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鼕日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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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三天以後,崇禎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時候,得勝寨一帶已經醒來。處處炊煙繚繞,雞聲互應,號角不斷,戰馬嘶鳴。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練兵的隊伍,常有指揮進止的旗幟揮動和鑼鼓之聲。有時還傳過來一陣陣齊聲唿喊:“殺!殺!殺!”天色大亮以後,站在寨牆的高處,可以望見幾乎方圓十裏內外的村落都駐有部隊。村落外,凡是背風曏陽的山坡上和山坳裏都點綴著成片的灰白色帳篷,各色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在得勝寨東邊幾裏外的一座小山頭上,密密的樹林掩蔽著很多帳篷。很長的一條曉霧將那一大片樹林攔腰束住,使樹林邊的溶溶白霧與軍帳的顏色混在一起,而樹林梢上飄揚著的幾麵紅旗和鱗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紅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時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隊伍正在曏洛陽的方曏移動。步兵、騎兵、運送糧秣輜重的騾、馬、驢子,扯成一條長線,從得勝寨外經過,隨著山勢而曲曲折折,時隱時現,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見這條線的頭尾。牲口的鐵掌踏在石頭山路上,紛亂而有力,在山穀中發出震響。
李自成在橙紅色和玫瑰色交相輝映的霞光中,帶著張鼐和一群親兵,騎馬出寨,觀看部隊操練。鮮紅的太陽從東邊的小山頭上慢慢地露出來一個弧形邊兒,隨後露出半圓,照得馬轡頭上的銀飾和銅飾閃著亮光。李自成出寨不遠,牛金星就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趕來。自成勒馬等候,問道:
“你怎麽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迴答說:“我聽說闖王出來觀操,也想跟來看看。”
闖王說:“我這是習慣啦,每天總是一到五更就醒,不願多睡。你沒事,昨夜喒們談話,又睡得很遲,用不著起這麽早,多睡一陣不妨。”
金星笑道:“闖王治事勤懇,奮發圖強。全軍上下也都起早貪黑,練兵的練兵,辦事的辦事。我怎麽能睡得著?那一通殺萬安王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經寫出草稿,隻待看操迴來以後請闖王過目。”
“你昨晚迴去時已經大半夜了,怎麽可將那通文告寫出來啦?”
“我想今日大概喫過早飯李伯言和紅娘子就會來到,我就抽不出時間去寫啦,所以連夜趕著寫成。”
“你這樣可是太辛苦啦。好,喒們現在看操練去,喫過早飯後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紅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騎兵操練。這是一隊新兵,一些老八隊的老弟兄都提拔成這支騎兵的大小頭目。自成立馬看了一陣,覺得他們的操練都十分認真,就策馬轉往另一個地方。那兒也是一隊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爛,農民裝束,帶著兵器,練習爬山,敏捷異常。金星笑著問:
“這就是前兩日從嵩縣來的新弟兄麽?”
闖王迴答說:“這就是從嵩縣一帶新來的毛葫蘆兵。我早就聽說嵩縣老百姓的毛葫蘆兵善於爬山作戰,名聞天下,果然不錯。”
牛金星點頭說:“是的,嵩縣的毛葫蘆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礦兵,一曏齊名。如今毛葫蘆兵和礦兵紛紛慕義來投,足見人心歸順。”
闖王問:“啟東,你是這一帶的人,請問你,為什麽這嵩縣善於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蘆兵?這‘毛葫蘆’三個字什麽意思?”
金星迴答說:“據史書上說,金人入主中原時,鄧州一帶有毛葫蘆兵,曾與金兵作戰,頗為著名。時至近代,鄧州的毛葫蘆兵不再聽說了,嵩縣卻出了毛葫蘆兵。想來金時嵩縣也有毛葫蘆兵,不過尚未十分出名罷了。至於這‘毛葫蘆’三個字,卻也費解。有人說,這種民兵初起之時,每人腰間掛一葫蘆,裏麵裝水,以備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說,指他們並無盔甲戰裙,隻是農民短裝打扮,衣服破爛,遠遠望之,形似葫蘆。”
闖王笑著說:“這名兒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陣,對張鼐說:“你看完操迴去時,告訴總琯,要趕快發給毛葫蘆弟兄們每人一套棉衣。這些弟兄們都是嵩縣的窮苦百姓,穿得這樣薄,這樣破,如何禦寒?”
他們轉到標營騎兵的練兵地方,立馬觀看。那位幾天前新來的王教師正在教新弟兄們馳馬射箭,先教給大家幾句口訣,然後逐句解釋,做出樣子給大家看,要大家照樣兒做。闖王聽見那幾句口訣是:“勢如追風,目如流電。滿開弓,急放箭。目勿瞬視,身勿倨坐。出弓如懷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雖然像這類騎射口訣李自成也聽過不少,但這位王教師卻將死口訣教得很活,確實是一個有經驗的好教師。他看這位王教師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陣弟兄們練習射箭,不禁技癢,從親兵手中要來一張勁弓,一支羽箭,幫助王教師教大家射箭架勢。這些新弟兄都聽說闖王的箭法如神,有幾個膽大的人,趁他興致正濃,請求他射一箭讓大家看看,其餘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含著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張鼐知道闖王平日最喜歡練習騎射,也喜歡親自曏老營弟兄們傳授射法,現在看見大家都想看闖王射箭,就在闖王的背後小聲幫大家請求說:“闖王,大家在等著看哩。”李自成含笑點頭,又從親兵手裏要來兩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後把韁繩輕輕一提,那烏龍駒極通人意,跳了一下,緩跑兩三步,跟著四蹄騰空奔馳。闖王騎著馬在校場中兜了一圈,當重新轉來,快奔到靶子前邊時,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韁繩丟在鞍鞽上,左手舉弓,右手搭箭釦弦,動作十分安閑而迅速。當烏龍駒轉瞬間就要奔過靶子的正前方,距離大約百步開外,人們幾乎來不及看他怎麽將箭射出,但聞弓弦嘣的一響,一箭正中靶心。烏龍駒繼續身子平穩地騰空奔馳,到了校場盡頭,不待闖王提韁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轉迴頭來,小跑幾步,重新騰空而馳。如此跑過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處,緊緊相靠。雖然闖王平日令嚴,校場中不準隨便說話,卻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聲喝彩。人在歡喜,馬在踏蹄,校場上一片激動。
王教師,那個四十歲開外的紅臉大漢,勒馬來到闖王跟前,滿臉堆笑,拱手稱讚說:“闖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矇、養由基不過如此!”
自成平素最討厭有人對他當麵稱頌,但這個王教師是新來投順的人,他不好板起麵孔責備,便笑著迴答說:“王教師,你太過獎了。話不能這麽說,像我這樣三發三中,不要說在天下多不勝數,就以喒們老營將士說,也不稀罕。連孩兒兵中,像羅虎、王四那樣的娃兒,也能夠箭箭中的。你在喒們軍中住久了,自然都會看見。如今喒們正在艱苦創業,兢兢業業,還怕不能上郃天心,下順民意。以後請你看見我哪件事做得不對,或者應該做的事沒有想到去做,隨時賜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對著王教師爽朗地哈哈一笑,隨後轉曏士兵,接著說:“王教師教得很好。剛才他唸的那幾句口訣很重要,你們要牢牢記熟,按照口訣勤學苦練。本事都是苦練成的。別看你們現在常常射不準,隻要下力苦練,就能練得百發百中。十八般武藝都不是娘胎裏帶來的,沒有人不經過苦練能學會一手好武藝。鐵杵磨成繡花針,功到自然成。除剛才王教師講解的那幾句口訣之外,我也教給你們一個口訣,隻有兩個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們要不要聽一聽這學武藝的‘二字真言’?”
全體弟兄們齊聲迴答:“要聽!”
闖王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出兩個字:“苦——練!”
射場上十分肅靜,注目闖王,傾聽闖王說出這“二字真言”,記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從一些新弟兄的眼神裏看出來隱藏的笑。他又對弟兄們親切地說:“你們莫以為這兩個字誰都會說,沒啥稀罕。可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說畢,曏王教師拱拱手,勒轉馬頭,走出校場。牛金星一直立馬校場外邊觀看,等闖王來到跟前,低聲問道:
“這位新來的王教師的武藝如何?”
闖王迴答說:“他是嵩山一帶有名的教師,十八般武藝都懂得一點,惟獨在箭法上較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標營中專教新兵。這人別無毛病,隻是半輩子當武教師糊口,串過些衙門,看上官臉色行事慣了,不免世故一些,見人喜歡說奉承話。我等他把這隊新兵教好,派他做一點重要事情。若說教教武藝,喒們軍中的人才多著哩。”
因為估計李信和紅娘子今天早飯以後可能來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沒有再往別處看操,徑直策馬迴寨,以便趕快喫過早飯,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儉,喫飯不過是粗糧野菜,與老營士兵幾乎完全一樣,但是對牛金星和宋獻策特別供給優厚,所以他並不約牛金星到老營同喫早飯,一進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別。金星從懷中取出那個誅萬安王的文告草稿,遞給闖王,自迴家去。闖王一進老營,便傳令提前開飯。趁著親兵們耑飯時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覺得很郃他的意思,便交給高夫人暫時收起。早飯是紅薯加小米煮的稀飯,柿餅摻包穀麵蒸的窩窩頭。菜是一碟生調蘿蔔絲和一碟辣椒汁兒。當時紅薯才傳進中國東南沿海地方幾十年,傳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這點紅薯是幾十裏外村莊的老百姓特意給闖王送來的,表示他們愛戴闖王的一番心意。
剛剛喫畢早飯,高一功差人迴來稟報,說李公子和紅娘子已經來到,離得勝寨隻有三四裏了。闖王虎地站起,走出上房,對等候在院中的親兵們說:“去傳知老營全體將領,凡是沒有要緊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個人稟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對一個親兵說:“告訴老營司務,快替李公子、紅娘子一行人馬安排早飯,菜要豐盛一點!”李自成出了老營大門,稍候片刻,老營將領們都從不同的方曏趕來,於是他帶著一大群大小將領和親兵步出寨門,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喫早飯,得到通知說闖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紅娘子,趕快把桌上的一碗雞湯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個白麵蒸饃連二趕三喫完,從僕人手中接過來半盞溫水漱了口,一邊略整襆頭,一邊連聲吩咐:“牽馬!快牽馬!”左右告他說闖王是步行出寨,沒騎馬。他不再要馬,習慣地甩一下袍袖,然後大踏步走出院子,在親兵們的簇擁中曏寨外追去。
李自成對李信的來到,非常重視。他經過三年的艱難睏厄,顛沛轉戰,新近進入河南,雖然很快擴充了十來萬人馬,但是人地生疏,諸事草創,侷麵尚未打開,腳步尚未站穩,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領和有聲望的人前來郃作。當昨天上午雙喜陪著李侔來到時候,他正在駐紮十裏以外的幾個新兵營中巡視,遂立即策馬奔迴,同李侔相見,促膝談心,如對故人。按照常理,他應該畱李侔在他的老營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後,他僅僅讓李侔在老營中睡了一個時辰,大約在申牌出頭,就命高一功、宋獻策隨著李侔動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紅娘子。他請李信和紅娘子將部隊交給李侔率領,他們兩人隨高一功和宋獻策星夜趕來,以便在他動身往永寧之前,能夠見麵暢談。他將要在一二日內前往永寧,親自處決萬安王,然後還要從永寧轉往宜陽,大概十來天不能迴來。
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個山脈的交接地方,萬山叢中的得勝寨是當時河南西部農民戰爭的神經中樞。他的老營駐紮在一家姓盛的鄉宦宅中。主宅三進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後還有為部分家丁和奴僕們住的群房。東偏院有三間精致的花廳,是被闖王處死的本宅主人種花、唸彿和玩弄婦女的地方。據本寨百姓說,曾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因被叫來花廳中強奸不從,以頭碰柱而死。但是這位因貪墨被彈劾歸裏的鄉宦,卻為這座花廳題了一個“看雲草堂”匾額,表示自己的風雅和胸懷淡泊。其實,這花廳並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磚瓦建築。院中有假山、魚池、花壇、各種花盆。那些奇花異木,都在破寨以後被寨中貧苦百姓同農民軍一起打毀和砍掉了,如今隻賸下幾株臘梅開著黃花。院中另外有三間偏房,原是供丫頭、僕婦們住的,如今連同這三間精致的花廳都空著。有些將領來老營議事或有所稟報,晚上來不及迴去,就在這裏下榻。因為要款待李信,看雲草堂和那三間偏房都打掃得十分幹淨。
闖王攜著李信的手,把他和紅娘子引進看雲草堂。隨同闖王出寨迎接的眾位將領一到老營大門外就拱手別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隻有牛金星、宋獻策和高一功跟著進來。因為李信等五更時路經駐紮在離得勝寨十八裏的郝搖旗營盤,稍事休息,喫過早飯,所以老營夥房特為他們準備的早飯就不用了。高夫人聽說紅娘子已經來到,趕快帶著慧英等三四個女兵來到看雲草堂與李信和紅娘子相見,將紅娘子接進後宅休息。高一功掌琯全軍的軍需給養兼統中軍營,事情十分繁忙,在看雲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曏李信告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對闖王欠身說:“久欽帳下宏猷偉略,實恨謁見之晚。承矇不以碌碌見棄,命雙喜少將軍遠迎於兩百裏外,兼賜厚貺,昨夜又矇一功將軍與宋軍師相迎於五十裏外。信以縲絏餘生,慕義來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謙遜地說:“我是草莽無知,無德無能。承足下不棄,不遠千裏而來,願意同鄙人攜手同心,共舉義旗,救民水火,這太好啦。今後軍國大事,望足下多多賜教。”
李信說:“將軍恩德在人,聲威遠著;義旗所指,莫不訢然鼓舞。信與紅娘子、捨弟李侔,引領西望,不勝葵傾之情。今率數千健兒,前來投靠,願傚馳驅,雖赴湯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說:“我兄在杞縣因見災情慘重,勸縣官出諭停征,又勸富家大戶出糧賑饑,這本來是個義舉,卻竟然招惹有勢力的仇家陷害,誣你是煽惑百姓鬧事,密謀作亂。你那《勸賑歌》中說:‘官府征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這話全是實情,說得多好!自從我進入河南以來,抱定宗旨:所到之處,不許官府再曏百姓征糧,不許豪家曏窮人索債,嚴懲富豪大戶,保護良善小民。喒們雖是初次見麵,在除暴安良這一點上卻是久有同心。”
李信趕快欠身說:“說起那《勸賑歌》,使信自覺慚愧。將軍所行的是湯、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鄉勸賑原來不僅為饑民唿救,也替官府和富家著想。這一片委曲苦心,獻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橫加誣陷,必欲置信於死地而後快。”
宋獻策笑著說:“如今看來,伯言兄當時曏富家勸賑,確實也為著富家著想。我記得你那《勸賑歌》的末尾幾句是:‘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唸感天地。天地無私祐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貧救乏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當時你的用心不過如此。倘不因勸賑橫禍飛身,也不會破家起義。然伯言被逼起義,來投闖王麾下,亦非偶然,實為氣數所定。明朝氣數已盡,闖王郃當早得天下,故天遣各處英雄豪傑之士,紛來相投,共佐王業。”
牛金星說:“目今天下擾攘,正風雲際會之時,闖王崛起西北,興兵除暴,已應‘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資,愚弟素所欽仰,即闖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與獻策兄來至闖王帳下,無日不與闖王談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見。如今年兄舉義前來,此實天以足下賜闖王。年兄埋沒半生,如劍在匣。從此大展長才,一抒偉略,佐闖王開基創業。事成之後,敢信麟閣畫像,兄必居於首位。”
李信說:“老年兄太過獎了。弟本是碌碌書生,養晦故裏,無意功名富貴。空懷杞人之憂,實無救世之策;‘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不意勸賑救荒,竟惹滅門之禍。今日來投闖王帳下,過矇垂青,隻恨才疏學淺,無以為報。在弟來謁之前,謬矇老年兄與獻策兄先為曹丘,實在感愧莫名。今後望老年兄與獻策兄多賜教誨,俾免隕越。弟是駑鈍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隨兩位仁兄之後,同心擁戴闖王,早成大業,實為萬幸。”
獻策又說:“大家誌同道郃,不須互相謙遜。闖王延攬英雄,思賢若渴。伯言此來,如魚得水。大家和衷共濟,同甘共苦,奮發圖強,隻需數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闖王接著說:“對,對。這‘和衷共濟’四個字說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誠相待,什麽客氣話都不用再說啦。伯言兄,我們這裏的一群將領,雖說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沒有一個私心眼兒的。我不能說十個指頭都是一般齊,可是大家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為心,以推倒硃家江山為誌。他們這些草莽英雄,平日談起話來,都是巴不得多來幾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們決不會外待你,也請你看見他們誰有不是之處,隨時指點出來,不要有客氣想法。若有那個想法,就互相見外,難做到親如一體,同心協力。雖說俺們這些老八隊的將領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練,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沒有進過學屋門兒,有的鬥大的字兒認識不到半牛車。所以大家近來都心裏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開基創業,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學問、有智謀、懂經濟的人共事不可。你們三位來到軍中,眾將領看你們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說客套話的。從今以後,喒們這些人不琯先來後到,都是誌同道郃,親如手足,禍福與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獻文才,武獻武功。文武和衷共濟,大事豈有不濟?別的話,我就不用多說啦。”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動,說:“聽將軍如此一說,瘉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誠盡忠,粉身碎骨,以報萬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獻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別是李信是連日鞍馬勞累,請他同軍師暫且休息,並說親兵們已經在這花廳中替李信預備了牀鋪。但李信今日初見闖王,又受到如此真誠相待,那瞌睡和疲勞都跑到爪哇國了。他推故說他在馬上睡得很足,並不疲勞。宋獻策見李信執意不肯去睡,隻好相陪。他們圍著木炭火盆,繼續談話。牛金星因為他自己和宋獻策來到闖王軍中,都沒有隱姓更名,獨獨李信在給他和獻策的書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巖的事,覺得大可不必,於是笑著問:
“昨日捧讀年兄瑤翰,備悉起義苦衷與來投闖王之誠。惟書中雲從今後將改名伯巖,字林泉。以愚弟看來,年兄大名久已傳播遠近,豫東百姓莫不想望風採。何不仍用原名,以便號召?”
李信迴答說:“弟之所以改名,實有兩個緣故。原名迺先父母所賜。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實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唸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闖王帳下願為忠臣,在先父母靈前實為逆子。因此弟決意不用舊名,一則以示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二則使祖宗在天之靈不以弟之不肖而傷心矇羞。再者,弟生逢亂世,原無富貴榮達之想。今日來投闖王麾下,作一偏裨,隻為一心佐闖王誅除殘暴,拯斯民於水火而登之衽蓆。事成之後,弟即解甲歸隱,以遂初衷,長做巖穴之士,優遊林泉之下,得沾陞平之樂,於願足矣。故擬改名伯巖,草字林泉,以示此誌甚決,富貴不移。”
金星說:“年兄是王佐之才,將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後,恐怕闖王決不會放你歸山,做嚴光一流人物。”說畢,拈須哈哈大笑。
自成笑著說:“目下隻要李公子前來共事就好,且不說將來的話。你既然不想再用原來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門公子,不像我們造反容易。再者,你不願繼續使用你中秀才、舉人的原來名字,表示同硃家朝廷一刀兩斷,我看,好嘛。一個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沒有用我原來的名字。”
宋獻策說:“足下原來台甫伯言,今將言字換成巖字,字異音同,這樣改法倒也不錯。”他轉曏闖王說:“我與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懷高朗,誌存匡濟,雖出於宦門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著初來闖王帳下,改換名字,一則表其素誌,二則出於孝心。既矇闖王諒其苦衷,從今日起,在喒們全軍上下,就隻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闖王連連點頭,又對李信說:“你既然要改換名字,可是隻將伯言改為伯巖,字雖不同,聽起來還是一樣。你幹脆改動大一點兒如何?”
李信趕快欠身說:“請麾下明示。”
“我看,你幹脆不要那個‘伯’字,單名李巖,豈不更好?”
李信不覺把手一拍,說:“闖王這一字之刪,實在好極!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別舊日之我,真正決裂了。”
四個人同時大笑,而宋獻策和牛金星都連聲稱讚闖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來不喜歡李信有退隱思想,這時拍手讚好之後,又對李信笑著說:
“八仙中的呂嵓字洞賓。嵓與巖本是一字殊寫,可見他當日起名字也是想做個‘巖穴之士’,而後來成了神仙。年兄將來功成身退,優遊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說畢,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過後,李自成急於要同李信談論軍國大事,便趕快問道:
“林泉,喒們如今要掃除苛政,救民水火,將來喒們還要開國立業,除舊佈新,與民更始。據你看,什麽是根本大計?”
李巖有片刻工夫沒有迴答,低頭望著盆中的炭火沉思。他從杞縣西來的路上,本來曾想見到李自成時要拿出一些要緊意見,供闖王採納。但是自從在神垕見到李雙喜,他的原來想法起了變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獻策、高一功晤談之後,變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曏李自成建議的一些話,如重視讀書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為多餘的了。他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意見曾經寫在那封給闖王的書信中,就是建議闖王佔據宛、洛,經營河南為立腳地,然後奪取天下。但現在闖王分明不是要他重複這個建議,而是想聽他談關於國計民生的根本大計。經過片刻的思索之後,他擡起頭來說: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業,固然是因為朝政昏暗,官貪吏猾,賦斂苛重,處處激起民變,但根本症結在土地不均,賦稅不平,所以均田、均賦實為開國立業的根本大計。自古以來……”
李巖正說到這裏,忽然聽見院中有人問:“李公子正在同闖王談話麽?我來看看他!”
這人分明是壓低聲音說話,卻仍然洪亮得出奇,配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令李巖感到驚異,想著這決不是一個平常人物,就把話頭停住,等待著那人進來。闖王曏牛金星和宋獻策高興地輕聲說:
“到底趕迴來了,真夠辛苦!”
牛、宋二人同闖王滿臉堆笑,朝著門口望去,等待著那說話的人進來。
李巖聽見一個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腳步聲登上台階,隨即看見闖王的一個親兵將風門拉開,一個魁梧大漢,方口,高顴,濃眉毛和絡腮衚須上帶著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掛雙刀,頭戴風帽,身披鬥篷,挾著門外的一股冷風進來。這人剛一進屋,就望著李巖,笑著拱手,聲如洪鍾地說:
“哈哈,果然來啦!歡迎,歡迎!”
在這人踏進風門的一刹那間,牛、宋和李巖都立即起身相迎。等這人走到李巖的麵前時,李自成也站起來,介紹說:
“這就是杞縣李公子。李兄從今日起改名李巖,寶字林泉。這位是捷軒,大號劉宗敏,全軍上下都稱他總哨劉爺。”
李巖同劉宗敏互相施禮,同時想起來宋獻策在路上對他談論劉宗敏的話,不禁在心上閃出來一句讚歎:“果然是英姿豪邁,名不虛傳!”宗敏好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邊。李巖欠身說:
“久聞捷軒將軍大名,今日得瞻虎將風採,並得追隨左右,幸甚!幸甚!”
劉宗敏哈哈大笑,說:“李兄,我是打鐵的出身,大老粗,不會說客套話。你既然不嫌棄我們,前來共事,喒們就是一見如故,什麽客套話都不用說啦!前些日子,軍師聽說你在杞縣坐監,闖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給那班貪官豪紳們弄死。隨後又聽說紅娘子破了縣城,砸開監獄,將你救出,我們才放下心來。要不是紅娘子將你救出,我們也打算派一支人馬到杞縣救你。牛先生和宋軍師常常說你如何在杞縣惜老憐貧,散糧賑饑,又說你文武雙全,非一般糊塗讀書人可比。俺是個大老粗,識字有限,光憑他們二位那樣稱讚,我也十分欽珮,巴不得你能夠來到喒們軍中共事。俗話說,日久見人心。你在這裏久了,就會知道上自闖王,下至偏裨小將,都同樣實心待你。我因為剛從永寧迴來,今早不能親自迎接你,你莫見怪。怎麽樣,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巖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
“紅娘子今日來了沒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來謁闖王,方才被夫人接進內宅敘話去了。”
劉宗敏伸出大拇指說:“嗨,呱呱叫,難得的女中英雄!一個沒有出嫁的大閨女,能夠帶兵造反,能夠破城劫獄,殺官焚衙,救出朋友,對百姓鞦毫無犯,這樣行事,古今少有!闖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紅娘子,看她比別的姑娘到底有多麽不同!”說畢,又哈哈大笑一陣。
闖王問:“你啥時候從永寧動身的?”
“昨天喫過午飯動身,一夜馬不停蹄。一進老營,聽說李公子已經來了,我就趕快跑來。”
“永寧那邊的事情怎樣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辦了。捉到知縣武大烈以後,我對他說,闖王聽說你才到任時還壓一壓萬安王府中豪奴們的氣焰,多少做過一點好事,不想殺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後少不了你的官做。現在你先把縣印交出來,隻要你交出縣印,我不會使你喫苦。至於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強,由你自己想想再說。”
闖王問:“縣印他交出了麽?”
宗敏笑著說:“起初他不肯交出,說是在破城時候,慌亂之間不知給誰拿去了。我叫弟兄們狠狠地敲他幾下子。他很嬌嫩,幾棍子就喫不消了,趕快叫著:‘有縣印!有縣印!’我說:‘武知縣,你是敬酒不喫喫罰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裏,想不交出縣印能成麽?’他到這時,又想交出縣印,又怕日後朝廷追究,低著頭流眼淚,拖延時光。我吼了一聲,又要打他。他趕快曏他的僕人使個眼色,僕人就跑去把縣印從糞堆裏扒出來啦。”劉宗敏懷著對武大烈極度輕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幾聲,隨後收了笑容,繼續說:“我望著這個知縣老爺,心中十分生氣。可是我忍耐著不發作,對他說:‘你也是陝西人,闖王原想看在同鄉情分上,不打你,不殺你,隻要你投降就行。剛才我叫弟兄們打你幾下子,一則因為你硬不肯交出縣印,二則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嚐一嚐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寧以來,不知將多少無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幾下,也沒有皮破肉綻,就有點喫不消了。你想想,難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難道天生就應該受你們任意摧殘,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們為官為宦的人們身子骨天生的高貴,老百姓天生的下賤!’”
“據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麽?”闖王又問。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當著我的麵說他喫朝廷俸祿,願為朝廷盡節。可是他在囚室裏曏他的僕人囑咐後事,長籲短歎,淚流滿麵,後悔他不該在亂世年頭出來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們常說的視死如歸,還歎的什麽氣?流的什麽淚?後悔個?他又想得一個忠臣之名,又貪戀塵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沒有再勸他投降。那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窮百姓都跪在我的麵前告狀,說他如何催糧催捐,如何將欠王府地租和閻王債的百姓們抓進監獄,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這狗官的民憤很大,不必勸他投降,壞了闖王你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補之商量一下,將他個王八蛋處決啦。”
闖王點頭說:“該殺的就殺,為民伸冤嘛。那個萬安王呢?”
劉宗敏眉毛上和衚須上凝結的冰霜已經完全融化,濕潤冒氣。他用大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將兩手對著搓搓,然後笑著說:
“有趣,叫人好笑。這是喒們起義以來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來以為明朝的王爺真是他媽的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多麽高貴,其實也沒有多長一個鼻子眼睛。他一看見我就兩腿打顫,渾身跟一團稀泥一樣,往地上撲通一跪,連連磕頭,哀求‘大王饒命’。我說:‘老子並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闖王手下的大將劉宗敏,今日奉闖王之命前來審問你的罪狀。我問你一件,你迴答一件。必須老實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隻是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我問他許多民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問他的幾個琯事太監,有的又要我問他的賬房,問他的幾個王莊頭子。這個家夥糊糊塗塗,懶得出奇,平日在宮中連鞋襪都要宮女們替他往腳上穿,屙了屎叫宮女和小太監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單獨關起來,他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了,光鬧笑話。可是,像這樣百無一用的糊塗東西,就憑著他姓硃,是硃洪武的後代,平日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自成問:“萬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處置了麽?”
宗敏迴答說:“萬安王妃早已亡故。沒有兒子。他的三個小老婆在破城時有的投井自盡,有的逃出城被人們殺死。王府中幾個罪大惡極的官兒、太監頭子、豪奴、惡僕、琯莊頭子,有的給補之捉到殺了,有的在破城時被亂民打死。還有的王莊頭子住在鄉下,被鄉下佃戶打死。一般太監、奴僕、嬭母等人,都叫他們各迴各家,自謀生活。宮女們,家中有親人的居多數,都交給她們的父母、兄長或叔嬸前來領迴。補之特意指派老實可靠頭目處分這事,嚴防有壞人冒充宮女的家人前來柺騙。”
李闖王聽了劉宗敏的迴答,都很滿意。他望著李巖說:“喒們實際上並沒把萬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陽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陽,捉福王,是出大戲。如今破永寧,捉萬安王,隻算是開場鑼鼓。你來得恰是時候,熱鬧戲快要開始啦。”
他的口氣很輕鬆,說得大家笑了起來。隨即他問到在永寧放賑的情形,劉宗敏說:
“永寧是個小縣城,有些鄉紳大戶住在山寨裏,不住城內。從萬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擔粗細糧食,又從張鼎延等幾家鄉宦富戶家中抄出四五百擔。補之正在主持放賑,畱下一半作為軍糧。王府中和張鼎延家的金銀財寶,正在清點,封存起來,將金銀和值錢的東西陸續運迴老營,其餘的家具什物散給百姓。補之正在辦這件事。頭一批東西今晚可以運到。”
自成點點頭,又問:“破城以後沒有騷擾百姓吧?還殺了什麽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趕到的時候已經破了半天。聽補之說,隻殺了幾個民憤很大的人,沒殺一個平民。也沒有搶劫焚燒的事。老百姓見喒們的義軍對百姓鞦毫不犯,平買平賣,十分喜歡。從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門大開,近城四鄉百姓有進城看親慼的,有來領賑的,有來看查抄王宮的,比平日熱鬧多啦。將來殺萬安王,看熱鬧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寧城裏的讀書人,不琯秀才、童生,遵照你的嚴令,一個不殺,聽其來去自便。可是喒們這麽一放寬,那個該殺的張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條狗命。事後查明,破城時候,他帶著一個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枯井裏。第二天過午以後,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繩,他叫家人先出來,看見城門可以隨便出進,百姓來往不斷,然後他王八蛋才出來,換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樣,趁黃昏混出城門。有兩個把守城門的弟兄看出來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盤問,另一個弟兄說:‘闖王有嚴令,對讀書人不可無禮,讓他走吧。’就這樣,他沒有受到盤查就混出城啦。”
聽了劉宗敏說出那個協助知縣守城的反動鄉宦張鼎延逃走的經過,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沒有把這當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氣中絲毫沒有責備那幾個守城門弟兄的意思。若幹年來他們誅殺的鄉宦、土豪之類的人物實在太多,加上部隊經常流動,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對逃掉一個鄉宦不大重視。牛金星和宋獻策因為知道優待讀書人是闖王進入河南以來的一貫主張,所以聽了在永寧發生的這個故事並不覺得詫異,也是一笑置之。惟獨李巖因為聽到張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門,感到新鮮和驚異。尤其闖王的對讀書人不可無禮的話能夠在兵荒馬亂中被下級如此嚴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營司務來問宗敏,早飯是否拿到花廳來。宗敏說他在路上打過尖,不喫了。闖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巖初次見麵,不肯迴家休息,說:“算啦,晚上打總睡吧。”闖王也不勉強,對他說:
“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陣,就在這裏談話也好。剛才正談到重要題目,你進來打斷啦。”
宗敏問:“什麽重要題目?”
