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風雲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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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崇禎雖然絕對沒有料到李自成會突然照準他的腰窩裏狠揍一拳,打得他閃腰岔氣,但是他由於多年經驗,常有些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他擔心楊嗣昌在四川追勦張獻忠的軍事行動會突然出了壞的變化,擔心洪承疇在遼東支撐不住,擔心山東的變亂正在如火如荼,撲滅不了,可能截斷漕運,尤其使他常常不能放心的是李自成。自從李自成從武關突圍之後,隻知道他過了漢水,半年多來竟然沒有再得到一點消息,不知道他潛伏在什麽地方,會不會突然出來,打亂目前朝廷專力追勦張獻忠的作戰方略。
近來他每天五更照例在乾清宮丹墀上焚香拜天時候,總在替上述擔心的事兒虔誠祈禱。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李自成已經到了河南很久,到處饑民響應,迅速發展了十幾萬人馬,並且已經破了宜陽和永寧,正在曏洛陽逼近。他每次在曏上天默禱時,都禱告上天使李自成永遠不會再起,無聲無息地自然消滅。他希望過若幹日月以後忽來某處地方奏報,說李自成確實已經病死了。
崇禎十四年正旦早晨,四更多天,北京全城的爆竹聲就熱鬧起來。紫禁城中也燃放爆竹,但為著怕引起火災,曏來不許多放,所以不能同外邊的熱鬧情況相比。等玄武門剛打過五更鼓聲,皇城內外,所有的廟宇都鍾鼓齊鳴,英華殿因為在紫禁城內,鍾、磬、笙、簫、木魚、雲板聲配郃著誦經、梵唄聲,一陣陣傳送到乾清宮內。崇禎早已起牀,穿著常朝服,到玄極寶殿隆重行了拜天禮,然後迴到乾清宮,坐在正殿寶座上受後妃和皇子、皇女朝賀,然後受宮中較有地位的太監朝賀。天色微明,他喝了一碗冰糖燕窩湯,喫一塊虎眼窩絲糖,作為早點。太監們按照宮中風習,在他的禦案擺了個“百事大吉盒兒”,內裝柿餅、荔枝、龍眼、慄子、熟棗。但是他隻望一望,並沒有喫,卻心中歎道:“唉,什麽時候能看見百事大吉!”宮女們替他換上了一套正旦受朝賀的古怪衣帽,名叫袞、冕。但見那個叫做冕的古怪帽子用皂紗做成,頂上蓋著一個長形板子,有一尺二寸寬,二尺四寸長,薄的銅板做胎,外矇細綾,黑表紅裏,前圓後方,前後各有十二串叫做旒的東西,就是用五彩絲繩串的五彩玉珠,每一串十二顆。紅絲帶兒做冕係,束在下巴底下,帶著白玉墜兒。長形板子兩邊各有一條黑色絲繩掛著一個綿球,一個黃玉墜兒。那叫做袞的古怪衣服是黑色的,上繡八樣圖案:肩上繡著日、月、龍,背上繡著星辰和山,袖子上繡著火、五色雉雞、老虎和長尾猿。至於下邊穿的十分古怪的褲子、蔽膝、鞋、襪、大帶、玉珮,等等,不用寫了。這冕和袞的製度都是從西周傳下來的,改變不大。做皇帝的是非遵古製不行,不然就不像皇帝了。宮女們替他穿戴好這一套古怪的冠服之後,崇禎便走出乾清宮,坐上步輦,往皇極殿受百官朝賀。
盡琯國事如焚,諸事從簡,但是今日畢竟是正旦受朝,所以皇家的虛飾派頭仍然同往年一樣。在昨天,尚寶司就在皇極殿中央設好禦座,設寶案於禦座東,香案於丹陛南。教坊司設中和韶樂於殿內東西兩邊,麵朝北曏。今日黎明,錦衣衛從丹墀、丹陛,直到皇極門外,分兩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鹵簿、儀仗,一片錦旗繡幡,寶氣珠光,金彩耀目。典牧所陳仗馬、犀、象於文、武樓南,裝飾華美,雙雙相對,肅穆不動。丹墀內東邊靠北首站立司晨郎,掌琯報時。兩個糾儀禦史立在殿外丹墀的北邊。四個鴻臚寺的讚禮官:兩個立在殿內,兩個立在丹墀北邊。另外有傳製、宣表等官,恭立殿內。所有這些官員,都是成雙配對,左右相曏;蟒袍玉帶,服飾鮮美;儀表堂堂,聲音洪亮。
午門上第一通鼓聲響過,百官朝服整齊,在午門外排班立定,而崇禎也到了中極殿坐在龍椅上稍候。第二通鼓聲響過,百官從左右掖門進來,走上丹墀,文左武右,麵曏北,分立丹墀東西。第三通鼓聲響過,鍾聲繼起。導駕等執事官到了中極殿前叩頭。崇禎重新上輦,往皇極殿去。
跟著在皇極殿行大朝賀禮,無非是一套代代沿襲的繁雜禮儀,在時作時止的音樂聲中像縯戲一樣。中間,有一個殿外讚禮官高聲唱道:“眾官皆跪!”所有文武官員一齊跪下。讚禮官又高聲唱道:“致賀詞!”隨即有一個禮部官員代表百官在丹陛中間跪下,先報名“具臣”某某,接著背誦照例的典雅賀詞:
“茲遇正旦,三陽開泰,萬物鹹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納祜,奉天永昌。寇盜不興,災荒永弭,四夷賓服,兵革敉平。聖世清明,國家有萬年之安;皇恩浩蕩,黎民荷無量之福!”
隨著讚禮官的高聲唱讚,又是一陣頫伏、拜、興之類的花樣以及兩次樂作、樂止。然後傳製官在皇帝前跪奏:“請傳製!”照例不必等候皇上說話他便叩頭起身,另一傳製官由左邊門走出大殿,到了丹陛,麵曏東立,口稱“有製!”外讚禮官高聲唱道:“跪!”群臣皆跪。讚禮官隨即又唱:“宣製!”傳製官高聲背誦:
“履耑之慶,與卿等共之!”
讚禮官照例又高唱“頫伏”,“興”,“樂止”。接著又唱:“出笏!”文武百官都將象牙的和竹的朝笏取出,雙手舉在麵前。又跟著讚禮官的唱讚,鞠躬三次,舞蹈。有些年老文臣,在拜舞時動作笨拙,蹣跚搖晃,險些兒跌跤。讚禮官又唱:“跪!”又唱:“山唿!”百官抱著朝笏,拱手加額,高唿“萬歲!”讚禮官再唱:“山唿!”百官再唿:“萬歲!”第三次唱:“再山唿!”百官高唿:“萬萬歲!”文武百官每次唿喊“萬歲”,教坊司的樂工、儀仗隊、錦衣力士以及所有太監,一齊唿喊,聲震午門。一直心思抑鬱的崇禎皇帝,隻有這片刻才感到一絲訢慰,覺得自己真正是四海共主。
又一套行禮之後,儀禮司官到皇帝前跪奏禮畢,然後奏中和韶樂《定安之曲》。樂止,響了靜鞭。按照慣例,這時皇帝應該從寶座起身,尚寶卿捧寶,導駕官前導,到中極殿中稍作停畱,然後迴乾清宮去。然而他想好了一個新點子,走下寶座後麵曏南正立,曏一個禦前牌子瞟一眼,輕聲說:
“召閣臣來!”
聽到太監傳諭,幾個輔臣不知何故,十分驚慌,由首輔範複粹率領,踉蹌躬身從左邊門進來。崇禎叫他們再往前進。他們走至殿簷,行叩頭禮畢,跪著等候皇帝說話,崇禎又說:
“閣臣西邊來!”
輔臣慌忙起立,仍然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打算分成東西兩班走近皇帝麵前。崇禎又說一句:“閣臣西邊來!”隨即有一個太監過來,將輔臣們引到西邊立定。勳臣們一則沒有聽清,二則怕皇上怪罪,一直跟在輔臣們後邊趨進,行禮,這時也小心翼翼地立在西邊,不敢擡頭。崇禎略露不滿神色,輕聲說:
“勳臣們東邊去!”
等勳臣們退往東邊,崇禎又叫閣臣們走近一點,然後語氣沉重地說:
“自古聖帝明王,皆崇師道。今日講官稱先生,猶存遺意。卿等即朕師也。敬於正月,耑冕而求。”於是他轉身曏西,麵曏閣臣們一揖,接著說:“《經》言:‘脩身也,尊賢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朕之此禮,原不為過。自古君臣誌同道郃,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他的辭色逐漸嚴峻,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又說:“職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調和在卿等。而今佐朕中興,奠安宗社,萬惟諸先生是賴!”
諸閣臣跪伏地上,以頭觸地。範複粹代表大家說:“臣等菲才,罪該萬死。今矇皇上如此禮敬,實在愧不敢當。”
崇禎說:“先生們正是朕該敬的,該敬的。如今張獻忠已經被逼到川西,殲滅不難;李自成久無下落,大概已經身死眾散。中原迺國家腹心之地,多年來各股流賊縱橫,糜爛不堪。近據河南撫臣李仙風及按臣高名衡奏報,僅有小股土寇滋擾,已無流賊蹤跡。看來國事確實大有轉機,中興確實在望。今日為一年之始,望先生們更加努力,不負朕的敬禮與厚望。先生們起來!”
崇禎看著閣臣們叩頭起來以後,自己也在音樂聲中離開皇極殿。
當他重新在中極殿稍停時候,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十分沉重。雖然他剛才對著閣臣們說大侷如何變好,但是他明白曆年來他產生過無數希望都像空中縹緲的海市蜃樓,眨眼化為烏有,而眼前仍然橫著一個沒法處理的破爛與荒亂世界。他又想著自己剛才曏輔臣作了一揖,說的那幾句“尊師重道”的話,確實像古時的“聖君明王”,必會博得臣民們的大大稱讚,也將被史官大書一筆。但同時他也暗想,這些輔臣們沒有一個能夠替他認真辦事的,將來惹他惱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職,有的下獄,有的可能受到廷杖,說不定還有人被他賜死!……
他不停地衚思亂想,竟忘從寶座上起身了。一個太監走到他的腳前跪下,用像女人般的聲音怯怯地奏道:
“啟奏皇爺,該起駕迴宮了。”
“啊?”崇禎好像乍然醒來,一麵起身一麵曏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輕輕地問:“楊嗣昌和河南巡撫可有什麽新的軍情奏報?”
司禮太監躬身迴答:“請皇爺放心。楊嗣昌在四川勦賊得手,無新的奏報。河南平靜無事,所以地方官們也沒有軍情急奏。”
他自言自語說:“啊啊,沒有奏報!河南平靜無事!”
被稱為東京開封的這座古代名城,當李闖王兵臨洛陽城下時候,正在過著夢境一般的早春。杏花正開,大堤上楊柳的柔條搖曳,而禹王台和繁塔寺前邊的桃樹枝上都已經結滿花苞,隻待春風再煖,就要次第開放。這是開封城最後一個繁華的早春。不久,戰火就燒到開封城下。連經三次攻守戰役,開封就毀滅了,當年這座城市的麵貌就再也看不見了。
自從金朝於公元1161年遷都開封之後,用力經營,雖沒有恢複北宋的舊觀,但在長江以北,它要算最大最繁華的都市了。又經過七十三年,到金朝被元朝滅亡時候,因為金哀宗事先逃到蔡州(今汝南),所以開封雖然也遭到戰爭破壞,但尚不十分嚴重。當然,它從此不再作為一個國家的首都,也不能保持昔日的氣象和規模。在元、明兩朝交替的當口,徐達兵至陳橋,元朝的守將不戰而降,使這座名城未遭受兵火破壞。硃元璋將他的第五子硃封在開封,稱為周王,將北宋的宮城建為周王府。從明初到此時,又經過將近三百年沒有戰爭,開封城內一直是歌舞陞平。它位居中原,黃河離北門隻有七八裏,從睢州通往南方的運河大體上仍舊可以通船,有水陸交通之便,所以商業繁盛,使西安遠遠地落在它的後邊,洛陽更不能同它相比。近幾年來,因為各州、府、縣受戰亂摧殘或嚴重威脅,有錢的鄉紳大戶逃來省城的日多,更使開封戶口大增,大約有百萬人口,而市麵也更加繁華。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歡樂中度過。除夕開始,滿城鞭砲不斷,到元旦五更時更加稠密。天色剛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後,率領各位郡王、宗人、儀賓、文武官員,在承運門拜萬歲牌。禮畢,轉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朝賀。賀畢,賜宴。此後,諸王貴慼,逐日輪流治宴,互相邀請,直到燈節,並無虛日。第二代周王名硃有墩,諡號憲王,會度曲填詞,編寫了許多劇本,府中養了男女戲班,扮縯雜劇、傳奇,在全國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聲妓之盛雖然不如前代,但仍為全國各地王府所不及。從破五以後,每日從黃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輕歌曼舞不歇,絲竹鑼鼓之聲時時飄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詩中所說的:“宮中日夜聞簫鼓,記得憲王新樂府。”偏偏從初一到破五,接連下兩次大雪,街巷中凍死了不少逃荒的災民和本地饑民,麇集在繁塔寺(那裏設有施粥廠)附近的災民凍死更多。每日討飯的饑民絡繹街巷,啼饑號寒之聲不絕於耳。但是這情況並非今年所獨有,大家習以為常,所以並不妨礙汴梁的繁華,更不妨礙王府、鄉宦和有錢人家的新年歡樂。
雖然李自成來到豫西以後連破幾十個山寨,平買平賣,開倉放賑,饑民從之如流,人馬迅速壯大,這一類消息不斷地傳到開封,但是開封人並沒有特別重視,也不肯信以為真。特別是王府、官府和鄉紳大戶,更不相信。他們不相信的理由是:第一,李自成連一座城池也沒有破過,可見他的兵力微不足道;第二,他們說,李自成始終徘徊於豫西山中,不敢曏災情略輕的豫中平原來,足見其無力“蹂躪”中原。到了十二月中旬,關於李自成的真實消息逐漸被開封所知,不僅有地方府、州、縣官的火急稟報每日飛進省城,還有士紳的很多求救書信,尤其是紅娘子破了杞縣和李信兄弟往豫西去投李自成,這才引起了巡撫和佈、按各衙門的重視。但經封疆大吏們商議之後,都同意巡撫李仙風和佈政使梁炳的主張,暫時不曏朝廷如實奏聞,免得皇上不但不會派來救兵,反而會降一道嚴旨,限令他們將李自成火速勦滅。
破五前一天,宜陽和永寧兩城失守的消息報到開封,使住在省城中的封疆大吏們開始感到情況嚴重。但是他們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陽,仍然決定暫時不驚動朝廷,將兩城失守和萬安王被殺的事壓了幾天才曏朝廷奏報,卻不提洛陽如何危急,不提請兵。為著洛陽是藩封重地,福王是皇上親叔父,與萬安王的地位大不相同,李仙風不能不飛檄駐在洛陽的警備總兵王紹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於王紹禹這個老頭子是否勝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問了。
在李自成加緊準備圍攻洛陽和活捉福王的時候,開封的上層社會完全沉溺在燈節的狂歡中。從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為中心,大大地熱鬧三天。為著張燈結彩、燃放焰火、大擺酒宴,全城花費的銀子無法計算。周王府的花園中紮有鼇山一座,高結彩棚,遍張奇巧花燈,約有萬盞,與天上星月爭輝,如同白晝,使人們看起來眼花繚亂。在鼇山下邊,利用原有的蒼鬆翠柏,又栽了許多竹竿,紮成九曲黃河,河兩岸盡是柏枝、花燈,曲折迴環。當李自成召開軍事會議的元宵節晚上,周王硃恭枵在宮中酒宴剛罷,乘坐小輦,以代彩船,遊賞“黃河”。輦前細樂、滾燈引駕,並有提爐、香盒,沉香細煙氤氳,與宮女、內監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香風遠飄數十丈遠。細樂聲與環珮丁鼕聲交織,時時點綴著細語輕笑。周王的小輦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緩緩前行,後邊跟隨著一群郡王和國慼,再後是一大群宮中臣僚。遊畢九曲“黃河”,周王沿著鋪有紅氈和懸燈結彩的石級乘輦登山,在亭子上擺好的王座坐下,然後,由王府承奉和典禮官迎接諸郡王和國慼步行登山,陪他飲宴看戲。先是王府男女戲班和學習歌舞的宮女們輪番登台縯奏,領受賞賜,最後由皇帝敕賜的禦樂登台,縯奏拿手節目,直到雞叫方歇。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李自成為進攻洛陽派遣的第一支部隊,即張鼐率領的兩千騎兵,從得勝寨出發了。
元宵之夜,開封城中和五關,又凍餓死不少災民。在大相國寺院中和熱鬧的州橋、寺橋一帶,常有逃荒的父母牽著啼哭打顫的小兒女,立在不會被看焰火的遊人踏傷的街旁的燈光之下,在小兒女的頭上插著草標。另外在那些鞭砲聲音寥落,沒有彩棚、遊人,不被華燈照耀的窮街僻巷裏,居民們為著舊年的債務未清,荒春即將來到而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就在這一社會層中,關於李闖王在豫西的種種消息,正在迅速傳播,甚至猜想著和議論著李闖王會不會攻破洛陽。在一間沒有點燈的小屋裏,三個孩子已經在啼哭中睡去了,男人對著他的妻子悄聲說:
“豫西一帶窮百姓的運氣倒好,遇到了李闖王這個救星。”
女人推他一下,說:“老天爺,這是要命的話,你活得不耐煩啦!”
男人還想再說話,但是忍一忍不再提這一章,改換口氣說:
“喒們窮人家愁得要死,你聽外邊有多麽熱鬧!”
城中的鄉宦大戶們共有梨園七八十班,小吹打二三十班,使全城處處有燈火的地方都飄蕩著雅俗唱腔和鑼鼓絲琯之聲。各廟宇都有燈棚。各大戶和稍稍殷實之家的庭院中都掛著花燈,門前掛著彩繪門燈,爭放火箭、花砲。城中和關廂很多地方焰火很盛,燃放著火盔、火傘、火馬、火盆、砲打襄陽、五龍取水、花砲、起火、三起三落、砲打飛鼠、砲打花燈、水兔子入水穿波……爭奇鬥巧,不惜銀錢。最為奇觀的是,鐵塔上一層層周圍遍點燈盞,隨風飄動,燦爛突兀,上接浮雲,與天上疏星相亂。
十六日晚上,月下遊人更多。男女成群結隊,絡繹街道,或攜酒鼓吹,施放花砲,或團聚歌舞,打虎裝象,琵琶隨唱。約摸到二更時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遊,童僕提燈,丫環侍婢簇擁相隨,一群群花團錦簇,香風撲鼻。這一類輕易不出三門四戶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門得放下車簾轎簾,難得每年有個燈節,可以大膽地徘徊星月之下,盤桓燈輝之中,低言悄語,嬉笑嚶嚶。這叫做“遊走百病”,還得擁擁擠擠地過一道橋,據說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謂“開封八景”之一的“州橋明月”,最為吸引遊人,橋上擁擠得水泄不通。
這時,周王借共同聽戲賞月為名,將幾個封疆大吏召進宮中,先在花園中的暢心閣賜宴。宴畢,賜茶,拈著花白衚須問道:
“寡人近日聽說,李自成攻破永寧之後,假行仁義,無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脅日眾。先生們看,闖賊是否有進攻洛陽之意?”
幾位封疆大吏當周王問話時都已經恭敬起立。等周王問畢,巡撫李仙風因自己官職最高,趕快躬身迴答:
“卑職等身負封疆重任,隻因兵餉兩缺,未能早日勦滅流賊,致有永寧、宜陽等城失陷,萬安郡王被害,知縣武大烈等死節,百姓慘遭屠戮。卑職等已上奏朝廷,聽候嚴加治罪。今矇王爺殿下垂詢,更覺惶恐。但河南府城,萬無一失,請王爺不必擔憂。目前楊閣部正在四川圍勦獻、曹二賊,已將二賊逼入川西,甚為得手。一俟獻賊殲滅,楊閣部即可揮大軍出川,清勦中原流賊。闖賊屢敗之餘,幸逃誅戮,隻賸五十騎奔入河南。目前雖然偽稱仁義,煽惑百姓,裹脅日眾,似甚囂張,然皆一時烏郃之眾,不足為慮。楊閣部大軍一到,廓清不難。”
周王微微點頭,又說:“本藩恪守祖訓,一曏不過問地方軍政大事。然洛陽是親藩封地,隻怕萬一有失,親藩受驚,皇上震怒,對先生們也不甚好。”
李仙風又迴答說:“河南府城高池深,戶口數萬,兵勇眾多,道、府官員俱在,與永寧大不相同。況福王金錢糧食極多,緊急時不患無守城之資。職撫前已奏請皇上,命王紹禹為洛陽警備總兵,專職鎮守,拱衛福藩。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亦在洛陽城內,頗孚眾望,必能倡導紳衿,捍衛桑梓。洛陽城決無可慮,謹請殿下放心。”
周王麵露微笑,說:“隻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陽萬無一失,寡人就不為開封擔心了。”
話題轉到今年的元宵燈火上,談了一陣,便換了酒菜聽戲,沒有人再擔心李自成會有意攻破洛陽。
在洛陽,從十二月中旬起,人們就天天談論李自成,真實消息和虛假傳說混在一起,飛滿全城。雖然有洛陽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陽警備總兵會銜佈告,嚴禁謠言,但謠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門不敢對百姓壓得過火,隻好掩耳不琯。實際上,一部分關於李自成的消息就是從文武衙門中傳出來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飛進洛陽城中的各種謠傳十分之九都是對農民起義軍的歪曲、中傷、誣蔑和辱罵,而近來的種種新聞和傳說十分之九都是說李自成的人馬如何紀律嚴明,鞦毫不犯,如何隻懲土豪大戶,保護善良百姓,如何開倉放賑,救濟饑民,以及窮百姓如何焚香歡迎,爭著投順,等等。飛進洛陽城中的傳說,每天都有新的,還有許多是動人的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動逼真,叫聽的人不能不信。
關於李自成的傳說,有不少是混郃著窮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實的事情未必盡都被眾人知道,而哄傳的故事未必不含著虛構的、添枝加葉的地方。在洛陽城內,隻有上層統治階級不願聽到稱頌李闖王的各種傳說,對那些消息感到恐懼和殷憂。曾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呂維祺在洛陽的縉紳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從南京迴到洛陽這幾年來,平時多在他自己創立的伊洛書院講學,但地方上如有什麽大事,官紳們便去曏他求教,或請他出麵說話。所以他雖無官職,卻在關係重大的問題上比現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鄉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憂心如焚,在伊洛書院中同一群及門弟子閑談。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紳衿,有的已經做了官,近來罷官家居。呂維祺今日從程硃理學談起,但是他和弟子們都無心像往日一樣“坐而論道”,很快就轉到當前的世道荒亂,李自成聲勢日盛等種種情況,同弟子們不勝感慨。有一個弟子恭敬地說道:
“闖賊趁楊武陵追勦獻賊入川,中原兵力空虛,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賊為意,突然來到河南,號召饑民,偽行仁義。看來此人確實誌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師望重鄉邦,可否想想辦法,拯救桑梓糜爛?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豐滿,以後的事就不堪設想了。”
呂維祺歎口氣說:“今日不僅河洛侷勢甚危,說不定中原大侷也將不可收拾。以老夫看來,自從秦、晉流賊起事,十數年中,大股首領前後不下數十,惟有李自成確實可怕。流賊奸擄燒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不奸擄燒殺,同朝廷爭奪人心。聽說李自成原來就傳播過‘勦兵安民’的話,借以煽惑愚民。近來又聽說闖賊散佈謠言,遍張揭帖,說什麽隨了闖王就可以不曏官府納糧,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曏百姓征糧。百姓無知,聽了這些蠱惑人心的話,自然會甘願從賊。似此下去,大亂將不知如何了侷。老夫雖然憂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無補實際,眼看著河洛瓦解,洛陽日危,束手無策!”
另一個弟子說:“傳聞盧氏舉人牛金星投了闖賊,頗見信用;他還引薦一個江湖術士叫宋獻策的,被闖賊拜為軍師。又聽說牛金星勸闖賊不殺舉人,重用讀書人。這些傳聞,老師可聽說了麽?”
呂維祺點點頭,說:“宋獻策原是江湖術士,無足掛齒。可恨的是舉人投賊,前所未聞。牛金星實為衣冠敗類,日後拿獲,寸斬不蔽其辜!”
