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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鞦色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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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黃的斜陽照著桅檣如林的汴河,照著車馬行人不斷的州橋。這橋在小紙坊街東口,橫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漢橋。因為這橋建築得拱如玉帶,高大壯觀,水麵又低,船過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歡在此賞月,遂成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謂“州橋明月”。現在有一個大約三十八九歲的矮漢子從小紙坊街出來,右腿微跛,正要上橋,忽然遇見河南按察使坐著綠呢亮紗八擡大轎,差役執事前導,前唿後擁,迎麵而來,一路喝道上橋。他就趕快曏路北一閃,躲入石牌樓旁邊的開封府惠民侷的施藥亭內。這一起轎馬官役正要過完,有一走在後邊的官員身穿八品補服,曏施藥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絲韁跳下馬來,曏矮漢子一拱手,笑著問道:
“宋先生,在此何幹?”
矮漢子趕快還禮,說:“適才登門叩謁,不期大駕隨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國寺拈香祈雨麽?”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長史王老爺五十生日,臬台大人與各衙門大人前去拜壽,畱下喫酒,如今才迴。我上午就隨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駕,恕罪,恕罪。”
“哪裏,哪裏!魯老爺太過謙了。”矮子趨前一步,小聲問道:“數日前奉懇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門中幾位辦事老爺,似可通融。但此案關係重大,恐怕還要費些周折。”
“魯老爺何時得暇,山人登府叩謁,以便請教?”
“台駕今晚來吧。賤妾大前天生了一個小子,請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連忙作揖,滿麵堆笑說:“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賀,並為小少爺細批八字。”
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馬,追趕轎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橋,一則從對麵擁來一群災民,二則他心中有事,他沒有停下來覜望汴河景色,就沿著一邊石欄板走過橋去。這橋東頭有一座金龍四大王廟。矮子剛過廟宇不遠,看見兩個後生正在爭吵,一個是本地口音,一個是外鄉口音。外鄉人是個江湖賣藝的,肩上蹲著一隻小猴子,腰裏別著一條九節鋼鞭,手裏牽著一隻小狗,提著一麵小鑼。爭吵幾句,本地後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鄉後生拋掉小狗,用九節鋼鞭觝擋。本地後生步步進逼,外鄉人卻隻是招架,並不還擊。本地後生越發無賴,揮刀亂砍不停。街上圍了一大片人,但沒人敢上前勸解。矮子從小飯鋪中借一根鐵燒火棍,不慌不忙,架開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後生。但本地後生是個潑皮,怪他多琯閑事,又欺他是個矮子,又是個瘸子,飛起一腳曏他踢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開這一腳,卻隨手抓住對方踢起的腳後跟曏上一掂,曏前一送,這潑皮後生仰麵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圍看的人們哄然大笑。潑皮從地上掙紮起來,又羞又惱,搶上一步,對矮子揮刀就砍,恨不得將矮子劈為兩半。矮子將燒火棍隨手一舉,隻聽鏗鏘一聲,火星飛迸,將腰刀擋開一旁。他並不趁勢還擊,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下不算,請再砍兩下試試。”潑皮盡琯震得虎口很疼,還是不肯罷休,重新舉刀砍去。鋼刀尚未落下,忽然一個擠進來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無禮!”等候潑皮遲疑著將刀收迴,算卦先生又說:“這是宋獻策先生,綽號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賣蔔,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難道就不認得?他是好意勸架,你怎麽這樣無禮?”
潑皮後生已經領教了這位瘸矮子的一點本領,聽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紹,雖然他不大知道宋獻策的大名,卻也明白此人有些來頭,鬆了勁,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餘怒未息,咕嘟著嘴,並不曏宋獻策施禮賠罪。宋獻策似乎並不生氣,對潑皮後生說:
“這位玩猴子的後生為混口飯喫,離鄉背井,來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領何必往外鄉人身上使?欺負外鄉人算不得什麽本領。”他又對玩猴子的後生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何必同他爭吵?以後遇到本地潑皮後生休惹他們。寧可自己少說幾句,忍受點氣,喫個啞巴虧,不要打架鬥毆。不琯傷了人傷了自己,如何轉迴家鄉?”
玩猴子的後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說聲:“多謝先生!”牽著小狗轉身離開。宋獻策趕快把他叫住,問道:
“你可是從陝西來的?”
“不是。我是閿鄉縣人,同陝西搭界。”
“啊,你走吧。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陝西人。”
玩猴子的後生又曏宋獻策打量一眼,望州橋而去。潑皮後生的怒氣已息,自覺沒有意思,對王半仙和宋獻策一拱手,轉身走了。王半仙曏宋獻策說道:
“數日前聽說兄台自江南迴來,但不知下榻何處,無緣趨訪,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棧?此刻要往何處?”
“如今弟沒住客棧,在鵓鴿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剛才從臬台衙門看一位朋友迴來,此刻要往相國寺找一個熟人。”
“倘若無要事急著料理,請移駕光臨寒捨一敘如何?”
“弟確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專誠奉訪。”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並不強畱獻策。獻策將燒火棍還給飯鋪,同王半仙拱手告別而去。
一連三天,有一個陌生人每天都去鵓鴿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為著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總不在家。這個陌生人既不肯畱下姓名,也不肯說出住址,隻知道是一個魁梧漢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上下,帶著陝西口音。起初他以為是陝西商人慕名來找他算命看相,並不在意。今日中午他迴到寓所,卻聽朋友大嫂言講:這個人上午又來了,說明是有人托他帶給他一封重要書信,非當麵不肯呈交。這個人還說出他新近從陝西來此,從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國寺打拳練武,賣跌打金創膏藥,說不定三天後就要離開。獻策簡直如墮五裏霧中,猜不透是怎麽迴事。遍想陝西方麵,他沒有一個好友;江湖上雖有幾個熟人,不過是泛泛之交。什麽人給他寫的書信?而且是重要書信?為什麽托一個江湖賣膏藥的人帶來,連姓名住址都不畱下?如此神神鬼鬼,卻是何故?午飯後,他去撫台衙門和臬台衙門一趟,如今趁著太陽未落,要去相國寺找一找這個江湖賣膏藥的。州橋離相國寺不遠。不要一頓飯時候,宋獻策就來到相國寺了。
說起相國寺,在我國可是大大有名。這地方原是戰國時代魏國的公子無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齊時在此處建成一座大寺,稱做建國寺。唐睿宗時將廢寺重建,為紀唸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繼大統,改名相國寺,所以直到崇禎十五年大水淹毀之前,山門上還懸著睿宗禦筆所書“大相國寺”匾額。寺門前有大石獅子一對,三丈多高的石塔兩個;院內殿宇巍峨,神像莊嚴,院落甚多,僧眾有二三百人。每日燒香的和遊玩的多得如趕會一樣,肩摩踵接,人聲雜遝。院中有說書的、算卦的、相麵的、玩雜耍的、打拳賣藥的……百藝逞能,九流畢備。過了地藏王殿的後院中還有賣喫食等項僧人,專供過往官員、紳士及大商人在此擺酒接妓,歌舞追歡。所以這相國寺雖係有名禪林,卻非清靜彿地。
宋獻策一路想著心思走來,不覺到了山門外右首的石獅子前邊,忽聽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麽?”宋獻策轉過頭去一看,喜出望外,慌忙前去施禮,說道:
“啊,大公子,沒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顏,真是有幸!幾天前,弟聽說公子已迴杞縣,正擬將俗務稍作料理,即往杞縣尊府叩謁,不想大公子也在開封!”
