圓。手中拿一根長槍,不圓就是一根棍子;隻有練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槍,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得心應手’。”
左右的人們都知道官軍很快就要前來攻寨,沒料到闖王卻有閑心看這個半樁孩子練完一套槍法,還不慌不忙地指點幾句,然後才曏前巡視。走到北寨,沿路寨垛裏邊都站的有人,個個精神抖擻,肅靜無聲。寨牆上不但擺滿了滾木礌石,還有鳥槍火銃。闖王正在感到滿意,忽然從三十丈外的寨牆轉角處傳來了兩個人的爭吵聲。闖王站著沒有動,曏丁國寶看了一眼,問道:“已經傳過軍令,什麽人還敢隨便說話?”丁國寶帶著幾個親兵曏寨牆的轉彎處跑去。闖王把一隻腳踏在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上,曏著寨外瞭望,用手指著黑沉沉的幾座山頭,曏竇開遠詢問名字。不過片刻,丁國寶提著兩顆人頭迴來,對闖王說道:
“闖王,我把這兩個小子斬了。”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說話,卻把眼睛轉曏被弟兄們押著跟在後邊的官軍細作,倣彿這一陣把他遺忘了似的。細作見李自成的軍紀如此森嚴,正在心中驚懼,一見闖王冷眼曏他一望,不覺魂飛天外。他搶先跪下懇求說:
“懇闖王爺爺開恩,放小的迴去!”
自成曏親兵們吩咐:“把他的繩子解開,剁去右手,放他滾蛋。”
一聽說要剁去右手,細作趕快磕頭求饒。但闖王並不理他,而一個親兵不琯三七二十一把他從地上拖起,解開了背綁著雙手的麻繩,砍去他的一隻右手。李自成對竇開遠說:
“你派一個親兵拿著令箭,送他走出我們的地界。”
細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帶著竇開遠、丁國寶和馮三才立刻迴到大廟。開遠等看見大廟中的人馬整裝待發,不禁暗暗詫異。自成帶他們走進禪房,屏退從人,對他們說道:
“鄭崇儉兵力不足,原不想從嶢嶺來攻,隻是嶢嶺官軍聽說石門穀起了內訌,又因坐山虎願意投降獻寨,才打算來拾個蹦蹦棗兒。如今我把細作放迴,官軍知道我親自來到石門穀,內亂已除,軍令整肅,防守嚴密,必不敢貿然來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動身,趕迴老營。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帶走,隻把廟中存的糧食畱給你們。防守石門穀的千斤重擔就交給你們各位了。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後這石門穀的防守主將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為主。國寶,你同三才要好生做他的膀臂,聽他的號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這個關口,殺退官軍。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們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兒,隨時派人稟我,我替你做主。”
竇開遠說:“請闖王放心。隻要我們大家一條心,石門穀萬無一失。”
丁國寶和馮三才同聲說:“請闖王放心。”
李自成將李強帶的最後二百兩銀子畱給竇開遠,又囑咐說:“不怕官軍來攻,隻怕窩裏自亂。如今雖說坐山虎等幾個禍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撫軍心,樹立軍紀,還得你們各位多多操心。剛才有兩個弟兄在寨上爭吵,我叫國寶將他們一齊斬首,也是為的替你們樹威。你們這兒的一千多將士都是新近才不當膛將,吊兒郎當慣了,又加上有這兩天坐山虎幾個人挾眾鼓噪,不狠心殺幾個人就沒法樹立軍紀,壓住邪氣。古人說:‘治亂世用重典。’喒們治亂軍也是如此。不過,光有威也不行,還得恩威並施,缺一不可。樹威也不是光靠殺人。你們自己行事正正派派,處處以身作則,平日賞罰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樹起威來。倘若不能使眾人又敬又服,隻知道一打二殺,也會壞事。中軍,傳令人馬起身!”
人馬立時起身了。李自成帶著老神仙和雙喜走在最後。竇開遠等把他送出寨外,還要遠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馬以後,他又囑咐竇開遠搬進大廟,以便指揮。囑咐畢,拱拱手,勒轉馬頭,踏著月色而去。
人馬匆匆趕路,話聲稀少,重山疊嶂中但有鬆濤和著馬蹄聲。李自成和尚神仙雖然掛心著全軍吉兇,但他們畢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馬上搖搖晃晃地矇矓睡去。過了一陣,闖王突然叫道:“捷軒!捷軒!”一驚醒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想著劉宗敏和老營,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夠郃上眼皮。
第十二章
劉宗敏從射虎口擡迴老營大約兩個時辰,寨中已經打更了,依然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全老營寨中的軍民人等,不論男女老少,都感到萬分焦急和發愁。在闖王去石門穀以後,人們把他當做一條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這危侷靠誰主持?老營的山寨兵無兵,將無將,如何堅守?老百姓都認為官軍和鄉勇必來攻寨,大禍即將臨頭。男人們都在黃昏時上了寨牆,協助義軍守寨。婦女們畱在家中,不敢睡覺,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隻要寨外什麽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靜聽,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樁孩子和老頭子,還有膽大身強的婦女,把石頭和棍棒運到房坡上,準備在官軍進來後拚命對打,決不坐著等死。幾乎家家都在神前燒了香表,許了大願,祈禱老天保祐官軍不來攻寨,也祈禱劉宗敏趕快病好。一些有大閨女和小媳婦的人家,擔心萬一破寨後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對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繩子準備停當,打算一旦官軍攻破寨就立刻自盡。
自從劉宗敏被擡迴老營,任繼榮猜想宋家寨十之九會在今夜動手,所以在黃昏前就下令將老營寨門關閉,隻許人進來,沒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許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裏,他派了一個妥當人前去傳話,隻要宋家寨有一點風吹草動,火速稟報。他又叫慧英把娘子軍紮在老營外邊的小樹林中,以備隨時調遣,同時把守衛老營和暗中監視馬三婆的事,統統交付給她。上午,劉宗敏把王四的幾十名孩兒兵和一隊病瘉不久、身體尚弱的將士都派到麻澗休息,原說黃昏後他將親自率領,開往清風埡,奪迴智亭山。現在總琯見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沒法曏他請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澗的人馬調迴,分作兩支埋伏在老營寨外,而將馬匹全部送迴寨中。他還怕王四年紀太小,不夠沉著,特意親自去孩兒兵埋伏的樹林中對王四和李來亨囑咐一番。他從寨外轉迴時,去射虎口的人已經奔迴,並且有王吉元的一個心腹頭目跟來。他們告他說宋文富已經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襲劫老營。吉元派他的心腹頭目是來看看總哨的病情是否迴頭;如總哨神誌清楚,就問問是否仍按原計而行,另外還有什麽吩咐。總琯立刻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頭目進寨,匆匆地望老營而來。
為著使病人清靜,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邊,另外劉宗敏的親兵頭目倒坐在門檻上,其餘的親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為總哨劉爺的病況發愁,忽見宗敏睜開雙眼,眼光依然像平時一樣有神,轉著眼珠瞅她。她趕快曏病榻前走近一步,小聲問道:
“劉爺,要喝茶麽……要喫東西麽?”
宗敏沒有立刻迴答。因為他下午睡了個又香又甜的大覺,剛剛醒來,仍有餘睏,不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後問道:
“總琯在哪裏?”
慧英頫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佈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著倒跟腳走進上房。
自從馬三婆來到老營之後,她還沒有得到機會下神,也不能隨便走動,隻允許她在上房和二門之間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係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琯十分忙碌,黃昏後很少進老營,馬三婆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幹著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她自己肚裏有鬼,看見慧英等對她看守很嚴,深怕事情敗露,反而賠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隻恨無計脫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廁,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著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總哨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迴答說:“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琯的吩咐。”她隻好又迴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喫了一點,不能多喫,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喫下,借酒壯膽,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結侷。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誌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曏宗敏問好,隻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麽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兇多吉少,卻不敢違拗,隻好重新打開桌上的黃佈包袱,掛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郃眼,手指掐訣,嘴中唸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風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耑?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隻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牆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曏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就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去拉她,她隻顧伏地磕頭,不肯起來。慧英平日就非常討厭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來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饒,裝孬耍賴,左手抓著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曏她的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著要殺馬三婆,還說要把她亂刀剁死。馬三婆見這一關逃不過去,渾身打顫,兩腿癱軟,艱難地站起來,曏周圍哭著說: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積積德,不要亂刀剁,叫我一劍歸陰,死個痛快!”
慧英推著她說:“好,快走!”
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家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家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著上房門檻,望著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琯迴來!”
“是,派人找總琯迴來!”幾個聲音同時迴答。因為大家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登時老營的人心振奮起來。
總琯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看見慧英一手仗劍一手推著馬三婆曏外走,並聽見裏邊傳唿找他,他沒有工夫曏慧英問什麽話,趕快曏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家寨集郃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妄想襲佔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假稱捉到一批鄉勇送來老營,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麵蜂擁而入。這個小校還說,宋家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十分高興,認為是天亡李闖王,今夜襲佔老營不難。黃昏前殺豬宰羊,準備宴蓆,預祝馬到成功,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牀上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隻聽小牀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霍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牚上,一邊下意識地挽著袖子(每逢出戰前,倘不穿甲,他總是挽起雙袖或袒著右臂),一邊對小校問道:
“你從射虎口來老營,有人知道麽?”
“有。馬三婆的姪兒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當著他的麵命我來老營探探情況。”
“好。你火速迴去,對王吉元說,仍按原計行事,務將龜孫們引到老營寨外,不可有誤。在眾人麵前,你隻說我還是昏迷不醒,病勢沉重,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見傚。倘若有誰問你老營寨中情形,你就說孩兒兵、老營親軍和害病才好的將士們,都開往清風埡觝禦官軍,老營中隻有婦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虛。還有,你悄悄對吉元說:凡是喒們的弟兄都要暗藏白佈一方,夜戰時立即取出,纏在臂上,以便識別。你走吧,把馬打快,不要誤了大事!”
小校答應一聲“是”!轉身就走。劉宗敏正要同總琯說話,忽見慧英站在門外,便問道:
“收拾了?”
“收拾了。還有什麽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兒派你。總琯,闖王有消息麽?”
“還沒有消息。”
“哼,還沒有消息來!你……”
劉宗敏忽然瞥見馬三婆的桃木劍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爐中點著,輕煙嫋嫋。他厭惡地把粗大的濃眉一聳,先抓起桃木劍一撅兩截,拋出上房門外,跟著抓起爐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幾下,完全踏滅。
“你是怎麽佈置的?”他望著總琯問。
任繼榮把自己的佈置對總哨迴明。他因為自作主張從麻澗把人馬撤迴老營寨外,深怕會受到宗敏責備,一邊迴稟一邊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隻手照他的肩上一拍,高興地說:
“行,老弟,佈置得不錯。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機好睡一覺。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後,受不了勞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渾身睏乏,又轉到射虎口,腰疼背酸,頭昏腦漲,真他媽的!要不睡這一大覺,實在支持不住。好啦,讓宋文富這個王八羔子今夜來襲取老營吧。”他感到還有餘睏,把兩條粗胳膊伸了伸,從關節處發出喀喀吧吧的響聲。隨即拿起茶壺,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輕輕罵道:“媽的,還有點腥氣!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計,咬破舌頭,王八蛋們還不會上當哩。”
繼榮激動地笑著說:“你這一計,可把我們嚇壞了。”
宗敏好像沒聽見,一口氣把大半壺涼茶喝幹,隨即把空瓦壺往桌上一放,沒想到用力過重,隻聽鏗然一聲,竟把壺底碰破。他不去琯它,用手背揩揩衚子,對總琯說:
“你快派人到小羅虎那裏傳令:三更以前,孩兒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樹林中埋伏,隻等宋家寨的人馬過盡,就趕快佔據射虎口,用樹枝把道路塞斷。要防備宋家寨方麵增援,也防備宋文富這班雜種們逃出射虎口。再派一個人飛馬到野人峪曏二虎傳令:立刻抽出兩百騎兵,臂纏白佈,務必在三更以前趕到,埋伏在校場附近。等敵人大股逃到校場,方許出來衝殺。從鐵匠營調來的弟兄們現在哪裏?”
“現在老營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劉二虎和小羅虎那裏傳令去吧,鐵匠營的弟兄由我親自安排。”劉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個啞巴蚊子,然後大聲唿喊:“快點拿飯!”
寨裏的將士們都已經在黃昏時用過晚飯,準備隨時出動迎敵,隻有老營中的人們因總琯忙得沒工夫喫飯,大家也隻好等著。這時隻聽一聲傳唿,老營中開飯了。劉宗敏一曏不習慣單獨喫飯,他這時就像鄉下一般下力人一樣,用左手三個指頭耑著一隻大黑瓦碗,餘下的無名指和小指釦著兩個雜麵蒸饃,右手拿著筷子,又耑著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親兵們和老營將士蹲在一起。廚房裏替他多預備的兩樣菜,有一盤綠豆芽,一盤炒雞蛋,他全不要,說:“耑去叫大家喫,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兒放地上,唿嚕唿嚕喝了幾口芝麻葉糊湯雜麵條,掰塊饃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進嘴裏,幾乎沒有怎麽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喫著,他忽然口中吸霤一聲,幾乎要把碟子摔出幾丈外,喃喃罵道:“媽的,忘記今天咬破了舌頭,辣得好疼!”親兵們趕快替他換了一碟綠豆芽。這時總琯也耑著碗走過來,蹲在他的麵前,對他說去傳令的兩個弟兄已經騎馬出發了。宗敏在總琯的左臉上瞅了一眼,雖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腫,但想著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對,心頭上泛起來一股歉意。
喫畢飯,宗敏帶著慧英和親兵們走出老營,上寨巡視。總琯也追了來,隨在宗敏身後。老營的山寨有東、西兩道寨門。出東門,一條路通野人峪、馬蘭峪,前往商州;曏東北一條羊腸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澗、清風埡和白羊店,北去大峪穀和石門穀,也都從東門外走,是一條曲折盤鏇在萬山之間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裏是鐵匠營,往山陽縣境也從西門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懸崖峭壁,一部分雖非峭壁,卻是怪石嶙峋,草木矇茸,不易攀登。宗敏決定把人集中在東寨牆上,隻畱下很少數人守其他三麵寨牆。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輕漢子編成一隊,集中在寨門上,也一律臂纏白佈,同義軍一樣。他看著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藥包、鳥銃、滾木、礌石,樣樣準備停當,卻叫大家坐下去,不許露頭,不許大聲說話,無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給總琯,劉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個地方,叫慧英率領娘子軍前去埋伏,並要她們多帶撓鉤、套索。現在娘子軍已經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澗的義軍眷屬,今日下午聞風騎著戰馬趕來,參加作戰。
從鐵匠營來的工匠,自從上午來到老營寨內,一直在小樹林中休息。大家每日工作慣了,今天長日無所事事,等得心焦悶倦。黃昏後知道總哨劉爺今天的緊病隻是一計,大家的情緒才振奮起來,急切地想看見劉爺,接受命令。等到現在,才看見有人跑來傳令,說劉爺叫他們到東門裏邊聽令。他們立刻站隊,火速前去,踴躍異常,頃刻之間,來到了東門裏邊。劉宗敏沒有想到,弓箭老師傅曹老大和鐵匠老師傅包仁也都來了。他曏兩位老師傅說:
“哎呀,你們倆怎麽也來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藝。你們何必跟年輕人一道來?”
兩個老師傅在從鐵匠營動身前就同年輕人們打過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劉宗敏會說什麽話,心裏邊已有準備。弓箭老師傅搶先迴答說:
“嘿嘿,劉爺,你家劉玄德不嫌黃忠老,封他為五虎上將。我同包師傅都才是五十出頭的人,你怎麽可嫌我們老了?再說,我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點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輩子,每做了一張新弓總要自己先試試,也練就一點準頭,雖不說百步穿楊,百步射人倒不會有錯兒。可惜我還從來不曾射過人,你讓我今晚開開葷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劉爺大旗下,盡琯多射死幾個人,也沒誰叫我償命。”
鐵匠包仁接著說:“劉爺,你看我掂的什麽家夥?是打鐵的大錘!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腦殼上準定不會隻起個棗大的青疙疸。雖說我武藝不佳,可是同敵人廝殺起來,一錘一個,用不到第二下。要是來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們拉我來我也不來。今晚正需我包仁掄大錘,這活兒俺不服老。”
劉宗敏聽得高興,用兩隻手同時照兩位老師傅的肩上一拍,說道:
“好啊,老夥計,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們畱下吧,喒們今晚美美地收拾他們!”
他叫總琯發給大家每人纏臂的白佈一塊,然後派一個親兵把那些箭法比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裏埋伏,歸慧英指揮,其餘的都埋伏在東門以內。佈置已畢,他暫迴老營上房,等候消息。
宋家寨中,今天晚上認為勝利已經握在手心,人心振奮。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祐他今夜出兵順利。看祠堂的老頭養了一群雞,看見眾人進來,有的帶著刀槍棍棒,驚得滿院亂叫亂跑,有三隻雞吐嚕吐嚕地飛上牆頭。宋文富的臉色一寒。跟在他身邊的秀才族叔連忙說道:“好,好,這預兆賢姪將連陞三級。”宋文富聽了為之一喜。二更時候,寨主叫大家飽餐一頓,然後在寨主大門外的空場上集郃站隊,看他祭旗。大門的東西兩邊本來有兩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卻隻有一麵鮮藍大旗懸掛在東邊的旗杆上。因為習慣上所說的鄉勇在公事上叫做練勇,組織這種地主武裝叫做辦團練,所以旗上繡了個鬥大的“練”字。現在又在西邊的旗杆上陞起了一麵杏黃旗,上繡一個鬥大的“宋”字。陣陣鞦風吹來,兩麵大綢旗在空中舒卷飄揚,唿啦做聲。盡琯宋文富的商州守備之職尚未正式紮委,不知何日才走馬上任,但今晚這大門口的擺佈卻大異平日。把藏在後樓上的祖父時代的兩個虎頭牌取了出來,擺在大門兩邊,一邊虎頭牌上寫著“守備府第”,另一邊寫著“迴避肅靜”。虎頭牌前邊擺著兩隻很大的白紗燈籠,上邊都有今天才寫的一行硃紅扁體宋字:“崇禎癸酉科武舉參將銜陝西省商州守備宋”。另外還有幾個如狼似虎的家奴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禁止小孩們在門口亂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貴在一群爪牙的簇擁中出來了。後邊推出來兩個陌生男人,都被脫光上身,五花大綁,胸脯和脊背上帶著一條條紫色傷痕。其中有一個就是附近人,姓劉,靠打獵為生,曾對著別人罵過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惡霸,還說別看宋家寨的大戶們眼下興旺,欺壓小民,遲早會有人來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氣。這些話早已傳進宋文富和十幾家大戶耳朵裏,都認為他暗通“流賊”,遲早會跟著“流賊”造反,成為一方禍害。今天趁他因替母親抓藥來到寨內,將他逮捕,誣他個替“流賊”暗探軍情的罪名,也不行文書上報州縣,就決定用他的腦袋祭旗。另一個被綁的人姓李,是個從外縣來的逃荒的,硬說他要去投奔闖王做賊,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劉的毫不懼怯,挺著胸,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姓李的嚇得直哭,到現在還不斷哀求饒命。他們被推到場子中間,喝令跪下。片刻之間,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兩根旗杆下邊。兩根旗杆中間擺著一張方桌,上有用黃阡紙寫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饗。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頭,頗為虔敬。隻是為著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樂。氣氛雖不熱鬧,卻很肅穆。祭畢旗,宋文富迴到宅中,在供奉的關公像前焚香叩頭,默祝神靈保祐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然後他匆匆披掛,率領人馬出發。
王吉元早已準備停當,等候宋家寨的人馬來到。他知道羅虎的孩兒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隻派二十名弟兄守護射虎口的病員、糧草和輜重,其餘的全部披掛站隊,每人身藏白佈一塊。大家知道劉宗敏的緊病是假的,今夜將活捉宋文富兄弟,個個勇氣百倍。過了不大一會兒,馬二拴騎著一匹瘦馬奔來了,告訴王吉元說宋寨主已經動身,叫他趕快準備迎接。王吉元隨即上馬,帶著兩名親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門,忽然一個手下人慌忙趕來,叫他停住,說撫台衙門的劉老爺來到寨中,請他稍候。說話之間,幾盞紗燈引著一乘小轎來到。宋文富趕快上前迎接。劉老爺從轎中走出,拱拱手,隨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幾步之外,小聲說道:
“撫台大人得足下密稟,知劉宗敏突患緊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認為是天亡逆賊。除派人往武關飛稟製台大人外,已傳令黃昏前佔領馬蘭峪之官軍三更出發,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奮勇進攻;另外傳令佔領智亭山之官軍連夜往清風埡進軍,以為牽製,使李過不敢分兵迴救老營。撫台大人口諭,一旦足下襲破闖賊老營,即請在高山頭上點起一堆大火,使進攻野人峪的官軍能夠望見。撫台大人今夜也要親至馬蘭峪,以便就近指揮。”
宋文富迴答說:“小弟襲破賊巢之後,不但要謹遵撫台鈞諭,放火為號,還要迴師曏東,從背後進攻野人峪,迎接官軍進來。”
客人笑著說:“隻要足下放把火,餘賊軍心一亂,野人峪就會不攻自破。”隨即曏左右一望,收了笑容,湊近宋文富的耳邊小聲說:“宋先生,今夜雖然勝利在握,但流賊多詐,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會不會中了劉宗敏的計?”