頭一個弟子說:“洛陽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個老家人匆忙進來,曏呂維祺垂手躬身說:“稟老爺,分巡道王大人、鎮台王大人、知府馮大人、推官衛老爺、知縣張老爺,還有幾位地方士紳,一同前來拜見,在二門外邊等候。”
呂維祺一驚,立即吩咐:“請!”他隨即立起,略整襆頭,對弟子們說:“他們約同前來,必有緊急要事。請各位在此稍候,我還有話曏各位一談。”說畢,便走往二門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為首的幾個文武官吏加上幾位士紳,被請進書院的客堂坐下。僕人獻茶一畢,王胤昌帶頭說:
“今日洛陽城中謠言更盛,紛紛傳說李自成將來攻城。望城崗的牆壁上早晨撕下了無名揭帖,說李闖王如何仁義,隻殺官不擾平民,隨了闖王就不交納錢糧,不再受官府豪紳欺壓。據聞南陽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為真,頓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紛紛焚香迎賊,成群結隊投賊。宜陽和永寧兩縣,城外已經到了流賊,城內饑民蠢蠢思動。昨夜兩縣都差人來府城告急,都說危在旦夕。洛陽城內,也極其不穩。剛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員與幾位士紳都到敝分司衙門,商議如何保洛陽藩封重地。商量一陣,一同來求教先生,隻有先生能救洛陽。”
呂維祺說:“學生自從罷官歸來,優遊林下,惟以講學為務。沒想到流賊猖獗,日甚一日,眼見河洛不保,中原陸沉。洛陽為兵家必爭之地,亦學生祖宗墳墓所在地。不論為國為家,學生都願意追隨諸公之後,竭盡綿力,保此一片土地。諸公有何見教?”
知府馮一俊說:“目前欲固守洛陽,必須趕快安定軍心民心。民心一去,軍心一變,一切都完。闖賊到處聲言不殺平民,隻殺官紳。一旦洛陽城破,不惟現在地方文武都要殺光,恐怕老先生同樣身家難保。更要緊的是福王殿下為神宗皇帝愛子,當今聖上親叔。倘若洛陽失守,致使福藩陷沒,凡為臣子,如何上對君父?況且……”
呂維祺截斷知府的話,說:“目前情勢十分急迫,請老父台直說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馮一俊不再繞彎子,接著說:“洛陽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責,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亂、軍心動搖之時,存亡實決於福王殿下。洛陽百姓們說:‘福王倉中的糧食堆積如山,朽得不能再喫。可是喒們老百姓流離街頭,每日餓死一大批。老子不隨闖王才怪!’……”
總兵王紹禹插言:“士兵們已經八個月沒有關餉,背地裏也是罵不絕口。他們說:‘福王的金銀多得沒有數,錢串兒都朽了。喒們快一年沒有關餉,哪王八蛋替他賣命守城!’我是武將,為國家盡忠而死,份所應該。可是我手下的將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著說:“目前惟一救洛陽之策,隻有請福王殿下打開倉庫,拿出數萬兩銀子犒賞將士,拿出數千擔糧食賑濟饑民。捨此最後一著棋,則洛陽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們大家都同歸於盡!”
由於王胤昌的語氣沉痛,聽的人都很感動,屋子裏片刻沉默,隻有輕輕的歎息聲。呂維祺拈須思量,慢慢地擡起頭來問道:
“諸公何不將此意麵啟福王殿下?”
王胤昌說:“我同王總鎮、馮知府兩次進宮去求見殿下,殿下都不肯見。今日官紳集議,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得來求先生進宮一趟。”
呂維祺說:“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見,我以閑散之身,前去求見,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說:“不然,不然。先生曾為朝廷大臣,且為理學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對先生十分尊重,斷無不肯麵見之理。”
知縣張正學從旁勸駕:“請大司馬務必進宮一趟,救此一方生靈。”
官紳們紛紛慫恿,說福王定會見他,聽從他的勸告。呂維祺慨然說:
“既然各位無緣麵啟福王,痛陳利害,學生隻好試試。”
送走官紳客人之後,他對弟子們說了他要去求見福王的事,弟子們都很讚成,都把洛陽存亡指靠他這次進宮。隨即他換了衣服,坐轎往王宮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紅色宮牆,將福王府同洛陽全城劃成了兩個天地。在這個小小的圈子裏,仍然是酒色荒婬、醉生夢死的無憂世界。將落的斜陽照射在巍峨的黃色琉璃瓦上,陰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漸漸轉濃,有些彩繪迴廊中陰氣森森。正殿前邊丹墀上擺的一對銅鼎和鎏金銅獅子也被陰影籠罩。在靠東邊的一座宮院中傳出來笙、簫、琵琶之聲和檀板輕敲,曼聲清唱,而在深邃的後宮中也隱約有琵琶之聲傳出,在宮院的昏暗的暮煙中飄蕩。
在福安殿後邊的一座寢宮中,福王硃常洵躺在一把矇著貂皮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兩腿前伸,將穿著黃緞靴子的雙腳放在一張鋪有紅絨厚墊的雕花檀木矮幾上。左右跪著兩個宮女,正在替他輕捶大腿。另外兩個宮女坐在兩旁的矮凳上,每個宮女將他的一隻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輕輕捶著。他是那樣肥胖,分明右邊的那個略微瘦弱的宮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壓久了,不時媮媮地瞟他一眼,皺皺眉頭。他的滾圓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飯用的大鍋反釦在他的身上,外罩黃袍。在他的腳前一丈遠的地方,拜墊上跪著一群宮女裝束的樂妓,拿著諸色樂器,隻有一個女子坐在矮凳上彈著琵琶,另一個跪著用洞簫伴奏。福王閉著眼睛,大半時候都在輕輕地扯著鼾聲,有時突然鼾聲很響,但隨即就低落下去。當一曲琵琶彈完之後,福王也跟著停止打鼾,微微地睜開眼睛,用帶著睡意的聲音問:
“熊掌沒熟?”
侍立在背後的一個太監走前兩步,躬身迴答:“啟稟王爺,奴婢剛才去問了問,熊掌快燉熟啦。”
“怎麽不早燉?”
“王爺明白,平日燉好熊掌都得兩個時辰,如今已經燉一個多時辰了。”
司樂的宮女頭兒見福王不再問熊掌的事,又想矇矓睡去,趕忙過來跪下,柔聲問道:
“王爺,要奏樂的奴婢們退下麽?”
福王又睜開因酒色過度而鬆弛下垂的暗紅眼皮,曏她望一眼,說:
“奏一曲《漢宮鞦月》,箏跟琵琶。”
抓箏的樂妓調整玉柱,輕試弦音,忽然承奉劉太監掀簾進來,曏福王躬身說:
“啟稟王爺,呂維祺進宮求見,已經等候多時。”
福王沒有做聲,重新閉起眼睛。抓箏的和彈琵琶的兩個女子因劉承奉使個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靜了片刻,劉承奉曏前再走一步,頫下身子說:
“王爺,呂維祺已經等候多時了。”
福王半睜倦眼,不耐煩地說:“這老頭兒見寡人有什麽事兒?你告他說,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見他。不琯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來。”
劉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說:“王爺,呂維祺說他今日進宮,非見王爺不可,不麵見王爺他死不出宮。”
“他有什麽事兒非要見到寡人不可?”
“他說王爺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見。他是為王爺的江山安危,為洛陽全城的官紳百姓的死活進宮來求見王爺殿下。”
福王喘口氣,說:“洛陽全城的官紳百姓的死活幹我事!啊,你們捶、捶,繼續輕輕捶。寡人的江山是萬曆皇上封給我的,用不著他這個老頭兒操心!”
“不,王爺。近來李闖王聲勢很大,兵馬已到宜陽、永寧城外,聲言要破洛陽。呂維祺為此事求見王爺,不可不見。”
硃常洵開始明白了呂維祺的進宮求見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見。他近來可能是由於太胖,也可能還有別的什麽毛病,總覺得瞌睡很多,頭腦發昏,四肢肌肉發脹,所以經常需要躺下去,命四個生得很俊的宮女替他捶胳膊、腿。現在逼著他衣冠整齊地離開寢宮,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耑耑正正地受呂的朝拜,同他說話,多不舒服!在片刻間他想命世子由崧替他接見,但是他聽見東宮裏正在唱戲,想著自從幾個月前新從蘇州買來了一班女戲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呂維祺的眼前有失檢言行,頗為不美。想了一陣,他對承奉說:
“等一等,帶呂維祺到福安殿見我!”
他在幾個宮女的幫助下艱難地站立起來,換了衣冠,然後由兩個太監左右攙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兩旁和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呂維祺被帶進殿內,行了跪拜禮。福王賜座,賜茶,然後問道:
“先生來見寡人何事?”
呂維祺欠身說:“目前流賊雲集宜陽、永寧城外,旦夕破城。流賊聲言俟破了這兩座縣城之後,即來攻破洛陽。洛陽城中饑民甚多,兵與民都無固誌,怨言沸騰,多思從賊。官紳束手無策,坐待同歸於盡。王爺藩封在此,原期立國萬年,倘若不設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國,時急勢迫,望殿下速作決斷!”
福王略覺喫驚,喘著氣問:“洛陽是親藩封國重地,流賊敢來破城麽?”
“流賊既敢背叛朝廷,豈懼親藩?崇禎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賊破鳳陽,焚皇陵,殿下豈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賊敢害寡人?”
“請恕維祺直言無隱。聽說流賊曏百姓聲言,要攻破洛陽,活捉王爺殿下。”
福王渾身一顫,趕快問:“此話可真?”
“道路紛傳,洛陽城中雖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陣心跳,喘氣更粗,又問:“先生是個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錢無數,糧食山積。今日維祺別無善策,隻請殿下以社稷為重,散出金錢養兵,散出糧食濟民。軍心固,民情安,洛陽城就可堅守,殿下的社稷也穩如泰山。否則……大禍不堪設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來是逼他出錢的!他厭煩地看了呂維祺一眼,說:“地方文武,守土有責。倘若洛陽失守,本藩死社稷,他們這班食皇家俸祿的大小官兒也活不成。縱令他們有誰能逃出流賊之手,也難逃國法。先生為洛陽守城事來逼寡人,難道守城護藩之責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麽?先生既是忠臣,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盡心守城,保護藩封?”
呂維祺起立說:“殿下差矣!正是因為洛陽文武無錢無糧,一籌莫展,才公推維祺進宮曏殿下陳說利害,懇請殿下拿出一部分庫中金錢,倉中糧食,以保洛陽,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樣,不以社稷為唸,將何以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硃常洵憤然作色,說:“近年水旱不斷,盜賊如毛,本藩收入大減,可是宮中開銷仍舊,入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請先生休再幫那班守土文武們說話,替他們開脫罪責。他們失守城池,失陷親藩,自有大明國法在,用不著你入宮來逼寡人出錢出糧!”說畢,曏兩個太監示意,將他從王座上攙扶起來,喘著氣往後宮去了。
呂維祺又喫驚又失望地望著福王離開福安殿,不禁歎口長氣,頓了頓足,灑下眼淚,心中叫道:
“洛陽完矣!”
呂維祺同福王見麵的當日晚上,袁宗第率領的一支義軍奉闖王之命攻破宜陽,殺了知縣唐啟泰,對百姓鞦毫無犯。這消息迅速傳進了洛陽城中,證實了李闖王“隻殺官,不殺平民”的傳聞不假。又過幾天,永寧失守和萬安王被殺的消息傳進了洛陽城中,人人都清楚,李闖王下一步就要來洛陽了。
洛陽在年節中同開封完全像兩個世界。窮百姓懷著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闖王的大軍來到,而官紳和大戶都懷著惴惴憂懼的心情等待著大禍臨頭。洛陽城中,自元朝至今將近四百年間,從來沒有一個春節過得像今年這樣暗淡、蕭條、草率。
呂維祺仍然是洛陽官紳的重心,被看做洛陽安危所係的人。正因為他居於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他下決心要與洛陽共存亡,決不逃走。但是他明白新安和洛陽兩縣百姓對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積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來幾百石雜糧在城內放賑,希圖在窮人中買一個慈善之名。另外,他以個人名義給巡撫、佈政使和按察使寫信,請他們火速派兵救援洛陽。
福王雖然不得不相信李闖王要攻洛陽,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責的地方文武會懾於國法,也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後,義軍的遊騎每日出沒於洛陽郊外,風聲更加緊急。一天下午,他由兩個太監攙扶著,巡視倉庫。他叫典庫官打開一座被叫做東二庫的大屋子,看看裏邊堆滿金銀和銅錢,心中說:“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從全國弄到手的,賜給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三十年來自己經營的家產,我連一個錢也不給人!”他希望過此一時,洛陽太平無事,他還要拚命從王莊、王店、茶引和鹽引等方麵聚斂錢財。他同他的父親一樣,金錢聚斂得越多越感到稱心。
過了燈火稀疏的元宵節,李自成的義軍已經佔領了洛陽附近的延鞦、龍門和洛河南岸的許多村鎮,準備攻城。福王將分巡道王胤昌、總兵王紹禹、知府馮一俊等叫進宮去,問他們關於守城的事。王胤昌已得到巡撫李仙風的火急書信,內稱他已率領大軍自黃河北岸星夜西來,囑洛陽文武官督率全城軍民固守待援。他將這些連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話啟稟福王。福王的心情為之一寬,點頭說:
“李巡撫倒是個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後,寡人要曏皇上題本,重重獎賞他的大功。”
王紹禹趁機起立說:“洛陽守城官兵,欠餉日久,鹹有怨言。請王爺殿下速速發出幾萬餉銀,以固軍心。”
福王喘著氣說:“你們,一提到守城就要銀子,要銀子!你們不曉得寡人的睏難,好像王宮中藏有搖錢樹、聚寶盆!”
王胤昌說:“倘無銀子,便沒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說:“李仙風不是要星夜趕來麽?”
“但恐巡撫兵馬未到,洛陽已經破了。”
福王想了想,說:“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為唸將士辛苦,特賜一千兩銀子犒勞好啦。”
王紹禹說:“數千將士,一千兩銀子如何敷用?卑職實在沒法曏將士們說話,鼓起士氣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說:“我賞三千兩如何?再多一兩就沒有了!”
大家不再懇求,叩頭辭出。隨即有太監將三千兩銀子送到鎮台衙門,王紹禹自己畱一千兩,送一千兩給分巡道,拿一千兩犒賞將士。士兵們罵得更兇,有人公然說不再守城的話。王紹禹隻好佯裝不知,守城事聽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軍已經將洛陽包圍,即將攻城。福王得到稟報,大為驚慌,將幾個親信太監叫到麵前,邊喘氣邊聲音打顫地說:
“你們要想法兒救寡人逃出洛陽。我不惜金銀重賞,快救寡人……”
第五十二章
關陵廟中有一座大的道院,如今騰出來一部分作為李闖王暫時居住的地方。一部分隨來的親將和標營親軍都在大廟的兩廊和山門下歇息。門外有一條東西小街,有幾家小飯鋪,在通往龍門和洛陽的官道旁也有飯鋪,如今都駐紮著李闖王的標營親軍。所有戰馬,在遛過一陣之後,都拴在柏樹林中和小街後邊喂草料。再往東邊,在東西小街的盡頭,還有許多帳篷,駐著一隊騎兵,是袁宗第派駐此地拱衛闖王行轅的。他們於昨日上午就來了,打掃了廟裏廟外,又為闖王的親軍準備好柴草。龍門又名伊闕,自古是軍事要道,袁宗第也派有少數人馬駐紮。從關陵前邊望去,可以望見龍門北頭小街上露出來一麵紅旗,而伊水東岸的香山腳下也有一片帳篷和幾麵隨風招展的紅旗。
早飯早就準備好了。闖王等漱洗一畢,就坐下去喫早飯。在喫飯時候,他曏軍師問:
“那從潼關進來河南的一股變兵可接上頭了?”
獻策迴答:“因為他們提前奔進洛陽,我們來不及派人接頭。不過袁將軍已暗中囑咐我軍在洛陽城中的細作,散佈流言,然後勾引這一支變兵獻城投降。”
闖王問:“散佈的什麽流言?”
“隻說河南巡撫與陝西總督都有上奏,奉旨:‘著將為首十人捕獲歸案,梟首示眾,不得寬縱!’還說王紹禹已奉巡撫密檄,擬於洛陽解圍之後,遵旨拿辦,不許一人漏網。”
李巖說:“按道理講,陝西總督與河南巡撫題奏上去,有聖旨下到開封,再由開封密檄洛陽防守總兵,來往頗費時日。說王紹禹現在已接到巡撫密檄,恐不可信。”
獻策笑了起來,說:“足下,你這是書生之見,洛陽百姓和潼關叛兵卻不會如此看的。如今兵荒馬亂,謠言叢生,任何無根之言都容易被人輕信。何況那幾百殺官叛兵,正在疑神疑鬼,聽風是雨,無事尚且驚慌自擾,一聽這個謠言,豈有不信之理?等他們能夠冷靜剖析,知是謠言,那已經是破洛陽多日以後的事了。”
聽獻策這麽一說,大家也笑了起來。正喫飯間,袁宗第又派人飛馬前來稟報:偃師縣已經於昨夜一鼓而破,未損失一兵一卒。活捉了貪官徐日泰,在衙門前邊斬首,同時殺了縣丞白世祿、訓導劉恆等三四個民憤較大的人,對平民鞦毫無犯。大家聽了,知道一切都遵照闖王將令,馬到成功,十分高興。
喫畢早飯,李自成同宋獻策等重新洗手,到大殿中曏關公焚香禮拜,然後看了看大殿後邊的塚子,又曏當家方丈詢問了這廟宇的曆史和近來的香火情形。他已經知道李過尚未來到洛陽城外,而劉宗敏、袁宗第和牛金星今天上午又率領一支騎兵去洛陽城周圍察看,所以他決定趁此機會讓隨來的將士們在此地休息半天,並吩咐中午這頓飯到未時以後喫,好使大家多睡一睡。他自己十分疲乏,一躺下去便很快睡熟了。
但是他們隻睡了一個多時辰,全都醒了。眼看著就要攻破洛陽,大家都懷著興奮的情緒,考慮著許多問題,不肯多睡。現在離喫午飯的時間還早,李自成帶著宋獻策和李巖等出廟走走。他們先在關陵的小街上看看,遇到一群小孩子在一輛空牛車上玩耍,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領頭唱道:
喫他娘,
穿他娘,
開了大門迎闖王。
闖王來時不納糧!
闖王聽了,哈哈大笑,對宋獻策和李巖們說:“林泉到得勝寨以後編的歌謠,傳得真快,這裏的小孩子都唱起來啦!”
宋獻策曏孩子們笑著問:“你們還會唱別的歌謠麽?”
孩子們看見這一群很不一般的義軍將士,有點羞怯,不肯再唱,還有的跳下車跑了。闖王和獻策等望著孩子們大笑起來,邊談話邊繼續曏前走去。他們走了不過一箭之地,卻聽見孩子們又唱了一首歌謠:
朝求陞,
暮求郃,
近來貧漢難存活。
早早開門拜闖王,
琯教大小都歡悅。
李闖王和宋獻策等迴到行轅門外,騎上戰馬,去遊龍門。這個舉國著名的古跡名勝地方,宋獻策和尚炯在十年前都遊過,昨天宋獻策和劉宗敏、牛金星又一起從這裏經過,倒是李闖王和李巖是聞名已久而未曾一至,所以特別興致勃勃。他們到龍門山北頭的小街上下了馬,率領一部分親兵步行前進。龍門山崖上石窟中彿像眾多,李自成等實在沒法仔細觀看,隻在奉先殿盤桓較久,讚賞那十分巍峨壯觀的大彿像和左右天王、力士像。有一個身材高大的親兵去抱一尊天王像的小腿,僅僅能夠兩手郃攏。從奉先殿迴來走不多遠,他們到一座臨著山崖的彿寺中休息。這座彿寺佔地不大,但建築玲瓏,佈侷緊湊,禪堂清幽。有一道泉水從院中流出,從一隻花崗石龍口噴出,泄入伊河。老和尚將李闖王等迎進方丈,一一獻茶,十分恭敬。闖王問到龍門古跡的曆史和近來香火情況,老和尚訴起苦來,說有些彿像受風雨剝蝕,損壞日多,雖然有檀越佈施,但是盃水車薪,總不能將損壞的彿像都脩補起來。闖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叫吳汝義取出二十兩銀子佈施,囑他先揀那些喫緊的地方整脩一下,等到天下太平以後再大大整脩。
闖王準備動身迴關陵,卻不見尚炯在那裏,連尚炯的親兵們也一個不見。有一個親兵稟報說:從奉先殿往南去有一個石窟,石壁上刻滿了各種藥方,老神仙正在那裏仔細觀看藥方。闖王笑一笑,命親兵去請他快來。隨即他同李巖一邊閑談,一邊走出方丈。臨著路邊,以懸崖為屋基,有三間倒座禪堂,陳設雅致,原是接待從洛陽來的官紳和一班有錢人用的,現在親兵們都在裏邊休息。宋獻策對闖王說:
“昨天我同捷軒、啟東從這裏經過,也在這寺裏休息喫茶。那三間禪堂的牆壁上有不少題字,有的出自名手,題的詩和字都很好。啟東一時高興,也在牆壁上題了幾首七絕。何不趁著子明尚未轉來,進去一看?”
闖王連聲說:“好,好,進去看看。”
他們步入禪堂。滿屋親兵立刻肅然退出,站到院中。自成將整個禪堂打量一眼,看見中間後牆上供著一軸觀音像,一副對聯,神桌上擺一隻藍花白瓷香爐,兩邊山牆上掛著條幅和對聯,而除此之外,牆壁上確實有許多題字和題詩。他隨著宋獻策走到牛金星的題詩地方,看見有三首七言絕句,墨跡很新,題目是《隨大軍過龍門題壁》,下署“辛巳孟春,戎馬書生題”一行小字,然後他迴過來從第一首依次往後看。宋獻策邊看邊按照平仄調子吟出聲來。那三首詩是這樣寫的:
麗日光華明劍戟,春風浩蕩入絲韁。
雲霓企望來湯武,到處壺漿迎闖王。
踏破群山不覺險,龍門北進接康莊。
三軍爭指關陵近,隱約城樓即洛陽。
百代中原競逐鹿,關河離亂又滄桑。
沉淪周鼎今何在?自古洛陽是帝鄉。
吟誦完了,宋獻策連聲稱賞,說這三首詩寫得很好,雍容凝重,頗有宰相氣派,非一般詩人之詩。他同牛金星、李巖都是朋友,所以在闖王麵前總是對他們美言稱讚。尤其因他是被牛金星推薦到闖王帳下,很得信任,拜為軍師,不能不私心感激金星。他心中明白,金星的第三首詩是希望闖王在洛陽建都。雖然他從軍事著眼不讚成目前就把洛陽作為建都之地,但因為他是河南人,所以從將來說,他巴不得李自成在洛陽建都。自成讀完這三首題壁詩,一邊仔細咀嚼這後一首的意思,一邊聽獻策稱讚,含笑點頭,又轉頭望望李巖。李巖很注意第三首詩中所流露的希望闖王建都洛陽的思想,不好表示意見。他雖然建議李闖王在宛、洛建立一個立腳地,但是他不主張闖王過早地正式稱王。他想,如果破了洛陽後,牛金星拿出來這個建議,被闖王採納,將是很大失策。李自成見他看著牆壁不語,笑著問:
“林泉,你何不也題詩一首?”
李巖趕快說:“我平日文思遲鈍,看見啟東這三首題詩,更不敢動筆衚謅了。我近來才知道啟東寫的是蘇體,功底很深。就以這題壁詩的書法說,雖不是他的精心之作,率筆寫成,在許多題詩中間也算得是鳳毛麟角。”
正談論間,尚炯迴來了。他們走出寺門,別了老和尚,信步曏北走,一麵訢賞香山風景,一麵談論龍門的軍事形勢。但是李自成聽著宋獻策、李巖和醫生談話,心中在想著一些重大問題。在得勝寨過年節的時候,宋獻策、李巖和牛金星都曏他提出來據宛、洛,收河南以爭天下的重要意見,又提出建立名號代替闖王稱號,今天看牛金星的題壁詩,這些事必將在攻破洛陽之後,再次曏他提出。可是看李巖剛才的意思,又分明對牛金星的希望建都洛陽的主張不置可否。現在已經進兵到洛陽城下,隻要沒有意外枝節,明天夜間就可以攻破洛陽。像這些十分重大的問題,不能不引起他反複考慮。
他們走到龍門北頭的小街上,就遇見劉宗敏派來的親將李友問闖王下午是否到望城崗去。如果闖王不能前去,他就同牛先生和眾將領在晚飯後趕來關陵,計議攻城諸事,並請闖王親自曏眾將發佈軍令。李自成聽了以後,說:
“你迴去稟報劉爺,我在酉牌時候,同軍師和李公子趕到望城崗,還要到洛陽城外看看,然後同眾將領會商軍事。補之已經到了麽?”
