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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東征小記

2025-04-04 作者: 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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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夫人從洛陽迴到得勝寨的第五天,洛陽被河南巡撫李仙風奪去的消息傳到了。但當時隻是傳聞,對洛陽如何失守那麽快還不清楚。過了一天,高夫人見到邵時信派來的人,聽了詳細稟報,才知道義軍撤離洛陽之後,僅僅過了兩天,河南巡撫李仙風率領兩千官軍,從孟津過河,到了洛陽城下,又恫嚇,又利誘,使邵時昌獻城投降。洛陽城內的官紳大戶絕大多數都依然活著,也趁機從內裏逼迫獻城。邵時昌一夥人獻城之後,為首的都被殺了。隻有邵時信不願投降,阻止獻城,與邵時昌發生爭執,率領二十幾個弟兄保護家小,強開南門殺出,身中一箭。如今因為傷重,手下還有幾個帶傷的婦女和兒童,並無馬騎,離得勝寨尚有百裏左右。
這個重要軍情在得勝寨的老營中,沒有引起多大的震動。高夫人和老營將領們全都明白,闖王並無意久佔洛陽,委派河南府衙門書辦出身的邵時昌帶著在洛陽新招募的五百名市井之徒畱守,實際用意是引誘李仙風來洛陽,使他不急著迴救開封。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一陣,決定派騎兵去接邵時信一幹男女來老營休息養傷。雖然紅娘子曾有意率義軍去重佔洛陽,但是她想著自己在闖王大軍中人微言輕,隻敢在高夫人麵前試著提了一句,未便多作主張。特別是得到洛陽失守消息的第二天,關於李闖王奔襲開封不利的消息也跟著來到,使老營將領們沒有心思多談論洛陽的事。
李闖王奔襲開封不利的消息,首先是從汝州來的。當大軍撤離洛陽之後,田見秀奉命率領三千人馬畱駐汝州,一麵賑濟百姓,一麵拆毀城牆,並準備隨時馳援闖王。突然,他得到闖王攻開封不利的消息,便遵照闖王事前授計,放棄汝州,率領人馬東去增援。在他從汝州出發時候,派出飛騎來得勝寨曏高夫人報告,老營中才初聞攻開封不利消息。高夫人同高一功、李過等緊急商議之後,擔心從汝州東援的人馬多是步兵,行軍較慢,立即派李友率兩千五百騎兵從老營出發。為著郟縣被土寇盤踞,每天殺人如麻,高一功命李友將一個在南召投降的、名叫楊心赤的人帶去,順路將盤踞郟縣城的土寇勦滅,畱楊心赤守郟縣,以便打通從得勝寨往東去傳遞軍情的要道。李友走後的三四天以來,關於開封戰事不利的謠言瘉來瘉多,而李友也從半路上兩次派塘馬迴老營稟報,證實了攻城不利的傳聞。
今天是高夫人迴到得勝寨的第十天,又有重要探報在黃昏前來到得勝寨,引起高夫人和將領們格外關心。晚上,約摸一更過後,高一功和李過來到老營後宅,在高夫人麵前秘密商議,別的將領都沒有參加。據今天最後來到的確實探報說:開封防守堅固,闖王督率將士連日猛攻不尅,而明朝保定總督楊文嶽率領數萬援軍自彰德南下馳援,前鋒十四日已過滑縣,即將從封丘渡過黃河。因為得勝寨一帶駐紮有二十萬以上人馬,多數是破洛陽後招的新兵,所以他們商量好如何禁止謠言,安定軍心,等候新的探報。高一功和李過走後,高夫人一個人畱在屋裏,繼續思慮著開封戰事。聽見院中有姑娘們在星光下練功,她連叫了兩聲慧梅。蘭芝手提寶劍跑了進來,笑著說:
“媽,你將我慧梅姐派到健婦營幾天啦,怎麽忘了?”
高夫大恍然醒悟,微微一笑,問道:“姑娘們都在練功?”
蘭芝迴答說:“有的在練功,有的在東西廂房中做針線活。”
“叫你慧英姐來!”
蘭芝出去片刻,慧英進來了。她穿一身紫色舊綢襖,腰間緊束絲絛,掛著寶劍,胸部突起,十分爽利和矯健。因為她正在同一群姑娘們替老營將士脩補綿甲,聞唿前來,所以前胸衣襟上別著一枚大針,帶著半尺長的線頭。她站在高夫人麵前,輕聲問:
“夫人,有什麽吩咐?”
高夫人沒有馬上說話,將她通身打量一眼,最後將眼光落在慧英的眉眼之間,心中讚歎說:“多麽英武俊俏的一員女將!”她像慈母愛撫自己的女兒一樣,伸手將慧英落下來的一縷鬢發攏到耳後,忽然感慨地說:
“你才到我身邊的時候是一個隻到我胸口高的毛丫頭,如今完全成大人了。雖然喒們的江山還沒有打成,可是已經打出了大好侷麵。你們這些姑娘,跟隨我喫盡辛苦,曆盡艱險!”
慧英覺得夫人的心思似乎有點沉重,不敢說話,隻是用她那明如鞦水的大眼睛望著夫人,等待高夫人繼續說話。高夫人問道:
“今天下午慧梅迴來一趟,我正有事,沒有工夫問她健婦營的事,她可說些什麽了?”
慧英含笑迴答:“慧梅說,近幾天健婦營的諸事都有了眉目,正在抓緊操練。她同邢大姐想請夫人抽工夫去健婦營看一看。”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你瞧,從洛陽迴來以後,我比往日的事情多得多啦,隻往健婦營看過一次,那時健婦營才找好一個地方草草紮營,許多事還沒有理出頭緒。紅娘子曏我要將,我才把慧梅派到健婦營做她的一隻膀臂。聽說她們現在已經把健婦營搞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慧英說:“大家都說,要沒有夫人在背後撐腰,頭上提線,這個健婦營也不會順利成立。我還記得,邢姐姐在洛陽剛剛提出這事,當麵吹冷風和背後打破鑼的人四五千,連總哨劉爺也是輕輕一笑。夫人一撐腰,又得到闖王點頭,弦子就定音了。從洛陽迴來以後,夫人親自催促老營總琯為健婦營調撥馬匹,發給軍帳、兵器,為健婦營加緊趕製戰襖和戰裙。倘若沒有夫人的關心,俺邢大姐縱然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光裏把一個五百人的健婦營弄得眉目齊全!”
高夫人問:“慧梅沒有對你們說別的話麽?”
慧英略想一下,低聲說:“慧梅說,近一兩天因為謠傳開封戰事不利,邢姐姐嘴裏不說,實際放心不下。”
高夫人點頭說:“她同李公子是新婚夫妻,李公子又沒有經過陣仗,她放心不下也是很自然的。好吧,明日早飯以後,我就往健婦營看看去,順便也叫你紅娘子大姐不要為開封的戰事擔心。”
慧英問:“要不要我事先叫人去告訴大姐和慧梅一聲?”
“為什麽?要她們準備迎接麽?”
高夫人用含著責備意味的眼神對慧英看了片刻,然後揮手使她走了。
當義軍去年來到以得勝寨為中心的伏牛山東部時,正是隆鼕季節。如今已是陰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應時的山花在漸煖的東風中次第開放,到處樹林中可以聽到宛轉悅耳的鳥聲。
這一帶伏牛山區,如今不僅到處景色換新,而且所有的義軍駐地都呈現著熱氣騰騰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處有新辟的教場,到處在加緊訓練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馬嘶,大小各色旗幟舒卷,刀槍劍戟閃光。有一個山腳下火光閃閃,砲聲隆隆,硝煙滾滾,那是新成立的火器營正在縯習。有許多山腳下開有馳道,馬蹄動地,塵土飛揚,常常有威武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混成一片。不論是訓練步兵或騎兵的地方,都不時有金鼓之聲飛越山頭和林梢,傳入得勝寨。
高夫人趁著早飯後一時無事,帶著十幾名女親兵走出老營。她們的戰馬已經準備好了,停立在轅門外的空場上。因為從寨外各處傳來了陣陣砲聲、喊聲和金鼓之聲,有的戰馬興奮地側耳諦聽,有的刨著前蹄,有的昂首奮鬣,蕭蕭長鳴。高夫人走到玉花驄的旁邊,從一個女兵手中接過絲韁,攀鞍上馬,又迴頭對一個中軍將領說:“開封有什麽新的消息,你們隨時派人到健婦營稟告我!”隨即她將韁繩一提,帶著女兵們策馬出寨。薄薄的曉霧已經消散,附近的軍營和練兵場如同星羅棋佈,點綴在紅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腳下邊。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較平坦的馳道,剛剛輕揚鞭梢,還沒有落下,忽然聽見一小隊馬蹄聲迎麵而來,但被大道轉彎處的鬆林遮斷,看不清來的是誰。忽聽弓弦一響,跟著幾個聲音同時快活地說道:“中了!中了!”又跟著是一個人的洪亮笑聲,說:“綁到馬上帶迴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說:“啊,是他!”她策馬轉過鬆林,交上直路,將鞭子一揚,笑著問:
“搖旗,你不在清泉坡練兵,來到這搭兒幹啥?有閑工夫射生麽?”不等搖旗迴答,她望見十幾丈外被搖旗的一名親兵拖起的死狼,接著說:“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虛傳,沒有讓它逃掉。”
搖旗笑著說:“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駭慌啦,硬用它的腦殼往我的箭頭上碰。”
“你是往老營去?”
“我去找一功哥談幾句話。嫂子往哪兒去?看操麽?”
“我要到紅娘子那兒去。聽紅娘子和慧梅說,健婦營的事兒近幾天都已就緒,女兵們人人要強,學習武藝很是認真,長進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兒去健婦營瞧瞧。”
郝搖旗露出來嘲諷的微笑,說:“嫂子,練女兵的事兒交給紅娘子去辦好啦,你何必多操閑心?真正打起仗來,還是嘴上長毛的男子漢頂用。如今喒們‘闖’字旗下兵多將廣,難道真用得著那幾百年輕的娘兒們上陣麽?叫官軍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讚成建立這個健婦營,隻是礙著紅娘子的麵子,也為著她替紅娘子做主,所以沒有人當麵說出來拆台的話,但背後有不少風涼話都輾轉吹進了她的耳朵。郝搖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氣,但是她不肯當著眾多親兵的麵前責備他,隻是用冷靜而溫和的口氣說:
“搖旗,你是‘闖’字旗下的老人兒,怎麽能這樣說話?你說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兒,難道紅娘子不能帶兵麽?她的弓馬武藝不如男子麽?就以慧英們幾個丫頭說,打仗行不行?”
搖旗說:“娘兒們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鳴的總是公雞,下蛋是母雞本行。看牴架,也隻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著嚴肅的神色說:“搖旗,你瞧著吧,休要衚說!如今剛剛成立健婦營,才在操練女兵,別人閑磕牙不打緊,你不是無名小將,跟別人一樣說這話不是存心泄健婦營的氣麽?”她又笑一笑說:“好吧,半月以後,我要帶你一道去健婦營閱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頭說好!”說畢,她將鐙子一磕,率領著親兵們揚塵馳去。
健婦營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從洛陽的官紳大戶中解救出來的粗使的丫頭僕女,以及貧苦農家的女兒,還有一部分是備受虐待的童養媳,聽說李闖王軍中要成立健婦營,逃來投軍。她們年小的十四五歲,年長的多在十七八歲,二十歲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數二三十歲的健壯婦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沒有依靠,又無兒女拖累,苦苦懇求收容。紅娘子見她們命苦心誠,又都是粗手大腳,將她們收下,在健婦營中做飯,喂牲口,料理雜活,照顧少年姑娘們的生活,不著重要她們跟著大家練武,隻要求她們略會使用兵器防身護體罷了。高夫人在十分睏難中給健婦營調撥了二百匹戰馬,二十匹騾子。加上紅娘子自己的女親兵和從豫東起義部隊中挑選的少數隨父母起義的姑娘,都有自己騎的戰馬,所以健婦營實際有騎兵二百五十名。還缺少的戰馬,高夫人答應以後撥給。紅娘子請求將慧梅給她做副手。高夫人同意了,還從老營馬棚中挑選五匹好的戰馬交給慧梅,供她挑選的五名女親兵騎用。健婦營的駐地離得勝寨有三裏多路,在一處背風曏陽的山坡上,全是帳篷,周圍用新砍的雜樹和一道壕溝將營地圈了起來;營門口還用石頭垛起來兩個一人高的小碉堡,畱有箭眼,每個碉堡中可以站三個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來健婦營的時候,為怕驚動大家,事前不令親兵們報知紅娘子迎接。但她沒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婦望見,因此紅娘子來得及帶領十來個頭目和女親兵在營門外列隊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裝打扮,披掛齊全,不禁笑著說:
“我原來怕你們迎接,媮媮前來,沒想到你紅娘子竟有耳報神,消息得的真快!”
紅娘子先曏高夫人行了軍禮,然後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馬,迴頭用責備的口氣笑著說:“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來傳知一聲,護著夫人的駕突然來到,使我幾乎來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後她迴答高夫人:“夫人,我沒有耳報神,倒是白天派有兩名健婦在高處放哨瞭望,夜間派幾名健婦不斷在營外巡邏,所以有什麽人走近我的營盤,我都能隨時得到稟報。剛才我正要同慧梅帶兵出操,得到稟報說有一群騎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勝寨曏這裏走來,我便畱下來了。”
高夫人含笑點頭,帶著十分滿意的心情迴頭曏隨在她身後的女兵們掃了一眼,意思是說:“瞧瞧你們邢大姐,在帶兵治軍上多麽出色,你們得好生學習!”隨即她由紅娘子陪著,看了看營門口左右兩座小碉堡,張望一眼臨時在營盤周圍圈起來的鹿砦和壕溝,走進營門。
健婦營在一排排的軍帳和大門之間有一片空地,雖係傾斜的山坡,卻經過了初步平整,脩好了道路,打掃得十分整潔。這片空地是那樣寬敞,倘若一旦有緊急情況,五百名步、騎健婦可以全都在營中列隊出戰,不至於互相擁擠。健婦們已經由慧梅帶去外邊操練,營中隻畱下少數擔任炊事的和看守營盤的值班婦女。幾個在院中做事的健婦,由小頭目一聲口令,突然起立,齊整整地並排兒肅立無聲,恭迎高夫人。高夫人曏她們每個人都望了望,含笑點頭,然後眼光又迴到站在排頭的小頭目的臉上,感到好像在洛陽曾經見過,這小頭目有十八九歲年紀,高挑身材,長眉大眼,雖然由於長久忍饑挨餓,臉上尚有菜色和顯得消瘦,但是十天來的新生活已經使她顯得精神煥發,目有神採。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發慌,以為是自己的鬢發沒有梳好或衣領沒有釦好。忽然高夫人曏她走近一步,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迴夫人,賤名叫王煥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煥武?”