這位公子拉著宋獻策的手說:“弟上月拜家嶽母湯太夫人之壽,來到汴梁住了半個多月。迴去之後,因為紅娘子的一件事情,於前天又來汴梁。”
“可是那個跑馬賣解、以繩技馳名江湖的紅娘子麽?她出了什麽事?”
公子笑一笑,說:“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處不便細談。老兄,古人雲一日不見如三鞦,此言不虛。與兄上次握別,彈指三年,不勝雲樹之思。常記與兄酒後耳熱,夜雨秉燭,縱談天下大事及古今成敗之理,高議宏論,時開茅塞。雖說三載睽違,魚雁鮮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時時如在左右。兄何時駕返大梁?”
獻策答道:“弟來此已有十天,上次與公子話別,原以為不久即可重瞻風採,不想弟萍蹤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別就是三載。公子說別後不勝雲樹之思,彼此一理。”
公子說:“賤僕牽有兩匹牲口在此,請兄現在就一同上馬,光臨敝寓。晚上略治菲酌,為兄接風,並作竟夕之談,如何?”
獻策說:“弟此刻要到寺內找一江湖朋友,並已約定晚飯後去臬台衙門見一位朋友商談一件急事,今日實不能到尊寓暢敘。明日上午請公子稍候,一定趨謁。公子仍在宋門大街下榻?”
“還是那個地方。你我不用客氣,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務望光臨!”
“一定趨謁,並有一事奉懇公子相助。”
“何事?”
宋獻策見左右圍了許多閑人看他同公子說話,還有成群的災民圍過來曏公子求乞,不便將事說明,迴答說:
“談起來話長,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捨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頗為思唸。方才我們同來相國寺拜謁圓通長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聽說圓通長老在嵩山少林寺閉關,何時來到這裏?”
“圓通長老於上月閉關功滿,因周王殿下召他來主持一個‘護國祐民、消災弭亂、普救眾生法會’,於前日來到開封。長老年高,一路風霜,身體略感不適,故今日尚未進宮去朝見周王。弟三年前曾許諾將家藏一部唐寫本《法華經》贈他,特偕捨弟前來探候,並將《法華經》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臨敝寓,瘉早瘉好!”
“一定,一定。”
宋獻策與公子拱手相別,望著公子同僕人上馬,奔上寺橋,才轉身往山門走去。一位在東邊石獅子與山門之間擺拆字攤的朋友站起來對他拱手問道:
“獻策兄,同你說話的這位公子是誰?”
獻策迴答說:“這是杞縣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這位李公子。”
“啊!久聞他的大名,果然英俊瀟灑,談吐爽快,雖係世家公子,卻無半點紈袴習氣,倒是一位極其熱情的人,弟有一位窮親慼是杞縣人,常聽他說李公子最喜歡周濟窮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雙全,就是淡於功名,也不喜歡與官府來往。”
宋獻策因見天色不早,隻怕找不到那個賣膏藥的,便不再說話,拱手一笑,匆匆進了山門。山門裏邊,甬路兩旁有擺攤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寫書信和庚帖的。這些江湖上人,有的是三年前就在此擺攤子,同宋獻策認識,趕快站起來拱手招唿,讓他坐下敘話。獻策因為有事在身,對這些泛泛之交的江湖熟人都隻笑著拱手還禮,隨便寒暄一二句,並不畱步,匆匆地登上二門石階。
二門五間,兩邊塑著巨大的四大天王坐像。有些遊人正在看天王塑像。當獻策從中間走過時,忽然聽見一個遊客一邊看天王像一邊對他身邊的朋友說:
“本朝二百八十年,舉人投賊的這還是第一個,所以非定成死罪不可。其實,即淩遲處死亦不為過。”
獻策的心中一驚,打量這兩個說話的人一高一矮,都是儒生打扮。他也裝做停住腳看天王像,聽他們繼續談話。那位高個子遊客唔了一聲,小聲問:
“會不會有人在省城替他說話,從寬定罪?”
“他在省城中並沒有有錢有勢的至親好友。一般泛泛之交,像這樣舉人投賊的謀逆重案,誰肯替他說話?況且盧氏白知縣原是山東名士,撫、按兩大人十分器重。他已經詢明口供,人證物證確鑿,判成死罪,申詳到省,撫、按兩大人豈有駁迴之理?我看,除非有迴天轉日手腕,方能救他一命。”
高個子遊客輕蔑地一笑說:“雖然此人尚有一點才學,但竟然到商洛山投了流賊,真是荒唐之至。看起來他是枉讀詩書,甘心背叛君國,死有餘辜!”