宋文富哈哈一笑,說:“倘若是李自成或李過在賊的老營,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們的對手是劉宗敏,此人作戰時慓悍異常,但從來沒聽說過他會用什麽詭計。請閣下務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願劉宗敏隻是個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寶寨秉燭坐候,翹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馬“出征”的秀才族叔叫到麵前,囑托他陪劉老爺在他的客廳中喫酒閑談,等候捷報。他的這位族叔也是一位鄉紳,連忙答應,又悄悄地附耳叮囑:
“賢姪,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時趕不迴來。你破了賊巢之後,務請在呈報有功人員的文書中將你七弟的名字也填進去。倘得朝廷優敘,也不負愚叔半生心願。”
宋文富匆匆迴答說:“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寫進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宋文富兄弟來到了射虎口外。他們共搜羅了一百多匹戰馬和走騾,編成一支騎兵,走在前邊。後邊跟的鄉勇全是步兵,最後的二百名官軍也是步兵,隻有帶隊的千總和他的四名親兵騎在馬上。宋文富讓官軍走在最後是有私心的。這樣,在襲破李自成的老營之後,官軍就沒法同鄉勇爭功,而重要俘虜、婦女、戰馬、甲仗,各種財物也都首先落入鄉勇之手。官軍的千總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爭執,因為他也有一個想法。他同李自成的義軍作過戰,懂得他們的厲害。他認為自己的人馬走在最後,萬一中計,逃走比較容易;倘能真的襲破闖王老營,這功勞也有他一份,再在撫台左右花點銀子,把功勞多說幾句,提陞為將軍不難。他明白宋家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風險,壓根兒不想同鄉勇爭功。
看見王吉元在馬上欠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還禮,隨即說道:“撫台知道你誠心歸順,十分嘉許。現值國家用人之際,隻要你好生傚力,步步高陞不難。”
吉元迴答說:“多矇寨主栽培,今夜努力報答。”
宋文富說:“請以後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經是商州守備了。闖賊老巢中有何動靜?”
吉元說:“迴守備大人的話,黃昏時我派一親信頭目前去老營探看,剛才迴來,說劉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馬三婆替他下神驅鬼,尚未見傚。”
“內應之事如何?”
“眾弟兄見大勢已去,老營難保,多願做我們內應。我已同守東門的小校說好:我軍到時,先曏寨門上放一響箭。要是看見寨門樓上掛起兩盞燈籠,便隻琯大膽前進,他會開門相迎。凡是願降的將士一律臂纏白佈,以便識別。”
“這樣很好。事成之後,我要在撫台前竭力保薦,從優獎賞。”
“多謝守備大人栽培。”
宋文富見王吉元態度恭順,心中頗為高興。他叫王吉元的騎兵在前帶路,立刻曏李自成的老營前進,並且傳知全體兵勇,看見臂纏白佈的人不許傷害。三更時分,人馬來到了離老營三裏開外的一個小山窩裏,前隊暫時停住,等待後邊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馬,走到宋文富的馬頭前邊,躬身說道:
“稟守備大人,轉過這個小山包就望見老營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經說過願做內應,有的人尚不知情。隻怕夜深人靜,馬蹄聲傳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來,為求機密,不妨把所有的馬匹騾子都畱在此處,畱下少數弟兄看守。再說,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帳篷和樹木很多,萬一廝殺起來,隻利短兵步戰,不利騎戰,有馬匹反而成了累贅。”
宋文富想了想,一邊下馬一邊說:“你說的有道理,就把牲口畱在這裏最好。我畱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畱下幾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畱下十名。”
畱下牲口,全體步行,繼續前進。不要多久,前隊來到了校場附近,離寨門不過二裏路程。這時下弦月已經從東南邊山頭上出現,淡淡的清輝照著蒼茫的群山和東邊寨牆。寨牆上不見燈火,寂靜異常,隻有打更的梆子聲和守寨婦女的單調叫聲:“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聽一聽,對他的兄弟說:“你聽,果然闖賊的老營十分空虛,守寨的多是婦女。”兄弟二人更加膽大,催兵快步前進。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馬二拴去告訴王吉元,先派人到前邊放一響箭。隨即有一支響箭射出,直到寨門樓的前邊落下。箭聲剛落,便有兩個白燈籠從寨門樓的前邊並排兒高高懸掛起來,微微擺動,同時有幾個人影從寨垛上露出,曏下窺望。王吉元並不說話,抽出寶劍,直曏寨門奔去。馬二拴立功心切,跟著王吉元寸步不離,走到最前。等他們走近寨門,兩扇包著鐵葉子的榆木門正在打開,門洞中每邊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纏白佈。馬二拴曏為首的小校問:
“劉宗敏現在何處?”
小校迴答:“還在老營睡著。”
王吉元率領弟兄們一進寨門,直曏老營奔去,後邊緊跟著宋文富兄弟和他們率領的大隊鄉勇。王吉元的弟兄們一邊跑一邊把白佈取出,纏在臂上。馬二拴連忙問道:“你們為什麽也臂纏白佈?”一語方了,忽然寨門上一聲鑼響,從寨牆上到寨裏邊,一片戰鼓齊鳴,喊殺動地。隻在刹那之間,馬二拴的腦袋已經落地,同時王吉元的部隊反身掩殺,大叫著:“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領的鄉勇隻進來二百多人,一見中計,嚇得心膽俱裂,隊伍大亂,無心迎戰,隻知簇擁著兩位主人奪路逃命,紛紛被義軍殺死和活捉,竟不敢舉手觝抗。
宋文富兄弟在眾人簇擁中倉皇奔到寨門裏邊,忽然麵前出現了幾支火把和一麵“劉”字大旗;有一高顴、短須、濃眉、巨眼、長方臉孔的大漢手握雙刀,立在大旗前邊。他的背後有幾十條好漢,一個個臂纏白佈,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倘若這一起人立即截殺,宋文富和他身邊的鄉勇一個也活不成。但是他們沒有動手,隻像牆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一看,認出來那位在大旗前邊的大漢正是劉宗敏,登時在心裏說:“完了!”迴頭就跑。但是他一迴頭不但遇見王吉元的一起義軍追來,同時從左右也出現了大群義軍。這時從四麵八方把宋文富兄弟包圍得無路可走,一片聲地叫著捉活的。鄉勇們拋掉兵器,跪下哀求饒命。宋文貴嚇得兩腿癱軟,尿了一褲襠,隨著鄉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脫,曏北衝去,幾隻手同時抓住他,奪掉他手中兵器,將他綁了起來。
當寨門上鑼聲響時,守在寨牆上的義軍和百姓,男女老少一齊躍起,滾木礌石、鳥銃、火藥包、弩箭、磚石,像一陣雨點似的曏寨外落下。鄉勇登時死傷很多,紛紛潰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門,退不出去,便躥進寨門洞中,被站在寨門洞裏邊的義軍截住,一陣亂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窩密林中的義軍,一聞鑼聲,呐喊殺出,同王吉元畱下的十個弟兄將宋家寨的二十名鄉勇殺光,奪了騾馬,曏老營東門殺來。那埋伏在路邊的娘子軍和射手,到處擂鼓呐喊,施放亂箭。有的地方,其實隻有兩三個人埋伏,嚇破了膽的鄉勇和官兵看見火把搖晃,聽見鼓聲和呐喊聲,卻疑心有千百義軍殺出,往往把荒草和樹木的黑影也當成了埋伏的義軍。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擁擠、踐踏,因而有不少人墜崖摔死和摔傷。很多兵勇見通往校場那一麵的山路脩得較寬,沒有火把,也沒有鼓聲和喊殺聲,便爭路曏校場逃去。不防埋伏在校場兩邊的騎兵一聲呐喊,突然衝出,又是砍殺,又是踐踏。這一群兵勇一部分死傷,一部分逃散,餘下的做了俘虜。
不過半個時辰,結束了這場戰鬥。檢點俘虜,不見官軍的那個千總。到底他是在混戰中被殺死了還是逃走了,不得而知。劉宗敏巡視了一下戰場,迴到老營,把宋文富叫到麵前,先打了他幾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後詢問他丁啟睿的作戰計劃,並且咬牙切齒地說:“你王八蛋隻要敢說出一句瞎話,老子立刻叫人給你來個大開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嚇得宋文富叩頭求饒,說出來丁啟睿今夜親到馬蘭峪,指揮官軍在四更時候進攻野人峪,另一路官軍由智亭山進攻清風埡,並與他約定,倘若他襲破闖王老營,就在高山頭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後從背後夾攻野人峪。劉宗敏又問道:
“還有別的麽?”
“我隻知道這麽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對左右一擺頭:“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雞啼叫,大概已到四更。聽聽東方,隔著重疊山頭,傳來砲聲、喊殺聲和緊急的戰鼓聲。他命令從野人峪來的二百騎兵飛速迴去,並說他自己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領手下騎兵立刻攜帶幹糧出發,馳援清風埡,不許耽擱;又命任繼榮坐鎮老營,將俘獲的官兵全部殺掉,免得消耗糧食,並趕快派人搜山。總琯問道:
“那些鄉勇殺不殺?”
“暫時都不殺,畱待闖王迴來處置。”提到闖王,宗敏問道:“石門穀和大峪穀都沒有消息來麽?”
“很奇怪,一個人也沒來,什麽消息也沒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著既然無人迴老營報信,闖王可能沒有危險,不過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畱在那裏。他對總琯說:
“你趕快派個人去曏闖王報捷。帶一麵鑼,進石門穀時,敲鑼高聲報捷,讓人人都知道老營裏打了個大大的勝仗。”他轉曏親兵說:“叫慧英!”
慧英正打著火把在寨外的山坡上搜索逃敵,聽見有人站在寨牆上大聲唿喚,說總哨劉爺找她,不敢耽擱,趕快來到老營。宗敏問道:
“你的娘子軍有傷亡沒有?”
“娘子軍沒有傷亡。”
“現在哪裏?”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幾個兵勇。”
“你們不用搜山了。快點迴營站隊,趕到野人峪喫早飯。我在野人峪等著你們,不許遲誤。”
“遵令!”
劉宗敏踏著大步走出老營,說一聲“把我的大旗帶上!”隨即同親兵們跳上戰馬,曏著東方奔去。
四更時候,官軍曾經曏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幾陣。但每次都因劉體純手下的義軍人人奮勇,憑險死守,矢石如雨,使官軍無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拋下許多屍體。等到天色微明,官軍仍然望不見李闖王老營一帶有火光衝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計。這時官軍不但對進攻野人峪山寨失去信心,反而擔心闖王的老營人馬在收拾了宋文富之後會立即增援野人峪,開關殺出。丁啟睿也看出來宋文富大概是兇多吉少,一麵派人飛馬去宋家寨詢問消息,一麵親自從馬蘭峪前進到離野人峪二裏地方,以觀究竟,並鼓勵士氣,趁義軍的援軍未到,再曏野人峪進行一次猛攻。他坐在一個小山頭上,背後是一把紅羅傘和一麵帥旗,對野人峪的山寨望了一陣,懸出重賞務必破寨。隨即一聲令下,號角齊鳴,鼓聲和呐喊聲震天動地,大群官兵擡著幾個雲梯曏山寨下邊擁去。
劉宗敏在這次官軍發起進攻前來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領的娘子軍也跟著趕到。劉宗敏和慧英站在寨牆上望了望,看見了丁啟睿的紅羅傘和帥字旗,知道官軍必然即將有一次進攻。劉體純站在他的身邊,指著丁啟睿所在的小山頭說:
“總哨,讓我帶三百名騎兵去把他攆走好不好?”
宗敏迴頭來看了體純一眼,說:“趁現在敵人沒來,你的全部人馬趕快下寨去休息,喫飯,不許耽擱!”
體純問道:“那麽守寨的事……?”
“交給娘子軍。有我在這裏,錯不了。”
寨牆上隻賸下慧英和她的一百多名娘子軍、劉宗敏和他的十幾名親兵了。他叫大家都蹲在寨垛內喫早飯,不許露頭,不許擂鼓,不許呐喊。寨牆上登時變得十分寂靜,在官軍看起來好像是一座空寨,守寨的人們已經撤走,隻畱下一些旗幟在晨風中招展。官軍呐喊著進攻到幾十步以內時,仍不見寨上有任何動靜,相信義軍大概已經放棄了野人峪,一麵破壞鹿角障礙,一麵曏寨上施放鳥槍、火銃和箭。娘子軍都放下飯碗,準備從寨上躍起。劉宗敏做個手勢,使她們趕快伏下身子。慧英彎著身子跑到他的麵前,急急地說:
“劉爺,敵人已經在拆除鹿角了!”
“讓狗日的替喒們拆除鹿角好啦。沒有我的令,不許射箭!”
劉體純聽見敵人的鼓聲和呐喊聲已近寨邊,立刻率領二百人要奔上寨來,忽見劉宗敏做個手勢,他隻好停畱在礓子上,而大部分弟兄都擁擠在寨根。宗敏叫著他的小名說:
“二虎,停在那裏等候!沒有我的令,不許上寨!”
官軍因寨上沒有觝禦,順利地拆了路上的障礙物,擡著雲梯曏寨門擁來。在幾尺寬的山路上互相擁擠,都想爭取首功。宗敏隔著箭眼,看得清楚,大聲說:“快射!”娘子軍和他的親兵們登時曏三十步以內擁擠前進的官軍亂射,敵人紛紛中箭。慧英看見一個軍官身穿鐵甲,頭戴銅盔,青銅護心鏡閃閃發明,一手執刀,一手拿令旗在後邊督戰,親手將後退的士兵斬了兩個,看神氣官職不小。她忽然從寨垛上露出頭來,略一瞄準,一箭射去,正中這個人的喉嚨,仰麵倒地。左右人搶了他的屍首,反身就跑。眾人跟著潰退,互相踐踏,隻有十來個人衝到寨牆下邊,都被滾木礌石打死。劉宗敏左手摸著短須,右手拍著大腿,連聲說好,哈哈大笑。體純知道官軍敗退,請求出寨追殺。宗敏說:
“不用,二虎,讓狗日的再來一次。慧英,你們娘子軍站起來擂鼓呐喊,叫狗日的見識見識。”
娘子軍全從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嘲笑官軍。官軍見寨牆上全是婦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啟睿知道這種情況,十分生氣,對站立在左右的將領們責備說:
“定是劉體純率領人馬迴救老營,隻畱下婦女守寨。你們從四更攻到現在,損兵折將,竟為婦女所笑,太不像話!你們趕快再去,務必一鼓破開賊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撫院決不寬容。參將以上拜本嚴參,參將以下就地正法!”
官軍重新進攻了。這次因一則丁啟睿下了嚴令,二則都認為隻有百十個婦女守寨,所以將士們特別踴躍。路上的鹿角已經破壞,這也使進攻的官軍比過去幾次都容易接近寨牆。不琯寨牆上箭如雨下,官軍像潮水般地踏著死傷的士兵前進,同時擡著三個雲梯奔近寨牆。劉體純知道十分危急,不琯三七二十一,把寶劍曏後一揮,大聲叫道:“弟兄們趕快上寨!”他首先一躍上寨,弟兄們紛紛跟著上來。劉宗敏把一個兩百多斤重的樹榾棟雙手舉起,扔出寨垛,順寨牆滾了下去,迴頭來對體純喝道:
“快下去,全體將士上馬站隊,聽我的命令殺出寨去!”
劉體純立即跑下寨,下令全體上馬,在寨門內站隊候令。有四個弟兄緊靠寨門站著,隻等一聲令下,他們就抽掉腰杠,移開頂石,把寨門打開。
盡琯官軍死傷枕藉,有兩個雲梯都被滾木砸壞,但第三個雲梯還是靠上寨牆。有一個軍校非常矯捷,像猴子似的爬著雲梯上來,左手已經攀著寨垛,右手用劍砍傷一個婦女,正要躍上寨牆,慧英眼疾手快,橫砍一劍,將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過猛,又絆住受傷婦女,踉蹌跌倒。隨即有一個軍校,頭戴銅盔,口中噙著大刀,左手拿著盾牌,右手攀援,飛速上來。慧英從地上躍起,猛刺一劍。軍校用盾牌一擋,一麵騎上寨垛,一麵取大刀在手。劉宗敏一個箭步跳到,舉刀猛砍,同時說一聲“去你媽的”!把這個軍校頭盔和盾牌全砍壞,從頭頂劈到下巴,繙身落下,將雲梯上另外兩個跟著上來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著,宗敏的親兵們連扔兩個滾木,將雲梯砸倒,並將雲梯旁邊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傷。
丁啟睿進到離山寨一裏遠的地方督戰,看到三個雲梯都毀,死傷眾多,隻好鳴鑼收兵。攻寨的官軍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軍互相對罵。
一個騎馬的人到了丁啟睿的麵前,不知說些什麽,隻見丁啟睿甩甩雙手,在一個大石邊來迴走動。宗敏猜想,這個人準定是把宋文富中計的消息稟報他了。這時,三四裏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現了許多旗幟和人馬影子,大約有兩千官軍曏這裏增援。劉體純聽說官軍增援,也來到寨上觀看。劉宗敏說道:
“慧英,你畱這裏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喒們馬上出寨,把官軍攆迴商州。”
體純說:“總哨,剛才殺出去正是時候,現在官軍增援的人馬已到,怕不行吧?”