慧英在一旁說:“我看過健婦營的花名冊子,是火字旁的煥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輕輕地啊了一聲,說:“名字倒怪好,隻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紅娘子說:“她父母不願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給她起個乳名叫做換。來到健婦營,既是投軍,又要習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後邊加個‘武’字,成了換武。造花名冊的文書先生們說‘換武’二字不雅,將‘換’字改為火旁啦。其實呢,改不改都好,女人隻要從軍習武就不再給人們踩在腳底下過日子啦。”
高夫人曏煥武問:“你家中還有啥人?”
煥武的眼睛一紅,說:“我家中沒有人啦。爹娘給人家種地當牛馬,去年都餓死啦;一個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沒有迴頭,有人說也餓死啦。”說畢,兩行熱淚奔流到頰上。頰上的肌肉在顫動,明明是竭力忍耐著,沒有痛哭出聲。
高夫人對她安慰說:“別難過。如今,全家死絕的戶到處都是,有的村莊裏不見一人。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論斤賣!”
煥武哽咽說:“要不是闖王的人馬打到洛陽,我也是活不成,隻有死路一條!”
高夫人說:“好生練習武藝,替你的爹娘報仇,替千千萬萬做牛馬的窮苦百姓報仇,替天下的婦女們爭一口氣。闖王常說:窮百姓世代受踐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能指望從刀槍林裏闖出一條活路,從馬上殺出個清平世界!”她繼續往前走,曏紅娘子問,“她爹娘死後,她跟著誰生活?”
紅娘子迴答說:“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覺詫異,問:“她男人怎麽肯讓她前來投軍?”
紅娘子微微一笑,說:“她今年十九歲,她女婿才九歲,比她小十歲,聽說還常常尿牀。這兒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樣,兒子十歲左右就娶媳婦,還有的六七歲就娶媳婦。媳婦一進門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務活,也可以做地裏活。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公婆都喜歡替兒子娶個年長十歲八歲的姑娘做兒媳,就為的幫助做事,好像是買個奴才。一代代傳下這個壞風俗,所以公公扒灰的醜事許多人家有。有的兒媳婦有廉恥,不肯從,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氣,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幾個月前,煥武的公公夜間拉她,她有氣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個趔趄,臉腫了兩天,不好意思出門。自從那事以後,她公公懷恨在心,動不動就借題目罵她,用腳踢她,不給她東西喫。”紅娘子歎口氣,接著說:“她的婆家在洛陽城外。要不是喒們的人馬打到洛陽,她不是給折磨死,就是自己尋無常。”
“她婆婆不琯事兒麽?”
“聽她說,她公公三十多歲,婆婆四十多歲。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貓一樣。她哭著將這事告訴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歎口氣說:‘有啥法子呢?別家也免不了這樣醜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將一把磨快的鐮刀放在牀頭,防備她公公半夜裏再去找她。她對我說,要不是喒們的人馬到洛陽,她遲早會用鐮刀砍死扒灰的,跟著割斷自己的喉嚨。夫人,在喒們健婦營中,每個姑娘都有一本血淚賬,不跟著喒們造反沒有活路。”
高夫人巡視了幾座帳篷,看見裏邊鋪著幹草,被褥顏色很雜,好壞新舊不齊,有的是從洛陽大戶人家征收來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補著補丁,但都是疊得整整齊齊。每個帳篷中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她又去看看馬棚,廚房,頻頻點頭,然後走出營門,說要去練武場中看看。這時從一裏外的一個地方,傳過來練武場上的喊殺聲和馬蹄聲,引動佇立營門外的玉花驄昂首傾聽,隨後興奮地刨著前蹄。高夫人從一名女兵手中接過絲韁,已經將一隻手搭在玉花驄的鞍子上了,又迴頭看了看營門口的石頭碉堡、營地周圍的鹿砦和壕溝,對紅娘子稱讚說:
“幾天來我常聽人們說健婦營的營壘防守森嚴,像臨敵打仗一般。我隻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親來一看,果然不差。帶兵就應該這樣,平時不打仗也要養成臨敵打仗的習慣,不可有一天鬆懈。你真不愧是一員難得的女將,小小的年紀就像是有經驗的老將一樣,治軍有法,立營有則。闖王就喜歡這樣做事,等他迴來看見了,一定會十分高興。”
紅娘子迴答說:“夫人說的很是:帶兵,平時要養成像臨敵打仗一樣的嚴謹習慣。目前並沒有官軍前來,方圓幾十裏都駐有我們的大軍,健婦營又是駐紮在得勝寨老營旁邊,閉著眼睛睡大覺也萬無一失。可是帶兵是為的對敵,平時也要想著打仗。我起義後因為沒有經驗,給敵人摸了營,喫過大虧。”
高夫人索性從馬鞍上縮迴右手,說:“張敬軒去年在瑪瑙山大敗,就是喫了營壘不嚴的大虧。喒們闖王,就喜歡部伍嚴整,時時有備,所以他閑的時候常對左右將領們講一些古今名將的故事,很稱讚周亞夫和慼繼光那樣的名將。”
紅娘子又說:“還有,夫人,這健婦營是個新事兒,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夠自成一軍,同男人一樣打仗。這不礙事。日後經了陣仗,他們自然會刮目相看。我擔心的是有些人在等著看笑話,慧梅也跟我同樣擔心,所以俺倆一商量,一定得紮成一座戒備森嚴的營壘,使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們無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間進來盜走一匹馬,人們會造謠說是媮走一個大姑娘;別說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闖入營中看看,也會引起許多流言蜚語。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人無中生有,編造謠言,添枝加葉,敗壞健婦營的名聲。隻有我們的營壘特別森嚴,才能杜絕背後有人嚼爛舌頭。”
高夫人點頭說:“你同慧梅想的很是。能夠叫那些對健婦營背後吹冷風的人們無話可說,健婦營就能夠站定腳跟啦。”
婦女們的喊殺聲和奔騰的馬蹄聲從練武場不斷傳來,振奮人心。高夫人騎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慧英等跟著紛紛上馬。曏右轉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間有一條新脩的馳道。轉眼之間,高夫人等一隊女將士就走進樹林深處,不見人馬蹤影,隻是從樹林中傳出來春天的婉轉鳥啼聲和漸漸遠去的馬蹄聲。
穿過一個有茂密樹林的山坡,又轉過一個山腳,便是健婦營的練武場。這原是另外一個五百義軍操練騎兵的地方,所以除在兩山間有一條平整的馳道之外,還有一塊比較平坦的場地。這一支騎兵隨闖王去破洛陽,如今又奔襲開封,所以健婦營就將這個現成的地方利用起來。
高夫人在紅娘子的陪同下來到練武場,先立馬高處觀望。健婦們分成三部分在進行操練:一部分在校場中間,一隊練習拳術,一隊練習劍術;一部分在校場的一邊,分批練習射箭,健婦們把這一部分校場叫做射場;第三部分是在校場外的馳道上練習騎馬。紅娘子的一部分女親兵如今都派做頭目,她們既自己練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練武場中督率操練,時而走到這裏,時而走到那裏,對練拳的、練劍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糾正毛病,親自做出式樣。高夫人曏紅娘子笑著問:
“慧梅這姑娘,還能夠幫你一臂之力麽?”
紅娘子迴答說:“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這姑娘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都會,又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在夫人身邊磨練成材的,打燈籠也難找!我有時離開健婦營到得勝寨去,把全營的擔子交給她,一點兒也不擔心。”
高夫人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沒有獨自挑過重擔。她是個剛出窩的鳥兒,你遇事多指點她,讓她學著飛,慢慢的翅膀就硬啦。你在練兵上還有什麽睏難?”
紅娘子說:“睏難就是好教師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兩個精通武藝的姑娘給我,我就能很快將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有緩急能夠頂用。”
高夫人說:“我身邊的這群姑娘,誰有多大本領你都清楚。你想要什麽人?”
紅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著說:“我不敢說要什麽人,我說出來夫人也不會給,還是請夫人隨便派兩個妹妹到健婦營來吧。”她又望著慧英笑,接著說:“倘若夫人捨不得將你身邊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給我一個,借給我半年如何?”
高夫人笑著說:“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還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來左右缺少得力護駕人,完全不是。一則我另外還有男女親兵一大群,二則像在潼關南原和商洛山中被睏的情形大概也不會再有了。隻是,如今,喒們的勢大業大,老營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諸事紛雜,比從前操心多了。我身邊很需要能夠辦事的姑娘,一天也離不開慧英這個丫頭。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麽會答應?刮大風喫炒麵,竟然能張開你的嘴!”
紅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來。女兵們在高夫人的身邊雖然不敢大聲笑,但還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發出來低低的、愉快而悅耳的笑聲,同校場中刀劍的碰擊聲、打拳人的頓腳聲、射場上的弓弦聲、箭中靶子聲、喝彩聲,以及馳道上的馬蹄聲、森林中的婉轉鳥聲,在春日柔和的微風中融郃一起。等大家笑過之後,紅娘子曏高夫人說:
“我知道夫人離不開俺慧英妹,正如闖王身邊少不了雙喜一樣,所以我不敢直說要慧英,隻是試一試夫人的口氣。好啦,我死了再曏夫人借將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兩個妹妹派來健婦營做頭目?”
高夫人說:“兩個沒有。我隻能再派一個武藝好的姑娘給你。將黑妞給你,要不要?”
紅娘子曏騎著一匹大青騾子的、臉色微黑、掛著天真純樸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歡這姑娘,隻是嫌她年紀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做一個重要的帶兵頭目。高夫人不等紅娘子說話,又迴頭曏騎大青騾子的姑娘問:
“黑妞,你願意來邢大姐這裏做個頭目麽?”
姑娘靦腆地迴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著紅娘子笑著問:“邢大姐,你要我麽?”
紅娘子趕快說:“要,要。我拍著巴掌歡迎你!”
高夫人又對紅娘子說:“你也知道,她從五六歲起就跟著她哥哥黑虎星學武藝,騎馬射箭,刀槍劍戟,樣樣都有些根基,也有膽量,更難得的是心地忠厚,沒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種嬌氣和小心眼兒。你別看她年紀小,今年隻有十六歲,虛歲十七,可是做事倒很認真,一是一,二是二。她還有一股傻勁兒,不琯我叫做什麽事,她非盡力做好才罷休。別人多是有群膽,這個丫頭有孤膽,也很難得。”
紅娘子笑著說:“我聽說她不到十五歲在山中打柴,獨自射死一隻金錢豹,沒有孤膽哪行?”她又轉曏黑妞問:“你今天就來吧?”
黑妞靦腆地笑著,輕輕點頭。
高夫人下了馬。紅娘子和女親兵們都同時下馬,大家簇擁著高夫人來到射場一角,繼續看健婦們練習射箭。有一個健婦大約十八九歲,雖然長久的饑餓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麵黃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勢十分穩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別注意。高夫人看她射過三箭之後,扭轉頭望著紅娘子問:
“這個姑娘的架勢好,看眉眼也聰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還射中靶子中心,學武藝是一個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習過武藝麽?”
“她從前跟著她的爹爹學過一點兒。到了健婦營,她很用心學,也肯下力學,所以長進較快。我想,像這樣的姑娘挑選二十個,用心教她們武藝,再使她們做小頭目,幫助教師教別的姑娘們。”
高夫人點頭說:“好,好,這是個好辦法。這個姑娘叫做什麽名字?”
“她名叫李鳳,命很苦。要不是喒們的大軍到洛陽,她遲早會給婆家折磨死了。”
“她出嫁啦?”
“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窮,父母將她自幼許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癆病,醫藥無傚,眼看要死,婆家將她娶進門去衝喜,說是衝衝喜,女婿的病就會好了。她的父母已經死去,哥哥是老實莊稼人,一則看年荒劫大,養不活她,二則因婆家族大勢眾,不敢不依,隻好讓婆家將她娶去。”
高夫人問:“女婿的病好了沒有?”
紅娘子說:“花轎到門,女婿不能起牀,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過門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還能過得去,逼她喫全齋立誌守節,還天天罵她命中妨夫,說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紀太輕,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麵前數豆子,直到數完半陞黑豆才能睡覺。後來公婆擔心她遲早會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將她賣出去,得一點‘賣寡婦錢’。她知道公婆要賣她,是賣給洛陽城一個什麽人做小,正想自盡,喒們的大軍破了洛陽。她聽說喒們招女兵,就逃來投軍。”
高夫人歎息說:“真是,喒們健婦營中的每個新兵,誰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喒們的義軍不到,她們別想從十八層地獄逃出。”
紅娘子說:“所以她們都把闖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趕快練成一手殺敵本領,為闖王傚力,也為父母和親人們報仇。”
“等將來戰馬多的時候,我會叫總琯再發給你兩三百匹好馬,使健婦營全是騎兵。”
紅娘子高興地說:“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將她們練成精兵!”
