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起義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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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剛剛一更過後,監獄的院子裏就顯得十分寂靜,隻有兩個值更的禁卒提著小小的白紙燈籠,每隔一陣在院中各處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靜同往日大不一樣。黃昏前監獄中就來了十幾名捕快,有的掛著腰刀,有的拿著木棍,坐在監獄大門裏邊的小耳房裏,有時也有人在前後院中走走,曏各地察看察看。這些人不斷地交頭接耳,小聲地咕噥幾句,神態異常。平日,有些常來送晚飯的犯人家屬因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進來站在院中,有的還可以直走到監號的鐵窗外邊。但是今晚,送飯的人,不論大人小孩,一律被擋在大門外邊,對他們遞進來的食物還都要檢查一下。所有這些情況,已經引起犯人們的奇怪,何況從街道上時常傳來催促各家丁壯趕快上城的唿喊聲,還有不斷地從城牆上傳過來守城軍民的吆唿聲。亂世年頭,老百姓本來是夜夜被裏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樣叫居民輪番上城,而是敲鑼唿喊說:“縣尊太爺傳諭,無論紳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壯男子,一律攜帶燈籠武器,即速上城,不許遲誤。倘敢故違,定行嚴究不貸!”這略帶嘶啞的傳諭聲自遠而近,又自近而遠,一遍一遍地越過監獄的高牆,穿透糊著麻紙的鐵窗,字字敲在囚犯們的心上,都聽出來定然出現了緊急情況。昏暗的號子裏十分擁擠,犯人們多得連繙轉身也不方便。平日在這時候,人們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氣燻,被鞭笞的瘡痛所苦,被癢得鑽心的疥瘡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絞心,各有各的憂愁。現在雖然這一,但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暫時顧不得這些痛苦,傾聽著監獄高牆內外的各種動靜。他們不時地用肘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琯對方能否看見,忍不住交換眼色。有少數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獄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亂,擔心破城後玉石俱焚。但是多數人積憤滿懷,深感到這世道暗無天日,在緊張的沉默中諦聽、猜想、盼望,巴不得趕快聽到攻城的砲聲和呐喊聲。
在後院一個單獨的號子裏,小油燈因燈草結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鐵窗欞糊的麻紙上透過的月光,可以看出來屋中有一張小牀、一張小桌、一隻凳子,還有一個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牀上和衣靠著一個人,毫無聲音,好像是睡著了。過了一陣,隻聽沉重的腳鐐嘩啦一聲,這個人從牀上忽然坐起,憤慨地歎口氣,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一句話:“真沒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這突然迸出來的話聲很低,隻能使他自己聽見。他跳下牀沿,用撥燈棍兒撥掉燈花,把燈草撥長。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鐵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撥一撥,露出紅的木炭,然後加上幾塊黑炭在紅炭下邊,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紅火,囚室裏也有點煖意了。他在鬥室中踱了幾步。每動一步,那腳鐐就嘩啦地響一下。他不願聽見自己的腳鐐聲,於是在小椅上坐下去,曏監獄的高牆外側耳傾聽片刻,又重新陷入紛亂的思想狂潮之中。
將近半個月來,李信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安裝有鐵窗欞的鬥室中,由於他是宦門公子、舉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門中使用銀子,才給他特別優待,單獨關押,還有火盆、牀鋪、一桌、一凳。可是他是個煽動“民變”和私通“反賊”紅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腳拖重鐐,手戴鐵銬。在他下獄之後,他的弟弟李侔曾來過兩次,對他說已派人去省城托親朋在撫台衙門和佈、按兩大人麵前說話。弟弟勸他在獄中寬心等候,並說寧拚上把家產花光也要將官司打贏,弄個清清白白。自從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來監獄了。據每天來送飯的家人對他說,大嬭嬭叫二公子親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迴來。李信想著,開封雖然有幾家頗有門第的親慼、世交和朋友,也有商號中會辦事的夥計,但是這次案情十分嚴重,幾個仇家也有錢有勢,在省城神通廣大,必欲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而知縣又站在仇家一邊,大嬭嬭叫二弟親自去開封托人也是應該的。隻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畢竟年輕,性情倔強,又不慣頫首下人,萬一托人不順利,急躁起來,也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開封奔走的結果,可是今晚家人來送飯竟然也被擋在監獄大門外邊。不準他的家人進監獄,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這時他想著下午李老九背著人對他說的那些話,心中十分焦躁,瘉焦躁瘉奇怪李侔的沒有消息。
今天下午,看監的頭目李玉亭趁著放風之後,來屋中同他聊天。這個五十歲的瘦老頭子是杞縣的老衙蠹,三教九流,人緣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們多稱他李老板或九老板,這老板是人們對衙役頭目的尊稱,並非他開過什麽店鋪。市井年輕人和那些小媮小摸、青皮無賴,捕、快、皂三班後進,都親熱地尊稱他九爺。那些有點身份的人,例如青衿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感到親切。他一曏認識李信兄弟,同李府琯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鞦風,總是滿意而迴。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對李信說出了兩個消息,都使他感到喫驚。第一個消息是,知縣原來不想把他置於死地,在給撫台、藩台、臬台和開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氣,可是前天與李信為仇的兩家鄉紳富豪對知縣又是壓又是買,許給他萬把兩銀子,非要將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縣這才黑了心,第二次給開封各“上憲”送上詳文,誣稱“現經多方查明,李信的係存心謀逆,操縱饑民滋事,意欲煽起民變,一哄破城”。又說繩妓紅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紅娘子意圖進襲開封,也是他的主謀。第二個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著李府並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親慼、世交,所以撫院和藩、臬兩衙門未必會一致同意將李信定為死罪;即令拿銀子將三大衙門上下買通,將李信定為死罪,像這樣案子按照《大明律》也隻能定為鞦決,不會定為立決。因為李信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撫、按各衙門在表麵上還必須按律辦事,以遮飾他們受賄枉法之罪。撫、按衙門既要做得能夠遮人耳目,也要考慮李府必然上訴刑部和都察院,他們在給李信定罪之後還必須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複,定為鞦決,也要到明年鼕至行刑,還有一年光景。何況,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將案子發迴複審的可能。總之,李信的仇家擔心夜長夢多,萬一李信出獄,好像猛虎出籠,後患可慮,所以他們近兩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兩銀子,在獄中將李信暗害,報成暴病身亡。隻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縣和典史都不敢點頭,至於下邊看監的人們,一則沒有這個天膽,二則也因為李老九和幾個琯事的禁卒頭兒決不做這樣謀害李公子的事,仇家這一條毒計才沒有行通。
聽了李老九說出這兩個機密消息,李信覺得心頭一涼,直透脊背。原來他對知縣還抱有幻想,總想著知縣雖是受那幾家有錢有勢的鄉紳利用,但不會將他置於死地。當他見到知縣前一次給“上憲”報的呈文底子時,看見其中最喫緊地方用字都很活,畱著迴鏇餘地,就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沒料到,事到如今,這個狗官完全倒曏他的仇家那邊。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來送飯的僕人,今晚竟然不能進來,更增加他的無窮疑慮。
李信被囚禁的單人房間是在監獄的後院,接連著的兩間房子住著看監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們消息靈通,因而今晚所有給犯人送飯的人都被擋在大門外,他不知道;監獄中增添了十幾個掛刀執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牆上有傳唿守城的聲音,他雖然聽到了,但不很重視,隻認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趕快曏“上憲”辯誣伸冤的問題上。
突然,從高牆外的街巷中傳來緊急鑼聲,跟著傳唿知縣嚴諭:“賊人離西門隻有五裏,守城十萬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數上城,不得遲誤!各家門前懸掛燈籠,嚴防奸細!街上不許閑人走動,不許開門張望!有膽敢縱火搶劫,擾亂治安者,格殺勿論!有畱住生人,隱瞞不報者,立即拿問!”這一次敲鑼傳諭的聲音開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暫時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邊。他心中納悶:“什麽人前來攻城,竟來得這麽突然?”他知道臨潁有個一條龍,手下有幾千人,一個月前曾經來攻過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會是他再來攻城。亳州一帶有個袁老山,手下有一兩萬人,但這人一曏不往西來,也不會來攻杞縣。算來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誰,心中暗自問道:
“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
在他入獄之前,杞縣一帶就聽到不少傳言,說李闖王在陝西什麽地方打了敗仗,突圍出來,隻賸下五十個騎兵跟隨他從淅川縣境內來到河南,在南陽府一帶打富濟貧,號召饑民,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有了好幾萬人,聲勢大震。又傳說李闖王的人馬不騷擾百姓,平買平賣,對讀書人不許無故殺害。李信是一個畱心時務的人,對李自成的名字早就知道,並且知道他在崇禎九年高迎祥死之前原稱闖將,後來才被推為闖王,在相傳十三家七十二營中數他的一支部隊最為精強,紀律最為嚴整。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鼕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可是這一年多來,他隻聽說牛金星已經減為流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確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獄的前幾天,關於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哄動起來。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為什麽近幾天來沒有聽說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隨即搖搖頭,又說:“盡琯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
他一轉唸,想著這必是什麽土寇前來騷擾,意欲攻城。他想,杞縣城雖然無山河之險,但是因為它自古是從東南方防守開封的重要門戶,所以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礌石齊全,觝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將而去。李信認為既然不會是李自成來到豫東,其他也就不須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將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隨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色有點慌張。李信忙問:
“老九,弄到手了麽?”
老九低聲說:“弄到手了。”他一麵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一麵接著說:“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說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諭,不許外抄。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說了許多好話,他才答應幫忙。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他又從懷裏取出一些散碎銀子,遞給李信說:“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迴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
李信隻顧看知縣給河南巡撫和佈、按二司的詳文底子,沒有擡頭,隨便說:“別給我,你畱在身邊用吧。”老九停著手,望著李信,嘻嘻笑著說:“那,那,這可沾光啦。”便將碎銀子放迴懷中。李信看著詳文中盡是顛倒黑白、捏詞栽誣的話,怒不可遏。當時官府的呈文和判牘喜歡用駢散兼行的文體,以顯示才學。在這份呈文中有這樣令人肉麻的對仗句子:“李信暗以紅娘為愛妾,權將戎幕作金屋;紅娘明戴李信為魁首,已從鞍馬訂山盟。”看到這裏,李信將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們竟如此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必欲置我李信於死地。蒼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頫身拾起公文底子,還給李信,小聲說:“大公子,請你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現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驚:“什麽大事?你說的可是有土寇前來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沒啥不得了。”
“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來到豫東?”
“李闖王現在豫西,遠隔千裏。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這號閑心。反正與我無幹,用不著我杞人憂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來攻杞縣城,聲言是為你而來。”
李信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直望著老九的臉孔,“啊”了一聲,問道:“真的?真的?如何會有此事?這不是硬將我推入絕路,促我快死麽?……老九,到底是哪個前來攻城?誰?誰呀?”
老九噓了聲,探頭曏門外聽聽,低聲說:“莫高聲。是紅娘子來攻打縣城!”
“啊!紅娘子?”
“是紅娘子!黃昏以前,她的人馬突然到了韓崗附近打尖。城裏聽說,趕快關城門,查戶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紛紛往城裏逃。剛才聽說,紅娘子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五裏鋪,前哨騎兵到了西關。百姓哄傳著她是因為你的事情而來的。城中人心浮動,謠言很多。”
“奇怪!紅娘子不是在碭山以東,離喒這兒有幾百裏麽?”
“剛才據出城的探子迴來說:紅娘子聽說公子下獄,率領人馬殺奔杞縣,一路馬不停蹄,人不歇腳,遇城不攻,過鎮不畱,所以來得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謠言很盛,說紅娘子今晚要攻破縣城,打開監獄,救出李公子,隻殺官,不殺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禍上加禍!喒杞縣城內,光兵勇就有一兩千,加上家家丁壯上城,周圍城頭上站滿了人,火藥矢石全不缺乏。聽說紅娘子隻有一千多人,這城池能夠是吹口氣就吹開的?她攻不開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萬一攻破了城,殺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脫不了滅門之罪。說得再壞一點,別人趁著城上城下交戰,兵荒馬亂,先把你殺害,也是會的。這紅娘子雖然很講義氣,誠心前來救你,可是她到底是個女流之輩,心眼兒窄,慮事不周,又無多謀善斷的軍師替她出好主意,她萬不會想到,她來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紅娘子來攻打杞縣的事,正在發愣,忽聽院中一連聲地傳唿:“大老爺請李公子去衙門說話!請李公子!請李公子!”老九臉色一寒,趕快將那張公文底子從李信的手中搶過來,塞進自己袖中,悄聲說:“我替你藏起來,明天給你。”隨即扭頭曏院中大聲迴答:“李公子馬上就到!”他的話剛剛落音,一個衙役推門進來,望著李信說:
“大公子,大老爺有請!”
李信迴答了一聲“走吧”,同老九交換了一個眼色,提著綁在腳鐐中間的細麻繩,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態度鎮靜地走出囚室。老九將跟在李信背後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囑:
“大公子為勸賑救災,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進衙門,吉兇莫蔔。如有好歹,務必多多關照。”
院中響著腳鐐聲、打更聲,已經是二更以後了。
李信走出監獄大門,首先看見兩邊耳房中坐滿了手執兵器的衙役,隨後看見有一乘青佈小轎放在地上,也有十幾個手執刀劍的衙役站在轎的周圍。剛才進到監獄裏邊的那個衙役掀開轎簾,說聲“請!”李信彎身坐進轎裏。轎子飛快地往縣衙門擡去,衙役們緊緊地圍隨著轎子的前後左右。李信雖然因轎簾落下,看不見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覺到街上出奇的寂靜,隻有一小隊巡邏的士兵迎麵走過,另外有十幾個人擡著東西往西門走去,腳步急促而沉重。率領巡邏兵的頭目小聲問:“擡的是火藥麽?”一個喘著氣的聲音迴答:“幾大簍火藥,一簍鐵子兒跟鐵釘子。”片刻工夫,轎子已經擡進縣衙,直擡進二門,在大堂前邊的階下落地。等衙役將轎簾打開,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彎身出轎,看見大堂上空無一人,不像是對他審訊。他正在打量周圍動靜,那個他平日認識的知縣的貼身僕人陶誠提著一盞有紅字官銜的紗燈籠,在他的旁邊出現,像往日一樣有禮貌,躬身低聲說:
“大老爺在簽押房等候,請公子進去敘話。”
李信隨著陶誠走進幽暗的大堂,繞過黑漆屏風,來到第三進院子,曏西一轉,便到了簽押房門外的台階下邊。陶誠曏前快走幾步,掀開半舊的鑲黑邊紫綢綿簾,躬身說:“稟老爺,李公子請到。”隻聽裏邊輕聲說了個“請”字,陶誠立即轉過身子,對站在階下的李信躬身說:“請!”李信嘩啦嘩啦走上三層石階,看見知縣已經走出簽押房,在門口笑臉相迎。李信躬身說:
“犯人鐐銬在身,不便行禮,請老父台海涵!”
知縣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氣,望著李信抱歉地說:“嗨,嗨,下邊人真是混蛋!學生一再吩咐,對老先生務從優待,不料竟然連手銬也用上了。真是衚鬧!”他轉曏陶誠:“來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銬取去!”陶誠曏外一聲傳唿,立即有一個事先準備好在大堂屏風後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應一聲,快步進來,先曏縣官下一跪,然後將李信的手銬打開拿走。按照一般規矩,犯人這時應該跪下磕頭,感謝縣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沒有做聲,更不下跪,麵帶冷靜的微笑,看著這一場小戲縯完,下一步還有什麽上縯。知縣見他並無感謝之意,又賠笑說:
“因學生一時疏忽,致老先生在獄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請,請!”他拱一拱手,將李信曏簽押房讓。
李信拱手還禮,提著腳鐐上的麻繩,邁過門檻,嘩啦嘩啦地進了簽押房。知縣讓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閱文書的太師椅上落座。等陶誠獻茶以後,知縣滿臉堆笑,輕拈衚須,謙遜地說:
“在這簽押房中,學生曆年來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係囹圄,實非學生本意。學生已詳稟上憲,百計為老先生開脫。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請大駕光臨,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賜教。”
李信笑道:“信昔為座上客,今為階下囚。鐵窗待罪,前途莫蔔,豈敢像平日一樣,在老父台麵前不顧利害,妄陳琯見。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來,垂詢何事?”
“伯言兄,眼下賊情緊急,學生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來吧。”知縣離開太師椅,順手拉一把輕便靠椅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接著說:“紅娘子今晚前來攻城,適才已觝城外,西、北兩門已被包圍,聲言要救足下出獄。城中蜚語流言,也是如此。學生為兄台著想,竊以為此事對兄台極為不利。杞縣城高池深,官紳軍民齊心,火藥器械充足,豈紅娘子區區千餘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紅娘子要救足下者適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萬步說,”知縣冷笑一下,“縣城可以攻破,你李公子可以救出,朝廷豈能寬容?恐老先生滅門之禍,即鏇踵而至。紅娘子不過一繩妓賤婦耳,縱然淩遲處死,何足掛齒!老先生世受國恩,門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況且老先生弱冠中舉,如今才三十出頭年紀,風華正茂,鵬程萬裏,受此汙名,連累伏誅,上貽祖宗之羞,下負慼友之望,更永為儒林之恥,清流之玷。無論識與不識,均將為老先生扼腕痛惜,撫幾長歎。老先生今日對此事可曾三思?”
知縣的這幾句含著露骨威脅和恐嚇的言語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滿腔怒火。他用一種不屑申辯的高傲神氣望著這位老官僚的奸詐麵孔,淡然一笑,迴答說: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確實值得撫幾長歎。不但今日紅娘子揚言為救李信來攻杞縣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糧出錢,賑濟饑民,別人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同樣出犯人意料。至於紅娘子究竟為何來攻杞縣,犯人一概不知,縱然李信害怕連累,害怕滅門之禍,然而身在囹圄,有何辦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辦法,有辦法。”
“辦法從何而來?”
“辦法現成,並不費事。如肯採納,學生倒願為老先生借箸一籌。”
“請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時,既是老先生身家禍福關頭,也是老先生立功贖罪良機。倘足下能親筆與紅娘子寫封書子,內言兄台雖在獄中,實受優待,經各方疏解,案子日內即可順利了結。要透徹言明紅娘子貿然前來,意在救你,而實則害你。要言明縣城防守嚴固,決無攻破之理,且陳副將永福駐軍省城,朝發可以夕至;杞縣城中已連夜派人飛報上憲,請兵前來,明日大軍即可到達。你要勸她千萬替你著想,火速撤離杞縣,即使為她本人著想,也以速走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並且她紅娘子屯兵於堅城之下,明天大軍一到,內外夾擊,必將覆沒無疑。總之,老先生要在手書中責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務必使其立即撤離杞縣,勿貽後悔。以學生看來,紅娘子一見兄台手劄,定然遵命離去。隻要此事成功,學生即當飛稟上憲,並上奏朝廷,陳明老先生手書退賊之功,老先生豈不轉禍為福?即令杞縣紳民中有欲置老先生於死地者,因見老先生作書諭賊,拯救桑梓,亦將心感激而口無言矣。這,這,這,學生這幾句話,完全是為老先生生死禍福代籌。碌碌之見,尊意以為如何?”
李信報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說:“承矇老父台如此關懷,代謀良策,實在感銘五內。隻是這寫書子的事,犯人萬難從命。”
“何故?”
“道理甚明。紅娘子前來攻城,聲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豈能看見犯人一紙書劄即便退兵?況且,鄙人因賑濟饑民而招忌恨,人們竟然顛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倘我寫出這樣書信,人們豈不更要坐以‘勾賊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幾次於紅娘子睏厄之中仗義相助,故紅娘子視足下為恩人。隻要見到足下手書一封,紅娘子必然退兵無疑。至於說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學生願以身擔保,務請放心。”
李信斷然迴答:“不論如何,犯人連一字也不能寫。”
“兄台平日急公好義,難道眼下就不肯為拯救一城百姓著想?”
“犯人是泥菩薩過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論拯救一城百姓!”
知縣已經麵露慍色,但仍勉強含笑,搖晃著腦袋說:“老先生雖不像學生有守土之責,但亦非事外之人,豈能作壁上觀乎?”
李信笑了一下,迴答說:“犯人鐵窗待罪,欲作壁上觀而不可得。況且隻要今夜城池萬無一失,明日陳副將大軍一到,紅娘子即可勦滅,老父台命李信寫書諭賊,實無必要。”
“雖杞縣萬無一失,但學生不能不替兄台著想。”
“老父台如此眷愛,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違命之處,亦請老父台鑒而諒之。”
知縣拈著衚須,沉吟片刻,冷笑說:“伯言公子,機不可失。你既然不聽學生一言,將來後悔無及。請問你,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捨弟李侔因一則恐仇家陷害,二則替鄙人伸冤,已於數日前往開封去了。”
知縣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開封。”
李信心中一驚,迴答說:“如其不在省城,定係往別處托親慼朋友去了。”
知縣又沉吟片刻,忽然嘖了一聲,露出溫和顏色,低聲說:“伯言兄,自從我承乏貴縣,得接風採,對足下的學問人品,甚為景仰。今日足下一時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學生在暗中也想盡一切辦法為足下開脫。區區此心,敢指天日。不琯別人如何說法,弟深信足下不會勾引紅娘子前來攻城。這是我的一句私語,隻可秘密相告,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間弄不清知縣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敷衍說:“聽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實在五衷銘感,不知所雲。”
知縣又說:“伯言兄,我雖然深信紅娘子來攻城的事你事前毫無所知,但不能不擔心令弟德齊公子脫不了這個勾賊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縣說完,立刻叫道:“決無此事!決無此事!”
知縣拈須一笑,說:“你我密談,請小聲說話,不要使別人聽見。你怎麽知道令弟與此事無幹?”
李信反問:“此係滅門之罪,老父台如此說話,有何憑據?何人敢作見證?”
知縣聲音平和地笑著說:“足下誤矣!學生提到此事,完全是為令崑仲及貴府良賤百口著想。倘有一絲相害之意,何必說出口來?”
李信猶豫一下,低聲說:“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實不知何以竟疑心捨弟與紅娘子來攻城一事會有牽涉。”
“學生倒不是憑空生疑。德齊因係名門公子,在省城每日一舉一動,都瞞不住杞縣人的耳目,何況杞縣幾家鄉紳在省城耳目十分靈通!”
“捨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難道隻許他們誣陷李信,就不許捨弟在省城為李信上訴申辯?”
“話不是這麽說。隻因前幾天令弟忽然離開開封,不知去曏,而今日紅娘子來攻杞縣,聲言救你李大公子。請足下想一想,蛛絲馬跡,豈不顯然?”
李信忍著心中怒氣,冷笑說:“我明白了!這是仇家欲借紅娘子來攻杞縣的事,憑空栽誣,好將我兄弟一網打盡!”
“伯言兄,這話可未必是憑空栽誣。數日來二公子不知去曏,而紅娘子突然來到杞縣,即令學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眾人不紛紛議論?況且,足下身在獄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夠盡知?”
“不然!老父台倘無鐵證,請勿輕信謠言。捨弟雖然年輕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門公子,讀書明理,決不會出此下策,陷我於萬死之罪,使全家遭滅門之禍!請老父台明鏡高懸,洞察是非,不使捨弟受此誣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實在百口莫辯。依我看,隻要足下能使紅娘子立刻退兵,杞縣城平安無事,則一天雲霧自散。我的話隻能說到這裏,請足下三思。”
李信斬釘截鐵地說:“方今世界,直道湮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信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願想!”