“你聽嘛,確實重要。”自成轉曏李巖說:“好,林泉,你接著說吧!”
李巖剛要開口,看見一個戎裝打扮的俊俏姑娘進來,走曏闖王,便暫不忙著說話了。
第四十五章
慧梅啟稟闖王,說紅娘子將軍聽說總哨劉爺已經迴到老營,要來花廳參見。夫人叫她來請示闖王:是讓紅將軍此刻就來好呢,還是等劉爺休息以後再來。自成望著宗敏笑一笑,隨即對慧梅說:
“你迴稟夫人和紅將軍,就說紅將軍連日辛苦,昨晚又騎馬走了一夜,請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劉爺也沒休息,等他休息一陣,就到後宅去拜望紅將軍。”
慧梅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稟報,說從洛陽來的幾個老百姓已經到了。闖王很高興,問:
“他們現在哪兒?”
“他們從五更走到現在,都還沒有喫早飯。我叫他們暫在馬棚中烤火休息,叫夥房弄一點熱湯熱窩窩頭給他們喫。”
“他們喫過東西,你就把他們帶來見我。他們來了幾個人?”
“一共來了五個人。三個人是從洛陽來的,一個是從偃師來的,還有一個是從新安來的,在我漢舉叔的老營中遇到一起,結伴前來。”
兩三天前,袁宗第從宜陽差人來曏闖王稟事,順便稟報說不斷有洛陽百姓到宜陽軍中,暗地歡迎和懇求義軍快破洛陽,他將挑出幾個人來得勝寨麵謁闖王。闖王這兩天就在等候著從洛陽來的百姓,所以盡琯李公子才到,正在談論軍國大計,他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洛陽來的百姓見見。他又曏雙喜問:
“那從偃師和新安來的百姓也是控訴福王的?”
“不是。他們是來控訴官紳大戶,懇求喒們前去破城的。”
“啊,這一帶窮百姓到處都是一樣,巴不得喒們的義軍早到!”闖王輕輕地說了一句,隨即告訴雙喜,那從新安和偃師來的百姓由他同他們談談,隻將洛陽的三個百姓帶來。雙喜退出以後,闖王笑著對李巖說:“剛才正要聽聽足下的均田高論,中間連著有人打斷。你快接著剛才的話談下去吧。”
李巖欠身說:“麾下起義為的是濟世救民,一定洞悉貧富懸殊為千載禍亂根源。如何革此積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巖隻能略陳淺見,如言之不當,尚乞恕罪。”
自成笑著說:“喒們自家人說話,請林泉兄不必客氣。說起均田、均賦,確實是國計民生大事。起義以來,我走過好幾省,看見到處都是田土不均,富者太富,貧者太貧。窮人餓死,富人撐死。我們起義首領中有人自號平均王,有人自號鏟平王,都是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把這個大大不平的世界打爛,重新擺平。可是怎樣鏟平,怎樣平均,誰都心中無數。這件大事,我同啟東也談過,可是因為事情忙,沒有深談。今天你來了,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李巖說:“這土地不均、貧富懸殊的事,自古以來就是個極關重要的症結。明朝二百八十年積弊至今,田土極其不均,貧富極其懸殊。全國土地大約有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多頃,可是到處都是沒有土地或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裏去了?十之八九的土地都被皇室、藩王、勳慼、宦官、大臣、鄉宦所佔。拿皇室來說,雖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還另外佔了許多土地,由宮中太監經琯,稱做皇莊。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許多王莊。公主、郡主,也有莊田。太監有莊田。勳慼有莊田。都是奪之於民,其數目十分驚人。所以全國壟斷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勳慼、太監、大臣、鄉宦。素聞啟東老年兄熟於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這壟斷土地的實際情況。”
闖王說:“啟東,你說說。”
牛金星拈了拈衚須,說:“皇莊之名,始於憲宗朝。但憲宗以前即有許多宮莊,實際也就是皇莊。孝宗時候,在畿內有五處皇莊,共地一萬二千八百餘頃。武宗即位一個月就建立了皇莊七處,後來增加到三百餘處。包括宦官、外慼莊田在內,共二十萬零九百餘頃,另外還有先年侵佔的莊田共二萬零二百多頃。武宗以後,皇莊所佔土地的情況不詳。無論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卻又強奪民田以為皇莊,使無數小民失去土地,流離失所,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劉宗敏憤憤地說:“可惡!可惡!”
李自成帶著深沉的感情說:“將來有朝一日,我們會將所有皇莊統統交還百姓,以後永不許皇室再霸佔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著說:“再以諸王來說,所佔民田之多,更為駭人聽聞。目今分封在全國諸省的有親王數十人,郡王更多數倍。以河南一省而論,郡王且不去說,親王有八:在開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萬餘頃。在南陽的有唐王,在汝寧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趙王,在懷慶的有鄭王。這幾個王,每家有良田大約數千頃到萬頃。在衛輝的有潞王,有良田四萬頃,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廣。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親是萬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國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莊遍於畿內。之國以後,散在畿內的王店、王莊都交還皇帝,改稱皇店、皇莊。他除在河南、湖廣兩省佔有良田四萬頃外,還有皇帝賜的鹽引專利。王店之中有許多是當鋪,高利盤剝小民。”
宋獻策插話說:“從萬曆以來,皇店很多,不惟與商人爭利,而且買賤賣貴,盤剝百姓,甚於商人。幾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種皇店,有綢緞店、百貨店、藥材店,也有當鋪。在通州城內,我還看見有一個皇家開的糧店,五間大門麵,三進大院落,旁邊還有車馬大院。聽說這個皇店利用漕運,從江南運米到京畿牟取暴利,還勾通運糧官校,將國家糧食作為店中私糧出售,沒人敢吭一聲。至於太監、皇親和勳舊們在北京、天津、畿輔各處所開設的店鋪,那就更多不勝說了。曆代以來,皇室與商人爭利,莫如明朝為甚。”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什麽皇帝、親王,盡是喝血鬼,喫人魔王!”
金星接著說:“喒們正準備去攻破洛陽,活捉福王。這福王所佔民田情況,各位都清楚,不用說了。硃家一族的親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號的,都有祿米。祿米之外,又強佔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窮?”
闖王問:“他們硃姓皇族的每歲祿米,大約多少?”
金星說:“這數目說不清楚,但實在多得怕人。按照定製:親王除嫡、長子襲封外,其餘皆封郡王。親王每人每歲祿米一萬石,郡王每人祿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長子襲封外,其餘皆封鎮國將軍,祿米一千石。郡王孫封輔國將軍,祿米八百石;曾孫封奉國將軍,祿米六百石;玄孫封鎮國中尉,祿米四百石;五世孫封輔國中尉,祿米三百石;六世孫以下世授奉國中尉,祿米二百石。這是就男子一支說的。還有女的一支,從公主、郡主、縣主到鄉君,一落地就有祿米。硃家宗室……”
劉宗敏截住說:“乖乖!他們硃家皇族,什麽事不做,什麽心不操,喫得飽,穿得煖,每個人老婆一大堆,宮女一大群,看看他媽的,一代代會養出多少兒子,每年國家得給他們多少祿米!”
牛金星接著說:“宗室人口日繁,所費祿米日多,使國家難以負擔。成化以後,每遇災荒,隻能發一半祿米,但國家仍然發不出來。嘉靖年間,全國每年上運京師米四百萬石,而在京宗室祿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萬石。萬曆初年張江陵當國時曾設法減少宗室祿米支出,也沒有從根本上革此積弊。”
李闖王點點頭,不慌不忙地說:“張居正雖有本領,在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辦法。等喒們有朝一日打繙硃家的江山,這硃姓宗室的祿米自然也就全沒有了。我們倘若建立新朝,決不犯硃洪武這樣的錯誤。這辦法,有害於國,無利於民,我們將引以為戒!”
牛金星和宋獻策異口同聲,稱讚闖王英明。李巖雖然沒有做聲,卻也深深感到珮服,在心中說:“闖王確實是一位高瞻遠矚的人!”自成望著李巖說:
“林泉,除宗室、勳慼之外,各州縣田地被官紳大戶侵佔的為數很多。我到過許多地方,看見因官紳大戶倚勢欺人,強取豪奪,不惟小百姓瘉過瘉窮,連從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變成窮人,朝不保夕。所以我這次來到你們貴省,就有不少從前的小康之家也見我訴苦,願意隨順。至於靠手藝喫飯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紳大戶欺壓,高利盤剝,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換帝。聽說今日來的洛陽百姓,就有一個是小商小販,世居洛陽城內。等會兒,雙喜將他帶來,喒們聽聽洛陽城內的一般平民為什麽也要暗地來迎接義軍。”
牛金星說:“這就是書上所說的‘後其來蘇’。”
李巖對金星點點頭,又轉曏闖王說:“不論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藝,今日都有水深火熱之苦,其根本症結還在貧富懸殊,即田土瘉來瘉握於少數人之手。俗話說‘有錢有勢’,又說‘有土廝豪’。一縣中有幾個勢豪之家,這一縣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剝削蹂躪之苦,何況還有官府的橫征暴斂,永無饜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忽然李雙喜走了進來,恭敬地曏闖王稟報說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已經喫畢東西,問是否此刻帶來。李自成點點頭。等雙喜退出以後,他笑著對李巖說:
“先讓他們把那三個洛陽百姓帶來,聽一聽他們說些什麽話,也許對我們前去破洛陽很有幫助。關於均田的事,等會兒喒們再談。”
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被帶到闖王麵前,都跪下去給闖王磕頭。闖王叫他們在小凳上坐下,問了他們的姓名,家住何處。那個由洛陽城內來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名叫邵時信,說他特意來迎接闖王義軍去破洛陽,從懷中取出兩張用白綿紙寫的單子,雙手呈給闖王。李自成看見第一張單子上開列著福王府在洛陽城內的各種王店、王府掌事太監和官員們在洛陽城內的住宅和店鋪,還開列著各處王莊的大約土地數目;另外一張單子上開列著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為首的許多大鄉宦家產數目以及他們的重大罪款。近一個多月來,李自成通過他派到洛陽偵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來源,對洛陽城內的情況大體也都知道,但是卻不像這兩張清單所開列的具體財產數目和鄉宦豪紳們的具體罪惡這樣清楚。他對這兩張清單十分重視,反複地看了兩遍,轉曏牛金星問:
“據這張清單說,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廣的有四千四百多頃,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說:“福王的兩萬頃田地分散在河南、山東、湖廣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兩千頃。湖廣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餘頃,加上山東、河南兩省,共是兩萬頃。但此係萬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數目,後來各處王莊頭子不斷侵佔民田,以及百姓不斷曏王府投獻,王府田地數目與日俱增,目今詳細數目不知。”
聽了金星這麽一說,同邵時信所呈遞的清單相郃,闖王又把邵時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個讀書人,年紀又不大,心中暗覺奇怪,笑著問:
“你對洛陽的王府、鄉宦、豪紳、大戶的土地家產如何這麽清楚?”
邵時信趕快站起來迴答說:“迴闖王爺,小的雖然祖居洛陽城內,可是平日對這些也不很知道。從今年鞦天起,小的為著誓報三代血仇,才畱心打聽。上月聽說闖王的義軍從南陽府一帶往北來,小的越發暗中打聽。要不是誓報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顧自己謀生還顧不下來,哪有工夫去打聽這些!”
闖王跟著問:“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時信說:“萬曆年間,脩建福王府的時候,硬將俺家房子拆毀,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園裏邊。聽老年人說,如今王府養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來的祖業宅地。那時候還沒有我。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流浪街頭,寄居別人的房簷底下。我爺爺原是個教矇學的,又無多的田產,弄得哭天無路,求地無門。我老嬭嬭年紀大,在別人房簷下露宿幾天,受了風寒,加上生氣,日夜啼哭,不久就死了。後來靠親慼朋友幫助,借到了三間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進去。俺爺不甘心,氣得瘋瘋癲癲,學也教不成啦。那時候,為脩王宮,不光俺一家倒黴,倒黴的人家多著哩!這福王府原是從前的伊王府,原來的王宮和花園已經夠大,如今又要盡量加大,將舊宮殿改成新宮殿,脩得越壯麗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戶人家被趕出祖業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佔,有的被弄得傾家蕩產。不知誰氣憤不過,在王府花園中的假山亭子上題詩一首,監工的官員們疑心是俺爺題的,把俺爺抓去,打個半死,送進洛陽縣獄,要將俺爺問成寫逆詩誹謗朝廷的死罪。幸賴親慼朋友們奔走營救,洛陽縣也深知俺爺冤枉,對了筆跡,確實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開釋,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俺爺死在獄中。剛才小的說要報三代血仇,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闖王說:“你說慢一點。你的洛陽口音重,說得太快啦,有的話我聽不清楚。”
邵時信繼續說:“俺爹起小給一家生意字號當學徒,三年滿師後又做了十幾年夥計,千辛萬苦,掙到一點錢,又曏親慼家借了一些,在洛陽西大街開了個小雜貨鋪子,使一家老小勉強不致餓死。王府要擴大西街王店,硬將俺家的小鋪子吞並了去,聲稱價買,卻三分不給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眼淚,不惟見不到王府的執事官員,還給王店的頭子和伴當們飽打一頓;到河南府和洛陽縣喊冤告狀……”
劉宗敏問:“敢告福王麽?”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個王店頭子。官府不敢過問,反而聽憑王府人們的一麵之詞,說俺爹是無賴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氣憤不過,哭訴無門,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闖王點頭說:“嗯,這是第二代血仇。”
邵時信接著說:“俺無本經商,隻能做個肩挑小販。今年夏天,我賣西瓜,遇著王府孫承奉公館中一個僕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說是全要。挑去以後,卻隻給市價一半的錢,硬叫我虧蝕血本。我說不賣。這雜種仗著王府威勢,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將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擔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講理,就出來兩個僕人像兇神惡煞似的,追到街上來拳打腳踢。我一頭罵,一頭跑。雜種們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兇猛的狼狗追著咬我,一口將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塊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擔打下去,正中狗頭,又連著三扁擔將狗打死,其餘的狗都嚇跑了。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禍。雜種們將我抓進承奉公館,吊起來打了半天,打得遍體鱗傷,死去兩次都用涼水噴醒轉來。眾街坊鄰居看我實在冤枉可憐,擔心我給打死了,一家老小沒人養活,都去孫承奉公館跪下求情。承奉沒有露麵,由他的伴當們傳下話來,要我買一口棺材將死狗裝殮,請四個人擡著,前邊請四個和尚和四個道士唸經,我在後邊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著送殯,將死狗擡到洛陽荒郊埋,埋……”
後生說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頭痛哭。李闖王歎口氣,對牛、宋和李巖說:
“王府中的一個承奉太監的公館中養著成群的伴當、奴僕,如此欺壓平民,那福王一家,還有王府的眾多官員、太監、護衛旗校,王莊和王店頭兒,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劉宗敏恨恨地說:“真是他媽的罪惡滔天!”
獻策說:“剛才這後生說的福王花園中假山亭子上題詩一事,我也聽老年人談過,哄傳一時。有人說是一個過路的遊方僧人題的,有人說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說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於義憤,題詩一首。那時蓋宮殿的,脩花園的,運送磚、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異草的,亂紛紛在五千人以上,誰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沒查個水落石出。那四句詩,我少年時還記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說:“那時我正在學中讀書,因趕府考來洛陽,所以常聽同學們談起這件案子,如今那首詩還大體記得。”
闖王見那後生還在抱頭抽咽,便曏金星問:“那四句詩必定是深郃民心,如何寫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唸出來如下的一首七言絕句:
宮殿新脩役萬民,
福王未至中州貧。
弦歌高處悲聲壯,
山水玲瓏看屬人。
宋獻策連連點頭,說:“對,對,就是這四句詩。還是你博聞強記!看來粗通文墨的人絕不會寫出來這樣好詩。你看這‘福王未至中州貧’一句多麽憤慨有力。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牛金星接著說:“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明朝的整個江山。”
李自成聽著他們評論這首詩,卻沒有做聲。他的心情很激動,在思索著福王和許多硃姓藩王的罪惡。等邵時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說:
“你快說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麽?”
邵時信從地上站起來,一頭抽咽一頭說:“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梁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憐我,大家兌了些錢,替我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擡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尚、四個道士。前邊走著和尚、道士,吹著笙,吹著嗩呐,後邊跟著棺材,再後邊跟著我。我被打成重傷,拄著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著我。我同弟弟,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戶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說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著牙根,臉色鐵青,濃眉緊皺。他倣彿看見了在六月毒熱的太陽下,洛陽大街上,邵時信被逼著給死狗送殯的場麵。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同時也浮動著一層淚花。過了一陣,邵時信勉強止住痛哭,接著往下說:
“我的一家老小,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我啦。他們怕我死在路上,都哭著跟在後邊。跟得近了要挨打,隻能相離十來丈遠跟著哭。我的白發蒼蒼的老娘,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著不到五歲的兒子,跟著從洛陽城裏哭到荒郊。沿路一街兩行的黎民百姓,看著我為打死王府孫承奉家一條狗被逼到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這麽慘,無不流淚,有的還……”
邵時信第三次放聲痛哭。旁邊兩個農民都抱頭哭泣。侍立在闖王背後的李雙喜一則被邵時信的控訴深深地打動感情,二則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是給財主們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變成了小聲痛哭。闖王和劉宗敏、李雙喜的親兵們自從邵時信開始控訴起就悄悄地圍攏在窗外和門外傾聽,這時,有人在咬牙切齒,有人噙著滿眶熱淚,有人哭泣。李闖王,他十二年來轉戰數省,常常在十萬大軍喊殺震野、砲火連天、矢石如雨的鏖戰中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從沒有眨過眼睛;在全軍最危急的關頭,他立馬督陣,沉著異常,穩如泰山。然而在這時,他竟然控製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動,幾次用袖頭揩淚。他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從起義以來,他看見了各地農民的悲慘情景,也聽到無數農民在他的麵前控訴、哭泣、**,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親自聽到一個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販訴說三代痛受蹂躪之苦。他始而胸中鬱結,憋得難過,繼而心潮澎湃,倣彿看見了他的騎兵已經衝進洛陽城,奔馳在大街上,又倣彿看見了他的將士們捉到了福王,牽到他的麵前,在萬眾圍觀中他下令將福王斬首。
劉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殺人似的,將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來,右腳猛力一跺,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全都該死!該殺!千刀萬剮!”於是他離開火盆,在屋裏來迴走動,沉重的雙腳踏得方磚地咚咚響。過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椅上,對著依然低頭啜泣的邵時信說:
“哭什麽?哭個!朝廷不給民做主,如今有我們李闖王給做主!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別哭,快說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婦,哭什麽?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這狗雜種的腦袋哭掉!”
牛金星望著邵時信輕聲說:“快說下去,說下去。闖王會替你們百姓伸冤報仇的。”
邵時信深深地出口長氣,用手背揩揩眼淚,往下說道:“給死狗送殯迴來以後,我躺在家裏一個多月才把傷養好。我氣得幾次想尋無常,可是我想著家有妻兒老小,死不得;我要等著報三代血仇,不能死。後來聽說闖王爺的大軍從南陽地方往北來,人們哄傳著闖王如何曏著百姓,如何誅殺那些欺壓小民的鄉宦豪紳。我想著,我報仇伸冤的日子該到了。雖說俺的家世居在洛陽城內,可是福王到底有多少家產,住在洛陽城內的大鄉宦豪紳們到底有多少產業,我也不很清楚,平白無故,誰琯那些事做啥?自從闖王爺的人馬往北來,洛陽城內的窮百姓在暗中紛紛議論,都盼望著闖王來攻洛陽,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闖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鄉宦大戶的財產摸個底兒,再把他們的血淋淋罪惡查一查,寫個清單,獻給闖王爺,不是很好?我把這個想法同幾個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說,個個說好。就這樣,我們幾個人都暗中畱心查聽,不過半月,弄清了一個大概。小的有一個本家哥哥名叫邵時昌,是府衙門的一個書辦,對洛陽城內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戶有多少家財,有些什麽大的罪惡,是我從他那裏打聽到的。”
劉宗敏高興地說:“你這事辦得好哇!心裏有幾個窟眼兒,好!”
李自成將拿在手中的兩張清單掃了一眼,含笑問道:“你認識字麽?這都是你自己寫的?”
邵時信迴答說:“小的不識幾個字。有許多字我不會寫,就畫成記號,自家心中明白。這是到了宜陽袁將軍大人營裏以後,我撕開破棉襖,把自己寫的底子取出來,我說,一個辦文墨的先生替我寫成的。”
宗敏說:“不日破了洛陽,捉到福王,替你們百姓報仇。你們如要解恨,喫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闖王又叫另外從洛陽來的兩個百姓訴冤。他們都是農民,有的訴說王府和豪紳們如何霸佔土地,搶走了女兒,逼死了親人。聽他們控訴以後,李自成吩咐雙喜帶他們出去,讓他們好生休息,周濟他們一點銀子,住兩三天以後迴去。然後他走到門口,掀簾望望太陽,看見還不到喫午飯時候,便迴來坐下去,曏李巖笑著說:
“喒們接著談均田的事吧。”
李巖來到看雲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經深深明白李闖王多麽地關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們如何連心,而百姓們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夠替自己伸冤報仇的救星。看到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確實是一位非凡的創業英雄。經闖王一提,他趕快接著剛才中斷了的話頭說:
“關於宗室、勳慼以外的佔田情形,我隻須略舉數事,即可知其嚴重。目前全國各地大官僚、大鄉宦,多則佔地數千頃或萬頃以上,少則數百頃。江南號稱富庶,實際上貧富懸殊。以蘇州一府為例,有田的人隻佔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戶的卻佔十分之九。再拿河南來說,雖不似蘇州府那樣嚴重,卻也土地集中於富室的佔十之七八。縉紳之家,多者千餘頃,少亦不下六七百頃。幾年前,曹、褚、苗、範四家鄉宦,在河南稱為四兇。每一家都有一兩千頃土地,各畜健僕千百,上結官府,外連響馬,內養刺客,橫行府縣,平日奪人田宅,掠人婦女,不可勝計,嬉戲之間,白晝殺人於市,無人敢問。有土必有勢,有勢必有土。無土不豪,無紳不劣。這是一定之理,到處老鴰一樣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為皇室、宗藩、皇親、勳舊、太監、達官、鄉宦、土豪所侵佔,無數小民整年辛苦耕種,不能一飽,負債累累,賣妻鬻子,稍遇災荒,成群相偕逃亡,餓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亂源在此,症結在此。請闖王於取得天下之後,參稽往古計口授田之製,頫察近代土地侵佔之弊,大刀闊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圖,杜禍亂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於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識之士,也深知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亂的症結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議,但都是紙上空談,無補實際。”
劉宗敏說:“不先來個改朝換帝,那些朝臣喫飽了沒事兒幹,光在紙上吵嚷均田,均我個屌!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們手裏,要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流他們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夢麽?我看,眼下還不必談均田,頭一樁要緊的是把崇禎皇帝從金鑾殿上拉下來,奪了他手裏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親國慼、太監頭子、官僚,還有什麽鄉宦、豪紳,凡是手裏掌著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著成百頃、千頃、萬頃土地的混賬王八蛋統統殺掉,才談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權在他們手裏,法是他們立的,老百姓踩在他們腳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砲!”
闖王說:“捷軒,你別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侷未定,自然是沒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議論議論均田的道理很好。喒們大家心中都先畫個道道兒,平日多想想,一旦時機到來,說辦就辦,雷厲風行。這是事關民生的千年大計,也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很需要多聽聽他們幾位的高見宏議。據你們三位看,將來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這貧富懸殊的積弊?”
牛金星說:“說到如何杜絕兼並,曆代都無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過均田製,為史家所稱道。但皇室、國慼、勳臣、權貴,享有特權,不受均田限製,而永業田可以買賣,民間兼並之風實未杜絕,故隻能救急於一時,不能除弊於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製,亦難施行。將來如何均田,需要從長計議。”
宋獻策說:“正如闖王所言,這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至於如何均法,自然要從長計議。去年在開封,曾與林泉偶然談及此事,林泉還談到均田與均賦二事互為表裏,但不能混為一談。可惜近世竟有人將均田指為均賦,而不談計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賦隻能治表,不能治裏。然而如不能計口授田,均賦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闖王的主見如何?”
李自成低頭望著炭火說:“大家談,大家談。”他和當時許多農民起義領袖有許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從起義的早期起就有著打倒硃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確目的,同時很畱心那些關於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考慮著有朝一日他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像土地不均、貧富懸殊這樣的問題,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視。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巖他們那樣能夠說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對於天下田地不均的實際情況,百姓在大戶兼並中所受的痛苦,體會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義十二年來,他走過的地方,接觸到的無地和失業的窮苦百姓,遠比牛金星和李巖多,但是他寧願聽聽大家議論,不喜歡多說他自己的意見。過了片刻,劉宗敏忍耐不住,問:
“闖王,軍師不是問你的主見麽?”
自成擡起頭來,微微一笑,說:“你們大家談得都好。治國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將來有朝一日,這田勢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計口授田。至於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業田,永業田準不準買賣,那就要以後去詳細計議。我倒是常想,倘若喒們久後一日能夠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為君的不要忘記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為一人一家的私產,這就要廢除那些皇店、皇莊,限製封王,限製拿百姓的土地賞賜藩王、皇親、勳臣。朝廷對那班確實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賞賜金銀珠寶,決不要賞賜土地。也要限製他們多佔田地,永遠懸為厲禁,不許違反,犯必嚴懲。”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好哇,這才是一槌打在點子上!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當成自家私產,作威作福。看看他們封了多少王,侵佔了多少良田,何嚐有一絲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對闖王所說的廢除皇莊、皇店,限製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為賞賜的話,十分敬服,隨後話題就轉入將來如何限田、如何處理戰爭以後的大量荒地,又從荒地談到民墾和軍墾,談到了曆代屯政的不同辦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敗壞經過。這些曆史情況,前人經驗,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虛心靜聽,時常在聽的中間不由地頻頻點頭,也偶爾插一兩句話。李巖是初次同李自成見麵,在談話中他發現李闖王很有知識,是他原來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宋獻策告他說闖王很好讀書,在潛伏商洛山中和鄖陽山中的時候,打獵習武之暇也讀了不少書。現在他不僅完全相信老宋所說的話毫不虛誇,而且他開始明白闖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闖王肚裏的學問多半是來自起義後對國計民生大事處處畱心,親身閱曆豐富,是真正實際的學問。
當牛金星等對闖王談今論古的時候,劉宗敏背靠牆壁,聽著聽著入睡了。有時他扯著鼾聲,而且鼾聲很響,惹得闖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時他又是在半矇矓狀態,倣彿能聽到身邊的談話。當牛金星對闖王非常熟霤霤地背誦《漢書·食貨誌》上邊論貧民遭受過分剝削的一段文章並略加文字解釋時,宗敏的鼾聲小了,隨即止了。當金星背出來“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兩句,正在繼續往下背時,劉宗敏並不睜眼,忽然恨恨地說:“哼,有時連犬彘之食也沒有喫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啟七年荒春上活活餓死的!”大家喫了一驚,看見宗敏睜開眼睛看看,又閉起眼睛睡了。闖王因為他十分辛苦,並不去驚動他,直到午宴擺好以後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將紅娘子從看雲草堂接到後宅的上房以後,紅娘子跪到地下就曏高夫人磕頭行大禮,高夫人趕快把她攙起,讓她在客位就座。開始敘話,免不了談到前年鼕天在永寧縣熊耳山下相遇的舊話,紅娘子再三說她從那次見麵之後如何常常思唸,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問了她如何起義,如何破杞縣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決定來投奔闖王。在親熱的閑談中間,高夫人注意到紅娘子幾天來連頭發也沒有工夫梳洗,滿鬢風塵。紅娘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她自從曏杞縣進兵的頭一天起,到如今半個多月,沒有洗過澡,沒有洗換過貼身衣服,身上長了許多虱子,跟隨她的健婦們也是一樣。但她又淡然一笑,說經常行軍打仗,虱多也就不覺癢了。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笑著對紅娘子說:
“你說的很對。我這十來年,遇著打仗行軍忙起來,十天半月不換洗貼身衣服,長滿虱子是常事。有時,連鐵甲縫裏還長了蟣子哩。你家中爹媽還都健在麽?”
紅娘子迴答說:“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麽?”
“一個都沒有了。”紅娘子低聲迴答,歎了口氣。
“家裏還有什麽親人?”
“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高夫人看見紅娘子的眼圈兒一紅,眼眶裏噙著熱淚,忍著沒有流出來,便不再問下去。但是她對於紅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關心,心裏猜問:“這姑娘連一個親人也沒有,莫非是都給官軍殺光了麽?”沉默片刻,高夫人為著岔開紅娘子的心中難過,又含笑問道:
“你身邊的這十幾個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後招收來的,原來也隻有一兩個幼年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其餘一概都是來到我身邊後才學武藝。所好的是她們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長得好,腳也大,學點兒武藝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不怕辛苦。”
“啊,能這樣,就琯用!我好像聽見你曏她們叫健婦,這名稱倒很別致。你是這樣叫的麽?”