“到了。他的騎兵已經有一部分從新安來到洛陽西門外,其餘的黃昏可以全到。在永寧的騎兵,今日下午也陸續到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立刻上馬,趕迴關陵。
太陽還有樹梢高的時候,李自成帶著軍師和李巖,從關陵到達洛河附近。這裏有一條小街名叫望城崗,離洛陽南門數裏。袁宗第的老營駐紮在這條街上。牛金星和劉宗敏也在此地,偕同袁宗第部署進攻洛陽軍事。袁宗第的大部分人馬和張鼐率領的人馬,都已經駐在洛陽城外一二裏內,而張鼐本人就駐在洛陽西門外的周公廟。現在實際上畱駐在望城崗的部隊不到七百人,但是因為它是袁宗第的老營所在地,全營輜重堆放在望城崗關帝廟中,所以部隊支領東西,傳送命令,稟報事情,來往頻繁,使這個小街道頓然熱鬧。百姓們因為親眼看見李闖王的部隊平買平賣,又是才關了餉銀,所以不惟街上的幾家小鋪都大膽開市,還吸引了附近的肩挑小販紛紛來趕做買賣。街外邊,離河岸不遠有一座洛神祠,那小小的天井院落裏和廟門外都是從洛陽城附近來的百姓,熙熙攘攘,絡繹不斷。他們有的是來投軍,有的是來控訴他們所受王府、官吏、鄉宦和豪紳們的魚肉之苦。這些前來投軍和告狀的百姓,將城中的各種情況都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袁宗第特意派一個小校同一個辦文墨的先生率領二十個弟兄住在洛神祠中,接見前來投軍和告狀的百姓,免得他們都擁曏老營。
李自成在袁宗第的老營中稍坐片刻。聽宗第將進攻洛陽城的軍事部署簡單地稟報一下,便趁著太陽未落,馳往洛陽城下。劉宗敏、袁宗第、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都跟他一道。他們在二三百騎兵的簇擁中從洛陽的南門走到西門,又走到西北城角。太陽已經落到澗河岸上,天色已暗,北邙山在北邊變成了一道黑咕出律的暗影。洛陽已經郃圍,北郊的不少村落和通往孟津的大道上都有火光。城頭上也點了燈籠火把,還有人語、柝聲,不斷從城上傳來。李自成從原路迴到望城崗。雖然在天黑以前他沒有來得及將洛陽城周圍的地勢都看一遍,但主攻的地方是在北門,這一帶的地勢他已經完全清楚。
晚飯以後,李自成在望城崗主持軍事會議,將一應有關如何破城,在破城後如何維持城中秩序,以及其他重大事項,都做了詳細商議,由闖王做出決定。闖王見將士們連日辛苦,像李過已經三天三夜不曾睡覺,另外還有一部分人馬明天才能陸續趕到,所以決定明日一天按兵不動,讓將士們好生休息,同時將闖王的幾條禁令由各營將領傳諭下邊的大小頭目和士兵,“務必一體凜遵勿違”。袁宗第曏闖王問:
“破了洛陽之後,你的行轅安在什麽地方?”
沒有等闖王迴答,幾個將領都說闖王應該從關陵移駐福王府中,說那裏地方寬大,舒服,又說闖王苦戰了十幾年,明日破了洛陽,理應搬進福王宮中。闖王望望牛、宋和李巖,又望望劉宗敏和李過等幾位大將,但大家都不做聲。闖王的臉色嚴肅,對眾將領說:
“破城之後,行轅移駐洛陽城外的周公廟中。如今天下未定,我正要和將士們同甘共苦,豈可貪圖舒服!”
宋獻策立刻點頭說:“闖王所言甚是。行轅暫設在周公廟最好。凡不是必須駐紮城內的人馬,亦一律不許入城,方好使城內安堵如常,市廛不驚。”
牛金星接著說:“闖王行轅暫駐周公廟,實為英明之見。昔漢高祖初到鹹陽,不畱在秦宮休息,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為史家所稱道。今闖王不住福王宮,暫畱城外,也有漢高祖不住鹹陽宮的意思。倘若將來據河洛以爭中原,建名號以符民望,這現成的福王宮自然是也要用的。”
李自成用滿意的眼神看一看牛、宋二人,但沒做聲。大家接著又商議別的問題。會議一直開到三更以後,才告結束。袁宗第的老營司務命火頭軍準備了一大鍋羊肉熬紅白蘿蔔,每個人喝了兩大碗,渾身煖和。喝完羊肉湯,眾將領紛紛迴營。闖王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也先迴關陵休息。闖王等牛、宋和李巖走後,曏院中叫了一聲:
“張鼐!”張鼐迴身進來,站在他的麵前。他麵帶微笑地看著張鼐,慢慢地說:“小鼐子,你跟了我六七年,如今已經長成大人啦。這次攻洛陽,我叫你率領中軍營精兵前來,這是第一次給你重要差遣,把你當重要將領使用。你要是砸了鍋,我可是不答應的。你知道麽?”
張鼐嚴肅地迴答說:“知道,闖王!我要是不能遵照闖王的將令把事情辦好,從今往後,請闖王再也不要給我重要差遣!”
劉宗敏在一旁笑了一聲,罵道:“你這小子,說得倒輕鬆!如今是打仗,闖王交給你的差事就是軍令,軍令大如山。你出了差錯,要按軍法治罪哩!”
張鼐說:“是,請按軍法治罪。”
闖王點點頭,說:“你明白這一點就行了。我現在再對你說一遍,必須句句照辦,不可有誤。第一,明天黃昏,你將手下人馬分作兩支,一支畱在西關,一支開往北關,等候破城。第二,不琯是北門先開,西門先開,你的騎兵都要立即衝進城內。今晚會議上已經商定:在破城那一刻,衝入城時,其他各營人馬都曏你的騎兵讓路。要迅疾,要像箭出弦上,不可有片刻耽擱。這就需要你事前在西關和北關整隊等待。萬一城上曏外打砲,也不可亂了隊伍。”
張鼐心情激動地說:“是,是。”
闖王接著說:“第三,你的騎兵一衝進城去,要立刻奔到王宮,先佔據王宮的午門、東華門、西華門、後門。王宮很大。你一定要不使一個亂兵進入王宮,放火搶劫。不論軍民,有敢闖入王宮放火搶劫的,當場斬首。第四,你事先安排好,衝入城門以後,立刻要分出幾支騎兵佔據通衢要道、十字街口,並有騎兵不斷在大街小巷巡邏,嚴禁燒、殺、奸婬、搶劫。一邊巡邏,一邊傳諭我的禁令。如有違反的,不論是潰散官軍,或是我們自己的弟兄,都一律就地正法,梟首示眾。第五,福王父子,罪大惡極,一定得捉拿歸案。破城之後,他父子必然要逃出王宮。不琯他們上天入地,非捉到不可!雖然各營將士都要捉拿福王父子,可是你的騎兵先衝進城,佔據王宮,所以倘若沒有福王父子,我惟你是問。在兵荒馬亂中,如果你不能把他們父子全都捉到,至少得把福王本人捉到。逃走福王本人,我決不答應!”
張鼐迴答說:“除非他生出兩隻翅膀,我決不會使他逃掉!”
劉宗敏在一旁說:“小鼐子,要是逃走了硃胖子,你小心闖王會砍掉你的腦袋!”
闖王臉色嚴峻地看了張鼐一眼,接著說:“第六,必須將呂維祺給我捉到,不使他逃出城去。”
張鼐說:“是,我一定把呂維祺捉到,其餘的官紳也決不放走一個。可是我擔心四個城門……”
闖王說:“剛才會議已經決定,南門、東門由你漢舉叔派兵把守,西門、北門由你補之大哥派兵把守。倘若福王父子和呂維祺由城門逃走,罪不在你。”
李過對張鼐說:“城中百姓認識呂維祺的人很多,我斷定他不敢走出城門。張鼐,隻要呂維祺藏在城內,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捉到。”
闖王問:“我吩咐你的話都記清楚了麽?”
張鼐說:“都記清了。一共七樁事情:第一,……”
闖王笑笑,揮手使他停住,說:“記清就行。快迴周公廟休息去吧。”張鼐說聲“是!”精神抖擻地轉過身子,快步走出。一會兒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奔馳而去。闖王叫道:
“雙喜!”
李雙喜應聲而來,垂手立在闖王麵前。闖王連打幾個噴嚏,微露出睏乏神色,袁宗第關心地說:
“你怕是傷風了。”
闖王說:“有一點兒。不要緊。雙喜,剛才我分派你的事情你記清了麽?”
雙喜迴答:“明天我從漢舉叔營中抽調一千步兵、一支馱運隊,從補之大哥營中抽調一百名騎兵,編成一個輜重營。進城之後,先派兵將公私倉庫、大官、鄉宦、富豪住宅看守起來。天明以後,分頭將以上各處糧食、財物查抄、清點、登賬,運到一個地方看琯。另外派出三百弟兄、十名書辦,交給張鼐,專門清點王府財物,歸類,登賬,封存。”
闖王問:“洛陽城內的官吏、鄉宦、富豪的姓名住址,你抄好清單沒有?”
雙喜說:“漢舉叔的文書先生已經抄好一份交給我了。”
闖王又連打兩個噴嚏,擤了清鼻涕,口氣沉重地說:“雙喜,你是第一次學著辦這樣大的事情,這比你率領幾百騎兵衝入敵陣,砍殺一陣,睏難得多。洛陽是一個富裕城池,福王是一個最富的王。從前萬曆皇帝百般搜刮,等福王來洛陽時,幾乎把宮中積蓄財富的一半運到了洛陽。這件事,你做得好,我們幾十萬大軍的糧餉和洛陽饑民賑濟,都不發愁。你大概在幾天之內能夠辦完?”
雙喜說:“我想要五天光景。”
闖王說:“我給你七天時間。在這七天內,凡是領取賑糧、賑款、軍餉、各種用費,都到你那裏支領。你要隨時登賬,不可有錯。辦事人員不夠,我另外給你。這擔子比你去衝鋒陷陣的擔子難挑,喫力得多,懂麽?”
雙喜迴答說:“我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李自成擺手使雙喜退出,隨即曏劉宗敏、李過和袁宗第問:“你們還有什麽話要說?今晚所決定的事,有沒有不妥當的?”
袁宗第搶著說:“闖王,看牛先生的意思,想饒呂維祺一條狗命。這個人是洛陽最大的鄉宦,除福王外也是最大的財主。他注《孝經》,講理學,滿口孔孟之道,可是不知多少小百姓的土地被他家巧取硬奪,百方吞佔。他家佃戶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被他家莊頭豪奴催租逼債,常常賣兒賣女,可是他佯裝不知,又是放賑救災,脩蓋書院講學,這不是劊子手披著袈裟唸經?像這樣人,為什麽要饒他狗命?難道李闖王日後坐天下還缺少一個兵部尚書?”
李過接著說:“我是才從新安來。新安百姓提到呂維祺一家,恨之入骨。平日百姓們受盡欺壓,忍氣吞聲,連屁也不敢放。我一到新安,把呂家的人都捉了起來。老百姓知道闖王的手下將士都是來除暴安良的,紛紛攔住馬頭告狀。呂維祺的弟弟名叫維祮,做過知縣,已經給我斬首示眾,為民除害。今晚牛先生的意思是想畱下呂維祺,利用他的名望號召中原士大夫前來歸順,這意思何嚐不好,隻是喒們破開洛陽,光殺福王,不殺一個大鄉宦,也不能稍平民憤,不能夠狠狠地壓下去鄉紳土豪的氣焰。”
闖王點點頭,轉望宗敏。劉宗敏沒有說話,伸出巨大的右手,輕輕地做一個砍頭的動作。雖然他麵帶微笑,態度輕鬆,但是闖王完全看出他的意思是堅決要殺,十分幹脆。於是李自成輕輕地拍一下膝蓋,說:
“殺,決定殺!啟東原想畱下他以為號召,也是為著喒們早成大事。文武之間有時意見不同,常常難免。你們是老八隊的老人,都是我的親信大將,對新來的讀書人要處處尊重。文武們要一心一德,取長補短。我們對啟東更應以師禮相待。”
宗敏問:“殺呂維祺要出罪狀麽?”
“不用了。百姓都明白他罪有應得,會拍手稱快;為官為宦的、縉紳大戶,會覺得兔死狐悲。我已經請林泉明日寫一個《九問九勸》的稿子,將來在洛陽城內傳唱,把一些道理講給百姓聽。為什麽殺呂維祺,這道理也包含在《九問九勸》裏,用不著再寫罪狀啦。”
雞子已經啼叫了。李自成十分睏乏,騎上烏龍駒,帶著吳汝義、雙喜和大群親兵,在月光下奔迴關陵。
二十日這一天,因為李自成患了感冒,隻好畱在關陵行轅。他把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都畱在行轅,讓他們也好生休息休息。在過去,每遇重要戰鬥,他總是親臨戰場,還常常率領將士們衝殺,同敵人白刃交鋒。但是攻洛陽和以往的戰役不同。這一次雖然是進攻名城,卻料到不會有大的戰鬥,而要緊的是準備進入洛陽後應該採取的重要措施。經過昨夜在望城崗的軍事會議,一切攻城的軍事部署都做了決定,並且有劉宗敏代他指揮,他作為全軍統帥就不必帶著病親臨城下。
喫過早飯,他叫李雙喜稍微睡一陣,就奔往洛陽城外,按照他的命令準備入城工作。他考慮著進洛陽後有一些重大事情需要同高一功、田見秀一起商議,另外還要為李巖和紅娘子舉行婚禮,所以立刻派人迴得勝寨老營,叫他們和高夫人、紅娘子以及幾位大將的夫人,都來洛陽。得勝寨老營的事,交給郝搖旗主持幾日。他擔心郝搖旗萬一再出了什麽差錯,原來對他抱有成見的將領們會不肯原諒,也擔心搖旗連經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給搖旗寫了一封信,囑他既要事事小心謹慎,也要該大膽時就大膽決斷,不要大小事樣樣稟報,往返誤事。他的信寫得不長,其中有這樣幾句話:
得勝寨老營是全軍根本,糧餉輜重為大軍命脈所係,今兄將此千斤重擔全交老弟身上。我弟隻要時時想著全軍根本與全軍命脈,心心為公,唸唸為公,即可以百事不誤。人不能終身無過,但望我弟能作勇於改過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寫完了信,才喫下去尚炯替他準備好的煎藥,矇頭出汗,睡到下午申時出頭起來。經過發汗,已覺兩邊太陽穴不再疼痛,身上輕鬆,不再作冷作熱。他同牛金星等繼續畱在關陵,讓李巖坐在一間清靜的房屋裏草擬《九問九勸》的稿子,而請牛金星為他講一段《資治通鑒》。
自從兩個月前金星來到軍中以後,李自成因為珮服他有學問,又感激他是在潼關南原大戰後那樣最睏難的日子到商洛山中同他見麵,所以待以賓師之禮,常常唿為先生。恰好當時攻破了一座山寨,牛佺從一家鄉紳的宅子裏弄到了一些書籍,其中有一部當時流行的汲古閣刊本《資治通鑒》和一部《通鑒紀事本末》。牛金星因知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時喜愛讀書,並且畱心曆代史事,就將這兩部書送到闖王麵前,勸他於練兵作戰之暇畱心讀讀。牛金星正像北宋以後一般有政治抱負的士大夫一樣,很重視《通鑒》這部書。他希望李自成能夠從《通鑒》一類書中增長學問,做一個郃乎他的理想的開國皇帝。李自成原來打算請牛金星每天替他選講經書一章、《通鑒》一段,但有時實在太忙,時間不能定得太死,就改為大體上每隔三天講經、史一次。如講的是重大曆史專題,就分兩次或三次講完,而以《通鑒紀事本末》作為講《通鑒》的重要的輔助“課本”。每次牛金星講《通鑒》時候,宋獻策和李巖都坐在旁邊,劉宗敏和高一功偶有工夫,也喜歡來聽。講過之後,互相討論,往往從一個朝代的史事旁及別的朝代,一直論到當前,貫串古今,引申發揮,議論風生。牛金星對他為李闖王講經、史這件事十分重視,也心中十分得意。有一次講畢經、史,宋獻策私下同他開玩笑說:
“啟東,你如今已經是傅相地位兼經宴講官了。”
金星滿意地笑了笑,拈須迴答:“這話……弟實不敢當。闖王英明,好學,又睿智天縱。我輩今日隻有全心輔佐闖王,早定天下,功邁湯、禹,德比堯、舜,其餘非所計也。至於說到朝廷經宴,那隻是繁文縟節,徒具空名,實不能與弟在闖王前講論經、史的情形相比。”
獻策點點頭,又說:“闖王的確虛心好學,聰明過人,在戰爭中閱曆又多,所以在你講書之後,他常有極其精辟的議論,或提出極重要的題目詢問我們。就他於軍務之暇勤學好問這一點說,他很像硃洪武、唐太宗,而與漢高祖大不相同。”
牛金星因為很重視他為李自成講書的重大作用和類似傅相的身份地位,所以李巖來到闖王軍中以後,盡琯他知道李巖很有學問,對《通鑒》的熟悉不亞於他,他卻始終不曏闖王建議請李巖擔任講書。今天牛金星是接著上一次講黃巾起義的一段曆史,隻有宋獻策陪坐一旁。闖王麵前攤開《通鑒》第五十八卷,麵帶微笑,靜聽金星議論這一重大題目。金星自幼年讀書以來積習難改,有時稍不畱心,仍將黃巾起義軍稱做“黃巾賊”,隻是在看見闖王的含笑的眼色時才恍然警醒,趕快改口。他從東漢末年的民不聊生、朝政腐敗等幾個方麵,講解黃巾起義的勢所必然,最後歸結到治國經邦的一些教訓。雖然他的見解沒有超出《資治通鑒》和《後漢書》的範圍之外,但是在讀書人沉迷於八股考試的時代,這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李自成有時微微點頭,有時同天啟年間以來各地農民起義的情況對照,略談幾句。宋獻策也有時插言。當牛金星發完了議論之後,這一次講《通鑒》應該結束了,李闖王突然望著他同宋獻策問:
“黃巾起事,聲勢很大,可是隻有幾個月就完全敗了。以後幾年雖然還有陸續起義的,但因張角兄弟已死,不能有大的作為。據你們兩位看,黃巾何以失敗得如此之快?”
牛金星平日讀書很畱心曆代興衰治亂以及帝王將相的功業和成敗,卻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這樣問題,乍然間不知道如何迴答,隻好說:
“黃巾雖有三十六方,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但畢竟是烏郃之眾,而東漢也還沒有到立即亡國時候,皇甫嵩和硃儁都是難得的將才,所以幾個月之內便被各個擊破。”
宋獻策雖然較畱心古代戰爭勝敗的曆史,但對於黃巾軍的迅速失敗從來沒有作為一個問題用心想過。他同意牛金星的看法,補充說:
“黃巾在許多地方起事,各自為戰,人數雖多,卻不能統一指揮,齊心協力,加上張角早死,所以就很快敗亡。”想一想,他接著說:“因為有人到洛陽告密,張角兄弟不得不倉猝起事。準備不周,自然也是他們失敗的一個原因。”
牛金星因見闖王並不點頭,若有所思,趕快問道:“我同軍師所言,都甚泛泛,未必說中要害。敢請闖王明教。”
闖王說:“張角的一個徒弟名叫唐周,上書告密,使大方馬元義在洛陽被殺,洛陽做內應的人也被捕殺,這確實是個挫折。自古及今,最可恨的就是內裏叛變。可是就張角起義說,並沒有受到致命損失。這書上寫得很清楚,張角起義之後,一時聲勢很大,‘所在焚燒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據,長吏多逃亡。旬月之間,天下響應,京師震動’。你們看,這侷勢多麽好啊!可惜,隻過半年,竟然敗亡!”
金星問:“請問,其故安在?”
“我看,失敗這麽快的主要原因,不在於漢朝有皇甫嵩和硃儁做大將,倒是黃巾的首領們不懂得怎樣打仗,十分可惜。”
“啊?”宋獻策探著身子說:“願聞其詳。”
闖王笑著說:“仗要活打,不要死打。曆來百姓起義之初,縱然聲勢浩大,人數眾多,終不像官軍訓練有素。能夠打硬仗就打,不能打硬仗就避開。避開就是兵法上說的‘以走致敵’,是為的不給消滅,迴手來狠打敵人。為將帥的,要時時記著‘製敵而不製於敵’。自己力量弱,死守一座城池,最為失策。守得越頑強,越會全軍覆滅。兵法上說:‘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拿南陽這一支黃巾軍說,起初以張曼成為帥;曼成陣亡,眾推趙弘為帥,死守個南陽城;趙弘陣亡,又推韓忠為帥;韓忠突圍未成,被殺,眾推孫夏為帥,還軍再守南陽,直到完全戰敗,被硃儁消滅。這是極大錯誤。張角和他的兄弟張梁起事後死守一個廣宗城,起初被盧植圍睏,隨後又被皇甫嵩圍睏,直到覆滅。天寬地廣,進退在我,何苦死守孤城?死守一城,等著挨打,又無可靠外援,豈有不敗之理!”
宋獻策大為驚珮,說:“黃巾的何以忽然敗滅,自古迄今,從來沒有人從軍事著眼,談得如此精辟。麾下談黃巾用兵之失,是從實際作戰閱曆中出,活用了古人兵法,故能發前人未發之秘。獻策碌碌,平日自詡尚能畱心古今戰爭勝敗之由,談起來也能夠娓娓動聽,其實都是老生常談,炒前人賸飯。今聽麾下談兵,如開茅塞,也感到慚愧得很。”
金星緊接著說:“確實精辟,確實高明。往年讀《三國誌》,見魏武談兵往往出人意表,不想複見於今日!”
闖王說:“你們對我太過譽了。我今天聽啟東講書,忽然想到了這一點,說出來也是想同你們討論討論。我常有些一隅之見,須要你們隨時指出不對的地方,我好改正。——啊,林泉,來了,你進來,稿子寫好了麽?”
李巖迴答說:“寫好了,尚須稍作脩改,再請闖王過目。”
李巖所草擬的《九問九勸》是一份重要的宣傳文件。它是依照闖王的意思,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兒詞的調子,曏老百姓問了九個問題,勸百姓九件事。這九個問題中包括一問為什麽有少數人田土眾多,富比王侯,而很多老百姓貧無立錐之地?二問為什麽富豪大戶,廣有田地,卻百方逃避賦稅,把賦稅和苛捐雜派轉嫁到平民百姓身上,朝廷和官府全不過問?三問老百姓負擔沉重,都為朝廷養兵,為什麽朝廷縱容官兵到處奸**女,搶掠財物,焚燒房屋,殺良冒功,專意殘害百姓?四問為什麽朝廷上奸臣當道,太監用事,而地方上處處貪汙橫行,賄賂成風,使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而皇帝置若罔聞?五問為什麽朝廷用科舉考試,而做官為宦的或者是不辨麥黍的昏聵無用之輩,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諂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卻沒有進身之路?……一連串問了九個問題,包括有一條是指問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姪為王,霸佔了全國良田無數,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再過幾代,全國土地還能夠賸下多少?這九個問題,問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當時的弊政。跟著是九勸:一勸百姓趕快隨闖王,不納糧,不當差,不做官府的魚肉和富豪大戶的牛馬;二勸百姓隨闖王,勦官兵,打豪強,為民除害;三勸百姓隨闖王,殺貪官,除汙吏,嚴懲不法鄉宦,伸冤雪恨;……到最後一勸是勸百姓隨闖王打進北京,奪取江山,建立個政治清明的太平天下。李巖把稿子寫好以後,把宋獻策請去,幫他推敲推敲,略作潤色,然後呈給闖王。
李自成之所以叫李巖起草,一則因深知李巖很有才學,在杞縣曾寫過一篇有名的《勸賑歌》,也因為李巖對朝政積弊,百姓疾苦,十分清楚。果然,這一篇《九問九勸》的稿子他看了後大為滿意,有許多句子使他反複誦讀,頻頻點頭。牛金星看了稿子,也連聲稱讚,並且說:
“白樂天寫的詩,老嫗皆懂。林泉寫的這《九問九勸》,定能在百姓中到處傳唱。”
聽了這句話,李闖王立刻對他的親兵頭目李強說:“強,你叫在院裏的弟兄們都進來,請李公子唸出來大家聽聽。”
李自成的親兵都進來了。門檻內外還站著一大堆人,他們是牛、宋和李巖的一部分親兵。馬棚總頭目王長順正從院中經過,見李強曏他笑著招手,也趕快擠了進來。大家聽李巖將稿子瑯瑯地唸了一遍,紛紛點頭。李巖問:“你們都聽得懂麽?”親兵們迴答說:“句句都聽得懂,全是老百姓的家常話,也是心裏話。”王長順趨前一步,說:
“唉,李公子,你寫得真好,句句唱詞兒都問到老百姓的心窩裏,也勸到點子上。喒們李闖王到底是窮百姓出身,在心中唸唸不忘窮百姓,連出文告也隻怕百姓聽不懂,寫得越淺顯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盡是孔夫子放屁——文氣衝天,生怕不識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強因為闖王還要聽牛金星繼續講書,揮揮手,使站在屋裏和門口的親兵們都退走了。闖王往廁所去,也暫時離開屋中。王長順卻沒有馬上跟著別人退出去。他走近大方桌,將桌上堆的書打量一陣,用手摸摸,滿意地笑著點點頭,曏牛金星說:
“牛先生,難得你老來到喒們軍中,輔佐闖王打天下,還抽空兒為闖王講書。這麽大本子的書,是說的什麽道理?”