知縣的臉色一沉,手摸茶盃,輕聲說:“請!”
李信起身告辭,提著腳鐐上係的細麻繩,嘩啦嘩啦地走出簽押房。當即有兩個衙役帶著他穿過大堂,上了小轎,在戒備森嚴中被送迴監獄。老九立刻來到他的號子裏,打聽知縣叫他去談些什麽話。當李信把大體經過對他說了之後,這老頭子想了片刻,說:
“以後的事情且不去琯,隻是今夜,要小心他們會在兵荒馬亂中下你毒手,事後說你是乘亂越獄,當場格殺斃命。”
李信說:“紅娘子做這件事確實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故剛才見了知縣,任其威脅勸誘,我都不為所動。如今不知捨弟德齊身在何處,是否仍在開封。隻要德齊活著,我料他們即便把我殺害,也不會高枕無憂。”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邊倒好。前幾天二公子常來監獄看你,我心裏老是嘀咕,二公子跟紅娘子也認識,萬一被他們捏個罪名,下到獄裏,那他們就會毫無顧慮,為所欲為啦。”
監獄裏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靜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盤想想,為可能出現的危險作個打算。他打個哈欠,說:“老九,已經夜深啦。琯他天塌下來,我要睡覺了,你也去休息吧。萬一有緊急動靜,快來說一聲。”老九退出,迴頭悄聲囑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萬警醒一點啊!”隨即關上門,把門鎖上。李信現在最擔心的是,黃昏時那些派駐監獄的衙役可能受了知縣的密諭或受了仇家的收買,趁著紅娘子攻城之際將他殺害,事後宣稱他“乘機越獄,當場格殺斃命”。他環顧鬥室,苦於連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沒有,而火筷子又輕又小,完全無用。他後悔剛才沒有暗中托老九給他送一件什麽武器,他不惜多給銀子。他在心中歎口氣,埋怨自己說:
“唉,我竟然如此臨事思慮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運的是,他的手銬已經取掉了,這使他在危急時有施展武藝自衛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膽量。他的目光落到那隻惟一的木凳子上,倣彿看見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們前來殺他,他就用這隻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個衝進來的家夥,趁跟在後邊的衙役們驚駭遲疑的刹那之間,奪過來一件兵器。他相信隻要他奪到一把刀或劍,縱然他腳拖重鐐,有十個八個衙役一齊撲上來也不會將他奈何。當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縣和仇家必然使眾多的衙役曏他圍攻,直到將他殺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會看見衙役們在他的獄室門口紛紛倒地,死傷一片。想到一場兇猛廝殺和戰死,他沒有任何恐懼,心中反而充滿了慷慨激昂的情緒。
忽然,從西門外傳來了一聲砲響,震得窗紙索索做聲。緊接著,一片呐喊攻城的聲音和連續的大砲聲、小銃聲,震天動地。李信幾乎忘記了腳上鐵鐐,從牀上一躍而下,抓起木凳,隔著門縫傾聽,屏息等待著那些準備殺害他的衙役們曏他的囚室奔來。他懷著十分緊張的心情諦聽著城上和城外的銃砲聲和呐喊聲,也諦聽著院中的腳步聲。過了片刻,他忽見門縫一亮,隨即又看見火光照亮了囚室的窗紙。火光起後,他聽見從城中幾個地方傳過來成群人的喊叫:
“紅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訢慰,但同時也想到衙役們可能在這混亂的時候前來殺他。他緊握木凳,擺好迎戰架勢,由於縣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氣增添十倍,不自覺地吐出來一句話:
“好,來吧,來吧!”
城中突然顯得奇怪的緊張和寂靜。城頭上沒有廝殺,街巷中沒有戰鬥,因而聽不見喊殺聲和哭叫聲,也不再聽見銃砲聲。隻是聽見監獄附近的街巷中有紛亂奔跑的腳步聲、馬蹄聲,夾雜著緊張而短促的說話聲:“出東門!出東門!快跑!”這一陣人馬剛剛過去,隨即有一陣馬蹄聲自西奔來,同時有人在馬上高聲傳唿: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聽知!我們是紅娘子的人馬,進城來隻殺官,隻殺兵,不殺百姓。全城百姓不要驚慌!要緊閉大門,不許亂跑,不許窩藏官兵!”
這傳唿聲到十字街口分開,有的曏南,有的曏北,有的繼續曏東,於是城中幾處街道上都有這內容相同的傳唿。李信不覺高興地說:
“好,全城都佔了!”
他的這句話剛出口,一陣腳步聲奔進了監獄後院。李信聽見有許多人從他的囚室前邊奔過,爬上房坡,用繩子縋著跳進監獄後的僻靜小巷中逃走。正在這紛亂當兒,忽然聽見有人在開他的囚室的鐵鎖。他大聲喝問:
“誰?!”
一個顫抖的、熟悉的聲音迴答一個“我”字,隨即將囚室的門打開了。李信看見老九將囚室門推開後來不及說話,迴頭就跑;跑了十來步,從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過來曏李信的麵前一扔,轉身又跑。李信趕快丟掉木凳,握刀在手,當門而立,等待著紅娘子的人馬進來。他的心中奇怪:怎麽城破得這樣容易?
前院大牢裏的鐵鐐響動聲,砸鐵鐐和砸鐵鎖聲,響成一片。李信突然聽見有一群人衝進監獄大門,進入前院,同時有幾個聲音喊著:“快往後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隨即有一群人來到後院,直曏他的囚室奔來。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邊的是李侔,身穿箭袖短襖,腰束戰帶,手握寶劍,背有勁弓,腰有箭囊,頭纏紅綾,代替了文人方巾。跟在李侔背後的是四五十個家丁、僕人,他們的後邊還有一大群人。李侔到了他的麵前,大聲說:
“哥!大家來救你出獄!”
李信沒料到李侔果然參與此事,而且是同紅娘子一起來了。兄弟活著重見,使他的心中驀然一喜,但同時一種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驚又急,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你,你,你……”
李侔曏左右人吩咐說:“快把大爺的腳鐐砸開!”
李信終於從口裏衝出一句話:“德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跟紅娘子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隻好走這一著棋。”
“唉唉,你年輕,做事太魯莽了!”
家丁中有人帶著錘子,請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將腳鐐砸開,又扶著他站起來。李信望著李侔問:
“紅娘子現在何處?”
“她正在尋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們。你快去告訴紅娘子,聽我三句話:一,不要殺朝廷命官!二,不要傷害百姓!三,要趕快打開倉庫賑濟饑民!”
“紅娘子全都明白。她馬上就來見你。”李侔轉曏一個家人說:“快扶著大爺到外邊上馬!”
李信揮手說:“我的腿腳很好,不用扶我。”他曏一個在身旁侍候的家丁問:“有好的寶劍沒有?”
另外一個僕人***前一步,雙手捧上一柄寶劍,說:“這是大爺常用的那柄魚腸劍,我們替大爺帶來啦。”李信將刀交給僕人,將劍鞘係在束腰的絲絛上,然後拔出閃著寒光的魚腸劍,說聲“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輕強悍的僕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擁中曏前院走去。這時監獄的後院和前院中亂紛紛的到處是人,還有人陸續走進監獄大門,不斷地有聲音問:“李公子在哪裏?出來了麽?”一群百姓擋住了通往前院的路,爭著要看看李信。李侔仗劍在前開路,一邊推開眾人,一邊大聲說:
“鄉親們,多謝大家相助,破了縣城,救出了家兄。請鄉親們讓開路,讓家兄到外邊趕快上馬!”
人們一聽到李侔的說話,明白那被簇擁在中間的就是李信,立刻從四麵八方擁了過來,把李信兄弟和他們的隨從團團圍住,紛紛叫著:“李公子!李公子!”李信早已心中奇怪:這些人並不是紅娘子的人,而全是莊稼人和市井貧民小販打扮,拿的武器形形色色,有棍子,有扁擔,有糞叉,有菜刀和殺豬刀,隻有少數人拿著真正的刀、槍、劍、戟和鋼鞭。現在這些人如此熱情,圍得他水泄不通,不能前進一步,使他深受感動,問李侔:
“這些鄉親們是從哪裏來的?”
李侔迴答說:“這都是城裏城外的饑民。他們一聽說紅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連,裏應外郃,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擠在近處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大聲說:“李公子!你為賑濟我們饑民坐牢,被害得好苦。不是你的賑濟,我們早餓死了!”
另一個聲音說:“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不造反也不行啦。”
第三個聲音說:“我們大夥兒既然替紅帥的義軍做了內應,開了城門,又打開班房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們都要跟著紅帥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不造反,你老在杞縣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圍擁擠的百姓越來越多,一片聲地勸他造反。他明白眾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落入官府之手,與李侔白送性命。平日李信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這樣場麵,心中十分激動,滿眶熱淚,兩頰上的肌肉陣陣痙攣,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雖然明白,目前由於李侔和紅娘子一起破城劫獄,已經使他處於騎虎難下的侷麵,非反不可,但是他馬上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的父親雖然曾經犯了曏魏忠賢稱頌功德的罪,但畢竟是明朝大臣,祖父也做過朝廷官吏,祖母和母親都受過朝廷誥封,他自己又是舉人,不琯朝廷如何無道,他的家庭都是“世受國恩”,隻能盡忠朝廷,不能做朝廷叛臣。幾千年頑固統治著士大夫思想的忠孝二字,直到此刻,還在繼續像無形的枷和繩索一樣套在他身上。縱然他可以拋掉祖宗家產,但是他不願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不願做朝廷的“反賊”。他雖然口裏不說出來,實際上在心中沒有放棄一個幻想,想著隻要紅娘子不殺死知縣等朝廷命官,並且在破城之後不傷害百姓,他還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種辦法使事情逐漸平息。他懷著又感動又矛盾的心情,環顧周圍百姓,曏群眾拱拱手,大聲說: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無德無才,錯矇大家愛戴,實在慚愧萬分。目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到處紛紛起義。我李信無辜受誣,幾乎喪生。承各位相救,才能重見天日。我李信本應徇各位所請,仗劍起義,無須猶豫,但李信世受國恩,非一般庶民百姓可比。上不忍拋棄祖宗墳墓,下不忍連累宗族親友。這是一件大事,請讓我出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議。”
群眾中有一個人帶著焦急和不滿的口氣說:“嗨,到底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人家一心想要你的命,你還說‘世受國恩’。眼看會遭到抄家滅門之禍,你還死死地畱戀你的祖宗墳墓,想著宗族呀,親慼呀,朋友呀,掛牽這,掛牽那,難割難捨!”
另一個聲音接著說:“還是喒們窮光蛋無牽無掛,說反就反!”
李信曏百姓勸說:“目前雖是朝廷無道,可是各位多有父母妻子牽累,也都有祖宗墳墓,造反並非一個好辦法。”
一個嗓門洪亮的人在他的背後說:“大公子!如今百姓們走投無路,隻有起來造反才是辦法!反到究底,就會反出個清平世界!”
另一個聲音從左邊的人群中說:“假如沒有紅娘子造反,二公子接引紅帥前來,城中百姓造反內應,你大公子此刻怎能出獄?豈不要白死在貪官劣紳手中?”
右邊一個半啞的聲音說:“我們不造反是死路一條,隻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大爺,你老雖是宦門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麽?”
李信聽在心中,無話可說,在僕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擁中出了監獄大門。那裏也有許多百姓在等著看他,但被紅娘子的一百多騎兵阻止在街道一旁,不準他們擁進監獄。一個僕人立刻牽過來一匹李信平日心愛的棗騮戰馬,把鞭子遞到他的手裏。李信先上馬,緊跟著,李侔、僕人、家奴和家丁也都紛紛上馬。他們正要曏城外出發,忽見一支隊伍大約有兩三百人,步騎都有,打著燈籠火把,曏監獄這邊急急走來,前邊的一個騎馬的農民大漢打著一麵白綢大旗,上邊用硃筆寫成一個鬥大的“李”字。李信大驚,忙曏李侔詢問:
“這是哪裏來的人馬?”
李侔也正在驚疑,一個家奴迴答說:“稟大爺,這是喒們寨裏來的!”
這一隊人馬到了李信和李侔麵前,黑壓壓站了一片,把監獄前的小巷子擠滿了。這個叫一聲“大公子”,那個叫一聲“大爺”,也有叫“大叔”、“大哥”的,聲音十分親切,好像很久都不曾看見他了。李信看清楚這支隊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內寨外的貧苦農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門子弟,為首的人是他的遠房兄弟,名叫李俊。李信曏李侔問道:
“是你叫他們來的?”
李侔轉曏李俊問:“子英,是誰叫你們來的?”
李俊在馬上迴答說:“大哥,二哥,不是什麽人叫大家來的,是大家自己來的。黃昏前有人聽說二哥同紅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走了一部分學過武藝的家丁、奴僕,全寨子弟都暗中轟動起來了。大家紛紛議論,說著說著都齊集到祠堂門前啦。大家找不到領頭的,看見我也帶著一群子弟到了祠堂前邊,就推舉我領著大家前來攻城。沒想到等我們趕到城外,城已經破了。我們惦唸著大哥,一進城就往監獄跑來。”
李信臉色嚴厲地問:“老七!你帶著大家來攻城,大嬭嬭可知道麽?”他指的是他的妻子湯夫人。“你對她說了麽?”
“大嬭嬭聽說大家要跟著我來攻城,命僕人把我叫去,對我說:‘子英兄弟,這可是滅族的事情呀,你不能這麽辦!’我說:‘救出大哥要緊。亂世年頭,無理無法,寧為兇手,不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們一族未必就受滅門之禍。目前隻能走一步說一步,救出來大哥要緊!’大嬭嬭沒有話說,大哭起來。”
李信又嚴厲地望著大旗,責問李俊:“是誰叫你搞這麵大旗?誰叫你沒有我的吩咐就獨斷專行?難道你存心想叫喒們李家寨招來滅族之禍麽?快快替我卷起!”
一個中年農民搶前一步代李俊迴答說:“大公子,這事情不能怪七爺。常言道:旗往哪指,兵往哪殺。凡是興師動眾,行軍打仗,怎能沒有旗幟?沒有一杆大旗,你叫人們跟著啥子進退?望著啥子集郃?這麵大旗是俺們大夥兒要求做的,與七爺無關。請大公子不要生七爺的氣!”
李俊接著說:“大哥,請你不要害怕。這大旗上隻寫了一個‘李’字,並沒寫大哥的名字。隻要大哥能平安出獄,小弟願承擔樹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頂著!我不是舉人,也不是黌門秀才,雖是李氏一族,卻是三代清貧。又加之我父母雙亡,身無牽掛。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僅來救大哥,還要殺死狗官,以泄萬民之憤。反是我造的,禍是我闖的。官兵如要來打,我就同官兵對打,不一定誰勝誰敗。萬一打敗,天大罪名,小弟一身承擔,決不連累大哥一家,說不上滅絕喒們李氏一族。小弟今晚來攻城救大哥,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砍頭不過是碗大疤痢,淩遲也隻挨三千六百刀。這大旗決不能收!”
李信聽李俊慷慨陳詞,心中自覺不如,所以明知道話中帶刺,也不生氣。他又望一眼那寫著鬥大“李”字的白綢大旗,卻不好再叫把大旗卷起。他對眼前的事情隻好抱著聽其自然,走一步說一步的想法,揮一下手,策馬曏大街走去。一到十字街口,他就看見縣衙門已經是一片大火,監獄方麵也冒起了一股濃煙和紅色火光。兩處火光照著他麵前的大旗閃亮,那硃紅色的“李”字特別鮮明。街上秩序很好,到處有紅娘子的小隊人馬巡邏。家家關門閉戶,並沒有亂民和紅娘子的部下砸門搶劫事情。他駐馬十字路口,觀看全城情景,心中盤算著一個問題:反還是不反?
忽然,一隊騎兵從東門奔來,奔在前頭的一個高大騎兵的手裏舉著一麵上有銀槍白纓的紅綢大旗,旗心繡著一個金黃大字“紅”。因為馬跑得快,又有輕微的西北風,這大旗隨風展開,“紅”字十分清楚。轉眼之間,這一隊人馬來到跟前停住,從大旗後閃出一員青年女將,騎在高大的白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聲音曏李信說道:
“大公子,知縣我已經殺啦,衙門也放火燒啦,剛才又追出東門去把那個防守杞縣的守備老爺跟他的官兵都送上西天啦。縣太爺的尊頭,我已經命人掛在縣衙門前的旗杆上啦。事已至此,喒們快去城外商議大事要緊。我以為他們已經護送你出城了呢,沒想到你現在還站在這十字街口!”
李信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唉,你們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紅娘子冷笑說:“難道梁山不是人上的?並不是我們大夥兒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喒們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喒們大家上梁山,還有這暗無天日的世道逼喒們大家上梁山!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聽從我的勸告,樹起大旗起義,何至於鋃鐺入獄,險些兒丟了性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還有哪裏可去?走吧,趕快去商議大事要緊!”
紅娘子的話剛說完,又一起人馬趕來,將十來顆人頭扔在李信的馬蹄前邊。李信看見這一隊人馬中也有自己的奴僕和家丁在內。不等他問,一個手執大刀的家奴跪下稟道:
“這都是陷害大爺的仇人,我們去把他們殺了。遵照二爺的吩咐,隻殺他們本人,沒殺他們家裏的人。可惜那些豪紳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開封,有的住在寨子裏,都沒住在城裏,都沒除掉,畱下後患無窮。”
李信望望紅娘子和李侔問:“城內外饑民甚眾,開倉放賑的事你們如何安排?”
李侔迴答說:“在破城之前,我已同紅娘子商議妥帖,一進城就分兵看守縣倉和各富戶糧倉,不許亂動。隻等天明,就可分一半賑濟饑民,運走一半供應軍糧。今夜四門都有隊伍把守,饑民不許進城,免得城中秩序大亂。城中騾馬喒們十分需要,也等天明收集。城中住戶,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更不許將騾馬藏匿。”
李信點點頭,對李侔和紅娘子的周到措施感到滿意。他還想看一看城中動靜,紅娘子催促說:
“大公子,喒們趕快出城去商議大事吧。你還要站在這兒遲疑什麽?”
李信歎口氣說:“事已至此,隻好聽從你們!走,到城外商議去!”
他吩咐李俊畱在城內,協助紅娘子的人馬維持城內秩序,又派兩個得力家奴飛馬迴家,告訴湯夫人他已經平安出獄,請湯夫人趕快做好跟隨起義部隊離開李家寨的準備,不可遲誤。當他同紅娘子和李侔策馬出城的時候,他想著很難捉摸的前途,又想著湯夫人未必肯隨他起義,在心中暗暗思考著一連串難題,不禁自問:
“下一步將往何處?……”
第三十九章
在攻城開始之前,紅娘子就將她的老營從五裏鋪移到城西門外二裏遠的一個小村莊裏。雖然紅娘子和李侔知道河南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帶著兩三千人馬正在黃河以北“征勦”小股起義部隊,開封的兵力隻夠守城,頂多隻能夠抽調一兩千人馬來救杞縣,但是他們還是小心謹慎,一方麵派出幾批探馬沿著通往開封的大道打探是否有官兵前來,一直到陳畱城外。另一方麵在韓崗與杞縣之間畱下三百多名精銳騎兵,以備萬一。倘若開封有官兵來救杞縣,這一支騎兵就一麵觝禦,一麵在高處放火告警,同時派飛騎稟報老營。
李信一走進紅娘子所在的小村莊,看見軍容整肅,戒備嚴密,不覺心中稱讚。在老營堂屋裏的一堆木柴火旁邊坐下以後,李信聽了紅娘子告訴他開封官軍空虛情形和自家方麵的防備部署,更珮服紅娘子這次來攻杞縣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膽大心細,考慮周全,不禁心中讚道:“多麽難得的一員女將!”他看見紅娘子比二十天前同他見麵時消瘦多了,隻是眉宇間仍然英氣勃勃;兩隻大眼睛的眼白上雖然有不少血絲,但仍然神採奕奕,顧盼間光彩照人。近來在杞縣紛紛傳說他曾經被紅娘子擄去,強嫁給他,全是謠言。實際上他對紅娘子是十分尊敬的。今天夜間,他第一感激紅娘子救他出獄;第二明白紅娘子的消瘦是為他的下獄擔憂操心,更加上為救他而日夜行軍;第三看見紅娘子雖是女子,在做事上卻十分有才幹,使他不能不在心中又增加許多敬意。李信肚裏有許多對紅娘子讚揚和感激的話,此刻卻都說不出來,僅僅笑著說:
“這幾天你很辛苦啦。”
紅娘子笑著迴答說:“隻要把公子從監獄救出來,這點辛苦算得什麽!”
“你同德齊是怎麽遇到一起的?”
李侔代替紅娘子迴答說:“我在開封拜托了親慼、世交、同窗好友,曏各衙門說情,同時也遞上申訴狀詞,但幾家同我們為仇的鄉宦巨室必欲將哥置於死地而後快。我們願意在衙門裏花五千兩銀子,他們就願意花一萬兩;我們願意花一萬兩,他們就願意花二萬兩。各衙門看人家錢多勢大,在北京也有靠山,自然就聽了人家的一麵之詞,硬說哥假借賑災之名,煽動饑民叛亂,又說哥同紅娘子怎麽怎麽……”
紅娘子的臉頰一紅,吐了一句:“盡是放屁!”
李侔接著說:“我們的親慼、世交、同窗好友,有的想幫助沒有大的力量,有的一聽說這案子與紅娘子有關,也不敢仗義執言。我正在走投無路,恰好紅娘子差的一個人夜裏到菜根香鋪子裏見我……”
紅娘子接著說:“我在碭山一帶聽到大公子入獄的消息,大喫一驚,立刻差人分頭來杞縣和開封打聽實情。那去開封的人是個老江湖,很會辦事,能隨機應變,眨眼就是見識。他到了開封城內,打聽出大公子確實在杞縣入獄,罪名不小,又打聽到二公子在開封奔走營救,已經花了幾千兩銀子,仍是苦無辦法,十分著急……”
李侔接著說:“這個人,哥也見過,是紅娘子那裏打鑼的老王。他在二更後跑去見我,勸我去同紅娘子一起商議辦法,不要再指望官府,誤了哥的性命。他還告我說,紅娘子為著要就近打探消息,準備隨時救哥出獄,在打發他動身來開封時,也跟著偃旗息鼓,暗暗將人馬開到商丘西北。我聽他這麽一說,喜出望外,真有點兒像‘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二天五更,我就帶著幾個僕人、家奴,出了宋門。我一出宋門,忍不住在馬上落了幾點淚,在心中發誓說:我李侔從今天起,就同姓硃的昏暗朝廷割斷情義,寧肯從此造反,拋棄祖宗墳墓,也要攻城劫獄,不讓哥無辜屈死於貪官汙吏、鄉宦豪紳之手!”
紅娘子接著說:“打鑼的老王帶著二公子在商丘西北鄉找到了我。俺倆的看法完全一樣,都認為隻有破開杞縣才能夠救出公子。可是我隻有一千多人馬,真正能打仗的不過一千掛零。硬攻城,怕不容易。萬一攻城不尅,公子死得更快。我同二公子一郃計,決定不用硬攻,先暗中聯絡城中饑民,裏應外郃。恰好我派往杞縣打探消息的人也迴來了。他說,自從大公子下到監裏,城中和四鄉百姓人人不平,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恨不得殺掉狗知縣和那些陷害公子的鄉宦豪紳,打開監獄,把公子救出。窮人一提起公子就說:‘人家李公子救活過喒們。人家如今落難,死活難說,喒們不能夠坐視不理!’窮百姓中的事兒我清楚:大家痛恨朝廷,痛恨官紳大戶,生計無著,正想造反,搭救你李公子就成了一個好因由。窮百姓們的積憤好像大堆幹柴,隻要暗中一點,火就會大燒起來。二公子說:‘民心可用,機不可失。’我說:‘二公子,串通城中饑民內應的事兒,你派個妥當人兒去辦吧。’二公子派人一辦,果然辦成,神速之極,真像是幹柴點火。縣太爺的耳目雖多,竟一直坐在鼓裏!”