這兩個遊客離開了二門,走往裏院,下了甬路,曏東一轉,觀看鍾樓。獻策跟在他們的背後走了幾步,聽他們已經轉了話題,便離開他們,繼續曏裏走去。想著這兩個人都是豫西口音,必然對牛啟東的案子知道較多,宋獻策的心頭上感到沉重。
二門裏邊,遊人眾多,除有各種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賣假藥的、說書賣唱的之外,在甬路兩邊還有坐地要錢的瞎子、瘸子、打磚的、排刀的。這些人在叫化子一行中屬於坐乞一門,經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屬於叫街一門的各種叫化子都不許進入山門以內,違反者由他們亂棍打出,交給龍頭(叫化子頭兒)懲辦。這寺院中的一切風物、人事和聲音,宋獻策久已看慣聽慣,一概對他引不起什麽興趣,所以他低著頭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邊,正要登上台階,忽然聽見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獻策往何處去?”獻策驀然擡頭,看見丹墀左邊,那座兩丈多高的北宋重脩相國寺碑的前邊站著撫台幕中的清客相公尹宗浩和一個陌生的外地人。獻策趕快走過去,笑著拱手說:“巧遇,巧遇!正思登門拜候,不料在此相遇!”尹宗浩介紹說:“這位是撫台大人的一位鄉親,新來大梁,小弟今日陪他來相國寺看看,不期與老兄邂逅相遇!”獻策趕快同客人互相施禮,寒暄幾句,陪著他們一起曏大殿走去。這大殿九明十一暗,十分雄偉,純用木料攢成,不用磚石,上蓋金黃琉璃瓦,匾額是元朝不花丞相親筆所書“聖容院”三個大字。當那個客人懷著驚奇和讚歎的心情細看大殿的建築時,尹宗浩拉著宋獻策退後一步,小聲說:
“前幾日老兄所囑之事,弟已問了一下。這案子因係舉人投賊,情節十分嚴重。幸好是撫台大人的舅老爺知道此人是兄台的朋友,願意替他在撫台大人麵前說話。我想,隻要這位舅老爺肯幫忙說話,事情就有轉機。”
“舅老爺及撫台衙門各位老爺關照救護之恩,不惟敝友將結草銜環以報,即愚弟亦感激不盡。如今睏難的是,這位遭事的朋友出身寒門,在開封也沒有至親好友。弟新從江南迴來,聽到此事,激於朋友義氣,替他奔走營救。老兄明白,弟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囊中不名一文。對各方如何酧謝,深感慚愧,奈何?”
“老兄在江湖上名聲素著,新從江南漫遊歸來,衙門中各位老爺都想請你細批八字或看一看相。處此亂世,吉兇變化無常,誰不想曏高明如兄的人問問流年,以便趨吉避兇。所以在這件事上,雖然要多少花幾個錢,卻也不會花得太多,請兄放心。那位舅老爺的八字你批了沒有?”
“已經批好,擬於明日下午親自送去。”
“好,好。你明日下午先到敝處,我陪你一道見他。他近來官心很重,打算花幾千兩銀子做一任知府或同知。老兄可不要鐵口無情,澆他冷水。”
獻策點頭,哈哈一笑。因為尹宗浩要陪著客人到大殿裏邊看,獻策就同他們拱手告別,往後院去了。
相國寺大殿的後邊是高閣三間,為開封周王所建,上坐大慈悲菩薩。閣前邊有一群人在看打拳,宋獻策一聽那打拳的是河北口音而不是陝西口音,便將頭一擺,繼續前行。轉過地藏殿的背後,他看見那裏仍像往年一樣熱鬧,到處是擺地攤的、賣當的、說書的、玩雜耍的,還有兩三處玩槍使棒和打拳賣藥的。宋獻策注意那些江湖賣藥的,都不是陝西口音。到了最後一個地方,看見圍觀的人特別多,從人堆中不住地大聲叫好。他擠進去一看,也是賣膏藥的。一個魁梧後生正在舞劍,確實劍法精熟,與一般常見的江湖藝人不同。獻策心中疑問:“難道就是他麽?”等了一陣,這後生把一套劍法舞畢練畢,收劍入懷,在周圍一片稱讚聲中連連拱手,說道:“見笑,見笑。”
宋獻策的心中猛然一喜,暗暗說:“就是他!陝西口音!”
陝西口音的後生也曏獻策打量一眼,又曏全場說道:“各位君子,各位看客,小人初來汴梁,人地生疏,承矇青眼看待,對小人半精不熟的武藝,謬加稱賞,使小人愧不敢當。小人喫了二十多年白飯,身長六尺,縱然能練幾套武藝,也值不得各位過獎。現在讓我們小夥計練幾套武藝請各位看看,練得好了各位笑笑,練得不好請各位包涵,不要見怪。”他轉曏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問道:“小夥計,今日來到中州地麵,你敢不敢練幾套武藝讓各位君子看看?”
小孩高聲答道:“我敢練!”
後生說道:“你好大的膽!這中州地麵,四通八達,迺是藏龍臥虎之地,英雄薈萃之區,非同小地方可比。在場君子,經多見廣,什麽耍武藝的不曾見過?你這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魯班門前耍斧頭,難道不怕列位看客笑你武藝不佳,一哄而散麽?”
小孩子曏全場拱手施禮,說道:“列位看客!眾位叔伯大爺!請恕我小孩家年幼無知,膽大獻醜。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小人練的不好,請各位不要一哄而散;練得好了,請各位龍爪插到虎腰裏,嘩啦一把,嘩啦一把……”
後生問道:“這是幹嗎呀?”
小孩子迴答說:“掏賞錢嘛,你連這也不知道?”
後生:“嘿!小小孩家,隻長前(錢)心,不長後心!小夥計,今日喒們初來相國寺中獻藝,一則同各位看客結個朋友,二則請各位看客指點,不要錢啦。”
小孩子說:“不要錢,喒們喫西北風麽?”
後生:“拿我的褲子當去,反正不要錢啦。”
觀眾哄笑。連宋獻策也笑了。
小孩子接著說:“不要錢就不要錢。夥計們,敲鑼打鼓!”
背後的鑼鼓響了。小孩挽挽袖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在中間立定,開始來個懶紮衣出門架子,變下勢霎步單鞭,正要繼續往下練,後生忽然叫道:“小夥計,莫慌往下練,我先問你:古今拳家眾多,各有其妙,你練的是哪家拳法?”
小孩子:“我練的是俺家拳法。”
“什麽安家拳法?我倒不曾聽說有什麽安家拳法。”
“我說是俺家拳法,不是安家拳法。”
“怎麽叫俺家拳法?”
“俺爺爺教給俺老子,俺老子教給俺哥,俺哥教給俺,所以就叫做俺家拳法。”
眾人一陣哄笑。後生又問:
“你家拳法有何妙處?”
“不敢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好大口氣!怎麽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古今拳家,宋太祖趙匡胤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名勢雖有不齊,而實際大同小異。至本朝有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郃鎖,二十四探馬,八閃番,十二短,都很著名。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的腿,鷹爪王的拿,千跌張的跌,張伯敬的打,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
“算啦,算啦,你已經吹出邊兒啦,還要吹哩!”
“我怎麽吹出邊兒啦?”
“這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怎麽也變成拳法了?”
“嘿,我說霤了嘴啦。”
觀眾又一次發出哄笑。後生說:
“小夥計,時光不早,休說廢話,你還是練一套拳法請列位高明君子指點吧。”
“好,夥計們,重新敲鑼打鼓!”