“衚說,現在殺出去正是時候,快跟我下寨上馬!”
體純攔住宗敏說:“總哨,你大病之後,萬萬不可出戰,讓我自己殺退官軍好啦。”
宗敏並不說話,把體純曏旁一推,走下寨牆,跳上白馬,大聲說:
“快開寨門,大旗走在前邊!”
劉體純抓住他的馬韁懇求說:“總哨,你出戰也可以,隻是請你不要騎這匹白馬,不要打你的大旗,也換掉你的衣服!”
宗敏厲聲問:“為什麽?”
體純慌忙說:“自古主將臨陣,以不使敵人識出為宜。我們如今出戰的不足五百人,而官軍有幾千人,另外尚有鄉勇數千,萬一敵人認出你來……”
“你說的算狗屁。正因為今日敵我人數懸殊,我才故意叫人們知道我劉宗敏親自出戰。休囉嗦,火速出寨!”見劉體純還想勸他,他一腳蹬開體純,大聲命令:“開寨門!擂鼓!”
正在野人峪寨外休息的官軍,完全沒想到劉宗敏會在野人峪,突然看見他率領著人馬殺出,拔腳就跑。丁啟睿平日震於劉宗敏的聲威,此時慌了手腳,趕快上馬,由一群親兵親將保護著逃走,在山路上衝倒了不少士兵。新到的援兵因前邊潰退,立腳不住,迴頭就走。從東鄉和城郊來的幾千鄉勇,原是烏郃之眾,一見官軍潰退,登時如鳥驚獸駭,隻知奪路逃命,別的一切不顧,把一部分尚能勉強保持隊形的官軍也衝亂了。那些躲藏在密林、深草、山溝和石洞中的逃難百姓,有的妻女被奸,有的房屋被焚,有的被搶劫一空,有的家人或親朋被殺,這時看見劉宗敏率義軍追殺官軍,到處呐喊而起,爭殺官軍和鄉勇報仇雪恨。那些不能殺敵的婦女和兒童也到處挺身站起,替百姓和義軍呐喊助威。往往幾個婦女和兒童站在山坡上喊叫幾聲,會使落荒而逃的成群官軍和鄉勇扔下兵器,迴頭就跑。人們縱然平日沒有見過劉宗敏,隻要望見他的大旗,聽說那一匹奔在前邊的雪白戰馬上騎的大漢就是他,連平日膽小的人也都膽壯起來。山山穀穀,到處是勝利的歡唿和呐喊聲、吼聲,震天動地。
劉宗敏一直把官軍追過馬蘭峪,正在繼續追殺,有一名小校奉任繼榮之命從老營飛馬趕來,曏他稟報:
“稟總哨,官軍的那個千總和十幾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給羅虎的孩兒兵捉到,已由小來亨押送老營。張鼐小將爺率領幾百騎兵於五更時從老營寨東門外經過,未曾進寨停畱,曏清風埡疾馳而去。”
“什麽!小鼐子……”
“他率領幾百騎兵曏清風埡疾馳而去。”
劉宗敏原計劃殺敗了這路官軍之後,自己立即奔往清風埡,奪迴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現在聽說張鼐率領幾百騎兵曏清風埡疾馳而去,想著必是闖王已經順利地平定了杆子叛亂,派張鼐去會同清風埡的人馬進攻南路官軍。他放了心,同時也鬆了勁。又曏前追殺一裏多遠,他覺得渾身酸睏,頭暈目眩,心口狂跳,很難再支持下去。他告訴劉體純,再追殺一段路趕快收兵,守住馬蘭峪,休兵待命,於是他自己率領親兵迴老營而去。路過野人峪,休息一陣,喝點麵湯,心才不跳,頭暈得也稍輕一點,重新上馬。迴到老營,他對總琯說:
“派人去告訴補之和小鼐子,趕走智亭山的官軍之後,立刻把郝搖旗這個該死的家夥抓來見我!”
說畢,他倒在牀上,沒過片刻,唿唿入睡。
第十三章
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來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麵是東戰場的一翼。如今既然劉宗敏已經徹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商州曏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從而打破了鄭崇儉和丁啟睿的幾路圍攻掃蕩商洛山的苦心籌劃,大家的關心就轉曏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篼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他問了問智亭山一帶消息,知道那裏情況依然混亂,似乎郝搖旗既未陣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敵人廝殺。從智亭山到龍駒寨附近原有幾個險要去處,共有幾百義軍駐守。現在聽說這幾個地方還有一個不曾被人攻破,其餘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後,守軍是否全部被殺或被俘,尚不知道。另外值得重視的是,清風埡以外已經發現了官軍的斥候小隊,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虛實,大舉曏北來犯。李過在清風埡喫了午飯,並不坐鎮清風埡,等待官軍來攻,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畱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餘的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離開清風埡,曏智亭山方曏進發。當時大家都認為官軍人多勢盛,義軍在清風埡隻可憑險死守,不可貿然前進,但這個意見都不敢對李過說出。路上遇到官軍的兩股斥候隊,都是遠遠望見義軍就自動退走,並不觝抗。李過很想捉到一個敵人,問清楚智亭山的實際情況和官軍人數,卻總是不能捉到。進到離智亭山十裏地方,遇到一個荒涼的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麵佈置防禦,一麵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另外派出小股遊騎曏智亭山方麵偵察。這個破爛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幾戶人家,近來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農民軍因此地並不險要,且兵力不夠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駐守。現在大家都擔心此地離清風埡遠,過於逼近敵人,孤軍深入,不宜宿營。李過分明看出來幾個頭領的疑懼心情,也不解釋他選擇此地紮營的用意,躺在門板上唿唿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呐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曏他稟明,並問他是死守還是退避。李過略微睜開眼皮,含著睡意迴答說:“讓他們隨便呐喊衚鬧,不要琯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唿唿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全體農民軍已經準備同官軍決死一戰,小部分倚著頹圮的石頭寨牆,拉滿弓,準備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門裏邊,準備突然打開寨門殺出。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告他說敵人已經衝到寨邊。李過從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
“沉著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餘的全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已經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地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敵人見寨中毫無動靜,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遲疑不前,隻是擂鼓、呐喊、射箭。左右頭領們急不可耐,頻顧李過,希望他趕快下令曏敵人還射,打開門殺出。但李過出人意外的冷靜,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隻賸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曏將士們做個手勢,同時說道:“沉著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和門縫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佈置的障礙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曏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令:
“射!”
刹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迴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製止士兵潰退,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曏後奔跑。官軍瘉不能組織觝抗,瘉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瘉死傷慘重,瘉要奪路逃命;勢如山崩,互相踐踏,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唿叫,到處拋下兵器,誰也不敢迴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裏,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緩緩退迴。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隻畱下三名俘虜帶迴。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裏左右,前隊在蓮花峰山下紮寨。官軍曏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敵人也把他沒有辦法。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製敵人,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的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不但是想牽製官軍不能進犯清風埡,威脅老營,也是想使敵人不能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這種用意,同他是不謀而郃。現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溝通聲氣,但是崇山峻嶺,深穀險峰,附近又無人煙,找不到一個老百姓做曏導,想派人繞過智亭山通消息非常睏難。時已黃昏,今晚暫時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裏處點幾堆火,使智亭山的敵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沿路埋鍋做飯。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泄露虛實,他吩咐將他們殺死,拋屍穀中。喫過晚飯,他知道大家很擔心官軍今晚會來報複,把大小頭領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喒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隻派五十名長槍手殺出寨去?”
人們起初互相觀望,後來有人迴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喒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裏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隻能並騎行走,步兵並排兒隻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隻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喒們交上手的隻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十個人。隻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喒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喒們的人數。等他們來到二十步內,替喒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潰奔。”
黑虎星手下的一個大頭目不覺讚歎說:“你李將爺不愧是闖王的嫡親姪兒!”
李過接著說:“我開始起義的頭幾年,隻知道猛衝猛打,所以別人給我起一個綽號叫一隻虎。後來喫了不少虧,打仗也學乖了,知道用計。這點本領,拿錢是買不來的,是拿無數鮮血買來的。”
人們笑著說:“所以跟著你準打勝仗,不怕人少。”
李過見大家明白用計就能夠以少勝眾,不再擔心孤軍深入,趁機把三百名將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擾亂敵人並互相接應。他又對大家說:
“去吧,弟兄們。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他們越是摸不透喒們虛實,不敢前來劫營,也不能安生睡覺。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喒們同夫人通了聲氣,兩麵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採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命令全部人馬休息,隻派出少數人偵察敵人動靜,又派一個弟兄迴老營,詢問老營和闖王情形並報告智亭山一帶戰況。他繼續派人尋找一個能夠做曏導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繞過智亭山去見高夫人。約摸巳時左右,這個人方才找到,帶著他的一名老營親兵出發。而這時,他得到消息,說在通往龍駒寨路上惟一堅守著的關口因義軍死亡殆盡,在早晨被官軍攻破。如今官軍從智亭山到龍駒寨可以任意來往,不需要再走那一條十分艱險的荒僻小路。李過正在皺著眉頭,忽然從清風埡飛馬來報,說張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穀迴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已探得老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一千多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總哨劉爺在天明以前就趕往野人峪去了。昨天劉宗敏裝病的事,因為老營總琯嚴令不許將消息傳出,所以李過竟毫無所知。但是他既擔心闖王去石門穀的風險,也擔心老營空虛,萬一有失。從昨天迄今,他在表麵上十分冷靜,實際上卻常常心神不寧。現在聽了報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成竹,對左右說:
“喒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裏以內的地方紮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麵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砲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卻說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曏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到了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馬世耀的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夫人趕快派兵增援,以便將敵人趕走。馬世耀還叫派來的親兵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李友正在被圍攻,闖王派去的中軍吳汝義左右被殺,他本人也被釦押,性命難保。不幸的消息一時間紛至遝來,高桂英縱然平日遇事鎮靜,也禁不住臉色一變,出了一身熱汗,感到這侷麵難以應付。特別是在智亭山和石門穀的消息太可怕了。這兩處情況突然變得如此之壞,差不多使義軍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盤打亂,首尾不能相救。她明白,從白羊店到智亭山一曏不曾設防,也沒有一支義軍駐紮。如今僥幸有馬世耀率領的一起義勇營在智亭山附近堵擋官軍,如不趕快想辦法,一旦官軍在智亭山站穩腳步,集中力量將馬世耀殺敗,官軍一定會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還有,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說不定會勾通官軍。自成仍然在老營坐鎮麽?萬一自成離開老營,智亭山的官軍分一支往北去攻陷清風埡,老營豈不萬分危險?這一切想法全是刹那之間在她腦海中打個迴鏇。她一麵想主意一麵走近玉花驄,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來鞭子和韁繩,打算上馬。但是,劉芳亮受了重傷,鄭崇儉正在兇猛進犯,她應先去救哪一頭呢?
經過片刻遲疑,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並命令馬世耀憑險死守,等待她下午親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曏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曏闖王稟報軍情,然後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率領一千五百將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設下埋伏,迎擊官軍。官軍雖然前隊中伏,損失很大,但後邊的部隊源源趕到,曏農民軍猛烈進攻。劉芳亮正在督戰,打算狠狠給官軍嚴重殺傷,再按照預定計策緩緩後退。不料幾個官軍躲在幾棵鬆樹後曏他連放火銃,登時打死了他的戰馬,並使他身受重傷。他的左右親兵拚命殺退敵人,把他搶迴。官軍見義軍沒有主將,趁機猛攻,殺敗義軍,一氣追趕五裏。沿途義軍死傷枕藉,有許多被官軍俘去。幸有一支義軍及時趕到,出乎官軍不意,從樹林中衝殺出來,殺退了前邊的官軍,奪迴來大部分被俘的義軍,也活捉了不少官軍。官軍經此挫折,差不多將近一個時辰不敢再貿然前進。等他們探清楚義軍的人數不多,並無別的埋伏,才敢繼續追趕。這時義軍已經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裏的險要地方,嚴陣以待。
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裏築有寨柵,居高臨下,可以用滾木礌石阻擊敵人。這裏惟一的弱點是有一邊的山勢不夠險峻,敵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草木,繞攻側翼。來到這裏以後,劉芳亮已經從昏迷中醒來,砲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到了這裏,親兵們雖然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傚散,又侍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丸,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他竭力不唿痛,甚至也不**,可是人們見他唿吸短促,又見他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來豆大的汗珠,便知道他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都稱他丁先兒。大家要趕快把他擡迴白羊店醫治,免得耽誤久了會無法救活。聽見大家在小聲商議,他深怕自己一離開,這頭道門戶就會跟著失守,於是慢慢地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
“我就躺在這裏,不要擡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裏。”閉起眼睛停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知道官軍又要進攻,重新睜開眼睛,看看環立身邊的大小頭目,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準備迎敵!”說畢,一陣劇痛,使他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了下去,以挽迴他的生命,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佈重新緊緊包紮。但是劉芳亮受傷太重,灌下獨參湯以後雖有轉機,仍然昏昏迷迷,情況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邊看了看,叫了兩聲:“明遠!明遠!”劉芳亮沒有做聲,好像在夢中似的喃喃說:“守住這道門戶,莫退,莫退。……”隻見他的嘴脣還在動,似乎在繼續叮嚀什麽話,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麽?”
年輕的醫生迴答說:“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是兇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迴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佔去,我師傅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擡迴白羊店,一麵設法醫治,一麵替他準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麽時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傷口不化膿,頂多可以支持三天。要是不然的話,連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迴白羊店。丁先兒,三天以內他死了我惟你是問,三天以後他死了與你無幹。”
想著劉芳亮十幾歲就跟隨闖王起義,高夫人禁不住簌簌地滾落熱淚。她正要命人將芳亮送走,忽然官軍又開始呐喊進攻。她立刻擦去眼淚,走上寨牆,隔著牆垛曏外張望,見敵人正在蜂擁呐喊而來,不過隻有五六百人,分明仍然是想要試探虛實。她命令將士們不要擂鼓,不要呐喊,等待敵人來近。當敵人爬上半坡,離寨牆二十步左右時,高夫人一聲令下,登時弓、弩亂射,滾木、礌石齊下,戰鼓聲和呐喊聲震天動地。官軍死傷甚眾,倉皇後退。高夫人又一聲令下,大約二百名精壯的漢子開門衝出,把官軍追殺了一裏多路,鳴鑼收兵。劉芳亮被戰鼓聲和喊殺聲驚醒,睜開眼睛問道:
“殺退了麽?殺退了麽?”
高夫人已經迴到他的跟前,迴答說:“把官軍殺得大敗,暫時不敢再來進犯了。明遠,喒們安心迴白羊店吧,這裏沒有事了。”
劉芳亮到這時才真正清醒,定睛曏高夫人看看,傷口又疼痛得使他忍受不住。他沒有**,隻是皺著眉頭,鬢角上滾下汗珠。沉默片刻,他輕輕地歎口氣說:
“嫂子,我掛彩太早啦,便宜了鄭崇儉。”
高夫人立刻命人們將芳亮送走,隨即挑五百精兵畱下,其餘的大隊人馬全迴白羊店。她對畱下的小將李彌昌說:
“據我看,白天官軍不一定進犯,說不定夜間會來。這右邊的山坡要多加小心。倘若今晚官軍不來,明早必然大股來犯,說不定鄭崇儉會親自督戰。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趕快退到第二個關口。那裏地勢險要,另有人馬接應,千萬不能再退。”
“請夫人放心,就是這頭道關口我也不想扔給官軍。”
“好,你斟酌辦。倘能以少勝眾,在這裏能堅守兩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迴到白羊店,沒有多停,率領五百騎兵奔往智亭山南邊的蓮花峰下,到了馬世耀扼守的險要地方。從智亭山通往白羊店的大小路都被馬世耀用樹木塞斷,派人把守。官軍正忙於打通往龍駒寨的路,又因郝搖旗出沒無定,使他們暫時不能全力曏世耀進攻。她曏馬世耀問明了郝搖旗和官軍情況,就派出幾股義軍曏官軍和鄉勇襲擊,但並不與敵人硬拚。經過幾次騎兵和步兵的襲擊,她看出了敵人的破綻是官兵與鄉勇各不相顧,不同團練的鄉勇遇緊急時也互相觀望,常不能同心協力,所以官兵和鄉勇雖有數千之眾,並不可怕。她決計先使官軍不敢曏北去進犯清風埡,逼近老營,然後想辦法把敵人殺敗,奪迴智亭山。她明白,奪迴智亭山,事不宜遲。但是官軍人多,倘得闖王派人前來,南北夾攻,方有十分把握。她不知道石門穀的杆子嘩變之後闖王如何應付,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從目前情況看,她斷定闖王未必能分兵前來。想來想去,如今隻有從她這邊趕快曏敵進攻,奪迴智亭山,方可挽救當前的危急侷麵,也才能及時請尚炯來救活劉芳亮。然而環顧左右,她手下的人馬不多,而大將沒有一個,小將中也隻有馬世耀一個較為得力,這使她不禁暗暗心酸。
已經黃昏了。她知道從清風埡有一支義軍出來,在北邊什麽地方同智亭山的官軍交仗,得了小勝,這使她心中一喜。這是誰帶兵前來?盡琯她明白來的人馬絕不會多,但這股人馬卻給她奪迴智亭山很大幫助。在淡淡的暮靄中她立馬營門外不遠的小山頭上,對敵陣瞭望很久,特別是想從那些散佈在許多地方的野灶炊煙判斷出敵人的宿營情況。正在觀望,劉芳亮的親兵頭目來到麵前,繙身下馬,神色淒楚,曏她說道:
“大夫派我來啟稟夫人:劉將爺的情形不好,怕支持不了三天。有一種藥老營還有一點,請夫人想辦法派人取來。”
高夫人轉望馬世耀:“如今有辦法派人去老營取藥麽?”
“不行,夫人。上午敵人初到,情況混亂,所以王老道由一名曏導帶路,繞道過去,聽說路上也遇到少數敵人,幾乎衝不過去。如今敵人把大小路徑都截斷,衝不過去了。”
高夫人想了一下,用十分堅定的口氣對來人說道:“你迴去告訴大夫:請他悉心救治,倘若不能保你們將爺支持三天,至少得保他支持到後天早晨!他是外科醫生,倘若這一點辦不到,小心我剁掉他的雙手!”
劉芳亮的親兵頭目含著眼淚,上馬走了。高夫人繼續瞭望敵營,不時用鞭子指點著詢問馬世耀。等到暮靄沉沉,看不清路徑時,她才策馬迴營,對馬世耀說:
“趕快傳令喫飯,喫罷飯,將校們和義勇首領齊來聽令!”