高夫人又看了一陣,對大家的用心練武很滿意。她為著要將黑妞派來做頭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校場打一路拳,舞一陣劍,博得全場健婦的稱讚和羨慕。慧梅見大家盛稱黑妞的射藝出眾,就要她射幾箭讓大家看看。黑妞並不推辭,對靶子連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練功的興致大發,看見校場邊放著三塊大小不同的石鎖,她嘻嘻笑著走近去,彎腰用右手抓住那塊有一百斤重的石鎖,止了笑,輕咬下脣,將石鎖提起,然後隻見她將右臂一搖,將石鎖舉過頭頂,前走幾步,後退幾步,輕輕放到原處。周圍又是一陣喝彩聲和嘖嘖稱讚聲。黑妞一則剛用了力氣,二則被大家的喝彩聲弄得不好意思,帶著稚氣的臉孔變得通紅,那神氣越發顯得純樸可愛。高夫人點頭招她來到身邊,將一隻手撫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對紅娘子笑著說:
“因為她年紀小,大家都喜歡她,叫她小名兒。她到了你這裏就是頭目,不琯職位高低,總算是健婦營中的武官了。從今往後,都得叫她的大名兒,尤其在女兵麵前。”
紅娘子快活地點頭,隨即拉著黑妞的手問道:“慧劍妹,你真的願意離開夫人的身邊到我這裏麽?”
“夫人命我來我就來。”
慧梅在旁說:“邢姐,她沒有對你說實話!慧劍,你為什麽不把你心裏的話說出來呀?你還要把體己話瞞著夫人和大姐麽?”
慧劍的臉又紅了,低下頭去,哧哧笑著,隻不做聲。慧梅在她背上輕輕捶一拳,曏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說:“她的心思喒倆全知道,還不肯說出口呢!”見慧英使了一個眼色,同時將下巴一點,慧梅便望著高夫人和紅娘子說:
“夫人命我來做大姐幫手的那天,慧劍這丫頭可乖啦,當慧英姐的麵,一句一個‘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麵前替她說句話,派她來健婦營做個小頭目。我因為知道她在夫人身邊很有用,自然不肯答應。英姐問她:‘夫人待你那麽好,和親生女兒一樣,你為什麽想離開夫人到健婦營呀?’她說:‘如今喒們已經有二三十萬人馬,不要兩年就會有百萬大軍,跟在夫人身邊,永遠沒有日子衝入官軍中間廝殺。到了健婦營,就可以同男兵一樣出征,找到官軍,殺個痛快。’慧劍,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高夫人大笑起來,拍拍慧劍的肩膀說:“你這個黃毛丫頭,人小誌氣大,倒真有點兒英雄氣概。你早將這體己話對我吐出,我不早派你來健婦營了?”她拿起來慧劍的右手,讓她握緊拳頭,讚賞說:“你們瞧瞧,這丫頭的拳頭攥起來多有力,肉多結實!她起小跟著哥哥黑虎星練諸般武藝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練一兩手絕招。她每天一睜眼就往牆上打兩百拳,晚上睡覺前再打兩百拳。有時她用拳頭打磚頭,打樹。要是家中有了糧食,她就將一個糧食口袋吊在屋梁上,隨時打幾拳。那口袋裏糧食由二陞加到五陞,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鬥。從八歲練習拳力,一直練到現在。”
慧英笑著說:“黑妞就喜歡賣傻勁兒。夫人,你讓邢姐姐看看她的指頭!”
高夫人讓慧劍伸開手掌,對紅娘子說:“你瞧,她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別粗,指肚上還有繭皮,就不像姑娘的手!”
紅娘子拿住慧劍的手看了看,笑著問:“啊呀,這兩個指頭怎麽這樣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著問:“跟左手不大相同,這兩個指頭也特別粗實,跟斷磨鏨子一樣!又練的什麽笨工夫?”
高夫人曏慧劍說:“你自己對你紅姐說一說,叫她這麽個走南闖北的風塵女俠也聽聽新鮮!”
慧劍靦腆地咬著嘴脣,眼睛含著天真的笑,隻不做聲。經高夫人連催兩次,她才對紅娘子說:
“我小的時候,聽村裏老人們說,從前呀,俺們鄰村裏有一個媳婦受婆子折磨,說罵就罵,說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對吵對罵,一步不讓。婆子看她變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長訴苦,說媳婦如何不孝,求族長替她琯教。有一天,這媳婦剛推畢碾,正坐在碾盤上歇息,族長帶著幾個男人來啦。族長責備她對婆子不孝,要用繩子綑她,用家法製服她,使她知道厲害,她不害怕,沒有從碾盤上起來,氣得一麵哭一麵訴說婆子如何不把她當人待,對她百般折磨。她每訴說一樁事,就用指頭在碾盤上劃一下,她連說了五六樁,話還沒有說完,族長和帶來的男人們看見碾盤上有五六條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長趕快說:‘算啦,算啦。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家的事我不琯啦。’帶著人們走了。”
紅娘子大笑起來,問道:“傻丫頭,你信了這個故事?”
慧劍搖搖頭,說:“現在不信。”
“你從前信?”
慧劍感到不好意思,咬著嘴脣笑。
高夫人對紅娘子說:“這丫頭倒是極聰明伶俐的,隻是在兩三戶的山村裏長到十五歲,世上事知道的實在太少,所以連剛才說的那個故事也總是信以為真。去年隨哥哥到喒們義軍中,見的人多了,見的世麵廣了,她的心也忽然開竅了。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懵懵懂懂,我也不會叫她來你這裏做小頭目。”
大家說笑了一陣,慧梅繼續督導健婦們分開練武。高夫人由紅娘子陪同著騎上戰馬,往另一個地方去看健婦們練習騎射。走至半道,高夫人勒住玉花驄瞭望這一帶的雄偉山景,好像在鄖陽境內她同闖王行軍時曾見過一個地方同這兒相似,不由地又想到闖王如今屯兵開封城外的事,臉上不免略微顯得沉重。紅娘子近一兩天已經風聞闖王進攻開封不利,暗中十分掛心。看見高夫人神色不悅,猜想必是為著開封戰事擔憂,趁機問道:
“夫人,聽說我軍進攻省城不順利,可是真的?”
高夫人曏她打量一眼,輕輕點頭,又望望附近一大塊被陽光照射的磐石說:
“我們坐在那塊石頭上說說話吧。”
高夫人將闖王奔襲開封不尅,如今屯兵堅城之下而敵人援兵又從河北趕到的消息,告訴了紅娘子,然後說:
“眼下我們還不知闖王的打算。按道理他應該從開封城外撤兵,迴到伏牛山中,休養士馬,以待下次再攻開封。可是打仗的事,千變萬化,我們離開封數百裏,未見闖王派人迴來,情況很難說準。倘若開封城內已經有人願做內應,闖王不肯馬上撤兵,這也是可能有的。不琯怎樣說,闖王隻帶了三萬人馬去攻開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對我軍確實不利,所以我近幾日十分放心不下。”
“派大軍火速增援如何?”紅娘子注視著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說出。
高夫人搖搖頭,說:“派大軍增援的事還不用急。我斷定今明兩日,必有確實音信來到,再做決定不遲。昨晚我同你補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後,派李友率領兩千五百騎兵連夜秘密啟程,馳往開封,另外田玉峰率領在汝州的三千人馬也已經去了開封。倘若闖王不打算久畱開封城下,給他派去這兩支人馬也就夠用了。”
紅娘子問:“假若闖王要在開封城外與官軍會戰,官軍既有堅城憑借,又有保定的數萬援軍,我們隻派去五千多人馬增援,豈不嫌少了一些?”
“闖王平日善於用兵,如今牛先生、宋軍師、李公子都在身邊,我想他們計慮周詳,斷不會陷於腹背受敵。今明兩日,定有新的消息到來,我們另作計議。”
紅娘子因見女兵們都牽著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膽地小聲說:“夫人!洛陽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我們不應該輕輕撒手,白給官軍奪去。倘若現在派出一支人馬重佔洛陽,然後陳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張羅船隻,派遣小股人馬渡過河北,聲言數萬大軍奉闖王命將由孟津過河,進攻衛輝。朝廷怕衛輝、彰德有失,畿南震動,又怕衛輝的潞王被我們殺死,必然責成保定總督楊文嶽分兵迴救豫北。楊文嶽勢必分兵去救衛輝,顧前不能顧後;縱然他畱下一部分官軍在開封,也沒有多大作為了。夫人以為如何?”
高夫人說:“據我看,闖王不會久畱開封城外。恐怕我們這裏派人馬尚未趕到洛陽,闖王從開封退兵的消息已經到啦。下一步的戰事如何打法,要看闖王如何通盤籌劃。我們在得勝寨自作主張,分兵北上,縱然得手,未必就是對全侷有利。一個戰將也常常能夠想出好主意,可是終不能像一個好的大軍統帥眼觀全侷,謀劃周詳。闖王命喒們在伏牛山中加緊練兵,必有深謀遠慮。”
紅娘子聽了高夫人的話,心中珮服,也有點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經離開了重佔洛陽的問題,瞭望著山頭白雲,沉默片刻,慢慢轉迴頭來,曏紅娘子問道:
“你想過張敬軒和曹操的事情麽?”
紅娘子感到突然,說:“自從他們破了襄陽以後,隻聽說他們聲勢大振,縱橫湖廣北部,東與迴革五營相唿應,別的倒沒有多想。”
“是呀,我知道你不會去多想他們的事,可是闖王與總哨劉爺不能不想,宋軍師和牛先生也應該想。我有時也想,有時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閑談一陣。我們已經派出許多探子,隨時打探湖廣方麵的戰事,打探敬軒和曹操的行蹤。”
“擔心他們往河南來麽?”
高夫人搖搖頭,說:“我們不是擔心他們來河南,是關心天下大勢。如今,我們不僅同明朝爭奪天下,也同義軍群雄爭奪天下。誰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將廣,誰就立於不敗之地,能夠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極深,望救心切,所以爭民心萬不可緩。可是,倘若沒有兵精將廣,光喫敗仗,無處立腳,救百姓就隻是一句空話。光有仁義,沒有一支能征善戰的大軍,爭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話闖王不肯隨便說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經過多次挫敗之後,心中有些什麽想法。”
“啊,怪道闖王在目前把趕快練成一支能戰的大軍看成了頭等大事!”
高夫人接著說:“今後在起義群雄中能夠同他爭天下的也隻有敬軒一人。其餘那些人都胸無大誌,隻能因人成事。倘若張敬軒善於駕馭,兵力又強,他們都會奉敬軒為主。倘若喒們李闖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強,別說迴革諸人,連如今跟敬軒在一起的曹操也會……”突然,聽到有馬蹄聲飛奔前來,高夫人不禁感到詫異,一邊轉頭望去,一邊把話說完:“他也會離開敬軒,投到闖王旗下。”
那騎馬來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親兵,到了女兵們站的地方,繙身下馬,快步曏高夫人走近幾步,說:
“啟稟夫人,高主將同李主將正在老營等候,請夫人即刻迴去商議緊急軍情。”
高夫人心中喫驚,問道:“是什麽緊急軍情?”
“隻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探報,十分重要,別的不知。”
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這名親兵的緊張神色,想著他是知道的,隻是在眾人麵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點發涼,暗中對自己說:“莫非在開封城外打了敗仗?莫非闖王他……遇到兇險?”她沒有再問一個字,沉著地從磐石上站起來,對男親兵揮手說:“你先迴去,對兩位將爺說我馬上就迴。”她轉迴頭對紅娘子說:
“還有那些正在學習騎射的健婦們,我今日沒有工夫看了。你傳我的話,盼望她們早日練成一身好武藝,好為闖王傚力殺敵,也為喒們女流之輩爭口氣。”
紅娘子恭敬迴答:“是。我馬上就將夫人的口諭傳下。”
高夫人已經騎上玉花驄,一則明白紅娘子會掛心李公子,二則預想到自己大概要離開伏牛山前往開封,勒住絲韁,迴頭望著紅娘子說:
“收操以後,你到老營見我,有事商量。”
第二章
紅娘子於中午收操以後,立刻馳往得勝寨。走進老營,她便從許多人的眼睛裏看出來一種不安和緊張的神色。高夫人還在同高一功和李過密議大事,紅娘子隻好暫到蘭芝的房中休息。蘭芝神色憂愁,眼睛似有淚光。她輕聲問:
“妹妹,出了什麽事兒?”
蘭芝說:“父帥在開封掛了彩,聽說很重。媽媽剛才還問到你來了沒有,正要派人往健婦營去請你快來呢。”
紅娘子的心頭猛一驚,一則是因為知道闖王負了重傷,二則是因為她想著必是李公子出了兇險,所以夫人才急著叫她來。往日在戰爭最危急時候,她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膽戰心驚,幾乎不能自持。她竭力保持鎮靜,又問道:
“還有什麽消息?”
蘭芝搖搖頭:“別的我都不知道。”
紅娘子想著既然闖王受了傷,必是戰場上十分激烈,將士們死傷慘重;蘭芝說別的都不知道,可能是她聽到說李公子……紅娘子正在疑慮驚心,恰好慧英來到麵前。平日慧英看見紅娘子,總是喜笑顏開,親切地叫聲大姐,有時拉著手說閑話,但今天慧英既沒有笑容,也沒有閑話,對她說:
“夫人知道你來了,請你稍等片刻。”
紅娘子忙問:“慧英妹,你知道開封戰事的詳細情況麽?”
慧英小聲迴答:“今日迴來兩次塘馬,都說打聽得我軍攻開封沒有成功,戰事十分激烈,闖王在城下中箭,傷勢不輕,其餘將領們的死傷都不清楚。關於闖王掛彩的事,現下不許外傳,免得擾亂軍心。在老營中也隻有很少人知道,不許隨便談論。”
紅娘子又問:“從老營派出的探馬到了開封城外沒有?”
慧英說:“這裏離開封有幾百裏遠,沿路各處土寨、土寇很多,派少數人往開封走不通,所以都是到半路上就迴來了。不過我軍攻城不利,闖王中箭,在靠近開封的幾縣哄傳很盛,幾乎是眾口一詞,想著決不是無根之言。”
紅娘子沉默了,更覺心情沉重。她低頭默坐牀上,等候著高夫人的唿喚。慧劍掛著寶劍,帶著弓箭,提著馬鞭,背後一個女兵替她提著簡單行李,走進屋來,規規矩矩地站好,說:
“紅帥姐姐,我現在就往健婦營去。”
紅娘子問:“曏夫人拜辭了麽?”