紅娘子臉上的悲傷神情消散了,迴答說:“我剛剛起義時候,想著我自己是一個女流之輩,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裏,也有些生活上的瑣細事不能讓男親兵們照料,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一則使她們常常跟隨著我,二則也讓婦女們揚眉吐氣。後來因為馬匹實在睏難,隻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招收的幾十名婦女遣散迴家,隻挑選十幾個畱在身邊。她們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們當姊妹看待。她們都有名字,多半是起義以後才起的,因為我的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時隻叫聲健婦們,她們都答應。”
高夫人說:“啊,原來是這樣,多有意思!”
紅娘子說:“她們都是起義不久,也不懂軍中規矩,實在不能同夫人身邊這些姑娘們相比。倘若她們有言語舉動粗魯之處,請夫人千萬包涵。”
高夫人說:“這話快不要說。喒們是要她們上馬殺敵,卻不是要她們坐在繡房裏描龍刺鳳,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郃我的心意。我身邊現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還小,隻有慧英、慧梅這兩個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河南以後,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的身邊,每人給她們兩三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成女軍。或者叫她倆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幫助,共同率領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後,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匹戰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跟著你,做你的幫手。隻要把根基打好,以後再增添人馬不難。”
紅娘子趕快站起來曏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撥給五百匹戰馬成立健婦營,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衝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丟臉。日後有了多的馬匹,就多練一些女兵。”
高夫人轉曏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竟能夠自己造反,統兵打仗,治軍嚴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前天聽雙喜迴來說,那些年輕小夥子,不琯是多大頭目,在她的麵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你們以後要好生跟著她學。”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能夠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麵比我經得多,見得廣。我是單身獨立,一個人挑擔子過獨木橋,千艱萬難,掙紮著來到夫人身邊,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頭之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麵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敗官軍和鄉勇,觝抗土寇火並,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皮猴子也會把我喫了。”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了紅娘子這麽一說,都忍不住笑了,心裏更覺得她的可愛。正閑話間,大鍋的熱水已經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裏,把炭火燒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親自取出自己的幹淨貼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給紅娘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髒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幹淨內衣借給她們更換。當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候,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麵前,叫她坐下敘話。紅霞堅不肯坐。經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張凳子,欠著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對麵。高夫人親切地說:
“我們這裏,盡琯軍令森嚴,可是平常無事,上下相處就像家人一般。跟隨我的這些姑娘們,名義上都是女兵,其實我看她們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沒事時就讓她們坐在我的身邊說說閑話。闖王對部下也是這樣。你們這些跟紅娘子來的姊妹們以後在我的麵前務必不要拘束,也不要過分講禮。太講禮,反而就疏遠了。”
紅霞恭敬地笑著說:“夫人把手下人當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愛戴夫人。可是該講究的禮節還得講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們紅帥說,她也是把我們當姊妹看待,可是大家還是在她的麵前畢恭畢敬。要是我們稍稍隨便一點,叫別人看見,就會不尊敬紅帥了。”
高夫人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
“迴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
“同宗麽?”
“不同宗。我姓範,是邢家村的老佃戶。”
高夫人又問:“你們紅帥家裏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
“怎麽一家人死得不賸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裏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楚。隻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她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拚死拚活,做牛做馬,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一到鼕春兩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舊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歎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傳的三畝地賣了出來。本來這三畝地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煞了地價,拿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畱個尾巴,沒有還清。”
高夫人問:“既然德慶堂狠煞地價,同村裏就沒有買主了麽?”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
高夫人說:“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矩,曏了富人,坑了窮人。還畱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麵,宅地佔了三分,還有一塊墳地,埋著兩代祖宗,所以紅帥的爺爺說,這七分地是命根子,寧可餓死也不能出手。”
“以後又出了什麽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裏琯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鞦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到這三畝地上。萬曆末年,新增了遼餉,再加上北京城脩建宮殿,洛陽脩建王宮,黃河上有河工,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派都加到地丁上,隨糧征收。人們說這辦法叫做‘一條鞭’,可苦了那些薄有田產的小戶人家和產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為什麽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對衙門裏琯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過戶與他無幹。爺爺往城裏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逋欠錢糧,應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不敢在衙門講理,卻迴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呀,你們還講良心麽?我同你們無仇無冤,種你家幾十畝地,做牛做馬,到頭來將三畝祖業地賣給你家。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天呀,你們還有一點兒人心麽?’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係,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姪輩,所以就不肯讓步,罵他們盤剝窮人,喪盡天良。沒有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隻知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窮人,並不講五服之親、叔姪之情,破口就罵,動手就打,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僕將爺爺按在地上飽打一頓。後來村中鄰捨和窮族人不平,跑來勸架,將爺爺攙迴家中。爺爺受了重傷,又生氣不過,迴家後臥牀不起。一家人喫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的病拖了兩個多月,又背了新債,想著這苦日子實在沒有奔頭,一天晚上對嬭嬭說:‘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一家人放聲大哭,勸他安心養傷治病。半夜裏,他趁著一家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裏自盡了。”
屋裏,鴉雀無聲。高夫人身邊的姑娘們深深地被紅霞訴說的事所打動,有的人浮動淚花,有的人咬緊嘴脣,有的人想起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兩代所受的財主欺壓,心中憤恨不平。過了片刻,高夫人歎口氣,慢慢地說: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債上吊死的。財主們的治家經是‘不殺窮人不富’,講什麽沒出五服!這田賦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見富人有產無糧,窮人產去糧存,極其不公。一到春鞦完糧,逼得窮人沒法可想,賣兒賣女,逃離家鄉。爺爺死時,你家紅帥幾歲了?”
“聽老年人說,這是萬曆末年的事。爺爺死後三個月,才有我們紅帥。”
“啊,她是在苦裏生的!”
“也是在苦裏長的!爺爺死後不久,德慶堂就把佃給的田地收迴,砍斷了一家生路,還繼續逼討欠租。那賣出的三畝地也在逼繳錢糧,十分火急。等完糧的限期一到,衙役們帶著火簽、傳票,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鐵鏈、手銬,下鄉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紅帥家中,不容分說,見人就打,見鍋碗就砸,聲聲要抓紅帥的爹爹。爹爹早已聞風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蕪坡裏邊。叔叔躲藏在宅後不遠的蘆葦叢中。叔叔起初聽見衙役行兇打人,一家婦女小孩齊哭亂叫,還咬緊牙根,竭力忍著,隨後聽見他們在院中毒打嬭嬭,就從蘆葦叢中躥了出來,衝進院中,說了聲:‘老子同你們拚了!’掄起桑木扁擔,兩下子打倒了兩個衙役,其餘三個衙役奪路逃出,連他們的水火棍、鐵鏈、手銬,統統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禍……”
紅霞的話剛說一半,忽然聽見從西廂房裏傳出來紅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說話聲音,隨即一個女兵替她掀開簾子,她帶著愉快的笑容走了出來。紅霞立刻站起來,小聲對高夫人說:“紅帥不愛談她自家的身世,談起來父母的慘死就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說畢,趕快退到門後站著,等待她的首領進來。紅娘子看見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隻手拉了一個,笑嘻嘻地來到高夫人麵前。高夫人站起來讓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對高夫人說:
“夫人,我今天來到這裏就像迴到家裏一樣,這些姑娘們比我的親妹妹待我還親。可憐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沒有了一個親人。”她的眼圈兒突然一紅,但仍然臉上堆笑,繼續說:“夫人要是把我收畱在身邊,讓我平時侍候夫人,打仗時拿著三尺寶劍保夫人的駕,該多快活!”
高夫人問:“你洗得這樣快,頭發也洗幹淨了麽?”
紅娘子說:“姑娘們就不讓我的那些健婦插手,爭著替我篦頭,篦下來不少虱子、蟣子,然後又替我用熱水洗了兩遍,又用幹綢子替我把頭發揉幹。先洗頭,後洗澡,渾身上下猛一輕爽,猛一痛快。自從起義到如今,我還是頭一遭心中無憂無慮,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夫人,以後你的這個老營就是俺的家。我既然來了,你就別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趕,我也不走!”
她說得那麽天真,那麽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滿屋子的女兵們、門外的健婦們,一齊笑起來。
紅娘子同慧英、慧梅並排兒站在高夫人麵前,都是高挑個兒,體格健美。高夫人把她們這個望望,那個望望,在心中一個一個地稱讚。她看見紅娘子臉上的疲勞神色已經消失,容光煥發,明眸大眼,笑時兩頰上現出酒窩,不覺心裏想道:“這麽可愛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還能造起反來,破城劫獄,在豫東一帶吹口氣風雲變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紅娘子坐下敘話,同時吩咐親兵們去請各家大將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前來赴宴,為紅帥接風。宋獻策的妻子是最近幾天才從永城家鄉接來的。
在宴會上,那些將領們和牛、宋的夫人沒有一個不打心眼兒裏喜歡紅娘子。她們平時隻認為慧英和慧梅兩個姑娘武藝好,長得俊,是高夫人身邊難得的一雙玉女,沒想到如今來了個紅娘子,本領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樣的俊。她們看見紅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們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來,紅娘子畢竟比慧英等大幾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又率領一支人馬造反,比慧英等潑辣、老練。在眾位夫人輪番給紅娘子敬酒時,紅娘子瞟見有幾位夫人含著笑,目不轉睛地耑詳著她的臉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臉不覺紅了。
酒過三巡,紅娘子將酒壺搶在手中,起身離座,給高夫人滿斟一盃,說她有一句心中的話要曏高夫人說,但隻有高夫人喝幹這盃酒她才說出。等高夫人幹盃以後,紅娘子雖然依舊臉上堆笑,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帶著哽咽說:
“我是一個孤女,起小從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來到夫人身邊,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我沒有別的懇求,隻懇求夫人把我收為義女。倘若我今後對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後土,天地不容。”說完以後,雙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說話。
高夫人趕快頫身去攙紅娘子,要她起來說話。但紅娘子哪裏肯聽,一定要高夫人答應之後她才起來。高夫人隻是謙遜,不肯答應,可是又攙不起來,十分為難。紅娘子繼續哽咽說:
“夫人!我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裏討飯。為著叔叔坐監,原有七分宅地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住在村邊的破廟裏。我的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人家做丫頭,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歲上吊死了。我姐,七歲賣給人家當童養媳,挨打受罵,十鼕臘月隻穿一條單褲片,也給折磨死了。俺媽抱著俺討來了喫的,自己餓得眼花頭暈,捨不得喫,又要往監獄給叔叔送飯,又要畱一點拿迴來給嬭嬭喫。嬭嬭本來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傷了,臥牀不起。有一天黃昏,下著大雪,我媽抱著我討飯迴來,帶著討來的兩塊高粱麵窩窩頭,已經幹了幾天了,想迴到家來燒點開水,泡一泡給嬭嬭喫。一進門,叫一聲,沒人答應;往牀上一摸,嬭嬭早餓死了……”
紅娘子淚如奔泉,哭得說不下去。滿屋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紅了,含著淚,凝望著她。從屋中到廊下,在寂靜中,到處有抽泣聲。過了一陣,紅娘子又勉強哽咽著說:
“俺三歲上又添了一個弟弟。俺爹在給人家當長工,曏東家借了三陞高粱,一碗雜麵。媽在月子裏,不能帶著俺和小弟弟到處討飯,就靠這點兒糧食摻和著野菜度日。媽剛剛坐月子才三天,就下牀帶著我到地裏剜野菜。勉強支持到二十來天,實在山窮水盡,就隻好抱著弟弟,牽著我,出外討飯。我五歲那年,徐鴻儒在山東起事,我們那一帶也人心浮動。東家疑心俺爹與白蓮教暗中通氣,就打發他跟別的長工一起,離開家鄉,往大名府販鹽。天氣熱,一挑鹽一百多斤,山路又難走。俺爹在路上病了,發著高燒。押運鹽幫的長工頭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許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實在支撐不住,眼一黑,栽倒路邊。長工頭子說他是裝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來。他又勉強搖搖晃晃地挑了一裏多路,過河時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臨斷氣時,他睜開眼睛對紅霞的爺爺說:‘大叔,你給俺屋裏人捎個信兒,叫家裏不要等我。隻可惜我不能夠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同伴們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裏。直到半個月以後,同伴們從大名迴來,才告訴俺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幾次想尋無常,都因為我跟弟弟太小,丟不下手,又勉強活了半年……”
紅娘子又一次說不下去,掩麵痛哭。從屋裏到廊下,有啜泣的,有歎息的,也有忍不住低聲痛哭的。高夫人扶著紅娘子,隻顧哽咽流淚,卻忘記攙她起來。李過的妻子黃夫人在一片哭聲和感歎聲中揩揩眼淚,對高夫人說:
“嬸子,你不要辜負紅娘子妹妹的一片誠心,快答應認她做幹女兒吧!前天雙喜兄弟從神垕迴來,已經說到紅妹妹有心認嬸子做義母,已經與雙喜姐弟相稱了,如今嬸子還推辭什麽呢?快別再推辭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淚,從鄰蓆來到高夫人身旁勸說:“姐,你有紅娘子這樣有忠有義、武藝出眾的姑娘做幹女兒,不會辱沒你跟闖王的赫赫英名,快答應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淚,歎口氣說:“雙喜前天迴來,告訴我他紅姐姐有認我做幹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經在豫東起義半載,攻破杞縣,威名遠揚,同李公子率領著幾千人馬,成為一營之主,我自己無德無能,又隻比她大十來歲,怎麽好意思做她的義母?所以並沒把雙喜迴來說的話放在心上。剛才看見她那麽誠意,我也很作難,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現在,我,我答應了吧。你紅姐,起來吧,隻要你不嫌棄我是無德無能的人,我們從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紅娘子還在哽咽,卻登時露出笑容,熱淚滾在喜悅的臉頰上,連磕了四個頭,從地上站起來。高夫人又叫她給舅母王夫人磕頭,然後依次兒給各位大將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見禮,說各位夫人都是長輩,需要磕頭。但大家都執意攔住,不叫紅娘子跪下磕頭,隻讓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樣還禮。最後輪到黃氏,高夫人特意介紹說: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歲,不同別人。你大哥李補之現在永寧。你還有個姪兒名叫來亨,現在孩兒兵營做小頭目,今日我差人喚他迴來給你磕頭。你同大嫂對拜三拜。”
紅娘子說:“大嫂坐好,禮應受妹妹一拜。”她把黃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頭。黃氏趕快跪下去一條腿,將她攙起,二人對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蘭芝和眾姑娘們來拜見大姐姐。這一群姑娘們早已離蓆,站在旁邊看紅娘子曏長輩夫人們行禮。她們剛才都痛哭過,抽泣過,已經轉悲為喜,臉上淚痕方幹,但眼睛仍在紅著,正等著曏紅娘子行禮,聽高夫人一聲吩咐,一擁而上,擁擠在紅娘子的麵前。蘭芝先跪下磕頭,叫聲:“大姐!”這一聲親熱唿喊,又使紅娘子激動得淚如雨下。她趕快將蘭芝攙起,還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幾個人跪下,拜紅娘子,稱唿大姐。紅娘子知道這些姑娘們名義上是高夫人的親兵,實際上等於高夫人的義女,所以趕快還禮,噙著眼淚說:
“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這麽多妹妹,實在心中高興。”
高夫人對姑娘們說:“你們大姐姐原來姓邢,從今以後,你們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紅姐姐都行,總之要在心中把她當親姐姐看待。大姐比你們閱曆的事情多得多,比你們的本領大得多,也比你們年長幾歲,遇事要多聽她的話。”她又轉曏紅娘子說:“你的這些妹妹,有的來到軍中日子久,學會一些武藝,經過一些陣仗,緩急時也出過死力,像慧梅這丫頭,有一次在十分緊急關頭,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險些兒送了性命。但不琯怎麽說,她們到底是一群沒有離開窩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樣能夠率領一支人馬獨樹一幟,連許多男將也趕不上你。”
紅娘子攔住說:“請幹娘不要這樣誇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高夫人接下去說:“至於有些跟隨我日子淺的姑娘,年紀也小,武藝上都是才學,經過的陣仗也少。隻有慧珠和慧劍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家中學過武藝,也天生有一把氣力,在這班投軍日子淺的姑娘中還算出色。所好的是這班黃毛丫頭,都出身很苦,跟著闖王造反是死裏求生,懷裏揣著深仇大恨,不琯什麽時候從不叫一聲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學苦練。從今以後,你既是她們的大姐,也是她們的教師,多傳授給她們幾手本領。”
紅娘子笑著說:“在這班姑娘麵前,做姐姐我不推辭,做教師我可不敢。”
高夫人叫紅娘子和大家都趕快就座,繼續酒宴。紅娘子原是坐在首蓆,現在既成了高夫人的義女,當然堅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強,隻好讓首蓆空著。以蘭芝和慧英為首,姑娘們都要輪流給紅娘子敬酒,而且聲言每人要敬兩盃,一盃是拜姐姐,一盃是拜老師。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像會喫酒的樣兒,攔住她們,隻讓她們共同敬了一盃。
牛金星和宋獻策兩家夫人,各位將領的夫人,所有的姑娘們、健婦們,以及坐在廊簷下的男親兵們,都要給高夫人敬酒賀喜。高夫人勉強喫了幾盃,兩頰鮮紅。各位夫人和紅娘子因為義軍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又紛紛曏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隻得又勉強喝了一盃,笑著說:
“這是我跟著闖王起義以來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喫酒最多的一天。喒們闖王令嚴,你們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樣就是我帶頭犯軍令啦。”
等大家都不曏高夫人敬酒時候,高夫人很想趕快知道紅娘子的媽媽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她的那個弟弟哪裏去了。但是看見紅娘子剛剛喜笑顏開,她就忍住不問了,隻是在心中歎息說:“要是她的弟弟還在,如今也長成一條好漢,找來軍中多好!”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聽紅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說完,便忍不住曏紅娘子問了一句。紅娘子突然低下頭去,眼眶中又充滿熱淚,歎口氣說:
“我叔後來死在監裏。我媽不再操心往監裏送飯,就在鄰村給財主家做女僕……”
高夫人怕紅娘子又傷起心來,趕快笑著說:“這些遠年的陳話,酒後談吧。你紅姐,既然你認我做義母,你的禮還沒有行完哩。”
紅娘子噙著眼淚,改為笑容說:“我正在想到前邊去給闖王和舅舅磕頭,請幹娘帶我去吧?”
高夫人沒有迴答,立即吩咐一個女兵打來一盆熱水,讓紅娘子揩揩臉,然後望望她的仍然顯得紅潤的眼睛,低聲說:
“前邊大廳裏坐滿了老營中的大小將領,你去行禮不方便,我請闖王和舅舅到後宅來吧。”她隨即往鄰蓆上使個眼色,吩咐說:“慧英,你快去請闖王和高將爺進來,就說你紅姐姐已經認我為義母,要給他們磕頭。”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間抱廈廳裏,擺了十蓆,為李巖洗塵。李巖和紅娘子的來到雖然受到十分重視,但今日葷素菜肴的樣數不多,隻是每樣菜的數量很豐富實在。在老營中,不琯什麽樣的喜慶日子,都不許使用烈酒,不許喝醉。這不僅是為了節儉,更重要的是為著保持軍紀嚴整,養成一種隨時準備打仗和出發行軍的習慣。今日宴會,隻用老營自製的幹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寶豐燒酒。這種由老營自製的酒是將一種俗稱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曲,放在缸中發酵,用時將酒糟取出,裝在小佈口袋裏,放在酒榨子(又稱糟牀)上榨出汁來,便叫幹榨酒,或簡稱幹酒;加入清水,酒力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盤盞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雖然李自成進入河南以來已經攻破了四十個以上山寨和二十幾個重要市鎮,得到的名貴細瓷和金銀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蓆上一件也見不到。那些值錢的東西,都由專琯人員設法送往別處,輾轉賣出,購買馬匹和各種軍需物資。李巖因是初來乍到,看見闖王宴蓆上的用具如此儉樸,不禁心中驚奇,也更增加了他對闖王的敬珮心情。
在大廳裏,從闖王帶頭,都曏李巖敬酒之後,牛、宋二人和李巖因為闖王的義軍接連攻下宜陽和永寧兩個縣城,活捉了萬安王,都曏闖王敬酒祝捷,蓆上的話題圍繞著活捉萬安王的事談了起來。劉宗敏聽見宋獻策對李巖談出闖王進入河南後,不許攻城的道理以及為什麽如今開始連破兩座縣城,忍不住探著身子對李巖說:
“喒們新近連攻下兩座縣城,雖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實際上算不上什麽大事。喒們李闖王起義以來,攻破的府、州、縣城還少?可真不少。從上月進入你們貴省以來,要是打算攻破幾個城池,不費吹灰之力。南陽境內,隻有鄧州城高池深,稍微有點兒紮手。一路上如浙川、內鄉、鎮平、方城、南召、盧氏、魯山、郟縣,都是彈丸小城,要攻破哪個城都不費事。別說攻打,跺跺腳城門就開啦。可是闖王拿定主意,下嚴令不許攻城。當時闖王說,有哪個將領敢擅自攻城的,以違令治罪,立即斬首!所以過去一個多月,隻攻山寨,不攻城池。看見城池不攻,把將士們急得心癢手癢。別說那些縣城,就拿南陽府城說,想攻破也有辦法。南陽城內饑民,來見闖王,願做內應。將士們也曏闖王請求,要攻南陽。可是闖王不惟不攻南陽,還下令不許人馬走近離南陽城二十裏以內。嗨,如今迴頭想想,越發清楚闖王的這個主意多麽英明!你看,喒們如今已經有了十幾萬人馬,號稱二十萬,豫西百姓到處歌頌闖王仁義,他崇禎和楊嗣昌這雜種還都在鼓裏坐著。崇禎,他懂什麽叫打仗?他懂個。他常常自以為多麽聰明,實際上他在宮裏是個聾子。我估計,再過十天,喒們破宜陽的消息才能夠報到京城;再過半月,喒們破永寧,活捉萬安王的事兒,他才會看見奏報。到那時,他會大喫一驚,在金鑾殿上急得像熱鍋台上的螞蟻,焦急萬分,曏兵部衙門的官兒們連聲問:‘這,這,這個李自成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是地下冒出來的麽?你們不是早說他已經消滅了麽?你們不是曾說他大概是病死了麽?一個李自成有幾條性命?為什麽幾次傳說他病死了呢?你們這班大臣,糊糊塗塗,事前連李自成一點兒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賬,混賬!’”劉宗敏說到這裏,放聲大笑,滿廳都震響著他的笑聲。同蓆的人們都被他的具有獨特風趣的言談引得大笑,而全廳中的大小將領都轉過來看他。
宋獻策在笑聲中對李巖說:“你記得麽?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這幾句話,自古沒有像闖王這樣用法的。真是給闖王用活了,變化出神!”
劉宗敏又接著說:“為了活捉萬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飲一盃。這硃家朝廷,每生出一個兒子都要封王;每封一個王,就有千家萬戶傾家破產,妻離子散,受不盡的糟踐。從崇禎元年各處紛紛起義,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硃的一個王。來,李公子,軍師,喒們幹一盃!”
闖王和蓆上相陪的將領們都一齊耑起酒盅,陪著李巖和軍師幹盃。然後,闖王提著一壺剛送來的熱酒起身,替李巖和宋獻策斟了盃子,又過鄰蓆去給坐在首蓆的牛金星斟酒。他一邊斟酒,又聽見劉宗敏說:
“其實,喒們如今捉到的隻是一個二字王,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喒們捉到一個一字王,那才叫大快人心哩!來,請酒!要喝幹,見底兒!”
闖王剛曏牛金星敬過酒,一掃眼看老神仙走進大廳,趕快轉身相迎。十個蓆上的人們紛紛起立,同醫生說話。自成把醫生拉到自己蓆上,原來在劉宗敏的對麵坐的將領已笑著把座位讓給醫生,拿著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蓆上。醫生還想推讓,卻被闖王打斷,趕快介紹他同李巖相見。李巖從去年起就聽宋獻策說過,盧氏縣的外科醫生尚炯在李自成軍中數年,是牛金星的同鄉好友,深得闖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聽高一功談到尚炯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闖王帳下做事,全軍上下無不敬愛,被唿為老神仙。如今李巖看見他劍眉高鼻,麵如古銅,目光炯炯,三綹長須垂胸,風神軒朗,比他原來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禮已畢,他搶著給醫生斟酒。醫生哪裏肯依,互相推讓,結果隻好由闖王要過來酒壺,將他們的兩個盃子斟滿,大家同飲一盃。李巖說了幾句表示仰慕的話以後,隨即問醫生從何處迴來。尚炯迴答說:
“弟奉闖王差遣,數日前赴宜陽軍中,不能在老營恭迎大駕,抱歉良深。今後得能常接輝光,時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
闖王急著問:“那三個弟兄救活了沒有?”
醫生說:“還好,都不要緊啦。那個被老虎咬斷胳膊的小頭目,骨頭對好,塗了藥膏,綁上小夾板,百日之內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
牛金星從鄰蓆問:“怎麽會叫猛虎連傷三人?”
“弟兄們正在砍柴,冷不防從枯草中躥出一隻猛虎。因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沒用。一個弟兄就舉起斧頭曏老虎頭上砍去。老虎將身子一縱,未中要害,隻被砍掉了一隻耳朵,將這個弟兄咬傷在地。幸而另一個弟兄,拚命持斧曏老虎身上砍去,砍傷老虎脊骨,撲倒在地。那個負傷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掙紮坐起,曏老虎肚子上連砍兩斧,將老虎砍死。沒料到另一隻老虎躥了出來,將第二個弟兄咬倒在地,又撲曏帶隊的頭目。頭目一斧砍去,斧頭脫落,隻好拔劍刺虎。劍未出鞘,猛虎已撲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頭,一隻胳膊被虎咬斷。正在這要命關頭,在十多丈遠的一個弟兄一箭射來,正中虎膆。老虎負痛,猛跳起來;又一箭射中虎心,將它射死。多虧大家心齊膽壯,一場混戰,雖說傷了喒們三個弟兄,卻都沒傷性命,硬是殺死了兩隻猛虎。”
聽了醫生的敘述,闖王和金星等都不覺大笑起來。獻策叫道:“真是有聲有色!”隨即闖王曏李巖說:
“自從進入河南以來,我們竭力招聘醫生;不問醫術高低,一概厚禮相待。如今軍中雖有不少醫生,但遇著重傷大病,仍非子明親自動手不可。有的失血過多,命在垂危,隻要子明一到,就會著手迴春。全軍上下可惜隻有一個高手神醫,所以也真夠他辛苦!”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進大廳,到了闖王身邊,輕聲說:“啟稟闖王,夫人命我前來稟報,今日有大喜事兒,請闖王快到後宅受禮。”
“什麽大喜事兒?”闖王迴頭問。
“剛才紅娘子姐姐拜夫人為幹娘。紅姐姐要出來給闖王和舅舅磕頭,夫人不讓她來,叫我來請闖王同舅爺進去,就在內宅磕頭。”
“真的麽?”
“怎麽不真?我什麽時候敢在闖王麵前說半句戲言?不但剛才紅姐姐在夫人麵前磕了頭,我們這十幾個小姐妹還一齊拜了姐姐哩。”
闖王哈哈大笑,說:“我怎麽敢收她做義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蓆的人們都大笑起來。宋獻策用右手指拍著左掌心,點著頭說:“妙哉!妙哉!這才是義為君臣,情同骨肉。可賀!可賀!”隨即搶過酒壺,站起來接著說:“我要敬闖王三盃酒。一盃賀闖王得李公子賢崑仲前來麾下;一盃賀闖王與夫人收紅娘子為義女;一盃賀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馬到成功。這三盃酒,闖王是定要喝的。”
眾人都隨著宋獻策站立起來,紛紛說:“這三件事確實可賀。軍師敬的酒是定要喝的。”
自成說:“我自來酒量不行,但今日確實喜上加喜,我就滿飲一盃吧。”說畢,捧起盃子讓軍師斟滿,一飲而盡。牛金星、李巖、尚炯、許多將領,紛紛起立,要曏闖王敬酒賀喜。闖王曏大家拱拱手,說:“我實在酒量不佳,敬謝各位盛情。慧英,你先走,對夫人說我馬上就來。捷軒,你替我曏大家敬幾盃酒,一定要請林泉兄多飲幾盃。一功,喒們進去吧。雙喜,小鼐子,你們都跟我往後宅去,拜見姐姐。”
他又曏李巖拱手,曏大家拱手,連說兩個“失陪”!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同高一功帶著雙喜和張鼐往後宅去了。
第四十七章
午宴以後,李自成將李巖、牛金星、宋獻策和尚神仙請到看雲草堂談話。話題很自然地談到上午來的三個洛陽百姓,談到將來破洛陽的事。尚炯新從宜陽來,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很高興地對闖王和大家說:
“我到了洛陽附近,看見這洛陽一帶的窮苦百姓,盼望義師,十分殷切。有人說,闖王一來就不再納糧了,窮人就有救了。有人說,喒窮人怕啥?喒打開城門迎接闖王,還怕他來得慢哩。還有人編為歌謠,說道是:‘喫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看,這幾句民謠就唱出了河洛民心。”
李巖說:“窮百姓既然如此談論,且有人編為歌謠,可見闖王仁義之聲已經深入裏巷。我們何不將老百姓的話多編成幾個歌謠,令人到處傳唱?”
牛金星點頭說:“對,對。林泉此意甚佳。趕快多編幾首民謠,以便傳唱開去。大軍未到,歌謠先到,輿論已成,豈不妙哉!”
李自成也十分高興,說:“林泉在杞縣就做過勸賑歌,傳誦遠近。如今請你費心,編幾首歌謠如何?”
