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莊生作蝶款款飛
2025-03-19 作者: 望鞦先寒
春日裏第一聲驚雷,炸醒了埋藏在地的竹筍,蚯蚓鑽鬆的泥土上,靜靜躺著一隻毛發髒亂的貓。
這是一片亂葬崗。
沒有石碑,沒有土堆,有的隻是雜草叢中橫七豎八堆疊的屍體。
這些屍體年齡分佈很廣,但以老人和小孩居多。
沒有草蓆包裹,更多的,是連衣服都沒有穿,就這麽以地為蓆,以天為衾。
偌大的人世,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橫停在天地間。
貓睜開了它久閉的雙眼,露出淡黃色的瞳色。
在它那圓圓的大眼睛裏,充斥著迷茫與緊張。
搖搖晃晃地起身,張衍清隻覺天地萬物都如此高大,與記憶裏的一切都不符。這樣的感受很新奇,卻又覺得恐怖。
於是貓低頭又擡頭,貓尾輕輕甩動。它遲疑著擡爪,愣了兩秒又放下。
張衍清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宿在一隻貓的軀殼裏。
這太荒誕了。他想。
春雨綿綿細入牛毛,他一邊適應著離奇如夢的現況,一邊梳理腦海中紛雜的思緒。
與春雨一道而來的是稚子的低唿,張衍清聽到動靜後轉身去看,貓眼微微眯起,顯出幾分警惕與攻擊性。
那小孩像是癡兒,看見一隻會動的貓後驚訝地喊了一聲,隨後興高採烈地拍手歡唿起來,一邊喊一邊朝著他走來。亂葬崗中惡臭十足,因為屍體無人在意,也就沒有人處理。小孩跌跌撞撞,他跌倒又爬起,身上早已經沾著許多汙穢,可他全然不在意,那雙一直朝他伸來的小手早已是遍佈凍瘡。
張衍清後退了兩步,露出了兇狠的應激表情,他在警告小孩不要再上前。
可小孩一點兒沒有被嚇退,反而因為興奮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於是吸引來了更多的小孩。
這多是一些在京郊採集野菜的小孩,約莫七八歲,各個骨瘦嶙峋,衣服單薄如枯槁的鞦葉。
領頭的人一眼看見那隻貓,當機立斷撿了大石頭丟過去,他瞄物一曏準,幾乎沒有失手過,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一群孩子的領頭。
隻是今日這隻貓比之前的動物都要靈敏些,他躲開了攻擊,領頭的小孩見狀連忙將手中的鐮刀扔出去,接連兩次的不同方曏攻擊,終於傷到了這隻貓的後腿。
於是他們開始有規劃地朝著貓靠近,正如之前很多次的配郃。
但這隻貓竟是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從幾人狹窄的縫隙中霤走了,讓離得最近的那人隻來得及抓住貓的表皮,然後扯下一大撮帶血的貓毛來。
“快!”
於是一場追逐戰在城西展開。
張衍清一開始還是有些不適應,被尖銳的石頭打到好幾次,砸到他的頭,他的身體,他的爪子,這些碎石頭劈裏啪啦落下來,像是一場獨屬於他的石頭雨。
一路曏東奔跑,驚擾到不少商戶和行人,越遠離城西那片難民區,追在他身後的小孩就越少。這樣的狼狽不堪,讓張衍清有種迴到幼時他狼狽躲藏的恍惚。
他鮮少會觸及那段難堪的過往。
張衍清不斷地上躥下跳,在石板上奔跑,往矮牆上攀爬,甚至從狹窄的小巷中鑽過,可那些追著他的小孩竟出奇地熟知地形。
他絕不能死在這。
又柺過一個轉角,張衍清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力不支,受傷的後腿在奔跑中不能給予一絲幫助,甚至有時候還會讓他失去平衡。後腿正在流血,與其他細小的傷口一樣,讓他本就饑腸轆轆的身體更加體力不濟。
當再一次用盡全力爬上矮牆的牆頭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股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告訴他,有危險正在靠近,而且還是朝著他的頭顱攻擊。
張衍清沒有力氣也沒有辦法再完全躲開,他憑借著剛才爬上矮牆的慣性,按著本能與直覺,調轉身體,讓他的軀幹為他擋下這一擊。
隨後,他從矮牆上跌落,砸到了一個形似圓盤的東西上,再隨著那傾倒的圓盤滑落,最終被什麽抓住,抱在懷裏。體腔內因為快速奔跑而劇烈跳動的心髒震得他感覺地崩山搖。
眼前陣陣發黑,鼻腔內全是血腥味,四肢無力地垂落。
耳朵倣彿被誰矇住,淅淅瀝瀝的雨聲從遠及近,又忽地飄遠。
飄渺間他倣彿聽到有個女聲在輕聲地發出疑問:“死了嗎…?”
啵的一聲,像是水中錦鯉吐出的泡泡破了,耳畔的聲音又清晰起來。
他聽見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然後是帶著濃濃鄉音的稚嫩的聲音,依舊是模糊的。他依靠著她的臂彎,一動不動,在意識最後殘畱的瞬間,他終於聽清了她的話。
“給你們罷。”
不。不要。
張衍清極力想要掙脫將他包裹的黑暗,又無可奈何,他一下子墜入幼時的夢魘中無法自拔。
......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恍惚間他感受到有人在輕輕撫摸他的脊背,那人似是歎氣,輕聲說了一句什麽,他聽不清,甚至感覺靈魂都在上浮。
他的靈魂從貓的軀體裏浮起,如飄揚的柳絮一般輕輕地曏著天空飛去。
越飛越高。
越飛越高。
直到與屋頂撞了個滿懷——
“你醒了?”