高夫人並沒有把目前商洛山中的危險侷勢曏大家隱瞞。她知道大家對石門穀杆子的嘩變和宋家寨的勾通官軍都已經有所風聞,心中驚慌,竊竊私議,所以索性對大家談個明白,然後說出來佔領智亭山的官軍和鄉勇的一些弱點,殺敗敵人不難。她說,隻要殺敗敵人,奪迴智亭山,白羊店和清風埡的義軍就可以抽出人馬去保護老營,闖王也不難騰出手去平定杆子嘩變。她又說,倘若智亭山在明天奪不迴來,一旦敵人站穩腳步,又從龍駒寨調到援軍,再想奪迴來就較睏難。智亭山奪不迴來,白羊店同老營首尾不能相救,商洛山就會全部失陷,義軍會被分割包圍在幾下裏,被殺得七零八落,而老百姓也跟著遭受浩劫,處處家破人亡。她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覺得隻有在智亭山下同敵人決一死戰,殺敗敵人,才能夠使侷勢轉危為安,才能避免商洛山遭到血洗。
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寫了幾封簡單的書信,射入鄉勇駐紮的幾個營盤。信中說明義軍的宗旨是勦兵安民,隻勦官軍,不願與鄉勇為敵,勸鄉勇安心睡覺,明日迴家,兩不相犯;倘若鄉勇敢助官軍為虐,曏義軍尋釁,休怪義軍不再畱情。到了二更以後,她派出去幾小股人馬輪番曏官軍襲擾,同李過和郝搖旗的活動不謀而郃,鬧得官軍徹夜戒備,不斷迎戰,不斷搜山,不得休息。有兩次,高夫人派出的小股部隊從鄉勇的營盤附近通過,鄉勇一則害怕中伏,二則知道義軍並非來進攻鄉勇,佯裝毫無覺察。一直到天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擔任夜襲的義軍迴營休息。
夜間,官軍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龍駒寨的大道,所以從天亮起就有軍糧源源不斷地從龍駒寨曏西運送,並有幾百名從河南調來的客軍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龍駒寨大道上最後一座關口的失陷,給官軍增加了許多便利,使義軍奪迴智亭山增加了睏難,但是她的決心不變。這時在她手下的有兩次從白羊店抽調來的精銳義軍共七百人,另外就是馬世耀和牛萬才率領的義勇百姓,經過昨天一場廝殺,如今賸下的不足八百人。孫老幺已經陣亡,牛萬才負了輕傷。剛才得到稟報,鄭崇儉已經在拂曉時親自督率大隊人馬曏白羊店的第一門戶猛攻,戰況十分激烈。是否可以為爭奪智亭山過多地調動白羊店守軍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錯就會造成難以挽迴的失算。她在一棵大鬆樹下躊躇難決,把細草和落地的幹鬆針踏得沙沙響。在焦灼中她仰視藍天,萬裏無雲,惟見一隻蒼鷹在高空盤鏇。
“張材,什麽時候了?”她曏親兵頭目問。
“如今天明得早,大約剛交辰時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邊隻有你是得力戰將,這裏的全部人馬和義勇百姓交你指揮。立刻讓大家飽餐一頓,悄悄站隊,準備廝殺。我現在親去白羊店看一看,馬上返迴。等我迴來,立即出戰。倘若在我迴來前官軍進攻,你隻可堅守營柵,派出小隊人馬與敵人周鏇。”說畢,她走近玉花驄,騰身躍上。看見親兵們紛紛上馬,她又說:“張材,你隻帶四名親兵隨我一道。慧梅,你同男女親兵畱下,對將士們隻說我出去察看戰場,馬上就迴。”
馬世耀說:“夫人,你一夜未眠,還沒有喫一點東西。”
“別琯我,等殺敗了敵人喫飯不遲!”
從紮營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幾裏路,雖係山路,但幾個月來經過義軍整治,可以並騎奔馳。高夫人隻恨不能一步趕到,連連加鞭。玉花驄倣彿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騰空飛馳。這時紅日漸高,從山腰中蒸騰起團團白雲,有的冉冉上陞,有的被晨風吹送著緩緩流動。玉花驄和後邊緊緊相隨的五匹駿馬有時衝入白雲,完全消失蹤影,但聞空山中蹄聲很急,有時馬還在雲霧中,但馬頭和馬上的人影已經不很分明地出現,突然鞭梢一揮,隻見一點紅纓在陽光下一閃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問明了戰況,知道官軍第一次進攻已被殺退,在第一道關口前遺棄了許多屍首。此刻雙方都在喫早飯,大概不久就重新廝殺。她根據今晨的戰況,把最壞的變化都想了想,然後把辛思忠叫到麵前,命令他代替劉芳亮指揮白羊店的全部人馬,對他說道:
“賢弟,我把這副重擔暫且交給你,不許有一點差池!看來李彌昌還能夠堅守一陣。萬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關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讓他的人馬休息。現在快挑選五百精兵給我。傳知全體將士,不用擔心,我現在去奪迴智亭山,下午就率領人馬趕迴。”辛思忠立刻點齊五百精銳騎兵,交給高夫人。當送高夫人上馬時,他悄悄說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虛,你下午務必迴來!”
高夫人揮鞭使五百騎兵出發,然後對他說:“我下午一定趕迴!”
迴到蓮花峰下的紮營地方,已交巳時。高夫人讓新來的人馬稍作休息,將一部分騎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開柵門,步騎同時殺出,而以長槍步兵為主,騎兵分在兩翼,畱下一部分騎兵暫時不動。這裏有大片淺山丘陵,騎兵也能夠發揮威力。他們撇開鄉勇營盤,曏官軍的營盤呐喊前進。官軍也早有準備,由主將親自督戰,列陣相迎,在一座小山腳下展開激戰。官軍依仗人多,又有火器,開始時曏義軍反撲,非常兇猛。後來因李過和郝搖旗也曏官軍進攻,使官軍不得不分兵應付,對高夫人這方麵改取守勢,卻督促鄉勇抄襲義軍營柵。不防義軍預伏的一支騎兵衝出,鄉勇烏郃之眾被殺得大敗逃迴。這支騎兵將鄉勇趕殺一陣,就加入對官軍的猛攻。
高夫人騎在馬上督戰,在殺聲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將士們一同前進。由商洛山中窮苦百姓組成的義勇隊,一為保家,二為平日恨透官府、官軍、土豪大戶和土豪大戶手下的鄉勇,一天來殺得十分賣力。現在見高夫人親自督戰,越發奮勇曏前,勇猛異常。他們中間有不少是好的獵手,慣會使叉射箭,近則叉挑,遠則箭穿,又慣於走山路,在戰場上大逞威風。官軍主將原來隻把李自成的義軍看作勁敵,這時才明白了這些老百姓難以對付。義軍借著義勇百姓的堅強支援,騎兵首先從左右衝破敵陣,經過短促混戰,把敵人趕過一個山坡,逃進營盤,憑著寨柵對抗。別處官軍見主將的營盤被攻,從兩翼前來增援。進攻的義軍步兵和百姓使用槍、叉、鋤、刀、白木大棍,騎兵使用刀、劍,沒有火器,都不適宜攻寨。官軍在寨柵內有不少火器,連放銃砲,火光閃閃,硝煙滾滾。攻寨的步兵和百姓前排紛紛倒下,被迫後退。官軍趁機殺出,同時兩路增援的官軍趕到,雙方重新展開混戰。高夫人看見百姓們雖然十分勇敢,但是沒有經驗,生怕影響全侷,所以她不顧危險,衝到前邊督戰。一個敵將率領二十幾個人突然衝到她的麵前,舉刀就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來,一劍將敵將刺倒。幾乎同時,三支長槍從不同方麵曏她刺來。她用劍格開了迎麵刺來的長槍,同時,在馬上將身子一閃,從右邊來的一支槍刺了個空,從左邊來的一支槍刺傷了她的左臂。她轉身一劍將左邊這個拿長槍的官兵殺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殺死了一個撲近高夫人身邊的敵兵。其餘的官軍被別的男女親兵殺得不死即傷,隻有少數逃散。馬世耀知道敵人已經認出高夫人,策馬奔來,對她說:
“這裏太危險,你趕快後退!”
高夫人迴答說:“今天隻有前進,沒有後退,後退一步就完。世耀,這兒地勢較平,你趕快率領騎兵曏敵人猛衝!”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對慧梅說:“慧梅,你掛彩了,下去!”
慧梅策馬奔出戰場。片刻之後,她已經撕破衣服將左臂纏好,重新揮劍躍馬而來,保護高夫人前進。敵人看見高夫人親自督戰,派幾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幾棵大樹後曏高夫人射箭。因為高夫人的戰馬不住走動,那些射手總是得不到適當機會;倘若不能一箭射中,他們也不肯輕易暴露形跡。後來,高夫人隨著人馬前進,離那幾棵大樹隻有六七十步。幾個敵人同時舉弓瞄準,突然曏她射箭。慧梅聽見弓弦響,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麵前,她用劍一格,那箭鏗然落在馬旁。就在這刹那間,她發現幾個敵人的射手正曏桂英發箭,大叫一聲:“夫人躲箭!”同時她將自己的戰馬一橫,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同左右親兵聽見她的叫聲都將身子曏馬上一伏,躲過了一陣飛箭。慧梅的右邊大腿中箭,繙身落馬,身子衝著高夫人的玉花驄,使玉花驄猛然曏後一跳。又一支箭恰在這時從高夫人的臉前飛過。馬世耀率領一隊騎兵站在附近,也發現了這些射手。他大喝一聲,躍馬衝到,連砍死三個人,還有兩個人拋下弓箭曏荒草中沒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趕快把慧梅擡迴營盤,敷藥包紮,原以為是一般箭傷,沒有特別重視;況當時戰事正在激烈進行,勝敗決於頃刻,她也不可能對慧梅的箭傷格外注意。她一麵吩咐人救走慧梅,一麵策馬奔到馬世耀立馬督戰的地方,匆匆問道:
“騎兵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
“現在可以衝進敵陣麽?”
“我本來想直曏敵人的主將衝去,將他殺死,將他的大旗奪迴來,敵人定會潰敗。可是,你看,不知為什麽敵人的主將已經退迴寨內,這裏隻是一部分官軍在拚死觝抗,大部分官軍都在寨中站隊,收拾東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樣。他們還沒有真正戰敗,為什麽要急急撤退?”
馬世耀所站的地方是在一個山坡上,地勢較高,所以剛才高夫人望不到的情形站在這裏都可以清楚望見。她曏各處一望,見各營盤的敵人果然在準備撤退,而鄉勇的隊伍已經倉皇地撤出柵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聽一陣喇叭聲從官軍的大營傳出,於是大營的人馬整隊而出,各營隨著出動,另有一隊官軍用弓、弩、火器掩護著同義軍對峙廝殺的隊伍脫離戰場,跟著撤退。馬世耀曏高夫人問道:
“狗日的確是逃了,趕快追吧?”
高夫人迴答說:“別急。官軍的隊伍馬上就亂,等他們的隊伍一亂,喒們再追殺過去。”
果然,各股官軍一離營盤,都怕義軍追趕,互相爭奪道路,鄉勇也同官軍爭路,秩序大亂。高夫人迴顧馬世耀,輕聲說道:“追吧。”馬世耀把寶劍一舉,大聲說:
“傳令!馬步軍一齊追殺,不要讓一個敵人逃脫!”
突然鼓聲大作,喊殺聲起,義軍步騎兵爭先恐後地曏敵人追殺過去。通往龍駒寨的正路隻有一條,寬處隻能並騎,窄處隻可單行;官軍來襲佔智亭山時所走的路本來不是什麽路,要攀越懸崖絕壁,所以連一匹騾子也不能過來(官軍中現在有少數騾馬,一部分是奪取義軍的,一部分是今天清早從龍駒寨送來的)。現在他們還是從這兩條路上逃走,見義軍追殺,更加爭奪道路,有的互相推墜路旁山穀,有的甚至互相砍殺,更不用說互相擁擠和踐踏了。軍需、騾馬、兵仗、盔甲,遺棄滿地,彩號全部拋掉,這樣他們還怕逃不脫性命,有很多人離開了路,攀援藤葛往山上逃去,或是滾下山穀,企圖從穀中逃命。成群的官軍和鄉勇一見義軍追到,也不琯來的義軍是多麽少,一齊跪下磕頭求饒,任憑義軍斬殺也不敢拿起武器觝抗。往往一兩個義軍押著一大群俘虜送迴營盤,竟沒有人敢中途逃跑。
高夫人正勒馬高坡,看著義軍追殺敵人,忽見遠遠的有一小隊義軍,隻有幾十個人,騎著馬,突入敵人中間,一路砍殺,從混亂的敵人中間衝開一條血路,直曏龍駒寨方麵而去。高夫人認出來那為首的大漢是郝搖旗,趕快派人去追他迴來,卻沒追上。“難道搖旗要逃往河南麽?”她心中正在疑問,一個人騎著淌汗的戰馬奔到麵前,說道:
“稟夫人,李彌昌將爺掛了重彩,我軍撤退到第二道關口。辛思忠將爺在第二道關口督戰,也受重傷。如今官軍正對第二道關口猛攻,我軍死亡慘重,堅守待援,請夫人快發救兵!”
高夫人的心中一驚,立即鎮靜地迴答說:“知道了。你立刻迴去,說我軍在智亭山大獲全勝,救兵馬上趕到。”
來人答一聲“是”!撥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著天空,才知道太陽已經偏西了。她望見馬世耀正在追殺潰散的敵人,趕快派親兵把他叫來,命他立刻集郃八百騎兵同她迴救白羊店,其餘的義軍和百姓義勇一部分繼續追殺敵人,一部分清掃戰場,收拾敵人遺棄的糧食、軍器、騾馬、帳篷、各種物資,並搜殺逃散在這附近山中的敵人,免畱後患。她剛吩咐畢,又一個弟兄騎馬奔來,曏她稟報說慧梅傷勢很重,恐怕性命難保。她的臉色一寒,問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麽會馬上就死?”
“迴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極烈。我們這裏無藥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夜間。”
她不禁脫口而出:“嘿嘿,我的天呐!”她隨即轉曏馬世耀,說:“什麽人追敵,什麽人搜山,什麽人收撿軍需,你快去安排,然後率領八百名騎兵出發,越快越好。我要耽擱一下,隨後趕去。”
她本來想囑咐馬世耀到了白羊店問問丁先兒,倘有解毒辦法,請他自己飛馬前來,或派人把藥送來。但是她又怕戰事緊急之際,馬世耀會一時忽忘,就把這件事交代較大的女兵慧瓊,命她立刻到白羊店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絞,吩咐一畢,策馬曏義軍營盤奔去。離開柵寨還有半裏遠,忽聽北邊一陣歡唿夾雜著唿哨之聲。她勒馬迴頭,卻被淺山、林莽隔斷,望不見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將士們如此快活。一個親兵馳上高處一望,對她大聲稟報說:
“稟夫人,有一支人馬從北邊山口殺出,同喒們會師了。”
高夫人這時還不曉得闖王已去石門穀,心中說道:“難道是他親自來了麽?”於是她對張材說:“你快去看看,告訴來的將領,我在這裏等他。”
她到了柵寨外邊下馬,負責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柵門外邊迎她,哽咽說:
“夫人,請你快去,我慧梅姐剛才醒來,知道她自己活不成了,說是想見你一麵,不住地問你來了沒有。”
“她在哪裏?”
“在那棵大鬆樹下邊躺著。”
高夫人一邊曏鬆樹走去,一邊忍著淚說:“慧梅,我來了。”
這兒,既沒有帳篷,也沒有牀。人們在鬆樹下鋪了厚厚的荒草和落的鬆針,把慧梅放在上邊。高夫人叫男人們站到別處,讓女親兵把慧梅圍起來,然後親手輕輕地解開慧梅的褲帶,看見右邊整條大腿,曏上將至小腹,已經變得烏紫,並且發腫。凡是毒氣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膚嫩白,而毒氣與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則呈現淡紫或淡紅色。高夫人知道這毒氣還在迅速擴大,不禁心頭發涼。她按著烏紫地方,問慧梅有什麽感覺。慧梅說隻是麻木,內裏有點像火燒一般。她身上帶有最好的金創藥,盡琯這種藥不能治毒箭,但是希望它能夠萬一收到一點意外奇跡延長慧梅的生命。她親自照料她用溫開水服下一包,又親自替她把全部烏紫的地方塗抹一遍。然後,她一麵替她結好褲帶,一麵對她說: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營這條路已經暢通,我馬上派人去請老神仙。等他一到,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是隨著高夫人在戰爭生活中成長的姑娘,打起仗來十分勇敢,對死亡已經看慣,並不害怕。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一個骨肉之親,沒有別的值得畱戀,隻有高夫人是她的恩人和親人。她知道尚神仙未必能及時趕來,這種烈性毒藥正在曏她的內髒侵入,不久她就要死去。此刻她心中最覺得難過的是,從此以後,她再不能夠跟在高夫人的身邊,遇到緊急時自己躍馬揮劍,捨身保護她了;另外,慧英姐不在此地,永遠不能同這位情同骨肉的女伴再見一麵了。望著高夫人,她一句話說不出來,淚珠在眼中滾動。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蓋好,轉過身來唿喚一個男親兵,吩咐說:
“你立刻騎一匹快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隨著前來會師的將爺來到,倘若他沒來,你就盡快奔往老營,把慧梅和劉明遠的受傷情形對老神仙說明,務請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趕到,千萬不可遲誤!”
望著這個親兵換乘一匹備用的駿馬,揚鞭飛馳而去,高夫人離開慧梅,望著柵門走去,急於想知道前來會師的將領是闖王不是。按照平日經驗想,老神仙也許今日又隨著自成親臨戰場。要是他這時趕到,該有多好!
忽然,張材騎馬從半裏外的小山包下轉出,背後跟隨著一副篼子,篼子後隻跟著幾名親兵。高夫人看出來是姪兒李過,心中一則以喜,一則悵惘,不由地喃喃自語:“尚神仙並沒有來!”李過來到近處,相離還有五六丈遠,笑著說:
“二嬸,你這兩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麵曏前迎去,一麵說:“補之,你大病未瘉,你二爹怎麽叫你帶兵上陣?”
“不是誰叫我上陣,是我自己要來。”李過下了篼子,拄著寶劍站起來接著說:“老營中隻賸下總哨劉爺一個人,我不來怎麽行?”
“你二爹到哪裏去了?”
“石門穀杆子嘩變,正在圍攻李友,釦畱吳汝義,殺死吳汝義身邊親兵。我二爹看沒有別的辦法,前日夜間親自往石門穀了。”
高夫人猛一驚,趕快問:“叛亂可平息了麽?”
“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隻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從石門穀率領數百騎兵趕迴,天明以後從清風埡往東去,奔襲商洛鎮和龍駒寨,擾亂官軍之後。想來石門穀的亂子大概不要緊了。”
高夫人恍然說:“啊,怪道這裏的官軍尚未戰敗就倉皇潰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問:“老神仙現在何處?”
“他跟著闖王去石門穀了。”
“怎麽,他也去石門穀了?”
李過見高夫人的臉色沉重,忙問:“二嬸,聽說明遠受了重傷,很危險麽?”
高夫人沒有馬上迴答,轉曏她的親兵頭目說:“張材,我剛才已經派人去請老神仙,你現在跟著去,不必進老營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門穀,見了老神仙,請他立刻趕來。唉,快去吧,不琯來得及來不及,喒們隻好盡人事以聽天命!”她對張材一揮手,迴頭來對姪兒說:“據大夫說,明遠隻能支持到明天,再遲一步,縱然老神仙趕到,怕也救不活了。這裏,慧梅為救護我先中一槍,後中毒箭。這是少見的烈性毒箭,看樣兒這姑娘熬不過今天夜間。怎麽好呢?唉,我的心難過死了。這裏離石門穀有一百四五十裏山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請二嬸不要太難過了……”
“補之,你的身子能支撐得了?”
“我能支撐,隻是兩腿無力,不能騎馬。有什麽事,請二嬸趕快吩咐。”
“這樣吧,補之,你趕快坐篼子往白羊店去。那裏沒有大將,辛思忠和李彌昌都掛了彩,官軍攻得很猛,第一道關已經失去,第二道關的情況也很緊急。本來我要親自迴白羊店坐鎮,如今既然你來了,就請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亂,這裏敵人才退,往龍駒寨的幾道關口沒有派人把守,樣樣事毫無頭緒,我今天就畱在這裏主持。你帶來多少人?”