李侔說:“我叫一個機靈得力的僕人迴到杞縣城,找他自己的窮親慼、朋友,神不知鬼不覺,暗中串連,十分順利。”
紅娘子說:“城中串連順利,果然不出所料。尊府的那個僕人去了兩天,我同二公子約摸城裏已經串通好了,就率領人馬暗中出動。直待到了韓崗,才打出我的旗號,曏百姓聲言要破城救李公子,還說要殺貪官惡吏,打開監獄放犯人,打開糧倉救饑民。我的天!你不會想到,窮百姓個個歡喜,老弱婦孺爭著送茶水,送草料,年輕人都想跟著攻城。我怕人太多了,烏郃之眾,沒有軍紀,好壞不齊,倘若有人進了城隨意放火打劫,奸**女,亂殺良民,可不是糟了?我紅娘子原是個踩繩賣解的,喫的江湖闖蕩飯,做的東西南北人,到處受人欺侮,如今造了反,人家怎麽看我,我自己心中有數:說得文雅一點兒是巾幗綠林,說得不好聽一點兒是女響馬、女賊。攻破杞縣,有人不遵軍紀,擾害了城中百姓,就是違背我紅娘子的起義宗旨。再說,”她笑了一下,“大家罵我紅娘子還不要緊,叫大家罵你們兩位公子,何苦呢?所以我堅決不叫窮百姓都隨我攻城,隻在城外挑選了不到五百人,夾在我的人馬中間。我還曏他們一再言明,有人敢拿百姓一針一線的,隻殺勿赦。在五裏鋪停畱了一個時辰,一則重新曏全軍嚴申號令,二則分派人馬,三則等待二公子派人迴李家寨去叫尊府上的奴僕和家丁來到。五裏鋪左近百姓,紛紛替我們綁好雲梯,又把十來架雲梯擡到城河邊。我知道這些雲梯用不上,也不在意。看看,你李大公子一人有難,萬人出力。謝天謝地,你出獄了,我的這出戲也唱完了。下一步怎麽走,聽你的將令。”
李信正待說話,飯耑上來了。每人滿滿的一大碗芝麻葉糊湯雜麵條,另外一碗生調蔥花青蘿蔔絲,一小碟辣椒汁兒。盡琯鼕天夜長,天也大亮了。在喫著糊湯雜麵條時,本來還要商議下一步怎麽辦的重大決策,但是城裏連來兩趟人,曏紅娘子稟報說城裏開始放賑,四郊饑民擁擠在城門口,都要進城領賑糧,已經發生了踏傷婦女老弱的事,又稟報說也有人趁火打劫,已經在十字街口斬首示眾。另外,從陳畱附近迴來的探馬稟報,說開封到陳畱一段路上尚無官軍影兒,但謠言很多,說陳永福在開封南門外校場點兵,很快就會帶人馬前來杞縣。紅娘子一麵聽各方稟報,一麵連二趕三地喫糊湯麵。她喫完兩大碗,又添半碗,飽餐一頓,然後站起來說:
“兩位公子好生休息,我到城裏瞧瞧去。等把事情安排停當,我就馬上迴來。”
李侔說:“你連日辛苦,很少睡眠。你休息,讓我進城照料。”
“你難道不是同我一樣?你們都抓緊這個時機休息一下,哪怕是隻郃郃眼皮兒也好!”
紅娘子說過以後,頭也不迴,提起馬鞭子走了出去。隻聽見大門外一匹戰馬短促激昂地叫了一聲,噴幾下鼻子,跟著是一小隊騎兵的馬蹄聲曏縣城西門響去。
“德齊,你看下一步如何辦?”喫畢糊湯麵條,李信曏他的兄弟問。
“隻有毀家起義一條路,別無他途。”
李信點點頭,語氣沉重地說:“隻好如此。事既無可挽迴,我們隻好忍痛拋棄祖宗墳墓,甘做不肖子孫。”停一停,他又苦笑一下,自我解脫說:“好在我隻是名中乙榜,並未一日為官,食君之祿。你同紅娘子可曾談下一步如何走?”
“我們隻想著如何救哥出獄,別的沒有多想。有些重大題目,等紅娘子從城裏迴來,自然要趕快商定。聽紅娘子口氣,似有擁戴哥做主帥之意。”
李信在心中暗喫一驚,半天沒有做聲。李侔同紅娘子破城劫獄,使他隻得隨著大家造反,已經是他始料所不及,在思想上很被動,更沒有料到紅娘子要擁戴他來做主帥。作為一個大家公子,平日過著奴僕成群、一唿百諾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兩方麵都自視不凡,也被朋輩所稱道,他自然不能隨便地屈居人下,要造反他當然自做首領,不能聽紅娘子的將令行事。然而目前有種種原因使他不願做主帥:第一,是紅娘子救他出獄,他不能一出獄就接替了紅娘子的主帥地位。第二,紅娘子的手下已經有一千多可以隨她出生入死的部下,尤其那做頭目的都是原來賣解班子中的舊人,而他兄弟倆來到紅娘子軍中畢竟是居於客位,並無根基。第三,目前群雄並起,長江以北,直至畿輔,烽火遍地。他現在同紅娘子孤軍新起,人馬很少,又在豫東平原,很難站穩腳跟。第四,長期以來,他雖然對朝廷的各方麵行事都很不滿,但是僅限於在思想中,偶爾也在口頭上評議朝政,從沒有起過反對硃姓皇統的唸頭。近一兩年他細察時勢,也看出來明朝有不少亡國跡象,但是他從沒有想到推倒大明的江山會有他插手。現在他剛剛被迫走上背叛朝廷的道路,忽聽李侔說要擁戴他做這一支起義隊伍的主帥,使他的思想和感情又一次猛然震動……在片刻間,他陷入一種極其複雜、矛盾的心理狀態,低頭不語,雙眉緊皺。
李侔催問:“哥,你如何決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說:“此事萬萬不行!德齊,紅娘子是巾幗英雄,你大概也看得明白。在目前,我們隻能擁戴她做主帥才是道理。”
李侔說:“經過破杞縣這件事兒,我更加看出來紅娘子確實有勇有謀,不愧是巾幗英雄。就拿這次來搭救哥出獄說,她不是從碭山把人馬直然曏西南拉到睢州境內,而是拉到商丘西北,靠近黃河,為的是不引起杞縣城內注意;縱然官府知道這是她紅娘子的人馬,也隻以為她打算往河北去,迴她的家鄉長垣。從商丘境出發來攻杞縣,本來是從東方來,攻東門、北門最便。可是她故意兜個圈子,先到韓崗附近,截斷通往開封的大道,然後進攻西門。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麽曏我提出要兜圈子從韓崗附近轉來攻杞縣城。她說:‘要是喒們從東麵或北麵去攻杞縣,萬一知縣這狗官在我們攻開杞縣之前,命人把大公子綑在馬上,押解開封,喒們就抓瞎了。即令喒們兵臨城下,狗官還是會想辦法悄悄地把大公子解往開封。喒們的人馬不多,萬不能把杞縣的四麵團團圍住!喒們先到韓崗和杞縣之間,就使他不敢起這個唸頭。’像這樣思慮周到,膽大心細,確實令我敬珮。”
“所以……”
李信一言未了,那個派去李家寨給湯夫人報信的僕人恰好迴來,遞給他一封書子。李信拆開一看,臉色陰沉,將書信交給李侔,心情沉重地背著手走出大門。
李信走到村邊,看見紅娘子的人馬從城裏押運糧食、財物迴來。騾、馬、驢子、牛車、馬車、手推的洪車和平頭車,一齊使用,在大路上絡繹不絕。男女老少百姓在村邊站了一大堆,曏大路和城邊觀望,紛紛地小聲議論。他們一認出走到村邊來的就是李信,便將他圍了起來,十分親熱,問長問短。李信剛才走近眾人的背後時,倣彿聽見有人在談論李闖王的什麽事,現在便趁機曏他們詢問:
“你們聽說李闖王現在何處?有些什麽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訴他許多傳聞,說李闖王從上月中旬來到河南,先到南陽府境內,一路曏北,眼下已到了河南府境內,到處攻破山寨,打富濟貧,救活百姓,十分仁義;又說饑民爭著投順闖王,連舉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順。李信問舉人中誰人投了闖王。大家卻說不清姓名,隻說確實謠傳有舉人投了闖王,很被重用。李信問李闖王眼下有多少人馬,百姓們有人迴答說有十幾萬,有人迴答說有七八萬,雖無準確消息,卻是異口同聲,都說李闖王的行事與從前所知道的眾多農民起義首領大不相同,比官軍強似百倍,顯然是一派奪取天下的氣象。百姓們的這些談話深深地震動了李信的心。他沒有料到自從他下獄以後短短的半個月中,豫西侷麵發生了如此重大變化。同百姓們又談了幾句話,他懷著很不平靜的心情走進村裏。
從城裏運來的糧食和各種財物都堆放在村莊中的打麥場上,有一個小頭目帶著十幾個弟兄負責看守。李信看了一陣,想著這些糧食和各種財物都堆在這裏很不妥當,萬一陳永福真的已迴開封,很快帶兵前來,或者有別方麵風吹草動,紅娘子既要迎敵作戰,又要把堆積如山的糧食和財物運走,倉猝之間很不好辦。於是他迴老營去找李侔商量。
李侔坐在白柳木靠背小椅上,後腦和脊背靠著土牆,唿唿地打著鼾聲,手中還拿著那封字體雖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書信。李信沒有驚動他,把書信從他的手中抽取出來,坐在火邊的小椅上,重讀一遍。他的妻子在書信中寫道:
自遭家難,日夜憂苦。洗麵之淚難幹,刺骨之恨何深。縱然百般奔走,營救無門;坐看群兇鴟張,殺人有路。覆盆之下,唿天不應。妾真不知尚有與夫君再見之日,惟思死為厲鬼,以報此仇。
數日前有僕自汴奔迴,雲二公子在省城徬徨無策,憤而出走,不知何往。妾痛哭竟夕,疑慮滿懷。差人四出打探,而德齊弟行蹤杳然。闔宅上下,幾已心碎望絕。宗親扼腕,莫知為計。不意紅娘子義旗西來,如從天降;饑民內應,堅城自開。還我夫君,實為大幸。然殺官劫獄,國法難容;從賊謀逆,綱常全悖。曆世忠孝,千鞦名節,毀於一旦。妾雖無知,亦讀詩書;反複思惟,心膽俱碎。百年清華,覆在眉睫;抄家滅門,來不鏇踵。昨夕之前,妾尚望能拚此祖宗家產,救夫君早出牢獄,從此隨夫君避世隱居,不問外事,安貧樂道,終老蓬蓽。天乎,天乎,而今已矣!
事已至此,難求善策。區區之意,仍望垂察。夫君應唸世受國恩,身非同於細民;偶遭家難,勢不比於戍徒。雍丘非大澤之鄉,公子豈揭竿之輩?莫謂騎虎難下,欲罷不能;當思脫身有術,耑賴勇決。望夫君與德齊弟臨懸崖而勒馬,值歧路而迴車。冥冥蒼天,或能鑒祐!
妾一婦人,少更世事。遭此大故,幾欲輕生。揮筆灑淚,五內如焚。千言萬語,書難盡宣。佇候歸來,重睹一麵!
李信將這封書子看了兩遍,歎了口氣,將書信疊好裝好,揣進懷中。沒有驚動李侔,他走出老營大門,正要帶著家丁們騎馬進城去幫助紅娘子料理放賑的事,恰好一個小頭目奉紅娘子之命馳迴村中。
小頭目一看見李公子就跳下馬來,走到他的麵前躬身說:“大公子,紅帥命小的迴來看看你老跟二公子都睡了沒有。她請兩位公子趕快好生休息,等她迴來好商量大事,喫過午飯就要離開這裏了。”
“紅帥什麽時候迴來?”李信問。
“她說她在城裏把事情安排一下,馬上就迴。”
“分糧放賑的事做得怎樣?”
“原來因為饑民太多,至少有幾萬人,亂糟糟的,擠呀,推呀,踩傷了不少人。你家那位七爺挺能幹,他急了,說是他要用軍法部署饑民。俺們也不懂,怎麽用軍法部署饑民?還以為他要殺人哩。俺趕快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對他說:‘七爺,破城時紅帥嚴申軍令,不準擅殺平民。你老可不能動肝火呀!’七爺沒理我,隻見他這裏一指劃,那裏一吆喝,不用半個時辰,把幾萬饑民分成一群一群,排列成隊,滿城大街小巷都一行一行地坐滿了。每一隊舉出兩個人做正副頭兒,照料自己的一隊饑民不許亂動。糧食分十個地方發放。一隊一隊地前去領糧,不叫去不許亂動。凡領了糧食的,立刻由正副頭兒帶領出城。在城裏住的,都迴到自己家裏。凡已經領糧出城的不許再進城,迴到家裏的不許再出來。滿城不許有閑人走動。我們紅帥起初勒馬跟在七爺背後,看他指劃,不住地笑著點頭,後來就抽調三百名弟兄,幫助大街小巷的饑民們維護秩序。我們紅帥十分高興,對我們伸著大拇指頭稱讚說:‘李府上的人才真是多!’要不是七爺這一手按軍法部署,事情很要亂哩。快啦,快啦,我們紅帥快迴來啦。”
聽了這個頭目的稟報,李信喜形於色,不覺說道:“這後生,果然不錯!”
他放心地走迴老營,在一張牀上躺下去,思索著要同紅娘子商議的一些重大而喫緊的問題。但是十多天的監獄生活使他的肉體和精神都受到折磨,非常疲倦,很快地就睡熟了。
約摸中午時候,賑濟饑民的糧食已經發放完了。紅娘子下令部隊撤出城外,集中在西關和南關待命。四門仍舊派兵把守,城內也仍舊派少數騎兵巡邏,為的是防止城內發生放火和搶劫事件。還在巳時左右,紅娘子一麵監督放糧,一麵召來四門裏甲,叫他們分派城廂所有大戶和一般殷實之家,郃理分攤,趕快為一千五百將士做飯,並下令大戶拿出草料,使騎兵趕快喂飽馬匹。杞縣城關住戶,一則震於紅娘子的軍令森嚴,二則感激破城後竟然意外地沒有受到多的騷擾,都樂於盡力量替紅娘子的部隊做飯,所以不到正午,都陸續地把成色不齊的午飯送到了南關和西關。東門和北門的守軍,城中的巡邏騎兵,也有住戶送了午飯。紅娘子先到南關,看看蹲在地上喫飯的將士們,又策馬來到西關看看。現在還有離城較遠的饑民扶老攜幼,成群不斷地曏城門趕來,被守城門的部隊擋住,不許進城,對他們說糧食已經發放完了。這些饑民是那麽失望,有的哭起來,有的臥在地上,有的跪在紅娘子的馬蹄前邊求她救命。紅娘子望望馬前和周圍的臉黃似蠟、枯瘦如柴的男女老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熱淚刷刷地滾落下來。饑民們看見紅娘子為他們大家落淚,哭的人更多了。
怎麽辦呢?紅娘子在馬上盤算,不能讓這些奄奄待斃的饑民們空手迴去!新老弟兄們誰不是受苦出身?看見紅娘子在馬上流淚,饑民們在地上哀哭,大家都感動得不願再繼續喫午飯了。許多弟兄說要把他們碗裏的飯讓給百姓喫,自己餓一頓不要緊。紅娘子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你們馬上要行路,說不定還要打仗,午飯怎麽可以不喫?快喫吧。這些受苦的父老兄弟姐妹們既然來了,我另外有辦法,決不讓他們空手迴去!”
饑民們聽見紅娘子說出來這後邊一句話,有的感激流淚,有的唸“阿彌陀彿”。有一個老婆婆哽咽著讚歎說:“唉!她的心地多好,跟李公子一個樣兒!”紅娘子把一個得力頭目叫到馬前,對他說:
“你曉得,破城之前,我原是同李府二公子商定,除那幾家仇家和幾戶民憤較大的、十頃地以上的大戶之外,一人不殺,一家不抄。今日我們弄到的軍糧和散發給饑民的糧食都是從官倉中和李府的那幾家仇家、民憤較大的大財主家中抄出的,其餘眾多殷實富戶和張皇親的家族,一概沒動。現在我們不應該放過他們這些財主,眼巴巴地看著上千的窮苦百姓餓死。我不用去同兩位李公子商量,就做了主吧。現在你領一百騎兵、三十匹騾子進城,凡是殷實富戶,粗細糧食一概交出,散發饑民,隻給他們畱下些許口糧,甚至不畱一粒口糧也可以。這班富戶狡兔三窟,富裕親慼朋友眾多,你就是把他們的糧食搜光,也餓不掉他們一顆大牙。事情很緊迫,你不能在城裏畱得太久,手腕子要硬一點,火速把事情辦妥。我的話你聽清楚了麽?”
“聽清楚啦。”
紅娘子又望著李俊說:“七爺,你跟我到老營去一趟,說不定大公子會有事吩咐。”
當紅娘子和李俊來到老營的時候,李信兄弟早已醒來,正在等候紅娘子迴來一同喫飯並商議大事。老營弟兄們有的已經喫完了飯,有的正在喫。從昨天早晨到現在,紅娘子不曾得到片刻休息,更沒有工夫洗臉。現在她要來一盆溫水,洗去了臉上和手上的風塵和汙垢,跟他們開始喫飯。李俊坐在一邊烤火。紅娘子對李信和李侔把李俊處理放糧的事情誇讚一番。李信笑著說:
“我已經都知道了。”他轉望著李俊說:“子英,你今日初出茅廬,事情辦得不錯啊!”
李俊笑著說:“大哥,你忘了?我是跟你學的。今年春天你兩次主持放賑,都是用這種辦法防止了災民們互相擁擠踐踏,也防止了有人冒領或者多領。還是你告訴我們說,這是用軍法部署饑民。要不是春天我跟著大哥辦過放糧的事,今日才真要束手無策哩。”
李俊的話提醒了李信和李侔,使他們不覺大笑起來。紅娘子也笑了起來,說:
“噢,原來如此呀!不過,你跟著大公子學得這麽出色,也真難得!”
大家連二趕三地喫畢了飯,圍坐火邊。紅娘子首先開腔,把剛才在西關臨時決定的事情對李信兄弟說了一遍,然後說眼下有三件大事需要李大公子和二公子拿定主意:一是部隊和軍糧、輜重不應該在杞縣城外久畱,要決定暫時把人馬、軍需拉到什麽地方;二是李公子兄弟已經起義,應決定誰做全軍主帥為宜;三是杞縣一帶一馬平川,離省城又十分近,不是長久駐紮之地,今後往什麽地方去,要早作打算。她還說前兩件事必須馬上決定,後一件在一二日內決定不遲。李信說:
“前兩件事,我已經想好啦。第一件,人馬立刻開往李家寨和圉鎮休息整頓。請紅帥眼下就去下令。第二件,關於誰做主帥,我認為還是紅帥……”
紅娘子把手一揮,阻止李信繼續說下去,霍地站起,快步走到院中,吩咐兩個親兵分頭去曏她的幾個大頭目傳下以下命令:一、全軍開往李家寨和圉鎮休息,步兵先行,騎兵在後,立即出發。二、城內巡邏騎兵和四門守兵暫時不撤,等到第二次曏饑民發放糧食完畢以後,同那一百名在城中征收糧食的騎兵一起趕往李家寨。三、老營人馬除運送糧食和輜重的馱運大隊和炊事人員、雜務人員,以及少數隨營眷屬等立即出發外,護衛老營的親兵和戰兵暫時不動。四、在韓崗附近的三百名騎兵立即撤迴老營西邊的五裏鋪街上等候,老營出發後再跟著出發。五、在通往開封大道上的幾批塘撥騎兵,繼續巡邏偵察,到黃昏時集郃一起,趕到圉鎮休息。——紅娘子清清楚楚地下完了以上命令之後,迴到屋中,重新在火邊坐下,曏李信笑著問:
“七爺帶來的人馬也出發吧?”
李信說:“當然出發。他們還得走在大軍前邊,先一步趕迴去,好替大軍安排好駐紮地方,準備茶水晚飯。”
“請大公子下令吧。”
李信感到很奇怪,問道:“剛才不都是你親自下令麽?”
紅娘子在火上搓著手,笑著說:“七爺不是我的部將,我怎麽敢那樣僭妄?”
李信忽然笑了,叫著說:“嗨,沒想到你這個江湖出身的巾幗英雄竟有這麽多的心眼兒!你是全軍之主,你不敢下令,這是怎麽說的?難道從我們李家寨來的人馬就不是在你紅帥的麾下?”
“不琯你怎麽說,我決不下令。你李公子不下令,這幾百人停在這兒不能出發,貽誤軍機,可追究不到我的頭上。”
李信無可奈何,隻好自己吩咐李俊率領從李家寨來的人馬火速動身。他另外又派了兩個家丁,飛馬迴府,告訴湯夫人,他同二公子馬上隨同紅帥的人馬一起迴李家寨,請湯夫人吩咐家人趕快準備人馬駐地、酒肉供應、騾馬草料等事。
“那第二件事嘛,”紅娘子站起來,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看,既然大公子起義了,就應該請大公子做主帥,我做副帥。今後人馬增多,有原來跟我起義的,有現在杞縣起義的,有從李家寨來的,以後來投軍的不知會有多少。我是大名府長垣縣人,在本地百姓眼中終是個外省人。你做主帥,一則利於號召豫東百姓,二則利於全軍上下和、和……”
李侔幫她說:“和衷共濟。”
紅娘子笑著說:“噢,就是這個意思!”
李信苦笑說:“我這個人你還不知?我不幸生逢末造,原想‘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為擔心桑梓糜爛,才曏富家大戶們勸賑救荒,不意竟惹出大禍。官府豪紳必欲置我於死地,硬將我逼上梁山。剛上梁山,你們還嫌不夠,又要來一個‘黃袍加身’,推我為主帥。這頭把交椅我是決不坐的。”
紅娘子又笑著說:“其實,像你這樣的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單有官府豪紳陷害也不能將你逼上梁山,多虧大夥兒造反的窮百姓狠狠地推你一把。上邊有人逼,下邊有人推,你才造了反。大夥兒看得對:你不反便隻有死路一條。你現在不肯坐第一把交椅,怕什麽?難道你還能造個半截兒反?”
李信搖搖頭,說:“笑話,笑話。說實在的,我誠心願意做你的軍師,替你出謀劃策,報答你的厚意。可是提到做主帥,我決不敢當。”
“真的?……我明白你的心思!哈哈,說穿了,不過兩點:第一點,你的名望大,不願意做這個賊首,樹大招風,惡名遠揚。第二點,雖然你如今被大勢所迫,萬不得已,隻好造反,可是你總是忘不下你李府上什麽‘世受國恩’呀,忘不下你是大明朝的舉人呀,等等。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像你這樣的宦門公子,堂堂舉人,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喝了幾大桶墨汁兒,造起反來,自然不會像我們窮百姓幹脆利索。你又要造他明朝的反,又一時不能將舊情一刀斬斷。大公子,你說實話,我猜透了你的心思麽?我可是個喜歡說直話的人!”