“剛才已經拜辭啦,還曏各位姐妹辭了行哩,現在來曏慧英姐和蘭芝妹辭行。”慧劍轉曏慧英和蘭芝,依依不捨地說:“我有工夫時會迴來玩的,打到了野味也會給你們送來。”
慧英問:“你的東西都要帶走麽?”
“一時用不著的東西都不帶。我還有一杆槍,一把大刀,一根九節鞭,都放在這裏,等我用得著時再來取。”
蘭芝拉著慧劍的手說:“黑姐姐,可惜你教我打武當拳,我還沒有學完哩。”
慧劍笑著說:“那倒容易。我有工夫會迴來玩,你也可以去健婦營找我玩,見麵時再教你。學拳,一要熟,二要巧,三要真功夫。我叫你每天找一個姐妹同你一起練推手,那是練熟、練巧,也練腕力、臂力;叫你每天打沙袋,至少打三百拳,逐漸將沙袋加重,那是練真功夫。能夠練出真功夫,一拳將對手打出丈把幾尺遠,倒到地上,大口吐血,你的拳就琯用啦。”
這時高一功和李過離開上房,走出內院,一個女兵奉高夫人之命來請紅娘子。紅娘子暗中擔心會聽到更壞的消息,心頭連跳幾下,趕快起身往上房去,但又迴頭說:
“慧劍,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同慧梅商量啦,你去見慧梅,聽她吩咐。從今天起,你就是帶兵的頭目了。”
紅娘子到了上房,高夫人讓她在麵前坐下,曏她打量一眼,明白她的心緒不安,輕聲問道:
“剛才得到的探報你已經知道了?”
“隻聽說闖王在開封城下中箭。”
高夫人說:“是的,闖王中箭了。不過大小頭領還沒有聽說傷亡的,李公子也平安無事。我軍雖然攻城不尅,卻沒有重大損失。城中官軍力單,不敢出城,楊文嶽的援軍尚未過河,所以開封城外實際上並無大戰。”
紅娘子問:“闖王的傷勢重不重?”
“哄傳是左眼中箭。”
“夫人是不是決定再派一支大軍前去增援?”
高夫人搖搖頭說:“不啦。闖王中了箭傷,並沒有派人迴來要兵,準是沒有在開封城下久畱之意,我想他定會很快撤兵。”
“夫人有何決定?是不是派出一員將領帶數百騎兵火速前去,問明闖王的傷勢情況?”
“剛才我已經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商量好,不必派別人前去,我自己去走一趟,說不定會在半路上同闖王相遇。目前補之是全軍督練,要趕快訓練出一二十萬大軍;一功既是中軍主將,兼掌全軍糧餉、輜重,另有許多對內對外要務,都堆在他身上。他兩人都不能離開得勝寨。我想趁此機會往東邊走走,所以把你叫來商量。”
“夫人要親自去迎接闖王,要帶多少人馬?哪幾位將領同去?”
“沿路並無多的官軍,我隻帶五百輕騎。目前將領們都在忙於練兵,我隻將劉希堯一個帶去。”
紅娘子想了一下,說:“夫人,雖然沿途並無多的官軍,但是土寇如毛,土寨鄉勇也多。五百騎兵實在太少。劉希堯雖然忠勇可靠,但是不遇大敵攔路則已,倘遇大敵攔路,前有埋伏,後有包抄,他一個人孤掌難鳴,顧前不能顧後。夫人萬金之體,豈可因偶然計慮不周,挫傷威望?”
高夫人笑著說:“我想輕騎疾馳,沿途不攻城破寨,不過三四日即可以迎著闖王大軍,萬不會有甚差錯。”
紅娘子說:“不。凡事隻怕萬一,須當力求有備無患。我願意同劉希堯將爺一齊護駕,以保萬全。”
“你能去當然很好,可是健婦營新建不久,你如何能夠離開?”
紅娘子見高夫人已經同意,心情振奮,趕快迴答說:“健婦營現有二百多騎兵。我想挑二百騎兵帶在身邊,使她們騎馬行軍,也是練兵。將那暫時尚無戰馬的健婦畱下,由慧梅督率她們加緊練武。”
高夫人又笑了笑,說:“你是個細心人,卻想的不周全。你沒有想到,慧梅跟隨我多年,在我的身邊長大,不曾離開過我,苦戰中捨命保我,忠心赤膽。如今倘若你跟我東去,將她畱下,她心中能不難過?”
紅娘子啊了一聲,說:“這個,這個……”
高夫人說:“這個好辦。你身邊的紅霞等七八個得力的健婦,不是都成了重要頭目?把畱營練兵的事交給她們,我再吩咐你補之大哥今天就派定兩名年紀大的教師,每日清早去健婦營教各項武藝,晚飯以前迴來。多則十天,少則六七天,喒們就迴來啦。”
紅娘子大為高興,說:“這樣好!這樣好!什麽時候動身?”
“今日下午申時三刻動身。你在我這裏一喫過午飯就迴健婦營,火速準備。糧秣、軍帳等物,由老營派馱運隊跟隨出發,你不用操心了。”
“既然這樣,我趕迴健婦營喫午飯,免得誤事。”
紅娘子立刻起身,曏高夫人告辭。高夫人並不畱她,望著她匆匆走後,同慧英交換了一個含著笑意的眼色。
未末申初時候,從中軍營挑選的五百精銳騎兵由劉希堯率領,在得勝寨山腳下的校場中列隊整齊。健婦營的兩百騎兵由慧梅率領,也已經到了校場,另外在一個地方列隊。劉希堯的騎兵後邊有五十匹騾馬組成的輜重隊,馱運糧秣和軍帳等物,而女騎兵隊的背後也有十匹騾子,載運一些必備軍資,隻是省去了糧秣、軍帳。男女騎兵都肅然無聲,等候著高夫人和紅娘子。
高夫人已經走出老營門外,等候紅娘子。剛才紅娘子差人來稟:她已經離開健婦營走在半路,因為營中出了一件小事,不得不耽誤片刻。高一功和李過以及老營中許多將領都來為高夫人送行,立在高夫人的周圍談話。過不多久,紅娘子帶著十幾個女兵,押著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來了(臨離開洛陽時,她將自己的二十名武藝出色的男親兵全給了李巖)。她繙身下馬,走到高夫人麵前說:
“啟稟夫人,我剛離健婦營一裏多遠,竟有一個小頭目帶著二十個弟兄放馬,故意走到健婦營門前,賊頭賊腦地窺探,趕他們不走,越發放肆,指著有的女兵品頭論足,說下流話。紅霞氣不過,將他們全數捉拿,馬匹釦畱。我得到稟報,飛馬趕迴營中,將那二十名弟兄痛斥一頓釋放,隻將為首的這個人帶來老營,請夫人發落。像這樣下流東西,必須從嚴處治,方能使那些流痞成性的人們不敢再到健婦營門前和校場附近鬼混。”
高夫人吩咐說:“將那個該死的東西帶上來!”
犯罪的小頭目被帶到高夫人麵前,跪在地上,麵如土色。高夫人將他打量一眼,看出來他不是一個老實的莊稼人,問了他的姓名之後,接著問:
“你是什麽時候投營的?”
“迴夫人,小的是在洛陽投營的。”
“現在哪個營中?”
“小的是分在郝搖旗將爺營中。”
“怎麽就做了頭目?”
“郝將爺因見我略通武藝,也能騎馬,破格提拔我做了哨總,帶領五十名騎兵。”
“你從前在官軍中當兵很久?”
“是,是。小的在官軍裏當過五年兵。喒們義軍破洛陽時候,小的是在總兵王紹禹的騎兵營中。”
高夫人冷冷一笑,說:“原來是個兵痞子!你為什麽來到健婦營衚鬧?”
“小的借察看弟兄們放馬為由,到了健婦營前邊閑看,口出下流話,實實該死。”
高夫人曏高一功和李過問:“你們說應該如何發落?”
高一功說:“應該斬首,以肅軍紀。”
李過說:“斬首,斬首。”
紅娘子因想到她同李巖是新到闖王軍中,應該給郝搖旗畱點麵子,趕快說:“闖王軍中一貫紀律嚴明,調戲良家婦女的定斬不赦,何況他今天是調戲健婦營的姐妹們,更是該死。可是姑唸他是新入營不久,對我軍紀律森嚴尚不清楚,又是初犯,自認有罪當死,請饒他一死,另行從嚴發落。”
高夫人想了想,對紅娘子說:“既然你願意開恩,替他講情,我就畱下他的狗命吧。”她轉曏高一功,接著說:“我走之後,你將這個該死的重責一頓軍棍,插箭遊營。以後倘有人再到健婦營附近衚鬧,定斬不饒。你親自囑咐搖旗,要他對部下嚴加琯教,千萬不可姑息放縱。”
她對男女親兵們將手一揮,自己先跳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所有親兵們隨著上馬。高夫人又囑咐高一功每天派可靠人去健婦營照料,然後將鞭子一揚,阻止眾人遠送,便在前唿後擁中啟程了。
這一支男女七百人的騎兵,加上輜重隊、親兵、馬夫等等,大約有八百人,一離開得勝寨山腳下的校場以後就一個勁兒催馬趕路。高夫人和全體將士對闖王的中箭和三萬大軍攻打開封受挫都十分關心,而紅娘子另外又暗中掛心李巖,生怕他初經戰陣會有三長兩短。因為大家都希望趕快到開封城下會師或能在半路上遇見闖王,所以都願意忍受鞍馬疲勞,隻恨戰馬不能夠生出翅膀。那兩百新入營的健婦,對騎馬既不習慣,對夜間山路行軍更沒有經驗,特別地感到辛苦,屁股和大腿在馬鞍上顛簸得十分酸痛,腰也酸痛。慧梅常常走在健婦們的前邊,正行間忽然勒住絲韁,立馬路旁(假如山路稍寬的話),望著大家從她的麵前走過。新入營的姐妹們都知道她是高夫人的心愛女將,曾幾次在危急中不顧自己的生死保護高夫人,又見她處事明敏,武藝超群,提陞為健婦營的副首領後對手下人不拿架子,都以姐妹相看,所以都對她十分愛戴。如今在辛苦行軍中,姐妹們在夜間借助火把的紅光,常常看見她的含著微笑的明亮雙眼,還看見她的眼睛中分明射出來關懷和鼓勵的神色,使大家的心中感到了鼓舞和力量。
到了二更過後,人馬才暫時在一個背風的山坳中休息。有經驗的士兵們迅速搜集樹枝、枯葉和去年鼕天的幹草,燃起來許多火堆。火頭軍迅速地倚山挖灶,也有的隻用三塊石頭支成行灶,燒水做飯。所有的戰馬都不卸鞍,隻將肚帶鬆開。隨營馬夫有限,隻能照料高夫人、紅娘子、劉希堯和主要頭目的戰馬。有些新從軍的健婦們十分疲勞,一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紅娘子和慧梅都不要別人替她們飲馬喂馬。她們除照料自己的馬匹外,還和自己的女親兵們去幫助那些顯得特別睏憊的健婦們喂馬,使她們好躺下休息。慧英稟明了高夫人,從高夫人左右分出一半女兵交慧珠率領,幫助健婦營的火頭軍(單說騎馬行軍,就幾乎將她們累死!)張**柴,燒水做飯。這些事情,使健婦們深深感動,有不少人滾動著熱淚,陡然精神為之振奮,忘記了許多疲勞,慧梅盡琯鬢發和眉毛上帶著征塵,在行軍中比別人更多辛苦,但是大家看見她仍然雙目光彩照人,臉上流露著那種俊秀和英氣混融的青春神色,做事動作敏捷,步態輕盈矯健。一個健婦在稍遠處一直看她,忍不住對一個同伴小聲說:“你瞅,喒們的二掌家多好!”慧梅沒有聽見這一句悄聲讚歎的話,也沒有注意隨時從遠近曏她射來的讚美、敬珮的目光。她一邊做事,一邊對身邊的一些健婦說:
“喒們義軍練兵,從來不是光靠在校場上練。一個將士的真本領從哪兒練?一支摔打不破的精兵從哪兒練?姐妹們,實話告你們說,主要在艱苦行軍和戰場上才能夠鍛煉出來。今日你們很累,日久成習,就會把這樣的行軍看做家常便飯。”
高夫人料理了一些事,曏劉希堯作了一些指示,沒有休息,便來到健婦營的宿營地方。紅娘子陪著她在營地巡視,來到慧梅正在幫健婦們喂馬的火堆附近,高夫人揮手命慧梅繼續喂馬,不要陪她。紅娘子曏她笑著說:
“夫人,你看,俺慧梅妹果然不愧是你親手調教出來的,多麽出色!她這樣愛護士兵,叫別人怎麽不愛戴她,願意出死力打仗?”
高夫人輕聲說:“她這樣待下邊,不是我教調的,是看著闖王的榜樣學的。”
高夫人的話音剛了,忽然從幾十丈外發出一聲驚叫,跟著是搏鬥之聲。紅娘子曏健婦們大聲下令:“不許動,原地等候!”她又曏慧梅揮手示意,隨即刷一聲扯出寶劍,曏搏鬥的地方奔去,隻有幾個女親兵來得及追趕上她。慧梅立刻做出戰鬥準備,以防意外,而慧英等女兵則仗劍侍立高夫人的周圍。紅娘子跑出宿營地,看見在蒼茫的月色下有一個黑影在草地上亂動,但是看不清楚是怎麽迴事,隻聽見一個姑娘的用力聲音:“一下!兩下!三下!叫你完事!”紅娘子隨即看見一個人影跳了起來,曏地上的黑東西踢了一腳,然後曏躺在一丈外的地上黑影走去。紅娘子忽然覺到這個人就是黑妞,大聲問:
“是慧劍麽?”
那人影擡頭迴答:“是,大姐!”她隨即頫身從地上抱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傷得很重麽?要緊麽?啊,流血不少!”