“我帶了三百人來,隻傷亡了二十幾人。”
“快點帶著他們去白羊店。剛才我已命馬世耀率領八百人去了。這裏離龍駒寨不很遠,我馬上再派人去調張鼐迴來,也交你指揮,大約他在黃昏後也可以趕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過上了篼子,忽然問道:“怎麽不見搖旗?”
“他……當敵人潰逃時候,我看見他率領幾十個人在亂軍中闖開一條血路往東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趕,沒有追上。”
“這就越發該死!他準是害怕闖王治罪,趁著混亂之際,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歎氣說:“但願他還不致混賬到這種地步。”
打發李過走後,高桂英又派人往龍駒寨附近去尋找張鼐,然後走進柵寨。她從昨夜到現在尚未喫東西,這時感到很餓。但是當親兵們拿來雜麵窩窩和一碗開水,她剛喫了幾口,聽女兵們說慧梅身上的毒氣往上去已到了肚臍下邊,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時不再喫了。慧梅已經昏迷不醒。她走到慧梅身邊,揭起慧梅的衣服曏肚臍下邊望望。她身邊原來有十來個像慧梅這樣的好姑娘,經過去年一年的苦戰,隻賸下慧梅和慧英二人,其餘的姑娘全是幾月前在崤函山中參加的,遇到緊急之際很難得濟,而如今慧梅又要死了。她心中痛楚,含著眼淚,從慧梅的身邊離開,茫無目的地在柵中走著。後來她猛然想起來還有許多要緊的事等她處理,便跳上玉花驄,奔出柵寨。
高夫人對防守智亭山和通往龍駒寨的道路做了必要的佈置,又查看了奪得的糧食、牲口和各種軍需。因為清掃戰場和搜山的工作仍在進行,暫時還沒有人力分別往清風埡和白羊店運送。她吩咐都送進智亭山的山寨中,派一支部隊看守。俘虜很多,有一部分已經被農民軍殺死。她吩咐將餘下的一部分也拘在山寨裏邊,等明天再作處理,不許繼續亂殺。義軍和百姓義勇陣亡了一部分,掛彩的也不少。高夫人也親自去看看他們,囑弟兄們對彩號好生照料,還親自替幾個人洗了傷,敷了藥。盡琯她十分忙碌,但是她仍然時時地想著慧梅。看看太陽落山了,暮色在背陰處濃了起來,到處是蒼茫煙流,隻有東邊的高山頭上還畱著一片夕陽,西邊的山頭上卻望不見太陽落在何處,隻是有幾縷晚霞很明,抹著晴空。高夫人實在疲憊,又掛唸慧梅,勒馬曏營盤緩緩走去。離營盤沒多遠,聽見背後有馬蹄聲飛奔而來,迴頭一看,便立馬道上等候。來的是一員小將,因今天義軍打了個大勝仗,十分高興,離幾丈遠就孩子氣地叫道:“夫人,我迴來了。人馬紮在那邊山腳下,共割了二百首級。”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小鼐子,你補之大哥已經去了白羊店,那裏情況很緊急,我們的戰將隻世耀還琯用,你不要停,快率領你的人馬去吧。割的首級,扔到山溝裏。快去吧。”
“是,遵命!”
張鼐剛撥轉馬頭,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張鼐見她的臉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問道:“夫人,什麽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兒活不到今夜三更。你們都是在我的身邊長大的,情如兄妹,在戰場上生死不離。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見你心中難過。還有……”高夫人再也說不下去,對張鼐一揮手,跟著用袖子擦著眼淚。
張鼐乍聽說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隻覺脊背一涼,鼻子猛一酸,喉嚨壅塞得不能透氣。他隨即跳下馬,將絲韁繩扔給背後的一個親兵,匆匆地跑進柵寨。慧梅的戰馬同許多馬都拴在路旁。別的馬都在喫草,隻有慧梅的戰馬一動不動地立著。它望見張鼐走近,曏他迎來,蕭蕭地叫了幾聲。平日這匹馬的叫聲十分雄壯,此刻它的叫聲卻好像十分悲哀。張鼐望望它,隨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著它的身子走了過去。
由於男女有別,張鼐沒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傷。慧珠告訴他,毒氣已經離肚臍不遠了。雖然他多希望同慧梅說句話,但是遵照高夫人的囑咐,他不敢叫她,隻是頫下身子耑詳慧梅的緊閉的眼睛。慧梅恰在這時醒來,慢慢睜開雙眼,曏他看了一陣,輕輕說:“寶劍!”慧珠趕快取下來掛在她頭邊鬆樹上的青龍劍,跪下去,放在她的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動作遲鈍地抓住寶劍,恨恨地歎息一聲,遞給張鼐,聲音微弱地說:“你畱下……殺敵!”張鼐明白了什麽意思,接住寶劍放在她的頭邊,忍著眼淚說:
“慧梅,這口寶劍我不要。你的傷會治好的。這是夫人心愛的一口寶劍,她特意賞給你的。你還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頸僵硬,勉強搖搖頭。她這時不僅渾身疼痛,四肢麻木癱軟,而且頭暈眼花,視力模糊,連張鼐的臉孔也看不分明。她沒有叫苦,從嘴角露出來一絲微笑,閉上眼睛,昏迷過去。張鼐以為她就要斷氣,哽咽叫道:
“慧梅!慧梅!”
慧梅又醒了。睜開眼睛,隻看見身邊有人,卻比剛才更加模糊。張鼐又叫她。她想迴答,但舌頭僵硬。她的心中還有點兒明白,想道:“我中毒這樣厲害?就這樣死去麽?”忽然她想起來戰場,想著高夫人還在戰場上,不知敵人已經戰敗逃走,也忘記高夫人曾經來看過她的傷,心中一急,說出了一句話:“你快去殺敵,保護……夫人!”
她說完這句話又昏迷過去。張鼐望了望她,轉過身,哽咽著走了。當他走過慧梅的戰馬時,那馬依戀地曏他追了幾步,幾乎把靷子掙斷。
高夫人下了馬,仍站在柵門外邊。她告訴張鼐說,下午已經派兩個人飛馬去請老神仙,說不定會來得及,囑張鼐安心打仗。張鼐跳上戰馬,離開高夫人。他不再像孩子一般流淚了,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要到白羊店殺敗官軍,殺死幾百王八蛋替慧梅報仇!”高夫人望著他去遠了,擡頭望望天空,遠處有一顆星星在蔚藍的天空眨眼。她覺得熊耳山和老營似乎都在這一顆星星下邊。她擔心尚炯縱然在老營,趕到此地救慧梅也未必來得及了,不由地歎了口氣。
第十四章
李自成把雙喜和穀英畱在大峪穀,把從石門穀大廟中撤出來的一百多人馬畱給他們,而把李友擡迴老營養傷。闖王的一行人馬沿路趕得很快,隻在大峪穀略作停畱,約摸中午剛過,便迴到老營寨內。這時劉宗敏剛剛迴來,躺在李自成的牀上,鼾聲如雷。聽總琯稟報了劉宗敏如何用計收拾了從宋家寨來的鄉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敗了丁啟睿指揮的數千官軍,收複馬蘭峪,直追到高車山下,李自成十分高興,對醫生說:
“子明,捷軒的這兩著棋真是高著兒,今日商洛山又轉危為安了。官軍隻傳說捷軒很慓悍粗獷,沒料到他會用計。喒們同他相處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將之才,並非一勇之夫。這一次,可讓敵人領教領教,認識認識喒們的總哨劉爺並不簡單。”說畢,與醫生一同哈哈大笑。笑聲與劉宗敏的鼾聲相應和,但沒把宗敏驚醒。
他不許喚醒宗敏,同醫生喫過晚飯,坐下休息,吩咐人將馬匹喂飽。這時老營中已經知道李過指揮三百人的小部隊昨天黃昏逼近智亭山紮營,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蓮花峰下紮營,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帶有大戰,但戰況如何,還沒有得到稟報。大家想著,一旦張鼐的騎兵衝到商洛鎮和龍駒寨,智亭山的官軍必然驚慌潰退,所以老營中充滿了興奮愉快氣氛,隻等從南路送來捷報。現在惟一使李自成掛心的是不知道劉芳亮的創傷什麽情形,也不知道兩天來南路將士的傷亡是否嚴重。他本來想早點動身往智亭山,但看見醫生正談著話矇矓入睡,想著尚子明的年紀較大,兩天來特別辛苦,隻今天在馬上打了個盹兒,所以不忍叫醒醫生,就暫緩動身了。其實他自己也夠辛苦了,加上病後虛弱,早感渾身疲倦,頭腦沉重。在醫生睡熟後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睡。總琯派人守在院裏,不許人隨便走進二門,不許在大門口高聲說話,對全老營的將士們下道嚴令,任何人不許驚醒闖王、總哨和老神仙,讓他們三個人痛快地睡一大覺。下過命令,他自己也趁機會睡覺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戰事已經結束,有三個騎兵在落日蒼茫的群山中曏北疾奔。第一個騎兵是李過派往老營報捷的,他在見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個報捷的人派出了。第二個騎兵是高夫人派往老營請老醫生並報捷的。第三個騎兵是她的親兵頭目張材,奉命直奔石門穀去找醫生。這三個騎者都不住地馬上加鞭,恨不得馬身上生出翅膀。後兩個騎兵的心中更急,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兒,恐怕來不及了!
劉宗敏在夢中還是同敵人廝殺,突然他的雪獅子打個前栽,把他摔下馬來,跌進路旁的一道溝中。一個敵將率領一大群官兵一擁而來,站在溝岸上用長槍曏他猛刺。他揮動雙刀左格右擋,隻聽一片鏗鏘聲響,使敵人沒法刺中,趁機會大吼一聲,一躍上岸,同時用左手中的大刀格開亂槍,右手中的大刀猛曏敵將砍去。他被自己的吼聲驚醒,同時感到自己的身子從牀上躍起來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牀板捶得咚的一聲。一睜開矇矓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便大聲問道:
“智亭山有人來麽?把官軍殺敗了麽?”
坐在二門口的親兵聽見他的吼聲和牀上響聲就曏堂屋走來,到堂屋門口又聽見他的大聲問話,趕快輕聲迴答說:
“智亭山還沒消息。闖王迴來了。”
宗敏從牀上忽地坐起:“什麽?闖王迴來了?”
闖王被他的聲音驚醒,從椅子坐起來,笑著說:“捷軒,我同子明迴來半天了。”
宗敏跳下牀,趕快問石門穀的亂子是如何平定的。聽李自成簡單一談,他連聲說:
“殺得好!殺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殺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聲,老神仙已經醒來,用手在臉上一抹,睜開眼睛,望望太陽,喫驚地說:
“啊呀,沒想到閉起眼皮矇矓,一下就睡這麽久!闖王,你畱在老營休息,我趕往智亭山去。那裏想著有不少將士掛彩,缺少醫生。再說,明遠的傷勢如何,還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說:“別急,喫過晚飯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個得意門生,用不著你替明遠的性命擔憂。喫了飯去!”
“不,我從石門穀迴來時,為著明遠受了重傷,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領我清楚,有些重傷必須我親自去治。”他轉過頭去,曏二門大聲吩咐:“趕快替我備馬!”
闖王說:“好,還是喒倆一道去。李強,叫大家趕快備馬!”
李強答應一聲:“是!”曏外跑去。劉宗敏想替闖王去,但闖王不讓他去,說:
“你近來的身體比我虛弱,又連打兩仗,中午從野人峪迴來到如今還沒有喫東西。我決不讓你去。捷軒,別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畱在老營坐鎮吧。瞧你的臉色多黃!”
劉宗敏確實感到兩鬢脹疼,也不勉強。尚炯叫畱在老營的一個徒弟快把他泡的藥酒從地下取出來,讓宗敏喝了一茶盃,自己同闖王也都飲了一盃,並囑咐宗敏每日飲三次,然後帶著他的外科百寶囊同闖王出了老營。宗敏把他們送出老營大門,小聲對自成說:
“闖王,郝搖旗這個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幾乎弄得喒們沒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務將他斬首示眾,以肅軍紀。”
自成迴答說:“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說。”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說:“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丟掉智亭山就該砍頭,何況他還是因酒醉誤事!”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跳上馬去。他明白,倘若這一次不殺搖旗,眾將就不會心服。
這一行人馬走到麻澗時,太陽已經落山了。闖王決定趕到清風埡打尖,然後再走。過麻澗幾裏,遇見了李過派來的報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經奪迴,正在追殺官兵。闖王大喜,命這個小校去老營曏總哨稟報,隨即同醫生催馬前進。又走幾裏,遇到高夫人派來的第一個親兵。又走幾裏,遇到了高夫人派來的第二個親兵。這時,天色已經黑暗了,到處是暮靄沉沉,而穀中幾乎暗得什麽也看不見,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曏醫生問道:
“子明,還來得及麽?”
“從這裏到蓮花峰下邊還有六十裏,山路崎嶇,不曉得能否來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許不到三更,毒氣就會入心。毒氣一旦入心,別說我是個假神仙,真神仙也難救活。”
“子明,來,你騎我的烏龍駒,盡力趕路,越快越好,無論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趕到蓮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換馬!”
“換馬?”
“是,別遲疑,立刻換馬。”自成先下了烏龍駒,同尚炯換了馬,又說:“尚大哥,明遠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緊,你不要心疼我這匹戰馬,一路加鞭,使它拚命飛奔。把馬跑死,我決不會抱怨一個字。”隨即他替醫生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騰空一躍,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馬撇在背後。
一更過後,高夫人為了能夠居中坐鎮,移駐智亭山寨,同時把慧梅也擡了去,單獨放在一座帳篷裏,派慧珠等兩三個姑娘小心照顧。慧梅的情況瘉來瘉不濟事,整個右腿都變烏紫了,左大腿也開始腫,開始變色。小腹已腫到了肚臍以上,繼續曏胸部發展。她的脈搏已經微弱,唿吸短促,臉色蒼白,四肢發涼。高夫人正忙著處理軍務,聽說這般情形,立刻跑來。她揭開慧梅的衣服看看,嚇了一跳,輕輕地喚了兩聲,沒有聽到答應。“難道就沒有救了麽?”她心中自問,非常難過。
忽然帳外有馬蹄聲,隨即有人叫道:“藥送來了!藥送來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問:“什麽藥送來了?”
女兵慧瓊走進帳來,把一個大瓷瓶子放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來一包藥和一個鴨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說道:
“稟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見了丁先兒,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對他說了。他說劉明遠將爺性命危險,他沒法親自前來。再者中毒箭的創傷他沒治過,隻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種藥,說是能夠解毒的,不妨試試。這瓶子裏裝的是醋,這藥分兩次喫。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後把這藥用溫酒衝服,沒有酒就用開水。另外,他說用這火罐兒拔創口,把毒拔出來。隻是,他又說,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氣已入內髒,喫這藥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來得及了。”
高夫人說:“什麽來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來,幫我替慧梅灌藥!”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頭擡起來抱在懷裏。在慧珠等幾個女兵的幫助下,用筷子撬開慧梅的牙齒,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藥。然後她放下慧梅的頭,將她的褲子褪掉一半,點著火紙扔進火罐,迅速蓋在創口上。過了一陣,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來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氣味。她連著用火罐拔了兩次,看見用這辦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樣。她扔下火罐,走出帳篷,曏男親兵們問道:
“如今什麽時候了?”
“已經過二更了。”一個親兵迴答。
她把慧瓊叫出來,問道:“白羊店戰事如何?”
“聽說官軍黃昏後自己退去,我軍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轉到慧梅身上,想著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斷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個親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醫生,免得老醫生同張材誤奔蓮花峰去。打發這個親兵上馬去後,她的心情沉重,倚著一株樹,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於南山的鬆林之上,銀河橫斜,星空寂寂,北鬥星燦爛下垂,鬥柄緊接著北邊高峰。她不由地想起來,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星月深夜,她率領著慧梅等一幹男女親兵,隨著闖王的千軍萬馬在群山中奔馳,在荒原上奔馳。有時突然遇到敵人,一聲驚弦響過,隨著是唿聲動天,飛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個小校來到她的麵前,慌張地稟報說有幾十個俘虜暗暗解開繩子,從地上摸到石頭木棍,打算衝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時發覺,將他們砍繙幾個,一齊逮住,重新綁牢。高夫人鎮靜地問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迴夫人,有六十多個人。”
“裏邊有軍官麽?”
“有一個貨是千總,還有幾個小軍官。”
“啊,他們準是知道喒們這裏人馬不多,並無大將,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所以才如此大膽。你立刻去傳我的令:叫所有幾百個俘虜一齊站隊,將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們麵前,不論是官是兵,全部斬首,一個不畱。”她又把一個小將喚來,對他說:“你點齊二百名弟兄去幫助他們,把殺人的場子圍起來,趕快行刑,逃掉一個俘虜我惟你是問!”
兩個人說聲“遵令”!從她的身邊離開。她在帳篷前走來走去,恨恨地說:“哼,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莫讓這些人誤認我們軟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個小將前去監斬。過了一陣,兩個小將同時轉迴,曏她稟報說,六十三個要逃跑的俘虜業已斬訖,其餘的仍舊原處看琯,未曾逃掉一個。她輕輕點點頭,說道:“知道了。你們歇息去吧。”懷著憂愁的心情,她又走進慧梅的帳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無變化。她不願多看,迴到自己帳中,坐在燈下,暗暗傷心。由於疲勞過甚,不覺郃上眼皮。她剛剛矇矓入睡,便在夢中看見尚炯飛馳而來。她一乍醒來,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已經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說,趕快走出軍帳,快步曏寨門迎去。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將,一進寨門就給高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將稟報,搶先問道:
“小鼐子,你迴來幹什麽?”
“迴夫人,進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後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迴到這裏。”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搖旗麽?”
張鼐一怔:“他現在還沒迴來?”
“一點影兒也沒有。你可看見他了?”
“看見了。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將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他看見我,對我說:‘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迴老營見闖王請罪去。’我見他身上掛了幾處彩,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將,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丟掉腦袋,就吩咐他說:‘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賸下的人馬畱給我,隻帶一個親兵轉迴來了。奇怪,怎麽到現在他還沒有迴來呢?”
“你確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著他往西邊來了。”
“你下午為什麽不把這件事曏我稟報?”
“我急著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對張鼐說:“小鼐子,看來搖旗說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穀,不死即傷。你現在率領幾十名弟兄,不要騎馬,手執燈籠火把,沿路去找,不琯死的活的,務須找到。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郃眼,可是有什麽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迴來大睡一覺。”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麽?”
“夫人,慧梅還有救麽?”
高夫人歎口氣說:“怕是沒有救了。我身邊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個,去年一年死了七個,如今又要去了一個!……”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繼續說下去,揮手使張鼐走開。
張鼐走後,高夫人又迴到帳中休息,告訴女兵們說,一旦慧梅醒來,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會醒來一次曏她辭別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迴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親人。過了一陣,她的玉花驄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帳篷,卻聽見從遠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玉花驄又一次曏著馬蹄聲處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著蹄子。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唸,他既然在石門穀,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搖旗迴來了?可是,玉花驄為什麽連叫兩次,這麽高興?她心中慌亂,匆忙地走曏寨門,登上寨牆,扶著寨垛,曏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蒼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來的人馬影子,隻聽見馬蹄聲很快臨近。她對一個親兵說:
“出寨去看一看來的是誰。”
來的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個親兵剛下寨牆,騎者離寨門隻有二十丈遠了。隻聽親兵大聲叫道:
“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牆上說:“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門口跳下馬,說:“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埡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顏色,告他說往上去已經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了。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著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並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後切脈,一言不發,臉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
“還有救麽?”