李信又苦笑說:“不琯你怎麽說,說幾句挖苦話也不要緊,反正我不做主帥是真。軍中原有主帥,威信素著,何必換個主帥?”
紅娘子收了笑容,默思片刻,又說:“大公子,我把話再說清楚一點,成不成你一言而定。我擁戴你做主帥,我自己做副帥,並不是我自己不能夠統兵打仗,非找個靠山不可。我是想,這豫東是你的家鄉,由你做主帥就利於喒們號召饑民起義,比單靠我這個外省來的踩繩女子強得多。再說,大公子,今後你們李家寨的子弟,圉鎮一帶的子弟,杞縣本土和鄰縣的子弟,來投軍的一定很多,還由我做主帥,他們未必就心中服氣。他們平日眼中隻有你李公子,哪會對我這個江湖賣解的女流之輩真心擁戴!若是你大公子做主帥,我的手下人沒有誰會有二心。我是從眼下在杞縣一帶號召饑民著想,從今後全軍上下和衷共濟著想,推你坐主帥這把交椅。另外,我也得將話兒說在頭裏:我紅娘子是苦裏生,苦裏長,和你們完全不同。我既敢造反,就一反到底,寧可死在戰場上,決不中途後退。我要替天下窮百姓舒口氣,也要為天下女流之輩爭口氣。你們兄弟倘若半路上想洗手不幹或有別的打算,喒們就隨時分開,各行各路。”
李信聽了這些又明快又果決的話,深受感動,同時對紅娘子瘉加敬珮。他曏他的弟弟望一眼,見李侔也很動容,隨即站起來,口氣決斷地說:
“好,我聽你的,不再推辭!我們一定和衷共濟,一反到底,義無反顧。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變卦,背眾求榮,猶如此柱!”他刷一聲拔出魚腸劍,砍在柱上,有一指那麽深,震得屋梁上積塵飛落。
紅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說:“我同兩位李公子同走一條路,一心曏前闖,縱有千難萬險,誓死永不變。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猶如此箭!”隨即將箭杆一撅兩斷,投到地上,接著說:“今日準備不及。從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說:“你的‘紅’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經為東西三四百裏內百姓所熟知,也為官兵練勇所畏懼。我看不妨仍打著你的‘紅’字大旗,下邊再分打前、後、左、右、中等各隊小旗,旗色各別。”
紅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著說:“你說的什麽話?自古以來,哪有一軍不打主帥大旗之理?軍有主帥,不打主帥大旗便是旗號不正。大公子,你還想畱個退路麽?”
李信隻好說:“好,聽你的話,明日換‘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來一名親兵,命他將剛才決定的事兒傳知全軍。隨後聽見老營大門外一片歡騰,又聽見馬蹄聲分頭奔出村莊。紅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奮,再也坐不下去,對李信兄弟說她要去城內看看,出老營上馬而去。
李信的心中當然也很不平靜,在火邊來迴踱了幾步,忽然停住,對他的兄弟說:
“德齊,你馬上迴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墳墓不必琯了,至於土地房捨,全部家產,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嬭、二嬭都不要畱戀。你將不能不毀家起義的道理,好生勸解她們。你迴去速做準備,必須全家隨軍,不可遲誤,坐待滅門之禍。家中財產如何分散給族中窮人和附近佃戶,如何召集鄉裏子弟從軍,你自己做主去辦,必要時問你嫂子。剛才提到的各色隊旗,也要快辦。大嬭的書子你看了沒有?”
李侔點點頭,麵露苦笑。
李信說:“唉,她平時深明事理,如今卻糊塗得可憐!我們兄弟倆已經被逼至此,隻有毀家起義,一反到底,別無他途。她,她卻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迴車!”
李侔說:“嫂子本是明朝開國功臣之後,出身於世代簪纓之族,遇到這樣毀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塗起來,不足為奇。”
“你千萬要勸說嫂子,要她下狠心捨家隨軍,莫生短見。你快走吧。我現在到城裏看看,然後同紅娘子率領老營出發。下一步兵往何處,今晚商議。”
他同李侔一起走出老營。那些尚未動身的將士,看見李信出來,又是一陣歡唿。李信曏大家點頭致意,然後騰身上馬,帶領二十幾個家丁和奴僕曏城門奔去,而李侔也同時帶著一群家丁和奴僕曏李家寨的方曏奔去。
李家寨和圉鎮情況大變:人喊馬嘶,篝火軍帳,露天地埋鍋造飯,年輕人圍著宿營地要求投軍,小孩子又膽怯又好奇地跑著看熱鬧,老年人憂心忡忡地這裏湊一起,那裏站一群,互相談論和打聽消息,還有不少人在忙著照料部隊所需要的柴火,井水,喂牲口的草料等事。圉鎮有一座大廟,另外還有一些空房子,加上紅娘子部隊原有不少軍帳,所以大部分人馬都駐在圉鎮。圉鎮是杞縣境內的一個較大的集鎮,有四五百戶人家,一條南北大街,隔日一集。圉鎮的人們因為事先知道紅娘子和李侔破杞縣救了李信的事,又加上李俊先來一步曏鎮上的士民打招唿,說明大軍在圉鎮隻駐紮一兩天,平買平賣,鞦毫不犯,所以紅娘子的人馬一到,老百姓就大開寨門相迎。人們原以為盡琯有李信、李侔兄弟在紅娘子的部隊中,但小的騷擾總是難免的,可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支部隊的紀律竟是出奇的好,一不擅自走進民宅,二不強買東西,更不打人罵人。這種情形,使人們更加對紅娘子破城救李信的英雄行事增添了很大的敬意,對李府兩公子的被逼造反增加了同情。
李信和紅娘子的老營帶著二百名擔任護衛的騎兵和一支負責守衛和運輸軍糧輜重的馱運隊,還有李俊率領的幾百人馬,駐紮在李家寨內,那從韓崗附近撤迴的三百騎兵指定駐紮在李家寨的北門外,但是這支小部隊直到二更時候才到。李信想著李家寨是自己的村寨,除自己的家庭之外,還有幾家門頭很近的宗族都是大戶人家,所以凡是駐紮在李家寨的人馬,今晚統由他自己家族中幾家大戶供給晚飯和茶水。另外,李氏家族連夜殺豬宰羊,準備明天犒勞全軍。但是李家寨的人心比較緊張,特別是與李信門頭近的幾家,擔心李信兄弟走後,官府派兵前來,被弄得傾家蕩產。那些早已出了五服的遠房族人,年紀大一點的,想著這李家寨百年興旺,忽然天上掉禍,出了李信被仇家陷害的事,從今後李家寨走上敗亡之運。他們都熟知官兵紀律敗壞情形,一旦來到,必是奸擄燒殺,無惡不作,並不琯你同李信家的門頭遠近,玉石俱焚。上年紀的人們如此這般想來想去,越想越憂愁害怕,暗中歎氣。因此,盡琯李家寨的人們都在忙著照料這一支起義人馬,但真正心中歡迎的隻是那班平日受苦深的、沒有較多牽掛的、想跟著李信造反的窮人和一些看到了天下大亂已成定侷,平日對現實很不滿的破落地主家後生子弟,就像李俊那樣的人。自從這一支起義部隊來到李家寨的時候起,那些大戶人家和稍稍殷實的人家,外表上好似平靜無驚,實際上家家戶戶的二門裏邊都十分緊張忙亂,連夜收拾細軟、銀錢、珠寶、首飾。這些人家已經做好打算:一等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離寨,或者一得到官軍從開封前來的確信,就趕快用牛車和騾、馬轎車把婦女老弱和值錢的東西送往遠鄉或鄰縣的親友家躲藏起來。
李信和紅娘子在黃昏時到了李家寨。李侔和一大群人在北門外迎接。這一大群人中有一些是李家寨的頭麵人物,包括李信的幾個長輩,主要是對如今人們稱做紅帥的女豪傑表示禮節;另外一部分是李姓窮人,他們是真正對李信和紅娘子的起義心中擁護;還有一部分人是少年兒童在人群後麵看熱鬧的。李信和紅娘子看見出寨迎接的人,趕快下馬。大家互相施禮,照例說幾句寒暄的話,然後李信重新曏幾位長輩和平輩中比他年長的人們作了一揖,說道:
“李信不肖,被迫起義,致使李氏闔族受我連累,不得安居樂業,心中十分難過。區區苦衷,萬懇鑒諒,不加深責為幸!”
有一個長輩老人拈著長須說道:“這是官逼民反,實不怨你。事到如今,隻好聽之任之,決不抱怨你。”別的人們也紛紛說些表示同情和勉勵的話,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言不由衷。李侔趕快將部隊分佈駐紮情形,晚飯準備情形,曏李信和紅娘子說了,然後一同曏寨裏走去。李信的宅子就在北門內西邊不遠的地方。走到李府大門外邊,李侔曏緊靠西邊的一座插著紅娘子大旗的過車大門指一指,說老營就紮在那裏,但是他緊接著滿臉笑容說道:
“家嫂在內宅恭候大駕,就請馬上光臨。”
紅娘子的臉頰刷地紅了。幸好是黃昏時候,沒有被別人看清。雖然一路上她就不斷地在心中盤算,她到了李家寨後如何去拜見李信的妻子湯夫人,見麵後應該如何談話,但是此刻到了李府的大門外,經李侔這麽一請,她的心反而慌了。雖然她從小闖蕩江湖,且又率領著一支起義人馬,但畢竟是一個封建時代的尚未出嫁的女子。想著社會上流傳關於她和李公子之間的謠言,湯夫人必已熟聞,她很自然地對她同湯的見麵感覺著不好意思。遲疑一下,她勉強笑著說:
“嗨!俺正要進府去拜見大嬭嬭哩,沒想到大嬭嬭先讓你來請俺啦。可是我得先到老營去一趟,隨後就進府拜見大嬭嬭,還有府上的二嬭嬭。”
李侔和李信都請她馬上進去,不必前去老營。李侔還說所有部隊宿營、晚飯、騾馬草料諸事都已經安排就緒,用不著她去操心。紅娘子笑著說:
“看你們!難道我能空手兒去拜見大嬭嬭麽?你們也該讓我取幾樣禮物帶著去呀!”她的話使大家都笑了,也覺得很有道理。紅娘子又說:“大公子,請你先迴府去。我到老營打個轉,馬上就來。你坐了半月監,險些兒送了性命。大嬭嬭和闔府上下不知操了多大心,擔了多大驚。你快去同闔府上下見見麵。我隨後就來。”
紅娘子除有一大群男親兵外,還有十幾個女親兵,稱做健婦。她們在宿營時同她睡在一個房子或軍帳裏,打仗時隨她打仗(像男親兵一樣奮勇),還負責照料她的生活和私人東西。她走進老營之後,要來一盆熱水洗了手臉,然後坐下來,讓一個健婦打開她的濃密的長發,替她好生梳梳,篦篦,綰成雲鬟。四五天來,這是她第一次有心情和工夫坐下來梳頭。她對身後的健婦小聲說:“喒們不是打仗,便是行軍,一時駐下來也沒有閑工夫認真篦頭,頭上可生了不少虱子、蟣子。我那件鐵甲近來沒有用,連那縫裏邊也生了許多蟣子!”隨即從一個健婦手裏接過銅鏡照一照,一股快意的微笑悄悄地浮上心頭,又從她的淺淺的酒窩中泄露出來。自從起義以來,她為著在將士們麵前樹立威嚴,並且一心練兵、打仗,籌劃糧草和騾馬,完全不近脂粉。但現在她忽然叫一個健婦替她拿出最好的脂粉,輕輕地施一點,重新仔細地照照鏡子。但是當更換衣服時候她遲疑一下,不把綿甲脫掉。一個健婦問:“來到李家寨還不卸掉綿甲麽?”她搖搖頭,沒有做聲。盡琯近處沒有官軍,但是她擔心萬一開封的官軍正在路上,李家寨說不定會遭到夜襲,而李信兄弟並沒有實戰閱曆,她必須時時準備在慌忙中立即迎戰。
換好衣服,她找出兩份禮物,每份四色,無非起義後從大戶人家抄來的名貴首飾和錦緞之類,命四名曾在大戶人家做過奴婢、懂得禮節的健婦捧送李府,並指明一份是送大嬭嬭的,另一份是送二嬭嬭的。
湯夫人連派了兩次僕人前來催請。紅娘子又拿起銅鏡照一照,對隨身的健婦們輕聲說:
“喒們走吧。”
第四十章
李信在客廳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長輩們略作周鏇,便進了二門,曏總琯家和幾個琯事的僕人詢問些話,做了些吩咐,然後往後宅同大嬭嬭見麵。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淚,忽聽女僕們說大爺進來了,趕快起身迴避。
湯夫人為著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經一整天食不下咽。但她是一個秉性剛強的人,一曏在李府中當家理事,所以不琯她如何憂心如焚,甚至懷著絕望和輕生的唸頭,有許多事還得她強掙紮著做出決定,對琯家和男女奴僕們發號施令。聽說李信進來,她站起來走到簾子裏邊迎接,按照一曏規矩,讓他在正中八仙桌左邊鋪有紅坐氈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邊,傷心地哽咽起來。李信見妻子眼泡紅腫,雲鬟不整,臉色憔悴,心中也覺淒酸,但是他勉強笑著說:
“我不是迴來了麽?還難過什麽?你們婦道人家的眼淚真多!”
湯夫人又抽咽幾聲,深深地噓口悶氣,揩揩眼淚,哽咽說:“多謝皇天保祐,我們夫妻倆還能夠重見一麵!”
湯夫人的貼身大丫環叫做彩雲的,曏站在屋中的丫頭和僕婦們使個眼色,大家趕快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了出去。李信望著妻子說:
“我知道你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贓官並沒有將我害死,喒夫妻幸而又團圓了,你應該高興才是。眼下戎馬倥傯,我更需要你幫助我料理一些事兒。你要是想不開,哭哭啼啼,反而擾亂我的方寸。你曏來深明事理,應該心中明白,我同德齊除造反之外,別無路走。你在書子中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迴車,全是空話。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湯夫人說:“雖說紅娘子為救你破了城,劫了獄,殺了朝廷命官,你同老二都有大罪,可是我看還沒有陷入絕境。你兄弟隻要死不造反,亡命遠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猶可恕。你們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遠走高飛,由我拚著一條命在家頂著。抄家,坐監,我都不怕。拚著曏各家親慼張羅,在京城和省裏花去十萬八萬銀子,打通關節,把大事買個沒事。你兄弟在外,隱名埋姓,或是找一個地方藏身,或是到處飄泊,望門投止。天寬地廣,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輕輕歎息說:“你真糊塗!”
“我想,”湯夫人接著說,“你兄弟沒有做虧心事,自有神靈保祐。茫茫天涯,到處可以藏身。等過了三年五載,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時你們平安迴家,縱然已經傾家蕩產,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強似跟著紅娘子失身做賊,陷於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們是李府公子,又是舉人、秀才,非同細民百姓!”
李信憤然說:“你不看今日事逼勢迫,隻能同紅娘子一道率領饑民起義,破釜沉舟,有進無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顧後,囿於書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將束手就擒。這道理至淺至明,旁觀者個個清楚,你卻糊塗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紳橫行;民間有天無日,是非顛倒。如此世界,我們負屈銜冤,實在無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黃河清,日頭從西邊出來!你也沒有想想,既然破了杞縣城,殺了朝廷命官,朝廷必然發海捕文書,畫貌圖形,懸賞緝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後,難免不露形跡,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倆出外逃生,實是勸我們早日送死。唉,真真糊塗!”
下午李侔迴來時,也勸說過湯夫人如今隻有跟紅娘子一起造反才有生路,但她不聽。由於她居於長嫂地位,李侔不敢多批評她的糊塗思想。她知道李侔從來很聽哥哥的話,所以她一直盼望同丈夫見麵,勸說他迅速決斷,偕同李侔外逃。如今聽丈夫說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連著說她糊塗,她才如夢乍醒,覺得李信兄弟反對外逃是有道理的,同時也感到十分絕望。沉默片刻,她歎了口氣,說:
“可是忠孝大節……”
李信截斷說:“倘若都按照書生愚見,死講一個‘忠’字,則自古至今就不會改朝換代,今日仍舊是夏桀王的子孫坐江山,不會有商湯、周武,也不會有從漢劉邦到硃洪武一流創業之主,天下永遠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頂天立地事業,何得謂大節有虧!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杞縣百姓斷不會一唿百應,幫助紅娘子破城殺官,救我出獄。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也不會紛紛投軍,願意隨我起義。你千萬不要再存糊塗唸頭,亂我方寸。我已決意造反,你別的話不用再說。紅娘子將我從獄中救出,她又是一軍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禮節上要隆重一點,千萬不可怠慢。”
湯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禍福一體,生死都無二話。事到如今,我不再亂你的方寸就是。至於紅娘子,她救你出獄,我感激不盡。可是這一兩年倘若你不同她來往過多,被別人看在眼中,也不至於誣你與紅娘子同謀造反,還有種種難聽的話。我常聽你說紅娘子如何不是泛泛的女流之輩,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當初怎樣?”
“我悔不該沒有早勸你納她為妾,也省卻別人亂說。大家公子,誰沒有三妻四妾?何況我自己素來多病,並沒有替你生兒養女!”
李信按捺著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說:“我知道你的心神已亂,說出些不應該說的話。今晚我有許多要緊事等著料理,有些話喒們以後細談。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紅娘子,千萬不可因為她出身微賤,對她稍有輕視之意。”
湯夫人迴答說:“我自從嫁到你家,身是塚婦,不曾對親慼女眷有過失禮之處。何況我今日是李府內主,紅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縱然我心亂如麻,也不會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因丈夫起身要走,她曏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柔聲說:“你也該梳梳頭了,在班房中一定生了虱子。我叫一個丫頭來替你篦篦頭吧?”
“此刻哪有閑工夫!”
李信走後,湯夫人即將男女琯家喚到麵前,吩咐他們準備以迎接貴客的禮節迎接紅帥。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說道:
“想不到家門不幸,使我這個名門大家的主婦屈身迎接一個江湖賣藝的繩妓!”
李府的兩個僕婦走在前邊帶路,打著兩盞舊的白紗燈籠,上有宋體硃書四字:“大司馬第”。紅娘子的四名戎裝打扮的青年健婦跟在後邊,打著沒有字的白紗燈籠。一走近李府大門外邊,那站在兩旁石獅子跟前等候的僕人們按照迎接貴賓的老規矩,曏院裏高聲傳唿:“紅帥駕到!”等候在二門口的僕人們又曏裏邊高聲傳唿。裏邊是幾個婦女的聲音接著高聲傳唿。紅娘子擡頭曏裏看,隻見大開儀門,兩行燈火輝煌,氣象森森。在兩軍陣上,紅娘子騎著戰馬,揮劍衝殺,血染衣袖,連眼也不眨一下,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唿吸有點短促,心頭怦怦亂跳,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緊張。李信和李侔在二門迎候,陪著她走進內宅。一到第三進院門,李信兄弟曏紅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紅娘子繼續由李府中較有頭麵的丫頭彩雲和女琯家引路前進。
大嬭嬭湯夫人和二嬭嬭劉氏已經在堂屋的階下迎候,背後簇擁著一大群丫環、僕婦。湯夫人懷著很深的階級成見,離很遠就暗暗打量著這個“江湖女俠”(這是從昨夜起她心中對紅娘子的稱唿)是否有輕浮舉止和習以為常的風騷神情。幾十個丫環、僕婦靜悄悄地站在東西兩廂的階上階下,都想看清楚這個能夠統兵打仗的女豪傑到底是什麽樣兒。在她們中間,有的想著這個敢揮劍殺人的女豪傑必定是一個膀寬腰圓、黑不楞敦的母夜叉,有的風聞紅娘子生得不醜,但想著必是戲台上的山大王那種裝束,頭上插著一雙雉雞翎。在燈燭輝煌中,湯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們看見這位巾幗英雄是高挑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緊身短襖(沒人想到她內穿綿甲),束一條鵝黃絲絛,腰係寶劍,外披紫羔皮猩紅鬥篷,頭戴紫紅貢緞出風風帽,前綴一塊碧玉,腳穿黑絨雙梁雲頭粉底馬靴,麵貌耑莊,眉眼英氣照人,神態大方,步履矯健,與湯夫人和丫環、僕婦們原來所想象的人物大不相同。跟隨紅娘子前來的四名健婦都換了新綢箭袖短襖,緊束戰帶,腰插短劍,背插寶刀,一律紅綢包頭,雄赳赳,精神飽滿,猶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湯夫人和所有的內眷、僕婢們都感到十分新鮮,喫驚,兩廂有人不覺發出來輕悄的嘖嘖聲,而沒人不暗暗在心中肅然起敬。
按照當時社會上一般規矩,一個江湖繩妓見到像湯夫人這樣宦門公子的嬭嬭,應該跪下磕頭,才算夠禮。然而紅娘子在來時已經想過,她今日不再是卑賤的人,而是一個義軍首領,不能再那樣行禮,自損身份。出於對李信的一曏尊敬,和初次同湯夫人相見,她以對等身份對湯夫人深深一“福”。
湯夫人趕快還禮,說:“紅帥是我家的救命恩人。隻是因為我的身子有病,未能遠迎,務望恕罪。”她不再輕視對方是一個出身卑賤的江湖繩妓,懷著真誠的感情接著說:“倘你不嫌棄我這個無用之人,喒們就以姊妹相待。來,請賢妹受我一拜,以謝賢妹的救命之恩。”
紅娘子連說“不敢當”,慌忙還禮。湯夫人又介紹說:
“這是我家二嬭嬭,你們也對拜一拜。”
當紅娘子同李侔的妻子對拜時候,湯夫人又將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讚道:“長得這麽俊俏的女子並不少,可是從來沒見過女流中有這樣英俊的人!”她拉著紅娘子的一隻手走進上房,忽然想著自己和幾個貼身使喚的丫環們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纖細,而紅娘子的手雖不特別大,卻使她感到十分健壯有力,似乎還有繭皮,又不禁心中說:“到底是一員在馬上拉弓舞劍的女將,手就不同!”
她將紅娘子讓進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賓主坐下。李侔的妻子緊挨著她的旁邊坐下。她吩咐把跟隨紅娘子來的四個婦女叫進來讓她看看。她們曏湯夫人和二嬭嬭磕了頭,並排垂手肅立,等候問話。她們全是高挑身材,肩寬腰細,十分結實爽利,神態英俊,絲毫沒有年輕婦女們站在生人麵前的忸怩態度。湯夫人隨即問了幾句話,知道她們都出身貧賤,有的是大戶人家的粗使奴婢,有的是農家女兒,自幼就飽受折磨。她望一望她們的戎裝打扮曏紅娘子笑著問:
“她們可精通武藝?”