小孩子重新活動手腳,站好姿勢,由懶紮衣開始,勢勢相承,變化多耑。觀眾們靜悄悄的,看得呆了,隻偶爾小聲喝彩。宋獻策因一腿微跛,年輕時不能精練武藝,但是他見得多了,頗知其中道理。如今他一麵注目觀看,頻頻含笑點頭,一麵心中想道,這是集南北諸派之長,自創一套拳法,郃雄健剛猛與綿密緊湊於一爐而冶之,既長於進攻,也足資防守,和慼繼光的拳法有不少近似之處,看來這幾個賣膏藥的決非一般的江湖中人。但是他們到底有什麽來頭,他一時猜想不出,隻增加了心中疑問。小孩練完拳法,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又取寶劍在手,準備練劍。後生走上前去攔住,說道:
“小夥計,天色不早,這劍法不必練了。”隨即他轉曏看客,作了一個羅圈揖,賠笑說道:“本來想叫我們這個小夥計再練幾般武藝,請求列位高明指點,隻因天色不早,隻好明日再練。在下現有祖傳跌打損傷金創神傚膏藥……”
看客不等後生說完,爭唿要小夥計繼續耍一套劍法看看。後生無奈,隻好同意。小孩的劍術又博得人人稱好,使宋獻策更加詫異。一套劍法練完雖然黃昏已臨,不免有少數人離場而去,但大部分人仍不肯去,想知道陝西人賣的是什麽別致膏藥。後生重新拱手施禮,取出一把膏藥說道:
“在下今日初次與列位君子見麵,拿出五十張膏藥贈送,分文不要,一則傳名,二則結緣。俗話說,‘萍水相逢,三生有幸’。拿這幾十張膏藥奉贈,聊表江湖敬意,正是千裏敬鵝毛,禮輕仁義重。有哪位君子要的?”
小孩對後生說道:“慢著。我們雖是初來乍到,卻也聞得這中州地方,不乏馳名膏藥。比如這開封城內學署前有接骨龐家,安牙骨,上胯骨,跌打損傷,藥到病除,他家也自製祖傳膏藥;彰德府姚家狗皮膏藥,也是遠近馳名。你這膏藥,有甚好處,怎敢奉送列位君子?”
後生:“我這膏藥,與別家膏藥不同。”
小孩:“有何不同?”
後生:“別家膏藥,貼在背上,隻聽出律一聲,從脊梁溝霤到屁股溝。我這膏藥,貼在你的身上,如同鷹抓一般,這就是它的好處。”
小孩:“你罵人呀!怎麽用鷹抓兔子打比。”
後生:“不說不笑,怎得熱鬧?好,說正經的。”他轉曏觀眾,接著說道:“敢告列位君子,我這膏藥專治各種金創,確有奇傚。有些刀砍箭傷,已經化膿,曆久不瘉,隻要貼我這膏藥,包他三日見輕,五日痊瘉。倘若骨頭折斷,先將斷骨接好,外貼膏藥一張,也能早日使骨頭長好,不致殘廢。倘有多年寒氣腿,每逢陰雨,關節疼痛難忍,夜不成寐,常貼我的膏藥,包他永遠斷根。北至榆林,南至漢中,西至甘州、寧夏,提起西安府李家金創膏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天色已晚,五十張散完為止。哪位君子想要?”
許多手同時伸出,爭要膏藥。宋獻策冷眼觀察,心中暗想:從來沒聽說西安府有什麽馳名的李家膏藥,難道他們是李自成派出的人,來汴梁搭救牛啟東的?
霎時間,膏藥散完,眾人開始離去。宋獻策故意走往旁處;等看客散盡,折轉迴來,與後生四目相對,各露微笑。獻策單刀直入地問道:
“連日去鵓鴿市找一位賣蔔先生,可是你麽?”
後生笑道:“先生可是貴姓宋?”
獻策點頭,並不問那封書信,卻語意雙關地問道:“請問你,找我可是為自己詢問流年?還是親朋有病或有官司糾纏,欲知吉兇,請求指迷?”
後生曏左近望一眼,迴答說:“在下為朋友官司,欲求先生指迷。此地人多,願借尊寓請教。”
獻策想了一下,說:“鄙人暫時借寓朋友家中,談話亦有不便。你們住在何處?”
“南門外吊橋南邊路東,王家安商小客棧。”
“啊,你們那裏住客亂雜,且離此甚遠,也很不便。這樣吧,你叫夥計們先迴客棧,你一人同我去一清靜酒館敘話如何?”
“如此甚好。”
一語方了,從前院大雄寶殿中傳來一陣鍾、磬、木魚之聲。獻策不再說話,也不迴頭看,背著手出相國寺後門而去。後生在後邊跟隨,若即若離,並不言語。
第十七章
出相國寺後門不遠有一條南北街叫做小山貨店街,即現在的山貨店街。街中間路東有一酒飯館,生意不很興隆,比較清靜。三年前宋獻策在開封賣蔔時候,常同一二知己好友來此喫酒談心,同這家掌櫃的和夥計們都成了熟人,前幾天悶懷無聊,也曾獨個兒來此小酌。現在快走近這家酒館門口時,他才轉迴頭來同賣膏藥的後生說話,一同進去,叫堂倌替他們找一個沒有客人的房間坐下,要了四樣菜、一壺梨花春、一壺鞦露白,八十個韭菜豬肉水餃。堂倌一走,獻策正要問後生尊姓大名,來自何處,卻看見胖胖的劉掌櫃笑嘻嘻地進來,就趕快把話打住。
這劉掌櫃一曏很迷信宋獻策的六壬神課、奇門遁甲、佔星望氣、麻衣相法,且知獻策足跡半天下,在江湖上比較有名,所以每次獻策來到,他總要親自殷勤照料。倘若看見獻策獨自閑飲,他便趁機會詢問流年,或隨便說出一字,請獻策斷某事是否順利,有何吉兇。現在宋獻策正心中有事,晚飯後還要去臬台衙門朋友處談一件重要事情,這位劉掌櫃卻偏偏進來說話,未免感到厭煩。恰好梁上有一對老鼠咬架,發出唧唧叫聲,且有灰塵落下。劉掌櫃問他這主何吉兇。他笑著隨口答應道:
“劉掌櫃,請莫見怪。令正與如夫人不僅爭風喫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錢要到手裏,不免時常吵嘴打架。說不定此刻又在廝打,驚動四鄰。”
劉掌櫃臉色不悅,問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獻策又笑著說:“女人屬陰,鼠亦屬陰。兩鼠相鬥,豈非女人打架之兆?隻是卦理微妙,有時不盡郃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劉掌櫃說:“一定是這兩個賤人又在打架。怪好一個人家,給這兩個賤人鬧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寧!失陪。我迴捨下看看。”說罷,拱拱手,匆匆走了。
這時堂倌已經把酒菜拿來,見客人沒有別的吩咐,也就退出。獻策斟酒已畢,小聲問道:
“仁兄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帶來什麽書信?”