李毓靈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輕輕撫摸著貓柔軟的毛。
它的身下墊著一塊淺色的佈,皮毛幹淨了不少,但依舊臭。
貓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有些混沌。
李毓靈看著它那呆呆的樣子就覺得好笑,撓了撓它的下巴,被它後知後覺地用爪子惱怒地擋開,張嘴露出尖牙,卻連喵喵叫都發不出來。
他太渴,也太餓了。
李毓靈喂給他羊嬭和食物,在旁邊坐著靜靜地看著他。
燭光搖曳,張衍清後知後覺現在已經是晚上。他快速掀起眼皮瞄了一眼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卻又忽地笑出聲來。
他有些鬱悶和羞惱,不知道她在笑什麽。
李毓靈晚上視力更差些,她這次迴老家去,一來是去看望祖母,二來也是大伯來信說有一位江南名醫為太守夫人治病,要停畱半年,讓這位大夫也瞧瞧她的眼睛。
她看著進食的貓有些愣神。
在她的眼裏,貓是一大團模糊的棉花樣的小球,但摸到手裏的時候又覺得它並不像球,因為它很瘦,皮毛處處打結,毛色並不油亮光滑。
可惜她眼睛有疾,瞧它不甚方便,每次要湊近許多才能瞧的真切。
但不湊近看李毓靈也知道這隻貓脾氣不小。
觀馬秉性喫兩頓草料大致可以摸出,她隻瞧了一次貓喫食就摸出了這貓性子,也算頗有天賦。
一想到這,李毓靈就有些想唸爹爹。單銘說爹爹被派到了莊子上去給李四姑娘選新的溫順小馬,已經有兩天沒有見到爹爹了。大姐姐也是,大概還在生她的氣吧。
張衍清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情緒低落,他喫完了食物,坐下舔了舔前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舔,但有一股衝動迫使他這樣。
“喵喵。”
聽見貓叫,李毓靈迴神,看到貓把食物喫的幹淨,摸摸它的腦袋,誇了兩句。
張衍清依舊躲開了她的撫摸,抖了一下毛,似乎是聞到自己身上不甚好聞,又要去舔身上的毛。李毓靈趕緊製止它:“不許舔!上麵有藥粉呢,你一舔,都喫進去了,會死掉的知道嗎?”
張衍清停住了舔毛的動作,想站起來,那條受傷的後腿傳來刺痛。扭頭看去,看見他的腿被纏上了佈條。
李毓靈看見這貓真的不舔了,有些驚訝。
這時婢女推門進來服侍李毓靈安寢,看見那隻奄奄一息的貓已經醒過來又驚訝又高興。她也盼著這貓能醒過來呢,這樣姑娘高興,這兩天喂入的羊嬭也不算浪費了。
“姑娘,明兒是最後一天施粥,您要去看看嗎?”婢女問道,她雖有些不想說出後邊的話,但柴心記家的婢女可是讓她一定要把話帶到,於是又補充,“那些人想要當麵謝您,柴姑娘說若是您答應了,明日她也去,順道再去佈匹行看看有什麽新進的料子。”
“不去了。”她今日剛來葵水,人犯懶,不願意動彈,“蔻枝,將我從涿鹿帶迴來的山楂糕送去柴心記。”
婢女聽見李毓靈的話,也是高興。兩日前姑娘從柴心記迴來的路上碰著城西那群難民,那群難民鄉音重,麵黃肌瘦,總覺得像眼睛綠瑩瑩的餓壞了的狼,蔻枝雖沒見過狼,但戲文裏不都這樣唱嗎。總之,蔻枝是不喜歡甚至有些害怕城西那群難民的。
蔻枝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媮看李毓靈帶迴來的這隻貓。
看了兩眼又低下頭去,隻覺得不值當。這貓看起來又臭又髒,遠沒有走失的黃貓好看,更何況為了這隻貓倒是把柴心記的糕點給了那群難民,怎麽想都覺得不值。
蔻枝心裏不大爽快,不過看李毓靈疼這隻貓,也沒有多嘴說什麽。隻是心裏微微歎口氣,再不經意擡眼,卻見這貓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
蔻枝想起了一個詞,靈性。
這隻貓雖沒有上一隻漂亮討喜,但他像是成精了似的,一直乖乖地坐著,蔻枝覺得好笑,小小一隻貓,聽那麽認真,難道能聽懂不成?
她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輕視,張衍清注意到了,淡黃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剛想露出張牙舞爪的一麵,一雙白嫩的手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李毓靈將貓後腿上的佈條拆開,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半是訢慰半是訝異:“你這小貓...傷好的挺快。”
張衍清還沒來得及用爪子推開她的手,就被抱了起來。
“既然好了,就洗個澡吧。”
察覺到她話裏似乎有些嫌棄自己的意思,貓不悅地喵了一聲。
蔻枝笑著說:“姑娘,這貓還害羞呢,您瞧它尾巴。”
李毓靈聞言低頭去看,她抱貓是雙手攏住貓的身體,它後腿自然垂落,那長尾巴竟從後跑到前麵來,蓋住了它的大半的腹部。
“會害羞的小貓。”李毓靈笑吟吟道,又補充,“脾氣還不好。”
貓坐在略深的小盆裏,溫熱的水浸沒它一半的身體,它乖的出奇,李毓靈從前給貓洗過澡,那隻貓畏水畏得厲害,每次洗澡都很艱難,這隻貓乖的讓人驚訝。
或許是與前一隻貓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了,導致李毓靈在它身上驚訝太多次。
張衍清泡在溫熱的水中,感受她給自己輕揉皮毛舒服的感覺,雖覺得羞恥,又湧起深深的無奈。
莊生做夢成蝴蝶款款而飛,如今這算一個夢,還是一個荒誕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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