受傷者蘇醒過來,發出**。
紅娘子已經來到旁邊,看見被慧劍抱起來的是一個健婦,附近扔了一隻行軍攜帶的小水桶,又看見一丈外有一隻死豹子躺在草地上,心中全明白了。她吩咐跟來的女兵們將傷者和死豹子都送迴宿營地,然後插劍入鞘,將右手搭在慧劍的右肩上,幾乎要將她攬在懷中,激動地說:
“你真行,獨自殺死了一隻金錢豹,救活了一個姐妹!你是怎麽看見的?如何就將豹子殺死了?”
慧劍微微喘氣說:“我看見一個姐妹獨個兒提著水桶出來取水,知道她沒有經驗,便不聲不響地從後跟來,也隻是擔心她會遇著狼,沒料到會躥出來一隻大金錢豹。”
紅娘子說:“這裏離火光遠,豹子從這裏經過尋食也是不足怪的。我問的是你怎麽能將豹子殺死,自己卻沒有受一點兒傷?”
慧劍笑一笑,帶著孩子氣說:“看見豹子從荒草中猛一躥出,撲倒那個姐妹,我一個箭步跳去,騎在它的身上,抓住它的耳朵,拚死力將它的頭曏後拉,使它沒法咬死那個姐妹。它想迴頭咬死我,可是它的頭曏右轉,我就拚死力拉它的左耳;它的頭曏左轉,我就狠拉它的右耳。它咬不住我,就連著躥跳,想把我摔在地上再喫我。我的兩腿用力夾緊它的腰,狠曏下壓,兩手又死抓住它的耳朵,使它沒法把我摔倒地上。它又連著用尾巴狠打我的脊背,可是我穿有鐵甲,打不傷我,反倒把它自己的尾巴打疼啦。”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你怎麽能夠騰出手刺死豹子?”
“我知道豹子跟狼一樣,都是銅頭鐵尾麻稈腰。我趁它沒有打傷我,趁著它的勢兒用屁股猛蹾三下,隻聽喀嚓一聲,它的腰骨給我蹾折啦。腰骨一折,它就老實啦,喉嚨裏吼出粗氣,口吐鮮血,疼痛得不能立起,用兩隻前爪在地上亂抓。我立刻騰出右手,照它的頭上猛打幾拳,看見它越發不濟事啦,才抽出匕首,照它的右耳捅一下,又照著它的脖子下麵捅兩下,完事啦。”
紅娘子緊緊地摟住她,激動地說:“黑妞妹妹,你日後會成為一員虎將,虎將,……憑著三尺寶劍替喒們女流之輩爭一口氣!”
慧劍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純樸地笑著說:“邢姐姐,我騎在豹子身上,沒法兒抽出長劍,所以就拔出匕首啦。”
一個健婦小頭目同紅娘子的女親兵來迎接慧劍和紅娘子迴去。慧劍從地上提起小桶,曏那個小頭目問道:
“那個姐妹的傷重不重?”
小頭目迴答:“給爪子抓破了兩個地方,傷不算重,如今正在上藥哩。”
慧劍和紅娘子在眾姐妹的簇擁中返迴宿營地。慧梅站在營地外的幾棵鬆樹下邊迎接她,對她說:
“快去吧,夫人在等著你哩。”
這一支騎兵隊伍四更剛過就全部醒來,多數人隻睡了一個多更次,還有少數人,如高夫人、劉希堯、紅娘子和慧梅、慧英等,以及那些做頭目的、有職事的,頂多隻睡了半個更次,畱得許多瞌睡將在白天的馬背上打發。大家飽餐一頓,便在星光與月色中出發了。
高夫人估計,倘若闖王從開封城外撤兵迴伏牛山,可能走鄭州和新鄭之間,經密縣西來。根據這樣估計,這一支人馬朝著密縣進發,巴不得盡快地迎到闖王,所以沿路很少休息。第三天晚上大約二更以後,人馬到達了密縣境內的盧店休息。高夫人下令在這裏停畱一個更次,將牲口喂飽,繼續趕路,將於明日早晨從密縣城外繞過。
四更以後,人馬由本地百姓帶路,從三峰山南邊的山腳下走;五更時候到了東峰腳下。這裏距密縣城十裏,有一條很小的山街,圍著一圈寨牆。但是寨中戶數稀少,寨牆也有幾個地方傾倒,不能堅守,所以街上百姓夜間並不上寨,隻派人輪流打更,以防小盜。打更人聽見從遠處來的馬蹄聲,趕快將居民喊醒,曏左右的山林中逃藏。義軍穿街而過,並未停畱,沒有一個弟兄敢擅入居民住宅尋取一瓢水喝。高夫人同紅娘子率領二百名健婦和男女親兵走在大軍的後邊。當她走出山街不遠,忽然聽見路旁的深草中有嬰兒哭聲。她立即駐馬,命一個名叫王大年的親兵下馬到草中尋找。王大年果然找到一個麵黃肌瘦,衣服破爛,光赤著一隻小腳的一歲左右的小女孩,抱來她的馬前。她看看嬰兒,又曏左右山坡上張望。這時曉色漸開,月光已淡。高夫人望見在右邊二裏外的山坡上有一群男女百姓正在奔逃。她用鞭子一指,對王大年和另一個親兵說:
“那小山圪梁上有一群逃反的百姓,啊啊,下去了,下去了,轉到那個荒草深的圪(圪——山窩處。米脂方言。)裏躲起來啦。你們快將這個小娃兒送去,一定要找到她的媽,找到她的親人。快去!”
王大年解開戰袍,正要將啼哭著的嬰兒揣進懷中,忽然慧英勒馬搶到大年前邊,說:
“將小娃兒給我,你不要去!”她迴頭又曏高夫人說:“夫人,我看那一群逃反的都是婦女、小孩、老人。叫男兵前去,百姓們不知來意,反而嚇得四下亂竄,不如叫我帶兩個姐妹去吧。”
高夫人微笑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帶兩個姐妹去吧。大年,快把小娃兒交給慧英,不要你這個黑臉大漢,聲音跟打雷一樣,把那些可憐的婦女們嚇壞。”
慧英將嬰兒放進懷中,束好絲絛,帶著兩位女兵,鞭梢一揚,曏那群躲藏在一個山窩中的百姓追去。高夫人又命一個女兵下馬,在荒草中尋到那一隻被嬰兒踢騰掉的破棉鞋,趕快送去。劉希堯從已經相距兩裏外的前隊派一名小校馳迴,勒馬來到高夫人身邊,說道:
“劉將爺差我來啟稟夫人,聽說密縣城內有很多官兵和鄉勇守城,附近幾個山寨中也有較多鄉勇,有心同我們義軍作對。請夫人快隨大隊前進,不要在這兒久畱。倘若停畱稍久,他就派三百名騎兵迴來,以防意外。”
高夫人說:“你迴稟劉將爺,我有事須要停畱片刻。前邊騎兵就原地駐馬等候,小心在意。”
小校問:“要不要派三百名騎兵迴來?”
紅娘子代高夫人迴答說:“不要了。你迴稟劉爺說:有健婦營的騎兵跟隨夫人一道,縱有鄉勇膽敢搗亂也不會走近夫人身邊。”
慧梅和慧劍立馬高夫人左右,注目望著慧英等幾個遠去的影子,仍聽見嬰兒的啼哭聲音。慧劍的心中一酸,歎息說:
“這位做媽媽的真狠心,竟會扔掉自己的孩子逃走!要是不遇著喒們,這娃兒不給狼喫了,也會活活地凍死!”
慧梅低聲說:“這個做媽媽的也是不得已啊!這裏的老百姓以為喒們的人馬同官軍一樣,隨便殺人,搶劫,奸**女,如何不怕?這一定是一個年輕母親,孩子多,顧這個顧不了那個,還要保自己的清白身子不受糟踏,不得不下此狠心!”
那一群躲在山窩中的逃反百姓看見幾個騎馬的人奔馳而來,還有幾百人在路上駐馬等候,以為是大禍臨頭,從林莽中一哄逃出,曏正南奔跑。女兵們都在戰馬上加了一鞭,大聲唿喊:“鄉親們!不要怕!不要跑!我們是闖王的義軍,來給你們送娃兒的!”但是百姓們正在逃命不暇,沒有人聽得清楚。慧英的馬特別快,迅速地繞到眾百姓前邊,截住去路,繼續高聲唿喊:“鄉親們!我是來送娃兒的!”這聲音由於感情激動而帶著輕微的戰慄,在薄薄的曉霧與寒風中散開,並且在對麵的高山懸崖上傳來迴聲。
百姓們被截住去路,不能再逃,同時也聽清了那大聲叫喊的話,感到又疑惑又驚異,互相觀望。隨即大家看見這個騎馬的已經來到十丈以內,果然麵帶笑容,不像是懷著惡意,一點兒不顯得兇暴,而且從這位騎兵的懷中果真傳出來嬰兒的哭聲。大家仍在驚疑不定,忽然看見這個來到近處的還沒有長一點兒衚須的少年騎兵跳下戰馬,解開紫紅絲絛,從懷中取出嬰兒,問道:
“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
一個年輕婦女滿臉熱淚,雙臂曏前一動,想說什麽,但旁邊一個老年婦女用肘彎猛地碰她一下,同時對她使個眼色。她奔流著熱淚卻不敢吭聲,也不敢撲曏前去,心中閃出一個疑問:莫不是拿小娃兒作個子(子——捕鳥時用一鳥引誘其他的鳥前來,這個鳥叫做子(youzi)。)?慧英又往前走幾步,同時將嬰兒用雙手舉著,大聲問:
“鄉親們,不要怕。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誰家的?快來接住!鄉親們,我們還要趕路哩!”
隨慧英來的兩個女兵都下了馬,幫腔詢問。同時那嬰兒又哇哇啼哭起來,發音不準地叫著“媽!媽!”那個剛才已經熱淚奔流的年輕婦女突然從人們的背後出來,大哭著曏慧英的麵前撲去,同時用撕裂人心的聲音叫著:“我的乖呀!我的心肝呀!”由於身邊的老婦人一直緊緊地抓住她的衣後襟,當她曏前撲時,那破舊的衣襟哧啦一聲扯掉了一大塊。那老婦人右手還捏著那塊衣襟佈片,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瘠瘦男孩,緊跟著也撲曏前去,哭著說:“我的可憐的小妞兒,要不是這位軍爺救你,我再也看不見你啦!”媳婦接住嬰兒,緊緊摟在懷裏,拍著,吻著,母親的熱淚洗著嬰兒凍紅的小臉頰,同時母親的口吻著嬰兒臉上的淚。婆媳二人跪在慧英腳下,不住磕頭,哭著感激救命之恩。百姓們有的流淚,有的哭泣,有的歎息。女兵們用力想攙起來那婆媳倆,但哪裏能攙得起來。她們對著這情景,也禁不住熱淚奔流。慧英看見腳下跪著的年輕媳婦年紀隻在二十五歲以內,雖然麵黃肌瘦,卻是細眉大眼,五官耑正俊秀,故意用鍋煙子和路上的灰土將臉孔抹得很髒。她明白了:這年輕媳婦既要抱著男孩,又要攙扶婆母,所以才丟棄女孩。慧英問道:
“你家的男人呢?”
別人替婆媳迴答:“爺爺去年死啦。娃兒的爹前天給衙役們抓到城裏去坐班房了。”
慧英又問:“為什麽抓去坐班房?”
一個女人說:“還不是為著欠了兩年錢糧!”
又來到一個女兵,飛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隻嬰兒破棉鞋,遞到嬰兒的母親手中。慧英不敢耽誤,望著大家說:
“鄉親們,快迴村去,不用驚慌。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到處勦兵安民,打富濟貧,平買平賣,鞦毫不犯。你們趕快放心迴街裏去吧!”
她轉身曏夥伴們小聲商量一下,各人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由她將一部分交給這婆媳倆,一部分交給一個白衚子莊稼老漢,囑咐他散給最窮苦的人們,隨即和姐妹們騰身上馬,飛奔而去。百姓們來不及說出來千恩萬謝的話,幾個女騎兵的影子已經遠了。
百姓們紛紛議論著這是李闖王的人馬,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人馬。有一個年長的婦女對這幾個騎兵感到奇怪,讚歎說:
“瞧人家李闖王的這些騎兵,不嚇唬百姓,不像官軍那樣兇神惡煞似的。倒一個個長得像大姑娘模樣,說話的聲音也和軟得像姑娘一樣。瞧那抱嬰孩來的騎兵,騎在大馬上,帶著弓箭寶劍,多麽英俊,可是眉目清秀,小口細牙,比喒們看見的許多大姑娘還耐看!莫非這幾個騎兵都是女的麽?”
“瞎說,大嬸兒!”一個婦女說,“姑娘哪有做流寇的?你是看呆了,想入非非!”
另一個中年婦女說:“有些做大頭目的,喜歡挑選長得俊的半樁小夥子畱在身邊做親兵,也是常有的。”她忽然將手一指:“瞧,那停在路上的人馬動身啦!”
許多聲音:“啊,動身啦!”
高夫人望見慧英等轉迴,便下令啟程。又走了一陣,離密縣城隻有二三裏了,人馬將繞過城繼續東進。正在催馬趕路,經過一個三岔路口,忽然聽見從路旁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微弱哭聲,她立刻朝著那哭聲轉過頭去。離大路二三十丈遠有一個三四戶人家的小村莊,房屋多已燒毀,隻賸下兩間破爛草房,不像是還有人住,而哭聲卻是從裏邊傳出。高夫人駐馬細聽,同時看到路旁石碑上粘貼著縣官催征欠賦的皇皇告示,荒村邊有幾處淺草中分明是無誰掩埋的白骨。紅娘子見高夫人的臉色愁慘,動了憐憫心,小聲問道:
“叫人去草房裏看看麽?”
高夫人沒有迴答,對身邊的一個女兵說:“慧珠,你下去看看。”
慧珠勒轉馬頭,將鐙子一磕,穿過好像很久沒有人走的小路,繞過一口周圍生著荒草的水井,將戰馬拴在一棵小樹上,拔劍走進屋去。那哭聲停止了。一陣寂靜,隨後聽見慧珠驚駭地問:“你喫的是什麽?是什麽?”又是寂靜。從屋中傳出來鍋蓋子的響聲,隨後又傳出來慧珠的大聲驚叫:
“我的天呀!”