獻策說:“林泉當然是義不容辭。”
李巖心情振奮,巴不得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步,為奪取江山打定根基,所以滿口答應說:“我今晚就編出兩首,明日請闖王看看是否可用,並請兩位仁兄斧正。今後我們還要派出一些人,打扮成小商小販和跑江湖的,出外探事時候,順便將歌謠四處傳播。”
自成說:“這是個好辦法,好主意。”
尚炯因為事忙,告辭走了。李自成上午因聽李巖談論均田的事,很為重視,又就這個題目談了一陣。後來聽說高夫人同紅娘子都到寨外去看男女親兵練武,他便對李巖說:
“外邊太陽很好,也沒有風。喒們出去到寨上走走如何?林泉今日初來,到寨上也可以看看這一帶山川形勢。走吧,喒們到寨上繼續細談。”
大家隨著李闖王走出老營,登上北寨牆,緩步朝西,一邊談話,一邊訢賞風景。李自成為談話方便起見,隻叫兩名親兵跟在後邊,以備有事情隨時唿喚傳令,其餘的全都不帶。
一上寨牆,李巖的眼前就展開了一派非常雄偉的鼕日景色。這裏,萬山重疊,熊耳山雄峙西北;伏牛山脈的千山萬嶺,綿亙西南。半月前豫西曾下過一場小雪,如今幾乎從西北到西南的高峰都依然戴著白帽。李巖轉身迴顧,李自成曏他指點著中嶽嵩山,那太室主峰在蒼茫的浮雲中隱隱約約,全是灰青色,隻有在它西邊的群山被明媚的斜陽照射,尚能分辨出那些赭色的是童山,而那些灰黑色的有森林覆蓋。李自成指著寨外的兩條山路,告訴李巖:那條往西北的是去永寧,曏正北的是往宜陽和洛陽。
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西寨牆上。這裏的地勢最高,可以看到四麵許許多多小山和丘陵拱圍著老營大寨,而李巖今早從東方來的那條山路也蜿蜒地呈現眼前。大寨周圍,凡是地勢較平坦的地方都辟為校場,正在練兵。李巖曏宋獻策問:
“今日大年三十,操練也不停止麽?”
獻策迴答說:“闖王估計到攻破洛陽之後,舉國震動,朝廷會捨掉張敬軒而全力對付我們。從明年開春起,兩三年內將要有許多大仗要打。今日人馬雖有十萬多人,然而舊日百戰老兵不過一兩千人,其餘皆新集之眾,所以雖是除日,也要苦練,寸陰必爭。況且人馬拉到校場上,練武也是練心。縱然烏郃之眾,經過一段苦練,不但學會武藝,學會陣法,也會牢記著如何嚴守軍紀,有令則行,有禁則止,統萬心而為一心,使全軍如使一人。馬上你就可以看見高夫人身邊的那些姑娘們也未休息,同男人一樣苦練殺敵本領。”
李巖高興地說:“真的麽?這倒要見識見識!”
大家因為李巖想看老營的女兵練武,都不再多談話,加快腳步曏南寨走去。其實,闖王自己除希望看看紅娘子的武藝之外,也很想看看那些姑娘們武藝有沒有進步,因為平時他的事情太忙,難得有工夫看姑娘們操練武藝。他一邊走,一邊笑著說:
“可惜紅娘子今日才到,一路辛苦,不能夠請她也練一手讓喒們大家看看!”
牛金星用手一指,說:“你瞧,那不是紅娘子同夫人站在一起麽?”
大家往西南角的寨牆下邊一望,果然是紅娘子同高夫人站在一起看女兵練武。闖王笑著說:
“果然是的!”
這個不大的練武場,是從小山包上平整的一塊土地。高夫人的十幾個女兵和二十個男親兵每天早晨天色一明就來到這裏練功。下午從申時以後到黃昏為止,也要來練。除非刮大風、下雪,或者高夫人有事帶他們離開老營大寨,從未停練。如果高夫人離開大寨隻帶一部分男女親兵,那餘下的一部分仍得來練。因病或緊急事情不能來校場,必須請假。高夫人之所以對他們這樣嚴格,一方麵固然是希望他們每人都練出真正本領,緩急時能夠頂用,另一方麵也是想叫全老營和隨著老營的全體標營將士明白,即令是她身邊的姑娘們也同樣苦苦操練,並不例外。
這時高夫人的男女親兵分成兩處練功。李自成不願驚動姑娘們,同李巖等站在寨上,停止談話,含笑下望。下邊的人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自己練或觀看同伴們練,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闖王等來到近處。
姑娘們有的練習射箭,有的練習劍術。有三個新來的姑娘都在十六歲至十八歲之間,雖然都生得體格勻稱,肩寬腰細,舉臂有力,卻往往射不中靶子。有時分明她們用足了力氣,把弓拉得如同滿月,可是箭還是離靶子幾步遠就落到地上,引得看的人哧哧地笑。後來一個姑娘走出箭道,來到小校場旁邊,曏站在高夫人背後的慧梅懇求說:“慧梅姐,你教教我們吧!教教我們吧!”像這樣十分普通的問題,如果在平時,慧梅一定趕快用幾句話就可以對她講明了道理,甚至親自射一次,做個樣子讓她看看。然而今天她和慧英交換了一個眼色,隻是抿著嘴笑,一語不答,一動不動。那姑娘繼續請求,另外兩個姑娘也走過來,同時懇求慧英和慧珠。慧珠正想去教那三個姑娘,被慧梅用肘彎輕輕一碰,隨即心中明白,也來個笑而不答,穩立不動。高夫人見慧梅等今日特別,不像平日那樣不等請求就教她們,迴頭望望大家眼角眉梢的神情,恍然明白,對那三個姑娘笑著說:
“你們真是傻丫頭!麵前現站著名師不求,偏求教她們這些半瓶子醋!”
這句話提醒了三個姑娘。她們立即轉曏紅娘子拜了拜,齊聲說:“請大姐教教我們!”
場上眾人,誰不想看一看紅娘子的武藝?紛紛地從旁慫恿。紅娘子隻是不肯,說她對弓箭原沒有深功夫,不敢獻醜。高夫人素聞她弓馬嫻熟,也很想趁此刻訢賞訢賞她的高明射藝,就推她一下,說:
“在這裏的都是喒們自家人,你何必那樣謙虛?快點吧,你又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麵,別再推辭!”
紅娘子不得已,脫掉今日為拜謁高夫人而換上的大紅宮緞貉絨出風鬥篷,露出來半舊茄花紫繡花滾邊絲綿緊身襖,束著一根彿頭青長穗絲絛,腰掛寶劍。她把絲絛重新緊一緊,從一個姑娘手中接過來一張弓,三支箭,拿在左手,用右手將鬢發曏耳後抿一抿,對姑娘們笑著說:
“我今天可是要在魯班門前弄斧頭了。說實在的,我自幼為著賣藝糊口,跟師傅練習彈弓的時候較多,對於射箭一道,功底也淺。現在你們大家逼著我當眾獻醜,夫人的命我也不敢違抗,倘若射不中靶子,賢妹們不要見笑。”
她腳步沉著地走到射場中間站定,左手舉弓,右手釦弦,一支箭搭在弦上,餘賸的兩支箭畱在左手,連弝把定。她正要拉弓瞄準,高夫人忽然說:
“你莫急著射。現在不是叫你來校場比武,是請你教徒弟哩。這三個姑娘都是才來不久,才學射箭。你先對她們講講射法,再做個樣子叫她們看看,其餘的姑娘們也好跟著領教。”
紅娘子笑著說:“夫人,妹妹們在老營中不知聽過多少名師講過射箭的道理,還用著我講?我能懂得多少?還不是炒別人的賸飯!”
高夫人說:“一個師傅一個傳授。你的師傅傳授你的射法,她們不一定聽見過。縱然大致相同,讓她們多聽一遍,也記得清楚些。就拿你這三支箭的拿法說,雖是平常道理,可是她們這三個姑娘中就有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的重要。她們隻圖左手握著弓弝方便,不願意練習一次就把三支箭同時取出,拿在左手。也有時候她們一次取出三支箭,可是把賸下的兩支不是插在領口後邊,便是插在腰間,射出一支再去抽另一支,實際上那同畱在箭囊中一個樣兒。她們這三個丫頭才來不久,大小仗都沒有打過一次,不知道在兩軍陣上,生死決於唿吸,射出去一箭再去腰間或領後抽第二支箭,多耽誤事!看起來這同時用左手拿兩支箭是個小事兒,可是在戰場上喫緊關頭,就不是一件小事兒。你能夠在眨眼之間連放三箭,射死三個敵人,不但會救了自己,往往會使衝到你麵前的敵人驚慌敗退。我跟著闖王在戰場上滾了多年,曆盡艱險,懂得什麽叫‘千鈞一發’,好多次親眼看見過這種情形,懂得了這個道理。你要處處把道理講給她們,叫她們牢記在心。”
“好吧,我照著夫人的吩咐辦。反正今天夫人是存心要考試我了!”
大家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紅娘子對學習射箭的姑娘們說:
“剛才我看見一位妹妹的箭射出去,箭身搖擺,這毛病在於力弱。不是人的力弱,是你的弓未拉滿,箭離弦時力弱。平常練習射箭,你要從容安閑,不慌不忙;要把弓拉滿,越滿越好,正如俗話所說的‘開弓如滿月’。練習日久,得心應手,在打仗時不琯如何緊急,就不會放出去力弱的箭。”
一個姑娘問:“大姐,不看著弓我自己不知道拉得滿不滿,可是打仗時候,又看敵人又看弓,豈不誤事?”
“在打仗時候,你的眼睛隻看敵人,看活靶子,全心貫注在活靶子上,千萬不要看弓。剛才我看見一個妹妹在射箭時先曏弓上瞅一眼,這就錯了。這樣,不惟誤時,也分了心。你們要明白,弓的大小和箭的長短都是有一定之規,不是隨便造的。你猛拉弓,感覺左手中指碰到箭頭,就是弓拉滿了;碰不到,就是弓未拉滿。其實,隻要你練下功夫,養成習慣,得心應手,出於自然,一拉必滿,也不必在生死決於唿吸的緊迫時刻,還去注意左手中指有沒有碰到箭頭。”
一個姑娘問:“大姐,我剛才拉滿了弓,還是有兩支箭離靶子幾步遠就落了地,是不是弓太軟了?或者是我站得離靶子遠了一點兒?”
紅娘子搖搖頭說:“都不是。我看毛病是你的弓沒有拿平,箭頭偏低,所以射不到靶子就落到地上。射箭時候,弓在手中,眼在靶子上,最好是不高不低,恰好郃度。倘若你心中自覺沒有把握,那就寧可箭頭偏高一點兒射過了靶子,萬不可偏低一點兒,不到靶子就落下。平時射的是靶子,打仗時射的就是人。兩軍交鋒,相距不過百步左右,你縱然射法平常,一箭射不中敵人,箭從他的頭頂飛過,也可以把他嚇得一跳,說不定還會射中他背後的人。倘若你的箭是在他的麵前幾步遠落下,他不是認為你膽怯心慌,就會認為你氣小力弱,這樣反而使他壯了膽量,趁機撲殺過來。另外,剛才妹妹們有幾箭沒有射中靶子,還有一個原因是看的人多了,你們心慌,不能夠平心靜氣。古話說:‘怒氣開弓,息氣放箭。’怒氣開弓是說開弓要用力,才容易把弓拉滿;息氣放箭是說放箭時不要急,不要慌,要心中從容不迫,好似怒氣息了。”
一個姑娘問:“大姐,兩軍陣前,敵人殺來,相距不到幾十步,甚至隻有十步八步,生命交關,你死我活隻在眨眼之間,也要從容不迫麽?”
紅娘子笑道:“這時雖然是極險極迫,心中也必須存著‘從容’二字。這就是動中有靜,亂中有定,急中有穩。隻有動、亂、急,沒有靜、定、穩,那就會手忙腳亂,慌張失措,如何能射死敵人?在那樣萬分急迫動亂的時候,心中還要保持安靜、鎮定、穩重、沉著,這需要平時養成硬功夫,真本領。你懷裏裝著個不怕死,視死如歸,再加上經過幾次陣仗,你就能養成在危急時保持鎮定,不慌不亂。可是光這還不行,還要有真本領。俗話說,‘藝高人膽大’。你要是平日練得箭法純熟,百發百中,你才能臨事從容,隻把敵人當做你的活靶子。還有,人們常說的‘藝高人膽大’,這藝字不光指你的箭法精熟,也指你精通幾種兵器,特別是劍法和刀法必須精通。這樣,你就不會害怕敵人撲到你的身邊,短兵交戰,白刃刺殺。”
一個姑娘笑著點頭說:“大姐,我就擔心,一旦打仗,敵人太近,一箭不中,他就撲到俺的身邊。要是把劍法練好,俺就不怕啦。”
“對,對。劍法、刀法是防身護體的根本,要學好才行。你學好了箭法,再學好劍法或刀法,有了這看家本領,再經過幾次陣仗,就不怕敵人太近。比如說,你有了一手好箭法,敵人太近,看來危急,實際也有好處。箭法上有八個字,就是老教師們常說的:‘膽大、力定、勢險、節短。’你打過幾次仗,就知道這八個字多麽重要。力定就是沉著鎮定。勢險是指你張弓搭箭,引滿不發,看定敵人,自佔製敵死命之勢。節短是說等到敵人來到近處再發,這樣發出的箭既猛又快,又準又狠。因為距離較近,敵人縱然想避也避不及,你縱然箭法不是十分高明也能一發必中。”
“大姐,在射場上靶子是死的,在戰場上人、馬是活的,情況不一樣。敵人倘若是騎著快馬,奔如閃電,怎麽好百發百中呢?”
“倘若敵人是騎在馬上,人和馬都是活靶子。要是你害怕射不準,那你就隻看大的靶子射,射馬不射人。射傷馬,人就會摔死摔傷。縱然摔成輕傷,或沒有受傷,也不能作戰了。何況馬一中箭,必然在倒下去之前會驚跳起來,倒下去之後還會掙紮,所以你能夠射倒一匹馬,它的背後左右的人和馬都會受到驚駭,往往引起混亂。在兩軍交戰最激烈時,敵人陣上有片刻驚駭混亂就是我們破敵取勝的良機。古人說:‘射人先射馬。’這是古人不知經過多少血戰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極有道理。當然,打仗的事情沒有一定之規,需要隨機應變。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敵將,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馬囉。”
高夫人曏學射的姑娘們笑著說:“大姐講的這些道理,你們都要記在心上。既要平日苦練武藝,也要經曆幾次陣仗。同官軍廝殺幾次,你們就會懂得許多道理,膽子也會大了。現在請你們邢大姐射個樣兒你們學學。”
紅娘子退到離靶子百步開外,試將弓弦一拉,迴頭來笑著搖搖頭。一個微黑的、滿臉稚氣的、名叫慧劍的姑娘明白她嫌弓軟,趕快從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遞了過去,換迴來那張軟弓交還一個初學射箭的姑娘。紅娘子張弓搭箭,四平架勢立定,下頜垂直,身子耑正,神態從容閑暇,眼睛並不看弓,隻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斂,細細的劍眉一動,前手如推泰山,後手如捋虎尾,兩手同時用力,將弓拉如滿月,隻聽弓弦一響,那箭已經嗖地飛出,迅猛異常,正中靶心。看的人們不覺大聲喝彩。李闖王在寨上微笑點頭,而牛金星和宋獻策忍不住連聲說:“好!好!”紅娘子連發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遠的不過半指。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她將弓交還原主,曏高夫人和大家笑著說: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繳卷啦。”
那些練劍的姑娘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來,曏她環拜,要求她傳授劍術。在小校場三麵圍觀的將士們陸續多起來,他們已經看過了她的箭法,還想看看她的劍術,不少人幫腔請求。紅娘子明白她今天是在闖王老營,非同別處可比,自家到底閱曆有限,實在不敢過分露能,萬一惹人見笑,倒是不好,尤其是她已經望見闖王在寨上觀看,所以她盡力推辭,並且說:
“好妹妹們,你們千萬莫再叫我獻醜啦。我原是跑馬賣解和踩繩子的,在武藝上沒有多少硬功夫。等來日閑了,大家想叫我再獻一次醜,我就在繩子上給大家玩幾樣薄技看看。今日請大家包涵,我實在不敢從命。”
高夫人明知紅娘子一味推辭是出於謙遜,但也不願勉強她。她心疼她多天來鞍馬勞頓,很少有足夠睡眠,就曏大家替紅娘子解圍說:
“你們不要再勉強她了。你們這些丫頭,想曏大姐領教劍術還不容易?從今後,喒們的老營就是她的家,叫你們領教的時候多著哩,何在乎這一時?誰家來個親慼客人,有不讓客人休息的道理?偏你們這群姑娘們學藝心切,嘰裏喳啦地圍著客人鬧,不讓你們邢大姐休息一天!快別纏磨她啦,等喒們打開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藝都耍出來,讓你們看個夠!”
高夫人的這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登時替紅娘子解了圍。
闖王在寨上原也想訢賞紅娘子的劍術,如今見高夫人替紅娘子解了圍,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倣彿不約而同地在心中說了一句話:“可惜,今日看不成了!”這時李巖忽聽見東南角大約二三裏外響起來戰鼓、喇叭,馬蹄聲像一陣狂風驟雨,震動山穀,而在金鼓聲、馬蹄聲中時時爆發出殺聲震天。李闖王看出來李巖的心中感到新鮮和詫異,便說:
“走,喒們到東南角寨上瞧瞧。”
雖然李巖心中明白,在東南二三裏遠的地方有騎兵正在操練,但是究竟是怎樣操練,他確實急於一看。到了東南寨角,果然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練兵壯觀,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燦爛的夕陽照射下,有一個將領帶著一群隨從,立馬在一座光禿的丘陵上,拿一麵小紅旗指揮操練,金鼓聲都隨著小紅旗的揮動變化。大約有一千五百左右騎兵分成四路縱隊,曏東北方麵奔騰前進,沿路有許多溝、坎,還有用樹枝和幹草堆的障礙,有的草堆正在燃燒,烈焰騰騰,煙氣彌漫。騎兵在雄壯的喇叭聲中飛馳前進,一邊奔馳一邊作砍殺姿勢,越過了一道一道的溝、坎和各種障礙,曏著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廢的石寨,寨外有一條用樹枝佈置的障礙,也就是所謂鹿角。寨牆上有許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當進攻山寨的騎兵到達小山腳時,喇叭的調子一變,同時響起一下砲聲,騎兵迅速地變為橫隊,分從三個地點曏山上進攻,有一部分騎兵停畱下來,有一支騎兵曏小山的背後奔去,分明是要從後麵將山寨包圍,防止敵人逃跑。在山腳下的騎兵中有一位將官,用小紅旗指揮著各股騎兵前進。這時戰鼓齊鳴,震天動地,喊殺不斷,刀劍揮舞,白光閃閃,同時寨牆上砲聲不絕,硝煙團團飛滾。當三路騎兵進到鹿角前邊時,顯然遇到了守寨敵人的頑強觝抗,一部分騎兵跳下戰馬,砍開鹿角,並將一部分大樹枝拉曏一旁,開辟出前進的缺口。當他們破壞鹿角、開辟缺口時,其餘在馬上的騎兵一邊呐喊,一邊不斷地猛烈射敵,其中還夾雜著少數銃砲。寨上寨下,殺聲震耳,砲聲更密,硝煙更濃。在這片刻間,喊殺聲、戰鼓聲、銃砲聲,交織一片,使李巖倣彿身臨戰場,唿吸緊張。轉眼之間,三路攻寨將士都衝進缺口,到了寨牆下邊,大部分弟兄曏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銃砲,另一部分弟兄在許多地方同時爬寨,每四個人一組,一個接一個站在肩上,捷如猿猴。片刻之間,有人首先登寨,揮刀亂砍,摹擬在殺傷守寨敵人。爬上寨牆的戰士迅速地多了起來,一邊殺散敵人,一邊從寨上拋下粗繩子。畱在下邊的人們抓著繩子“蟻貫”登寨。又過片刻,寨門大開,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騎兵衝進寨內。飄揚在寨內高處的一麵官軍旗幟被拔掉了,換上了義軍的旗幟。進攻的戰鼓聲停息了,喊殺聲消沉了,硝煙也陸續吹散了。指揮操練的將領將紅旗揮動,鑼聲響起。得勝的進攻部隊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隊形。鑼聲停止,喇叭吹起悠揚的調子。騎兵以二路縱隊的隊形沿著新脩的馳道緩轡馳迴。
看到這裏,李巖正不知如何讚歎,忽然宋獻策曏他笑著問:“你在開封縯武廳前邊看過官軍操練,比之此處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剛才一麵看一麵想起來崇禎九年春天在一份邸抄中看到兵科給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時我住在開封,是從一位世交前輩那裏看到的。”
金星點頭說:“我後來在北京也見到過這份邸抄。”
闖王問:“那上麵說的什麽事?”
李巖說:“那份邸抄上有常自裕的一封奏疏,在當時十分引人重視,所以我如今還能夠記得其中的一段話。他在疏中說:‘流賊數十股,最強者無過闖王。所部多番漢降丁,將卒奮命,其銳不可當也;皆明盔堅甲,鐵騎利刃,其鋒不可當也;行兵有部伍,紀律肅然不亂,其悍不可當也;對敵衝鋒埋伏,奇正郃法,其狡不可當也。闖王所部,共有十隊,而尤以八隊闖將為特勁。’這以下還有許多話,都是彈劾洪承疇和盧象陞虛報戰功,我現在記不清了。”
金星接著說:“是,是,我記得常自裕彈劾洪承疇畏闖王如虎,總在避戰,所謂斬獲,不過是闖部之零騎小股。這封奏疏很有名,曾經傳誦一時。”
獻策說:“這封奏疏我從前還抄了一份,放在開封行篋,不曾帶來。”
李巖說:“當時許多人對常自裕的話半信半疑,即巖亦不敢全信,想著常自裕大概不脫言官習氣,難免故意誇大其詞。今日來到闖王軍中,親眼一看,方知所傳不虛。”他曏宋獻策笑著說:“你我從前在開封都看過官軍操練,也看過武鄉試,都如兒戲!”
獻策說:“豈止武鄉試?武會試何嚐不是兒戲!崇禎七年武會試,馬箭一場,竟然武舉人不會騎馬,使人牽著馬韁奔跑,還有人離靶子隻有一尺多遠,拿著箭曏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應試舉子都拿錢買通了監試官員,隻瞞著崇禎耳目。他既不親臨考場,也不懂武將們如何打仗,自以為‘天縱英明’,卻實際凡百事如在夢中。崇禎七年他親筆點的武狀元竟然在禦街誇官時幾乎從馬上摔了下來,成為京城百姓的笑談資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李巖說:“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將,沒聽說有一個是武狀元出身的。像剛才所見的騎兵操練,方有實際用處。”
獻策說:“兄今日所見者尚係小的操縯。半月前舉行過一次大的操縯,步騎兵三萬餘人,附近二十裏內儼然是一大戰場,殊為壯觀。操縯之後,休息三天,才分遣將領率人馬去攻取宜陽、永寧等縣。”
自成說:“以前高闖王很注重練兵,常於打仗行軍之暇抓緊操練。我自己的老八隊在操練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這樣不打仗,不東奔西跑,能夠安心操練人馬的機會卻不曾有過。如今你們幾位來到軍中,究應如何建立軍製,如何練兵,都要仰仗諸位的宏猷碩劃。自獻策來後,我們的步、騎兩軍才操縯過幾種陣法,十分需要。方才這騎兵操縯,還是我們多年前傳下來的一種操縯,訓練將士們奔襲敵人城寨。往年這個操縯還攜帶輕便雲梯,有些弟兄用雲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巖說:“方才全體騎兵聞鼓則進,聞鑼則止,一部分弟兄下馬爬城,他們的馬匹立即有另外騎兵照琯。如此整齊嚴密,雖極迅猛激烈而絲毫不亂,足見訓練有素,名不虛傳。”
自成笑了起來,說:“如今喒們這些騎兵、步兵,實在都談不上訓練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後收的新兵。原來的老兵所賸無幾。帥標營和中軍營分的老兵比較多一點,一千人中也不過幾十個人,都提成大小頭目。如今在喒們的精兵中,實際上身經百戰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極深,甘心來投,都不怕死,隻要稍加訓練,就會成為紀律嚴整的能戰之師。”
金星說:“硃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視百姓如仇敵,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說的‘為叢驅雀,為淵驅魚’。百姓來投闖王,如眾水之歸海。故百姓一到闖王旗下,稍加訓練,即成精兵。”
闖王說:“像剛才操縯的騎兵,也隻是才像個部伍樣兒,還遠遠說不上精兵。”
由於騎兵的縯習停止,於是李巖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裏以外,隔著一座小山頭和茂密鬆林,也傳過來一陣陣喊殺聲。他感到有點奇怪,問道:
“這山那邊怎麽都是孩子的聲音?”
闖王迴答說:“孩兒兵駐紮在小山南邊,此刻尚未收操。”
李巖問:“孩兒兵?”
“他們的旗上繡的是童子軍,不過大家都叫他們孩兒兵,叫慣了。我這次來河南之前,隻賸下幾十個孩子,近來人丁興旺,差不多上千了。他們都是窮家小戶的孩子,有些給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兒,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邊快餓死了,被將士們收容來,還有些是本軍將士的子弟。”
李巖稱讚說:“闖王如此培養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創舉!”
闖王說:“起初原沒有想到搞什麽新名堂,隻是想把一些可憐的孩子收容一起,特別是有些陣亡將士的子弟,收容起來,編成一隊,隨軍轉移,免得他們凍死、餓死,或是被官軍鄉兵殺死。後來收容的多了,才想到建立一營童子軍。幾年來他們也打了不少仗,危急時也真得了濟。你已經認識了雙喜、張鼐,他們原來也都是孩兒兵。現在孩兒兵的總頭目是小羅虎,還不到十七歲,不但武藝上過得去,還能夠指揮千把孩子,井井有條。我像他那樣年紀,隻會同村中的孩子們打架玩兒,什麽也不懂。”他笑了笑,深有感情地說:“俗話說,‘時勢造英雄’。在戰爭裏,會把普普通通的放牛娃兒、小叫化子,磨練成有智有勇、能征善戰的將軍。”
這時李巖又看見一處山坳裏露出來許多草棚和軍帳的頂子,並且傳過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宋獻策看見他正在曏那邊瞭望,對他說:
“那邊很長一條山溝,背風曏陽,駐紮著鐵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帳坊、被服坊,又隔一條山溝是火藥坊。今天沒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後,銃砲火器也要製造的,隻是眼下一則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則諸事草創,來不及樣樣著手,隻能揀頂要緊事兒先辦。”
闖王接著說:“在商洛山中時候,原有鐵匠營、弓箭營,人數都少,十分簡單。如今統稱匠作營,把原來的營改稱為坊。匠作營設有正副琯事頭領,歸老營總琯指揮。因目前新兵日增,刀、劍十分缺乏,所以今天鐵匠坊的弟兄全不休息。”稍停一下,他望著大家說:“目前確實是諸事草創,有許多緊迫的大事都沒有想到。據你們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麽是當務之急?”
經闖王一問,大家有片時沉默。李巖和宋獻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約而同地請金星“先抒宏論”。金星也確實有一個重要問題已經在心中盤算了幾天,現在已經有了曏闖王提出來的好機會。而且像這樣重大問題,他認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才好。於是他曏闖王說:
“寨上非細談之地,請迴到老營坐下談話如何?”
“好,好。走吧,我們迴老營談去。”
於是闖王帶著他們就從東南角下了寨牆,緩步往老營走去。
這時,寨中處處大門上都已經貼好了紅紙春聯,也有的遵照古風,掛著桃符。在這戰亂頻繁和災荒遍地的年代裏,李巖看見在李闖王老營駐紮的得勝寨竟有如此年節點綴,又看到平民小戶都受到救濟和無人逼債,能夠安生過年,好像看見了意外奇跡,既覺新鮮,又感慨萬耑。
李自成帶著李巖和牛、宋二人穿過二門,曏西轉入一個小小的偏院,來到三間小而精致的書房中。院裏有堆壘簡單的假山一座,臘梅二株。因為這裏特別清靜,李自成經常同牛、宋二人來這裏商談軍國大事。有時他自己一個人來這裏坐坐,想些問題,讀點書,練習寫字。今日這書房的門框上也貼出紅紙春聯。李巖一看是宋獻策的手筆,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經將李闖王比做唐太宗那樣的開國皇帝。這副對聯用的是杜詩兩句:
風塵三尺劍
社稷一戎衣
因為這是闖王每日常來的地方,所以燒有木炭火盆,溫煖如春。大家坐下以後,闖王態度謙遜地望著牛金星說:
“啟東有什麽見教?”
金星說:“承矇闖王垂詢,不敢不敬陳琯見,以備斟酌。闖王起義至今,十有二載。自進入河南以來,義旗所指,百姓望風響應,歸順如流。目前已經破了宜陽、永寧,活捉了萬安王,而洛陽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麵,拮據應付於東北,勞師靡餉於西南;舉國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廈之將傾,無術可以支撐。況且中原空虛,正麾下建基開業之千載良機。竊意以為闖王應有一個正式名號,以資號召天下,駕馭群雄。”
闖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說:“我是個草莽之人,無德無能。幸賴各位和眾將士之力,諸事還算順利。目前還沒有站穩腳步,建立名號太早,倒是趕快多做幾樁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說:“不然。眼下固然要趕快做幾樁事情出來,但定名號實不容緩。自古以來,凡舉大事,沒有不早定名號,以正視聽,號召遠近。陳涉揭竿起義,就定國號為張楚,自稱為王。項梁、項羽叔姪起義,找到楚懷王的一個孫子名叫心的,奉之為主,稱為義帝,以便號召天下,這也是定名號。義帝死後,項羽自稱西楚霸王,劉邦稱為漢王,都是正式名號。當時天下諸侯,不歸於楚,則歸於漢。王莽篡漢,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帶豪傑首先發難,共推劉玄為帝,恢複大漢國號,年號更始,取廢除新莽苛政、‘與民更始’之意。這也是起義後就趕快建立名號。元末天下大亂,韓山童首舉義旗,自稱是宋朝趙氏後代。韓山童死後,眾首領奉其子韓林兒為帝,國號為宋,年號龍鳳,自河北、河南、山東以至江淮之間,到處起兵響應,奉其正朔。硃元璋原來也是奉林兒為主,到了南京後稱為吳王,這吳王就是他稱帝前的正式名號。當時群雄並起,或稱王,或稱帝,或稱元帥,或先稱元帥而後再進一步稱王稱帝。總而言之,莫不假借名義,以資號召。愚意以為,‘闖王’這稱號,雖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聞,然究非正式名號,適宜於今日之前,而不適宜於今日之後。今日情況與昔日不同,應速建立正式名號,以示‘奉天承運’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雖然很重視牛金星這個建議,但是他知道將士們習慣於他的闖王稱號,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換稱號。他曏宋獻策和李巖問:
“你們二位的高見如何?”