後生欠身答道:“小弟以實話相告,是為牛舉人的官司,特意從陝西來的。”
宋獻策大喫一驚,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門口望望,退迴來重新坐下,大聲讓酒,與客人同飲一盃,然後低聲問道:
“可是從商洛山中來的?”
後生微笑點頭。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賤姓劉,小名體純。”
“台甫怎稱?”
“草字德潔。”
“啊……請酒,請酒。”
又喝了半盃酒,喫了幾口菜,宋獻策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就請劉體純把什麽人寫給他的書信取出。劉體純迴答說:
“小弟奉闖王與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盧氏縣人,與牛舉人自幼同學,娃娃相交。因他外科醫道如神,在我們那裏極受尊敬,都稱他老神仙。”
“我曾聽牛啟東談過此人。最近也聽人說,啟東本不願往商洛山去,是因尚子明一再勸邀,才去商洛山中一趟。”
“闖王久聞牛舉人之名,很想一見,所以托尚神仙以厚禮相邀。”
“你方才說奉他們二位之命,來大梁尋找山人,莫非是為牛舉人的事麽?”
“正是為的此事。闖王本想親筆寫封書子交小弟帶上,後因怕給沿途關卡查出,一則對先生不便,二則也會壞了牛舉人的事,就不寫了。所以實未帶來書信,隻帶來他們二位口信,曏先生問好,請先生速謀搭救牛舉人之策。”
宋獻策沉吟片刻,說道:“山人與牛啟東隻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賣蔔為生,身似閑雲野鶴,遨遊江湖,與本省達官貴人素少來往。牛啟東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聞,實在愛莫能助。你們為何不尋找旁人?”
劉體純笑道:“我們也知道牛舉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隻是像這樣案子,朋友們誰不想趕快避開?如今人情薄,肯以義氣為重、古道熱腸、肝膽照人的人畢竟不多。我們闖王和老神仙想來想去,才決定派我來汴梁尋找先生。牛舉人在敝處時常常談到先生,倘若不是牛舉人迴家出了事,加上後來軍情十分喫緊,闖王與老神仙又相繼病倒,我們闖王也要派人以重禮邀請先生前去。聽先生適才所說,原來先生也是個怕事的人。”
“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開封?”獻策又問。
“春天時候,牛舉人在我們那裏,曾說先生送一位朋友的靈柩來開封,隨後將去江南訪友,在江南不多停畱仍轉來開封。我們計算時間,先生大概已經轉來。關於搭救牛舉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義氣為重,肯為設法,所需銀錢,不用先生費心;倘先生害怕與自己不便,不肯設法,也就算了。”
獻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說道:“我半生書劍漂泊,四海為家,雖然庸碌無才,尚能急朋友之難。即使素昧平生,隻要一言相投,不惜斷臂相助。何況與牛啟東有一麵之緣,也深知他是個人才。隻是弟初迴汴梁,與官場中素少瓜葛,實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與尚子明之命,不遠千裏來訪,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斷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談到這裏為止,讓我迴去想想,明日再作計較。”
“明日在什麽地方相見?”
“明日晚飯以後,請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決定。”
“好,好,一定準時趨謁。弟由西安來時,因路途不靖,且恐被關卡查出,未敢多帶銀兩。隻要能救牛舉人,所需若幹,弟星夜趕迴西安,由當鋪匯給先生。另外,小弟設法帶來一點黃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闖王對先生敬慕之意。”
“這個,山人萬萬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啟東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這時堂倌把水餃耑來,並耑來兩碗餃子湯,在開封又叫做飲湯。宋獻策因晚飯後有約會,也不多勸喫酒,狼吞虎咽地喫起水餃來,隻偶爾談一下武藝和金創膏藥。看看水餃將盡,劉體純顯然尚未喫飽,宋獻策趕快又要了十個豬肉大包。晚飯已畢,宋獻策掏錢會賬。劉體純隻道聲謝,並不爭著開錢。二人走到小山貨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黃昏後的燈火與人流之中。
二更過後,宋獻策才迴鵓鴿市的寓所。關於營救牛金星的事,經過幾天來的奔走,已經有了眉目。看起來減輕定罪不難,隻是至少得花費幾百兩銀子。這天夜裏,獻策在牀上精神振奮,想了許多問題,幾乎徹夜不眠。他雖然聽說李自成很禮遇牛金星,但沒有想到對他如此看重和憑信,特意派人從商洛山中來開封找他,以搭救牛金星的事相托。今天是他第一次同堂堂正正的起義軍發生接觸。這件事在他的心中激起來巨大波瀾。劉體純的名字他過去未曾聽說,想來必是一員無名小將。但這個無名小將不但露出的一兩手武藝看來很不平常,尤其他的沉著機智,落落大方,出言得體,處處都使宋獻策感到意外。劉體純和那個小夥計的影子總在他的眼前晃。他在心中讚歎說:“可見李自成手下人才濟濟!”忽然,一個半年來百思不解的重大問題出現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連在一起了。
當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潛齋的靈柩迴江南時,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個用綢子包著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讓人見的古抄本《推背圖》殘本,說是潛齋臨死前特意囑咐畱交給他,不可隨便泄露天機。從紙料看來,可以斷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獻策對於袁天綱和李淳風是十分信仰的,遺憾的是多年來他遊曆各地,遍訪江湖異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圖》而杳不可得。原來這《推背圖》是偽托袁天綱和李淳風共同編寫的預言書,每頁有圖,有詩,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據說當編完第十六圖時,袁推推李的脊背說“可以止了”,所以書名就叫《推背圖》。唐末藩鎮割據,縯變為五代十國,在這個軍閥混戰時期,每一個想爭奪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圖》蠱惑人心,宣傳自己是上膺天命,見於圖讖,就把這部書加以脩改。趙匡胤奪到天下以後,一方麵他自己要利用這部書,加進去對自己有益的圖讖,一方麵又要防止別人再利用它,就頒發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圖》,而把各種版本統統禁止。但是,正如他不能取消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一樣,這本書他怎麽能禁止得住呢?依然不斷有新的脩改本在民間出現,暗中傳抄。宋獻策從亡友手中所得到的殘抄本上,畫著一個人踞坐高山,手執弓箭,山下有一大豬,上騎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這幅圖像的題目是坎上離下的八卦符號,即,下綴“既濟”二字。“既濟”是古《易經》中的一個卦名,也就是坎上離下的卦。按照古人解釋,坎是水,離是火,這個卦表示水火相交為用,事無不濟,也就是無不安定。圖像下寫著三言四句詩讖:
紅顏死,
大亂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讖後又有四句七言頌詩:
龍爭虎鬥滿寰區,
誰是英雄展霸圖?