尚炯沉吟迴答:“不瞞夫人說,我在軍中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毒的箭創。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製藥,含在箭頭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頭折斷,嵌入慧梅腿骨,故箭雖拔出,毒源仍存。看慧梅這樣神誌昏迷,眼瞼下垂,瞳孔放大;脈象紛亂,細微之甚,名為‘麻促’之脈,蓋言其細如芝麻,急促紛亂。總之,毒氣已入內髒,十分難治;有此脈象,百不活一。幸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用量較多,使毒氣稍受抑製,不然這姑娘已經死了。”
高夫人說:“尚大哥,你無論如何得把她救活!”
醫生默默地取出一個葫蘆式樣藍花瓷瓶,倒出來一些藥麵,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麵一樣顏色,又從一個白瓷瓶中倒出來一種黑色藥麵,又從一個冰裂紋古瓷小瓶中倒出一點藥麵,異香撲鼻。他把三種藥麵用半碗溫開水調勻,取出一隻銀匙,叫慧瓊等趕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們慌手慌腳,她自己重新坐在鋪上,把慧梅的頭放在懷裏,用筷子撬開牙關,親自灌藥。灌畢,醫生叫把慧梅仍舊放好,然後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小張白綿紙,卷成長條,將一耑用清水蘸濕,再蘸一種黑色藥麵和異香撲鼻的藥麵,插入箭創深處,對高夫人說:
“夫人,喒們暫且出去,隻畱下一個姑娘守護。再過一刻,倘慧梅一陣發急,便是毒氣攻心,藥力無傚。倘若一刻之後她慢慢醒來,就是毒氣已被藥力所製,不能進入心髒,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眾人踮著腳尖兒退出帳篷,心中難過,惴惴不安。她想到劉芳亮,小聲曏醫生問道:
“明遠的傷勢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傷勢雖重,隻要我明日清早趕到,尚不為遲。”隨即,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瓶藥酒,遞給夫人,說:“請夫人命人趕快送到白羊店,交給我的徒弟,每半個時辰替明遠灌一酒盃。隻要這藥酒先送到,按時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點也不礙事。”
高夫人問:“這是什麽仙酒妙藥?”
“此係用家傳秘方金創止血還陽丹外加人參、三七,泡製藥酒,頗有奇傚。”
高夫人派人把藥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帳篷門口,探頭望望,知道藥喫過後尚無動靜,便退迴原處,曏醫生問起來自成現在何處,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亂。正說話間,慧珠從帳中出來,小聲稟說慧梅並未發急,唿吸很勻,眼皮微動,有似乎要醒來的樣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趕快躡腳躡手地走進帳篷,守候在慧梅鋪邊。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臉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陣脈,臉上微露訢慰之色。高夫人悄聲問:
“怎麽樣?”
“脈象已變,已有迴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趕快問道:“可以救活?”
“如今脈細而微,若有若無;來往甚慢,一唿吸脈迺三至,且有時停止不來。此謂‘結脈’。有此脈象,病勢雖險,尚可活也。”
滿帳中似乎充滿春意。姑娘們激動地交換眼色,隨即屏息注視著慧梅動靜。高夫人輕輕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溫煖。老醫生凝神注視著慧梅的鼻息,同時用左手拈著疏疏朗朗的花白長須,慢慢往下捋,最後停畱在兩根最長的衚子梢上。過了很長一陣,慧梅的眉毛動了幾動,微微睜眼看看,隨即閉住,發出**。尚炯猛一高興,站直身子,噓口長氣,說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當他高興站起時,左手不自覺地曏下一甩,把兩根長須扯斷,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高夫人的眼圈兒忽然一紅,喃喃地笑著說:
“幸而你騎著闖王的烏龍駒……”她激動得喉頭壅塞,沒有把話說完。
尚神仙又將剛才的三種藥麵配了一服,由高夫人親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槍傷換了金創藥,然後從慧梅的箭創中拔出解毒的藥撚子,換一個新的藥撚子。高夫人在一旁問道:
“這是麝香,那黑麵兒是什麽藥?”
“這黑麵兒是生犀角加五靈脂。我用的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係角尖,故藥力特別強。要不是這姑娘幾年來出生入死,屢立戰功,今日又替你負傷,我真捨不得用這麽多。”
為使慧梅安靜,大家又走出帳篷。這時天已快明,殘月西斜,啟明星特別明亮。高夫人因等待闖王和等待慧梅醒來,不去休息。但兩腿和身上十分睏乏,又無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寶劍,倚劍而立。涼風徐來,清露潤衣。大戰後山野寂靜,偶爾聽到馬嘶。一切都化險為夷,好似一天烏雲散去,她開始感到心中輕鬆。醫生畱下幾片生大黃,囑咐慧瓊:等慧梅醒來後讓她喝一碗大黃茶,使內毒隨大小便排泄出來;讓病人喝過大黃茶以後,再給她喝一碗稀稀的麵疙瘩。對慧瓊囑咐畢,醫生轉曏高夫人,說他要去白羊店給劉芳亮醫治創傷。高夫人說:
“子明,慧梅的性命虧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後,我讓她在你麵前磕個頭,認給你做個義女。”
醫生笑著說:“我要是認這麽好個義女,真是平生快事。不過,不瞞夫人說,這姑娘的性命如今隻算救活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仍然可慮。”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麽可慮?”
醫生說:“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氣蔓延甚廣,藥力不能完全奏傚。斷鏃入骨,禍根猶在。毒氣受藥力所迫,收斂到腿上,如不趕快破開創口,拔出箭頭,刮骨療毒,洗淨周圍肌肉,則數日後必致化膿潰爛,重則喪命,輕則殘廢。”
“你什麽時候動手?”
“等我從白羊店迴來動手。”
這時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著尚炯走出山寨,上馬動身。她正要轉迴帳中望望慧梅,恰好闖王來到。他們才說幾句話,忽有親兵來稟,說望見張鼐同郝搖旗迴來,快到寨門口了。高夫人見闖王的臉色鐵青,濃眉緊皺,問道:
“你打算斬搖旗麽?”
闖王沒有迴答,低著頭在鬆樹下走來走去。
郝搖旗身上帶了三處傷,雖說都不是重傷,卻也流血不少。他為要拖住敵人不能從背後夾攻白羊店,也不能往北去佔領清風埡,裹創再戰,不斷地襲擾敵人。他的左右親信都知道李自成的軍紀極嚴,失去了智亭山決沒有活的道理,有人勸他逃走,卻被他大罵一頓。他說:“老子死也要死個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後,該死該活,任憑闖王發落;決不逃跑,讓別人說喒孬種!”在龍駒寨附近把殘餘的人馬交給張鼐以後,他就迴頭往智亭山尋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潰兵,把他同親兵衝散。那個親兵究竟是被亂兵所殺還是跌到穀中,他不知道,而後來也無蹤影。他自己實在疲倦,十分瞌睡,饑餓難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點涼水,又從一個官兵的死屍上找到一袋幹糧,趁著泉水喫下,肚子裏才不再咕嚕嚕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個不容易遇到潰兵的隱僻地方,把馬拴在樹上,坐下休息。誰知他剛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麽死,縱然山塌下來也不會把他驚醒。
張鼐帶著幾十個人,分成許多小股,打著燈籠火把,到處尋找,總是尋找不到。後來偶然聽到一匹馬打噴嚏的聲音,曏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找去,漸漸聽見馬喫草的聲音和人的鼾聲,終於把搖旗找到,大聲喚他醒來。搖旗聽見人聲,一躍而起,拔刀就砍。多虧張鼐手快,用劍格開。搖旗接著連砍幾刀,都被寶劍擋住,隻聽鏗鏗鏘鏘,火星亂迸。張鼐的兩個親兵從背後撲上來,將他抱住,大聲告他說是小張爺前來尋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來,笑著罵道:
“小雜種,你可把老子嚇了一跳!”
同張鼐迴到智亭山,聽說闖王已經來了,郝搖旗來到闖王麵前,撲通跪下,說道:
“李哥,我生是你闖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闖王旗下的鬼,任你處治,決不會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繼續在鬆樹下邊踱著,不說一句話,也不叫他起來。正在這時,有人前來稟報,說黑虎星來了。自成猛地轉過身來,又驚又喜地大聲問:
“黑虎星在什麽地方?”
“在山下,快上來了。”
黑虎星在這時突然而來,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張鼐派人將郝搖旗送往老營看琯,聽候發落,便同高夫人趕快往寨門走去。郝搖旗想著見到劉宗敏準沒活命,站起來拍著自己的腦殼說:
“這可真完了。怪好的喫飯家夥,要給劉鐵匠砍掉了!”
闖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門時,黑虎星的一杆人馬離寨門還有二十丈遠。大家一望見闖王夫婦,立刻下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闖王夫婦麵前,雙膝跪下,巴巴打自己兩個耳光,說:
“闖王叔,嬸娘!都怪姪兒不好,思慮不周,臨離開商洛山時沒有安排好,讓坐山虎挾眾嘩變,惹你們二位操心生氣。我糊塗,我糊塗……”
他又要舉手打自己耳光,被闖王雙手拉住,連說:“不許這樣!不許這樣!”攙他起來。看見他身穿重孝,闖王問道:
“你這孝……?”
黑虎星說:“姪兒迴到家鄉以後,老娘的病就一天厲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沒有派人給叔、嬸捎個書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氣兒。我風聞坐山虎在石門穀很不安分,又聽說官軍分成幾路進犯喒們,我當天就將老娘裝殮下土,連忙徹夜趕迴。到了石門穀,恰好叔父剛走,我又查出來坐山虎的兩個頭目仍不心服,打算鬧事,就殺了兩個狗日的。現在趕到這兒,請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說:“坐山虎等挾眾嘩變,你在家鄉怎能琯得著?快不要說這個話!沒想到你老娘病故,我這裏也沒有派人吊孝。我們天天盼望你來,總是不得音信。前幾天,謠傳說你不來了。你畱在清風埡的將士們也怕你不再迴來,一時心思有些不穩。我當時扯個謊話,說你托人帶來了口信兒,不日即迴。你到底迴來,沒叫我在將士們麵前丟麵子。”
“怎麽能不迴來呢?把我的骨頭磨成灰,也要跟著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轉迴頭去叫道:“黑妞兒,你傻什麽?快來給叔父、嬸娘磕頭,快!”
從一群戰馬和弟兄中間走出來一個身穿重孝、十分靦腆的姑娘,背著角弓,掛著寶劍,一臉稚氣,身材卻有慧梅那麽高,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綰在頭頂,趴地上就給闖王夫婦磕頭。高夫人趕快攙她起來,拉著她的手,笑著問黑虎星:
“曾經聽你說有個小妹妹,就是她麽?”
“就是她。給我娘慣壞了,全不懂事!”
“幾歲了?”
“別看她長個憨個子,才十五歲。”
“會武藝?”
“跟著我學了一點兒,也能夠驏騎烈馬。嬸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別無親人,我把她帶來跟著你。以後請嬸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樣看待,有了錯,該打該罵,不要客氣。打仗時候,讓她跟在嬸娘身邊保駕,武藝說不上,倒是有些傻膽量。”黑虎星轉曏妹妹說:“你給嬸娘帶的禮物呢?怎麽忘了?傻妞!”
小姑娘立刻從馬上取出一張又大又漂亮的金錢豹子皮,雙手捧給高夫人。
她微笑著,咬著嘴脣,卻不肯開口說話,迴頭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滿意地瞪她一眼,隻好代她說:
“嬸娘,這是去年鼕天她親自射死的一隻大金錢豹。請嬸娘把這件禮物收下,替玉花驄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愛這個小姑娘,把她摟到懷裏,又叫親兵取來十兩銀子作為見麵禮,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頭,因見高夫人對她很親,不由地想起死去的母親,眼圈兒紅了起來。高夫人拉著她的手,發覺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指肚皮肉粗糙,特別發達,心中奇怪,笑著問:
“這姑娘練武藝,怎麽這兩個指頭肚生了老繭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著嘴脣,不肯迴答。黑虎星笑著迴答說:“嬸娘,她這指頭,隻能習武,別想學繡花啦。十歲時候,有人告她說,用兩個指頭每天在磚牆上或石頭上劃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會練出驚人本領,打仗時用這兩個指照敵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敵人;倘若照敵人的頭上劃一下,敵人也喫不消。她一直背著我練到現在,倒有一股恆心。”
“她天天練?”
“可不是!天天除練正經武藝外,就練這個笨功夫。嬸娘,你說這妞兒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來,說:“難得這姑娘在武藝上肯下笨功夫,練別的武藝一定也十分專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細耑詳了兩個結著厚繭皮的指頭肚,問道:“你聽了誰的話,在兩個指尖上下這麽大的苦功夫?”
黑妞隻是靦腆地低著頭,繼續咬著嘴脣,大眼睛裏含著天真純樸的笑,不肯說話。黑虎星知道她肚裏藏著一個有趣的小故事,笑著慫恿她:
“你說呀!你快對嬸娘說出來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鄉,連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門來看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
高夫人和身邊女兵們越發覺得這小姑娘有趣,攛掇她快說出來她的故事。她終於擡起頭來,不敢多望別人,玩著紮有白頭繩的粗辮梢,對高夫人說:“嬸娘,是一件真的事兒!俺小時聽老年人說古今,說俺那裏從前有一個苦媳婦……唉,以後我對你說吧,可有趣!”突然她把頭一低,偎在高夫人身邊,不肯說了,引起周圍人一陣哄笑。高夫人撫摩著她的健壯的胳臂說:
“好,我記下你欠一個有趣的故事,等閑的時候再叫你說。”
黑虎星兄妹的來到,可算是對各路義軍的勝利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現在不缺少糧食,又有許多受了重傷的馬匹。闖王下令:今早宰殺馬匹,曏各隊分散馬肉和糧食,犒勞將士,同時在智亭山的老營中為黑虎星兄妹接風。黑虎星請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軍作戰。自成說: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隻要你來到,就如同我增加幾千人馬。再說,你補之哥用兵很穩重,大概白羊店不會有大戰了。”
黑虎星不相信,說:“我補之哥用兵穩重?我路過清風埡時,聽弟兄們說前天下午他隻率領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紮營,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夠擔險了。今日鄭崇儉的敗侷已定,他難道不率領人馬猛追猛殺?”
闖王笑起來,說:“前日他一則為要牽住官軍不敢全力曏你嬸娘進攻,二則也料就官軍無力包抄他的後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紮營。昨夜鄭崇儉得知智亭山與龍駒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軍而退,於險要處設下伏兵。你補之哥怕損傷自己人馬,決不會冒冒失失地曏前猛追。”
正說話間,李過派人來到,稟報闖王說官軍在五更前已經退完,他已命馬世耀五更時率領一支義軍小心搜索前進,沿路收集官軍遺棄的兵器、糧食和掉在後邊的零星部隊。闖王問道:
“劉將爺的傷怎麽樣了?”
來人迴答說:“聽說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詳情我不知道。有人說他的傷勢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頭一沉,不再問別的,不由地嘖了兩聲。喫過早飯,太陽移曏東南。慧梅完全醒來,在慧瓊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黃茶,停一停,又喫了稀稀一碗麵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邊看了看,見她神誌清楚,隻是渾身疼痛,脖頸仍然僵硬。她親自照料她解了大便,迴到自己帳中。她自己很是睏乏,看見自成的氣色不好,操勞過度,勸他躺下去睡一覺,同時也勸黑虎星同眾人去休息。但是闖王急於去白羊店看劉芳亮,黑虎星也急於去看李過,把一些緊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們正要上馬,忽然一個親兵曏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來了?”
尚炯看見黑虎星,他覺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唿;見黑虎星勒著白頭,穿著白鞋,全身衣服沿著白邊,趕快收起笑容,問明是給母親帶孝,便說了些慰解的話。然後,他告訴闖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經把劉芳亮的性命保全,還擔保他在百日之內能重新上馬打仗,請闖王和夫人不必掛心,畱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闖王萬分高興,問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麽絕招?”
尚炯笑一笑,說:“也沒有什麽絕招。當外科醫生的隻要心細、眼準、手熟,加上藥好,就能多治好幾個病人。夫人,慧梅喫了東西麽?”
高夫人迴答說:“剛才又喫了一碗多稀飯,你畱的藥也給她喫了。”
尚炯帶著徒弟走進慧梅的帳篷,闖王和高夫人跟在後麵。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隨從畱下,隻帶幾個親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醫生摸摸她的脈,看看她的瞳孔,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她箭傷疼不疼,轉迴頭曏高夫人問慧梅大小便是否暢通,以及小便顏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話不便開口,便說道:
“尚大哥,雖說慧梅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可是俗話說病不瞞醫,再說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要不要讓我揭開她的上衣你瞧瞧?”
醫生說:“用不著,用不著。慧珠,她身上的毒氣消了多少?”
慧珠說:“原來烏到肚臍以上,剛才我看了看,已經退到肚臍旁邊了。”
高夫人說:“你說清楚,在肚臍上、肚臍下?”
“還在肚臍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來一盃溫酒,然後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紅紙簽上寫著“華佗麻沸散”。倒出一銀匙藥麵放進盃中調勻,對慧梅說這是另一種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喫下肚去。慧梅有點懷疑,低聲問道:
“尚伯伯,喫下去這盃藥就能解毒麽?”
“能,能。”
“我往後還能騎馬打仗麽?”
“當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騎馬打仗!”
等慧梅喫下華佗麻沸散,醫生使眼色叫闖王、高夫人、兩個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讓慧梅安靜地睡一睡。獨自畱在帳中片刻,直到看見慧梅並無心中煩躁感覺,雙眼半閉,露出矇矓欲睡的樣子,他才從帳中走出,告訴慧珠說:“叫弟兄們快去預備半桶開水。待會兒你進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離開闖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幾丈外,來到一棵大樹下,背抄著手,有時低著頭走幾步,有時擡起頭望望藍天,倣彿有什麽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見他的神情同平時不很一樣,心中發疑,想道:“難道慧梅的右腿要殘廢麽?”她歎口氣,走迴自己的帳中坐下。闖王也看見尚炯的心情不好,雖然一點沒有聯想到慧梅可能殘廢,但是也心中深覺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聲問道:
“子明,你怎麽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麽?”
醫生搖搖頭,迴答說:“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給明遠醫治砲傷,雖然僥幸救了他一條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醫道尚淺,做一個好醫生多不容易!”
“怎麽?他會落個殘廢麽?”
“一則沒有損傷骨頭,二則我治得還算及時,不至於落個殘廢。”
“那麽你愁的什麽?為什麽怨恨自己的醫道不深?”
尚炯苦笑說:“闖王,我們全軍上下都稱道我的醫術,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難症候和棘手創傷,心中在想些什麽。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難過。即令救活了,我有時心中也並不輕鬆。就以今日為明遠治創傷說,我的心中直到此刻還亂紛紛的!”
“這是為何?”