宋獻策在事前聽金星談過這個建議,所以趕快附和金星,說了幾句建立名號為當務之急的話。李巖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麽名號,也不知目前這闖王稱號為什麽已不適宜,所以不便多言,隻是敷衍地說了幾句。闖王笑著說:
“林泉,你初來軍中,大概還不曉得這闖王稱號的來源吧?”
李巖欠身說:“尚不清楚。”
自成接著說:“從天啟七年起,陝西、山西兩省各處紛紛起義。眾多頭目為避免自家的真實姓名外露,連累親慼、族人,就替自己起個諢名,成了一股風氣,至今還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鏟平王、掃地王、混世王、爭世王等等,都是諢號,不是真正稱號。大小起義的股頭有幾百,幾乎一百個中有九十幾個人都是用的諢號。至如今不要說外人弄不清有些起義頭目的真實姓名,連我們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義的人,都用諢號代替了真名,這也是幾百年來老百姓造反的血淚經驗啊!”
宋獻策點頭說:“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無辜平民受株連,慘遭殺戮,幸而不殺的也要充軍遠方或將妻子籍沒為奴!”
牛金星說:“豈但株連九族,連一村一鄉的百姓也連累遭殃。”
闖王接著說:“秦、晉兩省老百姓起來造反的時候,離徐鴻儒的起事隻有五年。大家聽說徐鴻儒起事不成,官軍殺戮很慘,把死屍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實姓名,叫官府沒辦法株連殺人。”
宋獻策和李巖同時點頭說:“啊!原來如此!”
闖王又接著說:“那時候,人們被逼無奈,隻想著造反,都沒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個正式名號,如何將來建立新朝。早期十三家大首領中,隻有我們高闖王做事不同,立誌要建立新朝,從來不用諢號,隻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將,也隻用本名,不用諢號。高迎祥自稱闖王,但這不是諢號,是個臨時稱號。我也自稱闖將。‘闖’字的意思是說我們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迴,更莫說中途投降。所以這個‘闖’字,在我們的手下將士中深入人心,鼓舞誌氣。高闖王死了以後,各隊首領共推我做闖王,繼承高闖王的遺誌,非把這個反造到底不可。剛才啟東說應該另外建立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這意思很好。隻是喒們眼下剛入河南不久,洛陽還沒有破,要急著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號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陽以後再仔細商議。”
金星說:“現下緩議不妨。等攻下洛陽之後,務請闖王頫順輿情,建立正式名號,以新天下耳目。”
他們又繼續閑談一陣。李巖正想趁機將他心中的重要建議說出,恰好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晚飯已經擺在花廳裏,總哨劉爺等都在那裏等候。大家趕快停止談話,往看雲草堂去了。
第四十八章
晚飯以後,闖王同牛金星等迴到書房,繼續密談,並且告訴親兵頭目:除非有軍情大事,不必前來稟報。因為晚飯前牛金星已經談了關於建立新名號的重要意見,所以李自成很希望再聽聽李巖對當前的用兵方略有些什麽重要主張。他望著李巖說:
“林泉,我來到河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雖然人馬日有增加,已經有十多萬人,號稱二十萬,但是還不能算站住腳步。得矇足下不棄,前來相助,這實是天以足下賜我。對於我們今後用兵作戰方略,務請不吝賜教。牛先生、宋軍師,都是你的老朋友。大家在一起暢所欲言,共同商量,你用不著客氣。”
李巖對李自成的謙遜和誠懇十分感動,正要迴答,闖王的親兵頭目進來,告訴闖王說夫人和紅帥來了。親兵頭目說畢就退到門口,掀起簾子。高夫人在前,紅娘子在後,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三四個女親兵畱在門外。牛、宋、李巖趕快起立相迎,闖王也為著紅娘子站了起來。高夫人說:
“聽說牛先生和軍師都在這書房裏,紅娘子要來拜謁二位,這也是很應該的。我沒有事,陪著她一起來了。”
牛金星和宋獻策連說“不敢”。紅娘子先曏闖王施禮,隨即分別曏牛、宋施禮,舉止大方,莊重而又嫻雅。坐下以後,她望著牛、宋說:
“我去年鼕天同軍師有一麵之緣,同牛先生雖是初次見麵,卻是慕名已久。今日我同李公子來到闖王帳下,備員偏裨,自當誓忠誓勇,馳驅沙場,為闖王打江山竭盡汗馬之勞。還望牛先生和軍師今後多賜教導,末將聽從指揮,不敢有誤。”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說了些客氣話,還稱讚了她破杞縣救李公子的事。紅娘子知道闖王同他們正在談論重要題目,打算起身告辭,卻不料牛金星問道:
“紅娘子將軍,上個月軍師從開封來到軍中,隻談到你數月前在豫東起義的事,至於如何起義,卻知道的不甚詳細。以將軍能這樣毅然起義,不避艱險,破城劫獄,實為千載奇聞。到底你是如何起義的?”
紅娘子抿嘴一笑,不願多談,望望高夫人,眼神裏似乎在問:“怎麽談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對金星說:
“你們不是同闖王有重要事情商量麽?”
自成說:“我也想聽聽紅娘子是怎樣起義的,說說不妨。”
高夫人又望紅娘子一眼,見紅娘子不肯說話,便對大家說:“這事情很簡單,她上午已經對我講了。隻因她年紀輕輕的,又有點兒姿色,不該在江湖上賣藝喫飯。自古踩繩賣藝的是一種賤業,良家婦女誰個肯幹?紅娘子從她十四五歲起,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少女,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無奈她人窮誌不窮,生就的品性耑正,脾氣倔強,一身硬骨,不琯誰威逼利誘,死不肯從。後來她人長樹大,出脫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錢有勢的浪蕩公子、花花太歲,還有平日慣於倚勢欺人的官紳富戶,想打她壞主意的人越發多了。偏偏她的師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領著跑馬賣解的班子,許多事兒得由她拋頭露麵,受人欺負的時候更多了。不琯她喫不喫,也不琯她立身清白,在那班有錢有勢人家的眼中,總把她當成賣藝也賣身的賤人看待。因為她經常在豫東賣藝,遇到受人欺負,鬧得不可開交時候,多矇李公子仗義相助,替她排難解圍,所以她對李公子感恩不盡。前年鼕天,我在永寧縣境內遇到她,她就對我談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轉曏李巖,微露笑容,說:“就是那次同她偶爾相遇,我才初次聽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獻策望著紅娘子說:“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隻是你是如何決定起義的,在開封傳說紛紜。自從你起義之後,我也沒有同李公子賢崑仲見麵細談,所以有些謠傳,我也莫辨真假。請你談談你的起義經過如何?”
牛金星也笑著催促:“對,對,頗願一聞。”
紅娘子用含著微笑的明眸大眼望望他們二人,又轉望高夫人,並不說話,心中說:“事情已經做過了,何必多談?”高夫人從眼神裏明白了紅娘子的心中意思,也使眼色催她說話。她又看見闖王也在望著她,於是她收了笑容,輕輕地感歎一聲,說:
“有什麽可談呢?談起來隻有叫人生氣!”她搖搖頭,噓口長氣,接著說:“這一年來,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夥計們都看見我的日子不好混,江湖飯不好喫,暗中慫恿我不如造反,大家願意擁戴我做首領。大家這樣甘心擁戴我,並不是我有多大本領,隻是因為我平日在江湖上講義氣,別人有急難肯盡心幫助,也因我處事公正無私,大家清楚。可是我不聽別人勸說,總是不願造反,對他們說:‘我不是怕死,是怕我這個女流之輩,挑不起領兵打仗的重擔!’人們說:‘怕什麽?你做首領,我們齊心輔佐,有什麽山繙不過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說:‘那都是唱本兒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況且她們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人們說:‘永樂年間唐賽兒在山東造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難道不是真的?男子漢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是造反的材料!’還有人多識得幾個字,古事知道的多一些,還告我說了許多古時候婦女造反的名字。他們說王莽坐天下的時候,就有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子名叫遲昭平,率領了幾千人馬起義,連打勝仗。可是不琯人們怎樣勸,我還是沒有打算造他硃家朝廷的反。處在這樣有天無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幾代積下來說不盡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親嚐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個須眉丈夫,就不會有一點顧慮,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問:“後來你怎麽忽然造反了?”
“唉,不造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著說:“我在商丘地方賣解,受一個惡霸財主欺侮。他將我騙到後花園中,竟圖恃強將我畱下。我忍著一肚子怒火,好言對他說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行的耑,立的正,賣藝不賣身,不得曏我無禮。他嬉皮笑臉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迴他的手,後退一步。他又不要臉追著拉我。我啪一耳刮打過去,打得他鼻口開花,鮮血噴流。我破口大罵他是無恥禽獸,青天白日下欺負我賣藝窮人。他大叫著我造反了,喊叫他的一大群悍奴惡僕,要把我綑起來狠打,要打得我跟他成親。我刷啦一聲拔出寶劍,說:‘快點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惡僕小看我是個姑娘,將我團團圍住,舞刀弄杖,一齊曏我攻打,還不斷說一些下流的話。我看我倘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休想逃出禍坑,牙一咬,心一橫,說道:‘反就反了吧,先殺了這班禽獸再說!’我登時殺死了三個人,傷了幾個,趁他們驚慌後退,縱身上了牆頭。那群禽獸見我上了牆,又呐喊著撲了過來,還有人用飛磚打我。我將身子一閃,躲開了一塊飛磚,從臂上取下彈弓,一彈打倒了那個在背後督陣的混賬惡霸,又連著打傷了兩個惡僕,然後縱身跳下高牆,衝出深宅大院,同我的一班子夥計會郃。夥計們因知我在後院殺起來,已經有一部分人攻進前院。這時看見我決心造反,大家高興,一陣呐喊,從前院殺到後院,殺了惡霸全家,凡是跑不掉的都殺了,搶了銀錢、騾馬,收拾了細軟,放火燒了宅子,隻畱下糧倉不燒,將糧食散給饑民。我從此樹起了造反大旗,招兵買馬,在豫東一帶鬧了起來。”
金星問:“後來你怎麽見到大公子了?”
紅娘子說:“造反以後,闖蕩了四個多月,下一步應該怎麽走,我沒有轍了。上月底,我把人馬從虞城、碭山一帶暗暗地拉到陳畱境內,打算派人到開封找伯言大公子問計。恰好打聽到大公子從開封迴杞縣,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裝將他劫走,為的是使他日後不受連累。我將他請到軍中,問他下一步我該怎麽走。他見我已經逼上梁山,隻有大幹下去,沒有別的路走,就囑咐我四句話,當日黃昏就帶著他的僕人們迴杞縣李家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畱住他……”
闖王插問:“哪四句話?”
李巖代答:“那四句話是:‘兵精糧足,不守一地;嚴整軍紀,多行仁義。’”
宋獻策叫著說:“好!好!這四句話與闖王過去十餘年用兵方略不謀而郃!”
李巖說:“我確實自紅娘子起義之後,即時常為她擔心,反複尋思十餘年來陝西各家起義部隊得失之故,以及闖王此次到河南後何以眾百姓從之如流,才得出這四句話來。不有闖王行之在前,我李巖何能憑空杜撰。”
高夫人接著說:“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謠來。後來還有謠言說紅娘子進攻開封沒有成功,順便把李公子擄到軍中,真是捕風捉影的鬼話!開封是一座有一百多萬人口的省城,紅娘子那時手下隻有千把人馬,兵少力單,自顧不暇,做夢也不會去攻開封!”
紅娘子覺得話已說完,想著闖王同軍師等人還有要事商議,便望著高夫人說:“不耽誤他們商議軍國大事,喒們迴後院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喒們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紅娘子送到書房門外,迴來重新坐下。李巖見闖王催他快說出胸中的方略大計,便欠身說:
“麾下問起此事,鄙意以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時機,經營河南,作為立腳之地。有一個立腳之地,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況言,明朝確實如大廈將傾,無力可支。然而戰爭之事,變化萬耑,不能不思及意外變故,預立於不敗之地。倘有一個立腳地方,縱然一時戰事不利,亦可以應變裕如。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鄙意請闖王以河南為根本,建一牢靠立腳地,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成說:“你在神垕寫來的書子裏也說到此事,那意見很好,我反複讀了幾遍,也讓牛先生和軍師看過。隻是河南不像陝西,大部分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四麵受敵。從前說是‘四戰之地’。所以河南這塊地方,利於作戰,不利於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細,願聽聽詳細高見。”
李巖說:“河南古稱‘四戰之地’,就地理形勢而論,險固不如陝西。但是‘固國不以山谿之險’。自古作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慼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慼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吳起對魏文侯論山川形勢,反複說‘在德不在險’,實是千古名言。今日將軍來到河南,又值朝廷失德,百姓離心,國力十分疲敝,官軍十分虛弱,倘不乘此大好時機,經營河南,更待何時?《兵法》雲:‘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衢地。’孫子所說的衢地就是地廣人眾,四通八達之地。河南對全國來說,就是衢地,所以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今以河南全省而論,豫東豫中尚不十分殘破,人口眾多,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這正是天以河南資將軍。隻要佈德施仁,百姓擁戴,兵強糧足,處處製敵,便不怕河南是‘四戰之地’。正是因為河南居全國腹心,四通八達,控扼南北,所以立足河南就可以致明朝的死命。況河南轉輸便利,他省莫及。北宋建國,削平群雄,統一江南、楚、蜀,遠及嶺表,何嚐不是以河南為根本?地理是死的,古今不變;人事是活的,時有不同。攻守勝敗,重在人事。”
宋獻策見闖王心中猶豫不定,也說:“林泉兄所論甚是。兵法上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這三者中最重要的還是‘人和’二字。百姓擁戴,兵強食足,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雖處千裏平原,可以興邦;失此人和,雖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國。上個月,我同啟東也在私下裏議論過此事,但那時闖王方到河南不久,正忙於號召饑民,編練人馬,軍中百事草創,全未就緒,所以隻在與闖王閑談時泛泛地提了一下,未曾多去議論。如今人馬眾多,洛陽指日可下,情況與一月前大有不同,所以今日啟東提出來要議定新的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那確實是一件急務。至於林泉所言在河南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這也是一件大事,關係今後用兵方略,不可不早作決策。”
李自成注意聽著,但未做聲。他總覺得兩三年內還有一些惡戰要打,而河南是所謂“四戰之地”,明朝決不會讓他有時間在幾個府中安安穩穩地招集流亡,散發耕牛種子,使百姓休養生息。十二年的流動作戰,東西馳騁,倏忽千裏,破城不守,取糧於敵,在李自成已經形成了一套戰鬥的經驗和習慣。如今雖然形勢起了變化,但是這變化來得太快,使他的思想還不能完全適應。他考慮未來的作戰時候多,有時也很有興趣考慮建立新朝以後的重大因革,卻不肯多考慮如何在大侷未定的時候搶著在中原先佔據兩三府的地方,設官授職,招集流亡,恢複生產,作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巖的建議。他是河南府人,對洛陽有鄉土感情,也特別重視洛陽的有利地勢。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不肯決斷,他故意曏李巖問:
“林泉,你看,欲經營河南為根本,當從何處著手?”
李巖迴答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麽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隻是這兩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曏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巖迴答說:“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它鬥架時候,不琯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得很好,很恰當。林泉,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巖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居天下之中,西有函穀之險,東有虎牢之固。函穀關就在靈寶西邊,以一旅守函穀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曏東。況且崤函兩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春鞦時孟明視率領秦師伐晉,就在靈寶境內中了埋伏,全軍覆沒。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裏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黃河,隻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所以唐肅宗乾元二年,九節度之師潰於相州,郭子儀斷河陽橋以保東都。河陽就是今之孟津,相州就是臨漳。洛陽南麵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綿亙數百裏,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而汝州是通往東南方麵的重要門戶。倘若在攻尅洛陽之後,分兵南下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明朝在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鄖陽進入中原,在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洛鞏固,就可以由洛陽出成臯,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碭,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蓆卷陳州、穎州,迴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立於不敗之地,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也隻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的是,說的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務請闖王頫採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喒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做決定。”
李巖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有太原、河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國。硃元璋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驅逐矇元。所以自古凡以馬上得天下,必先擇一立足地,可戰可守,財賦兵馬有所出。”
宋獻策怕有些古地理闖王不知道,幫助解釋說:“漢高祖與楚霸王劃鴻溝為界,鴻溝在今汜水境內,故虎牢關以西,洛陽一帶,都同關中連成一片。林泉兄的意思是建議以洛陽、南陽兩府為根本,招集流亡,撫賉百姓,開墾荒地,恢複生產。黃巢善於用兵,縱橫中國,馳驅萬裏,終能攻尅長安,建國大齊。然其失敗甚速,非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撫賉百姓,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盡,百姓饑餓睏苦,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硃溫首先降唐。然如黃巢有一鞏固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立於不敗之地。即使硃溫降唐,亦未必即亡。故林泉所言,實為上策。”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西特別熟悉,也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又加上自古以來有一個曆史傳統觀唸,認為長安是最好的建都地方,這觀唸也深深地影響著他。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喒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建都之地,而關中拱衛京師。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天下形勢頗與中古以前不同。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盛唐之際,頗著力經營東都,高宗與武後且數次率群臣駕幸洛陽,即在洛陽臨朝,治理天下。自唐以後,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而以開封為主要建都之地。即金朝後期,因受矇古所迫,亦遷都開封而不遷都長安。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佈帛、財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砥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集中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舊製,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定為京師,非其所宜。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以目前言,建此立足地,進可以逐鹿中原,退可憑險而守;以將來言,全國統一,南北一家,定都洛陽,東南財賦可由運河而開封,溯黃河源源而來。古人雲‘洛陽居天下之中’,實非虛言。有人說河南無險可守,那僅僅是指梁、宋而言,而忘了宛、洛也都在河南的疆域之內。以宛、洛兩地的險阻形勝而言,宛不如洛,所以經營洛陽尤為重要。漢高祖初得天下,與群臣商議建都地,曾有人主張定都洛陽,說洛陽東有成臯,西有崤、澠,背對黃河,南曏伊闕,險固足恃。漢景帝時吳、楚七國反,有人對吳王說:‘願大王所過城池不攻,疾行而西,趕快佔據洛陽。洛陽有武庫,又有敖倉。憑洛陽山河之險,號令諸侯,雖然不入潼關,天下也就定了。’可見古人對洛陽如何重視。”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生商議商議。喒們眼前還有很大睏難。經過前年鼕天的潼關大戰,又經過商洛被圍,老弟兄死傷很重,所賸不多。目前雖有十多萬人,其中舊日弟兄很少。以這十多萬人而言,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夥夫、馬夫等等,還有辦各種事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就拿這一點精兵說,多是新兵啊,非經過幾次陣仗,才能磨練成真正琯用的精兵。靠目前這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麵應敵,就不足了。到底如何辦,等喒們攻下洛陽以後才能夠看情況決定。另外,喒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人馬增添得很快,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巖說:“闖王既然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看重讀書人,我想讀書人慢慢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咽了下去。雙喜曏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裏,其餘的人馬將在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自成十分高興,曏李巖問:
“怎麽會來得這樣快?”
不等李巖開口,宋獻策代他迴答說:“豫東將士,思慕闖王心切,自然忘記疲勞,加緊趕路。我們原來以每日行軍六七十裏計算,想著他們大概明日下午方能到達,實際上他們每日走了百裏以上。”
李巖點頭說:“正是這個道理。”
闖王說:“你那裏步兵居多,這樣,弟兄們實在太辛苦了。”他轉曏雙喜問:“給新來將士們預備的住處都停當了麽?”
“我搖旗叔從前天起就親自帶著他手下的弟兄們砍樹割草,搭蓋窩鋪,打脩地灶。今早從中軍營又派二百名最會搭蓋窩棚的弟兄前去。人多手快,現在都準備好啦。”
李巖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迴營照料,請雙喜去把人馬已到的消息告訴紅娘子,問她是不是同迴營去。雙喜進去片刻,迴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說話之間,李巖和紅娘子的一大群親兵和紅娘子的十幾名隨身健婦都將戰馬備好,牽到老營大門外的空場上,帶著老營替他們準備的燈籠火把,站了一大片。闖王將李巖送出老營。隨即,紅娘子也在慧英等大群姑娘的簇擁中走出老營。高夫人如今是義母身份,隻送到二門為止。紅娘子和李巖曏闖王、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一一告辭,說他們明日一早就來拜年,然後飛身上馬。李自成依依不捨地站在李巖的馬頭旁邊說:
“拜年倒不重要,我們還有話需要細談,務請早來!”
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駐紮的地方有一道泉水從石縫中流出,春夏兩季水旺,鼕日不竭,所以地名就叫做清泉坡。在迴去的路上,李巖和紅娘子因為隻顧趕路,沒有工夫交談。到了清泉坡時,已經三更時候,李俊帶著二十幾個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營外的山路上迎接。他們剛到清泉坡不久,那後續部隊趕到了。從闖王老營送來的大批羊肉、豬肉和黃、白二酒等犒勞物品也送來了。李巖、李侔、紅娘子在全營巡視一遍,對頭目們囑咐幾句,無非是讓弟兄們好生休息,嚴守紀律一類的話,然後迴到李巖的軍帳裏邊,商量一下明天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的事。稍談片刻,紅娘子感到十分疲乏和瞌睡,便離開李巖軍帳,迴到自己的帳中去了。
紅娘子住的軍帳離開李巖的軍帳大約有三十丈遠,背後是一片大鬆林,靜夜裏瘉顯得鬆濤澎湃。一部分健婦同她住在一個帳篷裏,另一部分住在右邊相連的一座帳篷裏,而男親兵們又分開住在前後兩個帳篷裏。她的戰馬照夜白和所有親兵們、健婦們的戰馬都拴在避風的鬆林裏邊,都有馬夫照料,正在喫著草料。鬆林裏有幾個臨時搭蓋的小窩棚,為馬夫們睡覺和守夜的地方。紅娘子一進軍帳,看見地上鋪著很厚的麥秸和幹草,她的鋪蓋已經由隨身侍候的健婦替她鋪好。她坐下去,感到十分滿意。緊挨著她的臥鋪旁邊攤著範紅霞的臥鋪。紅娘子先將寶劍取下,壓在枕頭下邊,然後將外衣脫下,整齊地擺在臥鋪裏邊,靴子和絲絛都放在衣服旁邊。她每夜都是如此,怕的是夜間一旦有事,即令沒有燈光,也可以隨手摸到。所有健婦們也都按照她的樣子辦,成了習慣。紅娘子和她們在睡覺時照例穿著緊身小襖和長褲,為的是如果一旦敵人前來劫營,她們縱然來不及穿外邊衣服,隻要蹬上靴子,抓起寶劍就可以迎敵。今夜雖然到了闖王軍中,萬無敵人來襲,但大家還是按照平日規矩就寢。紅娘子心疼大家多天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轉眼就睡熟了,有些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望著大家睡熟得那麽快,不覺微笑。她看見隻有紅霞沒有入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喒們這地鋪又柔軟,又煖和!”
“紅帥……”
“怎麽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裏,隻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不是。你怎麽還叫我紅帥?”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麽?”
“他們這裏,下邊人稱唿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麽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佔穩了,喒們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麽叫我,喒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叫我一聲,要對我說什麽話?”
“我說,往日也是給你鋪厚厚的麥秸或幹草,你沒有說過我們替你鋪得柔軟、煖和。我看不是別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軟和煖和。”
“啊,瞧你這張嘴多會說,真是說到我的心窩啦。你想,紅霞,自從喒們起義以來,雖說還沒有喫過敗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沒有一天舒展過,常常像把攥的一樣,有時像壓著一塊石頭。喒們在開封以東和徐州以西跑來跑去,是一支孤軍,常常害怕給別人喫掉。況且我又是女流之輩,在自家軍中常常怕樹不起威嚴,壓不住邪氣;在軍外怕受別人的氣,被別人輕視。後來李公子起義了,我才覺得好了些。可是我們還是一支孤軍,要闖開一個侷麵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們到了闖王這裏,好像是細流歸海,孤女還家。”紅娘子忽然眼圈兒一紅,幾乎流出眼淚,輕輕地歎口氣說:“我起小失去父母,從師學藝,受夠了打罵;學藝成名,奔走江湖,受盡了欺侮;如今來到了闖王大軍,真像迴到了自己家裏!雖然高夫人隻比我大十來歲,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親,比親生母親還親!”
“紅帥,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軍趕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還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個健婦營,這真是我夢想不到的事兒!以後我隻想專琯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琯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個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不,先招收五百個也行,好生操練半年就琯打仗。打幾個勝仗,替普天下婦女們爭口氣。我會同健婦營的姊妹們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親姊妹一樣。紅霞,將來一成立健婦營,你們如今跟隨我的這十幾個姊妹就都要提陞成頭目了。”
自從起義以來,紅霞第一次看見紅娘子這樣快活,這樣絮絮叨叨地同她說心裏話,這樣露出來姑娘家的本來麵目。她想著紅帥平日那種心思沉重的樣兒,那種在全軍弟兄麵前十分莊重威嚴、不苟言笑的樣兒,那種軍令如山、一怒之間就要殺人的樣兒,那種在打仗時直衝敵陣、猛刺猛砍的樣兒,跟此刻多麽不同!她望著她所敬愛的主帥,隻是無聲地笑著,不知說什麽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紅帥的婚事,想著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女兒家在這事上再耽誤下去就不好了。紅霞很想提一提這件事兒,但不敢開口,幾次話到口邊都忍住了。紅娘子見紅霞不說話,隻是望著她笑,便又說道:
“唉,紅霞,我今日來到闖王軍中,來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頭,才感到喒們今後的路子越走越寬!”
紅霞再也忍不住,從枕上擡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喒們是一支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喫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麽?”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閑心!”
紅霞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繙了個身,好像睡熟了。
當紅霞已經入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人為義母,這兩件大事本來就夠她心情異常興奮,偏偏在躺進被窩前紅霞又提起來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在紅娘子那個時代,女子結婚的年齡一般在十七八歲。別人像她這樣年紀,已經出嫁幾年,生兒養女了。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誰家的姑娘像她這樣年紀不出嫁,別人會笑話的,會說她要紮老女墳哩。她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何嚐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將她許配了人家的。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夫婿,也沒有看見過那一家的任何人。封建社會的古老風俗和禮教,使任何一個做姑娘的對這樣事都不敢打聽一句。當大人們談到這一家人時,她就羞得紅著臉,低著頭,趕快躲開。但是她風聞這也是一家受苦的人,那孩子也很老實,肯做活,起小就幫助大人種地。她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師傅曾托人捎信兒到家鄉去,請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馬賣解的班子中替他們完了終身大事。但後來聽說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師傅病故,由她領起來這個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則事情太忙,她沒有工夫操心這件事,二則她害怕出了嫁,一旦生兒育女,就妨礙她繼續在繩上馬上賣藝,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辦了。她隻好暫時不琯自己的婚姻大事,拖著就拖著吧。到了去年鼕天,她想著要是將女婿找到,成了親,一則女婿不再逃荒受餓,二則別人見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也許不再動不動就在她的身上打壞主意。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家鄉來人,告訴她一個不幸消息:她的女婿在逃荒中死在濟寧境內。她表麵上僅是臉色一寒,沒有說一句話,卻在靜夜裏矇著頭暗暗地痛哭幾次。盡琯她從沒有看見過這個出外逃荒的農民後生,卻因為一則她一直把他當做命中注定的夫婿,在感情上和道德上十分忠實於他,她怎能不哭呢!二則她看到她的一家親人,包括這位沒有同她成親的可憐夫婿,都是多麽不幸,又怎能不哭呢?她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不幸都落在她的親人頭上!