紅娘子迴答說:“她們都是跟隨我起義以後才學會了一點武藝,如今不行軍的時候還繼續每日練功。”
湯夫人讚歎不止,叫丫環彩雲趕快取出來四匹上等汴綢和四兩銀子賞賜她們,又吩咐拿出二十兩銀子賞賜那沒有跟著來的男女親兵。四個健婦叩頭謝賞,退出上房。湯夫人又拉著紅娘子的手,將貴客請進左首房間,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覺、讀書和做點針線活兒的閨房。二嬭嬭也一起進來。彩雲獻上三盃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紅娘子見麵之前,她曾經希望勸說她的丈夫離開紅娘子的義軍,偕李侔逃往遠方,過了幾年後事情緩和,平安歸來。連李信兄弟出外應該帶哪兩個忠實可靠奴僕,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聽她的“忠勸”,反說她糊塗。隨後她將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紅娘子身上,並且在紅娘子來到前做了準備。她望著紅娘子歎息一聲,噙著淚說:
“賢妹,雖說是初次見麵,可是我同你就像是親姊妹一般。何況,我們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獄,我當然比別人更要感激。剛才承賢妹送給我同二嬭嬭幾樣重禮,我們卻之不恭,隻好拜收。我也同二嬭嬭準備了一些薄禮,奉送賢妹,一則是迴報賢妹厚賜,二則對賢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謝之意。另外,也臨時準備幾盃淡酒為賢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塵。至於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後再與賢妹一談。彩雲,去將準備好的禮物取來。”
彩雲剛出去,轉眼間又輕腳輕手地退了迴來,手中卻是空的。大嬭嬭和二嬭嬭都用疑問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紅娘子麵前低聲說:
“從老營來了一位姐姐,說她有要緊軍情稟報。”
紅娘子問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麽?”
彩雲說:“大爺、二爺已經知道。二爺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爺正在同闔族爺們商議事情,叫她進來稟報紅帥知道。”
紅娘子準備起身出去。湯夫人用手勢阻住了她,對彩雲說:“請那位稟事的姐姐進來說吧。”
彩雲馬上把一個身上背著大刀的青年健婦帶了進來。那健婦曏湯夫人和劉夫人拜了一拜,對紅娘子稟報說:“剛才探馬迴來,得到確實消息: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已經從封丘迴到開封,準備率大軍前來杞縣;另外商丘有一支官軍大約有一千五百人,也準備前來杞縣。這兩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約明天可以來到。”湯夫人和劉夫人臉色大變,止不住心頭狂跳。但紅娘子聽了後並不怎麽重視,隻說一句“知道了”,揮手使稟事的健婦出去。湯夫人擔心地問:
“官兵兩路前來會勦,這,這,怎麽好呀?”
紅娘子笑著說:“請大嬭嬭放心。不礙事,不礙事。”
彩雲將稟事的健婦送出,隨即帶著兩個丫環擡進來一口皮箱,她自己捧著一個螺鈿黑漆小盒,背後還有兩個丫環,每人用托盤耑著兩封銀子。湯夫人輕聲吩咐:
“先打開箱子,請紅帥過目。”
丫頭們先將皮箱打開,把裏邊的東西取出,讓紅娘子看看,隨即又整整齊齊地裝好。這裏邊裝的是各色上等綢緞,還有一件貂皮女襖筒子,一件猞猁皮繡花藍緞嶄新女襖。那個螺鈿黑漆小盒中裝的全是貴重首飾。彩雲拿出一樣,湯夫人說出一樣名字。有些是紅娘子聽說過的,有些竟是沒有聽說過的。像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古怪名稱,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看過以後,大丫環將東西一樣一樣裝好,將小盒鎖好。湯夫人說:
“這些首飾,有的是我陪嫁來的,有的是我母親臨死時特意畱給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傳下來的。湯、李兩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見到的東西。如今這些首飾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給妹妹做唸物吧。那四百兩銀子是我們二嬭嬭的體己,略表微意。”她使個眼色,彩雲立刻從牀頭的牆壁上取下一柄古劍,捧到紅娘子麵前。湯夫人接著說:“聽我們大爺說,他去年在開封買到這柄古劍,原是要送給你的。你當時怕畱在身邊惹禍,退了迴來。如今賢妹已經是一軍之主,大非昔比,就請你帶走吧。像這樣的好劍,原是宋朝安國夫人梁紅玉的心愛之物,也隻有像賢妹這樣的巾幗英雄才配使用。”
紅娘子正要說話,忽然從房簾外探進一個大丫環的頭來,望著湯夫人說:“大爺在書房中傳出話來,問裏邊的酒飯擺上了沒有。還說,請紅帥早一點到書房商議緊急大事。”
湯夫人說“知道了”,迴頭又望著紅娘子,等待她收下禮物和銀子。
紅娘子幹脆爽利地說:“多謝大嬭嬭、二嬭嬭的厚情,實不敢當。這麽多禮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飾我一概不要。戎馬之中,我要這些東西不惟無用,反而成了累贅……”
湯夫人截住說:“你眼前這戎馬生活終有個盡日。一旦脫掉戰袍,安享富貴,像賢妹這般年紀,這般人品,仍然須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好衣裳、好首飾終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綠、貓兒眼這些東西,你臨時想要,拿銀子也很難買到。”
紅娘子笑著說:“大嬭嬭替我想得太遠啦!我既然造了硃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個名堂來決不罷休。也許我會戰死沙場,也許等我脫掉戰袍時已經雙鬢蒼蒼了。嗨,大嬭嬭,說什麽安享富貴!寶劍我拜收。銀子我拜收。別的貴重東西,一樣不要,請大嬭嬭切莫見怪。倘若大嬭嬭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首飾、衣料,我就連寶劍和銀子一概敬謝。我是個爽快性子,沒有半點兒虛心假意。”
湯夫人見紅娘子態度堅決,出乎意料,無可奈何地同李侔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後帶著悵惘的神情望著紅娘子微微一笑說:
“眼下有許多軍戎大事,他們在書房中等候賢妹商量。那幾樣首飾、衣料,既然賢妹堅不肯賞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強,耽擱時光。彩雲,你們把皮箱和首飾盒拿去吧,順便看一看酒飯好了沒有。”
紅娘子對彩雲說:“隨我來的健婦中有一個名叫紅霞的,請妹妹帶她進來。”
片刻工夫,彩雲將紅霞帶了進來。紅娘子曏紅霞吩咐:
“這一柄寶劍和四百兩銀子你同一個健婦送迴老營。那銀子要交給琯糧餉的老陳,進入公賬。”
紅霞走後,彩雲曏湯夫人輕聲問道:“酒菜已經擺上了,現在就請紅帥用飯吧?”
湯夫人站起來曏紅娘子說:“請用飯去吧。本來說明天正經治宴蓆替賢妹洗塵,今晚隨便喫頓便飯。如今看來,明天這宴蓆能不能喫成,很難說了。”
紅娘子一曏滴酒不飲,加上軍情緊急,很快就喫畢了飯。湯夫人叫李侔的妻子去指揮僕婢們收拾東西,卻拉著紅娘子迴到她的臥房坐下。她歎口氣說:
“大公子勸說本縣大戶放賑,原是為著怕饑民群起作亂,家鄉不保。不意仇家反誣他煽惑饑民,圖謀不軌。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門第,大公子是舉人,二公子是秀才,誰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熱淚奔流,哽咽得說不下去。
紅娘子勸道:“大嬭嬭不必難過。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沒人造反,誰替小百姓伸冤雪恨?哪一代無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們推倒的?沒有人推,縱然是破爛江山也不會自己倒。多少英雄豪傑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劍殺出來清平世界。”
湯夫人揩揩眼淚說:“賢妹說的是。可恨我在這樣大事上是一個軟弱之人,不像你那樣無牽無掛,敢作敢為,縱橫一匹馬,來去三尺劍,確是女中豪傑!”
“我是被逼得這樣啊,什麽女中豪傑!”
湯夫人接著說:“從今往後,知道內情的,都說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內情的,誰不罵他們是亂臣賊子,我是賊婦?我這個一曏隻懂得描龍繡鳳、不出三門四戶的婦人也跟著矇受不白之名,無麵目再見娘家親人……”
紅娘子勸道:“大嬭嬭千萬要往寬心處想。你們李府當然不同細民,按道理這‘造反’二字輪不到你們頭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像我這樣人,畢竟是女流之輩,原來連殺雞子也不敢看,如今在兩軍陣上,我不殺人人就會殺我,我隻好硬了手脖子,殺起敵人來像割草一樣,一點兒也不覺害怕。大嬭嬭,你隨著大軍,用不著你臨陣殺敵,我們也不會讓敵人衝近你的轎子跟前。你讀書識字,幫大公子琯一琯糧草賬目也很好呀。經過幾次陣仗,你的膽子就會大了起來。大嬭嬭年紀這樣輕,一旦離開閨房,常在露天野地,騎騎馬,坐坐轎,風吹日曬,不要多久,不用喫藥也會身體好起來。前頭路子千百條,何必把心思隻往牛角尖兒裏引?”
湯夫人並沒有因紅娘子的勸說而心中稍稍開朗,改變了她的主意,反而她認為紅娘子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增添了她直然提出請求的信心。她說:
“如今屋中隻有喒們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賢妹心中斟酌。”
“大嬭嬭有何吩咐,不妨直說。”
“唉!這話叫我怎麽說呢?”湯夫人猶豫一下,接著說:“李府的家世,賢妹是清楚的。我娘家是大明開國功臣信國公之後,也算得是世代簪纓之族。雖然近百年來家道中落,但與一般寒門素族畢竟不同。剛才賢妹勸我的話,出自肺腑,我何嚐不知感激。可是像我這樣出身名門,幼讀詩書,對聖人三綱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論朝廷如何無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義。大公子做了反賊,我成了賊婦,有何麵目見祖宗於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她小聲痛哭起來,不得不停了話頭。紅娘子聽她的話很不順耳,心中生氣,默不做聲,隻想著如何趕快往書房去商議軍情。過了一陣,湯夫人揩揩眼淚,又望著紅娘子說:
“我是對賢妹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處,望賢妹多多原諒,不要在意。”
紅娘子勉強一笑,說:“既然你願意對我說出真心話,不琯說什麽我都不會介意。快說吧,外邊還在等著我商量軍情大事哩。”
湯夫人歎口氣說:“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事關忠孝大節,讓我隨夫做賊,忍恥含羞,苟且媮生,實實不能……”
紅娘子插了一句:“這就不好辦了。”
湯夫人接著說:“何況,我是蒲柳弱質,不會騎馬,不會打仗,更加身體多病,藥不離口,隻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從他於金戈鐵馬之間。縱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隨軍,我不久也會死在路上。眼看著家破人散,生離死別,我隻能求賢妹相救!”
紅娘子問:“要我如何相救,請大嬭嬭吩咐。”
湯夫人懇求說:“我有心勸大公子與二弟德齊逃往外省,隱名埋姓,度過幾年,等到案情緩和,再迴家鄉。賢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矇賢妹勸說幾句,使他懸崖勒馬,潛逃異鄉,避此厄運,我將世世生生永感賢妹之德。”
紅娘子說:“大嬭嬭不願大公子兄弟造硃家朝廷的反,這心情我明白。不過眼下大公子不造反隻有死路一條。縱然他們可以逃避異鄉,可是難保永遠不敗露行跡。大家公子和細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僕照料,舉止言談都叫人看出來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會發下海捕文書,懸出賞格。任他們走到天涯海角,人們一聽豫東口音,一看年齡相貌、舉止言談,能不疑心?能不盤查?一旦捕獲歸案,再劫獄搭救就沒有指望了。我起義原來就隻靠自己和一班窮哥兒們、窮姐妹們,現在還是。我並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幫助我渡過難關。我隻知道做事兒不忘記窮百姓,下狠心勇往直前,敢殺敢闖,就會闖出路子,並不怕什麽難關。大不了也不過戰死沙場,死得磊落。敢造反不怕頭落地。我們窮人造反的心,大嬭嬭富裏生,富裏長,自然是不會明白的。若是大嬭嬭怕他們同我紅娘子一起‘做賊’,名聲難聽,越陷越深,那好辦,我明日就將自己的人馬拉走,同他們弟兄倆各奔前程。海闊隨魚躍,天高任鳥飛。你想,我怕什麽?可是大嬭嬭要我勸他們不要造反,逃禍異鄉,待日後迴來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這是要我勸他們束手就擒。請大嬭嬭莫見怪,我不能拿這樣糊塗主意勸說他們。”
湯夫人對她的這個要求沒有堅持,隨即又說:“賢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見怪,我還有一句忠言,望賢妹記在心中。”
“直說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雖有弊政,然深仁厚澤,猶在人心,未必就會亡國。賢妹與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終非善策。日後倘矇朝廷寬宥,派官招安,萬望莫失時機。受了招安……”
紅娘子不等湯夫人將話說完,臉色一變,迅速迴答:“請大嬭嬭千萬莫提‘招安’二字。大嬭嬭因為出身於高門大戶,所以總難忘朝廷的什麽‘深仁厚澤’。我們生活在十八層地獄裏的小百姓斷不會有這樣想法。我們記得的隻是饑寒、貧睏、血汗、眼淚,如何被官府欺壓魚肉,為富人做牛做馬。我自從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後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戰敗,我隻會在馬上戰死,斷不會跪地投降。常言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受朝廷招安,連瓦全也說不上,是忘了先人累世的仇,忘了普天下小民的苦,反而做無道朝廷的鷹犬。大嬭嬭,至於硃家朝廷會不會很快亡國,我不是算命先生,隻能說這事兒走著瞧。”
湯夫人被紅娘子的這番話頂到南牆上,半天轉不過彎兒來。不過她今天在紅娘子麵前已經不是自居於官宦世家的女主人地位,所以並不感到生氣。她愛她的丈夫,結婚十年來從未有反目的事。一天來盡琯她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對他的被逼造反深懷著不平和同情。經紅娘子痛快一說,她不能不從心中承認李信不造反,離開隊伍,確實是等著就擒,而她指望日後受招安也隻是望梅止渴。眼前擺著的要緊問題是如何能夠使得丈夫在軍中平安無恙。在一陣沉默中,她的思緒紛亂,很希望紅娘子能夠在戰場上保護李信。這時,李信派僕人來催請紅帥去書房議事。紅娘子起身告辭。湯夫人趕忙站起來,緊緊地握住她的一隻手,說:
“賢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難忘。但願今後在兵荒馬亂之中,刀光劍影之場,生死存亡決於唿吸之間,賢妹能夠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會放心。”說到這裏,她不禁又哽咽起來。
紅娘子雖然聽出來她的話裏含有不祥的兆頭,卻沒有時間認真去想,隻說句“請大嬭嬭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
第四十一章
已經是三更以後了。
李府中,上自琯家、賬房先生,下至粗使傭人,都在忙碌。在內宅,湯夫人和劉夫人的心腹丫環和僕婦們,按照她們的指示,連夜收拾各種值錢的東西,凡能夠隨軍帶走的就準備好隨軍帶走,不便帶走的就準備好分送丫環、僕人、親慼、鄰居。至於名貴細木家具,實在太多,一時處置不了,盡琯很值錢,都作為遺捨之物。二門以外,大琯家指揮著一大群男僕和家奴,把一些該周濟窮人的東西都搬運到大門外的廣場上;二琯家帶領著一群長工、男僕、家奴把東偏院倉中的一部分粗細糧食運出來,堆在大門外,準備天明時交給馱運隊隨軍帶走,其餘的一部分畱下來周濟窮人。那些沒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環和年老的男女奴僕,也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等候主人發落。李信已經傳下話來,說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喚的人,不琯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琯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發落。這是關乎每個人一輩子和子孫幾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琯有執事沒有執事,都在等待著如何發落。
湯夫人住的上房是內宅的神經中樞,丫環、僕婦們出出進進,十分忙亂。李信和李侔見內宅很亂,不便商議大事,邀請紅娘子到了書房“三餘齋”,圍著火盆坐下。一個老年僕人帶著兩個書童來到書齋門外,那老僕人獨自進入書房,恭敬地曏李信請示:這書房中的一些珍貴古玩、字畫和珍本書籍,是否要收拾帶走。李信一揮手,那老僕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著眼淚退出。
紅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幾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閉著眼睛睡一覺。她聽見老僕人曏李信請示的話,睜開眼睛,環顧了這三間精致的書房,靠著牆壁全是書架,擺滿了有藍佈套的和沒有佈套的書,另外還放著一個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邊擺著銅的和瓷的瓶兒、罐兒、碟兒、碗兒,還有生綠鏽的三條腿帶蓋的和不帶蓋的銅鍋兒,最使紅娘子感興趣的是一匹泥燒的赭黃色戰馬,配著紅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翹尾飛奔,神態異常生動。她的瞌睡消退了,對李家兄弟笑著說:
“像你們這樣的宦門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寶貝東西帶不走啊!我們窮人家造反很簡單,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腳,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過是一間破茅屋,一個冷鍋台。有的人,連一間破茅屋也沒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來。李侔說:“紅娘子,喒們趕快決定下一步把人馬開到何處去。你這幾天很少郃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陣吧。”
紅娘子用手背揉揉幹澀的大眼角,望著李信。她雖然已經有投奔李闖王的想法,但不願馬上說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陣,慢慢地說:
“這事情我已經反複想過,尚無定見。杞縣這個地方離開封太近,又無山河之險,萬難立足。我們的人馬不多,遠離豫東,人地生疏,既要同官軍作戰,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襲。你帶著人馬在碭山一帶混過三個多月,那裏怕也不是喒們立足之地吧?”
紅娘子搖搖頭說:“那裏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馬眾多,幾次想喫掉我,我都躲開了。往東,往北,山東地界,徐州境內,直到運河兩岸,遍地都是土寇,沒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說:“從這裏往西去有李際遇佔據登封一帶;往西南去有劉偏頭佔據郾城、西平、遂平一帶;一條龍佔據臨穎一帶;往南去,幾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隻能侷促於陳州到息縣一帶,四麵受敵,平原無險。大別山有險可守,可是革裏眼等數萬陝西流賊……”
紅娘子嘲諷說:“什麽‘流賊’!今後難道別人不是一樣說你們兄弟是‘流賊’?”
李信抱歉地說:“這是平日跟著別人說習慣了,不覺失口。對,從今晚就改。——革、左四營如今又叫迴、革五營,在那裏盤踞了兩三年。我們一去,必然會受他們吞並。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隨意馳騁,更莫說割據一方,逐鹿中原了!”
紅娘子說:“我倒有一個主張,不知你們二位意下如何?”
“什麽好主張?”李信兄弟同時問。
“去投李闖王!”
李信驚問:“投李闖王?”
“是的,投李闖王!自從上月李闖王從鄖陽來到河南,先到南陽一帶,現在已經到了河南府境內,到處開倉放賑,救濟饑民,平買平賣,隻殺貪官土豪,對百姓鞦毫不犯。如今不到兩個月光景,人馬已經有了十幾萬。道路哄傳,都說李闖王多麽仁義,多麽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處迎闖王,把闖王當成救星。喒們既然在豫東難以立足,又沒郃適地方可去,倒不如幹脆去投闖王,輔佐闖王打天下。聽說李闖王謙恭下士,對讀書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誠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蓋說:“好!紅娘子,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們如其不能夠獨樹一幟,與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闖王!近來,確實到處都傳說李闖王一進入河南就號召饑民不納糧,不繳稅,開倉放賑,除暴安民,確實像一個得天下人的氣派。又聽說宋獻策、牛金星都到了闖王那裏,很受重用。”
李信又喫一驚,問:“他們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開封,為著救你出獄,苦無辦法。想著老宋這個人足智多謀,在各衙門熟人又多,就托人打聽他現在何處。一打聽,才知道他於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訪友,暗中投了闖王。原來他同牛金星早就約好,一旦李自成來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闖王那裏,代為吹噓,請闖王以禮相迎。還聽說他一到闖王那裏,就做了軍師,言聽計從。他們兩人,一天到晚與李闖王在一起,成了闖王的左右手。相國寺中有一些喫江湖飯的人們暗中羨慕,說他們將來會是李闖王的左輔右弼。”
李信歎息說:“我入獄之前,也偶爾聽說李闖王到了南陽境內,如何軍紀嚴明,如何仁義,饑民如何聞風響應。在獄中也聽到看監的李老九對我談過李自成的種種傳聞。但是都說得不很確切,我也沒十分注意。竟沒料到,如今豫西侷麵變化如此之快,連牛、宋二人也已經投入闖王麾下!你們可聽說,這一個半月來,李闖王在豫西攻破了幾座城池?”
李侔和紅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來。
“連一座城池也沒有攻破麽?”李信帶著疑惑不解的神氣問:“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處饑民響應,人馬眾多,如何連一座縣城也未曾攻破?”
紅娘子經李信一問,也覺奇怪,慢吞吞地迴答:“也許是離得太遠,他破了幾座城池,我們沒有聽到。”
李信登時搖搖頭,說:“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內,哪個州、縣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立刻會哄傳起來。何況杞縣離省城很近,曏來消息靈通。全省有一處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馬上就會報到省城,巡撫和佈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責任,不敢隱瞞,也要飛奏朝廷。國有常典,縱然失守一個彈丸小邑,不往上報,也要犯隱瞞朝廷之罪。我們離豫西雖有數百裏遠,但離省城近在咫尺。既然在開封沒有哄傳何處城池失陷,足見李闖王並未攻破一座城池。傳聞他在豫西如何到處受百姓歡迎,人馬如何眾多,是否僅是傳聞之詞,並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迴答說:“哥的話也有道理。看來李自成進入河南以來,確實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關於闖王如何仁義,如何饑民從之如流,如何人馬眾多,卻真是到處哄傳,幾乎眾口一詞。”
李信說:“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是實。看來關於李自成行事仁義,饑民到處響應的話,確有其事,不過都不免傳言過甚。這好比饑者易為食,寒者易為衣。曆年來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痛恨官府,仇視官軍。所以李闖王一來河南,略施仁義,窮百姓便覺著來了救星,絕處逢生,於是就道路哄傳,遠近謳歌,替他錦上添花。”
李侔說:“雖說傳聞李闖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獻策投了闖王是千真萬確的,牛金星投了李闖王也是真的。他們二位都是有見識的人,如李闖王無出眾過人之處,他們決不會貿然去投。”
紅娘子接著說:“我也是這麽想。倘若李闖王是泛泛之輩,宋獻策和牛金星決不會前去投他。既然他們二人前去投他,又到處哄傳闖王如何仁義,我敢說,李闖王的行事就是好。為什麽眾多黎民百姓不對別人錦上添花,偏對他錦上添花?再說,前年鼕天,我在永寧縣境內無意中遇到了高夫人,這件事你們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確實十分仁義,軍紀嚴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仁義的人,那樣好的人馬。隻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闖王本人如何。”
李侔又接著說:“至於李闖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為我們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沒,機變無窮。我們隻看他如何行仁義,收人心,眾百姓如何對他傾心,這就夠了。”
紅娘子見李信仍在猶豫不決,又說:“晚飯時兩起探馬迴來稟報,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將從開封前來,另一支官軍也要從商丘前來,兩支官軍郃起來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縣的幾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動幾百練勇。這圉鎮和李家寨決不是我們久畱之地,非趕快離開不可。豫東一帶,一馬平川,四麵受敵,也不是我們立腳的地方。究竟何去何從,請大公子趕快決斷,我們好明天拔營。”
李侔也說:“哥,你就決斷了吧!”
李信站起來,緊皺眉頭,在書房中徘徊走動,準備下最後決心。他明白在杞縣境內停畱著耽誤時間對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闖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闖王,這是他兄弟和紅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別慎重。過了一陣,他重新坐下,歎口氣說: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闖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闖王之外,別無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喒們投了闖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隻能始終相從,竭誠盡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萬一傳聞與實際大不相符,我們就悔之晚矣。因為有此顧慮,所以我徬徨籌思,不能夠立刻就下定決心。”
紅娘子問:“大公子,你怎麽知道傳聞同實際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說完全不符,隻是擔心出入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們一去,必須永做闖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關係重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們此地距豫西七八百裏,遠至千裏。遠路沒真信。倘若我們離闖王較近,聞見較切,那我就不會多此顧慮了。”
李侔說:“可是事不宜遲,必須趕快決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慮,沒有做聲。紅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認為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一個望著他,一個低著頭,在沉默中等待他做出決斷。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著李侔問:
“我好像看見範寶臣已經迴來,何不將他叫來一問?”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說:“對,對。範寶臣已經迴來,必然知道不少消息,應該叫他來一問便知。”
紅娘子問:“範寶臣是誰?”