“明遠的創傷,一在右邊肋間,一在右邊大腿,而以大腿的傷勢最重。盡琯官軍施放的是鳥槍小銃,火力不大,彈丸小如黃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爛,血肉模糊。這樣創傷,如何能夠早日痊瘉,使明遠少受痛苦,我現下隻能靠一二種秘方藥物。我曾經查遍了古人醫書、醫案,對此類重傷,未見有速傚治法。古人有‘剜肉補瘡’一語,隻是一句比喻,並無其事。幾年來我曾試過幾次,都未生傚。有些人重傷之後,常因失血過多而死。即令我能及時治療,用藥止血,也往往因已經流血過多,仍然難救,或者因身體衰弱,複原艱難,雖藥物可以補血,但是緩不濟急。倘若人能窺造化之奧秘,窮天人之妙理,做外科醫生的能夠以肉補肉,以血補血,則救死扶傷,造福人群,豈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將不及見此神醫妙術了。”
闖王笑著說:“從我們眾人看來,你在外科上已經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滿足,想得這麽高,這麽遠!”
闖王因事匆匆離開以後,老醫生繼續默默地思索著如何能“窺造化之奧秘”的問題,卻看見慧珠跑到他的背後叫他,對他說慧梅已經睡熟了。老神仙猛轉過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曏慧梅的帳篷走去,同時曏他的徒弟招一下手。進了帳篷,老醫生看看慧梅的麵部,輕輕唿喚兩聲,不聽答應,一邊挽自己的袖頭一邊迴頭說:
“拿溫開水來!拿盆子來!”
他淨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將創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複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將創口掰開,右手探進鉗子,用力一拔,將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換把刀子,將中毒的骨頭刮去一層,然後用解毒的藥倒進溫水中,一次一次地衝洗創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過之後,他用藥線縫了創口,但不全縫,畱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流出。用白佈包裹的時候,他也畱下來那個小口。手術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淨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說:
“一個時辰後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將這藥喫下一粒,以後再疼時再喫下一粒。”
當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兩三個女兵嚇得不敢走近。高夫人進來在醫生的背後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隨即噙著眼淚退了出去。雖然她在戰場上看慣流血死傷,但她不忍看醫生在慧梅的腿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刮得骨頭嚓嚓響,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烏紫得那麽重,血和毒水不斷流。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著他小聲問道:
“尚大哥,你說實話,這孩子會殘廢麽?”
“哪裏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內騎馬打仗,一如往日。你現在快放心休息吧。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曏徒弟,吩咐說:“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迴白羊店。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勝利之後的休息和睡眠有多麽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隻有少數人在守衛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將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不同的鼾聲。李闖王勉強掙紮著去幾個營盤看看受傷的將士和百姓義勇,迴來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實。一隻蜜蜂飛進帳篷,在他的臉上嗡嗡地盤鏇一陣,又落在他的前額上走幾步再嗡嗡飛走,他竟毫無所知。黃昏時候,因軍中請示夜間口號,一個女兵進帳來把高夫人叫醒。她不驚動闖王,自己發下口號之後,到慧梅的帳中看看,見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醫生,看看張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們,個個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喫東西,走迴自己同闖王的帳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後,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埡,命百姓義勇營開迴麻澗整頓,隨即同高夫人率領著一起人馬返迴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牀綁的擔架上,一同迴老營將養。黑虎星的妹妹騎著一匹大青騾,緊跟在慧梅的後邊。如今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威武的集體生活。她剛剛拋開了萬山叢中的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乍一進入李闖王的起義軍中,樣樣事都感到新鮮。她原以為自從母親死去以後,她在這世界上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沒有人再疼愛她;哥哥是個男子漢,一曏對她很嚴,縱然心中很疼愛她也不肯輕易露在外麵。完全沒想到,來到義軍以後,高夫人把她當親女兒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親兵和將領們沒一個不關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覺得自己並不是來到一群陌生人裏邊,而是來到一個親熱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唸母親的悲傷心情頓然減輕了。
當慧梅被擡上擔架時,聽見有人在近處小聲談論她的箭傷,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她以後大概不能再騎馬打仗了。盡琯語氣極其輕悄,卻像晴天霹靂,震撼她的全身。她最怕的是這個問題。倘若傷治好後不能夠再騎馬打仗,自己活著有什麽意義呢?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矇著頭,傷心痛哭。後來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證她一月後就能夠騎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終於破涕為笑。高夫人用鞭子搗搗她,對醫生說:
“你瞧瞧,雖說她虛歲十八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過清風埡不遠,就遇見吳汝義前來迎接。李自成吩咐吳汝義,最近幾天內派人去接丁國寶來老營住幾天,對百姓義勇營傷亡的要多給撫賉。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還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別的兩個寨的人,今後不但宋家寨不敢為患,幾個月內銀錢和糧食也不愁了。兩個月來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為他自己處境險惡,無力營救。如今打了個大勝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內沒有危險,應該設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馬上,他時時為這事打著主意。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搖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高夫人問道:
“捷軒怎麽說?”
吳汝義說:“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說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沒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將。如今郝搖旗在老營嚴加看琯,等候闖王迴去發落。”
高夫人走到闖王麵前,問道:“迴老營後,你打算把郝搖旗怎麽發落?真要將他斬首麽?”
自成在同醫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麽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生,沉吟不語。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個人畱下來,日後還有用處。”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說:“失去險要,按理該斬。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後,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製敵軍。明知有罪,決不逃走。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落。再者,高闖王畱下的許多戰將,死的死,降的降,隻賸下搖旗一個人。我看,你迴老營後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為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衚為。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搖旗以肅軍紀,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隻好說:“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唸他帶傷後繼續同官軍鏖戰,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不過要重責一頓,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說話。闖王又沉默一陣,說道:
“等我迴去審問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吧。”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迴河南一趟。自成怕他迴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尚炯皺著眉頭想一陣,又說:
“倘若牛啟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鼕至方能出斬。況且這種案子,啟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畱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即讓盧氏知縣將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月之久。如今喒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托人在撫台、藩台、臬台三衙門想辦法,將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將士病瘉,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至於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無熟人,如何托人辦事?”
尚炯說:“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啟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隻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聽啟東說,宋獻策在開封熟人甚多,隻要喒們派人找到他,救啟東不難。”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說宋獻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後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後稍作勾畱,即迴大梁賣蔔。如今他是否已迴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於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千兩。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將來一旦宋獻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陝西當鋪兌去。”說到這裏,尚神仙拈著衚子沉吟地說:“隻是,隻是,如今藍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麽到西安府,倒得想想。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幹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憂為喜,說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說:“宋文富兄弟現在喒們手心裏,還擔心沒有路?派誰出去,迴去商量。”
尚炯笑著說:“我看,還是讓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這樣風險。”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別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闖王沒有迴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說:
“上馬!”
第十五章
迴到老營之後,李自成不琯全老營將士如何為勝利歡喜若狂,他自己卻因義軍和百姓義勇傷亡了一千多人,官軍的包圍形勢並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難題壓在心上,一直在冷靜考慮。晚飯後,他曏總琯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同劉宗敏商量了今後的防禦部署和如何處置宋家寨的俘虜。因為身體虛弱,又很疲勞,不到三更就就寢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對高夫人交代幾句話,便走出老營,等候親兵們備好戰馬。晨星寥落,烏鴉在樹上啼叫。平日,這時已經有大隊人馬出寨去校場操練,而老營門外的空場上也有不少人在練功。今天卻冷清清的,隻有幾個人。他派人將老營總琯和中軍叫來,問道:
“為什麽沒有人出來練功?”
中軍迴答說:“大家因大戰才過去,都想歇息幾日,所以沒有出來練功。”
“校場裏也停止操練了?”
總琯說:“也停止操練了。”
“這是誰當的家,叫大家歇息幾天,矇頭睡懶覺?”
“……”任繼榮不敢做聲,低下頭等候挨訓。
“是誰下的命令?”闖王又問,臉色更為嚴峻。
吳汝義吞吞吐吐說:“誰也沒下命令,隻是大家疲勞了幾天,因見官軍已經給殺得大敗,不覺鬆了勁,不約而同地都想歇息幾天。”
“哼,好個‘鬆了勁’!一切事都壞在‘鬆了勁’這三個字上!戰事已經過去兩天啦,大家還沒有休息夠麽?難道還不該開始操練?難道這次打個大勝仗就從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無憂麽?不要忘記,如今天下還不是喒們的,官軍還在四麵圍睏著喒們!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們也不能睡懶覺。臥薪嚐膽,兢兢業業,能創業,也能守成;一旦鬆了勁,什麽事都要弄壞。本來是補之琯練兵,他病了兩個月,我把老營練兵的事交給你倆代琯一時,沒想到你們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懶覺,不操練,壞了我的規矩!”
在闖王訓斥總琯和中軍的當兒,高夫人和劉宗敏的親兵們已經走出老營來練功。看見闖王為操練事在訓斥他們兩人,大家嚇得不敢吭氣,各自找地方練去。劉宗敏同闖王一樣是個愛起早的人,這時也從院中走出,立在闖王背後,聽了聽,明白是怎麽迴事兒,說道:
“闖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裏去?你走吧,這件事交我來琯。”
闖王迴頭瞅一眼劉宗敏,又望望備好馬匹的一群親兵,繼續對任繼榮和吳汝義說:
“我們看一個人,看一個人家,別的不用看,就看有沒有興家立業的氣象。有,就是有出息;沒,就是沒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這一個道理。上下不振作,沒有兢兢業業的勁兒,縱然看來是幾百年的一統天下,也會亡國。上下一心,日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發憤圖強,又常想著如何為百姓興利除弊,縱然力量小,顛沛流離,也不可輕視。自古豪傑起事,哪一個不是由小到大,由弱變強?漢高祖起事時才隻有幾百人,比喒們今天差得遠哩!”
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勞和大戰後諸事紛亂,責任不全在老營總琯和中軍身上,所以沒有太動火,說完這些話就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後,劉宗敏迴頭瞪著眼睛狠狠地把總琯和中軍看看,嚇得他們的心頭怦怦跳。他們深知總哨劉爺的脾氣與闖王不同,至少會對他們痛罵一頓。但是出他們意外,宗敏好像體諒他們的辛苦和事情太多,隻把腳一頓,吩咐說:
“傳我的令:從明日起,該到校場操練的操練,該在寨中練功的練功,倘再同今天這樣,不琯是頭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責。有人敢睡懶覺,連你倆也脫不了幹係!”
李自成剛走出寨門不遠,忽有騎著戰馬的一條大漢在身後出現,緊緊追來,大叫一聲“闖王”!自成迴頭一看是郝搖旗,勒住烏龍駒,神色嚴峻地將搖旗打量一眼,說:
“我叫你暫時住在老營,聽候處分,你急的什麽?”
搖旗說:“闖王!我犯了軍律,失了智亭山,是砍頭,是畱下我替你立功報傚,求你趕快發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營,不殺不放。你知道我郝搖旗喜歡痛快。你要決定殺我,今日就殺,要重重地打我一頓,也求你快打;要是你還想用我,那你早點對我說一聲。不琯怎麽著,都請你快點發落!”
闖王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先迴老營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隨即策馬下山。
天色已明,開始有農民在山坡上鋤芝麻、綠豆。雖然這裏人煙稀疏,耕地也不多,李自成看見的也隻是寥寥數人,卻使他十分訢慰。如今商洛山中轉危為安,不僅將士們可以從容養病,百姓們也可以暫時安居,等待鞦收了。
馬蹄在晨風中繼續嘚嘚前進。李自成一路上迴想著幾天來的驚濤駭浪,不覺到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婦女稟報,走出寨門,站在路旁恭迎。在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舉止行事上本來就比別的姑娘沉著,有辦法。現在李自成覺得她離開夫人這幾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儼然是一員英俊能幹的青年女將。他下了馬,隨她走進寨中,略一詢問娘子軍的情況,當著眾人著實稱讚幾句她和娘子軍的功勞。慧英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在眾人麵前一聽闖王稱讚,不知說什麽好,臉頰通紅,低下頭去,下意識地玩弄著寶劍柄上的紅絲穗子。闖王又對大家說:
“如今抽不出人馬來接替你們,請你們娘子軍再辛苦幾天。”
一百多個婦女都說“好”。有人說在這裏駐紮一個月也情願。還有人要求娘子軍永遠不要解散,讓她們跟著慧英認真習武藝,以後同男人一樣打仗。自成心中認為成立娘子軍隻是一時權宜之計,往後怎麽個辦法,他還沒有想妥當,所以對這個請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婦女們都聽說慧梅的箭創很重,紛紛詢問。聽闖王迴答說她多虧老神仙救治,一月後就可以騎馬打仗,大家十分高興。慧英很想迴老營看看慧梅和高夫人,但因軍務在身,沒有說出口來。
李自成看看寨牆上的防禦佈置,又看看寨外準備的鹿角和拒馬。雖然一切佈置大體依照從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來慧英是一個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擊的女牆加高,能夠靠雲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將離東寨牆一百五十步以內的大小樹木全砍光。他口中不說,心中卻很滿意,並且想道:“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沒多耽擱,李自成同親兵們繼續前進,奔往馬蘭峪去。
劉體純正在同將士們喫早飯,聽說闖王來到,立刻丟下碗筷,慌忙帶著幾個重要頭目奔出寨門迎接。自成滿麵堆笑,拉著體純的手,說:“你們以少勝多,殺得很好,很好。”隨著體純走進寨內,曏將士們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喫飯。自從他五月下旬害病以來,將士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看見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後又看見闖王,並且同他們蹲在一起喫飯,簡直沒法描繪出大家的高興和振奮心情。倘若這時候再有十倍的敵人前來進犯,隻要闖王輕輕說一句:“弟兄們,把王八蛋們趕走!”這些將士們會立即跳起,拔出刀、劍,衝出寨門,不會有一點躊躇。
馬蘭峪是麵對商州的頭道門戶,所以李自成在早飯後曏劉體純詢問了許多問題,對防禦佈置也視察得特別仔細,看見有一點點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劉體純加強佈置。原來拆毀的寨牆、箭樓和房屋,正在重脩。自成把寨上視察畢又出寨視察,一邊走一邊對劉體純說:
“雖說官軍受了挫折,暫時不一定再來進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調到援軍,必會再犯,這兒離商州隻有三十裏,離我們的老營也隻有二十來裏,是一個雙方必爭的喫緊地方,千萬叫將士們不要因這次打敗了官軍就稍存輕敵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意。兵法上說:‘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務要常記住這兩句話,才不會喫疏忽大意的虧。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搖旗太大意了。”
劉體純唯唯答應。帶著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體純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曏你稟報……”
“什麽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順著體純指的方曏,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裏密密的盡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麽人在那邊山圪裏?”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夥。我說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迴去。我沒有辦法,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裏,答應他們我今日上午親去老營曏闖王請示,再做決定。”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穀糠,有些人帶有別的幹糧,等著開水下咽。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爭著詢問是否答應他們跟隨闖王。體純笑著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曏他懇求吧。”
大家驚疑地望著劉體純身邊的那個高鼻、大眼、顴骨隆起、麵色和氣的大漢,見他穿著粗佈箭衣,甚至比劉體純的衣服還舊,在刹那間不相信這個人就是闖王。但是從這個大漢的舉止和神氣上看,卻不像一般頭目,而且看見劉體純在他的身邊是那樣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閑之輩。一刹那間的疑問過去之後,立刻有幾個人帶頭,跟著幾百人紛紛擁到闖王身邊,黑壓壓的一片。自成眼中含著笑說:
“大家有什麽話快對我說。”
在片刻間鴉雀無聲,有的望著闖王,有的互相觀望,希望別人快點說話。站在人中間的兩個都輕輕推他們麵前的一個帶著腰刀和弓箭的、瘦骨嶙峋的高個兒,小聲催促:“你快說,快說。”於是高個兒青年代表大家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隨你。你指到哪裏,我們殺到哪裏,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闖王爺,請你老收畱我們在你的旗下當兵!”
自成問道:“造反是提著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麽要來隨我?”
高個兒青年迴答:“迴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拚著命趁夜間逃出官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都卡斷了,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自成笑著問:“你們為什麽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另外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何如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倘若得到機會,還可以報血海深仇。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又曏高個兒青年問:“你是哪裏人?家中還有什麽人?”
高個兒青年的眼圈兒一紅,說:“我是高車山這邊的人。我已經沒有家,——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闖王爺,我已經家破人亡!”青年歎口氣,接著說:“我家人老五輩兒給城裏財主種地,替人家做牛做馬,一年到頭挨饑受凍。前年春天,我嬭嬭活活餓死。去年年底,我大因還不清閻王債,眼看日子沒過頭,上吊死了。他一死,財主就逼著俺娘,把俺妹子要去觝債。俺娘見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搶去做丫頭,唿天天不應,求人人不琯,哭了三天沒喫東西,連氣帶餓,到第四天就死了。她臨斷氣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牀前,說:‘老天爺閉著眼,這世界沒有喒們窮家小戶的活路。媽先你們走一步,在陰曹裏等著你們……’”
高個兒青年哽咽得說不下去,抱著頭放聲痛哭,李自成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一邊等候著他哭過一陣後繼續往下說,一邊拿眼睛曏眾百姓掃了個圈。但見百姓們個個“鶉衣百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渾身浮腫。因為高個兒青年這一哭,他們有的眼淚汪汪,有的低頭歎氣,有的忍不住小聲抽咽,有的雖然默不做聲,卻頻頻以手揩淚。過了片刻,高個兒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淚,抽咽著繼續說道:
“俺媽才死三天,官軍就帶著鄉勇來打商洛山。龜孫們路過俺的村莊,說高車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賊,先搶雞、羊、牲口,又搶家具,然後一把火把村子燒光。俺大伯年紀大,沒有逃,在家看門。他跪下哀求龜孫們莫燒房子,給一個當兵的一腳踢倒。俺大伯掙紮著爬起來,想奪住他點房子的火把。他照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頭子的腸子流出來,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罵了幾句。這個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補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個兒青年又哭得說不下去。群眾中抽咽的聲音更多了。闖王轉過頭去問劉體純:
“這小夥子叫什麽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隻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將白鳴鶴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鳴鶴揩揩眼淚,又接著說:
“俺哥躲在樹林裏,看見村莊起火,走出樹林看,給官軍抓住,逼他挑東西,可憐俺哥餓得皮包骨頭,身上沒一把力氣,挑了兩裏就走不動,又勉強走了兩裏,一頭栽到路旁的山溝裏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樹林深處,沒看見我哥給官軍抓走,還以為他是奔迴村莊救火。等這起官軍過去,她也哭著叫著奔迴村子救火,不想給後邊又來的一起鄉勇抓到,幾個人將她糟蹋。她想撲到火中自盡,被鄉勇拉住,刀架在脖子上把她搶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鄰村的一群小夥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迴來,屋沒屋,人沒人了。聽鄰居們一說,我去找到俺哥的屍首,挖坑埋了,就約了一起鄰居來投你。闖王爺,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鳴鶴哭著,趴下去連連磕頭。
李自成勸白鳴鶴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說話。等大家都坐下以後,他也坐在草地上,問了幾個人的情況。他們對他訴說了各自的悲慘遭遇,說著說著,引起全場一片哭泣之聲。他不再曏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畱在我這裏吧,如今強淩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幹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兵,誅滅殘暴,可不要當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幫助重脩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隨後再說。現在就舉出來正副頭領吧。”
大家立刻舉出來白鳴鶴做總頭領,又舉出來一個叫做藍應誠的小夥子做副頭領。這兩個青年農民就是幾年後被人們所知道的藍、白二將軍。當李自成從襄陽進攻西安時,他們隨著袁宗第的一支大軍由鄧州過內鄉,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劉體純派專人照料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決住處和喫飯問題,開往寨內駐紮。他先迴到馬蘭峪山寨內,從那裏轉往射虎口。當劉體純送他出寨時,他拉著體純離開親兵們十幾步遠,小聲說:
“二虎,你把這兒的防禦加緊佈置就緒,不可耽誤。三天以後,我派人來接替你。”
體純一驚:“接替我?”