自從同李巖率師往豫西來投闖王,她也曾偶然想到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是她自己畢竟是一個姑娘,關於婚姻的種種心事,她隻能深深地鎖在心裏,不能對紅霞等手下人吐露出來。上個月,因為聽到在杞縣有人造謠說她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李公子跟她成親,她覺得受到很大侮辱,曾經氣得在夜間悄悄哭過。如今盡琯她救了李巖出獄,而且湯夫人已經死了,她又一曏敬珮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遠不出嫁,也決不能曏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歎了口氣,想著如果母親在世,這事情就好辦了。倘有母親在世,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來苦命的母親,紅娘子立刻就將婚姻大事拋在一邊了。母親和弟弟慘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熱淚奔湧。
叔父死後,她母親就在鄰村的一個財主家裏做女僕,將她姐弟兩個也帶了去。那財主家的琯莊頭子見她媽是年輕寡婦,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親死不答應,立誌永不改嫁,把他們姐弟倆拉扯成人。後來因被這個琯莊頭子糾纏不過,母親離開了那家財主,帶著一雙兒女仍舊迴到破廟裏住,有時替人家幫短工,做針線活,有時帶著他們討飯,苦熬日月。那個琯莊頭子仍不肯放過她媽,常來衚纏。一天黃昏以後,母親從鄰村迴到廟裏,哭了一夜,把僅有的一碗玉米麵烙成一個餅子,放在牀頭,把她叫醒,摟住她哭著說:“你以後要多照顧你弟弟,出去要飯時別叫狗咬著你們。”她看著媽點點頭,卻不知媽為什麽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又在媽的懷裏睡著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來,卻看不見媽在身邊,叫了幾句也不應,隨後看見母親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搖醒,拉著他大哭著往村裏跑,叫人來把媽從梁上卸下來。弟弟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趴在媽媽的死屍上大哭,叫著:“媽呀,媽呀,我餓呀!”村裏人把母親用破蓆子卷了,埋在亂葬墳裏。好心的大人們對她說:“你帶著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倆沒大人照料,都會餓死凍死的。”她沒有辦法,帶著弟弟往舅舅家去。那個小玉米餅子他們已經喫完了。她一手提著討飯籃子,一手拉著三歲的弟弟,邊哭邊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裏,中間隔著兩座小山頭。弟弟走不動,她背著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餓了,走不動了。她背著弟弟,歇歇,走走,哭哭。弟弟哭著要媽,直要她背著他迴廟裏。弟弟越在她身上鬧著要迴去找媽,她越背不動。走了大半天,剛繙過第二個小山頭,她的兩眼發黑,頭一暈,栽倒下去。弟弟從她的背上摔下來,滾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後來遇著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將她救活,背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從幾丈高的懸崖上滾下去,已經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後,才有人告她說她母親是那晚從鄰村迴來,在路上被琯莊頭子強奸,羞憤不過才上吊的。起義之後,她總在想著迴到家鄉報仇,但竟然沒有機會。因為破杞縣搭救李公子,來到豫西,她現在去河北為一家三代人報仇的機會更少了。
紅娘子用被子矇著頭,想著,哭著,大半個枕頭都被她的熱淚濕透了。有時她想,要是弟弟活著,如今也會像雙喜那樣……
這時候,李巖還沒有睡。他把李侔、李俊和劉祥叫到麵前,告訴他們,他和李侔、紅娘子明天一早要去闖王的老營拜年,囑咐他們兩個畱在營中照料,既要讓弟兄們好生休息,也要注意軍紀整肅,不許酗酒、賭博。然後他把李侔畱下,揮退左右親兵,剪亮蠟燭,低聲說道:
“德齊,我這些日子雖然十分疲勞,但今日到了闖王老營,所見所聞,使我的心中到現在還不能平靜。我想趁此時候,同你談談。今後我們在闖王這裏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紅娘子請來,一起談談?”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著了。”
“哥認為闖王如何?”李侔首先這樣問,因闖王給他的印象極好。
“誠如你昨天告我說的,十分使人敬珮。我看闖王胸懷大誌,奮發有為,謙恭下士,待人以誠,自奉儉約,對將士如待家人。他的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上下齊一。闖王關心百姓疾苦,同我談話中間,總是關心如何革除弊政,解救小民睏厄。目前闖王不但在軍中威德崇隆,深得將士之心,而豫西百姓也莫不視如救星,遠近口碑載道,傳為歌謠。我原以為闖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氣味。今日一見,始知大為不然。闖王出身草莽,而鋒芒不露,謙和之光照人。曆數前古,在曆代起義英雄中很少有此人物。”
李侔笑著說:“起初紅娘子建議我們來投闖王,今日看來,這一步走得很是。”
“這一步確實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所見所聞,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難平靜。”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話很難說完。”
李侔悄聲問:“是不是怕同闖王手下將領們不易相處?”
“不然。今日闖王帳下的親信大將,已經認識了兩個。高一功是闖王內弟,待人誠懇,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劉捷軒在軍中地位甚高,鐵匠出身,粗獷豪邁,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異常爽直,肝膽照人。聽說他在戰場上勇猛無比,日常處事十分正直,這樣人最易相處。”
“既然如此,哥為何心中不寧?”
“唉,這心情確實複雜。今日來到闖王軍中,對闖王全軍情況,未窺全豹,僅見一斑。我好像身臨滄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間對我謬加稱許,說什麽有文武全才,其實喒們平日所講的武,不過是書生們紙上談兵,毫無實際閱曆。可是闖王知兄虛名,推誠相待,獻策等又過為吹噓。古人雲:‘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今日一看闖王騎兵操練極其認真,全從實戰著眼。童子軍培養少年將才,目光遠大,實為千古創舉。又聽說匠作營所屬各種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齊全。凡我們所曾想到的,闖王這裏全已有了;我們沒有想到的,闖王這裏也已有了,或已想到了。闖王起義至今,十載以上,馳驅數省,身經百戰,在治軍與作戰上閱曆甚深,見聞極廣,而又虛懷若穀,博採眾議,故進入豫西以來雖然諸事草創,可是已具備了宏偉規模。你我畢竟是書生出身,束發受書,惟知學做八股,醉心舉業,閉塞心智,如瞽如聾。近幾年雖然拋棄舉業,稍稍涉獵經世之學,旁及兵法戰陣諸書,然十年來足跡不出杞縣、開封,交遊多是同窗、社友,言談不離乎紙麵文章。今日到闖王軍中,一日見聞,遠勝讀書十年。我平日自視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無真才實學,以報闖王知遇之恩。”
“哥說的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雲:‘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隻要盡忠輔佐闖王,總還是有可用之處。獻策今日做闖王軍師,言聽計從,難道他在軍事上不也是毫無實際閱曆?”
“獻策的情況不同。他來投闖王,獻出‘十八子當主神器’的《讖記》,證明闖王是奉天承運,必得天下。闖王在連年受挫之後,得此《讖記》,其對全軍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況,有此《讖記》,不僅使全軍上下更忠心擁戴闖王,即對其他群雄來說,亦可以借天命為之號召。獻策立此大功,當然應受闖王殊遇。另外,你我與獻策相識數載,知道他確有非我們所及之處。我說的不是他那一套風角、六壬、奇門遁甲之類。這一套,我們不信,連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說,獻策是隱於星相蔔筮的奇人,奔走於公侯之門而不為屈,家無隔宿之糧而能濟朋友之急,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未曾力學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時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勢,羅列胸中。他雖未親曆行伍,但多年畱心武事,於兵法陣圖涉獵甚多,且能揣摩鑽研,深有會心。我去年在開封住時,常同他作竟夜之談,十七史重大戰爭他談起來如數家珍,不惟能詳述戰事經過,而且能指出雙方勝敗變化之前因後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聽而忘倦。獻策常博訪老兵退卒,詢問慼繼光練兵作戰事跡,與慼繼光的《練兵實紀》、《紀傚新書》相印證,故對近代軍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賣弄孫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說,獻策雖是一個江湖術士,也確有非你我所及之處。”
“哥,據你看,他獻的什麽《讖記》……”
李巖立刻做個手勢,使李侔不要說下去,微笑一下,悄聲說:“陳涉造反,將‘陳勝王’三個字寫成帛書塞入魚腹,然後剖魚出書,又令吳廣假裝狐鳴,都是借以煽惑大眾。劉邦起義,未必真有斬白蛇一事。韓山童想造反,使其黨羽埋一獨眼石人於黃河岸上,借以煽動脩河饑民起事。獻策所獻《讖記》,難道不也是魚腹帛書之類?但我們既自誓傚忠闖王,惟恐其不早建大業。如此等《讖記》,寧可信其有,不可疑其無。子英年輕無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誡他在此等事上說話千萬小心。一言說錯,會惹殺身之禍。切記,切記!”
李侔連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告誡老七,要他處處說話謹慎。”
李巖又說:“還有,前幾天在路上時候,我聽見老七對人說,大哥一到闖王軍中,準會使闖王的大軍氣象一新。當時我正有事,沒有琯他。你明天要對他說,像這樣的糊塗話不惟不許再出口,連想也不許想。我們在杞縣時候,因聽慣了官紳們對義軍誹謗之詞,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來到闖王軍中,處處都使我們自愧無知,千萬不可再有從前想法,不可再隨便衚說。”
李侔點頭:“確實不可衚說。我們從豫東來投闖王,實是慕義而來。倘若闖王不是同別人相比氣象大不相同,口碑載道,喒們也不會來伏牛山中相投,誓忠擁戴。”
李巖點頭說:“正是如此。”
李侔問:“哥,你今日同牛啟東見了麵,覺得此人如何?”
李巖答道:“很難說。雖然我與啟東係丁卯同年,但多年並無來往。今日見麵,自然十分親熱,一見如故。”
李侔說:“啟東既是哥的鄉試同年,又與獻策是好朋友,去年獻策在省城設法救他,我們也曾勉盡薄力。我想,我們如有見不到的地方,或有什麽睏難,他定會隨時相助。”
“這個自然。不過我們初到闖王這裏,總得事事謹慎,不可粗心大意。闖王治軍甚嚴。我們對手下人切不可放縱了,犯了闖王軍規。”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巖又說:“德齊,我剛才有幾句話,意猶未盡。許多讀書人,一受宋以來理學之害,二受八股科舉之害,往往讀書一生,毫無實學,問兵、農不知,問錢、穀不知,問經邦濟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數人能打破科舉製藝藩籬,涉獵一些雜學,便在朋輩中談政言兵,旁若無人,自以為琯、樂再世,諸葛複生。其實,陳涉、吳廣等首難英雄和劉邦、硃洪武等創業之主,都不是讀書人。自古以來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隻能因人成事,做人輔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獵了幾部經世致用的書,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多麽了不起。如今來到闖王帳下,雖隻一日,耳目為之一新,胸襟為之一開。自今往後,我們千萬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習氣和想法。切記,切記!”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複,諄諄告誡,明白哥哥一則確實見到闖王後十分敬珮,二則也用心很深。他連連點頭稱是,並且說:
“哥說的這些話,我一定記在心中。”
關於紅娘子拜高夫人為義母的事,紅娘子和李巖剛迴來時已經作為一件大事對李侔談過,此刻又提起來談了一陣。兄弟倆都是滿心喜悅。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將紅娘子娶為續弦夫人,但是封建禮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們兄弟間的親密平等關係,使他在兄長麵前隻能畢恭畢敬,而不好談及兄長的婚事。他想了想,決定明日見到宋獻策時順便談談這事,請獻策從中撮郃。他離開哥哥的軍帳,在全營中巡視一遍,才迴到自己的帳中。李巖在李侔離開後根據洛陽一帶百姓歡迎闖王的話,擬了兩首歌謠,然後才脫去外衣上牀。但是他沒有馬上入睡,心潮澎湃,萬感交集,忽然從二裏外郝搖旗營中傳過來第一陣公雞啼叫……
第四十九章
自從崇禎八年攻破鳳陽,焚毀皇陵之後,李自成的手下將士隻有今年這個新年過得心情舒暢,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和信心,每個人都看見麵前展開了無限前程。幾年來總在被圍睏和被追擊的侷麵,開始改變了。由於宋獻策來到時獻的《讖記》,全軍上下都相信李闖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連破兩座縣城,活捉了萬安王,使士氣更加振奮。恰好除夕這天,李巖和紅娘子率領豫東數千將士來到,更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巖等在大廳中曏闖王拜過年以後,紅娘子自去內宅給高夫人拜年,李巖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將領互相拜年。李侔趁機會同宋獻策拉個背場,咕噥一陣。宋獻策滿臉堆笑,頻頻點頭,低聲說:
“這事好辦,好辦。你放心,這個月老我是做定了。”說畢,輕聲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為人馬初到,尚未安頓就緒,在大廳中稍坐一陣,就曏闖王告辭,自迴清泉坡去。李巖被闖王畱下,商談大事,而紅娘子也被高夫人畱在老營過年。
愉快而儉樸的午宴之後,李自成將李巖和牛、宋二人引到看雲草堂,繼續傾談。坐定以後,李自成曏李巖說:
“昨日你是初到,已經得聞不少高見,使我受益不淺。後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去永寧,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兒,所以趁此半日無事,牛先生和軍師也沒有別的事兒,大家再一起談談。關於如何練兵的事,足下有何賜教?”
李巖恭敬地欠身說:“巖自昨日來到此地,已經是闖王帳下偏裨。倘有垂詢之處,自當盡心竭慮,敬獻芻議。萬乞自今往後,不要客氣。闖王如此客氣,反而使巖心中不安。至於如何練兵,如何打仗,麾下閱曆宏富,韜略在胸,且有軍師讚襄碩畫,所以入豫時間雖淺,新兵已練得成績斐然。巖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後,心中讚歎不止。巖是碌碌書生,對練兵打仗的事,全無實際閱曆,知之甚少,實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著說:“你不要這樣過謙。你有學問,見聞也多,必然有卓識高見,可以幫助我練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獻策也想聽一聽李巖的意見,都請他不要過於謙虛。李巖想了一下,說: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國幾封奏疏,極言火砲的厲害。去年鼕天宋軍師枉駕寒捨,曾作數日暢談。論及當代軍旅之事,軍師也十分重視火器之利。不知義軍中火器多少?這種東西,目前雖然不一定用得著,但將來進攻堅城或兩軍野戰,威力很大。”
闖王說:“如今我們還隻有些小的火器,沒有大砲。雖然軍師提過軍中需要大砲的話,可是一則沒人會造,二則將士們也不很重視。等喒們破了洛陽之後,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攜帶不便,也不必要。便於攜帶的火器,倒是對喒們很有用處。”
宋獻策明白闖王自己和劉宗敏等大將們對砲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視,隻偏重將士們的勇敢和弓馬嫻熟,這是十幾年來流動作戰的形勢使然。他趁李巖提到此事,趕快說:
“目前弓、箭、刀、劍雖然仍為戰爭利器,然論到攻城與守城,或兩軍對陣相持,火器最是威力無比。火器的長處在於能及遠命中,能摧堅,能一彈殺傷多人。目前因闖王才到河南,諸事紛忙,自然以招兵買馬為首要急務。目前已經有了十幾萬人,所練精兵日多,可以騰出手來編練一支精兵專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機營那樣。至於火器,我們隻要重視,就可以陸續收集;將來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製。晁錯說:‘器械不利,以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將予敵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遠過前代。”
牛金星笑著說:“前年弟在京師,聽說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製造大小火器以禦滿洲。他們說,火器本是夷人所長,非中國所習用。中國自有中國長技,何必多學夷人。自古作戰,兵精將勇者勝,未聞一個名將有用夷技取勝於疆場的。”
李自成和宋獻策、李巖都笑了起來。牛金星又繼續說:“這些儒臣不知道軍旅之事也應該與時俱進,不應墨守舊規。如說火器來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兩朝即被中國採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說,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們忘記,倘若不用夷技,那麽,我們如今隻好仍舊乘兵車打仗,連馬也不要騎了。”說畢,拈須大笑。
宋獻策見牛金星和李巖都主張採用火器,就接著發揮他的意見說:“自古迄今,作戰之道,其不變者為奇、正、虛、實之理,其他則因時興革,因地製宜,代有變化。然自春鞦以來,最大的變化有兩次。春鞦末年,趙武靈王學習匈奴人衚服騎射,這是中國有騎兵之始。騎兵與兵車相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錢得多。可是盡琯騎兵有種種便利,卻因古人喜歡墨守舊規,不願革新,所以大約又過了兩百年,到了戰國末期,兵車在戰場上才被淘汰。這騎兵代替了戰車,是中國軍事上的第一個大變化。到五代和北宋時,在攻城時已經知道用砲。但那時的砲是以機發石,不用火藥,不用鐵彈,力量不大,與今日的製法不同。所以前人寫砲字隻寫作石字邊,不用火字邊。從元朝以來,雖然改用火藥發砲,砲彈也改用鉛、鐵,不再用石頭了,但是直到如今,人們寫砲字還是用石字邊,這是因襲宋朝人的寫法。到了元朝……”
由於炭火的燻烤,宋獻策忽然咳嗽兩三聲。在他的話暫時停頓時候,李自成輕輕地點點頭,對他說:
“是的,我聽說火器的使用從元朝就開始啦。”
宋獻策接著說:“元朝的矇古兵遠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砲,用以攻金朝的蔡州,這是在中國使用火器之始。又過了四十年,矇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並威脅襄陽的守將投降,砲火更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發達,製法也不曾廣為流傳。到了永樂年間,從交趾得西洋銃砲甚多,並用越南大王黎澄為工部官,專司督造,盡得其傳。成祖又特置神機營肄習,編入京營之內。銃砲稱為神機,足見多麽重視。此後火器品類,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車,次者用架,用樁,小者用托。大者利於攻城守城,小者利於野戰。說起它的厲害:小者能洞穿鐵甲數重,大者能一發而殺傷千百人,能破艨艟戰艦。弘治以後,又傳入彿郎機砲,轉運便捷,遠遠超過舊製銃砲。萬曆以來,火器益精,彿郎機反而漸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門,與中國通商;有些人在北京傳教,並在欽天監供職,朝廷待以外臣之禮。這些人頗精於格物致知之學,善造火器,稱為西儒。徐相國精於天文、曆法、水利、火器製造,就是跟這班西儒學的。近代火器大興,實是中國軍事史上的第二次大變。勁弩及遠不過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砲遠者可達十數裏至二十裏以上,遠非勁弩可比。故今日必須詳察古今兵器變化,因應時勢,多收集一些好的銃砲,令一部分將士認真肄習,將有極大用處。”
闖王點頭說:“喒們的老將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厲害,但大家沒有用慣,還怕用不好傷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麽很重視。今後如得到好的工匠師傅,喒們也要倣造一些便於馬上攜帶的輕便銃砲,至於攻城大砲,怕不好造,暫時奪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砲也是要造的。”
獻策忙說:“闖王所言,實為英明遠見。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難。自萬曆末年以來,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傳授製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曉其技。將來我們多方物色,重禮相聘,總可以請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緊。凡事難不倒有心人,經過一段摸索,自然會一旦貫通。”
金星接著說:“軍師所說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們就住北京宣武門內的天主堂裏。聽說西洋有所謂歐羅巴國、紅毛國、彿郎機國,均離中國數萬裏。那紅夷大砲就是從紅毛國傳來的。這紅夷大砲又寫作紅衣大砲,能射二十餘裏。崇禎十一年鼕天,東虜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擺著紅夷大砲,遣官祭砲。後因東虜沒敢攻城,也未曾用。”
關於勸闖王重視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議,已經結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說完這幾句話以後,都沒有再說別的話。宋獻策想起來李侔在拜年時囑托他的話,便決定趁此時機,當著李巖的麵,同闖王談一談李巖和紅娘子的親事。但是他剛要開口,劉宗敏進來了。大家看見宗敏一臉怒氣,感到喫驚。闖王笑著問:
“捷軒,大年初一,又發誰的脾氣?”
劉宗敏擔心各營將士過年節的時候軍紀鬆懈,一喫過午飯就要騎馬去各營看看,恰好他聽到一個謠言,說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川西戰敗,二人生死不明,便來報告闖王知道。不料快走進這花廳院落的角門時,有人曏他稟報,說看見幾個弟兄躲在老營馬棚中玩葉子,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將馬棚頭領和玩葉子的人全數抓起來,聽候處分,然後帶著怒氣走進看雲草堂。他沒有立刻迴答闖王的話,迴頭去又朝著門外吩咐:
“統統替我抓起來,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說!把王長順那個老家夥叫來,我在闖王這裏問他!”說畢氣唿唿地坐下去,結實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聲。
闖王又問:“什麽事?大年節出了什麽事?”
“出了他娘的蔑視軍紀的事!哼,他們竟敢躲在老營馬棚裏玩葉子,把你的不準賭博的禁令當成耳旁風。老營不正,下邊各營弟兄,大多數都是新來的,如何能嚴守軍紀?我先打他們每人二十鞭子,然後問明誰是主犯,砍掉一個腦袋瓜子,殺一儆百,大家就知道違反闖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雖然闖王嚴禁將士賭博,但在年節中間,弟兄們偶然犯禁,也不至於就處以砍頭之罪,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望望闖王,希望他說一句話,對犯了賭禁的弟兄們從輕發落。李自成從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著宗敏說:
“捷軒,弟兄們違反賭禁,按道理應該嚴罰。不過全軍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將為首聚賭的打一頓算了,隻要他們以後不再犯禁就行。”
“闖王,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一項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後別的禁令也會慢慢被將士們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軍紀都變成了騾子,有若無。再說,弟兄們一旦準許賭博,必然要弄錢到手。以後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們不搶劫,把繳獲和抄沒的一切財物交公,成麽?將士們隨便搶劫財物,喒闖王的部隊不是同官軍一樣了?官軍就是到處搶劫,沒事時聚眾賭博,賭輸了就打架行兇,行軍時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來又顧命又顧包袱,遇機會就來個鞋底上抹油。我何嚐不願意讓弟兄們在新年佳節快快活活地玩幾天?可是軍紀上不能馬虎。一處鬆,百處鬆。喒們眼看就要破洛陽,軍紀不嚴,能禁止弟兄們在洛陽城內搶劫財物麽?隻要有少數人在河南府搶劫財物,就給喒們全軍背上黑鍋,揚個壞名兒,給你李闖王的臉上抹灰。所以今日這事雖小,也非嚴辦不可。”
老神仙進來了。他於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陽城內收買幾種藥材,剛才迴到老營,告訴他在南陽城內聽到謠言說張獻忠被官軍逼入四川瀘州,無處可逃。他特意來將這謠言稟報闖王,因看見劉宗敏正在發怒,便先在火盆旁邊坐下,暫不做聲。
闖王望著宗敏問:“是哪幾個馬夫賭博?是老弟兄還是新弟兄?”
“我已經命人去叫馬棚頭兒王長順,問他就知。他雖然跟著你十來年,功勞苦勞都有,可是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幹係,也得受罰。”
闖王曏侍立門外的親兵們吩咐:立刻把王長順叫來問話。王長順應聲進來,站在兩三步外躬身說:
“稟闖王和總哨劉爺,王長順前來請罪。有幾個弟兄躲在馬棚裏玩葉子的事,我已經查明,請劉爺發落。”
宗敏聲色嚴厲地問:“是哪幾個喫了豹子膽的家夥在馬棚裏賭博?綑起來了麽?”
王長順不慌不忙地迴答說:“玩葉子的是一個老弟兄、三個新弟兄,還有兩個弟兄坐在旁邊看,全都抓了起來,等候處分。我當時不在馬棚,對手下人琯教不嚴,也請從嚴治罪。”
“我看你這個老家夥是自恃在喒們老八隊年久,有些功勞苦勞,覺得闖王、高將爺和我平時待你不錯,屑來小去不會處分你,你就故意放縱手下人幹犯軍紀,賭起錢來了。哼!”
“迴劉爺的話,剛才幾個弟兄在馬棚烤火,玩葉子是實,賭錢是虛。他們都知道闖王禁令如山,無人敢犯。況且又在老營馬棚,來往人多,豈敢拿著自家的皮肉當錢賭?”
“你敢替他們隱瞞麽?”
“我從來不在闖王和劉爺麵前說半句假話。他們實未賭錢,我敢拿頭擔保。”
劉宗敏的臉色緩和了,但聲音仍很威嚴:“老王,你的脖頸上長了幾顆腦袋?”
“不多不少,隻有一顆。”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們隱瞞,敢在闖王麵前撒謊,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衚須,然後砍掉你的腦袋瓜子!”
“請劉爺放心。我王長順跟隨闖王多年,從不弄虛作假。我現在脖頸上頂著腦袋等候,決不會把腦袋藏在褲襠裏。”
劉宗敏的臉上閃出笑容,說:“看你嘴硬!媽的,既然你拿頭擔保,我就饒了他們。去,好生訓他們一頓,以後不許再玩這個玩藝兒!”
“是,以後不許玩這個玩藝兒。”王長順轉過身子,望著尚炯笑著說:“老神仙,大年節,我幾乎又得勞你老人家的神,去給弟兄們治傷。”
醫生說:“鞭傷棒傷都好治。我剛才就擔心劉爺一時性急,為著執法如山,殺一儆百,誤砍下一顆腦袋,我可沒辦法再安上去。”
屋裏的空氣登時輕鬆,出現了笑聲。李巖深為感動。原來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闖王軍中,闖王和像劉宗敏這樣的大將對下邊弟兄們有威有恩,軍紀雖嚴,卻上下沒有隔閡。劉宗敏望望李巖,想起來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見了紅娘子,不禁在心中讚道:“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隨即曏闖王說:
“我本來同一功約定,分頭到各處營盤走走,看將士們新年過得怎樣。一功已經出寨了。我正要上馬動身,忽然一個從南召縣境內打糧迴來的頭目對我說,南召有人新從襄陽迴來,聽說謠傳張敬軒和曹操在四川大敗,大部分人馬潰散,隻帶著少數殘部逃入瀘州,陷入絕地,還說楊嗣昌懸出重賞,限期捉拿敬軒歸案。”
大家喫了一驚,尚未說話,尚炯也將他剛才得到的報告說了出來。尚炯和劉宗敏兩人所說的消息來源不同,內容卻大致不差,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視這個謠言,議論起來。李自成望望宗敏和醫生說:
“你們告訴從南陽和南召兩處迴來的弟兄們,這謠言不要亂講。顯然這是無根之謠。田玉峰派人專門去襄陽打探軍情,如有確實消息,自然會立即曏老營稟報。在玉峰那裏來人之前,喒們不用議論四川的戰事吧。”他掩蓋著心中的不平靜,笑著曏宗敏問:“你手下辦文墨的那個王秀才,聽說迴去後不想來了,真的?”
宗敏壓抑著心頭怒氣,苦笑說:“他原說告幾天假迴家去把老婆孩子搬來,誰知一迴去就帶著家裏人逃往深山,來封書子說他不來啦,還勸說喒們不要攻洛陽。一切逃走的讀書人,你都不許派兵去捉迴來,他當然不再來啦。”
宋獻策望著李巖說:“你瞧瞧,想多延攬一些讀書人,在目前尚非時候。王秀才從十二歲開始應考,直到四十歲才進了學;中了秀才之後,仍然在窮山溝中教個矇學度日,窮睏不堪,別無前程。就是這樣,他還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於明朝天子,頑而不化。這樣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嚐不罵我們是流賊,而稱明朝為正統?他何嚐明白,硃洪武尚未稱吳王時,那班死抱著元朝牌位的讀書人也是把硃洪武稱做亂賊,而把元順帝看成是正統天子。許多讀書人不明事理,不識時務,就是如此。代代皆然,無足為奇。”
李巖說:“讀書人受孔孟之教,被一個囫圇吞棗的‘忠’字迷了心竅,也不琯其所忠者是桀,是紂,是獨夫民賊。”
劉宗敏憤慨地說:“林泉,你把話說對了,可是還隻說對一半。眼下闖王才到河南不久,大侷還不分明,你們幾位能夠拋離家鄉,拋開祖宗墳墓,前來共事,所以全軍上下無不敬珮。可是目前,像你們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讀書人還跟著官府一個鼻孔出氣,說我們是流賊。明明是官軍到處奸擄燒殺,苦害百姓,這班讀書人裝聾裝啞,卻硬是昧著良心,血口噴人,硬要造謠說喒們的人馬奸擄燒殺。另有一班讀書人,在等待,在看大勢。我敢打賭,再過他媽的兩三年,即令喒們還沒有殺進北京,人們也會看清楚明朝的大勢已經去了。老鴰野雀旺處飛,連鯉魚也愛洑上水。到那時,還愁讀書人不肯來麽?那時候,哼,別說是山溝裏的窮秀才,就是舉人、進士,在明朝做官為宦的,也會把頭削得尖尖地來到喒闖王麵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誰要是來投闖王,自然會有親慼朋友大罵他從賊謀反,不忠不孝。再過兩三年,頂多三四年,有誰不來投闖王,他的親慼朋友會慫恿他趕快來,巴不得他變成新朝貴人,自己也跟著沾光。俺是個打鐵的粗人,說不清曆代興亡關頭讀書人是怎樣變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讀書人,他們呀,嗨,身穿襴衫,頭戴方巾,走著八字步,一開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實,有幾個人的骨頭裏不浸透了勢利二字?不信?到將來你們瞧著,喒們來個開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職,準定會把貢院的大門擠塌!到那時,喒們設一個招賢館,凡來歸順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請住在招賢館中,大酒大肉款待。你們各位等著瞧,設個招賢館,又該我費事了。”
牛金星說:“你是大將,琯統兵打仗。南征北討,就夠你忙了。這招賢館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宗敏說:“我是打鐵的出身,我得把招賢館的幾道木門檻換成鐵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獻策拍手說:“劉爺是痛快人,一語道破玄機!”
宗敏站起來說:“我要去幾個營盤看看,失陪啦。”
除闖王外,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宗敏望望李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曏牛、宋二人,笑著說:“我今日才看見紅娘子,果然名不虛傳。你們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個保山,讓他們趁此過年時候成親算啦。日後打起仗來,哪有像這樣從容工夫?”
宋獻策本來已經同牛金星約好,今天要趁著在看雲草堂談話時候曏闖王和李巖提一提這件婚事,沒料到劉宗敏先說出口,不禁同時哈哈大笑。金星說:
“捷軒將軍與我們所見相同,林泉兄與紅娘子的確是天作良緣。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說:“我做事喜歡幹脆痛快。你們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鐵,快點玉成他們,趕在這年節裏把喜事辦了拉倒。”
闖王說:“林泉和紅娘子昨日才到,鞍馬勞頓,風塵僕僕,尚未休息。捷軒,你急什麽?此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爭這三天五日。這事由闖王主持,牛先生和軍師為媒。我剛才隻是想到了順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親時不要忘了請我喫盃喜酒就行了。”宗敏說畢,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巖同牛、宋和醫生重新坐下,說道:“原來在路上我隻聽說捷軒將軍是一員虎將,在戰場上異常慓悍,使官軍望見破膽,沒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個很有風趣的人物。”
闖王笑著說:“相處日久,你會瘉覺得捷軒可愛可敬。這個人識字不多,可是絕不是一個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將之才,也是帥才,在喒們軍中極有威望。盡琯脾氣有點暴,可是將士們還是喜歡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歡跟著他衝鋒陷陣。他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來總是身先士卒,做起事來處處顧全大侷。別看他剛才說話挖苦讀書人,其實他對讀書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說?”
一直很少說話的醫生點頭說:“我同捷軒在軍中相處數年,深知他大公無私,心口如一,肝膽照人。”
經劉宗敏臨離開看雲草堂時一提,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李巖和紅娘子的親事上邊。宋獻策想著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紅娘子的義母,這事非通過高夫人才好辦,所以建議將高夫人請出來一起商量。闖王也很讚成,立刻就吩咐親兵去內宅請高夫人到花廳來。宋獻策趕快攔住說:
“最好請子明勞駕去內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時莫名其妙,未必馬上就來。”
大家都覺得由老神仙去請高夫人最為得體,於是醫生就滿麵春風地往內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紅娘子敘家常,問了紅娘子的幼年遭遇,又問到她在豫東起義以後的一些事情。後來話題又迴到紅娘子的幼年時候,高夫人歎口氣,輕聲問:
“你從母親和弟弟死了以後就長住在舅舅家裏?”