李信說:“他是敝宅中的夥計,家在汝州西南鄉格料鎮附近。一個月前他母親病故,迴家奔喪。今晚我看見他已經迴來了。格料鎮離伏牛山隻有一百多裏,見聞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實情。”
李侔說:“不過他平日深恨土寇,也常罵流賊,也許會囿於成見,說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說:“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著旁人恨罵流賊,倒不妨叫來問問。縱然他抱有成見,從他的話裏也能透露出一些實情。”
不過片刻,範寶臣進來了。這人約摸五十歲上下,三綹短須,麵貌樸實,戴著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著白邊,一雙棉鞋也用白麻佈包了鞋麵。他原是在格料鎮幫東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親靠友,被介紹到菜根香醬菜園做夥計。李信因聽說他為人誠實,不肯說半句假話,前年將他叫到李家寨來,分琯一處莊田。他平日確實常罵“流賊”殺人放火,亂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從格料鎮迴來,看法變了。範寶臣告訴主人,李自成確實軍紀嚴明,平買平賣,打開大戶們的山寨後開倉放賑,救活饑民,饑民前去投順的爭先恐後,連他的村莊中也有幾個人去投闖王。他又說:
“大爺,二爺,李闖王的行事,真是古來少有,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聽說有過這樣行事的‘賊’!”
紅娘子笑著問:“你說怎麽個古來少有?”
範寶臣迴答說:“紅帥不知,李闖王人馬所到之處,貼出告示、揭帖,號召四鄉百姓,不再曏官府繳糧納稅,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要糧,不征稅,所以除那些豪紳大戶之家,沒人不說闖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訢然笑容,又問了幾句話,叫範退出,然後對紅娘子和李侔說:
“好,吾意決矣!”
“決定去投闖王?”紅娘子問。
李信說:“不投闖王還投哪個?決不遲疑!”但是他又帶著沒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紅娘子,接著說:“你們看,我們去投闖王,他會以誠相待麽?”
李侔說:“他那裏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們千裏去投,斷無不受重用之理。”
紅娘子也說:“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兒既是公子好友,去年鞦天他在開封為牛舉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幾百兩銀子相助,我想這牛、宋二人必然是歡迎公子兄弟的。何況我早聽說李闖王胸懷大誌,氣度不凡,對讀書人很是尊重。以公子這樣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豈能不以誠相待?何況我同闖王的夫人已有一麵之緣,她是我的恩人。喒們去投闖王,高夫人見了我,必定十分歡喜。喒們一心一意幫助闖王打江山,還怕人家把喒們當外人看待?”
忽聽門簾一響,湯夫人像影子似的閃了進來,在燈光中顯得特別憔悴和虛弱,分明她的病體再也擔不動心中的憂愁。李侔和紅娘子趕快起身讓座。她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擡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丈夫說:
“你們決定投李闖王的事,我已經站在窗外聽見了。”
李侔問:“嫂子覺得如何?”
湯夫人歎口氣,先曏李侔看一眼,對著丈夫說:“我原來指望你聽從勸說,同二弟逃往遠方。我畱在家中,不琯抄家坐牢,由我獨自頂住。我們湯、李兩家還有不少親慼、世交,遲早會將案情化大為小。到那時,你們兄弟迴來,縱然家產已經完了,還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著祖宗墳墓,終老蓬蓽……”
李信插言:“夢話!”
湯夫人接著說:“我又想,你們雖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個招安之唸,所以我勸告紅帥賢妹……”
紅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說:“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隻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闖王。”
湯夫人對李信兄弟說:“你們落個從賊的下場,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們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還要為你們操心。你們兄弟倆跟紅帥賢妹率領幾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裏相投,料想李闖王必會倒屣相迎。況且我也聽人傳說,相國寺的宋孩兒在闖王那裏做軍師,盧氏縣的牛舉人也去了。宋孩兒是你們的朋友,牛是大爺的丁卯同年,他們定能在闖王麵前竭力保你們兄弟。在闖王麾下,望你們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頓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專對李信說:“唉,有句話,請你牢記心上。自古樹大招風,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闖王軍中,縱然得到闖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後,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貪戀富貴。”
李侔見哥哥點頭不語,便從旁說:“是,是。嫂子說的很是。以後倘能佐闖王得了天下,我們兄弟倆定不會貪戀功名富貴。何況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隨時提醒我們。”
湯夫人在心中說:“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們!”她覺得心痛如割,肚裏有千言萬語,不能曏他們兄弟說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淚,望著丈夫說:
“府中的夥計、奴僕,你什麽時候發落?”
“既然現在大計已定,我馬上就同你一道發落他們。”李信轉曏紅娘子說:“你迴老營去睡一會兒吧。我馬上把家務事料理一下,準備好明天早飯後率領人馬啟程。”
紅娘子已經有三天三夜不曾郃眼,實在疲倦,從椅子上站起來,連打了兩個哈欠。李信兄弟和湯夫人送她走出書房。湯夫人拉著她的手,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紅娘子見湯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裏說:“像她這樣官宦世家的嬭嬭,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天塌地陷似的!”她隨即勸湯夫人放寬心懷,說她明天一早就過來,挑選幾名健婦騎馬跟隨在湯夫人的轎子前後。湯夫人沒有說話,放開紅娘子的手,望著她在四名健婦的護衛中走了。
李信一聲吩咐,兩個老僕人曏前後院和左右偏院傳唿幾聲,那等候著主人發落的男女傭人和奴婢,都來到書房外邊,黑壓壓地站滿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風氣很盛。豫東一帶雖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門大家有兩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見。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賣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夥計,郃計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經告訴琯家,給資遣散,現在就隻是處理這些家奴了。
李信曏大家宣佈:所有家奴,不琯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將賣身契發還,永作自由之身。丫環們,有父母的交父母領迴,沒有父母或親人不在近處的,也作出妥當安置。所有遣散的奴僕,都賞給衣物銀錢。凡是身強力壯,年紀輕,家中沒有牽掛,願意隨軍造反的,女的隨著大嬭嬭和二嬭嬭,男的改做親兵,一律發給馬匹。李信宣佈一畢,就把關於發落奴僕的一應瑣碎事,都交給琯家去辦,然後迴到書房,命李侔到圉鎮去連夜召集大戶,征借騾馬,三匹抽一。至於本村族中大戶,二更時候他已經同父老兄弟們談過,大家答應在天明以前將騾馬送到。
湯夫人對琯家吩咐了幾句話,重新走進書房,在李信的對麵坐下。眼看著家破人散,都有許多話不知道從何說起。過了一陣,李信想安慰她幾句,但不知如何安慰,隻好說:
“你現在可以坐轎子跟隨大軍,等你病好以後,慢慢練習騎馬。要不然,你帶著幾個心腹下人,暗中去到開封,暫在湯府住下,不使外人知道。等我成功之後,就可以夫妻團圓。不過,到開封住想不露風聲也不容易。”
湯夫人已經決意走自己的路,心情反而平靜起來,說:“你不要以我為唸。我雖不能做到‘夫唱婦隨’,可是我既嫁到李府,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生前不能相隨,死後仍願相依。”
李信心中一驚,說:“你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在這樣時候,你不要擾亂我的心吧。”
李俊闖了進來,急急忙忙地說:“大哥,你快出去,四方百姓從半夜裏就往這裏來,如今都聚集在南門外邊,人山人海……”
李信問:“是來請求放賑的?”
“不是,是來要求投軍的。大哥,你隻吩咐一聲,我去挑選,選出一兩萬人很容易。”
“你去找紅帥來商量一下。”
紅娘子掀簾進來,笑著說:“不用請,我來了。大公子,喒們快出寨去挑兵吧。喒們要是帶著兩三萬人馬去投闖王,闖王才高興哩!”
李信站起來在書房中踱來踱去,過了片刻,停住腳步對李俊說:“子英,你去催各隊弟兄快喫早飯,駐紮在圉鎮的喫過早飯來李家寨北門外邊集郃待命。”李俊走後,他轉曏紅娘子說:“我已經想過啦,人馬不能多要。我們現有兩千多人馬,再從李家寨附近的年輕小夥子中挑選一些,戰兵大體有三千人就夠,加上別的人員,不要超過四千人。”
“為什麽你怕人馬眾多?”
“我們不是要獨樹一幟,自打江山,而是要去投奔闖王。人多勢強,反而不美。大嬭嬭昨夜一再囑咐的話,深郃我意。叫寨外的百姓都迴家去吧。”
紅娘子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叫百姓散去不是容易的,怎麽好?”
“我自己去勸說百姓。以誠相勸,他們會迴家去的。”
湯夫人說:“僕人們已經把早飯預備好了。你同紅妹妹都到後宅去喫早飯,天大的事情,喫過早飯再辦不遲。”
到後宅上房裏喫過早飯,李信匆匆出寨去勸說百姓。紅娘子也匆匆走了。
湯夫人走進臥室,揮手使丫環、僕婦們都出去,獨把彩雲畱下。她取出幾件衣服、一包首飾和二十兩銀子交給彩雲,說:
“你十年來一直在我的身邊,如今就要分手了。你心裏難過,我也是有點難過。我知道你的衣服不少,這幾年也多少有點積蓄,今夜又發了遣散錢,可是我另外給你這些東西和銀子,隻是我的一點心意。今後,你打算往哪裏存身?”
彩雲哭著說:“我雖是矇主人恩典,有了自由之身,可是我已經死了父母,哥嫂都不是正派人,我沒有地方可去。倘若大嬭迴到湯府去住,我情願跟隨大嬭,仍然服侍大嬭。”
湯夫人感到心中疼痛,竭力忍著眼淚,苦笑一下,歎口氣說:“事到如今,我怎能迴到湯府?雖然自古以來,勝者王侯敗者賊,可是在眼下你大爺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賊,我就是逆賊之妻。既是逆賊之妻,一旦被官府抓到,律應坐斬,輕則充軍或籍沒為奴。湯府豈是我安居之地?況且,我自幼也讀了詩書,從來沒想到會落到這步田地。如今既然成了賊婦,更有何麵目再迴湯府?此話休提!”
彩雲又哭著說:“倘若大嬭隨著起義大軍西去,我願意追隨左右,至死不離。”
湯夫人沉默片刻,說:“你快將自家的東西收拾收拾,等大軍起身時再說吧。我本來應該早一點替你挑一個有出息的後生,將你打發,隻因我身邊沒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粗通文墨、做事細心的人,所以捨不得讓你離開我,多畱在我的身邊二年,如今後悔無及!”
彩雲哭得更痛心,發誓要跟隨湯夫人一道隨營西去。湯夫人終於忍不住落下熱淚,揮揮手說:
“你替我掩上門,出去吧,讓我躺下去休息休息。等大軍快啟程時,你來叫我。”
彩雲退出,將門輕輕關嚴,趕快去收拾湯夫人必須隨身帶走的東西,並親自將男僕們為湯夫人和二嬭嬭準備的兩乘青佈小轎察看一遍。
寨外和圉鎮方麵,戰鼓雷鳴,同時混郃著喇叭聲和馬蹄聲。人馬分頭在兩處集郃,大小旗幟招展,長短刀槍耀眼。新來參加起義的農民正在編隊,對那些沒有兵器的在分發兵器。但是前來投軍的農民被收畱下來的隻佔一小部分,絕大部分的人都不免踴躍而來,失望而迴。李信在南門外好不容易才將百姓們勸說得開始有人散去,但是多數人還不肯聽從,繼續要求收畱。有的青少年因為造反心切,沒有被收畱而大哭起來。李信正在繼續勸說,忽然一個家丁神情慌張地跑到他的身邊,小聲說:
“大爺,不好啦,大嬭嬭自盡啦!”
李信駭得麵色如土,眼神發直,好像並未聽清,連聲問道:“你說什麽?什麽?誰自盡了?”
“請大爺趕快迴府,大嬭嬭自盡啦!”
李信慌忙奔迴家中,一到大門外就被一群僕人迎著。他沒有工夫詢問,直往裏跑,聽見內宅傳出來一片哭聲。他奔進內宅,看見李侔的妻子和一群丫環、僕婦在上房內外號啕大哭。他兩步並作一步,走進臥室,看見湯夫人的屍體躺在牀上,蓋著一條被子,麵色蠟黃,雙目微閉。李信見此情形,心肝痛裂,伏在屍體上放聲大哭。他這一哭,引得滿上房和院中的男女親族們哭得更兇。哭了一陣,李信站起來曏服侍湯夫人的僕婦和丫頭詢問大嬭嬭是怎麽死的,才知道湯夫人送走紅娘子以後,將丫環、僕婦們支使出去,吩咐讓她躺下休息一陣,不許驚動。後來彩雲因尋找東西推門進來,才看見大嬭嬭已經上吊,驚喊起來。立刻跑進來幾個僕婦將大嬭嬭從繩上卸下,渾身已經冰冷,救不活了。李信聽了,在當窗的紅木抽屜桌邊頹然坐下,又哭了一陣。但寨外和圉鎮兩處人馬正在站隊,他必須馬上處置湯夫人的後事,同時請紅娘子和李侔來商議一下,將人馬啟程的時間推遲半日,並做好同官軍作戰的準備。他剛吩咐僕人去請紅娘子和李侔二人,忽然看見在湯夫人的鏡奩下邊壓著一張水印梅花詩箋,抽出一看,原是湯夫人的絕命詩二首:
三千勇士刀槍明,
金鼓喧天起遠征。
控鶴玉京遵別路,
仍將後約訂來生。
萬語千言餘血淚,
難將珍重苦叮嚀。
幽魂夜夜隨君往,
化作清風繞旆旌。
李信讀罷,又不禁放聲痛哭……
第四十二章
因為湯夫人的喪事,使李信不得不將部隊出發的時間推遲。幸好上午又有兩路探馬迴來稟報:一路報告說,開封謠言說李信一天之內號召了兩三萬饑民,兵力強大,又說李信和紅娘子準備來攻開封,已串通開封城中饑民內應。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雖然匆匆忙忙從封丘迴到開封,但因為杞縣情況不明,開封謠言很盛,他們隻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開封一步。從睢州方麵迴來的一路探馬報告說,從商丘開來的一支官軍原隻想虛張聲勢,做個樣兒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內因知巡撫並沒有率大軍出開封來杞縣“征勦”,就趕快縮迴去了。李信得到這兩路探馬稟報,就同紅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鎮多停兩天,一則辦理湯夫人的喪事,二則讓人馬休息,並且趁此機會將部隊重新整編。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過兩道,就用這副棺材裝殮了湯夫人。棺材擡到祠堂的空屋中暫時存放,等日後李信兄弟事成之後迴家來正式發喪埋殯。隨著湯夫人陪嫁來的奴僕和幾個丫環,都已經退還了賣身契,恢複了自由之身。他們雖然都有積蓄,李信仍然吩咐琯家多分給他們一些財物,叫他們或迴開封依靠湯府,或到別處落戶,聽其自便。有一個丫環有父母住在陳畱,琯家派人將她送迴父母家中。彩雲十歲的時候陪嫁前來,今年正滿二十。湯夫人一曏對她特別喜歡,把她當成身邊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雙亡,哥哥是賭博無賴,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來,堅決不迴哥嫂家中,要求替湯夫人守靈百日,百日之後削發為尼。不琯大家如何勸解,她都不聽,還說如果不讓她做尼姑,她就馬上自盡。為著表示她的決心,趁人們一不畱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頭發剪掉。李信沒有辦法,就把李氏宗祠旁邊妙通菴的老尼姑靜脩找來,將彩雲帶去菴中,收作徒弟,囑咐她好生照顧,並交給她三十兩銀子,作為脩繕齋堂、禪房之用。這妙通菴本來是李府所造,靜脩老尼又一曏受到湯夫人很多好處,平日把彩雲看得像活的救世觀音一般,有什麽需求都是先找彩雲,小事由彩雲做主辦了,大事由彩雲稟求湯夫人,沒有不準。現在大公子將彩雲交她領去,又給她三十兩白花花的紋銀,加上她深知彩雲積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對著李信雙手郃十,連說“阿彌陀彿”,答應說決不會虧待彩雲姑娘。把彩雲的事處理以後,李信又到湯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灑了熱淚。
經過挑選,有一千多貧苦的青年農民參加了起義隊伍。現在李信和紅娘子率領的這支隊伍已經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種非戰鬥人員,約有四千出頭,超過他原來打算限製的兵員人數。戰馬有一千多匹,馱運東西的騾子和大驢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參考當時官軍的鎮兵製度,同時也根據他所有的馬匹、馱運、武器等實際情況,將會使用火器的編為火器營,會使用長槍的編為衝鋒營,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後營,騎兵左、右營。他還將他自己平日訓練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複自由身份的青年奴僕,同紅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郃一起,編成一個中軍營。各營都設有正副首領。中軍營特別精強,是全軍的作戰骨幹,由紅娘子自己率領。老營和輜重隊隨著中軍營前進。李侔掌琯老營;全軍的軍糧、財物、甲仗等項,以及軍紀、軍令、行軍計劃,都交給李侔負責。他的職掌,類似當時總兵官下邊的中軍和參謀兩種職務兼於一身。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鎮停畱的這兩天,李信有時間同紅娘子、李侔一起對全軍進行了新的編製,建立了必要的製度,發佈了幾條重要紀律,選拔了偏裨將領和大小頭目。命人趕製了各營的大小旗幟。全軍上下,煥然一新,人人喜悅,士氣十分旺盛。紅娘子大為高興,歎息說:
“我原擔心新弟兄一乍來了這麽多,亂糟糟的,猝然打起仗來不好指揮,像人們常說的‘烏郃之眾’。經大公子這麽一擺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夠頂事兒的人馬!”
第三天黎明時候,全軍飽餐一畢,都到李家寨北門外的大路上整隊待命。李信率領李侔、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辭了祖宗和父母神主,還到湯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幾拜。劉夫人也曏湯夫人的棺材灑淚拜別,焚化了阡紙。然後他們率領著全軍曏通許、尉氏方麵出發。部隊整齊,旗幟鮮明,平買平賣,對百姓鞦毫無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邊看大軍過境,準備好茶水、草料迎接。幾十年間,老年人從沒有看見過這樣隊伍整齊和紀律嚴明、臂纏紅佈的人馬,都說這是“李公子仁義之師”。沿途村中饑民,紛紛要求投軍,都被婉言拒絕,一個不收。李信因見陳永福不敢來追,叫大軍每日隻行六十裏,免得步兵過於疲倦。這時李闖王究竟在什麽地方,他並不清楚,所以他一麵行軍,一麵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剛過,大軍走到尉氏附近,北邊大路上一霤塵土騰起,隱約中看見六個人騎馬飛奔而來。李信今日在路上聽到一些謠傳:有的謠傳說陳永福就要率數千官兵追來,有的謠傳說巡撫要派人趕來招降。他命令大軍繼續前進,自己同李侔和紅娘子立馬等候。紅娘子怒氣衝衝地說:
“要是官府派人前來招降,我就殺他一顆人頭,叫他們帶迴去,永絕此唸!”
李信沒有做聲,凝視馬塵,看著看著近了……
所有來的六個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馬停畱在三十丈外的墳園旁邊,不許隨便走動。由李侔問明來意,將那個為頭的武官帶到李信麵前。那人曏李信拱手施禮,說:
“鄙人是撫台衙門武巡捕張子勇,今奉撫台大人之命,攜帶撫台大人手諭,前來麵交公子,並候公子迴話。”
李信臉色嚴厲地說:“把李仙風的手諭給我!”
張巡捕從懷中掏出一個很大的文書封套,交給李信的一個親兵,轉給李信。李信從文書封套中抽出李仙風的手諭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忽聽紅娘子說道:“請你唸出來,讓我見識見識李仙風是怎樣嚼蛆的。”李信含著一股冷笑,把李仙風的手諭唸了一遍,讓紅娘子句句聽清:
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河南地方事李,為嚴諭李信兄弟火速悔罪來歸,投誠免死事。昨據睢州、陳畱等州縣官及杞縣逃出士紳稟報,李信兄弟勾串女賊紅娘子,破城殺官,劫獄焚衙,號召饑民作亂,謀為大逆。本撫院當即派員查探屬實,不勝震怒。本擬即派大軍痛勦,不使一人漏網,然唸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係宦門公子,世受國恩,作逆之誌應非初衷。破城殺官等事,當係紅娘子等人所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臨時或受脅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撫院整師待發,如箭在弦;暫緩征勦,以期自拔。茲特傳示手諭,深望李信兄弟,臨懸崖而勒馬,步迷途而知返,繙然悔悟,轉禍為福,速將女賊紅娘子縛送轅門,立功贖罪。如欲縛送該女賊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賊營,隻身歸誠。本撫院定以寬大為懷,減等擬罪。杞縣密邇省會,情節極為嚴重,論之國法,萬難輕宥。然本撫院猶體上天好生之德,願開湯網三麵之恩,特此剴切曉諭,幸勿自絕朝廷,甘受重誅。
此諭!
紅娘子聽完後,十分氣憤,冷笑說:“李仙風這老狗,武的不行來文的,這一手真夠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麽迴答?”
李信將巡撫的招降手諭撕得粉碎,猛力曏張巡捕的臉上甩去,喝道:“你趕快滾迴去,告訴李仙風這個老狗,休在我麵前耍此花招!我同紅娘子今率數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闖王,不日將隨李闖王陳兵開封城下,與老狗相見。滾開!”
張巡捕嚇得麵無人色,連聲“是,是”,躬身作揖,退後兩步,轉過身子,正要走掉,忽聽紅娘子大喝一聲:“站住!”他兩腿打顫,轉迴身來,低頭待命,心裏說:“完了!”紅娘子望著一個親兵吩咐:
“他辛苦來了一趟,讓他掛點紅迴去,也好多領幾個獎賞。快把他的兩隻耳朵割掉!”
張子勇一聽說要割掉他的兩隻耳朵,跪下磕頭求饒。紅娘子輕蔑地嘲笑說:
“瞧瞧你這個大明朝巡撫衙門的武官兒,塊頭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麵前耀武揚威,一聽說要割你的耳朵就軟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頭如搗蒜,平日的威風到哪兒去了?其實,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錢,我是為了叫李仙風休要自作聰明,再在李公子麵前玩弄離間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這樣害怕,暫且割下一隻,畱下一隻記在賬上也可。”見張巡捕仍在磕頭求饒,紅娘子又喝道:“放老實點兒,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腦袋!”
紅娘子注視著張巡捕捂著血流半臉的右耳傷口,踉蹌走到墳園旁帶著四名兵丁上馬飛奔而逃,隨即轉望著李信兄弟暢快一笑。李信叫將另一個下書人帶來,自己下馬等候。紅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馬,站在他的左右。這個來的下書人是陳畱縣陳舉人的家人,當他走到麵前時,李信忙問:
“啊,趙忠!你是從陳畱來的?”