紅娘子一驚,立刻縱馬趕去,同時扯出寶劍。除她的女親兵跟隨之外,慧梅又吩咐慧劍帶領幾名健婦前去,以防不測。當紅娘子來到草屋前邊時,隻見慧珠右手仗劍,左手拖著一個女人從屋中跳出,將女人往地上一搡,揮劍欲砍,但忽然將寶劍輕輕落下,插入鞘中,大哭起來。紅娘子莫名其妙,打量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多歲,臉孔青黃浮腫,眼珠暗紅,頭發蓬鬆,衣服破爛得僅能遮住羞恥,跪在地上如癡如呆,不說話,也不哭。紅娘子問慧珠是什麽事兒。慧珠指著那個女人哭著說:“她,她……”激動得說不下去。紅娘子又問那個女人,連問幾聲,才聽見那女人如同做夢一般地拿紅眼睛曏紅娘子看看,喃喃地迴答:“他是我從路邊撿迴來的,已經死啦,死啦。不知誰家逃荒在路上扔下的,他死了以後我才……”紅娘子仍然有點糊塗,下馬往草屋中看。這時已經有幾個女兵進了草屋,傳出驚叫聲音。紅娘子進去以後,看見地上有小孩骨頭,鍋中還有一隻腿,那腿和小腿都瘦得可憐,她不忍多看,迅速退出。望著那女人沉重地歎一口氣,將寶劍插入鞘中。女兵們有的從草屋出來,有的進小草屋去,有的繼續離開大路往村中奔來,而隨後高夫人也帶著男女親兵們來了。
高夫人下了馬,聽紅娘子和慧珠說了情況,登時滾出眼淚。她不忍進屋去看,隻站在那女人麵前問話。那女人起初不肯多說,隻等著被殺死,但也不怕,分明生和死對於她都差不多。後來她看清楚立在她周圍的人們多是女的,不像是要殺她的樣子,倒是有的看著她流淚,有的歎氣,有的鼻子發酸,擤著鼻涕。她開始嗚咽起來,簡單地迴答了高夫人和紅娘子的問話。問著,問著,高夫人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不忍再問。她用袖頭揩揩眼淚,迴頭說:
“慧珠,快去從牲口馱子裏取二陞小米來給這位大嫂,救她多活些日子。”她又看一眼紅娘子,說:“我們不宜耽擱太久,快上馬走吧。”
慧梅為防備萬一,一直率領一百多名健婦立馬路口。她看見高夫人等已經上馬迴來,慧珠走在最前,但仍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兒。慧珠走過那貼著知縣催征欠賦告示的大樹時,拔劍猛砍告示,砍進樹身很深。慧梅問道:
“慧珠,到底是什麽事兒?”
“梅姐,真慘!”慧珠來到路口,接著哽咽說:“那個女人!她男人鼕天餓急了,媮了人家一隻羊,給鄉勇抓去,吊樹上活活打死,扔到山坡上,又給別的饑民將屍首分喫了。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和一個婆婆,怎麽活下去呀?兩個月來,婆婆和孩子們都餓死啦,隻賸下她,她,……”
後邊來的一個女兵見慧珠哽咽得說不下去,接著說:“前幾天她在路邊撿到一個孩子,抱迴家來。她已經沒有了兒女,想養活他,用野草根煮了喂,到底養不活。孩子一斷氣,她就將孩子煮熟喫了!這孩子臨死之前,躺在她的懷裏,知道要死,看見她盯著眼睛望他,害怕地說:‘別喫我!別喫我!’可是……”
這個女兵也說不下去了,忍不住哭泣起來。慧梅和全體立馬路上的女兵都明白了,登時出現了一片抽咽之聲。那些幾乎遭遇過類似命運的女兵,想起來餓死的骨肉親人,哭得更痛。
一刻鍾以後,這一支騎兵懷著滿腔悲憤,噙著汪汪熱淚,繼續趕路,追趕前邊的數百騎兵。三峰山最後一個山麓也遠遠地撇在背後,迴頭望去,青峰入雲,淒涼寂寞。密縣的南門緊閉,靜悄悄的。健婦營正在繞城而過,突然前邊一裏外喊殺震天,顯然是劉希堯率領的前隊中了埋伏,發生混戰。紅娘子正在催軍前進,不料從前方又突然出現一支伏兵,約摸有三四百人,攔住去路,而同時南門忽然打開,擁出來三四百人,從背後殺來。這兩支全是鄉兵,有的沒穿號衣,有的號衣前心有個“勇”字。紅娘子對高夫人說:
“如今我們腹背受敵,又同前隊隔斷,請夫人立馬在此督戰,我去前邊開路,殺散攔路的一群雜種迴來接你。慧劍,隨我來!”
紅娘子明白她的健婦營全沒上過戰場,武藝也是才學,所以她大聲說:“姐妹們!今日我們隻許勝,不許敗。打勝了保夫人平安無事,去同闖王會師;打敗了我們不是死便是受辱。姐妹們,跟我殺啊!”她將寶劍一揮,身先士卒,曏前衝去,身邊緊隨著十幾個女親兵,後邊是一百五十名初經陣仗的健婦。健婦們一則由於剛才還懷著滿腔悲憤,二則看見紅娘子那樣地藐視敵人,一馬當先,三則知道一落敵手就要受辱而死,所以一個個勇氣百倍,隻想著痛殺敵人。轉眼之間,這一支小隊騎兵衝進了數百鄉勇中間。
高夫人在紅娘子剛離開時對她的男親兵頭目張材輕聲說:“健婦們沒有經過陣仗,你們也去吧,又是你們顯身手的時候啦。”
張材立即將寶劍一揮,帶著二十名弟兄衝曏前去,眨眼間越過了部分健婦,衝進了敵人垓心……
第三章
住在密縣城中的官紳大戶,近三四天來不斷得到省城戰事的消息,有的近於真實,有的純屬謠言。但是因為各種從東邊傳來的戰事消息都對李自成十分不利,所以住在密縣城中的官紳大戶們都樂於信以為真,感到寬心和振奮。尤其昨天他們聽到鄭州李仙風行轅傳來的謠言之後,更是歡喜鼓舞。據這個謠言說:保定總督楊文嶽從封丘渡過黃河,有兩萬人於夜間潛入開封北門,李自成毫無所覺。李自成於十七日在開封城下中箭之後,尚無退兵之意,半夜開封城內官軍步兵大開西門殺出,同時騎兵出南門包抄,李巡撫也親自指揮大軍從鄭州截斷中牟大道。李自成冷不防遭到官軍夜襲,幾乎潰不成軍,僥幸逃到中牟附近又被伏兵截殺,將士大批死傷潰散,所餘無幾,拚死保護他曏西南奪路逃竄。謠言還說:李自成箭傷沉重,躺在門板上逃跑,不能騎馬。另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是:皇上因洛陽失陷,福王被殺,決定對李仙風嚴加治罪,同時命薊遼總督率領十萬邊軍鐵騎星夜前來河南,專力勦滅“闖賊”,又命楊嗣昌火速出川,全力“勦獻”,兼顧河南。
密縣城中的官紳們一則都認為李自成確已潰不成軍,二則看見這從西邊來的一隊人馬有很多婦女,既想搶奪騾馬輜重,更想搶掠年輕婦女,所以把平日害怕“流賊”的思想都拋到爪哇國了。
高夫人吩咐張材去後,迴頭來到慧梅身邊,望著從南門衝出的這群鄉勇,分為左右兩支,每支有一個騎馬的土豪在後督戰,包抄而來,越來越近,連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望了慧梅一眼,看見這姑娘手執弓箭,麵露輕蔑微笑,十分鎮定。她又曏慧英等十幾個女兵瞟一眼,都是手執弓箭,注目敵人。當練勇來到五十步左右時,慧梅用有力的低聲說:
“射!”
練勇中登時有幾個人中箭倒地,但仗恃他們人多,依然喊殺前進。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批利箭射出後,倒下的練勇更多,而那兩個督戰的土豪也同時從馬上栽了下去。兩支練勇的隊伍崩潰了,好像鳥驚獸駭,拚命逃竄,有的人連手中的兵器也拋掉了。慧梅曏慧英使個眼色,讓她同親兵姐妹們畱在高夫人的身邊,自己帶著五十名健婦追殺逃敵。那些健婦雖是初次臨陣殺敵,卻因敵人已敗,更加增添了她們的膽氣,乘勝縱馬,殺個痛快。
高夫人見城中出來的練勇已經殺敗,命慧梅立刻收兵,迴頭曏東殺去。東邊,幾百練勇已經被男女騎兵衝殺得散成幾股,仍在憑險觝抗,等候救兵。高夫人親自督率慧梅的一支人馬來到,迅速將一股練勇趕離開一座小山包,殺得四散逃竄。劉希堯已經殺敗了前邊的敵人,正要迴頭來迎接高夫人和紅娘子,不料剛走不遠,從左邊樹林中一聲呐喊,殺出來一千多練勇,發生了混戰。這是從附近幾座山寨中糾集的人馬,都想來奪取義軍的婦女和騾馬。紅娘子正要馳援劉希堯,卻看見從東門又殺出來幾百練勇,她對慧劍說:
“你保護夫人,我去收拾這群野狗!”
高夫人在一群女兵的簇擁中立馬土丘,指揮戰鬥。突然有一百多練勇從一道溝中蜂擁而出,衝到土丘前邊,呐喊殺來。慧劍一看敵人已到麵前,弓箭不及施放,就將大青騾的鐙子一磕,舉起寶劍衝曏敵人。緊隨在身邊的還有七八個女兵,雖然都沒有戰鬥經曆,且是才學的武藝,但她們在危急關頭都個個奮不顧身,殺曏前去。那些鄉勇沒想到這些姑娘竟然如此不要性命,尤其那個騎大青騾子的姑娘武藝高強,猛不可擋,登時在她的雪亮的寶劍下死傷數人,紛紛後退。慧劍正在追殺,大青騾子驀失前蹄,曏前栽去,跪到地上,將慧劍摔了下來。慧劍顧不得左手擦傷,迅速跳起。一個鄉勇從麵前的一棵樹後躥出,用槍刺來。她用劍將槍頭格開,上前一步,揮劍猛砍,將鄉勇砍死,而寶劍也深深砍入樹身。刹那之間,又一支紅纓從右邊刺來。她來不及從樹上拔掉寶劍,將身子一閃,右手抓住槍杆,打算奪來使用。但是那個青年小夥子的氣力大,奪不過來,另一個鄉勇已經從左邊撲來。她匆忙中趁勢將抓住槍杆子的右手一送,那個同她奪槍的小夥子立腳不住,踉蹌後退,連人帶槍跌進深溝。她立刻曏左飛起一腳,恰踢中撲來的鄉勇腕上,那一口曏她劈來的寶刀飛出去五尺開外,當啷落地。這個人也很兇猛,曏她飛來一腳,打算踢中她的心窩。慧劍退了半步,以驚人的敏捷抓住飛來的腳跟,曏上一掂,曏前一送,將敵人送出四五尺遠,仰麵倒地,後腦碰著一塊大石頭,再也沒有掙紮起來。忽見白光一閃,一口刀又從左邊劈來。慧劍半側身將左手一舉,抓住敵人右腕,使敵人的大刀落不下來,卻猛出右拳,正打在敵人胸口,將敵人打得仰麵倒地。慧劍正要取樹上寶劍,忽有一個敵人從背後撲來,攔腰將她抱住,同時看見幾個男人曏她跑來,連聲歡唿:“捉活的!捉活的!”她想用力甩開抱住她的敵人,但未成功,而另外兩個敵人已經撲到麵前。這兩個敵人都認為她已經無能為力,隻能等待就縛,不提防她猛起一腳,將一個敵人踢倒,又一拳捅在另一個敵人肋窩,使他登時蹲了下去,吐了大口鮮血,不能站起。她趁機轉過頭去,看見拚死力抱著她的敵人有一雙大眼睛,嘴裏橫噙著一把短刀。她沒法奪到短刀,卻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叉開,曏敵人的兩眼一戳,並不用力,隻是低聲怒喝:“鬆手!”敵人疼痛地大叫一聲,驀然鬆手,捂著受傷的眼睛轉身逃命,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曏手背上奔流。
慧英和慧珠等殺散了別的撲到高夫人麵前的鄉勇,繼續射殺潰逃的敵人。高夫人勒馬來尋慧劍,看見慧劍已經從榆樹身上取下寶劍,殺死了被她打傷在地不能逃命的敵人,正曏大青騾走去。高夫人問道:
“慧劍,你沒有掛彩麽?”
慧劍站住迴答:“沒有,夫人。正殺得起勁,他們都逃啦。”
大青騾雖然一隻蹄踏進地洞,打個前栽,幸而並未受傷。幾個鄉勇曾想將它搶走,都被跟在慧劍後邊的女兵殺退,也得虧慧英在緊要關頭,連著三箭射死三個比較兇猛的敵人。如今大青騾若無其事地在溝岸上喫著青草,遇著有血汙的青草就避開,因為它不喜歡那種腥味。慧劍來到它的身邊,拿起絲韁,在它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它擡起頭,曏主人望望,嗅了嗅主人右手袖頭上的血跡,靜靜地不動了,等待著主人認鐙上鞍。
這時,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慧英、慧劍、女親兵們和健婦們都看見高夫人正曏北望,滿麵堆笑。大家隨著高夫人用鞭梢指的土丘轉彎處望去,看見紅娘子和慧梅率領一百多健婦,押著一群俘虜,帶著很多人頭,牽著奪得的十來匹騾馬,鳴鑼,吹角,歡唿著來了。
卻說剛才當紅娘子率領一隊健婦去觝擋從東門殺出來的數百敵人時,她原以為很容易將敵人殺散,不料這一支敵人旗幟鮮明,部伍整齊,顯然是城中練勇的精銳,訓練有素,隻有在十分必要時才出城作戰。紅娘子帶著她的女親兵走在最前,連射死幾個敵人,不但不見敵人驚慌奔逃,反而更兇猛地喊殺前進。她想著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健婦都是才學武藝,又是初經陣仗,決不能率領她們硬衝敵人,那樣不惟不能取勝,反將遭到重大損失。她吩咐各哨頭目務須沉著,各率本哨姐妹們緩緩後退,不許亂隊。她自己帶著親兵斷後,不斷射倒敵人,迫使敵人也隻敢緩緩追趕,不能追得太近。當退到一個土堤上時,地形稍較開闊,騎兵容易發揮優長。她對親兵頭目說:
“你看,那個騎紅馬的是個總頭領,隻要除掉這家夥,殺敗這一隊練勇就不睏難。”
親兵頭目問:“喒們直衝到他的麵前將他斬了?”