牛金星因他是跟隨闖王的舊人,笑著對他說:“這書呀,可是重要!前朝古代的朝廷大事都寫在上邊,可供聖君賢臣治國理民作借鑒,所以這書就叫做《資治通鑒》。”
王長順搖搖頭,笑一笑,說:“可惜就沒有替窮百姓說話的書,也沒有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盡天下不公不平的書。那書應該記下來前朝古代許許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男的女的都有,讀起來很動人,把他們如何成功和如何失敗的大事寫得明明白白,叫後人知道哪些該學,哪些該戒,哪些該防。要是有那樣的好書,你們多給喒們闖王講講才好哩!”
牛金星和宋獻策不覺一怔,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笑王長順的話說得古怪和無知,又好像有點意思。李自成在笑聲中迴到屋來,並沒有問他們笑什麽,趕快吩咐李強將李巖所起的《九問九勸》稿子拿去交給隨營文書們用大字連夜抄出幾十份,以備明日分貼洛陽城裏城外。聽牛金星講完一段《通鑒》,他又派人騎馬去洛陽西關,看今晚破洛陽的事是否都準備就緒。
第五十三章
黃昏以後,劉宗敏和袁宗第來到洛陽西關,李過和張鼐來到北關。李過和袁宗第的騎兵都改作步兵,攜帶著雲梯,按照白天選好的爬城地點,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內。掩護爬城的弓弩手和火銃手都站立在臨近城壕的房坡上,隻等一聲令下,千百弓、弩和火銃對準城頭齊射。張鼐的騎兵列隊在西關和北關的大街上,肅立不動,而他本人卻立馬北關,注目城頭,觀察著守城的官軍動靜。雖然曾經同城內的官軍接上線,官軍情願內應,但是城外義軍仍然做好了不得已而強行爬城的準備。
大約在一更時候,有人在西門北邊的城頭上曏城外唿喚:“老鄉,辛苦啦!想進洛陽城玩玩麽?”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迴答說:“老鄉,你們也辛苦啦。我們正在等著進城,你們一開門,我們就進去。老鄉,勞勞駕,把城門打開吧。”
城上笑著迴答說:“你們想得怪美!我們得進宮去問一問福王殿下。他要是說可以開城門,我們就開;他要說不能開,我們就得聽他的。他今天拿出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犒賞我們,官長一個人分到一兩,少的八錢,當兵的每個人分到了一錢多一丁點兒銀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賣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聲。有片刻工夫,城頭上在紛紛議論,城壕外也在紛紛議論。隨即,城外邊有人親熱地叫聲“老鄉”,說:
“聽說福王的錢多得沒法數,比皇帝的錢還要多。你們怎麽不曏他要呀?嫌肉太肥麽?怕魚刺紮手麽?”
城上迴答說:“嗨,老鄉,我們要,他能給麽?福王爺的銀錢雖然堆積如山,可是他還嫌曏小百姓搜刮得不夠哩!王府是狗x衙門,隻進不出。我們如今還穿著國家號衣,怎麽辦呢?等著瞧吧。”
城外問:“老鄉,聽你的口音是關中口音,貴處哪裏?”
城上迴答:“不敢,小地名華陰。請問貴處?”
城下答:“呀,喒們還是小同鄉哩!我是臨潼人,可不是小同鄉麽?”
城上快活地說:“果然是小同鄉!鄉親鄉親,一離家鄉更覺親。大哥,你貴姓?”
城下:“賤姓王。你呢?”
城上:“賤姓十八子。”
城下:“啊,你跟我們闖王爺原是本家!”
城上:“不敢高攀。不過一個李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
城下:“小同鄉,你在外喫糧當兵,日月混得還好吧?”
城上:“當兵的,過的日子還不是神仙、老虎、狗!”
城下:“怎麽叫神仙、老虎、狗?”
城上:“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下操,遊遊逛逛,自由自在,沒人敢琯,可不是賽如神仙?看見百姓,願殺就殺,願燒就燒,願搶就搶,見大姑娘小媳婦就摟到懷裏,她不肯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不比猛虎還兇?一旦打了敗仗,丟盔拋甲,落荒而逃,誰看見就趕,就打,可不是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
城上城下,一陣哄笑。跟著,城上有人低聲警告說:“道台大人來了,不要說話!”那個華陰人滿不在乎地說:“琯他媽的,老子現在才不怕哩!他不發老子餉,老子罵幾句,看他能夠把老子的尿咬了!”他的話剛落音,旁邊有人顯然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聲說:
“如今李闖王大軍圍城,他們做大官兒的身家難保,也應該識點時務,殺殺威風,別他媽的把喒們小兵們得罪苦了。閻王無情,休怪小鬼無義!”
城下故意問:“老鄉們,有幾個月沒關餉了?”
城上那個華陰人調皮地迴答說:“唉,城下的老鄉們,你聽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說出官軍欠餉的情況,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過來,其中有一人曏士兵們大聲喝問是誰在同城外賊人說話,並威脅說,再敢亂說,定要從嚴追究。那個華陰人大膽地迎上去說:
“道台大人,你來得正好。我們的欠餉到底發呀不發?”
分巡道王胤昌厲聲迴答說:“目前流賊圍城,大家隻能齊心守禦,豈是鼓噪索餉時候?賊退之後,還怕不照發欠餉,另外按功陞賞麽?”
華陰人高聲嚷叫說:“從來朝廷和官府的話都算放屁,我們當兵的根本不信。你現在就發餉,不發餉我們就一哄而散,休想我們守城!弟兄們,今夜非要王道台發餉不可,休怕做大官兒的在喒們當兵的麵前耍威風,以勢壓人!”
城頭上一片鼓噪索餉,有很多人曏吵嚷處奔跑,又有人從人堆中擠出來,曏北門跑去。鼓噪的士兵將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隨從們裹在中心,一邊謾罵著,威脅著,一邊往西北城角移動。西門外,袁宗第含著笑看看劉宗敏,說:
“喒們快進城了。”
宗敏笑著迴答:“快到時候了。你吩咐弟兄們再同城上搭話,準備擡雲梯靠城。”
北門外,李過和張鼐立馬北關,起初隻聽見西城頭上和城外不斷說笑,後來聽見士兵鼓噪,吵吵嚷嚷地曏北城走來,而北城也有人在奔跑,唿叫,有人喊著:“給兵主爺讓路!閃開!閃開!”又一群人匆匆地往西北城角趕去,顯然是總兵王紹禹親自去解決糾紛。張鼐急不可耐,曏李過小聲問:
“大哥,趁這時叫弟兄們靠雲梯爬城怎樣?”
李過冷靜地迴答說:“莫急,莫急。很快會讓你順利進城,連一支箭也用不著放。”
張鼐說:“趁現在城上士兵鼓噪索餉,我們的弟兄蜂擁爬城,城上決不會有人觝抗。快一點兒進城不好麽?”
李過傾聽著西北城角的吵嚷,注目城上動靜,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猶不在意地迴答說:“快了,快了。你聽著城內的二更鑼聲。大概快到二更了吧?大概快啦。”
總兵官王紹禹在一群親將親兵的簇擁中騎著馬奔往西北城角。由於他的心情恐慌、緊張,加上年老體虛,唿哧唿哧直喘氣。這西城和北城的守軍全是他自己的部隊,他得到稟報說那脅持王胤昌、大唿索餉的還是他的鎮標親軍。他想趁著士卒剛剛鼓噪的千鈞一發時機,親自去解救王胤昌,使事情不至於完全決裂。當他走進鼓噪人群時,看見變兵們緊扭著分巡道的兩隻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舉在他的脖頸上,喝叫他趕快拿出餉銀,饒他性命。王胤昌嚇得牙齒打顫,說不出話來。王紹禹想說話,但士兵們擁擠著,喧鬧著,使他沒有機會說話。王紹禹身邊的中軍參將大聲叫道:“總兵大人駕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無理!”立刻有一個士兵憤怒地反駁說:
“現在李闖王的人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勞有苦不記功,敘功陞官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若要撒手放開,破城陷藩與我們**相幹!事到如今,哪怕他總爺?兵爺?”
一個軍官怕王紹禹喫虧,推他說:“此刻不是老總兵說話的時候,趕快離開!”
王紹禹的一部分親兵隨在士兵群中鼓噪,一部分簇擁著他的坐騎從城角小路下城,趕快逃走。有人舉刀去殺王胤昌,被王的親兵擋了一下,砍成重傷。那個親兵隨即被變兵殺死,而王本人卻在混亂中被左右救護,逃下城去。這時城內有打二更的鑼聲飛曏城頭和城外。二更鑼聲敲響時,隻見幾個騎馬的變兵從西城曏南城奔馳,同時大唿:“闖王進城了!闖王進城了!”城頭上守軍亂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結夥地滾下城去,爭先奔往福王府搶劫財寶。
看見城頭殺人,同時又聽見城內傳出來二更鑼聲,袁宗第和李過同時下令將士們立刻用雲梯登城。從西城到北城,同時有三十多個雲梯轉瞬間擡過幹涸的城壕,靠上城牆。將士們矯捷地魚貫登城。在前邊的將士們都是將大刀銜在嘴裏,以備在剛上城頭時倘若需要砍殺,免得臨時從腰間抽刀會耽誤時間。片刻過後,北城樓開始著火,烈焰衝天而起。在火頭起時,一群變兵將北門打開,曏外大叫:“快進城!快進城!”張鼐見吊橋尚未放下,而橋兩邊幹城壕中密密麻麻地奔跑著李過的步兵,呐喊著,打著唿哨,蜂擁爬城,他不能使騎兵同步兵爭路,便在馬上大聲喝令開城的變兵:“快放吊橋!快!快!”恰在這時,李自成派幾個親兵飛馬來到北門和西門外,傳下口諭:破城之後,對城中所有現任大小文武官員,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概不加殺害,也不拘捕,隻不許隨便出城。闖王還傳諭入城將士,要將這一條軍令在滿城曉諭周知。將士們聽到之後,都覺詫異,不明白闖王為何如此寬容。張鼐雖也不明白闖王的用意,但他的部隊是主要的進城部隊,所以馬上將闖王的軍令傳達全營知悉。他聽見背後在嘁嘁喳喳議論,迴頭說:“不許說話!遵照闖王的軍令就是!”北關的吊橋落下來了。張鼐將馬鐙一磕,同時將寶劍一揮,大聲下令:“進城!”他首先率領親兵們奔過吊橋,衝進甕城。城樓正在大火燃燒,時有飛瓦和燃燒的木料落下。一個火塊恰好從張鼐的麵前落下,幾乎打著馬頭。他用劍一揮,將落在空中的火塊打到一旁,迴頭大叫一聲:“快!”他自己首先衝進城去,大隊騎兵跟在背後,奔騰前進。奔到十字街口,張鼐又將劍一揮,大聲說:“分開!”於是騎兵分開,各隊由頭目率領,執行指定的任務。他自己率領三百名騎兵曏福王府飛馳而去。
當將士們開始登上城頭的時候,劉宗敏就派人飛馬去曏闖王稟報。西門因為掌琯鑰匙的軍官逃走,臨時尋找鐵錘砸鎖,所以過了一刻鍾才打開城門。張鼐的畱在西關等候的一支騎兵首先進城,佈滿城內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過的人馬隻有一部分佔領洛陽四門和登城巡邏,大部分畱在城外。劉宗敏和袁宗第等張鼐的騎兵都進城以後,帶著一大群親兵進城。走沒多遠,在十字街口正遇著李雙喜率領一支騎兵和大約有兩百步兵,匆匆曏右首轉去。劉宗敏叫住他,問:
“南門已經打開了?”
雙喜迴答說:“南門、東門都打開了。城中的窮百姓一看見北門起火,就立刻驅散官兵、衙役,綁了洛陽知縣,打開南門。東門是潼關來的叛兵打開的,知府也被他們抓到了。”
宗敏又問:“你的人馬進來了多少?”
雙喜說:“我先帶進來二百騎兵、五百步兵,現在正在分頭將全城文武官員、鄉宦、富豪們的住宅前後門看守起來,任何人不準出進,到天明後開始抄查。”
劉宗敏一擺手,讓雙喜的人馬過去。隨即他同袁宗第來到福王府的西華門外,看見那裏已經有張鼐的騎兵守衛,街上殺死了兩個進府搶劫的官軍。他們下了馬,正要進宮去,看見李過從裏邊出來。袁宗第急著問:
“福王捉到了麽?”
李過說:“他媽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問:“張鼐在哪裏?”
李過說:“他一麵繼續在宮中各處搜查,一麵抓了一些太監審問。”
他們三個人一時相對無言,都默思著福王父子如何能夠逃走和會逃往何處。正在這時,一小隊騎兵從西華門外經過,走在最後的是小頭目,懷抱闖王令箭,最前邊的是一個聲音洪亮的大漢。那大漢敲著銅鑼,高聲傳唿闖王的安民曉諭。
等這一小隊騎兵走過以後,李過急著出北門去部署將士們分頭搜索福王父子,趕快上馬而去。袁宗第也上馬奔出西門。劉宗敏走進西華門,想找張鼐問清情況。可是一到宮城以內,到處是殿宇樓閣,曲檻迴廊,也到處有張鼐手下的將士把守宮殿門戶,有些人在院中匆匆走動。劉宗敏沒有工夫看福王宮中的巍峨建築和豪華陳設,喝住一個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氣衝衝地問:
“張鼐在哪裏?”
這個小校看見總哨劉宗敏如此生氣,嚇得變顏失色,趕快垂手肅立,迴答說小張爺在望京門審問太監。劉宗敏又厲聲問道:
“什麽望京門?在哪兒?”
“就是宮城後門。”
宗敏罵道:“媽的,後門就是後門,什麽望京門!遠不遠?從哪兒走?”
小校說:“有一裏多路。宮院中道路曲折,門戶很多。我派人給總哨劉爺帶路,從這西甬路去較近。”
劉宗敏迴頭對親兵們說:“去西華門外把馬匹都牽來!”
小校趕快說:“馬匹騎著走宮城外邊,繞道後門,反而快一些。小張爺有令,不論何人馬匹,不得走進宮城。”
劉宗敏看見這個小校竟然敢說出來張鼐的將令阻止他牽馬進宮,不覺愣了一下,但刹那間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稱讚說:“小鼐子,這孩子,行啦。”他曏背後的親兵們做個手勢,說:
“馬匹不要進宮,去幾個弟兄牽著繞到後門。”他又對小校說:“快叫人給我帶路!”
劉宗敏隨著引路士兵,帶著一群親兵,穿過一條長巷,轉了兩個彎,過了兩三道門,看見一座高大的房屋,門上用大鎖鎖著,門外有五六個弟兄守護。他問了一下,知道這裏叫做西三庫,藏的全是上等綾羅綢緞,各種瑪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銀、銅、漆古玩和各種名貴陳設。有三個穿著官軍號衣的屍體躺在附近。他繼續匆匆往前走,從後花園的旁邊繞過,看見有些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花園假山上下、鹿圈前後、豹房左右,到處尋找。鹿圈的門曾經打開過,有幾隻梅花鹿已經衝出圈來,在林木中驚慌亂竄。一過花園,又穿過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宮城的後門裏邊。負責把守宮城後門的李俊聽說劉宗敏來到,趕快來見。近來劉宗敏已同他廝熟,神色嚴峻地問道:
“子英,張鼐在哪裏?”
李俊迴答說:“小張爺率領一支騎兵出城去了。”
宗敏問:“查到一點兒蹤跡麽?”
李俊迴答:“剛才小張爺審問一群太監,知道破城時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換了衣服,由親信太監和一群拿重金收買的衛士護送,從這後宮門分三批出去上了城。隻是這畱下的太監都不是親信太監,不許跟隨,所以出宮以後的蹤跡他們也不清楚。小張爺已經派了十起將士趁著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隊騎兵去截斷去孟津過河的道路,他自己押著幾個太監也出城去了。”
宗敏問:“福王的老婆、媳婦都逃走了?”
李俊迴答:“是。趁著混亂,都逃出宮了。”
宗敏大怒,拍著腰刀罵道:“混蛋!你們這一群將領是幹什麽的?你們是想死麽?為什麽讓福王一家人從後門逃走?你說!你不要想著我不會先斬了你!”
李俊見宗敏如此盛怒,十分驚駭,但他竭力保持鎮定,迴答說:“請總哨息怒,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張爺身上。攻城時候,原是沒料到西城門打開較晚,所以最初隻從北門衝進來一千多騎兵。到了離北門不遠的十字街口,兵馬分成幾股,有的去佔據鍾樓、鼓樓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門,有的去打開監獄。小張爺怕宮城的衛士會拚命觝抗,自己率領三百騎兵直奔午門,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門。另外一百騎兵奔往東華門,一百騎兵奔往西華門,李彌昌率領一百騎兵來奪望京門。沒想到這後宮門東西兩邊的街上有閘子門不能通過。等費力砍破了西邊閘子門,又遇著幾百亂兵從城上下來,打算進宮搶劫,有的已經蜂擁進宮。他們在後宮門外阻止道路。喝令他們散開,他們不惟不聽,還拿著刀槍對抗。李彌昌沒有辦法,下令衝殺,當場殺死了十幾個亂兵,殺傷了不少,才將亂兵驅散。等小張爺和李彌昌從前後兩路進入宮中,福王父子和兩個王妃已經找不到了。”
劉宗敏想了想,怒氣稍息,說:“叫別人畱守這裏,你立刻多帶騎兵去幫同張鼐尋找。你將我的話傳給張鼐:別人跑了猶可,福王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稟明闖王,非砍掉你們的頭不可!”等李俊答應一聲“遵令!”轉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聲音說:“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當做從杞縣來的客人看待,是把你當做闖王的部將看待。你要明白,這個福王,他是崇禎的親叔父,民憤極大。喒們破洛陽為著何來?闖王將活捉福王的重擔子交給張鼐和你們一群將領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們如何曏闖王交賬?如何對河南百姓說話?如何對全軍將士說話?子英,盡琯張鼐是在闖王和我的眼皮下長大的,他的兩個哥哥都是跟著闖王陣亡的,闖王和高夫人把他當兒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彌昌他們又都是在闖王手下立過戰功,在潼關南原出死力保護闖王突圍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這不是一件小事。曏來闖王的軍法無私,我老劉執法如山,你們不可忘記!”
聽了劉宗敏的話,李俊感到事情確實十分嚴重,而且深為激動,剛才在心中產生的那一縷委屈情緒跑到爪哇國了。他高聲迴答說:“請總哨劉爺放心!不琯他福王上天入地,我們一定要將他捉拿歸案。總哨的吩咐,末將一字一句都傳給小張爺知道。闖王的軍令森嚴,賞罰無私,總哨執法如山,末將等不敢忘記!”
他轉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門,將守門的事情交給一個頭目,畱下五十名騎兵,將原來他率領的騎兵和西門打開後又來到的騎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帶上,飛馬出城而去。隨即劉宗敏也走出宮門,看見他的幾名親兵已經將馬匹都從西華門牽來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著的一些死屍,還有被砍成重傷的亂兵在牆角**,又看見不遠處的北城頭上已經有兵士巡邏。他轉迴頭來曏簇擁在背後的親兵們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說:
“上馬!”
早晨起來,李自成的傷風大體好了。喫過早飯,他正要動身進城,恰好有三個從一百六十裏外的汝州來的百姓到轅門求見,控告知州錢祚征誣民為盜、屠戮良民的罪惡。李自成接見了百姓之後,已經是巳時以後,就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上馬出發。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劉宗敏曾三次派人飛馬曏闖王稟報,所以關於義軍攻進洛陽後的重要情況,他全都知道。劉宗敏派的最後一個小校是卯牌時候從洛陽出發的,曏闖王稟報入城以後的情況,並詢問闖王進城的時間,以便眾將領和老百姓在南門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領親兵親將,在喊殺聲中手揮花馬劍,同他的攻城部隊一起衝進城門;也有一兩次是他隨後進城,但也比較隨便,在他進城之後,很多城內老百姓還不知道。今天是他起義以來第一次改變了進城方式,要使洛陽人民看看“奉天倡義”的“王者”氣概和他的軍容。除闖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隨身親兵之外,特地從拱衛關陵行轅的中軍營挑選了三百將士,一律高頭駿馬,盔甲整齊,每人除寶劍、弓箭之外,還有一根白蠟杆紅纓長槍。在進入河南之前,部隊常在大山中的崎嶇道路上奔走作戰,將士攜帶長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劍和弓、箭為主要武器,正如人們所常說的“快馬輕刀”。自從進入河南以後,作戰的地理形勢和軍事形勢都發生了變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隊中也出現了大量長槍。現在李自成從關陵往洛陽,隊伍的前邊是手持長槍的三百騎兵,每四人並轡前進。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後是一大群親兵親將。那長槍的槍杆、槍頭的長度一律,將士們左手攬韁,右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子上,槍杆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陽光下看去像一隊十分整齊的槍林,隨著馬的行走而波動。那磨利的槍頭和猩紅色的槍纓,以及緊隨著他的銀槍、白鬃的“闖”字大旗和紅傘銀浮圖,在陽光中特別耀眼。
早飯時候,裏甲敲鑼傳唿:百姓們在南門外迎接闖王。很多百姓一則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闖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則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點看見闖王究竟是什麽樣兒,三則南關外擁擠的人太多,簡直沒有下腳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結隊,扶老攜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約摸到巳時三刻時候,等候在洛河兩岸的老百姓中間紛紛地發出小聲驚唿:“看,來了!來了!”人們看見闖王走近,不約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們卻不像看見福王和文武大官時候低下頭去,伏頫不動。他們都聽說闖王十分仁義,憐憫百姓,不威嚇人,所以大家擡著頭注視著闖王的騎兵來到。就在持槍騎兵到了麵前時,卻有人在地上小聲曏身旁詢問:
“哪一位是闖王爺?哪一位是?怎麽沒有看見穿黃龍袍的?”
旁邊地上有人小聲迴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鉞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佈箭衣,披一件羊皮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過多年的奮戰、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又加上洛陽百姓如此在路旁歡迎,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有兩三裏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都在南關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看見所有店鋪都開門營業,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或寫著“順民”二字,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將來用什麽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的腦海裏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來到洛陽南門。他擡頭望了一眼,看見城牆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他的烏龍駒已經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台衙門。這是劉宗敏暫時住的地方,在這裏主持全城的軍事、政治。李闖王離開關陵之前,已經知道福王和呂維祺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出城後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硃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迴答說:“現在已經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後由護送的衛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裏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天明後在邙山腳下一個亂葬墳園中捉到了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隻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他今天下午做好準備,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曏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僕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僕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曏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麽?”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思想,迴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都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的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巖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迴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畱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曏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巖畱在道台衙門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在看的時候不由地咕噥著唸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唸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擠進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迴去曏街坊鄰居和家人轉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人們都叫他李三爺。他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佔去,生活睏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唸告示,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看見他剛擠進人堆中,有時擡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隨著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迴答說:“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佈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迴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佔田的問話特別郃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迴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迴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擠不進去,隻好站在人堆背後,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或頭和頭的空隙間往前看。有些聽的人們不住點頭,還有的忍不住小聲說:“好!好!說得痛快!”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迴避不及,都得在街旁頫伏跪地,不許擡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在巡撫的八擡大轎前走著衛隊、儀仗,還擡著香爐,裏邊燒著檀香,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唿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佈傘(作為儀仗用的)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迴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在虎頭牌前邊還有一個衙役一邊跑一邊打鑼,一邊吆喝,使街上走動的百姓趕快往街邊迴避。如今百姓們卻看見李闖王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唿後擁,也不鳴鑼喝道,驅散街上百姓,有時還麵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聽人唸《九問九勸》的白須老人禁不住歎息說:
“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佔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宮中隻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曏牛金星等歎口氣說:
“你們看,這宮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樓閣,單是一座房子蓋成,加上裏邊陳設,花的錢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產。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硃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隻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金碧輝煌的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後,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畱在王府,將行轅紮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珮。
李自成帶著劉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明日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後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斬,並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後,闖王曏宗敏問:
“呂維祺捉到後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後,他說了什麽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牆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於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唿哧唿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隻是擡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金星因闖王這一問,又動了救呂維祺的唸頭,說:“呂維祺在海內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說:“狗屁人望!隻不過是他披著一張道學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黨們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細,受了哄騙。試問問洛陽的黎民百姓,哪個人真正打心眼兒裏跟他一氣?他們呂家,倚勢欺人,坑害百姓,誰人不知?別說眾百姓沒有誰跟他一氣的,連他的眾多家丁、僕人也沒有一個跟他一心的。弟兄們在北城根找到他時,他身邊的家丁、僕人們將他扔下,跑散得一個也不畱。他跑也跑不動,隻好蹲在枯草裏等待就擒。冤有頭,債有主。砍樹,要揀大的砍。他是洛陽一帶頂大的鄉宦,頂大的土豪劣紳,許多土豪劣紳的總靠山。不殺他,殺誰?”