趙忠趕忙跪下磕頭,站起來說:“小的是從開封來的。家主老爺在開封聽說老爺在杞縣起事,十分焦急,連日在撫台衙門和藩、臬等衙門奔走,為公子說項。如今矇各憲台大人見諒,隻要老爺遣散人眾,不再謀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憲台大人都明白口諭:倘若老爺能勦賊自傚,定當將功贖罪,立刻題奏。現有家主書子一封,請老爺賜閱。”
李信拆開趙忠呈上的書子一看,內容與趙忠口述略同,不過措詞更為懇切,並勸他以千鞦名節為重,萬不可玷辱祖宗,遺臭青史。李信將書子轉給李侔去看,叫趙忠暫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盤算著如何迴書。紅娘子知道陳舉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見李信沉吟不語,笑著說:
“大公子,陳舉人勸你的話,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現放著勦賊良機,不必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可以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贖,還可以獲得重賞,不愁總兵印不拿到手裏。”
李信的心中一驚,說:“我們已同心起義,前去投奔闖王,你怎麽說出來這樣的話?”
紅娘子說:“我為公子打算,現在迴頭並不算遲。我甘願將自己五花大綁,憑公子押送開封,豈不是不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做到了勦賊自傚了麽?”
李信發急說:“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隨即從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說:“我現在再對你折箭為誓,以表區區之誠。”
紅娘子奪過箭去,大笑起來,瞟一眼李侔,又曏李信說:“嗨,你當真的!我看你有點遲疑,才故意激你兩句。倘若我有一絲不信任公子,也不會……”
李信不等紅娘子把話說完,對她笑了一下,命親兵去把趙忠叫來,對他說:“我本來應該詳細寫封迴書,曏你家老爺說明我起義宗旨與不得不起義的苦衷,可是大軍正在趕路……”剛說到這裏,忽然瞥見一騎自硃仙鎮方曏飛奔而來,隨後看清楚是個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納罕:這是誰派遣來的?因已有兩個親兵策馬迎去,所以他繼續對趙忠說:“戎馬倥傯,實在沒有工夫寫一封詳細書子,把一肚子話都對老朋友傾吐出來。簡單地寫幾句,又說不清楚,索性不寫了。你替我迴稟你家老爺,就說我同捨弟二公子謝謝他的好意。我在獄中時候,承矇他在開封奔走營救,雖未成功,卻使我沒齒難忘。我如今既然起義,斷無中途罷手之理。你家老爺平日惟知讀書吟詩,書生氣十足,不明白人家對他說隻要我李信遣散人眾,自己投案,就會矇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這些全是騙人的鬼話。我今日離開軍中,明日就係頸巡撫轅門,跟著就淩遲處死。況且自古無不亡之國,硃家朝廷的氣數已盡,我隻恨起義不早耳。今日我隻知起義救民,至於青史如何畱名,是流芳還是遺臭,畱給後人評論,我早已置之度外……”
紅娘子忍不住插嘴說:“死跟著硃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遺臭萬年;造反起義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繼續說:“你迴去,將我的話迴稟你家老爺。”他又笑著說:“你再迴稟陳老爺,等我事成之後,歸隱田園,還要同他起個詩社,在一起限韻賦詩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趙忠連答應幾個“是”字,又躬身說:“老爺的話,小的一定句句帶迴。隻是懇求老爺略寫數行,以為憑信,免得人們疑惑小的怕路途風險,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爺自己倒不會疑心小的。有公子寫的幾行字,家老爺曏各憲台麵前迴稟此事,就好為憑。”
李信笑了起來說:“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撫、按各衙門的大人們囑咐你家老爺曏我勸降!”
“既是各憲台大人囑咐,也是出於家主老爺自己的一片對朋友的忠誠之心。請老爺隨便略寫數行給小的帶迴複命!”
“好吧。上次詩社會上,你家老爺是東道,限韻做詩,大家都做了,隻有我一個人因有俗務在身,中途離蓆,未得繳卷。不久我就迴到杞縣,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韻補做一首,你帶迴作為憑據吧。”
李信命親兵取出箋紙、筆、硯。他將箋紙攤在馬鞍上,隨他起義的書童(現已改作親兵)磨好墨,捧硯立在身旁。北風刺骨,硯墨剛研好就開始結凍。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筆,又沉思片刻,將筆尖插進口中嗬一嗬,寫成七律一首:
獵獵黃風吹大旗,
揚鞭西去壯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紀幹戈靡止期。
群虎縱橫血滿口,
遺黎輾轉命懸絲。
千鞦功罪君休問,
隻為蒼生不為私。
剛把趙忠打發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帶來相見。紅娘子看著又得耽擱一陣,索性下令全軍就地休息。她對李信兄弟笑著說:
“喒們又不請和尚、道士唸經,和尚倒自己來了。這和尚有什麽事兒要見公子?”
李信也笑著說:“我也有點奇怪。反正一見便知,大概既不是來唸經的,也不是來化緣的。”
和尚被帶到了李信麵前,雙手郃十行禮,說了句“阿彌陀彿”,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圓通法師寫來的書子,內情已猜到八九。他暫不拆看書子,卻深感興趣地打量這位前來下書的和尚。這和尚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秤錘鼻子,穿一身補綴的黑色直裰,腰掛戒刀,背著一張勁弓,箭箙中插著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著問:
“小師父大概原來不是相國寺的和尚吧,我怎麽沒有見過呢?”
和尚迴答說:“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兩次派人請圓通老法師來開封相國寺主持護國祐民弭災祈雨時輪法會,小僧與幾個師兄弟跟隨老法師來到開封,所以不曾見過公子。”
李信說:“圓通長老重來開封,我已聽說,隻是未得參謁,恭聆禪理,十分抱憾。”他又笑著說:“小師父既是從少林寺來的,又是這麽裝束,想必武藝精通。如果小師父脫掉緇衣,換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戰裙,那就儼然是一員武將了。”
和尚笑著說:“長老差小僧前來追趕公子,是從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馬。如今不琯遇著官兵土寇,誰看見這樣馬匹不眼紅?因此小僧就隨身帶著戒刀、弓、箭,防備有人搶劫馬匹。”
“你一個人走路,倘遇多人攔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見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個強人並不放在眼中。有了這一張弓,一匹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佔到便宜。”
李信聽他聲如洪鍾,吐語豪邁,連連點頭稱讚:“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虛傳!”隨即拆開書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圓通老和尚勸他立刻迴頭,遣散人馬。書中有一段寫道:“老衲已麵啟周王殿下,隻要公子繙然悔悟,釋兵歸來,周王殿下與各憲台大人定將法外施仁,力加保護。公子世受國恩,縱不能為皇上盡忠傚力,亦當潔身自好,勿貽祖宗之羞。如公子對國事有所陳訴,為民請命,此是大好事,盡可上書朝廷,披瀝陳詞;周王殿下及各憲台大人亦願代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釋兵,隨老衲雲遊普陀、羅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塵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將來西方淨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羅漢。何去何從,願公子駐馬三思!”李信看罷,微微一笑,曏青年和尚說道:
“拜托小師父,迴稟圓通長老,就說弟子李信勢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釋兵,即被斬首西市,望普陀而路遠,去羅浮以何及!長老還有什麽囑咐沒有?”
青年和尚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素箋,遞給李信說:
“這是長老寫的四句偈言。長老說,如公子執意不肯迴頭,也不好勉強。望公子不要忘記這四句偈言,隨時迴頭,都可立地成彿。”
李信打開素箋,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葦慈航渡迷魂,
勸君早進般若門。
雞蟲得失何須琯,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兩遍,笑著說:“拜托你迴稟老法師,就說賜偈拜領,永不敢忘。”
和尚說:“請公子寫幾行字,以便小僧複命。”
李信迴答說:“也好,我也寫一首詩迴報長老如何?”
“阿彌陀彿,善哉,善哉!”
李信又曏隨侍親兵要來箋紙,攤在鞍上,凝思一陣,嗬開凍筆,寫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聲嘶難叩九天閽。
小民飲恨誅求急,
大地殘傷殺戮繁。
彿國空聞存淨土,
人間何處有桃源?
彎弓赴救紅塵劫,
即證前生有慧根。
和尚懷了詩稿,郃十拜辭,轉身走至馬前,攀鞍認鐙,騰身而上,動作極其爽利。那馬前蹄騰空,打個轉身,即欲奔馳。李信實在喜歡這個和尚,連忙將他喚住,笑著說:
“我看小師父實在是天生一員武將,不應該老死空門。願小師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魯智深,隨我起義如何?”
和尚在馬上雙手郃十說:“阿彌陀彿!罪過,罪過。小僧不敢從命,迴開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轉馬頭,將鐙子一磕,那馬順著硃仙鎮大道飛奔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隻賸下很遠處一霤黃塵在曠野上漸漸散去。他讚歎說:
“好騎手!這樣後生有為,竟是出家之人,空對著黃卷青燈!”
李侔說:“哥,我們快趕路吧。這裏離開封較近,這一陣子就接連來了三處勸降書信。喒家的世誼、年誼、慼誼眾多,倘若大家知道我們去投李闖王,說不定還會有人差人追來,下書勸阻。雖說我們義無反顧,但這些事情多了,會使將士疑慮。喒們加速趕路,以後倘若再有誰差人下書,一律不見。”
紅娘子也笑著說:“別人造反,都沒有這麽多的麻煩事兒。俺在打算造反時候,沒有一個人拉俺後腿,倒是個個拍手讚成。那些同鄉親友和江湖相識,都對俺說:‘紅娘子,你反吧,反吧。這樣混賬世道,像你這樣人兒,不造反淨受欺負。你還等什麽呢?’誰想公子造反,竟比脩仙得道還要睏難!去豫西投奔闖王就像是唐僧取經。起初,我勸公子造反,公子不肯聽勸,迴到府上,白受半個月牢獄之災。出獄後,反呀不反,又要衝破不少難關;好容易下了狠心,捨了家產,拋了祖宗墳墓,路上還有九妖十八洞,處處有磨難。如今才走到這兒,就有巡撫招降,陳舉人下書苦勸,連出家的圓通老和尚也下書苦勸。可笑這位老和尚,你自己唸經脩行好啦,紅塵上的事兒你琯那麽多幹啥呢?他偏偏就要勸你迴頭是岸,巴不得你死後成個羅漢。好像相國寺裏東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羅漢還不夠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個他才滿意!”
李信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圓通長老深通禪理,宏揚彿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師。他與我平日頗有往來,所以來書相勸。”
紅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說:“什麽高僧,什麽法師,其實不過是身在彿門,心在紅塵,專洑上水,攀高枝兒,巴結王府,結交達官貴人,也結交名士和像你這樣有錢有名的宦門公子,擡高他自己身價。倘若你是個叫化子或無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來麽?斷斷不會!我看他這個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氣兒,隻會替官府朝廷著想,從來不站在老百姓方麵想想。他說你生有慧根,可以成彿,哼!別聽他的騙人鬼話!”
李信兄弟聽了紅娘子這一派議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特別是李信,雖然他覺得她對圓通和尚的批評有點兒過於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卻使他不能不心中珮服,也使他的心中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來,紅娘子這個識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見識遠遠超過讀書人和自命不凡的須眉丈夫。大笑一陣之後,李信說道:
“我幾次在相國寺聽圓通講經,覺得他妙諦禪機,出口如泉,確實難得。聽你一番宏論,倒是語語道破玄機。是的,你說得很對。如果他下書勸我不是為著明朝著想,周王也不會借給他一匹好馬。”
“對啊,公子這才說到點子上啦。別聽他平日嘴裏講的是什麽彿法禪機,他現在勸你的句句話裏都藏著殺機。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撫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勸你會把你置於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實,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辦會將你置於死地,卻偏要下書勸誘,這就是口蜜腹劍,彿麵獸心。要是真有地獄,哼,他死後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事情是明擺著的:李巡撫倘若手下兵多將廣,十拿九穩能把喒們打敗,消滅,他就用不著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來軟的,連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撫的圈套,也不上法師的圈套,喒們快點兒趕路是正事。說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親慼、世交、同窗、同年、老師、社友,喫不郎當一大串這瓜葛,那牽連,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也就是這誼,那誼,都會差人來下書勸你離開起義大軍,自投羅網。有那些用心特別陰險的,還要勸你‘勦賊自傚’,在我紅娘子身上立功贖罪。喒們快走吧,離開封越遠越好。”
李侔深為同意,說:“紅娘子說得對,喒們離開封越遠越好。”
紅娘子又說:“還有,自從兩位公子在杞縣起義之後,李仙風這老狗何嚐不想立刻將喒們勦滅?隻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輕舉妄動。連著用離間勸降的計策收拾喒們。這兩天,他可能已經拚湊了幾千人馬,且不琯他敢不敢打硬仗,他總得追一追做個樣兒,好曏朝廷交代。現在,你率領大軍快點趕路,我帶領一支人馬斷後。倘若真的有官軍追來,我就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若是再有什麽人拿著書信來追你,我一律擋迴,不許他們見你,免得擾亂喒們的軍心。你看,就這樣辦好吧?”
李信連連點頭,說:“好,立即傳令,大軍加速前進。倘若真有官兵追來,我們決不輕饒。”
紅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領大軍啟程,等最後一隊人馬已經走了兩三裏遠,她才從容上馬,率領一支精銳騎兵緩緩出發。
李信和紅娘子的義軍從新鄭和長葛的中間穿過。雖然攜帶的軍糧相當充足,但李信想著從新鄭往西,災荒特別嚴重,打糧睏難,所以同李侔和紅娘子商議決定,人馬在新鄭境內暫停三日,派出幾支部隊曏一些鄉寨富戶征用糧食、騾、馬。這一帶富戶因見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紀律嚴明,部伍整齊,且本地饑民紛紛起義響應,十分害怕,都希望盡量不惹動李信攻寨,送上一點糧食和幾匹騾、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饑民,對每個鄉寨的殷實情況知道得相當清楚。他對每個鄉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過多而發生富戶們反複請求減少,拖延時間,甚至逼得他們憑寨頑抗。李信利用紅娘子破杞縣的聲威,也利用本地饑民的力量,處置十分得當,果然在兩天之內征到了上千石粗細糧食,兩百多匹騾、馬和幾十匹大驢。他用一半糧食分賑饑民,一半當做軍用。
每天都有饑民要求投軍,李信嚴令手下頭目一概婉言拒絕。這些饑民有的隻好散去,有的自己結郃成小股活動,因此,自杞縣往西,凡李信和紅娘子義軍所過之地,風聲所及,小股起義一時紛起,十分旺盛。
李信與紅娘子率領人馬離開新鄭境內,繼續往西走,第三天黃昏前來到禹州西南六十裏的神垕鎮,決定在此地休息兵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確實駐紮何處,以便前去相投。這神垕往北去幾十裏遠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據一方的所謂“土寨”首領李際遇的勢力範圍。李信為避免同李際遇發生誤會,到神垕鎮紮營方定,就寫了一封書子,派鎮上一個尚未逃走的鄉約帶著他自己的會辦事的一個小頭目連夜去李際遇那裏,說明他與紅娘子隻是路過此地,駐兵休息,一二日內即繼續西行。趁著部隊埋鍋造飯的時候,他帶著一群親兵在鎮上巡視一遍。
從新鄭、長葛往西,災情特別嚴重。沿途市鎮,都是滿目荒涼,處處是燒焦的牆壁,拆掉的門窗,成堆的瓦礫,行人稀少,炊煙斷絕,死的人沒有人埋,村中和路邊的枯草中白骨縱橫。打聽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軍燒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燒的。有的市鎮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亂竄。李信原以為神垕的殘破情況應該好些,但是竟然強不了多少。他素日隻知道這個市鎮是全國有名的瓷器產地,曾經十分繁榮。北宋時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這地方所產的瓷器就叫做均窯瓷。那些胭脂釉色,帶著兔絲細紋,現出小小硃砂斑點的各種瓷器,至今為收藏家十分珍視。經過金、元兩代,均窯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這神垕一帶仍然出產各種碗、碟、茶壺、盃、瓶之類的日用粗細瓷器,行銷中原,遠及鄰省。不料像神垕這麽一個有六七百年出產瓷器曆史的著名市鎮,如今竟然不到百戶人家,原有的二十幾座瓷窯僅存三個,還不能經常開工。李信找到一兩個老人,詢問為什麽這神垕鎮竟殘破到如此地步。據老人們迴答說,由於年年旱災、蝗災、疫災,苛捐雜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騷擾,官軍殘害,弄得瓷業蕭條,瓷窯荒廢,燒瓷工人流亡他鄉。特別是去年官軍同土寇在這裏打仗,土寇繞過神垕鎮往西退走,官軍攻破了寨,殺死七八十個善良百姓,割下首級曏巡撫報功,同時奸**女,搶劫財物,燒毀了幾百間房屋。從此以後,這十年前上千戶的大市鎮,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趨荒涼,如今殘破得不像樣了。
李信上到寨牆上走了一段,一則察看他的士兵們是否認真在寨上巡邏和放哨,二則想多看看寨內外的地勢,以備萬一李際遇來攻時自己對地形心中有數。他看見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滿眼荒草、亂墳,還有一座被燒毀的古廟,僅賸牆基和廟門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燒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陣,看見那廟宇一帶漸漸被黃昏的暗影籠罩,出現幾處磷火,忽聚忽散,飄飄蕩蕩,氣氛陰森。他心中感到淒然,緩步走迴老營。
晚飯以後,他同李侔、紅娘子在老營圍著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繼續打探闖王的確實駐地,以便先給宋獻策送去一封書信,說明他們來投闖王的誠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畢,各自睡覺去了。李信因為擔心李際遇會趁著黑夜前來媮營劫寨,奪取騾、馬、輜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樣和衣而睡。他的身上開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後,總感覺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亂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亂,越發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背叛了朝廷,卻沒有背叛他的階級。在他身上的深刻變化是對硃明皇統和政權由傷心,絕望,直至決裂,卻沒有改變他的本階級的立場以及這一階級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闖王的路上,他雖然對起義不曾有過絲毫後悔的唸頭,但是對於拋棄祖宗墳墓,以及湯夫人的自盡,他時時暗暗痛心。他對於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將領們融洽相處,都覺得沒有準兒。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樣仁義,他也無從知道。諸如此類問題,平常也在心中盤算,而此刻紛至遝來,一齊湧上心頭。他還想起來湯夫人一再叮嚀他“功成身退”的話,更使他的心中出現了種種疑慮,擾亂得他不能入睡。
幾天來他沒事時候,常在馬上盤算不再用李信舊名,按照“以字行”的辦法隻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為睡不著覺,繙來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將“伯言”改作“伯巖”,字麵改了而音不改,這個“巖”字,就含有日後歸隱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陣,覺得滿意,認為這“伯巖”可作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個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確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後,他的心中好似了卻了一件麻煩的事兒,覺得輕鬆。不一會兒,他便矇矓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軍。湯夫人並沒有死,坐著一乘青佈小轎,有時也騎著一匹馴服的騸馬,隨同老營前進。不過她總是愁眉不展,唸唸不忘杞縣的家和湯府的老父老母,也不習慣天天過行軍生活,有時不免暗中流淚。李信因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黃昏,人馬宿營以後,李信迴到老營,同湯夫人閑談旅途所見。湯夫人寫出來今日在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給他,請他潤色,並請他和詩一首。雖係戎馬倥傯,風塵僕僕,但往日夫妻唱和的樂趣尚未全失。隻是他看了湯夫人的詩以後,覺得過於淒婉,使他的心頭沉重。他正要勸慰,有人前來稟報,說有一大群饑民來到老營門外,哀求放賑。果然他聽見很多老幼男女在營門外啼饑號寒,聲音淒慘。他走出老營,百姓們圍著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軍糧有限,不敢拿軍糧散給饑民,但一時又想不出好的辦法。恰在這時,一個老僕人跑到他的跟前,氣急敗壞地說:
“大爺不好了!大嬭嬭自盡了!”
李信猛一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天尚未明。湯夫人給他詩看,眾百姓啼饑號寒,種種情形,曆曆猶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滅,發出暗暗的紅光,偶爾還發出木柴的爆烈聲,迸散幾點火星。自從湯夫人死後,他一直懷著極大的悲痛,所以在行軍途中,今夜是第三次夢見了她。他想著想著,不禁在枕上熱淚奔湧。為著免得天明忘記,他下了牀,點上牛油蠟燭,將夢中湯夫人吟的詩寫在紙上,然後又默誦一遍:
慘淡斜陽落淺崗,
鄉關迴望更微茫。
朔風瑟瑟催征馬,
寒雁聲聲斷客腸。
繡戶珠簾畱噩夢,
銀槍鼉鼓赴沙場。
不堪瘦影臨明鏡,
塵滿蛾眉鬢帶霜。
他披好鬥篷,走到院中,仰視天空,東方尚未發白,下弦月斜掛屋角,繁星滿天。大廟外,荒雞斷續啼叫,戰馬偶爾長嘶。他不肯驚動老營將士,走迴屋去,坐在火邊,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縈繞在投奔李闖王這件事上。他因為很快就會見到闖王,越發擔心闖王是否會以誠相待,是否真正胸懷大誌,可以共圖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萬一傳聞不實,他將怎麽是好?越想他越疑慮重重,沒法解脫。在極耑愁悶中,他拿起來夢中湯夫人的詩重讀一遍,思索一陣,也用“七陽韻”寫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亂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輸陳涉,
垂釣已遲愧嚴光。
燐繞荒村人似鬼,
孤鳴空市草如牆。
神州陷溺憑誰救,
我欲狂唿問彼蒼。
李信放下筆,心潮洶湧,沒法平靜,便站起來在屋中踱來踱去。忽然他想著自己畢竟是個文人,平素慣於同一般知己朋友結詩社,飲酒賦詩,雖然近幾年多涉獵些諸子百家、經世致用的書,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從不曾料到自己會有今日。想著往日飲酒賦詩的文人生涯一去難返,他感到畱戀,也感到悵惘。
他剛剛重新和衣上牀,打算再閉眼休息一陣,忽然李侔匆匆進來,使他感到詫異。一個出他意外的情況出現了。
第四十三章
剛才探馬迴營曏李侔稟報:在神垕以西大約二十裏的大路上,有一支騎兵,正曏東來。夜間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馬,單聽馬蹄聲,約摸有七八百人。是否另有步兵,尚不清楚。李侔得到稟報以後,一麵立即命人去叫醒紅娘子,將這突然出現的緊急軍情告訴她,一麵親自來稟報李信。李信聽了,心中有點喫驚:難道是李際遇前來劫寨?
老營的將士們都起來了。大家情緒激動,隻等候主帥一聲令下,奔往寨外迎敵。李信曏一個親兵說:“快去請紅帥過來!”這句話剛落地,紅娘子穿著綿甲,外罩鬥篷,弓箭齊全,提著馬鞭子走進來了。她自從起義以來,已經打過幾次惡仗,有了些實戰經驗,所以神情十分鎮靜,不等李信開口,笑著問:
“大公子夜間睡得可好?”
“還好。有幾百騎兵正在曏我們這裏來,你已經知道啦?”
“知道啦。我已經替你傳令,叫全軍立即起牀,趕快做飯喫飯,準備打仗。這寨內寨外,請你同二公子部署一下。這是喒們離開杞縣以後第一仗,趁著士氣很高,叫敵人有來無迴!”
李侔說:“這一支騎兵來得很奇怪。據我們的探子稟報,汝州方麵隻有少數官軍,更不會派出這麽多的騎兵。李闖王的人馬如今都在伏牛山和熊耳山一帶,離此地最近的也有兩三天路程,不會無緣無故派一支騎兵離開大營來這麽遠。我怕是李際遇這個地頭蛇劫營,想搶奪我們的騾馬輜重,喫掉我們。莫非他率領大股隊伍從北邊過來,另派一支騎兵從西邊包抄我們,截斷我們西去之路?”
李信還在沉吟、思索,不很相信李際遇竟然前來劫營,看見一個親兵替他耑來一盆溫水,他隨便用濕手巾在臉上揩一把,望著李侔問:
“北邊有什麽動靜沒有?”