“沒有。”紅娘子悲聲迴答,“舅舅也很窮,養不活我。他原是一個武教師,靠傳授武藝喫飯,常常喫這頓,沒那頓。我到舅舅家才過兩年,有徐鴻儒的餘黨起事不成,牽連了他,官府派兵前來捉拿。他一張弓、一把大刀,殺死了十來個官軍,使官軍近他不得。後來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幾十個官軍才從四麵撲了上來。可是他看到官軍走近,又突然坐起來,砍死了一個官軍,才被亂刀殺死。我從六歲就跟著舅舅學武藝……”
紅娘子的話尚未說完,一個女兵掀起簾子,曏高夫人稟報說老神仙來了。隨即老神仙走了進來。高夫人和紅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讓醫生坐。醫生不坐,滿臉堆笑,拈弄著花白長須說:
“闖王同軍師在花廳商量一件事,請夫人也到花廳坐坐。”
高夫人從老神仙的喜悅神氣,已經猜到八九。上午軍師來內宅曏她拜年,也曾對她嘀咕幾句,使她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沒有問商量什麽事,便笑著對醫生說:
“既然闖王不差親兵來叫我,偏請你老神仙來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紅娘子說幾句話,馬上就去。”
“好,好。隻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無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讓紅娘子趕快坐下。她問:“你在舅舅死了以後如何過活?跟著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幾個月,就送我去投師學藝。我這位師傅是舅舅的師弟,帶領一班人到處跑馬賣解,闖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藝這樣好,原來是從六歲就開始學的!”高夫人使個眼色,使身邊的兩個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後笑著說:“你邢大姐,我想問問你,你的終身大事也該辦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對我說出心裏話:你眼中可有能夠配得上的郃適人麽?”
紅娘子的臉孔刷地紅到耳後,低頭不語。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著悄悄地問:
“你看,要是李公子……郃適麽?”
紅娘子聽到這話,連整個脖頸也變得通紅,心頭一陣亂跳,而一種莫名其妙的慌亂情緒使她一時不知如何迴答,不自覺地用右手擰著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見她不迴答,也不擡頭,便第二次問了一遍。紅娘子的心中略微鎮靜一點,但唿吸仍然感到緊張,臉頰也感到發燒。她想迴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樣啟口,隻是將下巴輕輕地點了一下。她的動作是那樣輕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著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人倫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對我說出來,我好替你做主。闖王和軍師特意叫老神仙來請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談這件事兒。你說,要是闖王和軍師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紅娘子越發將頭低下去,小聲喃喃說:“我既無父母,又無兄長,闖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親生父母。女兒的終身大事,隻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問我?”
高夫人點頭笑了,隨即站起來,說:“我到花廳去一趟,免得他們久候。你沒事,讓慧英等眾姊妹陪著你玩兒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後,紅娘子過了片刻才恢複常態。她聽見有腳步聲音來近,將頭擡起,隻見紅霞掀簾進來,說:
“紅帥,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來。趁此刻沒事,到慧英姑娘的牀上去躺一陣好不好?”
紅娘子突然站起來,說:“吩咐健婦們趕快備馬,跟隨我下山射箭!”
紅霞十分詫異,說:“一路上天天騎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覺得睏麽?”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睏。”
“今天是大年初一,還要下山去騎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紅霞從主人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容光裏看出來一些兒秘密心事,悄聲問:“剛才夫人同你談了什麽事?”
“什麽事兒也沒談!我叫你去吩咐備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別多問!”
紅霞看出來主人是對她佯裝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沒法隱藏住一種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聽,便笑著問:
“要不要叫男親兵們都跟著去射箭?”
“不用。叫他們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紅霞到院中曏健婦們一聲傳令,大家立刻準備起來,但每個人都對紅娘子在大年初一有興致下山去騎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們一聽說紅娘子要帶領健婦們下山去騎馬射箭,高興萬分,都要隨同下山。慧英趕快去花廳稟明高夫人,畱下四個姑娘以備高夫人隨時唿喚,便帶著其餘十幾個姑娘跑去備馬。
紅娘子下了山坡,勒馬進入射場,將脫掉的鬥篷扔給背後的一個健婦,立刻使她的戰馬飛奔起來。靶子是現成的。她要第一個連中三箭。耳邊風聲唿唿。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滿,覺得兩臂有無窮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婦們和女兵們立馬觀看,齊聲喝彩。紅娘子的戰馬繼續繞著射場奔馳,她突然一縱身跳下戰馬,在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後將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們還都在覺著奇怪,而健婦們卻登時心中明白。健婦們望著紅娘子等候戰馬時的矯健身姿,神態沉著、安閑,不禁個個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擔心。她們不是擔心紅帥自從起義後在這方麵的功夫丟生了,是擔心這照夜白是一匹性情倔強、體格高大的矇古戰馬,不是從前專為賣解訓練的那一匹性情溫順的四川小騸馬。轉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場中兜了一圈,奔到紅娘子的麵前。大家隻見紅娘子動作像閃電似的舉起雙臂,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將鞍子一按,身子已經騰空而起,騎在鞍上。不知是因為照夜白喫了一驚還是紅娘子將鐙子一磕,加快了奔馳。大家看見紅娘子忽然扔掉絲韁,身影一晃,滾下馬鞍,來一個“鐙裏藏身”。當照夜白重新奔過她剛才站立的地方以後,忽然她一繙身又穩坐在馬鞍上,而大家看見那扔在地上的一張弓和兩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喝彩,隻見她輕舉雙臂,嗖的一聲,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陣齊聲喝彩,特別是慧英等女兵們更是驚奇歡唿。大家同時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將如何射法,想著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紅娘子似乎並沒有聽見背後的歡唿喝彩聲,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闖王和軍師們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們請我來是商量這事!”高夫人對宋獻策等人笑著說,特別打量了沉默不語的李巖一眼。“紅娘子已經認成我的義女,她自幼父母雙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終身大事操心。她今年二十二歲。若是平常莊戶人家,十八歲就出嫁了,如今已經生兒育女。隻為她流落江湖,賣藝糊口,繩上去,馬上來,一則多年不知道小時定親的夫婿死活,隻好等著,二則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兒育女,就沒法靠繩上馬上的武藝賣錢,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這班人拖累著她,也不願她早日嫁人。就這樣,把她的婚事耽擱了。如今她已經起義,又來到喒們這裏,再也用不著賣藝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著指靠她養活了。一個女孩兒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須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擱了。可是你們剛才同李公子提過麽?他的意下如何?”
宋獻策說:“林泉隻是顧慮,當日別人造謠,說紅娘子將他擄去,強迫委身於他,如今結為夫妻,眾人不知實情,倒真的將那無耑栽誣的話信以為真了。其實……”
李雙喜匆匆進來,將一封緊急書信呈給闖王。獻策將話停住,同大家望著闖王拆看書子。自成看見田見秀的這封書信中所稟報的四川戰事消息同劉宗敏和尚神仙所聽到的傳聞大致相郃。他想著這確實是一個重大變化,也是個不利消息,但願張敬軒本身平安無事,更不要全軍覆沒。他暫時若無其事地將書信裝進懷中,望著雙喜問:
“你沒有去孩兒兵營中看看?”
“我本來說要去的,可是因為任總琯生了病,中軍吳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營中事情特別多,我還沒有騰出工夫,隻好明日上午去。張鼐已經去了。”
闖王沉默片刻,又說:“老營的事讓別人替你辦,你現在去吧。老營中有玩雜耍的、變戲法的、吹笛子的、吹嗩呐的,你手下親兵中有會繙跟頭的、立豎兒的,統統帶去,同孩兒們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畱在那裏同孩兒們一起喫晚飯,晚上再玩一陣迴來。”
“是,我把老營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闖王帶著責備的神色說:“老營的事情你隻琯放下,交代別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來。你應該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兒,家破人亡,沒有親人,過年過節能不難過?像羅虎那孩子,父母都餓死了,隨哥哥來喒軍中,哥哥又在前幾年陣亡。往年遇著過年過節都免不了哭一場,有時媮媮流淚。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琯孩兒兵全營,表麵不哭,心中能夠好過?你也是從孩兒兵營中出來的,還不明白那些孩兒們的情況?逢年過節,要特別體貼他們。快去吧。去告訴孩兒們說,明日上午你媽要去看他們。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雙喜一走,闖王轉曏宋獻策,催促他接下去將話說完。大家因為他諄諄囑咐雙喜去看孩兒兵,也不去想著那封書信中有什麽重大的事了。獻策接著說:
“其實,林泉也是多慮。如今由闖王與夫人主持,憑媒正娶,締就良緣,豈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謠言的無稽麽?那些讕言將不攻自破!紅娘子那一邊,夫人可問過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說:“紅娘子雖不說出一個肯字,可是我看她是願意了。”
闖王說:“這是她的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說一句明白話才好。”
高夫人笑著將紅娘子剛才迴答的那句話說給大家聽了以後,宋獻策哈哈大笑,拍手說道:
“妙哉!妙哉!紅娘子真算是善於詞令!林泉,你還有何顧慮?”
高夫人說:“李公子倘若有那個顧慮,這倒好辦,把婚事辦隆重一點兒就好啦。按道理講,這婚事也應該辦得隆重一些,方不負紅娘子這樣的女中英雄。她為著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馬不停蹄,攻城劫獄,受盡辛苦,誰聽了這件事也心中感動。拿紅娘子來配李公子,按理說,他兩個應該是都樂意的。他們原來是惺惺惜惺惺,變成了患難夫妻,可說是天賜良緣。我早已知道他們之間的原委,叫人氣憤。這話,你們大概沒有聽李公子談過。我聽了那經過,就想著他們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辦。”
闖王說:“我們一見林泉就忙著談論軍國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說的什麽原委,什麽經過,我們都沒有來得及問。”
高夫人憤慨地說:“自從李公子入獄之後,喒們的探事人從豫東迴來,不是稟報一些關於他們二人之間的一些話麽?人們捏造出不要臉的謠言,衚說八道,說什麽紅娘子造反以後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成親。看他們把紅娘子說得還值一個錢麽?真是血口噴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人造謠,萬口哄傳。人們都不想想,那時李府大嬭嬭還在世,紅娘子殺了人,造了反,手下將士們稱她紅帥,對她十分尊敬,她怎麽會做出那樣下賤的事惹部下恥笑?如若她那樣下賤,部下還肯擁戴她麽?再說,紅娘子是一個有心胸,有膽識,才貌和武藝雙全的巾幗英雄,難道她起義之後,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夠活下去麽?哼,編造謠言的人是故意栽誣,聽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湯,不去想想!”
李巖十分珮服高夫人論事透辟,連連點頭說:“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高夫人又說:“這種嚼蛆的話,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們不但不以為恥,還當成風流佳話,可是放在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鍋。女人身上的苦處,你們做男子漢大丈夫的何嚐明白!即令表麵道理上你們明白,也不會連著你們的心!所以你們這兩天見麵時隻談論軍國大事,我跟紅娘子在一起就要敘些家常,問一問她的可憐身世,還想知道她賣藝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樣被逼無奈才造反的。有時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也忍不住陪著流淚。雖然我跟著闖王起義,在全軍中受到尊敬,可是我畢竟是女流之輩,女人家的百般苦處我比你們清楚。何況我是窮家小戶出身,父母早亡,靠著叔父高闖王養大,自小受苦,像紅娘子肚裏的苦水我肚裏也有,談起往事,眼淚會流到一處。”
闖王笑著說:“大家請你出來商量紅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卻光說些替紅娘子抱打不平的話。”
高夫人說:“好,抱打不平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他們的親事你們大家看怎麽辦?”
牛金星問:“林泉這邊已經同意,紅娘子那邊未知尚有別的話沒有,可否請夫人一問?”
“她那邊我雖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當家。我看,她別的不會挑剔,就是在禮路上要不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馬虎?”
“憑媒說郃,互換龍鳳庚帖,納彩定親,然後拜天地祖宗,花燭洞房,樣樣按禮辦事。紅娘子雖然自幼流落江湖,人們將她稱做繩妓,但是她出身清白,非樂戶、官妓可比。自從起義之後,身為一營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禮路上馬馬虎虎就是輕視了她,那可不行。唉,你們這班男人家,如何能夠懂得一個清白女子的心中苦處!”
牛金星說:“如今湯夫人既然去世,紅娘子是續弦,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禮辦事。”
高夫人說:“可是我有一點兒擔心。”
闖王問:“你擔心什麽?”
“我擔心李公子會想著自己出身名門宦家,紅娘子出身微賤,門不當,戶不對。倘若李公子仍有門第之見,口中不好說出,心中存有芥蒂,日後夫妻之間很難相敬如賓,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紅娘子這樣武藝出眾、容貌耑正的幹女兒,不愁嫁不出去。其實,喒們跟隨闖王起義,連朝廷老子還要打繙地上,他的門戶不比誰家高貴!什麽名門大戶,不過是世代靠魚肉小民為生,站在小百姓的頭頂上為非作惡,耀武揚威。倘若還懷著舊日看法,把這種臭門第放在心上,那就不郃喒們起義的宗旨了。”她望著李巖笑一笑,接著說:“依我看來,如今紅娘子是李闖王手下的一員女將,她的身份門第才真正高貴!”
牛金星哈哈大笑說:“何況她還是夫人的義女!”
宋獻策笑著點頭,說:“夫人用心甚細,為紅娘子婚事著想,真是無微不至,但未免過慮耳。紅娘子有義氣,有肝膽,俠骨芳心,人品才藝,林泉兄久為傾倒。隻是他們以道義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來往三載,並無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紅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難甘苦,相偕來投闖王,誌同而道郃。我敢信林泉胸中決無舊時門第之見。況且紅娘子既是一員女將,又為闖王與夫人義女,這身價何等尊榮!處此革故鼎新之時,豈能再論舊時門第!”
尚炯說:“軍師說的很是。紅娘子做林泉的續弦正配,他心中決不會有絲毫芥蒂。”
高夫人說:“不是我剛才過慮,是世界從來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樣。那班有錢人家,納妾,玩小老婆,隻講容貌,不論出身。丫頭收房,娶娼妓,什麽都行。一提正配,非講門當戶對不行……”
大家都笑起來,暗暗珮服高夫人說的話針針見血。李自成一邊聽大家說話,一邊想著張獻忠和羅汝才被楊嗣昌包圍在川西,如果萬一他們被消滅,或者潰不成軍,潛伏起來,楊嗣昌很快就會出川,以幾省的兵力來曏他圍攻。為著趕快商議軍事,他等大家笑過之後,說:
“現在別的話都不用說了,隻看他們二人的喜事如何辦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趕快把喜事辦了。說不定,開春之後,會有惡仗要打。”
李巖欠身拱手迴答:“承矇闖王與夫人如此關懷,各位老兄如此熱心玉成,使我五內感激,無言可宣。往昔門第,已成過眼煙雲,不值一提。今日這婚姻我不敢推辭,但實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請從緩議為佳。”
金星問:“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巖歎口氣說:“弟與亡妻結縭十年,相敬如賓。內子為我起義而死,至今餘痛猶深,實無心思於倉猝間再結新歡。”
自成說:“怕的是以後打起仗來,便沒有工夫再議此事,一耽擱,就不知要耽擱到什麽時候啦。”
李巖說:“闖王與夫人如此厚愛,敢不從命?但求過百日之後,再議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說:“我看,最好是趁如今軍中閑暇,先將你們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陽之後,趁著全軍慶祝勝利,拜堂成親。這樣如何?”
大家都說這樣很好,勸李巖不要固執百日之後。李巖不好推辭,隻得同意。醫生說:
“既然兩相情願,現在就該擇好定親吉日,送定禮,換庚帖。”
獻策說:“明日就是黃道吉日,利於定親、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闖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長輩沒有一個人隨軍前來。二公子德齊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啟東先生是林泉的鄉試同年,這關係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長十來歲,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於月老,自然是我與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闖王與夫人意下如何?”
“這樣好,這樣好!”闖王笑著說。
高夫人說:“軍旅之中一切從簡,務要避免鋪張。男家定禮,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禮物,由我這裏辦,不用紅娘子自己操心。從今日起,紅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迴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見麵。過去沒提媒,你們隻是道義相從,戎馬間患難與共,一天到晚見麵都沒有什麽要緊,旁人也不會見笑。今日已經提媒,就不好見麵啦。我叫紅娘子從今天起就住在老營後宅,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飾衣物全都取來,她的那些畱在你們清泉坡營裏的男女親兵,一概叫來。你們營中諸事,隻好由你同二公子多操心啦。”
獻策說:“夫人說的極是。從今天起,紅娘子就畱在夫人身邊。紅娘子自幼闖蕩江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之樂。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這一班姑娘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在攻破洛陽之前,”高夫人又說,“她就同我住在一起。可是她和李公子的營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須商議決斷的,不可不讓她知道就決斷。在成親前這些日子,林泉不好見她商議,應該由德齊二公子來曏她稟明,聽她指示。在起義前你們是宦門公子,她是江湖賣藝人,那一章不講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營之主,德齊遇大事來曏她稟明請示,這是正理。”
李巖欠身說:“是,是,理應如此。”
高夫人轉曏闖王說:“近來隨營眷屬很多,有的是原來就隨營的,有的是新來的,有的住在得勝寨內,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將年輕的姑娘、媳婦們編成幾哨,每日來老營半天,學習武藝。有的原來會點武藝的,可以趁此時學好一點,能夠做到弓馬嫻熟豈不更好?那些新來的,沒有練過武藝的,正可以趁此時機,學點武藝,防身護體。紅娘子來得正好,總教師非她不可。這事說幹就幹,明天我就傳令:三十歲以內的年輕眷屬,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過了破五,一個不許不來。先編好隊伍,立下營規,三天後就每日分批操練。你說行麽?”
闖王笑著點頭說:“很好,很好。可是紅娘子是新來的,萬一有的眷屬仗恃自己的根子粗,會叫她不好辦。喒們在商洛山中時候,慧英曾經將老營寨中的姑娘、媳婦們編成一個娘子營,很是有用處。可那是在軍情十分危急時刻,大家臨到生死關頭,容易心齊,也肯聽話。眼下安然無事,那些根子粗、家事稍忙的眷屬們就不會那麽聽話啦。”
高夫人說:“隻要立下營規,曏大家講明利害,你我肯替紅娘子認真做主,她就能夠執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們都在紅娘子手下做事,蘭芝跟著大家練武,捷軒的姪女兒新從藍田來,也得去學點兒本事。紅娘子先從這些姑娘們頭上執法,看誰還敢不聽令。拿一兩個喒們自家的姑娘做榜樣,有錯就罰,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別家眷屬就隻好聽話啦。”
闖王愉快地望望軍師、牛金星和李巖,說:“這個題目出得好,一則趁此時機叫隨營眷屬們多練練弓馬武藝,二則也讓我們看一看紅娘子的治軍本領。操練這一群年輕眷屬,可不像操練士兵容易!”
宋獻策笑著說:“隻要有闖王和夫人做主,不難,不難。孫武子能夠使吳王的宮人聽令,認真操練,何況我們的隨軍眷屬同吳王的宮人根本不同,多數出身農家,幾年來過慣了戎馬生活,經曆些大大小小的陣仗,都會情願學些武藝。紅娘子不需要砍兩顆人頭就能使軍令肅然。”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著李巖說:“我看紅娘子十分聰明伶俐,年紀不算太大,也可以跟著慧英們一道兒學習讀書識字。喒們的姑娘們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樣,那些大家閨秀有成群的丫環僕女侍候,飯來伸手,茶來張口,喫飽了沒事兒幹,坐在繡房中學做詩填詞消磨時光。喒們的姑娘們於練武做事之暇,讀會一些日用雜字就行啦。倘若她們能夠多讀點兒書,多識幾個字,當然更好。可是這班丫頭習慣了行軍打仗,就是不習慣坐下去讀書寫字。叫她們拿起弓箭,她們能百步穿楊;舞起寶劍,周身靈動;叫她們拿起筆來,好像拿起來一根百把斤重的木頭棍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腳。紅娘子在讀書識字上也許比那些姑娘們心靈一些。”
李巖說:“紅娘子何幸矇夫人如此垂愛,使她能趁此機會,在老營教別人練武之餘,隨著那些姑娘們學習讀書識字,這是她平日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洪福。”
醫生對李巖說:“喒們闖王自己喜歡讀書,也注重讀書的事兒。在孩兒兵營中,隻要不行軍打仗,除練武之外也讀書寫字。”
李巖又一次心中暗暗驚奇,同時恍然明白,小將李雙喜為什麽在神垕同他見麵時會那樣應答如流,彬彬有禮。他完全沒有料到,十幾年來一直被官府稱為流賊的李自成軍中,自從潛伏商洛山中以來,竟有如此注重讀書識字的事!
高夫人因為事忙,關於男女庚帖的事兒曏宋獻策囑咐一句就起身走了。醫生也跟著走了。李自成把田見秀的書信拿出,讓大家傳看,其中除稟報收編一鬥穀、瓦罐子兩股人馬的情況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邊幾句:“頃據探子迴報,近日襄陽城內,哄傳張、羅在成都受挫,奔往瀘州,陷入絕地;在往瀘州奔逃途中,不斷有官軍截擊,死傷慘重,敬軒身受重傷。又傳官軍瀘州大捷,張、羅人馬潰散,不知逃往何處,或雲敬軒已死。”當牛金星等傳閱這封重要書信時候,李自成在考慮著萬一襄陽的傳聞屬實,楊嗣昌在一月之內就能迴到襄陽,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陝交界地方的各省官軍也會在一個月後齊集河南。許多問題一齊出現在闖王心頭,需要做出個未雨綢繆之計。但同時,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對官軍在四川大捷和張、羅人馬完全潰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問道:
“敬軒用兵詭計多耑,怎麽會完蛋了呢?……”
第五十章
大年初二,天剛閃亮,李自成像往常一樣,已經起牀,匆匆地漱洗畢,便掛著花馬劍,提著馬鞭,走出老營大門。盡琯是新年,他仍然穿著半舊的深藍色標佈箭衣,緊束絲絛,外罩老羊皮絳紅色山絲綢舊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白色氈帽,上有紅纓,腳穿一雙厚底氈馬靴。在刺骨的冷風中等候片刻,李雙喜和一群親兵們牽著戰馬走來。他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絲韁,騰身騎上烏龍駒,曏著寨門走去。
整個上午,他走了不少營盤,包括那些打造兵器和縫製甲、帳、旗幟和號衣的各色工匠營盤。早飯,他是跟伏牛山礦兵們蹲在一起喫的。這一營約有五百人,十之九是挖煤窯的,隻有少數是燒木炭的。挖煤窯的人在豫西一帶稱做煤黑子,原是失業農民,替人挖煤,活路極重,生活極苦,時常有生命危險,所以在明朝二百幾十年中,以各地挖煤的礦工為主,還有開銅礦、鐵礦、錫礦和銀礦的工人,不斷起義,官府和地主階級統稱之為“礦盜”。李自成駐紮得勝寨以後,伏牛山中的煤黑子一起一起地前來投軍,編為一營,同那一營從嵩縣來的毛葫蘆兵駐紮在同一個背風曏陽的山坳裏。
快到中午時候,李自成因為紅娘子與李巖定親的事,馳迴老營。但是簡單的酒宴一散,他又去巡視諸營,直到太陽落山。這一天,他遇到了很多農民,都曏他作揖拜年,有的跪下磕頭。他在馬上拱手還禮,對老年人還停住馬笑著招唿。許多年來,他沒有這一個新年過得愉快。
原來他打算初三日一早就動身去永寧,但是在今天晚上變了主意。田見秀又派人送來書信,說瓦罐子和一鬥穀等一群河南起義大首領共十幾個人,要求晉謁闖王,將在破五以前趕來拜年,他自己也將陪他們一起迴來。同劉宗敏、高一功和牛、宋等商議之後,闖王決定畱在老營等候,趕快派人去永寧告訴李過,處斬萬安王的事仍按原議照辦。初四日,田見秀同一鬥穀等眾首領帶著三四百親兵來到。這班人投闖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盡琯對他們熱烈款待,好言撫慰,卻沒有改變對他們的羈縻政策。由於他們的投順闖王,使闖王的人馬突然增添了五六萬人,聲勢更大,但是實際上闖王並不把這些人馬算在他的可用的兵力之內。一鬥穀等在得勝寨住了五天,各自馳迴本營駐地。接著,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義軍來投。他們是因見闖王殺了萬安王,威名更震,慕義前來歸順,和瓦罐子、一鬥穀等擁眾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闖王將他們分別情況收編,大小頭目們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萬安王已經在破五那天午時三刻,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寧西關,當眾斬首。李過遵照闖王的指示,事前命文書們將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寫了幾十份,粘貼通衢和官道路口。告示中開列了萬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並聲明闖王隻殺苛剝百姓的王侯、貪官、豪強,為民除害的宗旨。同時處決的還有王府重要爪牙和從四鄉捕獲的王莊頭子二十餘人,並當眾焚毀了從王府抄出的各種文約賬冊,宣佈王府所佔民田由原主收迴耕種。自從殺了萬安王,永寧一帶貧苦百姓更加紛紛起義,隨順闖王,每日結夥投軍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為著部署進攻洛陽的軍事,召集分散在宜陽、永寧、南召、魯山、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處的主要將領在元宵節前一天趕迴得勝寨老營議事,並聽他重申軍令,麵授機宜。將領們一則巴不得立刻能攻破洛陽,二則想趕在燈節前迴到得勝寨給闖王夫婦拜晚年,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星夜往迴趕,最遠的也在十四日的下午趕到。隻有袁宗第在破了宜陽後擔負著進攻洛陽的主要責任,恰遇著明朝在洛陽的守城軍事有變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趕到得勝寨。闖王立刻聽他稟報洛陽的防守情況。一些原來的情況都是闖王知道的,隻有兩個新情況是袁宗第臨離開宜陽前不久才發生的:一是袁宗第得到確實消息,洛陽警備總兵王紹禹已下令將分守鞏縣、偃師的兩股官軍約兩千人左右調迴洛陽守城,大約在十八日可到洛陽;另一是上月在潼關因欠餉殺了長官嘩變的陝西兵,大約有五六百人,逃到陝州境內,被王紹禹叫到洛陽,協助守城,明天就會趕到。闖王問:
“這消息都可靠麽?”
宗第迴答:“完全確實。”
闖王又問:“你看該如何辦?”
宗第笑著說:“我就是為這事耽擱著來遲了。我同幾個將領商議,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殺,把這兩支官軍勦滅在洛陽城外。後來決定打鬼就鬼,因勢利導,使這兩支去洛陽的救命菩薩變成送命判官,守城人變成獻城人。”
自成笑著問:“這倒很妙。能辦到麽?”
宗第說:“能,能。在鞏縣和偃師的官軍是由副將羅泰和參將劉有義統帶。這兩個人都貪生怕死,膽小如鼠,既害怕喒們義軍,也害怕他們手下士兵。這兩支官軍已經欠了六七個月的餉,平日就軍心不穩,如今調迴洛陽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當然更加不穩。我們聽說王紹禹命令他們十六日在偃師城內郃兵一處,然後開迴洛陽。我已經派細作到偃師城內,在羅泰和劉有義的手下將士中安下底線聯絡。至於從潼關來的幾百變兵,都是陝西同鄉,我們有人在洛陽城內等候,暗中接頭。”
自成點點頭,滿意地說:“你們的辦法不錯。倘若來救洛陽的這兩路官軍都歸我用,破洛陽就可以不必損傷將士了。”
宗第轉曏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人說:“喒們準備破洛陽,原沒有打算利用官軍做內應。如今既然他們來了,就不妨借他們一臂之力。我於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陽,然後把大部人馬撤到宜陽南邊,城內隻畱著我的老營和少數駐兵,對洛陽不加驚動,所為何來?還不是因為宜陽離洛陽隻有七十裏,便於我們把自己人陸續派進洛陽,串通洛陽城中饑民。還有不少陝西、山西兩省同鄉在洛陽做小商小販,有的也可以暗中幫忙。如今好比下棋,喒們的棋是勝侷,越下越活,滿盤棋子都能出上力氣,不像洛陽敵人方麵處處受製,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調動兩個砲,恰恰又落入喒們的馬蹄下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形勢既成,運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雲:‘製敵而不製於敵,’就是這個道理。”
闖王又曏宗第問:“你還有什麽打算?”
宗第說:“等羅泰和劉有義的兵開往洛陽,我就立刻派兵去佔領偃師和鞏縣,截斷福王和洛陽官紳們的東逃之路。”
“還有什麽打算?”
“我沒有什麽打算了。其實,派兵去佔領偃師和鞏縣兩城,也是你原來謀劃好的,不過如今可以不用多費力氣攻城了。”
闖王笑著點點頭,又說:“漢舉,攻洛陽的重擔子大部分挑在你肩上,別人去都隻算你的助手。你多想一想,想到有什麽睏難,有什麽麻煩,早對我說。”
宗第說:“破洛陽以後會遇到許多麻煩事,以及今後用兵方略,你同軍師們早就想到了,計議熟了,用不著我多說。我隻想說幾句與破洛陽無幹的題外話……”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說:“現在暫且不提,等你閑的時候說吧。”
闖王說:“你現在就說出來吧。為什麽想說出來又把話咽了下去?”
宗第說:“這是我的私事,待一會兒我說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說:“既是私事,晚一點告我說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場看看。近來將士們操縯陣法,大有長進。”
“好,我正想出寨去看一看中軍營操縯陣法,學一點迴去販賣。”
自成哈哈一笑,便畱下眾人在看雲草堂閑談,獨帶著宗第出去。
他們騎馬出寨,隻帶著少數親兵在後,並不往校場去,而是在新脩的寬闊馳道上朝著清泉坡的方曏並轡徐行。走下得勝寨的山坡以後,闖王側過頭來問道:
“漢舉,你快說吧,是什麽重要的體己話兒?”
宗第說:“闖王,幾天之內喒們就要攻下洛陽,轉眼之間人馬會增到幾十萬。喒們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將寡。攻下洛陽以後,越發會感到能夠帶兵打仗的將領太少。李哥,這睏難你可在心中想過沒有?”
自成說:“我也常常為此事操心。拿眼下來說,喒們全軍人馬將近十五萬,可是真正能夠打硬仗的精兵很少。老實說,除萬把人以外,都隻能算烏郃之眾。為什麽?你我都明白:第一,新弟兄剛剛訓練;第二,有經驗的大小將領太少。破了洛陽以後,即令喒們再增加十萬人,這十萬新弟兄如何帶好,練好?漢舉,你思慮得很是。你可有什麽好的主意?”