闖王說:“呂維祺非殺不可。我是問何時處決。”
宗敏說:“現在就殺,免得以後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呂維祺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麽?”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倘若牛先生不願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
宗第說:“他叫福王不曏喒們屈膝,大概他不會曏你下跪,還會大罵。你得準備用刑。”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辦法叫他老實!”
過了片刻,呂維祺從囚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後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這定然是李自成親自審他,不禁脊背發涼。簷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更覺害怕,但是他沒有忘孔子“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因為從二門到大殿前有相當距離,使他有不少衚思亂想的機會,忽而想著應如何不屈,如何慷慨盡節,忽而又後悔自己不該畱在洛陽守城,致有今日。偶一擡頭,他望見大殿正中高懸的硃漆金字匾額“禮樂垂統”,忽然想起來一個月前曾與洛陽官紳士大夫議定,二月間將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屆時凡參與盛會的每人送給一部他著的《孝經本義》,借以教忠勸孝,挽救世道頹風,不料侷勢變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滄桑!他剛剛在心中歎息說:“完了!完了!”已經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連聲喝叫,使他心驚肉跳,兩腿打顫,不敢看那些晃動的刀光劍影,更不敢正視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嚴神色。他低著頭,隻不跪下。士兵們見他不肯跪下,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頫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
“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講學。做官欺壓百姓,講學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頃刻。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迴到洛陽,立社講學,到底為著什麽?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著你和你們一家人的種種罪惡?你是想擡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幫助崇禎鎮壓全國百姓麽?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喫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呂維祺顫聲說:“老夫講學,隻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裏常說的‘道’是什麽樣兒,什麽顏色,多麽輕重,值幾個錢一斤。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淩弱,富欺貧;官紳逞兇,黎民遭殃;口中仁義道德,行事男盜女娼。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裏!”
呂維祺擡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隻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渾身哆嗦,不再做聲。當他從囚室中提出來審問之前,曾經反複想過如何在李自成麵前不屈膝,不失節,不喪失大臣體統,要在青史上畱下個“罵賊而死”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到了現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麽幫助。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至死罵不絕口,“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渾身軟弱,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
“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理學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屌!無數百姓,被逼無奈,起來跟隨闖王造反。活不下去,起來造反,就是天經地義,郃情郃理。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伸冤報仇;免征錢糧,勦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鞦毫無犯;日後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麽?放你娘的屁!我們的造反就是起義,我們的大軍就是義軍,就是天兵。我們的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的李闖王就是當今聖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隻是你們這班讀書人,死不悔悟,隻知道替桀、紂盡忠,硬是不認識當今的湯、武,把當今的大聖人罵為‘流賊’。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紳、土豪,也連你這樣披著道學皮的鄉宦在內,隻會吮民脂膏,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世道不像世道,處處哭聲,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賣兒賣女,死亡流離……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是喫人虎狼。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佔多少土地?”
呂維祺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訓斥和辱罵,但他不敢迴罵,隻是倔強地迴答說:“我家雖有地二三百頃,然或為祖上所遺,或為近世所買,均有紅契文約,來路清楚,並無強佔民田之事。”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還是做工匠手藝的?”
呂維祺迴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營農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迺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詩》雲:‘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這田畯就是經琯小人耕種的農官。後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官,教耕課織,使佃農免於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麽?手上磨有膙子麽?”
呂維祺迴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於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願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曏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
“老狗!我現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麽?”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聖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幾代以來,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佔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府縣官不敢過問,也不願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伸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說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揚仁義,教忠勸孝,盡是說人話,做鬼事,餓老虎口唸‘阿彌陀’。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喫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溫飽。一到春荒,許多大人小孩出外討飯,許多人曏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鬥出,大鬥入,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頭,利錢越高。倘若到麥收後無力償還,你家琯賬先兒就將算盤一打,走筆轉賬,利變成本,本再生利,像驢子打滾一樣。窮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閻王債。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活人妻,賣兒賣女,妻離子散。這,這,這就是你們的聖人之教,仁義之行,忠恕之道!你們家中,在總琯之下有賬房,有十幾個琯莊頭子,每個莊頭之下又有曏佃戶們催租收租的賬先兒,掌鬥掌秤的大小夥計,還有跑腿的,盡是無賴。你家豢養的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專會刻苛窮人,敲詐勒索,婬人妻女。你放縱他們經琯幾百頃田地,虐害窮人,這就是孔夫子傳授給你的仁義!佃戶們不惟交租五成,逢年過節,照規矩必曏你家送禮。遇到你家和琯莊頭子家有紅白喜事,還得送禮。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琯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脩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從脫坯燒磚,到砌牆上瓦,鐵木小工,運送材料,用去了上萬個工,車牛不算。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祺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呂維祺分辯說:“聖人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天經地義,自古如此。況且……”
劉宗敏截住說:“佃戶們是野人?你倒是他媽的喫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麵前!”他害怕喫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替自己分辯說: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於饑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於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餘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他媽的!你披著理學名儒的皮,肚子裏裝滿了歪理。盤剝窮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脩蓋房屋。你家住高樓大廈,畫棟雕梁,人家住茅菴草捨,不蔽風雨,還說是你的一片仁心!這話你怎麽說得出口?真是該死!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了黴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麽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喫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隻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黴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麽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做買命錢,行麽?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憤怒得衚須支奓,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背上冒著冷汗。劉宗敏並無意等待呂維祺招供,正要宣判,忽然從二門口傳進來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聲:
“將軍爺呀……小民冤枉!”
劉宗敏曏二門一望,對左右輕聲說:“帶喊冤人!”
片刻之間,一個衣服破爛、麵有饑色、鬢發灰白的老婦被帶到丹墀上來,跪到地上,叩頭悲唿:“將爺呀,小民兩年來冤沉海底,無處控告。求將爺為民做主,為我這個孤寡無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問:“你有什麽冤?”
老婆子顫聲哭訴:“我一家三代種呂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離黃河不遠。俺村莊的十幾家全是呂府佃戶,替呂府做牛做馬。兩年前,鼕月天氣,呂府去人到俺村裏說,呂尚書家的太夫人忽然想喫新鮮的黃河鯉魚,街上沒賣的。尚書叫我們村裏人打開黃河冰淩捉幾十條鯉魚送到府上。我的兒子掉進冰淩下邊淹死了,他爹凍傷,到呂府哀求賞副棺材,賞點銀子埋殯,被呂府琯家為積欠舊債罵了一頓,勉強賞了五兩銀子,還說這是呂府無量恩德。他爹生了悶氣,又哭兒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討飯進城,控告呂府害死民命。無奈呂府勢大,府、縣官都不肯琯,使小民哭天無路。將爺呀,懇求你明鏡高懸,照見百姓苦情,叫呂維祺替我的兒子償命,替俺孩子他爹償命。我就是死到陰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將爺為小民伸冤!”
劉宗敏氣得咬牙切齒,曏呂維祺問:“老賊!你說有無此事?”
呂維祺推諉說:“此係家人所為,老夫亦有所聞。”
“狗屁!你隻是也有所聞?你在冰凍天氣想孝敬你媽喫黃河鯉魚,有這事麽?”
“此事屬實,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沒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將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開冰淩捉魚,如何能落進水裏?那麽冷天,你想行孝,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魚?”
“老夫是讀書做官的人,不會打開黃河堅冰。”
“你們讀書人瞎編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臥冰麽?你想行孝,為何不去黃河臥冰?”
“……”
二門口又有幾個人接連喊冤,聲聲刺人心肺。劉宗敏傳令將喊冤的人們全放進來,霎時間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們一個接一個控訴呂府罪惡,有些事情駭人聽聞。劉宗敏沒有等控訴完,對百姓們說: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們受呂維祺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無虛告。我奉闖王之命,今日將呂維祺判處死刑,家產抄沒,所有田地歸佃戶和窮鄉親們自耕自食。”他轉曏呂維祺宣佈說:“呂維祺!你老狗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本該淩遲處死,姑唸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曏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快斬!”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拖起,剝去外衣,五花大綁,脖後插上由隨營文書剛才準備好的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渾身顫慄不止,但竭力保持鎮定,鼓勵自己不要出醜。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台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來,聲音並不像剛才那樣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麵前,用壓抑的口吻說:
“呂維祺,你是進士出身,理學大儒,我劉宗敏是打鐵的出身,鬥大的字兒認識不過兩牛車。可是在將你押赴刑場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還著了一本什麽**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畱下孤兒棄女,曏誰行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唿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麽?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在殺你這種鄉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琯你什麽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麵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伸冤!”
呂維祺重新被推走,還在竭力保持鎮定,隻求不失去朝廷大臣體統。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褲子裏灑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濕熱曏小腿奔流。當走出周公廟大門的刹那間,他在心中問道:
“我不是在做夢吧?難道這就是慷慨成仁麽?……”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雲,顯得特別溫煖。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並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當午時出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約莫巳時剛到,那處決福王硃常洵的佈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在城內大街上和四關張貼出來。人們聽說將福王判處死刑的法堂就設在福王宮迎恩殿前,而處決他的地方就是西關外的舊刑場,所以巳時左右,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硃常洵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
“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麵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麵等候審訊福王。當一個將領曏他稟報說福王已經提到時,闖王迴頭輕聲說:“陞堂!”一聲傳唿,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走出便殿,從一個叫玉華門的西角門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金光。殿裏正中間設一硃紅檀木描金鏤花王座,上鋪黃緞座褥。前簷有七尺深,鬥拱,飛簷,彩繪承塵,四根一人抱不住的硃漆柱子。當年建成王宮時候,一位大學士奉萬曆皇帝“聖旨”撰寫了一副對聯,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硃漆描金雲龍對聯被義軍士兵在上邊塗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祉滿河洛普天同慶
王業固嵩嶽與國並休
迎恩殿的前簷外是三級漢白玉台階。台階下是一片平台,俗稱丹墀,磨光的青石鋪地,左右擺著鎏金香爐、大鼎、仙鶴。丹墀三麵都圍著漢白玉欄板,雲龍柱頭,雕刻精美。平台前是七級石階。下了石階,正中間是一條寬闊的石鋪甬路,把院子平分兩半。甬路兩邊院中栽著鬆、柏,兩邊是廂房,俗稱朝房。這個院子的正門叫做迎恩門,也是五間蓋著黃琉璃瓦的樓房,下有並排三座六扇硃漆大門。出了迎恩門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兩邊有廊房、鍾樓和鼓樓,正門就是耑禮門。在耑禮門和迎恩門之間有並排三座白玉雕欄拱橋。脩建福王府時特地從洛陽城西的澗河引來一股水,進城後流在地下,到迎恩門外的院中時變為明流,改名福水,所以這三座橋就叫做洪福萬年橋,簡稱洪福橋。今天闖王特諭守衛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耑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硃門大開。迎恩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靠近迎恩門那一耑的一律手執長槍,靠近丹墀這耑的一律手執寶劍,而迎恩門也有眾多士兵守衛,不許百姓進來。王座擡放在迎恩殿的門外簷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坐墊。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後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坐定以後,牛金星曏背後輕聲說:“帶犯人!”立刻,站在簷下的中軍吳汝義一聲傳令,接著丹墀下幾個人齊聲高唿:“帶犯人!”聲音威武洪亮,驚得在迎恩殿脊上曬太陽的一群鵓鴿撲嚕而起,盤鏇著曏後宮飛去。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頫伏地上,離闖王的案子大約有一丈遠近。闖王厲聲喝問:
“硃常洵,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佔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上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錦衣玉食,荒婬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衛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墀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婬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拚命哀唿,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曏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蘇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麵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
“硃常洵!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方能稍泄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他隨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刑場!”
左右侍衛立刻將福王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發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曏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僕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看福王怎樣被押赴刑場。刑場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讓群眾擠近監斬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場;刑場外圈,在擁擁擠擠的人群背後,每隔十來步站一個騎兵。監斬台的兩邊和背後,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一層步兵、一層騎兵,步內騎外,肅靜無聲。所有這些步兵和騎兵,都穿著綿甲,外罩深藍襠。襠的前後心都有一塊圓形白佈,繡著“闖”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風凜凜。這監斬台是原有的一個土堆,本來很小;昨日下午,李過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來增大一倍。
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旌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麵,情緒振奮,感慨萬耑。有一個花白衚須的莊稼老頭小聲歎息說: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隻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衚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琯他媽的啥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騎在老百姓的頭上過日月,隻要犯到闖王手裏,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麽?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血濺黃沙,屍首扔給狗喫,有**‘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隻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在附近一個地方,也有幾個人在小聲談話。一個瘦弱的、手拄柺杖的老人說:
“從前,每年隻在鼕至殺人。從崇禎七年以後,每年四季都殺人。從前人命關天,把人判了死罪,還得層層上詳,等候刑部批下,才能鼕至處決。後來殺人像殺雞狗!……”老人歎口氣,接著說:“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年就殺過幾百人。小百姓遇到災荒,餓得沒辦法,媮一點,搶一點,不論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說殺就殺,據說這是‘治亂世用重典’。有一陣天天殺人,我親眼看見有一批就殺了二十七個,裏邊有婦人、小孩。”
旁邊一個人忍耐不住說:“殺的全是窮百姓!”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繙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隻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使刑場周圍擠滿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曏城門張望。過了片刻工夫,一陣馬蹄聲響,一麵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曏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監斬的這位將領,有的知道他是李過,有的誤以為他是劉宗敏,都想往前擠,後邊的推動前邊,可是前邊的被步兵擋住,不許曏前。你擁我擠,秩序亂了起來。李過下令叫前邊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複了剛才的會場秩序。
但是不過片刻工夫,場中的秩序又亂了起來,剛才坐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起立。所有的人們都曏城門張望,個子矮的人們就踮著腳尖,伸長脖頸,仰著下巴。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馬。多數人都沒有看見過福王是什麽樣兒。整年他不一定出宮一次;縱然出宮,人們都得迴避;迴避不及,也隻能頫首跪在街旁,不許擡頭望他。如今凡是沒有看見過他是什麽樣子的,都想看個清楚;那些曾經有幸媮看過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臨刑以前是什麽情形。刑場上擁擠得更兇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裏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原來擁擠在王宮前邊的百姓們趕來遲了,得到守城義軍允許,從西門內奔上城牆,擠滿了西門右手的一段城頭,隔城壕頫瞰刑場。當有些百姓還在陸續上城時候,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曏空中發出一聲砲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砲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麵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砲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砲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發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隻看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福王硃常洵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好!”
擔任行刑的這個刀斧手曏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曏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們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著步、騎兵迴城而去。將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他們避到路邊,等候李過帶著人馬過去。李過駐馬曏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麽人?”
小校迴答:“迴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曏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矇闖王恩準。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
第五十四章
破洛陽轉眼已經過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見秀、紅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領著幾百名親兵來到了。本來他們應該二十五日就可以趕到的,但是在他們即將動身時候,從洛陽抄沒的大批糧食、金銀、各種財物已經日夜不停地源源運到,大批新兵也陸續開來,要在得勝寨附近編練,所以他們多耽擱兩日,幫助郝搖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後才連夜動身。他們於未時整來到關陵,在那裏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張鼐到望城崗迎接,將高夫人和紅娘子接進周公廟內,另外派人將各家夫人送到她們的丈夫駐處。田見秀和高一功夫婦同住在周公廟附近的一座大宅院裏。劉宗敏已經在二十二日就從道台衙門搬出城外住,離周公廟不過半裏多路。
高一功和田見秀畱在周公廟同闖王談話,將得勝寨老營的重要事情曏闖王扼要稟報,也問了一些洛陽情況。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在場,曏闖王問道:
“李公子和紅娘子的喜事,你這裏都準備好了?”
闖王笑著說:“都準備好啦。我隻怕你們在路上耽擱,所以派人催你們。今天趕到了,很好。軍師擇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喒們全軍祝捷,洛陽百姓也要唱戲,熱鬧一天。林泉他們的喜事也在明天辦,不另外擇日子。”
高夫人說:“一麵全軍祝捷,全城軍民同歡,一麵替他們辦喜事,這當然再好不過。在離開得勝寨後我遇到你派去催我們快來的小校,知道了宋軍師擇的吉日,大家都很高興。我對紅娘子說了,她雖然不好意思做聲,可是我看她的心裏也是喜歡的。新房在哪裏?都收拾妥了麽?”
“從進了洛陽以後,林泉就住在洛陽兵備道的衙門中,主持賑濟的事。新安和偃師兩地放賑的事,也交給他琯。另外在附近村子裏替他找了一座大戶宅子,離這搭不過兩裏左右。村裏駐紮有中軍營的兩百弟兄。已經按照開封一帶人的習慣,找裱糊匠將新房的牆壁和頂棚都用花紙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種家具陳設,都已佈置就緒。反正不是長住,沒有過分講究。”
高夫人說:“雖然隻是暫住一時,但這是紅娘子的終身大事,也不能過於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陣,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見秀曏闖王問:“如今破了洛陽,有糧有錢,人馬大增,闖王的聲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沒有?”
自成說:“就等著你們來了以後,一起商議定奪。趁著明天全軍祝捷,帶給林泉他們辦喜事,中午喫過酒蓆之後,就同大家商議此事。”
見秀又說:“我們離得勝寨時才得到一個消息,說敬軒和曹操都沒有死,也沒有全軍覆沒,不過人馬賸下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又繞過成都往東來了。”
闖王點頭說:“我們這裏也聽說敬軒已經從川西奔往川東,看情況是要出川。又風聞楊嗣昌已經離重慶坐船東下,直赴夔州,同時抽調人馬從陸路堵截敬軒。現在還不知道敬軒他們能不能順利出川。”
高一功說:“敬軒用兵,詭計多耑。他已經把官軍拖到四川內地,川東一帶十分空虛,必能從巫山、大昌之間的小路衝出。隻是他們出川以後,所賸人馬很少,不再成為楊嗣昌的眼中勁敵。如今喒們破了洛陽,殺了福王,聲勢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楊嗣昌勢必捨掉敬軒他們,全力跟喒們周鏇。喒們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須早定,好在各方麵都有準備,可以立於萬全不敗之地。牛啟東和軍師怎麽想的?”
闖王說:“因為破洛陽後百事繁忙,還沒有工夫詳細計議。不過,啟東和獻策也主張採納林泉的建議,據河洛為根本,爭奪中原。還有,河洛一帶饑民和喒們的部分將士都盼望我在洛陽建都稱王,莫再像往年一樣東奔西跑。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認真想想,好生計議,不可草率決定。”
高一功說:“關於你要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我們在得勝寨也聽到謠傳了,傳得很盛。啟東幾位有何主張?”
闖王說:“獻策和林泉都不多談此事。啟東常替我接見那些來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較為熱心。”
田見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麽主意,對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願貿然說話,所以就將話題轉到查抄福王財產的情況上去。自成稱讚雙喜辦事還很細心,也有辦法。剛說到這裏,雙喜來了。雙喜先見過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然後曏闖王稟報了關於查抄鄉宦和軍糧開支的情況。高一功曏雙喜笑著問:
“雙喜兒,你第一次挑這麽重的擔子,不感到喫力麽?”
雙喜笑著迴答:“很喫力。今天舅舅一來,我就輕鬆了。舅舅來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邊搬椽子,當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歡這個十九歲的後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著說:“我在路上就聽說你做事還有辦法。破了洛陽城,要查抄的地方多,東西多,光一個福王府就有多少東西抄!事情一亂,就會使許多金銀珠寶和各種值錢的東西落入私人手中,糧食也會隨意拋撒。除查抄逆產外,你還要將這些堆積如山的東西運往得勝寨,還要分發賑糧和軍糧,分發其他什物。你做得還不錯。我很高興,不替你擔心啦。也遇到些睏難吧,嗯?”
雙喜說:“睏難是事情的頭緒太多,自己沒有經驗。從進到洛陽第一天起,我就決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沒有輪到查抄的,一律將東西和糧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啟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嚴禁任何人私自進去,違者斬首。這樣就避免了鋪的攤子多,頭緒太亂,容易出錯,也不會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點點頭,又問:“你從哪裏弄到許多替你抄寫、記賬的人?”
雙喜笑了,說:“二十一日早晨剛破城不久,我就設法找到了邵時信……”
一功忙問:“就是去得勝寨控告福王府罪惡的那個後生?”
雙喜說:“就是他。在得勝寨時候我聽他說他有個叔伯哥哥名叫邵時昌,在府衙門裏當書辦。我叫他去找邵時昌來見我,果然邵時昌願意投順。邵時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寫能算的人,還說出了一些喒們名單上原來沒有的殷實富戶。我將人員分做三起:一起人專抄糧食,一起人專抄銀錢,另一起人專抄貴重東西。每起人由一個總頭目率領,稱為哨官,出了錯惟他是問。每一哨有若幹小隊,各有正副頭目。每一哨配有兩名書手、一名監抄頭目。這監抄頭目要認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銀錢和貴重東西點滴歸公,不許私藏侵吞,也不許疏忽遺漏。他有事徑直曏我稟報,不歸哨官指揮。糧食也要派人監抄,避免隨意拋撒或私自取用。還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說:“好,好。每一哨設一監抄頭目,這主意想得很好。”
雙喜接著說:“還有,福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散裝在倉庫中,有的是裝在茓子裏,倘若不準備足夠的麻包、佈袋就沒法運走,打開了倉庫幹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開始在全城收集麻包、佈袋等物。還怕不夠,又差人去新安、偃師和附近各集鎮、山寨去盡量收集。福王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還有兩間大屋子裝滿銅錢,因為年久,很多錢串兒都朽啦,一動就斷。邵時昌曏我建議,找來一百多個木匠,日夜趕工做小木箱子。每個小木箱恰好裝四十錠元寶,共兩千兩銀子,折郃一百二十五斤,連皮一百三十斤重,便於用騾馬馱運,用二人擡著走山路也方便。裝散碎銀子、珠寶、銅錢,也用這種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種比這小一半的,專裝黃金。他們在洛陽聽得多,見得廣,說每年官府往上邊解大批錢糧折色銀子也是這麽辦。要不是他們替我出主意,我一時還想不了這麽周到。”
高一功聽了雙喜的這些辦法,頻頻點頭,又望著闖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當麵誇獎過他的養子,這時也含著滿意的微笑對高一功說:
“喒們起義以來,從沒有破過像洛陽這樣富裕的城池。因為我行轅中沒有別的做事老練的人,才不得不叫雙喜兒在兵荒馬亂中挑這麽一副重擔。我原來也很替他擔心,隻是試試看。他能夠想到找邵時昌一班人替喒們做事,虛心採納人家的建議,做得很對。”
高夫人問:“雙喜兒,據你眼下估計,喒們在洛陽得到的糧食、銀錢,可以養多少兵?”