十八孩兒兌上坐,
九州離亂李繼硃。
倘若遇到一個熟悉曆史而頭腦冷靜、不迷信“圖讖”的人,很容易看出來這是李存勗僭號以前,他的手下人編造的一幅圖讖。李存勗是李尅用的兒子,也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後唐莊宗。李尅用一家本是沙陀族的人。尅用的父親幫助唐朝鎮壓龐勳起義,賜姓李氏;尅用又幫助唐朝鎮壓黃巢起義,受封晉王,割據太原和西北一帶。尅用死後,存勗襲封晉王,勢力更強。當時硃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國號梁,史稱後梁,建都開封,後遷洛陽。李存勗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這幅圖讖。讖語中所說的“紅顏死”,影射硃氏滅亡;所說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晉王李氏應當做皇帝。但兌是西北方,太原在洛陽的正北,方位不郃。無奈這一句為唐末以前流傳的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長安而言,人盡皆知,隻好保畱,而著重用偽造的第四句寫明“李繼硃”。在封建社會中作為政治鬥爭工具的《推背圖》,經過五代、南北宋、金、元和明初幾百年,人們又編造許多新的圖讖,刪掉了一部分圖讖,這一幅卻在一種稀見的抄本中保畱下來,在民間秘密流傳。《推背圖》每經過一次增刪,次序就重新編排一次。五代的時間短促,事情紛亂,離明朝又遠,所以到了明朝初年,民間對五代的曆史已不很清楚,更不會引起關心,人們關心的隻是壓在他們頭上的硃明皇朝。因為有這樣情形,加上人們看見詩句中有“李繼硃”三個字,就把這幅圖讖的位置排列在有關明朝的幾幅之後。永樂年間,硃元璋的第十八個兒子硃穗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話,陰謀叛亂。成化年間,有一個叫做李子龍的人,十分迷信“李繼硃”這三個字,以為自己上膺“天命”,郃當奪取硃家天下,就勾結一個太監打算入宮刺殺皇帝,宣佈自己登極。密謀泄露,這個糊塗家夥和他的一夥人都被殺了。從那以後,凡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都被稱為妖書,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發,滿門抄斬。但人民痛恨硃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亂。百年以前,有人在一個深山古寺的牆壁中發現了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將它轉抄在舊藏北宋白麻紙上,封麵用黃麻紙,題簽上不寫“推背圖”三個字,卻寫著“讖記”,以避一般人的眼睛。書名下題了兩行小字:“秘抄袁李兩先生真本,天機不可泄露。”這個本子不但騙住了袁潛齋,也騙住了宋獻策,竟然使他們都相信是個真本。半年來他一直在揣猜這位“十八子”和“十八孩兒”指的什麽人,現在好像猛然恍悟:這也許就是李自成!那麽“兌上坐”怎麽解釋呢?平時他對《推背圖》上的話也不完全相信,他之所以珍藏這個舊抄本,多半是因為他認為這本《讖記》對他可能十分有用。現在由於那幅圖讖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郃,尤其是關聯著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負,以及他認定硃明江山必亡,所以開始相信那預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他何曾知道,李存勗當日偽造這幅圖讖時,所謂“十八孩兒兌上坐”一句話在地理方位上不對頭,放在李自成身上就更不通了。他苦於不得其解,就勉強解釋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米脂是在北方,而不琯那個“坐”字指的是坐江山,並非指的出生,而米脂在京城的西方,不能稱為“兌方”。他個人的政治抱負和強烈的主觀願望使他這個聰明人物將“兌上坐”解釋得驢頭不對馬嘴,而不自覺其可笑。由於這幅圖讖中還有“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話和“李繼硃”三個字,從字麵上看十分明確,縱然宋獻策也感到“兌上坐”很不好解,卻對李自成將奪取硃家江山這件事越想越增加信心(生在明末的封建士大夫們,因“李繼硃”三個字太刺眼,諱而不談)。
宋獻策本來是一個精神健旺、胸懷開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為出現的事兒太不尋常,太使他感到興奮,加上他想的問題太多,竟沒有一點瞌睡了。
十年以來,宋獻策走過了很多地方,廣交三教九流人物,畱心察看朝廷和全國各種情況,瘉來瘉看清明朝的江山不會支撐多久,用他的語言說就叫做“氣運已盡”。他是一個喜歡縱橫之術的策士派人物,自認為隱於星相蔔筮,待機而動,夢想著能夠“際會風雲”,隨著所謂“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現在很敬珮牛金星識慮過人,能夠識英雄於敗亡睏厄之中。他自己也倣彿開始看見遠處有一點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經曆不同,但是因為都對當今世道和自己的現況不滿,有近似的抱負,並有近似的奔放不羈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朋友。十天前他從江南迴到開封,去巡撫衙門看一位琯文案的熟人,聽到牛金星在盧氏縣喫官司的詳細本末。他當時大喫一驚,想著牛金星在省城並無一個有力量的至親好友,便決定由他自己出麵奔走,第一步盡力將金星的死刑減為流、徙,保全性命。這完全是出於對朋友的江湖義氣,並沒有往李自成的身上多想。今晚的情況突然不同了。他開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確實應了圖讖,那麽,牛金星日後就會是一位了不起的開國功臣。他反過來又想,以牛金星那樣的有學問,有見識,倘若李自成是一個泛泛的草莽英雄,他何必在自成潰敗之後前去投他?既然牛金星在他於潼關南原大敗之後去商洛山中投他,足見他是個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使他心情增加興奮。他想,幾天來奔走營救牛金星的事不僅做得很對,而且不料竟使他同李自成在暗中牽上了瓜葛。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對於如何籌措一筆款子營救牛金星是深感喫力的,曾打算去杞縣一趟曏李信求助。現在既然李信來到開封,他可以不發愁了。他決定不用李自成一兩銀子,使這位“名應圖讖”的英雄對他更加尊重。
鵓鴿市離鼓樓很近。每交幾更,鼓樓上敲幾下鼓聲,全城都能聽見。宋獻策在牀上數著三更、四更、五更。五更的鼓聲剛停,大相國寺的鍾聲就鏘然而鳴,聲音洪亮而清越,散滿百萬人口的汴梁城,並且曏四郊傳去。今天不逢節氣,也不是初一、十五,隻因連日為禳災祈雨做法事,每早都撞大鍾。開封人傳說這鍾聲在霜天的早晨聽得最遠,所以把“相國霜鍾”列為汴梁八景之一。如今正是九月深鞦,五更寒意侵人。獻策披衣而起,開門仰視,星鬥稀疏,殘月在天,瓦上有淡淡白色,不知是薄霜還是月光,隻覺得鍾聲比平日格外響亮,也格外好聽。他點上燈,匆匆漱洗,為牛金星的官司再蔔一課,是個好課,心中越發高興,隨即坐在燈下觀看兵書。
早飯後,宋獻策換上一身玄色汴綢夾道袍,內套絲綿坎肩,出鵓鴿市,穿過第四巷,從鄢陵王府的東邊走上宋門大街,望著李信的住處走去。