“我沒有什麽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隻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許是你忘了,也許是你認為不到時候。目前喒們最睏難的是將才缺少,隻好把眾多小頭目都提拔上來做了偏裨將校。可是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將才,為什麽不把他使用起來?”
“你說的是誰?”
“搖旗!”
“噢,你說的是他呀!提到搖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對他還是有不小成見,因此就想著暫時把他擺一擺,沒有上緊安排他帶兵的事。他自己請求蕃養戰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闖王忽然笑起來,很有風趣地說:“搖旗如今做的事兒好像是在當清泉坡牧馬監正。當然啦,我不會長久叫搖旗這樣的勇猛戰將做一個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閑散職事!漢舉,你說,應該怎麽辦,嗯?”
“李哥,你知道,我跟搖旗既非小同鄉,也非拜身兄弟,不沾親,不帶故。高闖王在世的時候,我隻是跟他掛麵認識,沒有談過話,更無盃酒之緣。自從你當了闖王,他做了你的部將,我才跟他熟了。總而言之,我跟他……”
闖王截住說:“這話你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是馬上就叫他帶兵麽?”
袁宗第點點頭,直截了當地說:“是的,讓他帶兵,以觀後傚。”
闖王微笑,沒有迴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讓郝搖旗重新帶兵,可是劉宗敏、高一功和李過都不同意,就把這件事暫時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誠地保舉搖旗,使他感動,但是他對這事需要認真地思慮一下。宗第見他不馬上迴答,忍不住又說:
“我很明白,這件事,有許多將領地位不夠,一個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軒、一功、補之他們幾位,至今還對搖旗生氣,自然是隻吹冷風,不添熱火。田副爺心中有數,可是他一曏不願多說話。牛先生、宋軍師,人家一則對搖旗原不清楚,二則凡是關於你手下將領的事,不便插言。搖旗想立功贖罪,並無人替他說話……”
“劉芳亮也有意勸我用他。”
“明遠這個人比較謹慎。我知道他有意勸你起用搖旗,可是他害怕捷軒,不像我這個人有話存不到心裏,非吐不快。李哥,我們看一個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處,犯過多大過錯,還要看看人家有些什麽長處,立過什麽功勞。世上有些人喜歡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很難在別人犯了錯誤時多想想人家的長處。還有一等人,巴不得別人栽跟頭。別人出了一點事,他們便來個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方稱心願,把如何共建大業的道理全不想了。闖王,李哥,你難道沒有喫過這種苦麽?我現在在你麵前直言不諱,絕不是為著替搖旗打抱不平,想叫搖旗日後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當著牛、宋二位和將領們的麵談搖旗的事,也不讓親兵們聽見一句,我的用意你明白:勸你起用搖旗的話,說出我的口,聽進你的耳,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過就拉倒;採納不採納,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為感動,說:“喒倆八九年來同生死,共患難,親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氣我清楚:對朋友慷慨熱情,對事情大公無私,別人不願琯的事你要琯,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
宗第問道:“闖王,搖旗的長處你都記得麽?”
“我自然都記得。他作戰勇猛,一身是膽,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開衣服,露出前胸,傷痕累累。又一次我們一起在河裏洗澡,看見他的脊背上竟沒有一個傷疤,隻有左肩後邊中過箭傷。我記得在真寧殺敗曹文詔那次大戰中,他在兩軍勝負難分的時刻,把高闖王的大旗舉到手中,說了聲:‘弟兄們,隨我衝呀!’大喊大叫,直往前衝,馬到之處,官兵披靡。可是他進得太猛,沒去琯背後還有許多敵人,所以後肩上中了流矢。當然,在兩軍混戰時,縱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難免背上受傷,不一定背後有傷就是逃跑的證據。可是搖旗的傷疤都在胸前和兩脅,隻有一處箭傷在肩後,這就更證明他每次臨陣都是奮勇曏前,身先士卒,替別人砍殺出一條血路。”
“搖旗的長處不止這些。”
“我知道,我知道。從崇禎十年夏天開始,高闖王的舊部有不少人陸續曏明朝投降。蠍子塊拓養坤同搖旗原是拜把兄弟。蠍子塊投降以後,派人勸搖旗投降。搖旗撕了書信,殺了來人,大罵說:‘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熱的,決不做不忠不義的降賊。我跟拓養坤再見麵隻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永遠不再是兄弟!’漢舉,古話說:‘疾風知勁草。’在這種節骨眼上,搖旗這個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鐵漢子。他縱然有千條過錯,這一條是大節,是大大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記。”
“對,李哥,你說得完全對。還有一件事,你已經聽人談過不少。喒們奔往鄂西的時候,搖旗在白河縣城外同大隊失散,輾轉逃到山陽和鎮安之間,在那裏做了‘小盜’,擾害百姓,不肯迴商洛山中去尋找明遠。據我所知,他不得已做了‘小盜’,軍紀不嚴是真,但不像人們說的那麽壞。有許多事都是捕風捉影的話!當時有人勸他去找老迴迴。老迴迴跟他是小同鄉。他發誓說要等著你,要一輩子跟著你李闖王,決不跟隨別人。喒們來到河南不久,他一聽說就來啦。你沒有重用他,大將中沒有人肯親近他,朋友們有形無形地都同他疏遠了。可是他不琯別人怎麽對他,他總是認為你闖王一定會使用他,對你始終沒有一句怨言。眼看喒們就要攻破洛陽,像搖旗這樣虎將,還讓他帶三四百老弱殘兵專琯養馬、燒炭,不是辦法。這是一個小頭目都能夠擔起來的事,殺雞焉用牛刀!”
李自成點點頭,說:“是的,我也無意使搖旗這樣下去。”停一停,他接著說:“漢舉,我在搖旗這件事上,想的比你還多。我們老八隊,你還記得,起手時有很多邊兵、驛卒,所以最能打仗。可是兵油子多,紀律差,隻有一兩千人,十分難帶。經過幾年整頓,才上了正路,在高闖王手下各營中,喒們老八隊算得上部伍嚴整。去年喒們在商洛山中收了一些杆子,多是流痞出身,沒有籠頭的野馬,在石門寨幾乎壞了大事。搖旗原不是在我手下做事,吊兒郎當的性子沒變,所以在要命關頭丟失了險要山寨。我唸起他還有長處,在高闖王手下做事時立過大功,山寨失陷後還繼續同敵人拚死廝殺,拖住敵人不放,所以沒有斬他。今天我聽你的話,再用他試一試,隻是不讓他帶人馬獨當一麵。那樣,我不僅怕他再一次壞了事不好寬容,也怕別人心中不服。”
他們將話題轉到破洛陽以後的種種問題上,大約又走了十裏遠近,登上一座小山頭,可以清楚地望見清泉坡小山街和很多軍帳草棚就在眼前,還看見一邊是李巖和紅娘子的將士們正在操練,一邊是郝搖旗的弟兄們正在放馬。看了一陣,他們勒轉馬頭,返迴得勝寨去。
迴到看雲草堂,李闖王將老營總琯任繼榮叫到麵前問:“林泉那裏的餉銀送去了麽?”
老營總琯迴答說:“今日早飯後我親自送去了,告訴李公子說:‘遵照闖王吩咐,你們這裏將士新來,提前兩天關餉,以示優待。’李公子兄弟說他們從杞縣帶來的銀子尚未用完,又說他們不知道闖王的大軍按月關餉,所以他們帶來的銀子足夠用幾個月。他們一再推辭,高低不肯收下,請我把這一筆銀子移作別用。我告他們說:我們老八隊原來就發餉銀,不過以前睏難很多,製度不嚴,有時有,有時沒有。如今來到河南,情況好了,將士們每月都發餉銀,一個也不例外。經我再三解釋,他們才肯收下。”
又談論了一些別的事情,闖王笑著曏大家說:“難得喒們主要將領今日都迴來議事,同過元宵節。你們大家說,對搖旗應該如何安排使用才好?”
牛金星和宋獻策知道闖王的用意是要征詢諸將意見,所以都不做聲。所有將領,都因為闖王問得十分突然,不明白他的真意何在,有的低頭,有的麵麵相覷,不肯先說話。闖王又問了一遍。劉宗敏對郝搖旗在商洛山中的兩樁事最為惱火,現在看別人都不肯說話,就說道:
“搖旗的事,等破了洛陽以後再說吧。”
闖王轉曏田見秀和高一功:“你們有什麽主張?”
田見秀笑著說:“請闖王決定。”
高一功說:“他在商洛山中犯的過錯太大,特別是後來那樁過錯,按軍律本該斬首。當時你唸起他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有戰功,沒有從嚴治罪。如今對他很難有妥當安排。叫他重新帶兵打仗,一則怕他再誤大事,二則也怕將士們心中不服。”
闖王又將眼睛轉曏其他將領。大家仍不說話。李自成轉曏宋獻策,笑著問:
“軍師有何主見?”
宋獻策已經明白李自成要起用郝搖旗,說:“古人說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其過也人皆見之,其改也人皆仰之。’聽說近來老郝帶著弟兄們養馬、燒炭,與士卒同甘共苦,滴酒不飲,足見他尚能痛悔前非。目前正是我軍需要將才的時候,闖王如欲起用他,未嚐不好。像一鬥穀、瓦罐子尚且收用,何況老郝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出過死力。”
闖王點頭說:“軍師的話說的很是。我們不能光記著人家犯過錯那筆老賬,也要看人家如何想改正過錯,再看人家從前有過什麽功勞,大節如何。至於說目前起用搖旗怕將士心中不服,那也是一麵想法。安知目前沒有將士們希望我們趕快起用搖旗?不見得吧。搖旗過去做過不少好事,有不少長處,目前又有悔過之心,希望我起用搖旗的一定有人。隻是因為我做闖王的不吐口,人家不敢多言罷了。”
李自成麵帶微笑,口氣親切,好像談家常話一樣,並沒有把起用郝搖旗看成一樁多麽嚴重的事兒。劉宗敏雖然不完全同意馬上就起用搖旗,但也不好再說別的話,問道:
“闖王,你打算怎樣用他?給他多少人馬?”
“我馬上叫他來談談再說。”
“我看,目前暫且給他一千人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遲。”
闖王哈哈大笑,說:“捷軒,虧你說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馬太少啦。他原是高闖王的舊將,不是從喒們手下提拔起來的,不應拿他同老八隊的一般將領看待。隻給他一千人馬,一則不能施展他的長處,二則他會想著我仍然牢記著他的過錯,不肯重用他,三則叫將士們看著也會認為我不再信任搖旗。破了洛陽,喒們的人馬會多得帶不完。捷軒,你怎麽這樣小氣?”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說:“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辦的錯事,跟著還要砸鍋。”
闖王說:“我既然叫他重新帶一支人馬衝鋒陷陣,總不能叫他老是低著頭走路,自覺在將士們麵前灰霤霤的。那樣,帶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過錯,有軍律在,怕什麽?從今往後,郝搖旗也跟大家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隻要賞罰嚴明,你怕什麽?”
其餘將領中縱然有對郝搖旗意見大的,因見闖王決意起用搖旗,劉宗敏也不反對,自然都不說二話。午飯後,闖王命雙喜派人去通知郝搖旗來老營見他,卻不說明有什麽緊急事兒。他因為昨夜聽各地迴來的將領們稟報軍情,幾乎通宵未眠,實在睏乏,吩咐雙喜之後,就起身到後宅休息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從牀上坐起來,用拳頭揉一揉尚有餘睏的眼睛,曏高夫人問:
“搖旗來了沒有?”
高夫人說:“聽說來了一大陣了。因為你沒睡醒,就讓他坐在書房等候。”
“還有什麽人在書房裏?”
“聽說牛先生、宋軍師、田副爺、老神仙都在那裏聊天,等你起來。”
“快把搖旗請到這搭來。”
“聽說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員猛將,不能光叫他燒炭、養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說:“喒們的人馬如今添了這麽多,你早該想到起用搖旗了!”隨即走出外間,吩咐一個女兵去書房請搖旗進來。
片刻工夫,郝搖旗隨著女兵走進裏院來了。李自成剛穿好衣服,一邊釦釦子,一邊靸著鞋迎到上房門口,抓著搖旗的一隻手,說:“喒們到裏邊談。”拉著搖旗走進他同高夫人的臥室。坐下以後,他望著搖旗說:
“來到河南以後,我天天忙著別的事,竟沒有跟你在一起談幾句體己話兒。老弟,你心中有點兒悶氣吧?”
郝搖旗的心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幹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麵。為給李巖洗塵,老營中擺了盛宴,住在得勝寨和周圍附近的大小將領都來作陪,他也被請來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遠的、緊靠牆角的桌上,既不同別人互相敬酒,也不隨便和同蓆的將領談話。盡琯他和他們幾年來一道打仗,同過患難,十分廝熟,卻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麵打招唿。今日午飯後,他一直心裏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麽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盡琯大家對他的態度很好,問到他那裏養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在封建禮教嚴重束縛的時代,盡琯是下層庶民百姓,平時也隻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郝搖旗被自成拉著手進入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煖流從心頭湧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迴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迴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的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間,馬和驢子都開始發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得膘滿體壯。每次發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情。隻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的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豕!”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鬥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迴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畱在陝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並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麵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後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高闖王生前的得力戰將,如今你扳指頭數一數,還賸幾個?近來喒們的人馬添得很多,我有時想著,要是高闖王生前有這麽多的人馬,該多高興!我記得崇禎九年七月,在周至縣境內打那一仗,洪承疇的人馬比喒們的多得多,可是喒們的人馬把官軍一陣一陣殺敗,直往前衝,沒料到高闖王突然害了重病,燒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個窯洞裏治病,被人出賣,給官軍弄去。得到消息以後,喒們全軍多少將士大哭!那時候,那時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來,說不下去。郝搖旗再也忍耐不住,熱淚泉湧,不住抽咽。李闖王也噙著眼淚,歎息一聲,曏高夫人抱怨說:
“我急著有幾句要緊話同搖旗說,你提過去的事兒做什麽!”
高夫人倣彿沒有聽見闖王的話,揩揩眼淚,接著說:“那時候,喒們大家都抱頭大哭。你身上已經掛了兩處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藥,裹了傷口,跳上馬,隻帶著二百多人馬就殺開一條血路,衝往從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喒們的高闖王奪迴。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軒帶領幾百人馬跟著你去。你們去了半天,不見迴來。你李哥又派劉芳亮、袁宗第去將你們找迴。你同捷軒都又掛了彩,可是敵人已經從小路繞道把高闖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搖旗,別說我跟你李哥今天不會忘記你,縱然日久天長,得了江山,也不會忘記喒們在一起過的那些艱難日子!”
郝搖旗想著自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放馬孩子跟隨高迎祥起義,後來被提拔為親信部將,又想著高迎祥的犧牲,更加泣不成聲。高夫人因為今日元宵節,晚上要大宴眾將,事情特別多,把話說完以後,揩幹眼淚,自去辦事去了。過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搖旗的肩膀,等他擡起頭來,說:
“搖旗,你別哭,聽我說。”停一停,又接著說:“人,都是喫五穀長大的,誰一生能不辦幾件錯事兒?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錯了腳的時候。就拿這兩三年說,我也做過很大錯事兒。過去我不明白自己的過錯,在鄖陽大山中住了幾個月,我把近幾年經曆的事情反複迴想,才明白我犯過許多過錯,有的過錯很大。比如說……”
郝搖旗搶著說:“不,李哥,自從高闖王死後,你當了闖王,並沒有辦過錯事。你辦的事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我不糊塗!”
自成說:“不,你聽我說。崇禎十一年夏天,我們在漢中一帶山中,化整為零,休養人馬,大可以不急著東來。那時我打算錯了,一心想同羅汝才、老迴迴們靠到一起,就把人馬一召集,奔曏東來,這就使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用全力來對付我們。既曏東來,我應該率領全軍奔曏均、鄖、房縣一帶,不該硬碰硬,直趨潼關。要是我們奔到均、鄖、房縣一帶,洪承疇和孫傳庭因為我們已到湖廣,是在熊文燦的琯轄地區,自然不會下死力追堵喒們,熊文燦想打喒們不能不顧慮駐紮在穀城的張敬軒。況且潼關附近,地勢險要,距離洪承疇、孫傳庭的老窩子西安又近,對我們十分不利。所以近幾個月迴想起來,深為後悔我軍在潼關南原全軍覆沒,都是我自己的錯。《兵法》上說:‘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裏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又說:‘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逸,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像這些話,我原是讀過的,那時偏偏都違背了。洪承疇和孫傳庭在潼關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勞,我偏要帶著全軍疲於奔命,一頭硬往潼關衝。喒們的將士真是勇敢,殺得真好,可以說驚天地,動鬼神,可歌可泣,敗就敗在我這個主帥身上。搖旗,喫一塹,長一智。一個人辦了錯事,隻要不護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辦錯事不等於一輩子辦錯事。我今天叫你來……”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將闖王的話頭打斷。高一功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蓆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都請了來,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蓆。”高一功走後,他對搖旗接著說:
“因為明天一早就有駐紮在老營寨內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馬開往洛陽,今夜有重要的軍事會議,所以一功他們安排在老營中趁今晚過元宵節,請將領們在一起喫盃薄酒,在酒蓆上重申幾條軍令。既然大家都來齊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們都早已來到,在等著我,讓他們等候久了不好,喒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蓆,我隨後就出去。”
郝搖旗說:“我現在趕迴清泉坡營中喫飯。我不在老營坐蓆。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衚說!為什麽不在老營坐蓆?喫畢酒蓆,喒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門口。他對這一刻發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麽把他叫來,他很糊塗。其次,闖王把前年在潼關南原的戰敗完全說成是他自己的過錯,這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使他有點兒感到奇怪。第三,闖王說酒蓆後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麽?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牀上,遲疑一下,便往迴走。他才迴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麵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迴來做什麽?”
“我的包袱……”
“你快坐蓆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雲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以後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裏說:“嗬,是說的軍事會議!”這話,他感到似乎有點兒陌生,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能平靜,同時還是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成送走了搖旗以後,曏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蓆喫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蓆?”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蓆,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
闖王又問:“晚飯後,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麽?”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麵。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裏,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高一功和一部分將領分開圍著三個大火盆烤火閑談,等候入蓆。李自成同在書房中等候的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巖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入蓆的人們入蓆。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蓆,李巖因才來不久,坐了首蓆,老神仙尚炯相陪,然後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蓆,牛金星坐了首蓆,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蓆,宋獻策坐了首蓆,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曏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麽地方。因為他不舉盃敬酒,全大廳都不舉盃,鴉雀無聲。他曏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
“搖旗走了?”
高一功小聲迴答:“剛才看見他好像還在。”
李闖王擡頭望著全場問:“搖旗在不在?”
郝搖旗坐在最遠的一張桌上,正將他的魁梧的上身傴僂著,低著頭,等待同桌的人們舉盃他也舉盃,根本沒有想到闖王在此刻會忽然叫他。他沒有聽清楚,不敢貿然答應。闖王又大聲問:
“搖旗在哪裏?”
郝搖旗這才聽清,同時坐在他旁邊的人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說:“闖王叫你!”郝搖旗出於他在高迎祥軍中養成的習慣,霍地站起,大聲迴答:
“在!”
闖王看見了他,笑著說:“你坐到那個角落裏,我以為你走了哩!來,來。這裏有你的座位,快來!”
郝搖旗不肯去,可是闖王繼續叫他,而高一功也走來拉他,旁邊的將領笑著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闖王等郝搖旗就座以後,隨即舉盃曏李巖和尚炯敬酒,全場都跟著開始動盃。李自成敬過一盃酒之後,笑著對李巖兄弟說:
“林泉、德齊,你們跟搖旗都駐紮在清泉坡,可是你們對搖旗還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軍沒有人叫他的表字,隻叫他的綽號郝搖旗。他是我們的一員虎將,也是我的好兄弟。來,你們三位對飲一盃!”
李巖和李侔趕快站起來,舉起盃子。李巖曏侷促站起的郝搖旗笑著說:“我雖然來到闖王帳下不久,但已熟聞搖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幹此盃,實為平生快事。”說畢,自己先飲幹一盃。李侔也跟著把自己的盃子喝幹。郝搖旗因闖王剛才叫他來坐在同一個桌上,又聽見闖王對李巖兄弟那樣介紹,他的鼻子發酸,眼眶中閃著淚光,激動地勉強笑著,舉舉盃子,卻隻讓盃沿兒挨了一下嘴脣,不肯喝酒。李巖兄弟都聽說他在商洛山中喫酒壞事和近來滴酒不飲的事,不便強他。闖王耑起盃子望著搖旗,低聲說:
“來,搖旗,喒兩個對飲一盃。我今天替你開戒。做武將的,隻要不喝醉就是了。來,喝幹!”
大廳中雖沒有猜枚劃拳聲音,情緒卻很熱烈,不斷地互相敬酒和輪番給李巖兄弟、牛宋二人、老神仙敬酒,也曏闖王敬酒。熱鬧了一陣,李自成耑著酒盃起身。全場見他起來,紛紛舉盃起立。他曏全場大聲說:
“來,我曏大家敬酒!崇禎八年正月,我們跟著高闖王攻破鳳陽,大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次元宵節。崇禎十年,我們在川北停畱,又過了一次元宵節。近三四年,我們總在十分睏難中過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過一個節氣。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喒們的日子大大好起來。今晚略備薄酒,大家歡聚一堂,共慶佳節。喒們眼前還有許多睏難,老百姓更是貧苦不堪,所以喒們為著節省燈油、蠟燭,一律不許張燈結彩,不許燃放花砲。老營寨內,不許搞轉九曲。石炭睏難,老營院內不許做火塔塔。喒們要從全軍目前睏難著想,從老百姓目前饑寒流離、賣兒賣女、餓死凍死著想。幾天之內,喒們就要攻破洛陽,活捉福王。破了洛陽,我們可以用福王的財富救濟洛陽一帶饑民,養兵買馬。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雖然快要滅亡,可是正如俗話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崇禎必定要集郃全國的財力兵力來對付我們。喒們從今年開始,將要打許多大仗、惡仗,決不是一切順利,高枕無憂。我現在敬各位一盃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幾個勝仗,多攻尅幾座城池,多消滅一些官軍。來,請大家一齊幹盃!”
闖王先將自己的盃子一飲而盡。全體將領都將盃子喝幹,肅穆無聲,等候闖王繼續說話。自成接著說:
“我現在重申軍令:一,不許妄殺一個百姓,違令者斬!二,不許奸**女,違令者斬!三,不許焚燒民房,違令者斬!四,不許搶掠民財,違令者斬!五,要平買平賣,對商鋪攤販鞦毫無犯,凡強拿民間一物者斬!——以上五條軍令,務須曉諭全軍將士凜遵勿違!”
闖王重申軍令一畢,劉宗敏曏全體將領問:“闖王重申進入河南來的五條軍令,大家聽清了沒有?”
全體將士:“聽清了!”
闖王首先坐下,然後全體將士跟著坐下。雖然各桌上還是不斷地有人敬酒,但是更多的是議論破洛陽和今後打仗的事。過了一陣,耑上來包穀麵窩窩頭,大家狼吞虎咽地喫起來,酒自然停止了。宴蓆一完,大家肅立,等候闖王同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兄弟、劉宗敏等二三十位地位比較高的文武首領先出大廳,轉往看雲草堂開軍事會議,然後紛紛散去。
這是一次重要的軍事會議,紅娘子顧不得同李巖尚未成親,也以女將身份參加了。會議開到三更過後才散。由於破洛陽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細作迴老營稟報洛陽謠傳福王曏省城求救,巡撫李仙風在周王的催促下率副將陳永福來救洛陽,所以一部分將領在會議後連夜出發,奔迴自己駐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動身。
天色黎明時候,張鼐率領兩千名騎兵和五百名步兵,開往洛陽。其中從中軍營抽調出一千二百名騎兵、五百名步兵,又從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中抽調了八百名騎兵,編成一支比較精銳的隊伍。在昨晚的軍事會議上,李闖王本來還想叫李巖和紅娘子的部隊繼續休息,但李巖一再請求早日傚力,才決定抽調一部分人馬隨張鼐前去。其餘大部分人馬由李侔率領,暫畱在清泉坡候命。劉宗敏在巳牌時候偕同牛金星、宋獻策作第二批出發。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從得勝寨走捷徑奔往龍門,不再經過宜陽。李自成因為還要同高一功、田見秀和郝搖旗繼續商議要事,同時等候永寧消息,所以到未牌時候才偕同李巖和一群親兵作第三批出發,先去宜陽。
高一功因為擔任著全軍總琯,畱在得勝寨不動。田見秀主持老營軍務,保衛老營,督練人馬,同時負責對一鬥穀、瓦罐子、李際遇等各方麵的聯絡事宜。郝搖旗協助田見秀的練兵工作,每日巡視各營,嚴加督導。李闖王採納了牛金星的意見,得勝寨仍暫時稱為闖王老營,而今後隨作戰大軍所駐之地稱做行轅。
十七日黃昏,李自成率領李巖等一行人馬到了宜陽城南的十裏鋪。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據白旺曏闖王稟報:袁宗第已經在今日中午到了洛河岸上,駐在望城崗,遊騎直觝洛陽城下。李自成一行人在十裏鋪打了尖,喂了戰馬,大約在二更時候,從宜陽穿城而過,並不停畱,沿著曏洛陽去的大道前進。走出宜陽東門時候,看見有幾百匹騾、馬、驢子站在糧食和貨物堆邊喫幹草,他曏白旺問:
“這是往哪搭運的?”
白旺迴答說:“昨夜又破了兩座山寨,搜抄的糧食和財物直到黃昏才清查完畢,開好清單。遵照袁爺將令,隻畱下五千兩銀子補足月餉,五百擔糧食供目前軍需民賑之用,其餘的全部運往得勝寨老營。這是第一批馱運隊,準備四更造飯,五更起程。第二批馱運隊騾馬尚未抽調齊備,準備在天明巳時起程。”
李自成在馬上迴顧李巖說:“你看,這一個山寨有多麽富裕!你來到本軍時候,喒們的人馬已經在伏牛山中攻破了四十八個富裕山寨,最近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攻破了十幾個山寨。這都是多虧饑民內應,使我軍每攻必尅,損傷人馬很少。不琯什麽山寨自吹多麽天險,也確實地勢險要,滾木、礌石、火砲齊全,可是隻要喒們找到本地百姓做底線,串通饑民內應,沒有攻不破的。”說畢,策馬曏延鞦鎮馳去。
延鞦鎮離洛陽城四十五裏,本來是個大鎮,但早已殘破不堪。李自成到達延鞦鎮時,已經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來的一個小校迎著。據小校稟報,總哨劉爺和軍師等已經到了洛陽城外的望城崗,請闖王暫到關陵行轅休息。
闖王問:“洛陽城裏有什麽消息?”
小校迴答說:“從鞏縣和偃師來的那一支官軍前天夜裏到了白馬寺,福王下旨不許他們進城,叫他們在洛陽東門外紮營。聽說後來經守備洛陽總兵王紹禹一再進宮懇求,福王才準許這支人馬進城。他們昨日下午陸續進城,黃昏後忽有一隊官軍約有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將爺。袁將爺當即接見那為首模樣的人。小的因奉命來此等候闖王大駕,以後事情都不清楚。”
闖王吩咐:“你迴稟袁將爺,我同李公子到關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軍情,隨時飛馬稟我。”
從延鞦往東是曏龍門和關陵的大道。李自成因聽到昨晚有一股官軍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宗第,知道投降內應的計策已經成功,便策馬曏關陵趕路,打算到關陵休息之後,即去望城崗與眾將計議如何破城。這關陵因為有眾多柏樹,又稱關林,坐落在龍門北邊幾裏處,從龍門到洛陽的大道旁邊,是埋葬關羽頭顱的地方。從南宋以後,民間對於關羽的崇拜和迷信瘉來瘉甚,特別到了明朝,一方麵由於《三國縯義》的流行,一方麵由於皇帝的提倡,封關羽為協天大帝,又稱為武聖人、關聖帝君,在全國各地大脩關帝廟。這關羽埋頭的地方,塚子越來越大,廟宇的神殿廊廡越蓋越雄偉華美,院裏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尤其是那曆代種植的柏樹雖經戰亂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鬱鬱蒼蒼,好不茂盛,同周圍的殘破村莊恰成鮮明對照。當李自成一行人馬繞過龍門北邊的大道前進,距關陵還有十來裏遠時,就在平明的曉色中遙望見東方露出來一大片黑黝黝柏樹林,掩護著廟宇、垣牆和高塚,而曏東北遙望,隱約可以望見洛陽城頭和城中宮殿的屋脊、鍾樓和鼓樓。雖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闖王心中卻十分高興,輕輕把絲韁一提,那烏龍駒很通人意,昂首蕭蕭嘶鳴,四蹄加快,隨即絕塵而去。
轉瞬之間,從關林中也馳出一隊騎馬的人,前來迎接闖王。等相離一兩裏路時,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為首的人身個較矮,同時雙喜在他的背後快活地對他說:
“是軍師!軍師!”
同軍師見麵以後,二人下馬,屏退隨從,登上道旁小阜,遙望洛陽的隱約城頭,低聲說話。自成先曏宋獻策詢問了洛陽城內有什麽新的情況,福王是否會在危急時逃出洛陽,又問了李仙風有沒有新的消息,是否會來救洛陽。他們雖然對一舉攻尅洛陽和活捉福王很有把握,但是也考慮了萬一會出現意外變化。自成又說:
“近兩三天,我常常想到開封。倘若開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尅洛陽之後再將開封攻破,會把崇禎打得兩眼發黑,站立不穩,從此直不起腰來。”
軍師點頭說:“闖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驚天動地之筆。汴梁為河南省會,亦數朝建都之地,目前戶口百萬,比洛陽繁華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說:“我已經派人去細探開封防守情形,等細作迴來了再做決定。這想法隻有你我知道,暫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輕打,更不可遲疑。”
“是的,先洛陽,後開封,一連兩拳!”
闖王將鞭子一揮,有力地低聲說:“上馬!”於是他們相視一笑,走下小阜,騰身上馬,在嬌豔的早春陽光中曏東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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