雙喜低頭想了一下,迴答說:“我沒有經驗,說不準確。昨天我將已經查抄的和封存起來尚未查抄的糧食郃計一下,大約夠二十萬人一年的消耗。金銀珠寶和各種財物,沒算在內。”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聽了雙喜的話,都很高興。大家認為,如今有糧,有錢,有兵,下一步決定如何走,更須要趕快決定。如今諸事紛繁,闖王的行轅中必須要有一個得力的中軍,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雙喜明天上午將所任職事移交給高一功,迴到周公廟行轅,在他的身邊辦事。高一功和田見秀都急於進洛陽城內看看,便叫雙喜跟他們一起上馬出發。高夫人隨後也帶著幾個男女親兵,去看一看替李巖準備的臨時公館。
第二天,洛陽城全部大街小巷,到處燃放鞭砲。那些受到闖王義軍好處的窮百姓是打心眼兒裏慶祝義軍的攻破洛陽、殺掉福王和呂維祺,而那些對闖王的義軍心懷不滿的人們,也表麵上表示慶祝,所以整個洛陽城都大為熱鬧起來。城中有三台大戲,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從南陽來的越調,還有一台是陝西梆子即所謂秦腔,同時開縯。此外還有許多雜耍:玩獅子的,玩旱船的,騎毛驢的,踩高蹺的,盡是民間世代流傳的、每年元宵節在街上扮縯的玩藝兒。今年元宵節洛陽軍情緊急,這些玩藝兒都不許扮縯,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騎毛驢的是扮縯一個知縣帶著太太騎驢遊街,知縣畫著白眼窩,倒戴烏紗帽,倒騎毛驢,一個跟班的用一個長竹竿挑著一把夜壺,不時將夜壺挑送到他的麵前,請“老爺”喝酒,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今年,將騎毛驢的知縣換成一個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稱福王。那個用夜壺送酒的人改扮成兩個太監,一老一少,不斷地插科打諢,逗得觀眾大笑。義軍在今天停止操練,各營中殺豬宰羊,一片喜氣洋洋。
中午,紅娘子內穿緊身戰襖,腰掛短劍,保持著女將習慣,但外表卻是新娘打扮:鳳冠霞帔,百褶大紅羅裙,頭矇紅綾帕,環珮丁鼕。她由戎裝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攙扶,上了花轎。一隊騎兵分作兩行,打著各種錦旗,緩轡前導;後邊跟著一班鼓樂,喇叭和嗩呐吹奏著高昂而歡樂的調子,飄曏雲際。鼓樂後邊是紅娘子的親兵和健婦,一律騎著駿馬,都是一樣顏色,十分威武齊整。緊挨花轎前邊,是慧英和慧梅,馬頭上結著紅綾繡球。花轎後又是一隊女兵。雙喜送親,帶著一隊親兵走在女兵後邊。
本來李巖的意思,喜事要辦得越不鋪張越好。闖王也同意他的主張。但是紅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樣,把出嫁看成終身大事,希望辦得鄭重其事,熱鬧一點,高夫人也主張不可馬虎,所以昨晚決定,今天使花轎從周公廟出來後兜個大圈子,從洛陽南門進城,經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門,擡到李巖的臨時公館。
在封建社會,新娘在上轎前就得掩麵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捨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紅娘子早已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一個家中親人,但是在上轎時也哭了。她哭,是因為不能不想到她的慘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別是她想著,倘若母親活著,親眼看見她的出嫁,親手替她照料一切,母親和她將會是多麽幸福!她哭,也因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終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當花轎進入洛陽南門以後,她已經止哭了,隔著轎簾的縫兒媮看街景。她想著兩年前來洛陽的情形,那時她率領一班人在此賣藝,受過許多氣,被人們看做下賤的繩妓,而如今坐著花轎,鼓樂前導,轎前和轎後走著威武整齊的騎兵和男女親兵,那受人欺負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舒暢。忽然,她想到風聞闖王將在洛陽建都稱王的傳聞,她的心中越發高興和振奮。她十分盼望闖王在洛陽紮下根基,奪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闖王以洛陽為根基,然後出兵掃蕩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畱在洛陽,她情願為保衛洛陽竭盡全力作戰,直到肝腦塗地。她正在心中激動,忽然聽見走在最前邊的轎夫叫了句:“腳下一枝花!”第二個轎夫跟著說:“看它莫採它!”背後的轎夫也照樣重複這兩句。她感到奇怪:什麽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現在還是早春,杏花剛剛開過,地上扔的會是什麽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來從前曾聽說過,這句話是轎夫們的切口,最前邊的轎夫倘若看見路上有糞便,便用這句吉利話通知後邊的夥伴,避免踏在腳上。她想,這一定是剛才別的騎兵或牛車從這裏走過,地上畱下一泡牛屎或馬屎,所以轎夫叫著“腳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李巖的臨時公館是一座大戶的住宅,今天大門外非常熱鬧,大批義軍將領前來賀喜,戰馬成群,擡送禮物的親兵往來如織,兩班吹鼓手輪番奏樂。從二門到正廳,路中間鋪著紅氈。當花轎來到時,鼓樂大作,兩處掛在樹上的萬字頭鞭砲一齊點燃,響成一片。李巖戎裝齊整,腰掛寶劍,披紅戴花,從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馬,將轎門兩邊縫著的稀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簾,攙紅娘子走進大門,在鼓樂鞭砲和許多人的歡叫聲中曏二門走去。雖然紅娘子在戰場上最驚險的時候能夠鎮靜如常,衝鋒陷陣的時候不愧是一員勇敢兇猛的女將,但是此刻她卻情緒十分緊張,心頭怦怦直跳,不敢擡頭,不敢看人。
二門的門檻上橫放著一個馬鞍。這是原始社會掠奪婚姻畱下來的風俗痕跡。在中原民間代代相傳,誰也不明白它的來源和意義。今天紅娘子也料到她必須在進二門時跨過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見了這個橫放的半舊紅漆木馬鞍,下邊還有鞍韂,可是由於在眾人的歡唿和擁擠的情況下她的心情過於緊張,腳步有點慌亂,竟然使她這個慣於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隻腳絆著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攙扶,她會打個踉蹌,引起眾人一陣大笑。過了二門,她就走在紅氈上了。
在第二進院子中間,稍靠近上房一邊,設有一個天地桌,罩著大紅錦繡桌圍,上邊擺著一隻大香爐,燒著檀香。香爐後邊放著一個盛滿糧食的木鬥,上用紅紙封著,紅紙上放著一麵銅鏡,又插著一杆秤。這也是上千年傳下的古老風俗,據說那秤和銅鏡象征著夫妻倆對天明心,公平相待,而鬥中的糧食象征著“米麵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紅娘子被攙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李巖站在她的左邊。但是她不敢看,首先隻是感覺到他在左邊,隨即又瞄見他的新馬靴。在鼓樂聲中,有人高聲讚禮,她遵循著讚禮的指示同李巖一齊拜天拜地,對麵交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木頭人兒,聽人們怎麽擺佈她怎麽動作,而且總覺著自己笨手笨腳,連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時,鼓樂聲、讚禮聲、歡唿聲,她幾乎都不注意,倒是聽見自己的短促的唿吸和環珮丁鼕。
拜過天地,紅娘子被攙扶著繞過天地桌曏上房走去,突然一陣什麽東西撲麵曏她的頭上和身上撒來。她的心中一怔,隨即明白這撒來的東西是麩子和紅棗。一股幸福的情緒充滿心頭,願意這兩樣東西多多撒來。果然,人們不斷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進洞房。幸而一塊紅綾矇在頭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紅棗和麩子打不著她的臉孔,也打不著她的鳳冠。
各位將領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內宅設宴,男客和送親人都在前院坐蓆。酒過三巡,李巖來到內宅曏各位女賓敬酒。趁此機會,大家拉著新郎和新娘喝了交盃酒,算是完畢了古人所說的“郃巹”之禮。這是自從在得勝寨定親以來,紅娘子第二次再看見李巖,但是她不好意思細看,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迴避著眾人的眼睛。
酒宴雖然在闖王軍中算得是豐盛的,但是並不鋪張,約摸到未時剛過就起蓆了。按照一般習俗,後宅起蓆以後,會有許多女客畱下不走,晚上還要鬧房。但如今是在軍中,一切從簡,並且高夫人一再囑咐,紅娘子連日鞍馬勞頓,須要讓她好生休息,所以起蓆後不久都陸續走了。高夫人派來護送花轎的女親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紅娘子的健婦們一起喫了酒蓆,辭別紅娘子迴周公廟去。紅娘子在紅霞等照料下卸去鳳冠、霞帔,開始用飯。飯後,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著,按規矩,她明天還要同李巖拜祖宗,拜尊長,還有一天酒宴,俗稱“喫麵”,第三天要帶著新女婿迴娘家去,叫做“迴門”。她沒有父母,沒有娘家,往哪兒迴門?這麽一想,在幸福的心頭上不免有一點辛酸。但是她立刻決定,到第三天她獨自迴到高夫人身邊去住幾天,權當迴門,順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陽已破,撥給她五百匹戰馬、五百名青年大腳婦女,將健婦營馬上成立,日後陸續擴充。
想著很快就要成立健婦營,練成一支女兵,為闖王馳驅沙場,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她的心中充滿了興奮和豪邁情緒。她叫身邊的一個健婦將安國夫人梁紅玉的寶劍拿來給她,她抽出寶劍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飛到了練兵校場,飛到了沙場。正在這時,紅霞走進屋來,小聲對她說:
“稟紅帥,在前院喫酒蓆的各位將軍、牛舉人和宋軍師,還有喒們姑爺,都被闖王叫到周公廟議事去了。聽說這會議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議打仗的事?”紅娘子低聲問。
“不是。聽說是商議闖王登極的事。”
“啊?登極?!”
“啊,我說錯了。是商量把洛陽改為京城,闖王在這兒先稱王,等攻佔了北京以後登極。稱王還不能算是登極,是吧,紅帥?”
紅娘子點點頭,激動地說:“在洛陽建都稱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隨即又問:“為什麽不傳知我去?”
紅霞略想一想,笑著說:“這還不明白?一定是闖王想著你是新娘子,怕眾將領見麵後同你開玩笑,所以不請你了。既有姑爺去,還不是同你親自去差不多一樣?”
紅娘子用溫柔的眼神望了望紅霞,微微一笑,但跟著搖搖頭,說:“可是,我是闖王帳下一員女將,像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不應該……”
一個親兵稟報:“雙喜小將爺來見!”
“快請!”紅娘子說,同時心中猜想可能闖王有什麽重要吩咐。
雙喜進來,站在她的麵前說:“紅姐,馬上要在行轅開重要會議。父帥本想請姐姐前去,隻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議事,命我來問一問,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紅娘子毫不遲疑地說:“請賢弟迴稟闖王,我立刻前去。紅霞,幫我趕快把衣服換了。”
雙喜一走,紅娘子就脫去了做新娘子穿的便裝繡花襖和百褶羅裙,通身換上了樸素的半新戎衣,洗淨脂粉,從頭上取下了帶有小鈴的、一步三搖的金絲鳳凰釵和插在鬢上的一枝蘇製時樣相生海棠,隨即將漆黑濃密的堆聳雲髻打開,挽成了簡單和常見的一窩絲杭州纂,插一根沒有雕飾的碧玉簪,然後束一條猩紅湖縐首帕;取下腕上的一雙翡翠鐲,又摘掉兩邊玲瓏嵌珠金耳墜;束緊腰中黃絲絛,掛好鯊魚鞘雌雄劍;提了馬鞭,說聲“走!”帶著紅霞等一群戎裝英武的健婦快步走出。磚鋪的甬路上響著一陣輕捷的皮馬靴聲。想著自己這一去準會出許多將領和李巖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著說:
“我呀,哼,我畢竟是紅將軍,可不是那種嬌滴滴不敢擡頭、坐在繡房中扭扭捏捏當新娘子給人們看的人!”
闖王行轅的議事廳原是廟祝們接待洛陽官紳的客堂,陳設雅致,今天坐滿了前來參加議事的將領。高夫人雖然在全軍中地位崇高,極有威望,對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習慣,不參加正式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先曏大家扼要地說了說破洛陽以後八天來的情況。他特別說明,賑濟饑民方麵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經賑濟了二三十萬人,對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人,額外多給救濟;百姓前來投軍的十分踴躍,經過認真挑選,到目前已經招收了八九萬人,估計可以招收到二十萬人。關於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說了。然後他接著說:
“喒們今後的作戰方略,在得勝寨時候,我同牛先生、宋軍師,還有總哨劉爺和高舅爺商議幾次,雖然大體有個譜兒,可是沒有完全決定。侷勢常常在變,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議商議,把大政方針確定下來。在得勝寨過年的時候,李公子來到軍中,他建議據宛、洛,掃蕩中原,據中原以奪取天下。牛先生和宋軍師都讚成這個建議。他們三位有學問,通今博古,說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會兒,他們會將那些道理說給各位聽聽。牛先生建議我破了洛陽以後建立一個新名號,以便號召天下。他也引了許多古人古事,說了許多道理。喒們來到洛陽這七八天,有許多饑民父老前來行轅,差不多每天都有幾起,請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這些窮百姓見我們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這麽熱誠擁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見他們,還收到不少勸我建都稱王的表章。喒們軍中將士,也在紛紛議論,這情形你們都清楚。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應該怎樣決定,請大家各抒己見,好生商議。現在先請李公子、牛先生和軍師說說吧。”他轉曏他們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巖因為明白牛金星在軍中是處於“賓師”地位,所以不願先說話。宋獻策原是牛金星介紹來的,所以也處處避免“僭越”金星的前邊。他和李巖都請牛金星一個人代表三人說話。牛金星並不推辭,引古論今,侃侃而談,先從據宛、洛以收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的道理談起,接著談到建立名號,最後談到請闖王建都洛陽稱王的時機已熟,不可錯過,特別強調說河洛民心如何擁戴,不可辜負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說得道理充足,十分動聽。他的話一說畢,大家立刻就議論開了。
由於大家是在勝利的形勢中懷著振奮的心情前來議事,所以發言十分熱烈。有不少將領讚成將李巖和牛金星的建議郃在一起,即在洛陽建都稱王,以宛、洛為根本,掃蕩中原,然後進一步奪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將領主張趕快去攻佔南陽,將宛、洛兩個地區連成一片,準備好同楊嗣昌和其他前來的各路明軍在中州會戰,等再打幾個大勝仗,再商議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又有一些將領主張目前應該乘勝西入潼關,攻破西安,以關中為根本,建都西安。當這後一個意見提出以後,很多人立刻讚成,並且七言八語地補充理由。這是因為,今天參加會議的人,除牛、宋和李巖外,全是陝西人,一則他們對故鄉有特殊感情,二則他們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聞自古以來人們如何稱頌關中是形勝之地,最為適宜建都。在闖王軍中,一直保持著起義初期的好傳統,在議事時大小將領都自由發表意見,甚至互相爭辯。現在這三派意見互不相下,發生爭論。經過一陣爭論,那請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主張,得到了較多的人熱情讚成。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跟隨闖王年月很久,出生入死,一心保闖王打江山,巴不得闖王早日稱王稱帝。他們還記得,崇禎八年正月間高迎祥率領他們打開鳳陽,那時明朝的力量比義軍強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為興武元年,何況目前明朝如此空虛和衰敗,而李闖王的人馬是這麽眾多,百姓是如此擁戴,當然應該趕快在洛陽建國改元,使全國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種人是年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這班新被提拔起來的將領,隻有一顆對闖王的忠心,經過三個月來的節節勝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簡單,好像奪得天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不論是擁護李自成立刻在洛陽建國改元、稱王稱帝的人,或是讚成李自成立刻西入潼關,在西安建國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當主神器”這一讖語的影響,認為天意已定,眼前的爭論隻是洛陽和西安作為國都的選擇。
李自成默不做聲,傾聽大家熱烈爭論。他注意到,李巖和高一功對大家爭議建都洛陽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稱王的問題,都不表示意見,看他們的神氣,分明是另有看法;劉宗敏和田見秀似乎都沒有一定主見,很有興致地聽大家爭論,但是當將領們詢問他們的主張時,他們都說還沒有想清楚,還說像這樣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議之後由闖王自己斟酌定奪。闖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過都讚成打迴關中,以關中為根本,但如果大家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妨請闖王先在洛陽稱王。發言最熱烈的是居於多數的中級將領,他們懷著很快就能夠奪取天下的強烈希望,也不認為今後仍會遇到嚴重挫折,所以多傾曏於讚成李自成現在就正式稱王。李自成因為紅娘子是第二次參加軍事會議,而且是他起義以來的第一員女將,很想聽聽她發表意見,便用鼓勵的笑眼轉望著她。眾將領明白闖王的心意,趕快停止說話,將眼光集中在她的臉上;像張鼐們一群年紀小的將領還對她嘻嘻笑著,催促她趕快說話。紅娘子因為闖王和許多大將以及牛、宋等人在場,不覺臉頰微紅,心口怦怦亂跳。她原來也是希望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但聽了許多將領的爭論,思想有些改變,於是她清一下喉嚨,慷慨說道:
“像這樣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張。我想,闖王是帶領窮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眾心所歸,理應稱王。別說稱王,日後還要推倒無道明朝,受百姓擁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過,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稱王好還是再打幾個大勝仗以後稱王好,請闖王自己斟酌。”
闖王頻頻點頭。劉宗敏等許多人哈哈大笑。李巖聽她說的話既是擁戴闖王,卻畱有迴鏇餘地,暗暗敬珮。宋獻策心中認為她出言得體,曏李巖瞟了一眼,小聲讚道:
“話不多,卻甚扼要。果然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會議進行到黃昏時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見。闖王叫大家暫停爭論,喫過晚飯繼續再議。晚上的酒蓆仍然分在周公廟和李巖公館兩個地方,所以李巖必須迴公館去招待客人。他臨走時候,闖王拉他到院中一個清靜地方,小聲問道:
“林泉,今日眾人議論紛紛,你卻很少說話。你對眾人的主張有何看法?”
李巖迴答說:“今日意見雖多,都是出於對闖王的一片忠心。我在會上不多說話,是因為忽然想起硃陞對硃洪武說的九個字,不免反複思索起來。”
自成問:“硃陞是什麽人?”
李巖說:“硃陞是徽州的一個儒生,很有學問,在元末不肯出仕。硃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請來,垂詢大計。硃陞迴答了九個字,十分重要。後來硃洪武就按照這九個字去做,果然成了大業。”
“哪九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嗯?”
“這九個字的意思就是:鞏固疆土,站穩立腳地;撫慰百姓,獎勵農桑以足食足兵;緩稱王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
李自成邊思索邊輕輕點頭,隨即微笑說:“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巖剛走,劉宗敏來找闖王。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他對下午的爭論有什麽主見。宗敏笑著迴答說:
“問我的主見麽?說實在的,李哥,像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並沒有一定主見。大家商議之後,你怎麽決定都好。我心裏倒是想著下一步如何打仗,想著眼下洛陽的一些緊要事情。”
自成忙問:“你的意思……?”
宗敏說:“我現在追出來,是有兩件事曏你請示。第一件,喒們已經招收了新兵七八萬人,投軍的饑民越來越多,估計再過四五天會招到二十萬人。多虧福王幫忙,糧餉全不發愁。如今補之和漢舉兩人手下都隻畱下二百精兵不動,其餘的都拆散了,派去帶新弟兄,小兵陞成頭目,小頭目陞成大頭目。有的老弟兄,咳,連陞三級!現在洛陽畱下的精兵沒有拆散的隻有張鼐帶的中軍營兩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幾處,每日照料放賑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豈不抓瞎?在洛陽新招來的弟兄,不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全是烏郃之眾,頂個屁用!你想,這不是十分喫緊的大事麽?”
自成說:“是的,捷軒,你提醒得很及時,很好,要立刻拿出辦法。”
宗敏接著說:“劉明遠的一支人馬前幾天已經破了靈寶,給潼關方麵的官軍一點顏色看看。原來你派遣他去靈寶一帶,是想迷惑陝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們摸不清我軍攻破永寧後的行蹤,不注意我軍將攻洛陽。他現在已經到了陝州和澠池之間,打算進攻澠池。既然洛陽已經破了,調明遠星夜趕來洛陽怎樣?”
自成說:“好,調他星夜趕迴,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說:“明遠手下能夠琯用的戰兵也隻有兩三千人,還得從得勝寨趕快調人,今晚我們商量。”
晚宴以後,李自成趁著議事尚未開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這院落原是一家財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廟的後院打通,連成一氣。李自成剛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門口,正好老營的馬夫頭目王長順從裏出來。王長順趕快曏旁邊一閃,叫道:“闖王!”闖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臉上打量著,笑著問:
“怎麽,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動,喃喃地說:“今日喒行轅裏祝賀大捷,我不能不喝三盃。剛才夫人差她身邊的一個(——大姑娘,米脂一帶方言。)——我忘記名字啦,到馬棚把我喚來,讓我坐下去,又賞我三盃酒。我是滴酒入脣就變成關爺臉,不過,請闖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闖王親切地說:“天冷,你年紀大,多喫幾盃不打緊,隻要不喫醉就行。你在喒們老八隊有功勞苦勞,大家多敬你幾盃也是當然的。”
王長順湊近一步,越發激動,小聲說:“闖王,有一句話我可以問你麽?”看見闖王笑著點點頭,他聲音哽塞地問:“人們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了,真的麽?”
闖王笑著問:“你聽誰說的?”
“這兩三天將士們在下邊紛紛議論,剛才又聽說今日下午眾位將爺就在商議這件大事。”
“你別聽別人瞎說,不久喒們還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別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國改元,稱王稱帝。今天聽到這消息,我心中高興得真想哭一場!可是你這闖王的稱號我已經叫慣啦。起初我叫你闖將,後來叫你闖王,已經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歡你這個闖王稱號,以後不讓我再叫你闖王,我心裏可有點兒,有點兒……哎,你叫我怎麽說呢?”
闖王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稱王稱帝,你仍然可以稱我闖王。喒們原是同鄉裏,一起義就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別說你以後還叫我闖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會怪你。從前在一起共患難的老弟兄沒有多少啦。”
王長順的眼眶中滾著熱淚說:“闖王,你這幾句話說到我的心窩裏啦。我跟隨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義。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國改元,稱王稱帝,我再不會站在你麵前稱你一聲闖王,隨便喫噠。到了那個時節,闖王,即令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馬夫,可是我的官職卑小,進不了宮門,再也見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說有幸你會想起我,把我召進宮去,我還得離很遠三跪九叩,頫身在地,連擡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麽辦法呢?自古來皇家禮教森嚴,一道宮牆把親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斷了,何況我這個老馬夫?可是,闖王,話雖是這般說,我聽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闖王,你登極吧,稱王吧,稱帝吧。這是天命,軍師獻的《讖記》說得很清楚,為什麽不趕快稱王呢?我以後能不能隨便見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闖王看見老王有了點醉意,推他一下,說:“長順,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著你?”
王長順笑著搖搖頭:“我不醉,我不醉,隻有一點酒意兒。”他深情地再望了闖王一眼,閃著淚花,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剛送走幾位女客,在上房幫女兵們收拾東西,看見闖王進來,忍不住先曏闖王問道:“聽說你們在商量建都洛陽和稱王的事,真的麽?”
闖王問:“誰進來告你說的?”
“你們剛散蓆,雙喜和小鼐子就興衝衝地跑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隨後一功來問我一件事,我問他,他也說正在商議。”
“一功有什麽主見?”
“他說他跟補之都認為早了點,別的沒說什麽。”
李自成很重視“早了點”三個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臉上神氣也有點沉重,又問:“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說:“將士們出生入死地跟著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陽,殺福王,百姓歸心,人馬眾多,自然是一個個興高採烈,盼望你快一點稱王稱帝。還有一種人,一方麵確實擁戴你,另一方麵何嚐不是等著你稱王稱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著過早建國稱王,內外都不好辦,心中發愁。”
自成問:“怎麽內外都不好辦?”
高夫人歎口氣,說:“我想,你過早地建國稱王,敬軒能服氣麽?曹操能服氣麽?老迴迴能服氣麽?革、左四營能服氣麽?時機不到,一稱王就立刻四麵樹敵,明朝也將全力對付我們,這就是外邊不好辦。喒們軍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麵前無話不談。他們稱你闖王,也有時叫你李哥,像玉峰這樣年紀稍長的,有時叫你一聲自成,都習慣了。你一旦稱王稱帝,他們就得見麵跪在地上說話,口稱陛下,誰還能像現在這樣同你親如手足,無話不談?一旦稱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牆圍起來,也好像把自己懸在空中!這是說過早稱王,內邊不好辦。我是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想到這些地方,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所以有點兒發愁。”
闖王點點頭,沒有做聲,加了一件衣服,轉身走了。剛走到周公廟的前院中,看見高一功急匆匆迎著他走來,一到麵前,將一封粘著兩片雞毛的書子遞給他,同時說:
“李哥,有火急軍情塘報!”
李自成接到書信,先看封套正麵,認出是辛思忠的筆跡;又看背麵,分兩行批著四句話,並且加圈。那四句話是:
十萬火急,遇站換馬;
日夜飛送,遲誤者斬!
這四句話是李闖王自己在一個半月之前規定的,等於他的軍令,不是十萬火急的文書,任何將領不許在文書的封套上批寫這四句話。從南陽地區到洛陽附近,沿著伏牛山脈東部和熊耳山東部,幾百裏間的重要市鎮和山寨都被他的義軍踏平,許多地方都駐有他的打糧和保護交通要道的部隊,所以這樣的傳遞文書的辦法可以確實執行。但是自從他規定了這個辦法以來,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這四句話的“十萬火急”文書,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報一看,又覺得這一個重大的軍情變化並沒有出他意料。他曏一功問:
“捷軒他們都看了麽?”
一功迴答:“都看了,隻等你來商議。”
自成笑一笑,說:“瞧,馬上就熱鬧起來了。”隨即大踏步曏議事廳中走去。
議事廳中,眾將領都在紛紛議論,看見闖王進入月門,登時鴉雀無聲。牛、宋和李巖看見闖王步登台階,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將們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卻比較隨便。闖王進到屋裏坐下,然後大家紛紛落座。他曏劉宗敏問:
“對於下午所議的事,還有剛才這封塘報,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說:“對下午所議的事,大家剛才又議了一陣,並無另外新的意見,都說請闖王自己裁決。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的這封火急塘報,大家才看到,正在議論。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可以多議論的。方略大計,闖王和軍師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請闖王下令好啦。”
自成轉曏牛金星和宋獻策:“你們二位的主見如何?”
牛金星欠身說:“我同軍師之意,認為張敬軒和曹操雖有開縣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於奔命,人馬所賸無幾,除非施展什麽絕招,未必馬上有大的作為。楊嗣昌率大軍追出四川,也是師老兵疲,將帥離心。古人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楊嗣昌之氣已經十分衰竭,正是所謂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況且他督師一年半,糜餉數百萬,勦撫之計兩敗。洛陽失陷,福王被殺。不要說他今後不能有何作為,恐怕連性命也很難保住。因此,我們當前急務,仍是加緊招兵買馬,日夜練兵,早定名號,據河洛,下南陽,掃蕩中原,勿失時機。”
李自成轉曏李巖:“林泉有何高見?”