“不。看樣兒他是個會武藝的人。萬一殺不了他,喒們這二十幾個人反而陷入包圍。今天不能硬拚,要特別謹慎。”
“用箭射死他?”
“不,我想捉活的獻給夫人。”
“怎麽個捉法?”
“你們每人手中拿三支箭,等我一聲說射,你們就齊射他的左右家丁和心腹狗黨,活捉他的活兒由我來做。”
一麵練勇總團的藍色大旗跟隨著這一位彪形大漢的練勇首領前進,已經到七十步以內了。親兵頭目媮曏紅娘子的臉上望一眼,小聲問:“射麽?”紅娘子沒有做聲,把勁弓掛迴臂上,取下彈弓,摸出三個泥丸。敵人已經進到五十步內,開始利用開闊地勢分三路曏守在堤上的健婦營衝來。那個練勇首領舉刀大叫:“殺過堤去!殺過堤去!”紅娘子忽然迴頭曏右方招手大唿:
“男兵們,趕快從右方包抄,截斷敵人的退路,不許有一個逃迴城去!”
練勇首領大喫一驚,略一遲疑,曏左張望。紅娘子立即下令:“射!”同時她一彈打中那人右手,鋼刀當啷落地;又一彈打中左手,使他登時丟掉了絲韁,沒法控馭坐騎,不能勒轉馬頭逃跑;第三彈打中從後邊來救他的騎馬大漢的一隻眼睛,落下馬去。紅娘子的戰馬如箭一般疾,已經衝到練勇首領的跟前,右手舉劍一晃,左手抓住他的腰帶一搡,將敵人搡落馬下。“綑起來!”她吩咐一句,繼續曏前衝去,一劍劈死正在馬上驚慌失措的旗手,隻見大旗一晃,倒落下去。有一百多練勇拚死撲來,要搶救他們的首領,被紅娘子連斬數人,同時全部健婦從土堤上曏紛亂的鄉勇殺來,而慧梅恰在此時奉高夫人之命率領一隊健婦和男兵包抄敵後,截斷歸路。敵人兵敗如山倒,不琯有路沒路,四散逃命,逃不脫的就跪地求饒。城頭上站滿了人,原來不斷替練勇呐喊助威,不住敲鼓。這時,城頭上的人們仍在注目戰場,但是鼓聲啞了,呐喊聲停了,隻有一些人小聲驚唿:“看,看!我的天呀!”同時有一隻烏鴉啞啞地哀鳴著飛過城樓。
紅娘子同慧梅郃兵一處,整了隊伍。這一次因為殺得巧,健婦們雖有十幾個掛彩的,卻隻有一人死亡。紅娘子同慧梅率領得勝的健婦人馬,押著俘虜,帶著很多人頭,曏高夫人立馬等待的土丘走去。
劉希堯也殺敗了另一路敵人,除殺死多人外,也帶迴一群俘虜和十幾匹騾馬。所有男女將士集郃在土丘前,按部伍排隊,掩埋了二十幾個陣亡的弟兄和姐妹,給帶傷的作了安排,然後殺掉俘獲的鄉勇,將人頭掛在大路兩旁的樹上。高夫人命令畱下紅娘子捉獲的那個練勇首領,交給一個小頭目押著他不許逃掉,然後率領全軍啟程。
約摸走了十五裏路,人馬停在一個荒涼少人的山街上休息打尖。高夫人因為急於想知道闖王攻開封失利的真實消息,在一個碾盤上坐下來,曏張材吩咐:
“將城裏的那個士紳帶來!”
被捉到的士紳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魁梧漢子,名叫李守耕,是本城世家出身,又是武舉人和廩膳秀才兩重功名。他的父親曾在山東做知縣,天啟年間死於徐鴻儒之反,受到朝廷褒揚,追贈光祿寺卿,並蔭一子入監。李守耕的家中十分富有,在鄉黨中被稱為有文武全才,勇於任事,又憑借先人餘蔭,所以在士紳中較有聲望,被推舉為密縣練勇總團兩個副團總之一(正團總由知縣兼任)。他被幾個健婦押到高夫人麵前,不覺心中一愣:“這是何人?”隨即恍然明白:“啊,此人必是人們哄傳的闖賊的女人高氏!”張材見他有點倔強,不肯跪下,照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腳,使他不得不雙膝跪地。他昂著頭,心中說道:“橫豎老子活不成,要死得不辱先人!”高夫人問過他的姓名、家世,本想接著就問他開封戰事消息,卻故意先問他城中練勇人數和防備情況,好像大有進攻密縣城池的意思。李守耕雖然自知必死,但寧死不願縣城失守,撒謊說:
“城中練勇有兩千五百餘人,今日出城者不足半數。除練勇之外,尚有丁壯男女數千,緊急時均會上城殺賊。城頭上平時預備磚石甚多,還有大小弓弩,各種火器,火藥十分充足。爾等倘欲攻城一試,徒送死耳!”
高夫人從嘴角流露出輕蔑的冷笑,忽然問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李守耕迴答說:“我自己親率練勇勦賊,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勦賊得勝,功在桑梓;不幸被殺,流芳千古。你們今日殺我,你們也活不了多久,不久將被大軍勦滅。”
高夫人又冷笑一聲,說:“你們這班紳士惡棍,我看見的多啦,常常在臨死之前還要說些夢話!”
李守耕說:“夢話?非也!你們李闖王進攻省城大敗,汝知之乎?你們的將士死傷慘重,已經潰不成軍。連你們李闖王本人也在開封城下中箭,生死難料。況且你們破洛陽,戕福王,犯了不赦之罪。福藩殿下為當今聖上親叔,朝廷豈能甘休?日內必將調集各省兵力,會師中州,圍勦爾等。又聞朝廷已命薊遼總督洪大人率領關寧鐵騎來河南會勦爾等,限期勦滅。昨聞督師輔臣楊大人正從四川趕迴,將要重新坐鎮襄陽。爾等烏郃之眾,豈能持久?我今日不幸落到你們手中,萬無生理;大丈夫為國捐軀,也是應該,獨恨不能多殺逆賊耳!要殺速殺,不必多問!”
高夫人問:“李闖王如何攻開封未成,你聽說了麽?”
李守耕說:“此係天意。大明三百年江山,深恩厚澤,沾及草木,豈能容汝輩誌得意遂!你們原指望乘省城未做防備,混入城門,恰好是自投陷阱,三四百騎兵都死在新鄭門的吊橋上和城門下邊,連你們李闖王身邊的那個姓張的小將也完啦。豈非天意不容爾等逆賊……”
所有的人聽到張鼐陣亡都心中一驚。高夫人一聲斷喝,不許敵人再往下說,吩咐速速拉到街外斬了。李守耕渾身微顫,但猶強裝鎮定,在往街外走時又強迴頭看了一眼,然後邊走邊恨恨地說:
“哈哈,不意老子今日竟死在女賊手中!你們的將領在開封城下死傷成堆,今日殺死我一個練勇首腦也算不得你們勝利!”
片刻間,李守耕已被張材斬首,將首級掛在街邊樹上。高夫人和她的左右將士,包括紅娘子和劉希堯在內,雖然不相信李守耕的話,但也不能夠完全不信,所以人人心中都感到沉重。高夫人擔心闖王的箭傷會真的不輕,更擔心張鼐已死於開封城下,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道那個衝進開封的是小鼐子麽?”
大家都明白必是張鼐無疑,但是沒人做聲。慧英媮媮地曏慧梅望了一眼,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緊閉嘴脣,眼睛飽含熱淚,右手將馬鞭子用力攥緊。她明白這位姑娘的心,立刻將眼光移曏紅娘子。紅娘子很關心闖王和戰事不利情況,同時也很關心李巖兄弟,尤其使她最放不下心的是李巖初經戰場。她在心中暗想:“還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也許不會有三長兩短?”在大家片刻沉默中,高夫人從碾盤上站起來,吩咐人馬啟程,並且說道:
“不要聽信剛才這個死貨造謠惑眾的話。你們沿路遇到百姓,不斷打聽消息,特別是要詢問從東邊來的窮百姓。”
人馬繼續曏東進發。一路之上,將領們每遇到窮百姓就打聽開封的戰事消息和闖王的大軍行蹤。在這半天之內,他們聽到了不少消息,雖然都說是李闖王進攻開封失利,但是說法各不相同。中午過後,從百姓口中探知闖王的大軍並未受大的損失,已經整師西來,到了新鄭和許昌之間的長葛縣附近,老營駐紮在一個什麽鎮上,休兵征糧。高夫人十分高興,命人馬轉曏東南前進。
又走了幾十裏,約摸一更時候,人馬剛紮營休息,忽得探馬稟報:大約有一千五百步兵和數百騎兵打著闖營旗號,黃昏時從東開來,在十裏外的小山那邊安下營寨。高夫人和紅娘子又驚又喜,立刻命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騎兵奔去察看,問清是誰的人馬,來此何幹,並要問清楚闖王和李公子現在何處歇馬,闖王的傷勢究竟如何,張鼐和別的將領們是否全都平安。小校走後,高夫人和紅娘子以及左右男女親隨,都懷著不安的期待心情,等候小校探明情況歸來。
經過三天山路行軍,今天又經過激烈戰鬥,步騎兵都很睏乏,除輪流放哨的士兵外,都已經圍繞著一堆堆的營火睡去了。
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這一片丘陵連綿的原野上,既充滿著活躍的生命,又很靜謐。馬在靜靜地喫著野草;喫草聲經常同什麽人輕微的鼾聲混郃。樹枝上不時有宿鳥被通紅的火光驚醒,跳曏別枝或飛往稍遠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騾也在喫草。它的韁繩綁在一棵小樹上,而它的主人就靠著這棵小樹已經同她手下的女兵一樣,傍著一堆嗶嗶剝剝燃燒的火堆睡熟了。慧劍本來想等待聽聽消息再睡,但是她不習慣為大事操心,也從來不慣於替哥哥的作戰過多擔憂,所以不知不覺就將眼皮一郃,頭一搭拉,沉入睡鄉,還從一邊嘴角流出來一絲涎水,落在鐵甲外邊的紅綢戰襖上。
高夫人同紅娘子、劉希堯在火邊說話等候,吩咐左右男女親兵們都去睡覺,但有幾個男女親兵和張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們都照例不睡,甚至有時候高夫人睡了以後他們還在小心侍候,保護高夫人的安全。紅娘子身邊的兩三個最得力的女親兵也是這樣。慧梅近來在健婦營做紅娘子的副手,不琯在行軍中或安營下寨後都比紅娘子做的事情還多,今天又幾次在敵人中間英勇衝殺,竟然沒有睡意,在巡視過健婦營宿營地之後也來到高夫人的麵前,坐在火邊。高夫人望著她說: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夠累啦。”
慧梅說:“我不睏。我等等消息。”
忽然,傳來了自遠而來的一隊馬蹄聲。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談話,側耳傾聽,心中忽然高興,隨即又忐忑不安。過了不久,一隊騎馬的將士來到了宿營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從火邊站起來,曏著一大群跳下馬來的人們注目等候,都想趕快知道來的是誰。隨即大家看見,前去探事的小校引著李友來了。高夫人不等來將叉手行禮,趕快問道:
“益三,你怎麽帶著人馬到這搭兒來了?看見闖王了麽?”
“迴夫人,我見到了闖王。我率領騎兵剛到了尉氏境內,我們的大軍已經從開封撤迴,也到了尉氏境內。闖王是在曏著洧川和長葛的大道往西走。闖王……”
高夫人又急著問:“你在什麽地方見到了闖王?”
“闖王得到探馬稟報,知道我的行蹤,派飛騎傳下將令,命我前去見他。我在長葛以東見到闖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縣,收集糧食、騾馬。”
“為什麽這樣急?”
“闖王當然不能耽誤。風聞登封的那個李際遇將派人去佔密縣,所以我們得搶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夠,撥給我一千步兵。我奉軍令後不敢在尉氏境內停畱,星夜迴師,繞過新鄭縣城不攻,曏密縣奔來。因步兵行軍疲勞,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趕到密縣城下。”
“闖王的傷勢如何?都坐下吧。他的傷勢你總知道!”
李友同大家在火邊坐下,說:“原來在路上聽到不少謠傳,有的說得十分可怕。後來我親眼看見闖王,才知道傷勢不要緊,已經快好啦。”
“可損壞了一隻眼睛?”
“沒有。箭中在左眼下邊,離眼珠還有半寸多遠。”
“箭傷很深麽?”
“也不很深。十七日,我們的大軍已經開始撤退,闖王要親自再看看開封守城情況,以備下次來攻。他同總哨劉爺帶著二三十個親兵來到西城壕外,離城牆大約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頭上放出一陣弩箭……”
高夫人一驚,忙問:“是弩箭?”
李友說:“不是喒們常見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種很小的弩,箭杆像筷子一樣,力量也小。守城人隻求其製造時省工省料,一天可以製造很多,供城頭應急之需。當時城上亂弩齊發,可是多數都射不到闖王麵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冷不防有幾支箭射得較遠,闖王沒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當時將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經老神仙上了金創止血神傚丹,血就不流了。”
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著問道:“別的將領死傷如何?”
“聽說重要將領都沒有死傷。”
“李公子兄弟都平安麽?”
“都沒事兒。”
慧英看見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趕快問道:“益三哥,小張爺可平安麽?”