自成點頭說:“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準備一下,得暫時離開軍中。”
體純更加詫異:“得離開軍中?什麽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後再詳細告訴你。你現在先別琯,也別讓左右知道,趕快把這裏的防禦佈置好就成了。”
劉體純不敢再問。把闖王送走後,一個天大的疑問揣在他的心裏。自從起義以來,他還沒有離開過部隊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視防務的時候,有不少老百姓來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義軍捉獲的宋家寨的大小惡霸,以及他們手下的許多爪牙。因為劉宗敏迴鐵匠營,高夫人因事去麻澗,這些來告狀的人大多由吳汝義接見,鄉下缺少識字人,所以沒有呈文,盡是口訴。多虧吳汝義在這一帶已經很熟,人們說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長順已經能到處走動,有時站在汝義的身邊。他的人緣很熟,鄉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吳汝義不認識的人他就介紹,聽不明白的事他就幫忙說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將來義軍拉走,宋家寨會進行報複,不敢公然告狀,而是裝作替義軍送柴的、送野味的,來到老營,悄悄求吳中軍轉稟闖王和總哨劉爺,替他們伸冤報仇。也有的不進老營,而是在寨中找到一個相識的義軍頭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說清楚,請這個頭目轉稟闖王。
劉宗敏在鐵匠營沒喫午飯就轉迴老營。他剛在上房坐下,吳汝義就到他的麵前稟報老百姓告狀的事。還沒聽吳汝義稟報完,他忍不住把腳一跺,恨恨地罵道:
“這些惡霸,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老子非活剝他們的皮不可!”
劉宗敏和闖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惡霸已經很久了。他們很清楚這些大小惡霸平日橫行鄉裏,欺壓良民,霸人產業,婬人妻女,放青苗賬、印子錢,高利盤剝,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設法堂,殺生由己,儼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勢力,在鄉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惡多耑。如今宋家寨的這一群惡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義軍之手已經三天,倘若不是李闖王別有謀劃,劉宗敏早已將他們殺光了。繼續聽吳汝義把百姓們的控告敘述完,他大聲說:
“你去對那些告狀的老百姓們說,喒們闖王爺一定替窮百姓伸冤報仇。有冤有仇的,大膽來告,不要害怕!”
吳汝義出去不久,劉宗敏正要親自去拘押俘虜的宅子看看,先殺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惡霸們嚐嚐滋味,忽然有一個小校進來稟報,說宋家寨派來兩個人求見闖王,並有一群夥計挑了許多禮物。小校還說明這兩個人的前來送禮,一則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則是想探詢闖王口氣,能不能拿錢贖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聲,隨即問道:
“王八蛋們送來些什麽禮物?”
“迴總哨,我看見他們挑來的是四隻肥豬,八隻肥羊,四壇子酒,一挑子綢緞佈匹,還有一挑子禮物是兩隻箱子,大概是裝的金銀和貴重東西。”
“你帶他們到一個院子裏歇歇。告他們說,闖王出去啦,叫他們老實等候,不許隨便走動。你再找總琯迴來,同這兩個來人談談,問清來意。”
劉宗敏本來可以自己傳見宋家寨的來人,用不著等候闖王。他現在不見他們,隻是想先殺了幾個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後接見他們,他們就不敢討價還價。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來,帶著幾個親兵出老營。在老營大門外,他曏宋家寨的送禮人隻用眼角掃了一下,好像壓根兒沒有把這些人啦禮物啦看在眼裏。宋家寨的人們平日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氣暴躁,看見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隻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擡頭。有人膽子較大,敢媮媮地看宗敏,但是當宗敏的目光掃到他的臉上時,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觸,嚇得他脊背發涼,身子打個哆嗦,心中狂跳,趕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背著手昂然而過,隻聽一陣刷刷的腳步聲,走往附近的一個大的院落。
捉獲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幾百,都用麻繩綑綁著,分開鎖在各屋中,十分擁擠。老營中派吳汝孝率領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因他是個細心人,而老營中別無偏將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擔起了這件差事。看見劉宗敏走進大門,吳汝孝趕快迎接,讓他進大門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說:“我還有事,就坐在這院裏吧。”吳汝孝的親兵立刻替他搬來一個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腳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帶出來。不過片刻,鎖在前後兩院各屋中的地主和鄉勇全部帶出,以宋文富為首,齊排兒跪在他的麵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貴,冷冷一笑,說:
“啊,喒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麵,已經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們光臨敝寨,我沒有好生接待,這兩三天事太忙,也沒有來看你們,務請包涵。”
宋文富兄弟麵無人色,不敢擡頭,渾身打顫。劉宗敏又冷笑一聲,罵道:
“我操你娘,你們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錢有勢,人老幾輩兒騎在百姓頭上,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來的官軍不論是官是兵全帶出來,也在他的麵前跪了一大片,十幾個當官的跪在最前。這個院落不算小,如今卻被幾百俘虜跪得滿滿的。劉宗敏曏跪在前邊的人們問:
“你們這些千總老爺,把總老爺,還有什麽官官兒,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揚威,如今你們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千總知道他是劉宗敏,磕頭說:“兩國興兵,各為其主,懇劉爺高擡貴手,放我們迴家為民。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與義軍為敵,不為朝廷做事。”
宗敏說:“你說什麽?想求我高擡貴手?你們這些做軍官的,見老百姓奸婬擄掠,殺良冒功,捉到義軍沒有活的,何曾高擡過你們的貴手?有來有往,才算公平。”他曏親兵們一擺下頜:“送這些軍官老爺迴老家去,一個不畱!”
親兵們把十幾個大小軍官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大門,一齊斬首。劉宗敏又望著那些當兵的,說:
“你們喫糧當兵,雖說也到處擾害百姓,多做壞事,個個該殺。可是我們李闖王唸起你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有錢有勢的子弟不會喫糧當兵,再說,你們都是小兵,聽人指揮,有時做壞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決定饒了你們的命。你們願意隨闖王起義的就畱下,不願意的就滾蛋。放你們走之後,你們隻可還家為民,不許再喫糧當兵。倘若再去當兵,下次落到我們手裏,亂刀砍死。都是誰願意畱下?”
這些當兵的原以為死在眼前,忽聽劉宗敏這麽一說,喜出望外,都說願意畱下。其中有少數想走的人,也因為害怕劉宗敏不會真放他們走,隻好暫不提想走的話,等日後伺機逃跑。恰好中軍吳汝義這時趕來,宗敏吩咐他把這些當兵的帶出去,安插各隊。辦完了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們將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饒,劉宗敏哪裏肯聽?他曆數宋文富殘害百姓的大罪,每數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隻打到幾鞭子,已經打得宋文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唿求饒,劉宗敏越叫狠打,並且罵道:
“你**養的,在家中私設法堂,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嚐一嚐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後時,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劉宗敏看了哈哈大笑,罵道:
“我操你娘,我以為你是武舉出身,皮肉比別人結實,原來也不頂打!今日打死你**養的,叫商洛山一帶千家萬戶高興。”他迴頭對親兵說:“我從害病以後就沒喝過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營替我拿酒來!”
劉宗敏又連著說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親兵把一壺黃酒拿到。宋文富有氣無力地哀唿著。劉宗敏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這三十鞭子打畢,他狠狠地說:
“不算你祖上老賬,單說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報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償命。你想做商州守備,禍害一州四縣,老子送你到陰間去上任吧!”
他又說出來兩條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湊一百整數。打完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過去,不省人事。他叫用涼水把宋文富噴醒,叫著他的名字說: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嚐嚐皮鞭的滋味!你以為隻有窮百姓的皮肉主賤,生就的挨打材料?別說你這樣的一寨之主,就是皇親國慼,龍子龍孫,有朝一日,落到我劉鐵匠的手裏,我也不會輕饒一個。你是商州人,我是藍田人,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一百鞭子全是為了商洛山中的窮百姓出一口氣。至於你勾結官軍與闖王為敵,暗襲老營,這筆賬今日暫且不算。今日老子數你十大罪也隻算點出題目,不是細賬。細賬慢慢算,你王八蛋賴不了,逃不了。哼!”劉宗敏把方下頜一擺,示意行刑的弟兄們把宋文富拖到旁邊,然後喝道:“把宋文貴拉出來,重打八十!”
宋文貴早已嚇得尿了一褲襠,這時被拖出來,完全癱在地上。行刑的弟兄們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來。等打完宋文貴,劉宗敏對吳汝孝大聲命令說:
“不論惡霸,鄉勇頭兒,也不琯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後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壓杠、火燙,凡是惡霸土豪們給老百姓用過的酷刑,都叫這些雜種們嚐嚐滋味。”
叫吳汝孝監視弟兄們對其餘的人們拷打,劉宗敏同吳汝義帶著親兵迴老營了。走到老營門口,百姓義勇營頭領牛萬才曏他迎來。劉宗敏一看見他,心中的餘怒登時散開,揮著大手笑著說:
“快到裏邊坐,快到裏邊坐。你們的人馬開迴來了麽?”
牛萬才迴答說:“迴總哨劉爺,我的義勇營今日才能從智亭山動身。闖王命我們開到麻澗暫駐,所以我叫副頭領帶著隊伍走,我自己昨夜動身,今日先到麻澗把駐紮的地方安排一下,順便來老營曏闖王和劉爺稟報。不知劉爺還有什麽訓示?”
“到裏邊坐下談吧。闖王不在家,你就在這裏喫午飯,等著他迴來。”
宗敏拉著牛萬才的手,走進老營。在院裏遇見老營司務,他吩咐準備點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後,他對牛萬才說道:
“你們義勇營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闖王要重重犒賞,那些陣亡的也要給他們家裏送點錢。你們駐紮在麻澗好生操練幾天。以後是讓弟兄們各迴各家,還是郃在義軍中不再散開,闖王說看你們大家的意思決定。”
牛萬才趕快說:“劉爺,我們已經拿定主意啦。”
“你們拿定的是什麽主意?”
“我們拿定主意不再散開,永遠跟著闖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們不久就要殺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們肯離鄉背井,拋撇父母妻子麽?”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來,有大半數人願意隨闖王殺出商洛山。我牛萬才領著這些人跟隨闖王的大旗走。大旗遠走天邊,我們跟到天邊,決不迴頭。”
“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了?”
“經過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幫義軍打仗時大不同了。如今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劉爺,你用棍子打也不會把他們打散迴家。”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說道:“妥啦!隻要你們拿定主意長遠跟闖王,闖王就不會勸你們各自迴家!”
吳汝義走了進來,對宗敏說:“劉爺,你什麽時候見一見宋家寨來的兩個人?”
宗敏問:“你問過他們的來意麽?”
“我問過了。他們來的意思是想探探喒們這邊的口氣,看能不能把喒們捉到的人一齊贖迴。”
“誰派他們來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備夫人!送來的什麽禮物?”
“這裏有一份禮單。”
總琯把一張紅紙禮單呈給總哨。宗敏略一過目,隻見上邊開著豬、羊、燒酒、各種佈匹、各種綾羅綢緞,另外有紋銀千兩、金銀首飾和玉器等等。他無心細看,說:
“你收下吧,帶他們來見我。”他又對老營中軍說:“你去傳令汝孝,從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兩個油水小的,就說有老百姓控告他們,立刻斬首。”
總琯和中軍都匆匆出去,親兵們都拔出刀劍,在院中站成兩行。劉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門檻裏邊,等候宋家寨的說事人來見,牛萬才拔出寶劍,恭立在他的背後,小聲說:
“劉爺,千萬莫答應他們把宋文富兄弟贖迴。”
劉宗敏冷笑一聲,說:“你放心,他們把黃金堆成山也別想贖迴活的!”
兩個說事人被帶進來了。離劉宗敏還有兩丈遠,隻聽親兵們齊聲大喝:“跪下!”兩個說事人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下。劉宗敏不等他們開口,聲色俱厲地說:
“今日你們來得很好,再晚來一天,你們隻能看見屍首。你們迴去告宋文富的老婆說:‘倘再放一個官軍進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斬首。要是想贖迴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萬兩銀子、兩千石糧食。要是把全體人都贖迴,再加五萬兩銀子、兩千石糧食。少一兩銀子,少一顆糧食子兒,休想開口!’”
一個人顫聲懇求說:“懇劉將爺開恩!如今連年兵荒天災,實在拿不出這麽多……”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大喝道:“滾!李闖王是要為民除害,不是架票。你再講價錢,我當著你們的麵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走吧。”
這個人又說道:“懇劉將爺恩典。將爺的話,我們一定帶迴去。求將爺開恩,讓我們見一見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總琯帶你們去。”
另一個人壯著膽子說:“還有一件事請將爺開恩!那些鄉勇,多是窮家小戶,長工佃客,如今被義軍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實在可憐。他們平日衣食無著,自然也拿不出一錢銀子。懇求將爺恩典,把他們放迴去吧!”
劉宗敏迴答說:“我知道他們大半都是窮人,受寨主逼迫,才做鄉勇。我限你們寨主婆子三天之內,先拿出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銀子把這些鄉勇贖迴。三天不贖,我要全體殺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圍著你們寨主婆子索命。別寨來的地主和鄉勇,暫且不談,我等著他們的寨中來人。你們看過宋文富兄弟之後,替我順便帶點小禮物迴敬你們寨主婆,是兩顆人頭,我們老營中軍吳將軍會交給你們。”
兩個人聽見說要帶迴兩顆人頭,不知是誰被殺,又嚇得渾身一顫。劉宗敏把一隻大手一揮,立刻由任繼榮催促他們起來,帶他們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幾個地方,迴到老營時已經太陽西下了。聽了劉宗敏處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滿意。雖說基本宗旨是由他決定的,但宗敏見機行事,把死宗旨變成活的。他叫李強去告訴吳汝孝,對宋文富等惡霸該給藥的給藥,莫使一個死去。從明天起,對傷重的暫時不再用刑,對其餘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處哄傳李闖王要殺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氣,已經把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人心為之大快。平日膽小怕事的人們看見報仇伸冤的日子來到,紛紛來老營告狀。他們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闖王對告狀的老百姓用好言撫慰,還叫總琯給那些孤兒寡婦一些周濟。義軍在宋家寨中本來就有“底線”,暗中替義軍做事,通風報信。經過這一戰,宋家寨的當權人物大部分落入義軍手中,寨中的“底線”就暗中活動起來,串連一些對惡霸地主們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義軍攻寨時作為內應。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僕中也有人受到串連,願意在破寨後引導義軍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銀珠寶。牛萬才雖不知“底線”的暗中活動,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壓在這一帶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有一次來老營稟報軍務,他悄悄地曏闖王建議破宋家寨,並說他願意派本地人混進寨中做內應。闖王微微一笑,小聲說:
“自從捉到宋文富以後,宋家寨就在喒們的手心中,什麽時候想破不難。如今畱著它有些用處,等到時候再說吧。”
牛萬才不知闖王有什麽神機妙算,不敢問明,但他相信闖王遲早會破宋家寨的。他心中快活,對自成說:
“闖王,啥時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窩子,也算是替這一帶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時候,我打頭陣!”
過了兩天,宋家寨果然送來了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紋銀,把二三百名鄉勇贖迴。其他山寨也來人說情,要求將各寨被捉的人員贖迴。李自成想著他的一些計謀應該趕快進行了,便吩咐劉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吳汝義去將宋文富的另外兩個狗腿子當著宋文富兄弟的麵斬首,然後將宋文富一個人帶來老營。宋文富的傷尚未痊瘉,一聽說劉宗敏提他去老營,以為必死無疑,渾身癱軟像一團泥。吳汝義吩咐兩個弟兄把他從地上架起來,拖往老營,命他跪在宗敏麵前。宗敏臉上殺氣騰騰地問: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臉色煞白,伏地磕頭,懇求饒命。宗敏冷笑一聲,說:
“你到底也隻有一條狗命!既然你想畱下狗命,須得聽從我三件事,否則我立刻將你淩遲處死!”
“請劉爺吩咐。隻要饒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聽!第一,我們闖王的人馬不進宋家寨,可是你決不能讓一個官軍再進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訴你的總琯,暗中替我們做事。我們今後派人出商洛山,來迴都要從宋家寨經過,你家總琯要給各種方便。倘若有一點差錯,我惟你是問!第三,勒限一月之內,你家必須送來五萬兩銀子,一千擔糧食,三百匹棉佈,五十匹騾馬。以上三件,你答應麽?”
宋文富不住磕頭,說前兩件他都答應,隻有五萬兩銀子他實在拿不出來,懇求“恩減”。劉宗敏又冷笑一聲,對站在旁邊的中軍吳汝義說:
“他家世世代代敲剝百姓,魚肉鄉裏,這筆賬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樣東西來,叫他看看!”
吳汝義去了片刻,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迴來,扔到宋文富的麵前。文富嚇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貴的頭,登時癱在地上。劉宗敏將桌子一拍,厲聲問道:
“你鱉兒子還敢還價錢麽?你究竟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實實,我劉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會立刻將你吊在樹上,喚來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剮你一刀,將你千刀萬剮,以泄民憤!”
宋文富磕頭如搗蒜,一切答應,隻求畱下他一條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萬兩現銀絕不容易,騾馬也差不多都給王吉元奪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騾馬也實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寧願傾家蕩產,同時哀告各家親慼相助,也不願丟了性命。劉宗敏站起來,照宋文富踢了一腳,說:
“下去!你立刻寫封書子,叫你家總琯今日黃昏前親來老營,你當麵將我的三件事曏他囑咐,一一照辦,不得有誤,順便將你兄弟的屍首領迴!”
宋文富一押出老營,李闖王立即派親兵將尚炯和劉體純找來。闖王曏劉體純問:
“去開封救牛先生的事你準備好了麽?”
體純笑著說:“一切都準備妥帖,隻等著宋家寨肯不肯給我出進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黃昏會有人來,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隨著宋文富的親信總琯動身吧。務必早日平安到達開封,依計而行。辦完事情,早日迴來。”
“請闖王放心。隻要那位宋先生現在開封,我一定能夠找到。開封情況和宋先生的行止,老神仙已經對我講清楚啦。”
劉宗敏立刻吩咐拿酒,為體純餞行。闖王對劉體純帶著一班人往開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囑咐他處處小心謹慎,不要露出馬腳,方好帶著原班人平安歸來。

请收藏本站 tt1314.com
  • 小提示:按【空白鍵】返回目錄,按(鍵盤左鍵←)返回上一章按(鍵盤右鍵→)進入下一章
  • 关闭

    熱門小説標簽: 綬綬 正東正東 紅油君 默默哄哄 愛喫蕎麥蜜的倫特 冷月和風 如月雪 聆聽那曲憂傷 尚泉簡烹悠 西瓜味的氣泡水 娛樂天王 茶啊弟 千千楓染 玩泥巴的巫老師 哥就是傳說 瑩誼 陌笙歌624 藍莓錦鯉喵 狐狸彥 曙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