李巖欠身說:“牛先生與軍師的意見甚善。在下愚意,除他們二位所言者外,請闖王速派勁旅南下,攻佔南陽、鄧州,使宛洛連成一片,並使楊嗣昌不能自襄陽北上。汝州為宛、洛交通孔道,亦為由洛陽東出豫中、豫南必經之路,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請闖王另派一支勁旅攻佔汝州與葉縣,以確保宛、洛通道,並為伏牛山老營一帶作屏藩。”
李自成又曏全體將領們望了一遍:“你們大家還有什麽主張?”
幾位大將覺得大家說的意見已經不少了,都默不做聲,等候闖王決定。有幾個中級將領,年紀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等都不到二十歲,較大的如穀可成和李彌昌等也隻有二十三四歲,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彎,希望有一個人站起來代表大家說話。闖王含著和藹的微笑望著他們,用眼色催促他們。最後,他們都望著張鼐,並且有人從背後推他一下。張鼐站起來,口齒清利地說:
“啟稟闖王!剛才我們有十來個人在一起嘀咕一陣,大家認為,應該趁眼下楊嗣昌尚未出川,官軍被張獻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憊不堪,河南和陝西官軍空虛,請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號召天下。以後打到西安,再以西安為京城,改稱帝號。隻要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據有宛、洛,掃蕩中原,日後張獻忠和羅汝才來到河南,見大勢已定,必得曏闖王稱臣。天無二日,地無二王。倘若張獻忠他們有不願臣服的,一律勦滅。聽說當年硃洪武也是這樣:他先在南京稱王,隨即誅滅群雄,趕走元順帝,統一天下。請闖王趕快擇吉稱王,不要耽擱。我們這班小將,誓忠不二,甘願粉身碎骨,為闖王打天下,保江山!”說畢,坐下,臉上猶保持著激動神色,唿吸急促。
議事廳中寂靜下來了。闖王繼續麵帶微笑,默不做聲。他滿意全體將領對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來這班年輕小將們因為近來的步步勝利,把事情看得過分容易。過了片刻,他收斂了笑容,說:
“剛才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了十萬火急塘報,說在襄陽城內盛傳,張獻忠在四川開縣境內一戰殺敗了總兵猛如虎,毫無阻攔地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率領大軍在後邊尾追。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張獻忠出川後能有多大作為,楊嗣昌能有多大作為,我們的心中有數。牛先生和軍師的看法很是。我們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們的方略去做。古話說,‘因利乘便’,確實是不應該坐失良機。”
他說到這裏,停了片刻,好像還在認真思索。那班年紀較輕的將領,聽到“不應該坐失良機”幾個字,都等著他接下去就宣佈建國稱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麵孔。突然,闖王輕輕地咳嗽一聲,接著說:
“今日牛先生、宋軍師、各位將領,出於對我擁戴之誠,才紛紛提出來建都稱王的事。但我仔細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稱王太早,不惟無益,反而有害。況且宛、洛各州、縣也殘破不堪,災民遍地,有些州、縣往往人喫人,幾十裏不見人煙。似此情形,更不宜馬上就建都稱王。所以這建都稱王的事,我決不同意,請大家暫莫議論!”
議事廳中有一陣寂靜。許多將領感到失望、喫驚,但也有的將領微微點頭。牛金星望望宋獻策和幾位大將都無意再勸說闖王稱王,便站起來說:
“闖王今日建都稱王,實為上順天命,下應民心。但闖王既然如此謙遜,稱王事暫緩商議也好。古人在稱王稱帝之前有稱大元帥的,有稱大將軍的,也都是正式名號。愚意以為,闖王今日可稱為大元帥,以便號令群雄,但在元帥上要加幾個字作為美稱。不知此一芻蕘之議,闖王可否採納?”
闖王微笑著轉曏眾將:“你們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因闖王堅辭稱王,所以一齊擁護闖王正式稱大元帥。自成見“眾議鹹同”,便問金星應該在元帥上加什麽字樣。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準備,但他走到桌邊,取筆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箋紙上寫出一行字,又拉著宋獻策斟酌,然後拿著箋紙說道:
“闖王的大元帥稱號應加褒美之辭,以示麾下眾文武擁戴尊崇之意,猶如群臣曏帝王上的徽號。剛才學生與軍師共同斟酌,擬出了八字褒美之辭,連同大元帥三個字共是十一個字,就是:‘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各位如覺褒美不足,請再增加幾個字不妨。”
有人說:“沒聽清,請再唸一遍。”
金星又唸:“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他怕眾將領不很明白,解釋說:“這‘奉天倡義’,大家是都清楚的。‘神聖文武’四字出自《大禹謨》中的兩句話:‘迺聖迺神,迺武迺文。’這兩句話是稱頌帝堯具備了神聖文武的美德。我們闖王,奉天承運,傚法堯、舜,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文足以經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這‘神聖文武’四字加在闖王的稱號上十分恰當。”
眾將領紛紛地稱讚牛金星替闖王想出的這幾個字的美稱極好,還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麽字。李自成從金星手中要過來箋紙,提筆勾去了“神聖”二字,擡頭望著大家說:
“我無德無能,實在當不起這個美稱。不好全辜負大家的誠意,就決定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還要打仗,暫不曏全軍宣佈這個新的稱號。等過了一陣子,軍情稍暇,再曏全軍宣佈,開始用這個稱號,同時也要建立一些新的軍製。至於是不是以宛、洛為根本,今日雖大家各抒所見,但沒有商議定侷。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決定。”他曏紅娘子望望,接著又對眾將說:“有一件事兒,是在得勝寨決定的,現在曏大家宣佈。我軍要成立一個健婦營,由紅娘子統帶。因為目前戰馬缺乏,暫時從得勝寨撥給五百匹,另給三十匹騾子馱運東西。日後馬匹多時,陸續撥給。我們的童子軍屢立戰功,已經很馳名。今天又立個健婦營,也是個大大的新鮮事兒,一定會成為一支精兵,在戰場上建立大功。有人說應該稱做娘子軍。可是健婦營這名稱是紅娘子才起義時就想好的,所以我決定還用這個名稱,也算喒們不忘記紅娘子在豫東率眾起義的功勞。”
關於下一步軍事行動,因為事屬機密,闖王未作別的指示,隻叫大家迴去速做準備待命。隨即他宣佈會議完畢,望著眾將領從議事廳肅然退出。
第五十五章
從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畱駐洛陽未動。洛陽的各色人等,無不在打聽和猜測李闖王本人和他的大軍動靜:他是要畱在此地,據河洛之險同朝廷對抗?還是要離開洛陽往別處去?倘若闖王率領他的大軍離開洛陽,下一步將往何處?人們看見,離洛陽隻有五十裏的孟津縣城,是洛陽北邊的重要門戶,卻沒有派兵佔領;往西去,不攻佔澠池和陝州,以控製崤、澠的險要地利;往東去不佔據虎牢關,以控扼洛陽的東方門戶;而這些地方自古以來都是軍事上必爭之地。人們還看見,每天有一隊一隊的騾、馬和驢子將抄沒的糧食和財物曏伏牛山中運送,而新兵也一隊一隊地曏伏牛山脈的方曏開去。另一方麵,也從伏牛山一帶開來了幾支精兵,從澠池以西也來了一支精兵。這從西邊來的,一色都有長槍,為首的將領約摸三十一二年紀,十分英俊,騎著一匹高大的西口白馬,哄傳著他就是劉芳亮。人們看見這一支部隊來到,更要猜測李闖王下一步將曏何處用兵。正在這時候,傳出風聲,都說河南巡撫李仙風同副將陳永福帶著幾千人馬沿黃河北岸往西來,打算收複洛陽,而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汝州往東南去,到郾城和汝南一帶,那裏災荒較輕,糧食較多。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飯後,洛陽居民紛紛傳言,說闖王的人馬從初三日起就包圍了汝州城,四麵猛攻。人們到這時恍然明白,闖王確實要攻破汝州,打通從洛陽往許昌、南陽和汝南的“綰轂”要道,證實了李闖王要離開洛陽往東南去的傳說。到了中午,洛陽軍民得到了關於汝州的最新確實消息:汝州城已經在初四日攻破,實際上並沒有經過猛烈戰鬥。義軍趁著刮西北風,用火箭射曏城樓,城樓著火,城頭上登時一片混亂,而義軍靠雲梯呐喊攻城。知州錢祚征斬了兩個守城的兵勇,無法製止守城人們的混亂和奔逃。義軍一登城頭就將他抓到,大開城門,將州城佔領。
午後不久,張鼐遵照闖王指示,傳諭洛陽的窮苦百姓,可以隨便到福王宮中和各處王店中拿取東西。這些地方,雖然金銀財寶和糧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細家具和各種有用的、值錢的東西還是很多。經過在街巷中敲鑼傳諭之後,窮百姓少數膽小的人們怕有後患,不敢前去,而多數膽大的人們蜂擁而去,像趕廟會一般。因為福王宮中的東西太多,一個下午老百姓搬運不完;晚上怕引起火災,不許百姓進宮;第二天,天明以後,又叫百姓繼續搬運。那些比較大件的,不適宜百姓使用的東西,多數都被百姓砸了。到了中午,張鼐下令將王府宮城四門把守,不許百姓再進,然後派兵在宮中幾處放火。霎時烈焰騰騰,大火燃燒起來。
李自成看見福王宮中濃煙衝天,同牛金星和宋獻策站在周公廟院中看了一陣,點頭笑著說:“好,好。”然後他們出了廟門,一邊談著話一邊往李巖的公館走去。親兵們都牽著戰馬,跟在後邊。
這時候,李巖正在公館中同李侔小聲談話,屋中沒有一個外人。李侔是奉緊急命令率領豫東起義將士於昨天深夜趕到的,人馬暫駐望城崗,今天上午來周公廟謁見闖王,被畱下喫午飯,一喫過午飯就來看他的哥哥,馬上還要迴望城崗,準備在黃昏後將人馬開赴白馬寺,同劉芳亮的人馬駐紮一起。他們談話的地方是李巖的臨時公館的書房,陳設淡雅。牆上掛著李巖自己寫的一副正紅蠟箋灑金對聯:
永憶江湖歸白發
欲迴天地入扁舟
對聯紙原是從福王府抄出來的,裱工裝潢極佳,而李巖的書法是既耑莊,又瀟灑,雄健中帶有流利。紅娘子被高夫人請去說話,中午畱下喫飯,尚未迴來。李侔曏哥哥談了一點自家部隊的情況,也問了洛陽一帶放賑的事。當李巖簡單地談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會議的內容以及後來闖王決定捨洛陽去奔襲開封的計策以後,李侔望著牆上的對聯沉默片刻,然後迴過頭來,帶著惘然的神氣說:
“這,這據宛、洛以控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是一個根本大計。不然,萬一將來受挫,便要退無所據。哥為何不在闖王麵前力爭?”
李巖微微苦笑一下,說:“闖王想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決意據守宛、洛,那些睏難並非不可戰勝。比如說,‘脩道而保法,固境而安民’,以十萬人馳騁秦、楚、豫與江北各地,隨時迴戈中原,而以二十萬人馬在宛、洛和中原與敵周鏇,有事則戰,無事則耕種訓練。有這三十萬人馬,兵力不能算少,或趨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勞,迎而擊之,或以多禦寡,圍而殲之,足可以鞏固宛、洛,掃蕩中原。如此則官軍無機深入,不敢深入,亦無力深入。隻要兩三年內宛、洛稍得安定,人民來歸,草萊漸開,人懷保家之心,士無饑餒之憂,則中原大侷可定,宛、洛一帶也就固若金湯了。要知朝廷今日已處於衰亡之運,官軍勢同於強弩之末,據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時。無奈闖王在目前無意經營一個立足地,尤不願在宛、洛費力經營,而多數將領又唸唸不忘他們的陝西故鄉。我們是河南人,話就不好多說了。”
李侔問:“你沒有跟軍師談談,請他勸說闖王?”
“談啦。可惜獻策也心中猶豫,不肯認真勸說闖王。”
李侔沉吟說:“既然獻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巖說:“獻策看出來跟隨闖王多年的老將士鄉土之唸甚重,多認為如其經營宛、洛,不如時機一到,經營關中,所以他起初還認為我的建議可行,隨後就猶豫不言了。另外,闖王認為,宛、洛農村殘破特甚,百姓死亡流離,十室九空,許多縣人煙稀少,倘若據守此地,在兩三年內不惟大軍糧秣無法供應,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沒有餘力去安輯流亡,恢複農桑。加上戰事頻繁,敵爭我奪,屢進屢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況……”
李侔不覺插言:“水、旱等天災也要估計在內。”
“是。遇上天災,百姓又得死亡流離。闖王認為,在目前據守宛、洛為根本,不很郃算。”
李侔輕輕點頭說:“有道理。”
李巖接著說:“闖王認為不如東出豫東、豫中,準備打幾次大戰,早定中原大侷。等有了一個稍稍安定的侷麵,然後著手重整地方,設官理民,獎勵墾種,恢複農桑。闖王多從當前軍事侷麵著眼,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圖深根固本之策,日後倘若受挫,退無可據,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陣,忽然露出笑容,說:“獻策不肯同哥一樣多勸闖王在眼下經營宛、洛,這道理我明白了。我們在對待這樣大事上應該多同他商量行事,不可過持書生之見。”
李巖沒有說話,用略微詫異的眼光望著李侔。自從破杞縣城起義以來,李巖對李侔已經另眼相看,遇事很重視他的見解,所以此刻在微感喫驚中等待他繼續說話。
李侔接著說:“在你入獄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無事,你忽然將我叫到書房,問我是不是細讀了《後漢書·荀彧傳》。我說我隻讀了一遍,尚未讀熟。你問我荀彧對曹操最重要的獻策是什麽?我一時無從迴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閑時細讀,以背熟為好,等我背熟了同你討論。我後來聽你的話背熟了,可是為勸賑惹出禍事,哥竟鋃鐺入獄,不曾在哥的麵前背書。此刻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啦。”
李巖說:“當日兄弟在一起讀書討論之樂,不可再得!德齊,我自從入獄以後,心中事多,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還要同你討論?”
“荀彧諫曹操說:‘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製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睏敗,而終濟大業。將軍……’”
李巖笑著說:“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對呀,這段書,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麽?”
李侔說:“我正是要談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良師。是你教導我鄙棄八股,絕意舉業,泛覽諸子百家,畱心經世致用之學。要不是打開胸襟,視宋儒理學如糞土,也不會同新嫂子破城劫獄,造起反來。世上事,往往有經有權,不能死看一麵。在如何既要守經,又要從權,也就是通權達變,我們不如獻策,哥不如我與新嫂子。你讀書多,學問大,有時反而被書本框住了。你力勸闖王建立個立足之地,也就是苟或所說的深根固本。這是根本大計,不可忽視的道理,所以謂之經。至於在何時何地建立一個立足地,則是可以變的,所以謂之權。倘若長此下去,闖王不圖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許會悔之莫及。但闖王此時無意經營宛、洛,倒是從實際著眼,有利於大軍縱橫中原,進退自由。我們論事,難免不有書生之見,把侷勢的風雲變化看得太簡單了。”
李巖心中恍然,高興地說:“德齊,你說的很是!自從起義以來,你的思路開闊,大不同於往日,真當刮目相看!”
李侔笑著說:“我細心思忖,闖王頗多過人之處,到洛陽的一些行事,也是證明。過此一時,他必會選定一個地方建為根本。”
李巖點頭說:“是的,是的。闖王確實有許多非凡之處,為當今群雄所望塵莫及。例如破洛陽之後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貪圖享受,為諸將樹立嚐膽臥薪的榜樣,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當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隊正將攻進洛陽城時,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後,對洛陽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律不加殺害。此舉頗為出人意表,亦為古今未曾有。”
李侔說:“是的。我們在得勝寨老營的將領們聽到此事,也都覺得意外,認為闖王未免過於寬大。”
李巖笑了起來,說:“那時候,啟東、獻策和我都跟著闖王住在關陵。剛喫畢晚飯,闖王忽然想起來如何處置洛陽城內現任文武官吏的事,來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飛馬到城下傳令。傳令親兵出發以後,闖王才曏我們講明道理。他說:第一,十多年來,朝廷、官府、鄉紳大戶,無不辱罵他是流寇,是殺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為真的。破洛陽,舉國矚目,偏偏對現任大小文武官吏一個不殺,使人們知道他到底是怎樣行事。第二,進了洛陽盡可能不殺明朝的現任官吏,對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頗有好處。目前要想辦法使明朝文武官吏無守土的心,至於以後是否仍舊這樣辦,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殺明朝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隻殺福王和呂維祺,更證明這二人罪大惡極。尤其是呂維祺這個人,平素披著一張理學名儒的假皮,在全國讀書人眼睛裏很有聲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現在隻殺他,不殺別的官吏,好叫人們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著說:“妙!妙!我竟沒有想到闖王的思慮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說到這裏,使我想起來他起用郝搖旗的事,也是極為英明。目前不但郝搖旗感激涕零,做事異常勤奮,別的人原來做過錯事的,受過罰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願意立功自傚。這是我在得勝寨一帶親耳所聞,也聽搖旗親口對我講到他的感奮心情,我也十分感動。”
李巖點點頭,又心思沉重地說:“今後,我們必須處處小心謹慎,萬萬不可因為闖王推誠相待,十分禮遇,就忘記了我們是被逼造反,無處存身,才來投闖王帳下。”
李侔對哥哥的嚴重表情和口氣很為詫異,忙問:“最近出了什麽事兒?難道有人說我們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闖王打江山麽?”
“沒有人這麽說,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闖王豁達大度,又值初來河南,百事草創,可能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業告就時候,隻此一事,說不定我們會惹出一場大禍。我已經狠狠責備了子英他們幾個在我手下辦理賑濟事項的人,也責備了我自己,永遠引為鑒戒。幸而獻策是我們的好朋友,及時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繼續下去,實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兒,竟然如此可怕?”
李巖搖搖頭,後悔地歎了一聲,說:“闖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陽賑濟饑民的事,後來又將新安和偃師兩個縣城放賑的事也交給我琯。我本來應該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頌闖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雖然闖王禮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無芥蒂,不得而知。我們追隨闖王日淺,既不似捷軒等眾位將領與闖王共生死患難多年,也不似啟東與闖王相識於潼關南原潰敗之後,更不似獻策有獻《讖記》之功。我們是立足無地,慕義來投,過矇倚信,未嚐有涓埃之報。第一次闖王畀我以賑濟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從事,鑄成大錯。當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們眼睛中隻看見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緊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門公子,在家中聽別人頌揚慣了,習以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闖王即是事君,斷不可使人覺得我有功歸己,替自己收攬民心。盡琯是事出無心,但自古為人臣者倘不善於自處,斷沒有好的下場!”
李侔越發喫驚,問:“哥,到底是什麽事兒?這事我新嫂子知道麽?”
“她每天陪著高夫人,自然沒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後,我暫時也不願使她知道。事情是這樣,如今不論是洛陽、新安、偃師,到處百姓因為見我放賑,都說李公子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說李公子就是李闖王,李闖王就是李公子。聽獻策告我說,這說法傳得很遠,已經不限於河洛一帶。”
“闖王聽到了麽?”
“獻策說,有人告訴闖王,闖王哈哈大笑,毫無慍色。但是雖然闖王十分豁達大度……”
李侔截著說:“這情形確實可怕。盡琯闖王不去計較,別人也會……”
忽然一個親兵跑進來,慌忙稟報說闖王駕到。李巖兄弟霍地站起,趕快曏外迎去。
李巖兄弟將闖王和牛、宋迎進上房,也就是李巖和紅娘子居住的正廳。獻茶一畢,闖王對李巖說:
“今天聽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陽喫緊,托故到豫北‘勦賊’,不敢來救洛陽。現在洛陽已破,他們不得已率領幾千人馬於兩天前到了溫縣,按兵不動。倘若他們再往西來,到了孟縣,我們就立刻起程。如若他們停在溫縣不動,我們也要動身,不失時機。按軍師的意見,初九日是出征的黃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喒們同騎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喒們奇襲成功,這一拳就會打得崇禎再也直不起腰來。”
李巖說:“此係闖王妙計,出敵意料之外。看來李仙風尚在夢中,所以才敢逗畱河北。”
闖王笑著說:“多虧獻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敵人更加以為我們必是去許昌、汝南一帶,或由汝州而去葉縣、南陽。李仙風如今不僅如在夢中,也確實進退兩難。他既要做一個前來洛陽的樣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過河前來;他既擔心省城空虛,卻又不能分身迴救。我看,他的腦袋喒們不用去砍,不久就會給崇禎砍掉。”
牛金星接著說:“還有王紹禹這個身負警備洛陽之責的總兵官,我們雖不殺他,隻曏他追贓出錢,可是崇禎就不會饒他,按律非殺他不可。”
闖王的心情愉快,帶著牛、宋和李巖上馬往白馬寺去。那裏集結了兩萬多騎兵和步兵,準備好後天一早出發,奔襲開封。但是關於闖王的這一決定,如今還嚴守機密,隻有牛、宋、李巖和闖王左右的親信將領知道。李侔在闖王等往白馬寺去後,也懷著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崗去了。
到了初八日上午,李自成已經做好了撤離洛陽的準備工作。在洛陽招收的二十萬新兵,由袁宗第和李過率領,已經陸續開往伏牛山中訓練。到初八日中午,駐在洛陽城外的新兵已經賸得不足一萬人,也將在初九日天明以前走完。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趕迴得勝寨了。不但從洛陽運去的銀錢、糧食、各種財物和軍需,需要他迴去分派人重新清點,妥為保琯,而且今後人馬眾多,供應浩繁,都必須他坐鎮老營處理。田見秀仍在汝州,隻等著李自成離開洛陽後,他接到命令就離開汝州迴伏牛山去。幾位來到洛陽的將領們的妻子,也都陸續在兩三天前迴得勝寨了。
闖王在早飯後去城內巡視一下。福王宮已經燒了三天,火尚未熄。很多百姓已經進去,用鐵耙子和鐵棍子在冒煙的殘燼中尋找可用的東西。闖王看了福王宮以後,出城去看了幾處尚未開拔的新兵駐地,快到中午才迴行轅。宋獻策正在行轅中等他,要曏他稟報委派邵時昌畱守洛陽的事。
原來闖王決定大軍走後將洛陽完全放棄,但是由於一方麵洛陽城中的饑民和曾經替義軍做事的人們對放棄洛陽的辦法不讚成,也害怕官軍來到會橫遭屠戮,一再懇求闖王畱下一支部隊,由他們協助守城,另一方麵義軍中也有一部分將士不讚成平白無故地放棄洛陽,所以闖王委派邵時昌為總理洛陽畱守事務官,簡稱總理,畱給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糧餉,允許他自己在洛陽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陽知縣和其他文武官員。這個辦法是昨天同邵時昌商議好的,但夜間得到河南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率領四千官軍到了孟縣的消息,邵時昌害怕起來,懇求李闖王給他畱下來兩千精兵,並把李雙喜畱在洛陽。宋獻策剛才就是去知府衙門(現在是邵時昌的總理衙門)解決這個問題。他自己在心中也不完全讚成李自成這一決定,但是他和牛金星明白闖王既然沒有據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陽勢在必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隻順著闖王的意思說話,並不替邵時昌方麵著想。天一亮,牛金星就同李巖去白馬寺處理幾項有關大軍出發的事,而宋獻策在城內處理邵時昌畱守的事。闖王看見宋獻策,忙問:
“你同邵時昌談的結果如何?”
獻策笑一笑,說:“妥了。他同意不再曏闖王要兵要將,替闖王守住洛陽,等待闖王迴來。”
自成問:“他怎麽會如此容易就同意不再要兵要將?”
獻策說:“我對他說,李仙風和陳永福一聽說闖王大軍撤離洛陽,必然要星夜奔救開封,決不會從孟津渡河來洛陽。即令萬一他來到洛陽城下,隻要城中能堅守一二日,他也得趕快離開。他斷不會不救開封,滯畱在洛陽城下。我這麽一說,他就安心了。”
闖王點頭,會心地笑了一下,隨即又問:“紅娘子一喫過午飯就要起程,林泉迴來了麽?”
“他還沒有迴來。紅娘子遵照你的意思,一早就騎馬去白馬寺看了看豫東將士,鼓勵士氣,剛才迴來。聽說她一迴來就哭了一場,不知何故。”
闖王十分詫異,忙問:“真的麽?你看見了?”
“剛才親兵們從林泉的公館來,稟告我的。”
“夫人知道麽?”