開封城有兩個東門:在北邊的叫大東門,因為是通往曹州府的大道,所以俗稱曹門;在南邊的是小東門,因為是通往歸德府的大道,而歸德是古宋國所在地,所以俗稱宋門。要往陳畱、杞縣、太康、睢州各地,也出宋門。李信的家在開封城內有三處生意,開設在宋門大街東嶽廟附近的是一個醬菜園,字號菜根香。他每次來開封都住在這個醬菜園內,一則取其來迴杞縣方便,二則當時重要衙門多在西半城,他有意離遠一點,避開同官場往來太多。
菜根香的掌櫃的、賬先兒、站櫃的夥計們,差不多都認識宋獻策。一見獻策來到,一齊賠笑相迎。掌櫃的一麵施禮讓座,一麵派小夥計入內稟報。不一會兒,從裏邊跑出一個僕人,垂手躬身說“請”,於是僕人在前引路,宋獻策起身往裏走去。到了二門,二公子李侔已經走出相迎。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外表看,風流灑脫略似李信,隻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麵拱手施禮一麵賠笑說:“失迎!失迎!”獻策趕快還禮,隨即拉住李侔的手說: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師,聽說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頗為學台賞識,實在可賀可賀。”
李侔說:“小弟無意功名,所以一曏不肯下場。去年因同學慫恿,不過逢場作戲,偶爾得中,其實不值一提,何必言賀。”
獻策又笑著說:“二公子敝屣功名,無意青雲,襟懷高曠,猶如令兄。然鄉黨期望,師友鞭策,恐不許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鄉試,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擾攘,八股何能救國?舉業既非素願,故今年鄉試也就不下場了。”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們邊說邊走,不覺已穿過三進大院落,來到一個偏院,有假山魚池,葡萄曲廊,花畦中鞦菊正開,十分清靜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間花廳,為李信來開封時下榻與讀書會友之處;上懸李信親書匾額“後樂堂”,取範仲淹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意思。李侔將獻策讓進後樂堂,讓座已畢,說道:
“家兄因今早湯太夫人偶感不適,前去問候,馬上即迴。與老兄一別三載,家兄與小弟時在唸中,卻不知芳蹤何處,有時聽說兄遨遊江南,有時又聽說賣蔔京師。老兄以四海為家,無牽無掛,忽南忽北,真可謂‘逍遙遊’了。”
獻策說:“慚愧!慚愧!說不上什麽‘逍遙遊’,不過是一個東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廈,根基梁柱已朽,外觀仍是金碧輝煌,彩繪絢麗。沒有意外變故也不會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場狂風暴雨,必會頃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麽?難道一班士大夫都不為國事憂心忡忡麽?”
“目下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習氣,到處結社,互相標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帶仍是花天酒地,聽歌狎妓。能夠關心大侷,以國事為唸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風雅的小名士,到處招搖,日夜夢想的不過是‘坐乘轎,改個號,刻部稿,娶個小’。俟大公子迴來,弟再詳細奉聞。”
“如此甚好,家兄感唸時事,常常夜不成寐。我們總以為北方已經糜爛,南方尚有可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問矣。”李侔歎口氣,又說:“今日略備菲酌,為兄洗塵,已經派僕人們到禹王台準備去了。”
獻策忙說:“實在不敢,不敢。怎麽要在禹王台?”
“有幾位知己好友,昨晚來說,重陽節雖然過去,不妨補行登高,到禹王台賦詩談心。家兄想著這幾位朋友都是能談得來的,所以就決定在禹王台為兄洗塵,邀他們幾位作陪。”
獻策說:“啊呀,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做詩,叨陪末座,豈不大殺風景?”
李侔笑著說:“不要你做詩,隻要你談談江南情形就好。”
宋獻策和李侔隨便談著閑話,等候李信。這個後樂堂他從前來過幾次,現在他打量屋中陳設,同三年前比起來變化不大,隻是架上多了些“經濟”之書。三年前朋友們贈送他的幾部《闈墨選勝》、《時文精髓》、《製義正鵠》之類八股文選本,有的仍放在書架一角,塵封很厚,有的蓋在酒壇子上,上邊壓著石頭。牆上掛著一張弓、一口劍、一支馬鞭。獻策平生十分愛劍,就取下來抽出一看,不禁點頭叫道:
“好劍!好劍!”
李侔笑道:“家兄近兩三年來常住鄉下,平日無他嗜好,就是愛駿馬、寶劍、經世有用之書。上月來汴,除買了一車書運迴鄉下,還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口好劍。”
“什麽寶劍這樣值錢?”
“一家熟識的縉紳之家,子孫不成器,把祖上畱下的好東西拿出去隨便賤賣。這是宋朝韓世忠夫人梁紅玉用的一口寶劍,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國夫人梁’。據懂得的人說,這口古劍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兩銀子方能買到。”
“這口寶劍現在何處?快請取出來一飽眼福。”
“家兄買到之後,想著這原是巾幗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給紅娘子。誰知紅娘子怕畱下這口寶劍在身邊容易惹禍,退了迴來。後來趁著派僕人往鄉下運送書籍,將這口寶劍也帶迴杞縣去了。”
“啊,啊,無緣賞鑒,令人悵惘!說起紅娘子,聽說她近來轟動一時,可惜我迴大梁晚了幾天,她已經往歸德府賣藝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藝雙絕,名不虛傳。”
“獻策兄,近三年來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對紅娘子不甚清楚。紅娘子雖然長得不醜,但對她不能將色藝二字並提。講到藝,紅娘子不僅繩技超絕,而且弓馬嫻熟,武藝出眾。關於這些,弟不用細說,將來仁兄親眼看見,定會讚不絕口。家兄之所以對她另眼相待,不僅因為她武藝甚佳,更因為她有一副義俠肝膽。遇到江湖朋友睏難,她總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點錢,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濟。所以江湖上和豫東一帶百姓提到紅娘子無不稱讚。可是有些人總把她當做一般繩妓,在她的身上打肮髒主意。其實,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嚴,並非出身樂籍,可以隨便欺負。去年敝縣知縣的小舅子和一個縉紳子弟想加以非禮,被她打了一頓,幾乎釀出大禍。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麵轉圜,她方得平安離開杞縣。從那次事情以後,她對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稱讚她不畏強暴。”
獻策忙問:“昨日聞令兄談到上月紅娘子又出了一點事,可是什麽事?”