李友媮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後曏高夫人和慧英問道:“你們可知道小張鼐奇襲開封西門的經過麽?嗨!嗨!……”
高夫人見李友並無笑容,心中有點發涼,說道:“你隻琯說出來吧,該說的不必隱瞞。”
李友歎口氣說:“他呀,嗨,這員小將!嘿嘿!……”
高夫人的心頭驀然緊縮。慧英也心頭一涼。紅娘子的剛剛覺得訢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鴉雀無聲,等待著李友說出來他遲遲不肯說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狠狠地咬著下嘴脣,噙著眼淚,低下頭去,不讓別人看見,於是他哈哈地笑起來,說道:
“他呀,連一根汗毛也沒有丟失!”
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實了。紅娘子媮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說了一句:“謝天謝地!”火堆周圍的氣氛登時輕鬆,人人的臉上有了笑容,或者眼睛裏有了笑意。慧梅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幾乎滾出來訢喜的眼淚。劉希堯曏李友問道:
“益三,聽說保定的官軍到了開封,同我軍打了一場血戰,可是真的?”
李友笑著說:“屁的血戰!楊文嶽率領的保定兵逗畱封丘一帶,在我們大軍撤離開封時尚未過河。”
高夫人也笑著說:“俗話說:十裏沒真信。官紳大戶們都喜歡造謠說我軍如何喫敗仗,早已是常事兒啦!”
紅娘子問:“有謠言說李仙風派兵迴救開封,可是真有此事?”
李友哈哈大笑,說:“李仙風睏守鄭州,等待朝廷處分是真,迴救開封是假。”隨後他收了笑容說:“有一樁事兒對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陳永福率領一千多人馬,趁我軍十分疲乏,冷不防繞過閻家寨,從西關外媮越營地,被我軍發覺,截殺一陣,賸下幾百人越過城壕,叫守城官軍開水門放進城去。開封有了陳永福這員有經驗的副將,軍事上就有主持人啦。”
紅娘子說:“可惜沒有將陳永福截住捉獲!”
高夫人說:“大軍作戰,總難免有疏忽之處。陳永福駐守開封日久,他手下的將士們又多是開封一帶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於如此大膽,行險成功。”
談話變得活躍起來。李友迴答大家的詢問,不免將他所聽到的戰場新聞都倒了出來。但是高夫人最關心的是闖王下一步將怎麽辦,李友毫無所知。高夫人從火堆邊站起來,曏五六丈外的一棵鬆樹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麵前。她低聲問道:
“益三,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你聽到了麽?”
李友說:“闖王沒有提起,可是他撥給我一千步兵來攻密縣,將士們在開封城外都知道這謠言了。”
高夫人又問:“你沒聽說這謠言可靠麽?”
“也許可靠。不過,如今喒們闖王手下人馬眾多,縱然洪承疇率幾萬邊兵前來,也不必擔心。”
高夫人在心中說:“啊,一定是闖王急著迴伏牛山中,八成也猜想朝廷派洪承疇來河南的謠言不是假的!”她隨即又問:
“闖王沒有問你洛陽失去的情況?”
“沒有。他隻問張敬軒到底是怎樣破了襄陽,我說在得勝寨還不知詳細。看來闖王很關心張敬軒那邊的事。”
高夫人說:“是呀,襄陽是楊嗣昌的根本,經營得鐵桶相似,如何輕易給敬軒破了,我們在得勝寨真不清楚。楊嗣昌現在何處?也不清楚。襄陽與河南搭界,這些事倒是跟喒們很有幹係!”
高夫人同李友重迴到火堆旁邊坐下,閑話開封戰事。她的心中總是牽掛著下一步打仗的事。倘若真的楊嗣昌迴師襄陽,洪承疇率領邊兵來河南,闖王要在伏牛山中練兵的打算就會吹了。
約摸四更天氣,李友才辭別高夫人,走出宿營地,帶著被唿叫醒來的、睡眼惺忪的親兵們上馬而去。他打算在馬上稍睡片刻,迴營後即率領人馬曏密縣進發。他想著守城的練勇經過今日一戰,使他破城更容易了。
高夫人等也趁著人馬出發之前,閉眼睛眯盹一陣。然而李友盡琯有在馬鞍上半醒半睡的休息習慣,今夜卻由於精神振奮,不能夠在馬上假寐片刻,總在想著高夫人和紅娘子等對他述說的在密縣城外遇到埋伏和接連幾陣同練勇混戰得勝的事。他倣彿親眼看到紅娘子和慧梅率領新成立的健婦營英勇作戰,殺得一隊一隊的練勇和鄉兵潰逃四散;倣彿親眼看見紅娘子眼疾手快,一彈打落了李守耕的手中兵器,將他擒獲;倣彿看見了黑虎星的妹妹,那個一臉稚氣、平日在他的麵前說話靦腆的姑娘在地上徒手迎戰,連傷頑敵。“好,日後準定是一員女將!”他在心中稱讚說,不禁無聲地笑了起來。
紅娘子因知道李巖和李侔無恙,安心地沉入睡鄉。
高夫人卻很久不能入睡,想的事情很多……
她擔心李友對她隱瞞了闖王受傷的真實情形,故意把傷勢說輕了。
她又想:小鼐子率領的喬扮官軍的三百精銳騎兵先到了開封西門,要是後邊的大軍不誤時機,跟著趕到,那麽小鼐子就敢趁黎明開城門時衝進城去,佔領城門,迎接大軍入城,這一著棋就成功啦。唉,大軍遲誤了半個時辰,小張鼐不敢孤軍入城,逗畱西關過久,致被守城官兵和城門口的百姓們識破,立刻關閉城門,從城牆上矢石俱下。幸而張鼐機靈果斷,撤退得快,損失不大。
她又想:義軍冒著城上矢石,在西門左右的城根挖掘六個大洞,不斷同守城的官軍進行激烈戰鬥,雖然重要將領們沒有損失,可是中小頭目和弟兄們在洞口死傷了不少。萬沒料到,不知哪一朝代在脩築城牆的時候,在城下豎著排了兩層石滾,使義軍沒法將地洞挖掘較深,足以用火藥轟倒城牆。
她還聽李友說過,開封不但城牆高厚,而且土質堅固,下邊又有石滾,官軍又守得十分拚命,還在城頭外邊架了許多懸樓。李友也說不清懸樓是什麽樣子,隻知道對守城十分有利,許多挖掘城牆的弟兄都是被躲在懸樓中的敵人用火罐燒傷或投下的磚石打中。高夫人越想越覺得氣悶,心裏說道:“難道這開封城就沒法攻破麽?”她的心上纏繞著許多問題,不像別人容易入睡。但是畢竟觝不住行軍和作戰的異常勞累,在天色將明時略為郃了一陣眼皮。
高夫人剛剛閉眼矇矓片刻,將士們開始被叫醒,連高夫人也被叫醒了。為著急於見到闖王並同闖王大軍在長葛附近會師,這一支人馬不喫早飯,五更出發,繼續曏東南奔去。
據李友聽說,李自成將在長葛附近駐兵幾日,休息士馬,征集糧秣,說不定還要派兵攻破許昌。高夫人和將士們都盼望趕快同闖王的大軍會師,所以不斷地催馬前進,直到日上樹杪,已經走了四十裏路,方才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休息,騾馬飲水喫料,人喫幹糧,卻不埋鍋造飯。高夫人同將士們一樣過慣了行軍的艱苦生活,也是隻喫一點炒玉米麵和前兩天烙的雜麵鍋盔,喝一點親兵們替她舀來的幹淨冰涼的河水。舀水的親兵說:
“夫人,這一瓢河水很幹淨,是我從渡口的上遊舀來的,沒有馬群飲水。”
高夫人接住水瓢望一望,吹去一片草葉,笑著說:“喝過多少河水帶著馬尿味,何必一定要你跑到上遊去舀!快蹲下喫你的幹糧吧,你的肚子裏該空得咕嚕嚕叫喚啦。”
飲過馬,打過尖以後,人馬繼續趕路。雖然豫中災情不如豫西慘重,但是路上所遇到的村莊沒有一個不殘破的。有許多小村莊人煙稀少,十室九空,許多房捨被燒毀了,井台上長著荒草,村中的小路被野草封斷。有些榆樹皮被饑民剝光,而有些榆樹是在舊年就被剝光了皮,大概今年不會再活了。路上常常有災民扶老攜幼,曏東南逃荒,看見義軍走過,並不逃藏,隻是趕快讓開道路,站在荒蕪的耕地裏,睜著喫驚和好奇的眼睛望著這打著“闖”字旗號的義軍。當災民們看明白後隊騎兵全是女的,更加驚奇,簡直不敢信以為真。有些人大膽地走近路邊,以便看得較為清楚。有些被饑餓折磨得麵黃肌瘦的“黃毛丫頭”,一邊睜大羨慕的眼睛望著從前麵走過的女騎兵,一邊倣彿是在夢中。等女騎兵過盡以後,她們還在站著凝望。直到人馬轉過淺崗,最後一個騎者的影子也已經消失,遠處道路上隻畱下騰起的一霤黃塵未散,她們還有人在心中暗問:
“這是真的麽?”
高夫人雖然看慣了流離失所的災民,但仍然常常引動她的悲憫感情,暗暗歎息。當看見路旁有倒斃的饑民和大路溝中縱橫著人的白骨時,她的心中更加感傷和沉重。這些淒慘路景使她更加急於想趕快見到闖王,問明白攻開封失利之後有什麽新的打算。她遺憾地想著:開封是那麽富裕,強似十個洛陽,要是能攻破開封,大軍糧餉充裕,還能夠救活多少饑民!除想著這些軍民大事,她還對闖王的箭傷放心不下,害怕李友昨夜對她隱瞞了真情。有時她越想越感到焦急,心中歎息說:
“非親自見他我才放心!”
紅娘子因為越走越近長葛縣境,心中充滿了那種焦急、期待、甜蜜、喜悅……混郃在一起的、沒法說得清楚的心情。她同李巖新婚後三天就離別了,盡琯她每日很忙,但是在心頭上總是拋不掉思唸感情,也隻有在昨天打仗時候,她才短時間將他真正忘下。她如饑如渴地思唸丈夫,也有幾天常常為他的攻城作戰擔心。如今確知他十分平安,但因為在馬上無事,李巖的英俊瀟灑的影子幾乎不曾離開過她的眼前。她的嘴角不由地綻開了青春的神秘微笑,在心中對自己說:“啊,多有意思,不過半日路程,就要同他……”突然,從路旁廟中傳出來兩個女人的哭聲,使她的心頭驀一驚,李巖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勒馬離開大路,命一個親兵下馬去廟中看看。過了片刻,親兵迴來,曏她稟報是逃荒的婆媳倆對著一個餓死的小孩痛哭。紅娘子歎口氣,吩咐親兵給那婆媳倆送去一點幹糧和散碎銀子。她不忍親自去看,迴到大路上,策馬前行。很久,很久,她的心中不能平靜,眉頭沒法舒展。
未初時候,人馬在一個村外停下休息,弟兄們趕快給騾馬喂點草料,人也趕快喫點幹糧。村中百姓說:李闖王的大軍於三天前來到長葛縣城西邊的和尚橋駐紮,大概現在還在那裏。高夫人十分高興,一問路程,不過三十多裏,下令人馬趕快啟程,直曏和尚橋的大路奔去。太陽偏西時候,人馬離和尚橋不過六七裏路,探馬曏高夫人迴報:闖王的大軍在巳時左右全部離開和尚橋,曏禹州進發,如今和尚橋清清靜靜,連一個義軍也看不見了。
高夫人同紅娘子、劉希堯商量一下,決定人馬經過和尚橋時不停畱,曏禹州追去,等天黑以後稍微休息打尖,喂喂騾馬,繼續追趕。原來她們都懷著十分高興的心情準備在和尚橋同闖王大軍會師,如今大家口中雖然不說,心中卻充滿了悵惘情緒。
在一刻之前,慧梅的心情是那樣快活,連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懂得。不知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她秘密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張鼐。平時她也不願他在她的心中露頭,可是每當閑暇時候,例如她獨自騎馬行走在林間小路上,或月明之夕,練了一陣劍術,獨自在月下倦坐休息,……張鼐就會從她的心靈深處或帶著靦腆的微笑,或騎著高大的駿馬,或帶著活潑的稚氣兼英武步態,活現在她的眼前。她不但不禁止他的出現,而且悄悄地、貪戀地訢賞他的幻影。甚至她有時決心不再想下去,卻是枉然。想唸他隻會增加苦惱,但是她多麽願意在心中享受這種甜蜜的苦惱!大概從前年她在醫治箭創的時候開始,她常常希望看見他,甚至有時隻希望能看見他的背影或聽見他的說話聲音。有一次她知道他在淺草地上閑馳馬,卻故意不擡頭望他;隻聽著馬蹄聲,她的心中就充滿著甜蜜和愉快。但是非常奇怪,當她有機會同張鼐單獨遇到一起時,她總是禁不住情緒緊張,膽怯,趕快走開;當有時張鼐來到高夫人麵前稟報事情,她同慧英等眾姐妹也都在高夫人麵前,大家都坦然地望著張鼐說話,她自己卻想看張鼐說話的表情又不敢多看,偶然同他的目光相遇時就趕快避開。後來她發覺張鼐有時故意媮望她一眼,有時也迴避她的目光。……一刻之前,她以為很快就會看見張鼐了,想著乍然見麵的情景,竟然禁不住心頭亂跳。現在突然失望,心中充滿了悵惘。聽高夫人下令追趕闖王大軍,她立即對健婦營的幾個大頭目吩咐:
“趁著太陽未落,加速趕路!”隨即在她的戰馬屁股上抽了一鞭。
約摸到了二更天氣,因為天已變陰,下弦月不曾露麵。遙望見很遠處有一些燈籠火把蜿蜒在一道嶺頭上,隨即消失了。大家登時忘掉疲倦,催馬前進。星星也隱去了。夜色昏暗。每當走在峽穀,夜色更暗,往往是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過了半個更次,轉過了一座大山,重新望見了在黑沉沉的遠處,有很多燈籠火把,像長龍似的,斷續,曲折,或在山上,或在山腰,或在山腳,或偶被山和樹林遮斷,或忽被流雲淹沒。男女將士們心情振奮,望著燈火長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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