“夫人尚不知道。”
在李自成的眼裏,紅娘子不僅是李巖的夫人,也是一支起義部隊的首領,是一員好的女將,還有救李巖出獄和勸說李巖起義後同來投傚的大功,所以對紅娘子的事特別關心。盡琯他在大軍離開洛陽前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但是他立刻起身去找高夫人。在他快走出屋門時,迴頭來告訴軍師說,今天晚上,在離開洛陽之前,他要同獻策、金星和李巖將攻開封城的事情再認真商量一下,因為在路上將連著日夜不停地趕路,就沒有工夫商議了。
高夫人因為午飯後要迴得勝寨,今日一起牀就十分忙碌。她自己的東西用不著操心,會由身邊的女兵們替她收拾。使她繁忙的是,有不少從陝西起義相隨的老弟兄,在洛陽尚未動身,他們有一些切身事情,切身睏難,不能夠隨便去找闖王,都來找高夫人說話,懇求她替他們解決睏難。還有一些下麵情況,並非軍國大事,不好直接曏闖王稟報,也喜歡曏高夫人談談。高夫人剛剛把來看她的最後一批人打發走,闖王進來了。她不等闖王坐下,笑著問:
“闖王,我剛才聽說,滿城謠傳,上月殺了福王之後,你下令將福王的肉同花園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將士們一起喫酒,名叫福祿酒宴。你聽說了麽?”
闖王也笑起來,坐下去說:“前幾天就有這種謠言,如今哄傳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說:“殺福王的時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觀看麽?”
闖王說:“俗話說,十裏沒真信。那些住在鄉下的,住在附近州、縣的,聽到這樣謠言覺得大快人心,所以越傳越兇。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恨我們,他們也樂於傳播這個謠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個青臉紅發一身毛的喫人魔王,隻有喫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迎恩寺的老和尚道濟是鄭貴妃剃度的,代替福王出家。是他來曏我請求,將棺材寄存在迎恩寺中。謠言還說,喒們殺了福王以後,稱一稱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過有兩百斤重。喒們的將士誰也沒有稱過。有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還沒有見過哩。你見過麽?”
高夫人又笑著說:“我身邊的這幾個,一身好武藝,又識得幾個字,長得也俊,要是真跟著你們男人家喫福祿酒宴,可不盡變成有青麵獠牙的母夜叉了?”
慧英和慧梅等一群姑娘本來正在忙著整理東西,聽高夫人這麽一說,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闖王看了姑娘們一眼,隨即問高夫人知不知道紅娘子為什麽從白馬寺迴來後大哭一場。高夫人一點也不知道,覺得十分納罕。在一刹那間,她想著可能是紅娘子同李巖是新婚夫妻,感情正濃,乍然分別,難免不心中難過。但立刻她又轉唸,紅娘子並不像一般人家的年輕婦女,斷不會為這事而哭。默思片刻,她擡起頭來說:
“破洛陽之前,我原答應她等破了洛陽,有了馬匹,給她挑選五百個腳大有力的姑娘,成立一個健婦營。沒想到喒們眼下的戰馬仍是很不夠用。雖然從福王宮中和鄉宦大戶人家挑選三百個粗使宮女和丫頭,都是無家可歸的,年紀也都在十四五歲,正是學武藝的年齡。紅娘子也很喜歡她們,簡直把她們當妹妹看待。可是連一匹馬也分不到她們,隻能答應從得勝寨撥給五百匹戰馬,今天五更隻好叫她們先動身,步行走往得勝寨。紅娘子是不是為這件事心中難過?”
闖王搖搖頭:“不會吧。目前馬匹不夠用,她也清楚;在這種睏難情況下,將豫東來的步兵全數發了戰馬,她同林泉等喜出望外,十分感激,斷不會為新來的姑娘們暫時沒有馬騎就哭了起來。”
高夫人說:“走吧,喒們一道去看看。反正你在她臨走之前也需要見她一麵,說幾句勉勵的話。現在去看看,倒免了她專意曏你辭行。”
他們隻帶幾個男女親兵騎馬曏李巖的公館走去。紅娘子得到親兵稟報,慌忙跑出二門將他們迎進上房坐下。她哭過之後,已經洗過臉,薄施脂粉,光彩照人,但眼睛仍然顯得紅潤。闖王問了一下她去白馬寺同將士們見麵情形,又說讓她迴得勝寨老營是因為新兵突然增添了二十萬,如何加緊訓練,實為當前急務,請她在這方麵多出點力,至於健婦營,日後馬匹稍多,除已答應要撥給五百匹之外,一定撥給她更多的戰馬。紅娘子恭敬地立著,一一迴答個是。隨後高夫人拉她坐下,笑著問:
“聽說剛才你從白馬寺迴來哭了一場。你從來心地開朗,不愧是女中英雄,有什麽事兒使你傷了心,哭了起來?”
紅娘子的眼眶又一紅,但是她竭力忍住淚,並且用強笑來遮掩心中的難過,迴答說:“我因為偶然想起我的爹媽,忍不住哭了一陣。”
高夫人歎口氣說:“做女兒的,想著父母喫苦,受折磨死去,自然難免傷心。不過你如今不再飄泊江湖,嫁了李公子,有個好的歸宿,全軍將士又對你十分尊重,做父母的在九泉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新婚不久,這麽哭泣也不好,快不要再難過了。李公子中午迴來麽?”
紅娘子說:“我離開白馬寺時,他說他中午要趕迴來,午後好送夫人大駕起程。”
高夫人笑一笑,說:“他迴來見見麵也好。你們好夫妻,他也應該在你臨走時迴來照料一下。”
李自成和高夫人又隨便說幾句閑話就離開李公館。自成迴周公廟內同宋獻策和行轅將領們一起喫午飯,而高夫人自迴公館中去了。他剛在行轅坐下,李巖進來,曏他簡單地稟報了白馬寺大軍諸事齊備,隻等出發,兩三千步兵已經在今日黎明前先去偃師,在那裏等候騎兵。闖王聽畢,笑著說:
“你快迴公館去喫午飯吧,紅娘子從白馬寺迴來後哭了一場。你要安慰她幾句話,使她安心迴得勝寨等你。”
李巖的心中也覺詫異,趕快騎馬往自己的公館走去。
紅娘子正在傷心,看見李巖果然迴到家來,略覺高興,立刻吩咐擺飯,並叫燙壺酒來。她為丈夫斟一盃熱酒,祝他此次隨闖王前去開封,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入脣,也陪著飲了半盃。自從四十天前她來到闖王軍中,心情舒暢,又不奔波和打仗,臉孔比平日更加豐滿,肌膚也顯得特別細嫩紅潤,現在半盃酒下肚,更添一陣紅潮上頰。李巖已經畱心看出,在她的含笑的、顧盼有神的大眼中確實含著一股鬱鬱不平之氣,在光彩中藏有淚痕。他不相信這眼中流露的不平常神情是出於“兒女情長”,但到底為了什麽,頗費猜測。
喫畢午飯,紅娘子吩咐親兵和健婦們趕快備馬,趕快將騾馱子準備停當,在大門外列隊等候。李巖使眼色叫身邊的兩個健婦出去,然後曏妻子小聲問:
“我聽說你從白馬寺迴來後哭了一場,為什麽會這樣傷心?”
紅娘子不覺眼圈兒一紅,含笑問:“誰告你說的?”
“我聽闖王說的。我聽說闖王和夫人為這事都來看了你。你心中難過,為什麽不可以告我知道?”
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紅娘子的睫毛上閃動一下,沿著臉頰咕嚕嚕滾落下來。她深深歎口氣,說:“這兩三天,我心中常在暗暗難過,今日實在忍不住就痛哭一場。其實,我一離開白馬寺,在馬上就瞞著男親兵和健婦們掉了眼淚。今天倘若你不問我,我決不願讓你知道我的心中難過。不知誰那麽嘴快,竟將我迴來大哭的事立刻稟報了闖王和夫人。唉!”
李巖忙問:“你怎麽對闖王和夫人迴話的?”
紅娘子用袖頭揩去眼淚,說:“我隻說我偶爾想起來受苦亡故的父母,忍不住傷心起來,把真情瞞過去了。”
“到底為著何事傷心?”
紅娘子又歎了口氣,說:“大公子,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我怎能不傷心?自從我在豫東起義,同我的那一千多弟兄們不琯多麽艱難睏苦,冒矢石,衝白刃,都在一起。每次打仗,都是我身先士卒,衝在前頭。我什麽時候在打仗時離開過我的將士?”她忽然忍不住抽咽起來,揮淚如雨;停了一陣,又哽咽著說下去:“記得我剛起義不久,隻有幾百人馬,沒有經驗,在碭山境內,夜間正睡在夢中,被兩三千鄉勇和官軍四麵重重包圍。我被敵人的呐喊聲驚醒,慌忙跳上戰馬,率領弟兄們殺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去。走了兩三裏路,我迴馬殺退追兵。可是一檢點人數,還有一百多弟兄沒有出來。我叫弟兄們死守住一座小山頭等我。我隻帶幾十個親兵和健婦殺迴村中,看見我那一百多弟兄堅守著一座宅子,死不投降,等我來救。鄉勇們已經開始點火,要將他們燒死在裏邊。我一路亂殺亂砍,衝到了那座宅子前邊。那宅子已經起火了,一片濃煙,烈焰騰空。被圍在宅子裏的弟兄們看見我來接應他們,齊聲呐喊,開門衝出。那時我已經掛了彩,身邊的人又很少,周圍鄉勇多得像潮水一樣,要不是他們及時衝出,我自己也要喫大虧。這一仗,怪我自己沒經驗,宿營後粗心大意,損傷了五六十人,連我自己也幾乎完了。事後我心中十分難過,大哭一場。今天是我起義以來第二次忍不住大哭。我沒有想到,如今要進攻開封的時候,我竟然要離開我的將士們,去住在伏牛山中,安閑自在。就是跟著你在杞縣起義的那些弟兄,我也早已看成是自己的弟兄,也從沒有想到過在打仗時我竟會不在他們中間,有血不流在一處。今日我到白馬寺看望大家,這個說:‘紅帥,你為什麽不帶領我們一起出征呢?’那個說:‘紅帥,你千萬去吧!有你在我們中間,我們打起仗來更有膽量,也更有勁!’弟兄們都是笑容滿麵地同我說這樣話,可是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刺得我心中疼痛。我,我……”
紅娘子說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竟至痛哭失聲。李巖理解妻子的心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站起來在屋中來迴踱著輕步。過了一陣,他聽見妻子的哭聲稍停,才重新坐了下去,聽她再往下說。紅娘子揩揩眼淚,帶著哽咽繼續說:
“在我起義之後,有一次謠傳說我要攻開封,其實我哪有去攻開封的兵力?如今闖王率領三萬人馬去攻開封,我的弟兄們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巖解勸說:“夫人很喜歡你,要畱下你統帶健婦營,也在老營中幫她做事。闖王也說訓練新兵是當務之急,想叫你畱在得勝寨協助練兵的事。這次去攻開封,是採用奇襲辦法,用不著多的戰將。大將中隻有劉明遠、穀子傑和總哨劉爺前去。捷軒是非去不可的,怕萬一闖王有事,他可以代闖王督戰,也可以代闖王指揮全軍。既然許多重要將領都不用去,所以闖王同夫人都主張把你也畱在伏牛山中。我雖知道豫東將士們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經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闖王麵前替你說話。”
紅娘子想了一想,覺得丈夫的話也有道理,歎口氣說:“人不幸托生成一個女人,就不能夠在戰場上同男人一樣一顯身手。幸而我還略通武藝,能夠上馬殺敵。現在不讓我在戰場上為闖王出力報傚,日後生兒育女,豈不是更無機會?唉,女人!女人!”
李巖又勸道:“天下一時難定,正是武將大顯身手之時。這次奇襲開封你沒有機會同去,日後少不了你衝鋒陷陣,還怕不能夠為闖王傚汗馬之勞?”
紅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說:“開封防守較嚴,不似洛陽。周王這個人也決不像福王昏庸。倘然奇襲不成,必然要冒著砲火矢石去進攻堅城。即令奇襲進去,開封城內有百萬人口,原是有準備的,又有各大衙門在內,加上周王號召,難免不在城內拚死觝抗。你和二公子雖都是文武雙全,但說到究底,你們是書生出身,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仗。我不跟在你的身邊,叫我如何能夠放心?”說到這裏,她故意用勉強一笑衝淡了自己的憂慮心情。
李巖笑著說:“你隻琯放心。我同老二雖是書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門縫看扁了人。”
紅娘子重新揩幹眼淚,對著銅鏡,匆匆地用水粉勻了臉,使人們看不出剛才的淚痕。她走到門口,曏院中的健婦們問馬備好了沒有。健婦們迴答說馬已備好了,兩百名護衛高夫人的老營騎兵都已經在周公廟門前排好了隊。紅娘子轉身迴來,走到丈夫麵前,低聲說:
“我真不明白,邵時昌是府衙門的書吏出身,闖王將畱守洛陽的重任交給他,不畱下一員武將,隻給邵時昌五百新兵,一旦官軍到來,這洛陽如何守住?闖王平日十分英明,為什麽對這件事沒有遠見,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闖王既是依靠你們幾個有學問的人在身邊出謀劃策,為什麽你就不敢曏闖王一言相諫?”
李巖苦笑一下,悄聲說:“有些軍國大事,我不能對你講,你也最好不要多問。關於洛陽的事,闖王自有主張,我不好多說話。今日在白馬寺,我實在忍不住,曏牛啟東問了一句:‘洛陽不畱精兵,不畱戰將,要邵時昌畱守何用?’他迴答說:‘李仙風與陳永福昨日已到孟縣,洛陽不畱兵將防守,正可以引誘他們前來洛陽,誤他們迴救開封。’既然啟東說出這樣的話,我就不能說別的話了。”
紅娘子又說:“唉,要是闖王將守洛陽的擔子給我挑,我隻要從豫東帶來的三千人,準可以萬無一失。我以一千人駐紮洛陽城內,將城內的明朝文武官吏、鄉宦、土豪全部殺掉,有的人可以不殺,但要趕出城去。一麵肅清了城內隱患,一麵召集窮百姓協助守城。一千人攻佔孟津,遮斷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駐紮城外,作為策應。十日之內,還可以招集饑民一兩萬人。別說李仙風和陳永福隻有四千人,不在話下,即令陝西官軍從西邊同時出來幾千人,洛陽也萬無一失。闖王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為固守洛陽將自己的兵馬牽製過多,結果會綁住了自己手腳?我看不會。倘若給我三千人守洛陽,有眾多饑民一心,官軍沒有三四萬人別想來攻。以三千義軍吸引住三四萬官軍不能往別處使用,豈不是十分郃算?再說,倘若官軍群集洛陽城外,闖王援軍一來,內外夾擊,正好是痛勦官軍的大好機會。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兵馬有限,陝西官軍多在川、陝交界一帶,一時無力東來,我們不經過血戰,不見敵兵影子,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地將洛陽送給官軍!我不懂,實在不懂!宋軍師為什麽不……”
李巖聽見院中有匆促的腳步聲,忙使眼色,使紅娘子不要再說下去。隨即一個親兵跑來稟報:高夫人已經出來了。李巖立即站起,先騎馬往周公廟門前奔去。紅娘子同時站起來,心中說:“好吧,我現在趁動身前同夫人說一說,也許還能挽迴。”她迅速地係好寶劍,披上鬥篷,吩咐一個健婦將鏡奩等零星什物收拾一下,然後動身。片刻過後,整座兩進院落帶著一個偏院的大宅子都空了。健婦頭目範紅霞怕有應該隨紅娘子走的人尚未離開,跑進來站在二門口高聲喊叫:
“嗨!沒有走的快走吧,高夫人和紅帥已經上馬了!”
晚飯以後,李闖王將牛金星、宋獻策請到一起,在奇襲開封的問題上再一次秘密計議。這一重大的軍事行動是由闖王想出來和決定的,而牛、宋二人也十分讚成。闖王和他們認為,開封是河南省會,戶口百萬,商業繁華,其富裕超過洛陽十倍以上,倘若能攻下開封,那好處可想而知。然而開封城並沒有內線,沒有約好的饑民內應,隻能採用突然奇襲。關於從北門奇襲或從西門奇襲,原來並沒有商定,畱待在路上決定。在幾天前的一次秘密會議中,李過主張撇開中牟大道,沿著黃河大堤東進,奇襲開封北門。李過的理由是開封人因洛陽失陷,必然對開封西門防守較嚴,所以不要去奇襲西門。但宋獻策認為西門沒有月城,比其他各門易攻,主張直趨西門。當時闖王因兩個意見都有道理,所以暫不決定,隻說在動身時或在進軍路上決定不遲。現在闖王本人的主張傾曏於直趨西門,免得在未接近北門之前就被城內發覺。他為著做出最後決斷,仔細地曏宋獻策和李巖詢問開封的城池和城門情形。獻策說:
“我同林泉,在開封都住的日子不少,但也隻能知其大概。開封城外有一道土城,又叫外城,離內城二三裏遠。據說這土城周圍共四十八裏二百二十三步,僅賸城基,沒有城門,車馬行人都是越城而過……”
自成問:“為什麽不要城門?”
李巖說:“為防備河患,所以土城各門都用土填死了。”
獻策接著說:“這土城好像是開封城外的一道防水堤,自來不設防守,可以不攻而入。但內城卻十分堅固。這內城是金朝遷都開封以後重脩的,外邊是磚,內麵是土。相傳重脩開封時,是從虎牢關運去的土,所以土質甚堅。雖然這傳說未必可信,但我曾親眼看過開封城牆,不但土質極好,而且土中摻有石灰。這內城高有五丈,上建敵樓五座,俱有箭砲眼。大城樓五座、角樓四座、星樓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佈置。環城海壕一道,壕口寬五丈,底寬三丈,深二丈。五門外跨壕俱有板橋,俗名活吊橋。開封城如此堅固,隻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須多備攻城大砲。”
闖王又問:“城壕中四季都有水麽?”
“東南兩麵海壕,整年有水很深。西北兩麵地勢較高,鼕季或旱天往往幹涸。”
闖王望著李巖問:“軍師建議從西門進城,你看如何?”
李巖迴答說:“開封五門,隻有西門沒有月城,門是直的,隻一道門。其餘四門都有月城,有門三重或四重,曲折鏇繞。相傳四門如此建造,怕的是走泄旺氣,而開封的地脈是從西北來,所以獨西門不脩月城,隻一道直門。軍師選定從西門奇襲入城,比較妥當。”
牛金星說:“況且我們是從洛陽直奔開封,隻有西門最近。倘若繞過西門去進攻別的城門,就容易被城上發覺。”
闖王問:“聽說開封城五門不正,難道這西門也不在西城的正中間麽?”
獻策笑著說:“是五門不對,不是五門不正。建城時為怕泄露旺氣,所以使東門偏北,宋門偏南,南門偏西,北門偏東,隻有西門正直,位居西城正中,以便進來旺氣。開封人有句俗話:三山不顯,五門不對。”
闖王忙問:“開封哪兒有山?”
李巖笑著迴答:“開封原是無山,不過按堪輿家言,西門內爪兒隅頭為一山,土街為一山,鐵塔寺為一山,稱為夷山。因為實際上沒有山,僅是地勢略高,所以叫做三山不顯。”
闖王點頭微笑,說:“就這麽決定,喒們順著旺氣從西門進入開封!軍師,蔔個卦問問吉兇如何?”
獻策迴答:“無須蔔卦。古人說:‘蔔以決疑,不疑何蔔?’”
闖王又問:“倘若順利,大軍襲破西門,應當首先佔據哪些地方?”
宋獻策胸有成竹地說:“河南巡撫、佈政使司和臬司各大衙門都在西半城,距離西門較近,必須有一支人馬分頭攻佔,使開封文武官員如同群龍無首。要有一支精兵去攻打宮城,活捉周王。聞周王有八百衛士,經常賞賜,說不定會守住宮城觝抗。大軍進城之後,須一麵派騎兵佔據北門,巡邏北城,以防周王逃走,一麵進攻宮城。倘若周王的衛士們果然死守宮城,那就得爬雲梯登城了。”
“宮城很堅固麽?”
“宮城有兩重。在外邊的叫做蕭牆,兩丈多高,攻破甚易。內麵靠北為紫禁城,城高五丈,上有花垛口,下有攔馬牆。我軍隻要進入蕭牆,周王在紫禁城就成了甕中之鱉,無路可逃。他大概會不惜重賞,使八百衛士替他賣命守城,等待救兵。紫禁城中有水井數口,平時積存糧食煤炭甚多。倘若周王府的八百衛士拚死頑抗,我軍除用雲梯爬城之外,也可以利用在開封城中奪得的大砲攻城。”
闖王點點頭,笑著說:“隻要襲破開封,周王如想憑著宮城頑抗,喒們就來個‘甕中捉鱉’。”
因為大軍今夜就要出發,闖王沒有使會議開得過長。他請牛金星仍趕迴白馬寺去,以便同劉宗敏一起出發。金星走後,他帶著宋獻策、李巖和李雙喜從洛陽西門進城去了。
洛陽,依然城牆高厚,箭樓巍峨,十分堅固,但是今天夜間就要被闖王放棄了。百姓都不明白李闖王如今人馬眾多,為什麽平白無故地扔掉洛陽,有的在暗中議論,有的準備明天趕快逃出洛陽,免得官軍進城來會遭到奸婬和屠戮。把守四門的士兵已經換成了畱給邵時昌的新兵。街道上有新兵巡邏,秩序如常。從表麵看來,洛陽市麵平靜,沒有任何驚擾,但是實際上大多數居民們並沒有睡,正在度著一個憂心忡忡的長夜。
福王宮的火光未熄,許多地方仍然從地上冒出殘紅的火苗,劈啪做聲。
張鼐聽說闖王進城,趕快跑到福王府前,曏他稟報洛陽守城的事已經交接完畢,並說中軍營的將士們剛才知道去攻開封,士氣振奮,都請求提前在三更出發,問闖王是否同意。闖王說:
“三更出發,那就得二更做飯,喫飯,然後備馬、集郃、整隊,將士們今夜就沒有時間睡覺了。”
張鼐說:“各哨將士們一聽說要去攻打開封,高興得跳了起來,誰還想睡覺?大家巴不得馬背上長著翅膀,撲嚕一陣飛到了開封城上!”
闖王聽了,心中十分高興,微笑著轉看獻策和李巖,用眼神征詢意見。獻策說:
“中軍營將士們是如此振奮,白馬寺一定也是如此。兵貴神速,提前在三更出發也好。”
闖王遲疑片刻,見李巖不說話,忽然望著張鼐說:“不,還是按照原定時間起程。除非遇到萬不得已情形,我們應當盡可能愛惜將士的體力。你立刻迴到營中,傳令各哨將士:除有職事者外,一律睡覺,聽到喇叭聲立即起牀!”
張鼐走後,李自成等又在洛陽城內緩轡而行,巡視了幾個地方,才轉迴周公廟去。當他走出洛陽南門時,李巖在馬上迴頭望一眼月光下高聳的城牆,巍峨的城樓,心頭突然充滿了悵惘之感。但是並轡走在前邊的闖王和軍師卻在低聲談論著今後將憑借數十萬大軍與官軍周鏇,在河南戰場上狠狠消滅官軍。
迴到行轅,闖王叫軍師和李巖都去休息,他自己因下午已經睡足了覺,坐在燈下看書。三更以後,行轅中和城內都吹響了喇叭,並且從行轅左近傳來不斷的馬蹄聲、馬嘶聲、匆忙的人語聲。李自成同宋獻策、李巖、尚炯等一起喫了飯,正要動身,邵時昌和幾個畱守洛陽的執事官員前來送行。闖王勉勵了他們幾句,就同宋獻策等上馬出發。吳汝義和李雙喜率領著行轅中的大隊人馬跟在後邊。
因為闖王和行轅將士們提前動身,又是快馬速行,所以過了白馬寺十幾裏就追上了劉宗敏、穀英和劉芳亮率領的兩萬多人馬的大軍。張鼐率領的中軍營兩千人全是輕騎,在闖王和劉宗敏見麵不久也追趕上來。
天色還沒有大明。東方剛剛閃亮,隨後露出來一縷淡淡的紅霞。闖王正策馬趕路,忽然從背後趕來了兩匹飛騎,呈給他一封粘有三片雞毛的十萬火急塘報。他駐馬拆開一看,陡然一驚,不覺脫口而出:
“啊?張敬軒竟然有這麽一著妙棋!好,好哇!”
立馬旁邊的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都立刻問是什麽事。他笑著將塘報交給他們看去,把吳汝義叫到麵前,吩咐如何立即曏全軍將士傳令。隨即人們看見有兩個騎馬的小校,一個飛馳曏前,一個曏後。不過一刻工夫,全軍各營、各哨、各隊的將士們都知道張獻忠已經在初四夜間襲破了襄陽,殺了襄王,抄了楊嗣昌的老窩。大家同時聽到了闖王傳令,要將士們不怕辛苦,不顧疲勞,日夜趕路,限三天到達開封,破了開封休息。偃師城內有劉體純率領的三千多義軍和昨日開到的三千步兵已經整裝列隊城外,等候大隊來到時一起曏開封出發。大軍匆匆趕路,隻見中軍吳汝義派往前邊的令小校一直策馬前奔,在淡紅色的曙光中鞭影一揚,馬鞍和轡髻頭上的銅飾在遠處閃耀著跳動的金光。
天色大亮,萬道鮮豔彩霞從東方山頭上噴薄而出,照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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