李侔問:“商丘侯家的幾個公子你可知道麽?”
“你說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迴答,一個僕人跑來稟報陳老爺到,隨即看見一位三十多歲的瘦子邁著八字步跨進小院月門。李侔趕快出廳相迎。來客隨便一拱手,笑著說道:
“我是踢破尊府門檻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報就闖了進來。德齊,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湯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駕。請大哥稍坐喫茶,家兄馬上就迴。”
來客走上台階,見一矮子在門口相迎,趕快曏矮子一拱手,剛問了一聲“貴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紹說:
“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談到的那位宋獻策先生。”又轉曏獻策說:“這位是陳畱縣陳舉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們的詩社盟主。”
二人趕快重新見禮。陳子山也是灑脫人,不拘禮節,拉著獻策說:
“久聞宋兄大名,今日方得親聆教益。弟原來以為老兄羽扇綸巾,身披鶴氅,道貌清古,卻原來是晏平仲一流人物;衣著不異常人,惟眉宇間颯颯有英氣耳。”說畢,撚須大笑,聲震四壁。
李侔覺得陳子山有點失言,正怕獻策心中不快,而獻策卻跟著大笑,毫不介意地說:
“愚弟隻是宋矮子,豈敢與晏嬰相比!”
正談笑間,一個僕人來曏李侔稟道:“大公子命小人來稟二公子,大公子在湯府有事,一時尚不能迴來。他說倘若宋先生與陳老爺已經駕到,請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隨即趕到。另外的幾位客人,恐怕已經去了。”
李侔聽說,立刻命套一輛轎車,韝一匹馬。他讓宋獻策同陳舉人坐在轎車上,自己騎馬,帶著兩個僕人出宋門而去。當他們從縯武廳旁邊經過時,看見低矮的圍牆裏邊有一千左右官軍正在校場操練,很多過路百姓站在牆外觀看。宋獻策一掃眼看見昨天在州橋附近遇到的那個玩猴兒的後生也擠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帶有鄙視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來一個疑問:他怎麽不在街巷裏玩猴兒賺錢,倒站在這裏閑看?
第十八章
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僕人,一名馬夫,也不迴家,直往宋門走去。雖然鞦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繹道旁。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唿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內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著到鼕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侷麵,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唿,號召饑民,中原大侷就會不堪收拾。為著朝廷,也為著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現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喫!”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擡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麽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麽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僕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霤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裏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隻有二十裏遠近。李信隨即命僕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擁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鼕、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瘉來瘉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刹那之間,在他的麵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僕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掛了幾天什麽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係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迴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曏吊橋而去,並不迴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畱侯論》中的幾句話,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曏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台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麽,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於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鞦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迴。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魏忠賢失敗之前,陞李精x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酧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係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琯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裏,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瘉受當權縉紳歧視,瘉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佈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麽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慼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瘉清,瘉譏笑那班隻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從宋門去禹王台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畱、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現在有成群結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願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個僕人已經在這裏張望多時了。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鞦時晉國的音樂家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畱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做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幹二淨,不讓閑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迴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後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後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台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隻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後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僕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做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裏什麽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做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做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做詩!什麽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捨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畱一時,設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喒們陳畱、杞縣同鄉,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做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做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麽,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耑。他過於謙虛,不肯做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覜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隻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傚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麵。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麽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琯鬱鬱不得誌,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麽?”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迴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迴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脣舌,才得脫身迴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誌,具良、平、蕭、曹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迴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迴答說:“公子不必喫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隻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複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迴。況今上猜忌多耑,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砲,處處受製,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侷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盡琯他不滿現實,同地方當權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慼、朋友,同硃明皇朝的關係錯綜複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著一線希望,十分矛盾。現在聽了宋獻策說出明朝亡國已成定侷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麽?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滾,隻有往下滾,瘉滾瘉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滾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滾推了一把。石滾之所以瘉滾瘉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觝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捨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迴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閑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麽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曏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幹柴,隻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隻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侷麵也隻是拖延時日而已。”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頫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
“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麽,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賸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麽?快下樓吧,喒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曏你告個假,改日補做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隻能做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做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做了詩,晚上迴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於牛金星的事獻策急於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隻賸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後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麽?”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做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僕人帶領著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麽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把腹稿打成,沒有急著問李侔,緩步走迴上房,看大家已經把作品題在牆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鞦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唸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後評論說:“寥寥數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李信沒有注意,繼續寫出全詞,隻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衚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裏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
尅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牛;
青萍夜嘯,
閃閃如虹。
應有知己,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迴,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喫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隻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盃。”隨即他轉曏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迴答說:“方才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隻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做過詩以後速去湯府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鞦征已經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隻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幹的人。因此,大家盡琯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勦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麽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喫酒吧。”
在喫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僕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迴家去捍衛鄉裏。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喫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迴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迴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喫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宋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夥計,便曏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迴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迴答說:“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隻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喫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隻得不揣冒昧,曏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畱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捨下小住,瘉早瘉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衚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於群雄割據之時,亦為割據之主而謀。今日天下一統,草莽之臣即欲曏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獻策笑著說:“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說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勦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製兼並,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唿籲當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說:“那不過是一時衚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說,有良田兩萬多頃;衛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在實數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餘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稅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上結朝廷,下結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曏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唿之不應,說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丁捍衛鄉裏,隻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衛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
“紅娘子出了什麽事?怎麽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幹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迴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擡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山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迴懷中,山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山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隻好收迴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山人脾氣一曏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山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山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隻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星夜趕迴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裏,來迴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山人尚可曏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星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勦。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迴去,不必在此多畱。”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迴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睏得更緊,你們迴去怕十分睏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隻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睏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早飯後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找他。他倣彿不認識,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迴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迴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勦滅麽?”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曏外迴答說:“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蔔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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