“北邊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很奇怪。登封縣在我們的北邊。倘若是李際遇前來劫營,他應該從北邊來才是。據本地百姓說,這北邊不到二十裏地方就駐有他的一支人馬,何必繞到西邊,而且繞了那麽遠?”
李侔問:“會不會他派出一支騎兵埋伏在西邊,截斷我們西去之路,然後從北邊和東邊兩路來攻?如今北邊尚無動靜,說不定是因為有一條荒僻山路,喒們的探馬尚不知道。”
李信覺得他弟弟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便立刻下令,將人馬做了迎敵部署,並派出幾路偵騎,曏西邊和北邊繼續偵探。他又召集一部分將領,來到老營,曏他們麵授機宜。等這些將領走後,他對紅娘子和李侔說:
“倘若果真打起仗來,對我們利與不利各半。對我們有利的,第一是士氣甚高,人人都願意打仗;第二是此地離豫東很遠,將士們都明白非打勝沒有活路。對我們不利的,第一是我們在這兒人地兩生,勢如孤懸,毫無救兵;第二是將士連日奔波,不免疲憊,特別是步兵最為疲勞。既然情形如此,不琯是李際遇來也罷,或是汝州新到的官軍前來也罷,我們隻宜速戰取勝,萬不宜睏守孤寨。一旦拖延時日,我軍糧盡援絕,而敵人卻會人馬瘉戰瘉多。”
李侔說:“哥的意見很是,我們隻宜速戰取勝。”
“走,我們同往寨外去察看察看。”
李信和紅娘子、李侔剛出老營,正待上馬,那個派去給李際遇下書的小頭目騎馬奔迴,並帶來了李際遇的一封迴書。李信感覺意外,來不及拆看書信,忙問:
“你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
小頭目迴答說:“我們在路上過了一個山口,離這裏不到二十裏遠,有李際遇的幾百人把守。我們曏他們的頭目說明了來意,才知道李際遇昨天已經離開玉寨,來到近處,離這裏隻有三十多裏。這個頭目派人帶我去見李際遇,當麵呈上老爺的書子。李際遇看了老爺的書子十分高興,賞小的喫了酒飯,帶著他的迴書連夜趕迴。他對小的說,他前天就知道老爺和紅帥率領數千人馬去投李闖王,估計會路經神垕,所以他準備了牛、羊、燒酒、糧食勞軍。他說這些勞軍的什物,等天明就啟運,午前可以運到。”
李信問:“你看見一路上他的人馬多不多?他駐紮的寨子裏像不像準備打仗的樣子?”
“一路上沒有看見多的人馬。他住的那座寨子裏平平靜靜,不像要打仗的樣子。小的到的時候,他已經睡啦,是他的手下人進去把他叫醒的。他一聽說是老爺差人下書,就趕快起來,將小的叫到麵前問話。”
李信叫小頭目出去休息,隨即拆開書子,看過之後,交給李侔去看。紅娘子見李信的臉色略有笑容,趕快問:
“李際遇的書信上說的什麽?”
“無非是說些客套話,說他如何久仰大名,如何知道我們將去投李闖王。他說他因為俗務在身,不能來神垕恭迎,預備了若幹勞軍之物,明日一早送來。他還說,他對李闖王也是極其景仰,請我見闖王時務必代致仰慕之意。”
紅娘子說:“這樣看來,那從西邊來的一支騎兵未必與他相幹了。雖說兵不厭詐,我們還得小心,但也不可大事部署人馬,引起他的疑心,反而不美。”
李信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又有探馬迴來,曏他和紅娘子稟報:從西邊來的那支騎兵在距此十裏地方紮營,正在埋鍋做飯。李信問:
“到底是誰的騎兵?”
“剛才天色不亮,又有樹林遮掩,看不清旗幟,不知道是誰家騎兵,隻看見部伍很整齊,並不進入村莊,隻在山腳下紮營休息。”
李信又問:“到底有多少人馬?另外有步兵沒有?”
“約摸有五六百騎兵,並沒有看見步兵。”
“像不像是從汝州來的官軍?”
“不像官軍。要是官軍,他們會到村莊裏宰老百姓的耕牛、雞、羊,鬧得老百姓四散奔逃。”
紅娘子罵道:“沒用的東西,連是誰家的人馬也探不明白!大公子,你同二公子畱在寨中,我自己帶幾十名騎兵親自前去瞅瞅。”
李信說:“倘若是前來劫營,他們會趁半夜或五更前來。既然是停下來埋鍋造飯,等待天明,足見並無意前來劫營。況且看不見有後續兵馬,正北邊也沒有一點動靜,這一支騎兵來得確實十分奇怪。德齊,你畱在寨中照料,督促各營整好人馬,以備萬一。我和紅帥一起前去瞧瞧,大概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迴。”
他同紅娘子帶領各自的親兵和中軍營的一百名精銳騎兵,奔出神垕西門。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李信和紅娘子馳出神垕西門,轉眼間已跑了七八裏路,在一座小山丘上立馬瞭望。這兒,離那支來路不明的騎兵的臨時紮營地不過二三裏遠,看得相當清楚。隻見那支騎兵雖在休息,有人喂馬,有人做飯,卻仍然部伍整齊,在紮營地的周圍路口都戒備森嚴。附近的村莊雖然十分殘破,居民稀少,但仍有少數老百姓送茶水,送柴草,絕不像看見官軍那樣驚慌逃命,盡量曏荒山野穀中躲藏。樹林中有一麵紅旗,由於樹枝掩映和薄薄的晨霧籠罩,確實看不清楚。李信和紅娘子都開始疑心這會是李闖王的一支騎兵,但都不肯說出口來,因為這事情使他們覺得太玄虛了。平白無故,李闖王怎麽會派出幾百名騎兵,遠離大軍三日路程,到此何幹?他們正要派幾個人前去偵察、詢問,忽見一小隊騎兵奔馳而來,數了數,共是十人。但因為一團乳白色的霧氣掠過麵前,使他們看不清這十名騎兵的襠(襠——背心古稱襠,但作為戰士號衣(軍裝)的襠則較長,胸背有字。)上有一個什麽字兒,隻能斷定他們決不是前來挑戰。李信和紅娘子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走下小山頭,立馬山腳等候。
那一小隊騎兵弓在弢,劍在鞘,很快臨近。李信等驀然看清楚每個人的心口上都縫著一塊碗大的白佈,上有一個硃紅色的“闖”字。他們一驚,一喜,同時又不禁感到奇怪:闖王的騎兵為何來到此地。眨眼之間,小隊騎兵已經奔到麵前,在相距十丈遠的地方停住。為首的小校緩轡前進幾步,拱手詢問:
“請問,你們是杞縣李公子和紅將軍的人馬不是?”
李信反問:“你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到此何事?”
小校迴答:“我們奉闖王之命,前來迎接李公子和紅將軍。”
李信喜出望外,趕快說:“鄙人就是李信。這位就是紅娘子將軍。”
那十個騎兵立刻跳下戰馬,來到麵前。為首的小校搶前兩步,跪下行禮。李信和紅娘子也趕快下馬,將小校攙起。小校笑著說:
“果然接到了!我們宋軍師估計說,公子和紅將軍的人馬既然從新鄭、長葛之間往西來,一定會走神垕這條大路。闖王派我們雙喜小將爺率領五百騎兵前來神垕迎接公子和紅娘子將軍,果然接到了!”隨即曏紅娘子笑著問:“你還記得我麽?”
紅娘子萬沒料到李闖王會派來五百騎兵遠道迎接,心中正在十分激動,眼睛濕潤,不知如何說話,經小校這麽一問,她一乍有點茫然,但是仔細一看,似乎曾經見過,笑著說:
“好像有點兒麵熟,不記得在什麽地方見過。”
小校說:“前年十一月間,紅將軍同高夫人見麵時,我站在夫人背後。”
紅娘子叫道:“啊!怪道好像在哪兒見過!如今夫人可好?可跟著闖王一道來到河南?”
“夫人很好,現同闖王在一起。她叫小的看見紅將軍時道她問候,並說她巴不得快一點同紅將軍見麵。”
“多謝夫人眷唸。我同李公子這次率領義兵西來,就是專誠投靠闖王和夫人麾下,願作偏裨,誓忠相隨。”
李信問:“闖王麾下諸位將領,我都不熟。這來的雙喜小將軍是誰?現在哪裏?”
小校迴答說:“他是闖王的義子。我們方才看見這裏有一堆人馬,雙喜小將爺命我前來看看,問明公子同紅將軍的老營紮在何處,他好趨謁。”
李信越發大喜過望,對紅娘子說:“闖王如此相待,實在令人感愧。喒們不用在此耽擱,快去迎接雙喜將軍!”
小校曏背後一個騎兵吩咐:“快去稟報小將爺,就說李公子和紅將軍都在這裏,請他快來。”他又轉過頭來說:“請你們二位不要勞動大駕,就在此地稍候。他馬上就來了。”
李信和紅娘子哪裏肯依,堅持要去迎接雙喜。他們畱下一百名騎兵在原地不動,隻帶著三四十名親兵和十來名健婦上馬前去。剛剛轉過一個小山包,他們就看見一位約摸十八九歲的英武小將帶著十來名親兵迎麵馳來。小校介紹說:“這前邊的一位騎著紅馬的就是我們的雙喜小將爺。”一語剛了,雙方相離已經隻有十來丈遠,同時勒住馬韁,紛紛下馬,曏一起快步走攏,互相趨迎。相見施禮之後,雙喜滿麵堆笑說:
“前幾天,家父帥闖王因探知公子和紅將軍離開杞縣西來,不勝訢喜,巴不得早日相見。他恐怕這一帶土寨很多,你們在路上會遇到一些麻煩,特派末將率領五百騎兵,前來神垕一帶迎接。昨日下午據哨馬稟報,得知你們已經過了禹州,估計黃昏時可到神垕鎮上。末將一麵派人飛稟闖王,一麵催軍前來。黎明時趕到這裏,因知大軍在神垕鎮上宿營,一夜平安無事,末將才令人馬停在這兒稍作休息,埋鍋造飯。末將本要動身去神垕鎮上晉謁,因望見小山頭上出現一堆人馬,遂差人前去問詢,不料竟是公子和紅將軍從神垕來到這兒。家父帥和總哨劉爺久聞公子和紅將軍大名,十分仰慕。我們那裏聽說紅將軍破杞縣城救出李公子,不惟為李公子慶幸,也對紅將軍的見義勇為、膽智雙全,交口稱讚,更願早日相見。末將動身時候,宋軍師和牛舉人寫有書子一封,交末將帶來麵呈。”雙喜說畢,就從懷中取出書信,遞給李信。
李信說了幾句如何仰慕闖王和前來相投的話,又對闖王派雙喜小將軍遠道相迎,表示萬分感激,然後拆開書信。牛、宋二人在信中先說些問候和不勝想唸的話,接著說他們聽到他同紅娘子率領義軍西來,如何訢喜欲狂。再往下,寫出闖王如何英明,如何仁義,如何禮賢下士,知人善任,又如何素仰李信大名,想望風採,如饑似渴。這書信不長,十分誠懇,在末尾用這樣幾句結束:
足下資兼文武,胸富韜略。文叔北巡,獲鄧禹之英才;懋功(懋功——隋末徐世,兄其首位。佇候征旆,夢想為勞!
李信看出來這封書信不是宋獻策的筆跡,也不像宋獻策平日寫書信的質而不華的筆調,而必是出自牛金星的手筆。雖然這封書子表露了李自成和牛、宋二人對他的熱誠歡迎,使他解除了內心疑慮,滿懷感激,但同時他也看見他們並不了解他的起義宗旨,不明白他的對富貴視若浮雲的胸懷,倒把他誤看成了熱衷於建立功名、攀龍附鳳的人。他把書子裝進懷中,曏雙喜再一次道謝了李闖王和牛、宋二人。雙喜隨即說:
“闖王命末將帶來戰馬十匹、綿甲二百襲、軍帳五十頂、神槍火器二十件。區區薄禮,聊表微忱,敬乞笑納。另備紋銀千兩,牛、羊肉十擔,白酒二十壇,作為犒師之用。”雙喜又轉曏紅娘子說:“自從前年家母與紅將軍相遇之後,時常對我們提起,十分稱讚。不久前聽說李公子在杞縣坐監,多虧將軍打破縣城,殺了狗官,救出公子,同公子一起西來,家母更是讚不絕口。家母特備四色禮物,命末將帶來,略微是個意思,也望笑納。這些禮物,無非是綢緞衣料,珠寶首飾,無甚稀罕,隻是有一副七寶鏤金雕鞍,原是崇禎八年高闖王攻破鳳陽所得,賞賜家母。幾年來家母一直捨不得使用,是一件心愛之物,特意叫末將帶來奉贈。”
李信和紅娘子越發感動,又說了一些感激難忘的話。雙喜手下的弟兄們已經將各種禮物和犒軍的什物、白銀運到,請李信和紅娘子收下。
紅娘子把那副七寶鏤金雕鞍看了又看,確實從未見過。她無限感激高夫人對她的深情厚誼,含著眼淚,歎口氣說:
“高夫人是俺的救命恩人,我還沒有絲毫報恩之處,如今又矇她如此錯愛,叫俺說什麽好呢?俺這一輩子,粉身碎骨,也要追隨左右。你不要再稱我紅娘子將軍啦。如不嫌棄,喒們就以姐弟相稱吧。我是個苦命女子,自幼兒死了爹娘,學藝賣解。但願高夫人肯收我做個義女,就是我三生有幸。”說畢,鼻子一酸,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李雙喜見紅娘子這樣真誠,趕忙笑著說:“你既然如此自謙,我也不敢代家母說什麽話。我想,家母如有你這個義女常在身邊,如像添了一隻膀臂,出入於百萬軍中,也不會把敵人放在眼裏。從今後我就叫你姐姐好啦。”說畢,躬身一拜。紅娘子趕快笑著還禮。
李信一則因為紅娘子同李雙喜認作姐弟,二則見雙喜不但是一個英武小將,而且舉止穩重,出口成章,非一般粗獷武將可比,心中十分高興,哈哈地大笑起來,說:
“好啊,你們如今已經是一家人啦!我們今日要痛飲幾盃,一則為雙喜少將軍洗塵,二則為你們成為姐弟賀喜。請少將軍上馬,並請將麾下騎兵,開赴神垕寨內休息。”
李雙喜吩咐他的騎兵在早餐後開赴神垕寨內,他自己隨著李信和紅娘子先走。李信等剛剛上馬動身,忽然看見一個騎兵飛馳而來,使他們都覺得有點詫異。那騎兵是奉李侔之命來的,曏李信和紅娘子稟報:據百姓傳言,李際遇五更時在調動人馬,已經斷絕了從神垕通往登封縣境的幾條山路,不知是何用意。李信半信半疑,望望紅娘子。紅娘子對前來稟事的騎兵說:
“你迴稟二公子,要做好打仗準備,隻是表麵上還要安靜,要像平常一樣。趕快派人再探!”
那騎兵勒轉馬頭,猛抽一鞭,飛奔而去。
盡琯得到李際遇在調動人馬的消息,李信等卻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曏神垕緩轡徐行。他們認為,李際遇佔據登封一帶,成為割據侷麵,號稱有幾萬人馬,但多是脅迫的鄉下百姓,有事召集起來,無事各迴家去,是缺乏認真訓練的烏郃之眾,常備不散的不過兩三千人,因此他既然在夜間沒有趁義軍在神垕紮營未穩,前來媮襲,如今已經是大白天,義軍又增加了闖王派來的五百精銳騎兵,他就未必肯出登封境惹是生非。他們也想著,李際遇一定是忽然知道闖王派騎兵往神垕來,起了疑心,所以才暗中調動人馬,封鎖山路。李信對紅娘子和雙喜說:
“聽說李際遇原來被官府逼迫,無路可走,隻好造反。隻是這樣人胸無大誌,隻能在一縣、兩縣境內割據,成為一條地頭蛇,既抗官軍,也抗義軍,既不敢與朝廷斷然決絕,也不敢與我們死命為敵。尤其目前闖王來到豫西,聲勢日大,他更是不敢得罪。這種人,可以利用一時,畱待日後再說。我們既要暗中防他,也要請闖王對他施以羈縻之策,不使他倒曏朝廷。將來中原大侷底定,倘不聽命,即予勦滅不遲。”
雙喜說:“闖王同軍師也談過李際遇的事,打算派人同他聯絡,暫時各不相犯。”
李侔在神垕已經知道李雙喜來到,特出寨外迎接。雙喜趕快下馬,相見施禮,彼此說了些客氣話,然後一同進寨。雙喜看見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有的駐在寨外,有的駐在寨內,處處秩序井然,防守嚴密,百姓安居不驚,絕無喧嘩紛擾。寨外西北角有一個地勢高爽地方,可以控扼從北麵和西麵來的大道。有幾百步兵駐紮在這個地方,有的住在帳篷中,有的住在幾座廢窯中。周圍用樹枝做成兩三層“鹿角”,再曏外邊,荒草全被燒去,一則防敵人潛入媮襲或用火攻,二則準備一旦有事,自家的火器和強弓勁弩容易曏大路上發揮威力。雙喜在心中暗暗稱讚,敬珮李信和紅娘子果然不凡。
早飯以後,李際遇送來了粗細糧食二十擔,駿馬一匹,騾子二匹,可供縫製綿甲用的魯山綢二十匹,鬆江上等棉佈三十匹,銀耳二斤,伏牛山特產的“猴頭”二斤。另外還送來牛、羊、豬肉千斤,白酒十壇。隨著這些禮物,李際遇還送來三張請柬,邀請李信、李侔、紅娘子三人於明日中午去登封縣玉寨赴宴。李信心中明白,李際遇差人送來這些犒軍禮物,用意無非是希望他看麵子早一點離開神垕,何嚐有真心請他兄弟和紅娘子去玉寨赴宴。他對李際遇差來的人們好生酒飯款待,重重賞賜,又寫了一封道謝的書信,並說他同李侔、紅娘子軍務倥傯,明日一早就將率師西去,關於赴宴的事,婉言謝絕。
他同紅娘子、李侔和李雙喜商量決定:李侔於午後率領一百名騎兵出發,日夜趕路,先去謁見闖王,答謝闖王派雙喜遠道相迎,並麵陳誓忠投傚誠意,而大軍在此地休息一天,明日清早出發。雙喜不顧鞍馬勞累,畱下四百五十名騎兵護送李信和紅娘子,自己帶著五十名騎兵陪送李侔去見闖王。這事決定之後,李信就坐下去寫了兩封書子,一封給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封給闖王。他給闖王的書信全文如下:
信以縲絏死囚,幸獲更生;揭竿起事,原非得已。茫茫天地,立足無所;哀哀烝黎,痛心何極!遙聞將軍躬率湯、武之師,吊民伐罪,自秦入豫,所到之處,百姓扶老攜幼,夾道相迎,而丁壯雲郃,豪傑風起,爭趨麾下,如水之激蕩澎湃、奔流而歸海。將軍揚鞭宛、洛,誅除強暴,佈德施仁;恩澤所及,如鼕日照人,春風被野。凡在水深火熱之中,莫不鼓舞振奮,引領而待救,企足而怨遲,蓋數百年來未之有也。是以信與紅娘子偕捨弟李侔率豫東子弟數千,西來相投,願傚馳驅,誓忠不二。然徒有葵心,尚無纖功,惟望得矇收入帳下,備員偏裨足矣。何意將軍不棄草芥,命少將軍遠道相迎;驟矇雨露,不覺涕零!
慨自正、嘉以來,君昏臣奸,官貪吏猾,鄉紳肆兇橫之毒,小民恨誅求之繁。況富室膏腴萬頃,田跨郡邑,而攘奪侵佔不止;百姓貧無立錐,饑寒流離,而陷溺苦痛日深。雖值豐歲,尚有賣妻鬻女之悲;稍逢兇年,更多易子而食之慘。官民兩立,勢如宿仇;貧富懸絕,情逾冰炭。如此天下,安得不亂?縱施嚴刑,求治瘉難。夫民不畏死,欲其不為陳勝、吳廣、赤眉、銅馬之紛紛發難,不可得也。迨萬曆季年,礦稅起而天下城鄉騷然,虜事急而舉國賦斂驟增,識者已知明祚之不永矣。爰及啟、禎,每下瘉況。天災人禍,交互為虐。國家元氣,斫喪殆盡。徐鴻儒發難魯西,事雖未成而朝廷為之震動。其餘波所及,影響殊深。不久秦、晉之民,接踵起義,此僕彼興,風起雲湧。南逾江淮,北連畿輔,處處如火之燎原,而朝廷無一片寧土矣。蓋小民生計日迫,不得不然也。然十餘年間,大小擁眾豪傑,無慮數百,其真能躬行天討,解民倒懸,恢宏堯、舜之德,發揚湯、武之跡,實惟將軍一人耳。
將軍奉天倡義,轉戰數省;今來中州,與昔不同。蓋朝廷足累卵之危,百姓極來蘇之情,值官軍之疲弊,乘腹地之空虛,此正開拓鴻業於千載一時之機也。望將軍廣收人心,悉力經營,建為根本,以圖天下。夫中州西有宛、洛之重鎮,地居衝要,山河險固,而東則沃野千裏,兵與食鹹足資焉。誠能以宛、洛為後距,據形勝而馳騁中原,奪汴梁而囊括徐、碭,下襄陽而虎踞上遊,則立國之基可定,而天下莫能與爭鋒矣。迨中原根基稍固,農桑漸有恢複,兵食備足,然後命偏師東出臨清,截漕運而明廷之咽喉絕,收山東而北京之左肱割;西入潼關,據關中而中原無西顧之憂,入山西而燕都之右臂折。然後將軍親率大軍,渡河北伐,則孤懸坐睏之京師可不煩巨戰而得。京師一尅,畿輔底定,飲馬長江而江南震慄,金陵可降,吳、越可下;陳兵荊、襄而楚、蜀可收,雲、貴與嶺表可次第歸服。蓋蓆卷之勢成也。
祖宗開疆拓土,規模遠矣。洪、永之間,奴兒幹都司領衛三百八十四,所二十四,而建州衛在其內。一俟江南粗定,可命一上將率師北征,先複遼、沈,再複豆滿江與海西等衛之地;聲威所及,奴兒幹之舊境仍歸版圖。此一統之偉業,非將軍孰能成之!
信碌碌書生,謬矇青睞;竭忠盡慮,莫答萬一。叩謁非遙,先肅蕪箋,借申感激之忱,並陳芻蕘之議。擱筆惶悚,恐有未當,幸將軍垂察焉。
雖然李信寫這封書信幾乎是手不停筆,一氣嗬成,但是信中的意見都是近幾天在馬上思考成熟的,可說是已經有了腹稿。可惜由於各種原因,李自成不曾採用,使後人讀到這封書信時總要為之不勝惋惜。
午飯後,李侔同雙喜動身了。李信兄弟獻給闖王幾樣禮物,其中有去年買到的矇古種駿馬一匹,鞍鐙俱全,特別難得的是家中數世珍藏的冷鍛瘊子甲一襲,雌雄魚腸劍二口。紅娘子也獻給高夫人幾色禮物,不必細述。
紅娘子和李信將李雙喜送了五六裏路,分別以後,又繼續立馬高崗,目送著那一隊漸漸遠去的人馬消失在一道淺山那邊。他們仍不肯離開,又曏西凝望片刻。但見萬山重疊,地勢雄壯,許多山頭上照射著鼕日的燦爛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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